一连干了四天, 地里的麦子总算收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日子,就该忙着晾晒、脱粒了。
麦捆运到晒场,得先摊开晒足日头, 等麦穗干透发脆, 才好动手打场。
木匠铺子的活儿紧, 裴榕没法告太久的假, 早早回去上工,这些力气活自然就落到了余下几人身上。
打场最是耗体力, 要把麦粒从穗子上脱下来。
家里有牲畜的还能省点劲,套上骡马牵着石磙, 在铺好的麦秸上反复碾, 麦穗压裂了,金黄的麦粒就混着碎秸秆漏出来。
可裴家买不起牛马,只能靠实打实的力气硬扛。
裴松虽是个哥儿, 力气活儿却从不含糊, 撸起袖管埋头就干, 比村里的汉子还肯下劲儿。
可这回秦既白却抢过他手里的连枷, 只塞给他一把小马扎,让他坐在边上歇着。
难得闲下来,裴松屁股长刺似的难受:“给我干会儿啊?”
尘土飞扬里, 秦既白正躬身堆麦,头也没抬:“好生歇着,哪家有爷们儿的,会让夫郎、媳妇儿打场了?”
“总坐着也难受不是。”裴松闲得直搓手,往四周瞅了瞅,干这活儿的不是驴子就是汉子,还真没见着几个哥儿。
空地上“噼啪”声不歇, 汉子们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上浸着汗,一枷一枷把麦粒从穗子上打落。
剩下的麦秸也不浪费,拢成垛子拉回家,也好留着当柴烧。
因着裴椿要生火做饭,拾秸的活计就落在了裴松肩上。
他拎着柴绳,绕着晒场边角走,弯腰把散落的秸秆归拢到一块儿。先用双手压实,再用绳子一圈圈勒紧,捆成规整的小捆。
日头把麦秸晒得发脆,蹭到胳膊肘还扎得慌,可裴松干得仔细,这麦秸看着不起眼,却是家里过冬烧炕、平日煮锅的要紧东西,一根都不能糟践。
绑了没几捆,秦既白那边歇下手,快步走了过来,没等裴松反应,就接过了他手里的柴绳。
骨节分明的大手把半散的麦秸捆压紧实,还顺便拍掉了男人肩头的碎秸,他温声道:“我来弄,别扎了你手。”
裴松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汉子笑,这些话儿都是往日里他对裴椿说的。
他是大哥,早惯了照顾人,可如今,竟也有人护着他了。
他说不出来是啥滋味,只觉得心口子暖和,如冬里晒在身上的暖阳,让他浑身都舒坦。
汗水自颈子扑簌簌往下淌,滴到麦杆子上,落下一圈深褐的印子。
掌心尽是灰,秦既白用手背给裴松擦了把汗,轻声问:“咋又瞧我?”
裴松目光温柔:“说不上来,反正瞧见你心里就踏实、就欢喜。”
指头稍顿,秦既白好半晌都没动作,可心口却一阵鼓噪。
他年纪虽小,却比很多人开窍都早。
许是常年跟着猎户进山,汉子们聚在一堆儿,灌过几口老酒后,啥诨话都敢往外说。
秦既白向来沉默,可听得多了,不想懂都难。
还有些老猎户,惯爱逗他们这些小小子——
“你俩也老大不小了,有喜欢的姑娘没?”
“白小子连话儿都少讲,定是没有,那遥小子呢?”
“也不成啊,回头二叔给你俩弄本书,嘿嘿嘿好看得紧,省得成亲时麻爪。”
酒醉的诨话,翌日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可他和郑遥却记得清明。
两个从未窥探过风月的半大小子,只这几句闲话便勾出了一簇火,隐秘的、快慰的,在心底噼啪跳动,明知不该却又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俩人都不识字,可那画却真切,初看时秦既白眼睛都瞪圆了,喉咙发紧,气也喘不匀。
指尖烫得快要烧起来,却又急着往下翻,渐渐地,画中的女子变了身形、改了样貌……不止是眼前,连梦里都换作了裴松。
那些隔着层纱的虚幻与缥缈,忽而就有了实感。
都不消男人做些什么,就能令他魂牵梦绕,大汗淋漓。
秦既白怔了许久,浓密的睫毛轻抖,喉结不由得狠狠滚动。
他不似裴松,成亲都是半推半就,好像随便什么人都成。
他从来知晓自己的心意,清楚明白,不是裴松就不成。
而今听他这般说,心口胀得发酸。
原来他瞧见他也欢喜,同他一样的欢喜。
紧着喘了两口子长气,边上拾麦秸的婆姨、婶子正结伴行了过来。
都是旧相熟,免不了唠上几句闲嗑儿:“哎哟松哥儿今年可是清闲,活儿都让相公给干了。”
“连麦秆都帮着捆,这是生怕你累着手。”
汉子刚到裴家那会儿,半个村子都在看笑话儿,俩人差了六岁不说,这裴松又实在不像个哥儿,怕不是那强扭的瓜。
更有甚者押注作赌他二人几时成亲、成了亲几时和离,只这么久过去,讲闲话儿的早就闭了口。
裴松手下没停,笑着应声:“他年纪虽小,干活儿可靠谱了。”
得了话头,这就唠开了,人一多嘴一杂,该不该管的都操心。
婶子瞧一眼秦既白,又看去裴松,小声道:“你俩啥时候要孩子啊?可得早些准备,到时候多生几个,一家子热闹。”
边上人跟着附和:“你相公年轻,底子硬实,好生养着呢。”
“是嘞是嘞,年轻着好,养娃娃还能搭把手,可别学那周老三家,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管生不管养的!”
裴松这样能说会道的人,难得应付不来,他脸上泛起潮红:“哎呦婶子,我手上活计忙着嘞,您这秸秆还捡不捡了。”
妇人们嘁嘁喳喳地笑:“净打岔!咋成了亲还这么害臊。”
“早些生好,要么上了年纪身子遭罪。”
……
日光铺了满场,晒得麦子一片黄灿灿。
可算逃出升天,裴松拉着秦既白脚下生风,捣得飞快。
耳边打麦声啪啪作响,蓦地听见汉子的笑声,他忍不住抬手肘怼他一记:“笑啥呢?”
汉子抿了抿唇,握紧了他的手:“我底子硬实,好生养。”
“我看你是底子硬实,好挨打。”
秦既白垂眸看了他良久,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
*
麦粒脱壳后,还得选个有风的好天扬场,木锨将混着硬壳的粒子扬向空中,风把轻飘的糠皮吹走,金黄的麦粒便簌簌落在了地上。
最后再晒几日去去潮气,麦子干燥饱满,就能装筐缴粮了。
当朝制度百姓自行缴粮,好在粮口不远,从谷场再往东行个二里地就是。
裴家赁了驾驴车,天刚蒙蒙亮,就按着官府核定的税额,装好满车的新麦,赶着往镇子口的粮站去。
这几年太平,边关安定,朝廷没有多征赋税,又赶上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家家户户都留有余粮。
待验粮、过秤、登记诸事办妥,手里攥着那张完税凭据回家时,日头已爬得老高。
小小一驾驴车,卸下粮后车板就空了下来,秦既白伸手扫干净土,扶着裴松坐上去。
“哥这身手还要人扶?自己来。”裴松笑着看他一眼,利索地跳上了车板。
秦既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拉过套绳在前面引路。
车轮碾过土面吱吱呀呀地响,驴子动了动毛耳朵,步子也轻快了起来。
铜铃声清脆,裴松随手揪了根草苗叼进嘴里,他叹息道:“税缴清了,往后这囤下的都是咱自家的粮,若有余裕还能换些布帛、农具,可真是好。”
汉子回头看过来,正见裴松闲闲侧躺着,还时不时晃下腿,他眉目都柔和了,笑着应声:“是好。”
庄稼户的日子虽清苦却也知足,只要时时无饥馁,顿顿有余粮,便抵得过奔波劳碌,就连这寻常日子,也能嚼出几分安稳的甜。
山野长风袭来,秦既白重新看回前路。
想着身后的裴松,不由得勾起了唇——
作者有话说:郑遥,送了山鸡那位淡水之交。
第52章 冬日袄子
似水流年, 几场夏雨滂沱,转眼便到了清秋。
小麦收刈后,补种的玉米不过月余, 青纱帐已漫过腰间。
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拢着嫩穗, 山风拂过, 满是清甜的禾香。
水田的稻谷早已收下, 裴松拉去粮市换了银钱,余下的谷子仔细归拢, 封进陶瓮妥帖存着。
歇了半月的地,又陆续种上耐寒作物, 这日子才算松快些。
家中有粮, 地里有苗,心里便格外踏实。
入了秋,山间气温骤降, 早晚尤其凉, 堂屋窗子紧闭, 裴家人又坐在一块儿议起了事。
几人围桌而坐, 只这回给追风也安排了把小马扎,小狗崽还听不明白话儿,正撅着毛屁股磨爪子。
自打说了攒钱盖屋的事, 已过了几月,是该验验收成。
裴松将个小蓝布包放在桌面上,清咳一声:“肃静肃静,说正事儿了啊。”
堂间顿时静了下来,裴椿还顶配合地坐坐直,可仍有细碎响动夹杂着呜唧声传来。
几人低头看去,正见狗子围着小马扎追自己的尾巴, 秦既白无奈失笑,伸长手臂将它抱到了怀里。
裴松本就不是严肃的性子,忍不住摸了把狗子滚圆的脑瓜,才又清咳着说起正事儿。
解开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碎银和铜钱,指尖拨过银块,裴松声音里满是笑意:“这几个月攒下的,拢共称了,足有四两!”
话音刚落,桌旁几人眼睛都亮了。
裴松掂了掂其中一块稍大的碎银:“家里稻谷丰收,一半存下做了口粮,这是另一半,粮市折算下来二两四钱,是咱家的根本。”
他不多好意思地看去秦既白:“上次我还说这农活儿我来扛,谁成想这回出力最多的是白小子。”
“说这个做啥……”秦既白脸色稍红,大手抓过裴松的手握住了,“咱俩谁干不一样。”
他声音沉缓,却让在座几人都红起了脸。
裴榕和裴椿对视一眼,偏过头哧哧地笑。
裴松倒是坦然,眉眼弯起看向汉子:“那是,咱俩睡一屋,谁干都一样。”
话落他坐直身子,将另一块银摆到中间:“二子的月钱,一两半银,另外平顺里做的那些刨磨摆件,椿儿这几回赶集卖了些,有六十二文。”
裴榕笑着点头,他也没想过自己做的那些小玩意儿竟然卖得不错,尤其那辟邪的桃木小牌,也不需多精细,雕作简单的云纹或平安扣,竟有不少乡邻特意来问。
“往后得空我再多刨点,打磨得细些,说不定还能多换几文。”
“二哥手艺好。”裴椿趴在桌上,歪着头看他,“上回张婶还说要给她孙儿带个桃木小猴,我记着呢!”
裴松听着,把几串铜钱往裴椿面前推了推:“你也别光夸你二哥,你那扇子、手帕和鞋面,拢共也有三十八文,都是你辛苦攒下的。”
裴椿脸颊微红,伸手挠了挠颈子:“我就卖了些小物件,算不得啥。”
裴松笑着掐了把小姑娘的脸蛋:“一家人使力气,不管多少,凑在一块儿就踏实。”
裴椿跟着点头,又忍不住看去这白花花的银子,一想到那青砖黛瓦的敞阔新房,身上满是干劲儿。
裴松将碎银和铜钱重新归拢,裹进蓝布面里包好,他垂眸搓了把手,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啥……这都到秋了,有件事儿哥想同你们商量下。”
他伸手挠了把泛红的耳朵:“白小子来咱家也没带几件衣裳,我想着给他做件袄子。”
“唉不用,我带了。”秦既白忙推拒,从秦家过来他确实没带什么像样的物件,可袄子还是有的。只年头久了,有些薄有些短,不过他一个汉子,身子骨硬朗,能扛过冬天。
“你那个薄的,若遇上下雪天再犯起寒症,好不容易才……”
话音还未落,裴椿就皱眉出了声:“这个还商量啥,就扯布裁呀。”
“这不咱家正攒着盖屋钱,袄子不便宜,哥得同你们……”
“叭哒”一声脆响,裴榕自一堆银钱里拿出一块儿来:“布面、棉花、丝线,阿哥你给自己再做双鞋,冬里暖和。”
“哥不用,有呢。”裴松笑着看他,“明儿我就放日头底下晒着,宣软的。”
裴榕唇线拉平,心说宣软啥,薄得小雪都能打透,他转手将这碎银推给裴椿,“针线活儿你懂得多,你看着给他俩做。”
小姑娘接下银子:“成!”
“不是,哥那棉鞋能穿。”
裴椿可没听他的,鼓起个小脸:“去年给我做棉鞋时你就说你的来年做,这一年又一年的要等到啥时候?就今年吧,还有二哥的,都挤脚了。”
闻声,裴榕紧着开口:“我的正正好!”
农家人都晓得,棉花布帛最是费银子,闹灾重的那几年,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衣裳,一件袄子穿十年,指头一掐就剩片布。
裴松拖着俩孩子,手里有点儿余头全紧着他俩来,胳膊上都生冻疮。
夜里冷得打寒战,那会子裴椿还是个奶娃娃,就会学着裴榕将袄子往他身上披。
可那袄子太小了,穿不上,裴松就笑着同他俩说哥不冷,打春了哥就好了。
春与暖阳一同到来,可疮疤却没留在旧冬,它时不时地痒,如虫咬般抓心挠肝。
秦既白听着几人互相推让,心口子却暖胀起来:“先做鞋吧,我这袄子还能穿个冬。”
见裴松要急,他忙攥紧他的手,温声道:“脚上暖了身上才能暖,我是汉子挺得住。”
裴松眉头皱得死紧,他也晓得做袄子费银子,像秦既白这样身量的汉子,棉花就得小两斤,再算上布面、棉线,一件下来小三百文,快赶上裴榕的月钱了。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之前说好的去林家吃酒,手里总要提些东西。后面重阳,得给父母上香,马上又要进山打猎,预备干粮……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四两都不晓得能余下多少。
裴松心里难忍,喉口发紧,哑声道:“哥定好好攒钱。”
“哎呦松哥你别难受。”秦既白伸手将人搂紧了,轻抚过他的后背,“我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银子,够做几件袄子了,再说这赚钱养家本就是汉子的活计,你想这些做啥。”
见裴榕和裴椿还看着,汉子将追风抱给小姑娘,又抬了抬手示意俩人先忙。
踢踢踏踏脚步轻响,俩小的跨门出去。
天高云淡,分外晴朗,远天雁群飞过,鸣声掠过旷野。
堂屋里声音不大,还在为做不做新鞋“吵嘴”。
“要我说就都做。”裴椿放下狗子,伸手揉了把它的毛脑瓜,“小白哥又不是吃白饭的,种地、打麦啥时候含糊过,做件袄子咋了嘛。”
裴榕跟着蹲下来,挠了挠狗子的毛下巴:“那就都做,俩人成亲就不肯多花银子,袄子要还不做,咱家成啥了。”
“你的也做。”
裴榕蹙眉想了许久,像是下了狠心:“那成,哥今年也穿回新鞋。”
俩人垂着头哧哧地笑,忽而,小姑娘想到什么,轻声开了口:“二哥,你觉没觉着咱阿哥变了。”
“变了?”
裴椿抿了抿唇:“往前他就是难受,也会在咱俩跟前装不在意,但在小白哥跟前他不装。”
裴榕沉吟半晌,轻叹道:“那是他亲近人。”
“比咱俩还亲近吗?”
“比咱俩还亲近。”裴榕看着小姑娘,摸了摸她的头,“在咱俩跟前,他是大哥是顶梁柱,得扛家、不能垮。可在白小子跟前不用,那是能和他并肩站在一块儿的人。”
裴椿似懂非懂:“这是好事儿吧?”
“嗯。”裴榕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天,“有人给他担事儿了,他心里松快。”
小姑娘轻点了下头,缓缓笑起来:“只要阿哥过得好就成。”
第53章 他可犟了
一直到傍晚, 裴松都还有些低沉,连带着生火做饭都无精打采。
火苗在膛子里噼啪跳动,他用铁钩将柴火扒拉开, 让小火慢烧。
秋意渐深, 傍晚时分浓云沉沉聚拢, 山风都带着湿意, 今儿个汆丸子,热汤暖饭下肚, 夜里都不觉冷。
裴椿拌的素馅儿,又淋了小匙猪油, 筷子搅一搅, 醇厚的香气缓缓溢出来。
晌午时候,林桃送了篓子小黄鱼来,她大哥林业下河捞的, 正好裹上面糊干炸, 再配一锅金黄的贴饼子, 有滋有味。
裴椿低头看了眼锅水, 水底泛起细密的小泡,汆丸子得冷水下锅,随着水温慢慢升高, 丸子从外到里熟透,断不会夹生。
“阿哥你歇去嘛,蹲这儿多累。”
裴松低低应下一声,却是没走,他拉了把小马扎坐着看火,火苗在眼底轻轻跳动,有点儿烫脸。
裴椿知晓他心思, 正如二哥说的,秦既白是阿哥的亲近人,可与他俩仍隔着一层。
因此就算阿哥管着家中银钱,也考虑良多,怕偏颇、怕弟妹多想,连给相公做件袄子都狠不下心。
手腕微晃,虎口一压,圆滚滚的丸子便滑进了锅里,馅儿是萝卜、白菜混着香菇拌的,裴椿嫌色太素了,又撒了把青葱花。
丸子在水里浮浮沉沉,没一会儿就泛起了淡淡的黄,热气升腾间,素馅儿裹着荤油的香气愈发浓郁,渐渐溢满了整间灶房。
裴椿看着坐在灶边的裴松,缓声开了口:“阿哥,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好,棉花该也差不了。”
棉花种植期长,向来是春月种秋月收,算下来还有个十来天就能丰收了。
家中没种棉花,裴松也没多关心,但听小姑娘说起,还是笑着应下声:“咋的想种棉花了?咱家没那么大的地。”
“不是。”怕丸子粘底,裴椿拿勺子轻搅了把汤水,“我是说棉花产量好,该没往年价贵,给小白哥做件袄子吧。”
水气氤氲间,裴松轻轻叹了口气:“他可犟了,不肯要。”
适才在堂屋时,就剩下他俩人了,汉子也只说那旧袄够穿,叫他给自己做双棉鞋。
裴椿将锅盖盖严实,着手准备和玉米面,皱紧眉头:“他干啥不肯要?”
“他嫌自己花银子多了,瞧病吃药、又养了追风,若再做件袄子,心里过意不去。”
秦既白是个汉子,裴家人虽从不说他是赘进门的,可成亲过日子,合该是汉子挑大梁,他觉得自己吃住裴家,若再多花铜子做棉袄,真就抬不起头了。
“我看他就是想得多,早都是一家人了,使点儿钱还琢磨个没完。”
打开水缸盖,满陶缸的水清泠泠,裴椿弯腰舀了一葫芦瓢,续着道:“当初我烦他,是觉得他长那样俊,身上又带着病,别是来骗人的吧,那话本子上都这样写,狐狸精吸人阳气,一抹脸就不认了。”
“可后来我晓得他不是,他是真心实意待阿哥你好,有回好夜了,我还见他在院儿里给你洗亵裤,就是林家大哥都干不来这事儿,他却能。”
裴松听得耳根子通红,心说他弄脏的,他不给洗明儿个自己就得光屁股,可偷瞧了小姑娘一眼,没吭声。
另一边的灶火生起来,不多时锅底便烧热了,贴饼子不消使油,只需在铁锅烧上水以免糊底,再将这粘手的玉米糊糊拍在锅壁上烫熟就成。
水声沸响,一股子淡淡的柴火香,裴椿搅了两把面:“有他在,缸里的水就没空过,地也有人耕种,就连这小鱼儿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请个帮工还得不少银子,不过是做件袄子,他干啥不要。”
裴松垂眸看着鞋尖,天冷下来后,无需下田时他也换上了布鞋,这还是俩人成亲时裴椿给做的,底子很是舒服:“他就那性子,往自己身上多使一个铜子都难受,说也不听。”
“那就不同他说。”裴椿挖出把面糊搓圆,“啪”的一声脆响,拍在了锅壁上,“反正你俩也要进山,我有的是时间做,待你俩回来了,正好穿。”
裴松歪头看她,心口子闷闷涨涨,他局促地搓了把手,小声道:“给他做袄子……哥还怕你和二子心里难受来着。”
“这难受啥?我俩又不是没得穿。你养我和二哥这样久,我俩才不会因为件袄子闲吃醋嘞。”
嗞嗞声响,玉米饼子很快熟透。
裴椿忙用铲子铲下来,盛进盘子端给裴松,像小时候他对自己一样对他:“快尝尝,香不香?”
过去日子穷,裴松在灶台边做点儿啥,俩孩子就在边上巴巴地瞧。
他就趁着还没出锅,捡出熟了的给他俩先吃,土豆块儿、板栗仁……
饼子黄澄澄的,扁平的底部被锅子烫得焦熟,裴松吹了吹热气,张口咬下一块儿,玉米饼子外酥里嫩,一股子浓郁的甜香。
他伸手掰下小块儿,递到裴椿嘴边,小姑娘便就着他的手吃进嘴里:“还成,就是再焦点儿更香,二哥爱吃焦底的。”
裴松看着她笑,缭绕的热气漫进眼底,漫起一片白雾。
他抬手揉了揉眼角,指尖沾上温热的水汽,自己倒先笑了:“这汤气怎么还往眼睛里钻。”
……
灶房外面,叮当声不歇,俩汉子正在打板车,木头散落一地,追风跟在边上跑上跑下,比他俩还要忙活。
狗子已小仨月,褪去了奶气,浑身绒毛长得蓬松柔软,跑起来像团滚动的黑毛球。
一会儿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拱木片,一会儿又叼起条短枝子,仰头“汪”一声,等着摸头。
眼看着就要进山打猎,要带的物件儿不少。
这若是秦既白自己去,日子短的,一个背筐卷个铺盖就成了。
可若是带上夫郎,东西便得准备齐全,褥子、棉袄、水盆……筐子放不下,裴榕干脆给打了架板车。
因着他早早留心,板材料子都是铺子里余下的,没花几个钱,只是颇费工夫。
“对对,就这样对齐就成。”裴榕蹲在边上教秦既白装车,板子是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卡紧了,比打铁钉还结实,“到地方了,你再原样拆下来,还能当个板床,总比直接睡在地上舒坦。”
秦既白伸手晃了晃,板子结实得很:“这个好。”
裴榕笑着点头:“就是不够大,不过睡俩人足够了。”
“挺大的。”
傍晚的日光倾落,映得汉子脸色泛起潮红,他拇指轻搓了把骨节,也不知想起什么,竟连颈子也红透了。
俩人虽没有多言语,可有些话儿早在这沉默间说尽了。
不多时,裴椿的声音传了过来:“二哥、小白哥收拾收拾吃饭了!”
俩汉子忙仰头应声:“这就来!”
入了秋,天色黑得快,远山一片寂寥。
堂屋里点起油灯,火光摇颤,映得满屋温暖的黄。
追风已能吃些饭食,裴椿便给它盛了一碗丸子汤,泡了整块儿玉米饼子,饼子吸足了汤汁,咬着软乎乎的。
狗子撅着屁股吃得欢实,小尾巴翘得高高的,时不时晃几下。
堂屋的桌上早摆好了碗筷,一海碗丸子汤并一盘小黄鱼,主食则是金黄的玉米饼子,还冒着热气。
农家人过日子俭省,难得吃荤,平日里多是咸菜配杂粮,这样有荤有汤的饭菜,已是顶好的了。
裴松给几人盛好汤,又将饼子往前推了推:“快趁热吃。”
油灯光映着家人的脸,伴着偶尔的笑声,将秋日傍晚的凉意都烘得暖融融。
第54章 进山打猎
入了夜, 山间渐起寒气,褥子、被子前几日在日头下晒过,盖在身上暖乎乎的。
吹熄灯后, 屋内一片黑沉沉, 四下寂静, 只有细碎的虫鸣和后院豆饼的咕唧声此起彼伏。
今夜汉子难得清净, 裴松绷着后背暗忖了半晌,见他真没那个意思, 这才放心地舒出口气。
黑暗里瞧不真切,可秦既白心思全在男人身上, 他动根指头都晓得他想干啥, 见他这模样,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边。
窸窸窣窣声响,他倾身过去将人搂紧了, 薄唇贴到了裴松的颈子上, 热气拂来, 扰得人有些痒:“真拿我当淫/棍了。”
裴松气得踹他一脚:“你小子还不是?”
紧实的手臂紧紧环住人, 秦既白缓声道:“既然不想,平时也没见你推我。”
“我没推吗?我那是推不动。”裴松脸色臊红,翻个身背对着人。
不多时汉子又抱了上来:“半推半就的。”
这倒也不是假话, 裴松若真不愿意,翻起来揍人,没几个汉子是他对手。
可到秦既白这儿,不过是缠个两回,他也就愿了,这要真细算下来,他好像也挺欢喜做那事儿。
结实的手臂搂在腰际, 胸腹贴得很近,十指紧紧交握。
秦既白垂头亲了亲他的颈子,温声问:“冷不冷?”
山间雾气重,入夜后更是潮冷。
裴松身子骨硬实,却也不及汉子火力旺盛,他后背热得起燥,笑着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寒冬腊月都不消烧炕,一个汤婆子就成。”
秦既白埋在他后背轻声低笑,裴松就好在这事儿上逞能,他都惯了。
夜风袭来,吹刮的门板子噼啪作响,可被子里暖和,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倒也觉得舒心。
“快到你生辰了。”
“嗯,十八了。”
他秋月里出生,正是黎明破晓,他阿娘识字虽不多,却也请先生给他取了名字,东方之既白,秦既白。
可在阿娘过身后,他再没过过生辰,每年这时候,他就坐在土包上往山里看,秋色寂寥,天色苍茫。
“那今年哥给你过。”不过那时候,俩人该是在山里了,也不知晓好不好做饭,“咱带上些白面,到时候我给你搓长寿面,长命百岁,和哥过一辈子。”
背后那副胸膛忽然就绷紧实,裴松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能生火吧?”
“能。”
“那把锅碗瓢盆都带上,让你尝尝哥的手艺。”
秦既白声音低哑:“好。”
裴松笑着拉过汉子的手,轻轻摩挲。
秦既白手生得好看,骨节分明,指头又细又长,可那掌心、指尖,却磨得尽是茧子。
他握紧了,温声道:“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一晃眼,我相公都长大了。”
黑灯瞎火里天地未明,唯有喘息声时重时轻,裴松缓缓转过身来,同汉子面对面。
粗糙的指尖摸索,他笑着咬上秦既白突起的喉结,汉子呼吸一滞,紧接着被子就蒙了上来。
*
中秋前后,下了两场雨,比若夏时的暴雨惊雷不同,秋雨缠绵,雨霁后却是愈发冷下来。
裴林两家团聚一堂吃了酒,也算敲定了亲事,本就是多年旧识,裴榕又是林家长辈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很是放心。
前院儿推杯换盏,裴松喝了不过半碗,脚下就开始发飘。若是往常他还勉强撑一撑,眼下有秦既白在,他心里踏实,靠着汉子只管睡得安稳。
后院儿俩孩子坐在一块儿看月亮,玉盘悬天,花香果香,有的是亲近话儿说。
几日后,天高云淡、静穆晴朗,到夜里也是星光明亮、未见蒙色。
老话都说“晚霞烧红天,无云遮山尖,明朝依旧晒粮棉”,看样子该是个好天气。
既已说定了进山打猎,就得趁早赶路,也好赶在霜降前回来,省得冻坏了身子。
天边才泛白,裴家人便早早醒了,洗漱干净后,围着桌子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早饭。
独轮板车早已在堂屋架好,车前头是个一臂来长的木质大车轮,推手这侧安了两条车脚,停车时往下一落,和车轮凑成三角,稳稳当当,半点不晃。
车前绑了条绊绳,如遇上坡路,可以套在肩上借力,也省得误了行程。
这车是裴榕亲手改的,车板比若寻常的板车要长上、大上许多。
三面立了围档,上面堆放着进山用的寝具和吃食。
光是米面就用麻布袋装了足足两袋,还有锅子、木盆,不怕碎的用麻绳子绑好拴在了车尾,瓷碗、瓷盘先装进小筐,垫上几层软和的草料,再裹进了棉被里。
裴椿想着俩人要吃饭,盐巴、葱姜蒜都给备齐了,就连猪油都挖了小块儿装在小碗里,更别提那咸菜,酱瓜条、萝卜丝……足带了四样。
林家婶子一听说俩人要进山,生怕他们在山里亏嘴,赶紧送来了一小块儿咸肉。
又急着将地里红薯收回来,洗净切好晾晒干,用布袋子装好扎紧实了。
裴松瞧着这满车家当,失笑着道:“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裴椿才不管这些,这几日凡是想起什么,就算已经躺在床上了,也“腾”一下就爬起来上灶房翻出来,再急急忙忙放到堂屋去,生怕隔个夜就忘了。
东西越装越多,车也越来越沉,这一路本就远,等进了深山,路又崎岖难行,到时候怕是难拉动,还得俩人一起抬车,反倒成了拖累。
裴松本想卸下一些,却听边上秦既白开了口:“不用,都装着吧,我来拉。”
“拉得动啊?”
“你坐上都行。”
车板上光是褥子、被子就已经很重,若再坐个裴松,他定累得直不起腰。
可秦既白不想裴松往下卸东西,这进山已经是在吃苦,若还累得夫郎忍饥受冻,不如他自己去。
见劝不住,裴松和裴榕便帮着一块儿将板车抬过门槛,放到了小院儿里。
汉子撸起袖管握住车把,小臂肌肉登下绷得紧实,脚步扎稳了往前拉,就听“嘎吱”声响,车轮压着土路缓慢前行。
追风跟在后面跑出来,一会儿窜到秦既白脚边蹭蹭裤腿,一会儿又绕着板车跑两圈,发出轻轻的“呜呜”声。
狗子还太小,虽已有半大模样,身形也越发矫健,跑起来时四腿更是迈得飞快,精气神十足,可终究不过三个来月。
它的牙还没换全,咬合力远远不够,爪子也软,抓地时连土坑都刨不深。
更别说还没摸清山林里的规矩,连野兔的影子都没见过,若真遇上活物,恐先受了惊吓,俩人思来想去,这回便没带它。
裴家后院儿就连着山,可这条路陡峭难行,车轮碾过要打滑,俩人商量过,还是选在从村西的老路上山。
那条路经年累月被人踩、车轧,早碾出了一条平实的黄土道,虽需绕些远路,却比后院的陡坡稳当许多。
裴榕和裴椿送了小半路才歇脚,小姑娘又拉又抱的不肯走,连带着狗子也围着打转。
裴松劝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
俩人到村西时,日头才跃上半山腰,已有人家早起做饭,炊烟袅袅飘进云间。
眼看着要上土坡,板车推不动,秦既白便将绊带套到了肩上,宽厚的膀子勒出结实的棱线。
裴松跟在侧边,时不时伸手推扶一把,见前头路边生着几丛野花,黄灿灿的开得正好,他弯腰摘了两朵,偷偷别在秦既白的衣襟上。
汉子余光瞥见,嘴角悄悄弯起,却故意不说话,只把腰杆挺得更直。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渐渐爬高,晒得人后背发起暖来。
第55章 你身上香
已是秋日, 山间气候尤其凉,可因要走山路,免不得坑洼泥土, 俩人都穿的破烂衣裤, 就连鞋子也是那双草鞋。
这一趟下来估摸要小半月, 若是天气晴朗还好说, 若是遇上阴雨天,恐草鞋晒不干, 便带了两双替换,厚底子的棉布鞋也收在车里, 以备不时之需。
山路难行, 尤其过了山林外围,再往深行,越发人迹罕至。
密林层叠, 高耸的树木遮天蔽日, 车辙印早已无踪, 就连脚步痕迹都浅淡许多。
秦既白总上山倒还好说, 却是担心裴松疲累,脚步都放得很慢。
又途径盘根错节的老树,粗壮的根茎伏在地表, 将小路拦去数丈。
也不待人说,裴松已经走到了车板后面,帮着一块儿推车,他力气足,两手就能抬动车板,汉子便在前头用力地拉,两人齐齐使劲儿, 不多会儿就将板车搬了过去。
山路漫漫,林间鸟声不断,倒不很冷清,因着瞧不清日头,也不知晓是啥时辰了,总归不急赶路,俩人便找了处干净地界歇脚。
汉子随身带着草木灰、雄黄粉,仔细撒过一把后,这才拍干净土,叫裴松坐下。
山林寂静,是有别于村落夜晚的宁静,野风袭来,都带着一股清新的林木气息。
粮食在车板上绑得紧实,沿途的吃食裴椿单独放在了小筐子里,开了盖子就能翻出来。
裴松将葫芦瓶递过去:“喝点儿水。”
汉子笑着接过来,仰头闷灌了几口,喉结滚动间,倒有几分爽利。
其实并不很饿,只当裴松将饼子掰开递过来时,秦既白还是接了。
他正要往嘴里送,却被男人拉住了腕子,随即几缕脆生生的萝卜丝放在了饼子上:“这样吃。”
汉子埋头咬下一口,竟觉得浑身疲累都轻减了许多。
俩人成亲已有数月,裴松早察觉出汉子在吃食上从不挑拣,给啥吃啥,就是硬如鞋底的干面馍馍也能皱紧眉头塞进嘴去。
有风袭来,吹得叶片沙沙作响,裴松道:“还得多久?”
秦既白抬头看了眼路:“只算脚程得一个多时辰,拉着板车估摸要两个时辰了。”
“我都说东西太重,让你卸下去些,你小子犟得不行。”
秦既白垂眸未语,笑着搓了把手:“拉得动。”
汉子虽不说,裴松又岂会不知晓他的心思,心口暖融融的。
他伸手揽过汉子宽阔的脊背,将他的头往自己肩膀上拢:“靠着歇会儿。”
窸窸窣窣声响,结实的手臂环在了裴松腰间。
以往秦既白一个人进山,一只破筐便是全副家当,就算和郑遥搭伙,俩汉子也不甚亲近,歇脚都得隔着两块儿青石坐,可是有裴松在,他竟觉得进山打猎都再不是苦差事。
“松哥,你身上香。”秦既白抱紧人,头直往人怀里埋。
都是一样的草木灰、皂角水,有啥香不香。
裴松被蹭得发痒,可却也没躲,任由汉子亲呢依恋地紧紧抱着。
歇了不多会儿,俩人就得起身赶路了,也好赶在白日里到地界。
这条路秦既白走了许多回,不至于迷路,沿途的老树干上也留有刀劈斧刻的斑驳痕迹,跟着走就成。
一路走走停停,中途裴松也接过车辕试着拉了会儿。他先前总觉得自己力气不算小,可真上手才发觉,这活计还得是年轻汉子来才不吃力。
直到日头偏西,远天漫起云霞,俩人终于行至深山,抬眼望去,一片深绿与墨绿交织的林海。
笔直的落叶松、樟子松像撑天的立柱,树干粗得需两臂环抱,树皮裂着深褐色的纹路,松针铺在地上积下厚实一层,连风都染上了草木清冽的气息。
林间地势起起伏伏,低处是积水的沼泽甸子,野草丛生。
高处是石壁土坡,坡上散着几棵枯倒的老树,树干被地衣裹得发白,树洞里说不定还藏着野兔或松鼠。
而在山壁下恰有几处洞穴,因着朝南面阳,并不如想象中的黑黢黢,岩石被日光暴晒着,竟泛着晃眼的光泽。
“松哥到了。”秦既白轻轻放下板车,呼出一口长气,“你在外头歇会儿,我先进去看看。”
裴松依言点头,帮着汉子拿下套车的绊绳,忙又在他后背上揉了两把:“勒得疼不疼?”
秦既白挺了挺胸,长久伏身而行,腰背酸疼,尤其被绊绳勒紧的胸膛,估摸快青了。他正想着,却觉裴松的手已游弋到了腰腹,喉咙口子一紧,忙抬手按住了:“不急,晚些再看。”
说罢,他行至老树下捡起根干燥的木棍子,火折子轻轻吹开,燃起火把进了山穴。
火光在穴内铺展开,竟照出片不小的空间,只是进深不过三五丈长。
穴壁岩石呈暖黄色,被日光晒透的地方摸着手感温热,没被晒到的角落却生着苔绿。
因着时常有猎户进山宿住,山穴里面还算干净,可也留下不少人迹。
洞口内侧的石壁上,被烟火熏出一圈圈浅褐色的印记,角落里留剩两只破筐,还有石块子铺就的简易床铺。
秦既白自腰间抽出匕首,侧身敲了敲石壁,见无石块儿松动,举起火把在洞穴内绕行,查验了下通风,又用树枝子将角落的碎石、杂草拨开,驱散虫蛇,仔细撒过艾草、雄黄后,这才反身出来寻人。
山间的日暮来得急,却又格外的美,远天一片辽阔,苍鹰盘旋、雁群南飞。
方才还斜挂在松梢的日头,转眼就掩在了层云后,将天际染作一片熔金的红。
裴松正坐在山石上看落日,听见动静,忙回过头来。
日光灿若薄金,将他周身镀得暖融融:“你好了?”
秦既白将火把在石壁上摩擦几下熄灭,扔到地上,走到了男人身边:“在看什么?”
裴松也没起身,挪了挪屁股倚在汉子的腰腹上,收紧时硬邦邦的,靠着正舒坦:“你瞧那日头,是不是比在咱家看时要大?”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秦既白没觉出有甚差别,可裴松这般说,他也跟着点头:“夸父追日,可能真是因为离得近日头就大吧。”
裴松皱了皱眉,仰头看他:“你亲戚啊?”
“……”
“还挺有本事,追日头。”
秦既白垂眸看着裴松笑,正也想陪他坐在石头上一块儿看这劳什子的日头,就见男人“腾”一下跳了起来,他虽激动,却还压着声儿:“兔子、兔子!”
循声看去,正见草窠里卧着一条灰兔,汉子登下来了精神,转身快步往板车行去。
打猎的家伙事儿带得齐全,还有一杆磨了半个多月的长/枪。
第56章 烟火食香
长/枪破风而出, “咚”的一声震响,牢牢插在草窠子里。
目光紧追过去,却见那只野兔支棱起耳朵, 后爪在地上猛力一蹬, 灰影蹿出, 眨眼的功夫就钻进了远处的灌木丛, 连尾巴尖儿都看不见了。
俩人快步上前,意料之中的草里空空如也, 只那杆枪仍震得嗡鸣,余音未歇。
打猎失手是常有的事, 若是往常, 秦既白拔下枪矛便回了,可有裴松在,却窘迫地面红耳热起来。
裴松看出来了, 笑着摸了摸他红透的脸颊:“这也算个事儿?走了。”
掌心粗糙, 秦既白反手握紧了:“我定给你打头大的。”
“成啊。”裴松咧嘴一笑, 顺势拉住人慢慢往回走。
还有许多事儿未做, 打猎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床铺得先收拾妥当,方才简单撒过雄黄粉,倒也不怕有毒虫, 秦既白这才放心让裴松跟着一块儿进来。
男人环顾一周,不由得啧啧叹道:“这么大。”
“不算大。”
平山村山脉绵延,山穴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有些纵深长的,蜿蜒曲折的似要贯穿山脉。
而这里并非林深腹地,山穴相对狭窄,选在此处宿住, 是因为采光、水源充足,也相对安全。
没有带趁手的工具,秦既白用猎刀劈了段树枝子做扫帚,将大块儿的杂尘石沙清理干净后,两人一起将板车推了进去,再慢慢往下卸东西。
洞穴尽头的石壁并不严实,有野风顺着石缝漏进来,直往脖颈里钻。
秦既白常年打猎,从不多管这些,夜里冷时,黄酒下肚卷起铺盖便算,可有裴松在,他便想着得空了得挖些黄泥将缝隙堵堵严实,别冻坏了他松哥。
两人将板车拆卸下来,板子是叠放在一起的,平铺着卡紧实,正好是一张床铺大小。
睡着虽有些挤,可在这山林野地,能有这样一张木板床,已经是很好了。
铺好褥子,再放上棉被,落日的余晖斜斜映照,一片暖洋洋。
俩人挨坐在一块儿啃红薯干,裴松笑道:“椿儿连油灯都给带了,真是恨不能把家都给搬过来。”
秦既白垂着眸子静静看他,满眼都是笑意:“把家都搬过来,咱俩就在林子里当野人了。”
“你自己当野人,我还得回去种地呢。”裴松低头咬了口红薯干,满口甜丝丝的,只这吃食不好空着肚子,吃多了容易腌心,口里也发酸。
秦既白瞥他一眼,嘟嘟囔囔:“我还不如当个地,随便往那儿一躺,你都能过来看看我。”
“你不当个地哥也过来看你。”
“那你陪我当野人,再生个小野人。”
“你小子说啥?”裴松抬手肘怼他,见人不答话,侧身凑近了来瞧,“我看你是找打。”
汉子黑夜白天俩模样,本就面皮薄,非得是黑灯瞎火瞧不清脸时,才能露出本来面目。
可裴松偏就喜欢逗他,咬住他耳垂:“深山老林子里,你扯破嗓子哭都没人会管。”
一声闷响,汉子反身压了上去,大手垫在裴松脑后,目光灼灼:“我才不会因为这事哭。”
山间风鸣,沙沙碎声,这远阔天地间只他二人,裴松伸手勾住汉子的后颈,将人往下拉:“给哥抱会儿。”
秦既白也不强撑,顺势压在男人身上。
一副结实的身板子,比两袋子米面都沉,却让人胸膛无端的踏实。
俩人就这样抱了许久,眼看着时辰不早,远天泛起青黛,日头将要落山,得尽快收拾了。
山穴中只简单撒扫,尘土还是多,吃食不能直接放在地上,便先收在筐子里。
红薯、干面馍馍虽还有许多,可俩人都吃惯了热汤热食,若只靠这些填肚子,打猎的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洞穴外空地平坦,山风穿过,格外敞亮,裴松捡了枯木,堆起柴火,又在这柴火四周围了一圈还算平整的石块,将锅子放了上去。
轻轻吹开火折子,随着噼啪声响,火苗缓慢燃烧。
裴松这才想起来也没带把蒲扇扇风,便蹲到近前,连扇带吹的,倒也听呼啦声响,火苗窜起老高。
秦既白正弯腰捡拾石块。
山穴开阔,夜里纵使点了火把,也难防野兽惊扰,唯有将大块山石垒起屏障,才能安心。
他埋头干得脊背冒汗,鼻尖却忽然飘来一缕淡淡的饭菜香,转头望去,裴松已将青菜下了锅。
没带小马扎,他便搬了块石头坐下,许是石面硌得慌,每隔片刻,便忍不住挪一下屁股。
日头渐渐落下山,林间泛起微末的凉意。
秦既白看了他良久,终于忍不住放缓脚步走了过去,挨在男人身边蹲下身,才想开口问问他做的什么,就见那一张脸被烟熏火燎的满是黑灰。
他伏在男人颈间低笑,胸膛轻轻震颤。
裴松手上满是灰,怕碰脏了人,高高举着:“你小子边上坐坐,打扰我干活儿。”
汉子手上也脏,便用手背擦了下男人的脸:“都黑了。”
“待会儿洗。”裴松向来不矫情,他抬手塞了把枯叶,就听咕嘟嘟水声,面疙瘩在汤水里浮浮沉沉,“哎呀没拿盐巴。”
他忙站起身,进山穴去翻找盐巴。
秦既白扭头看过去,耳里噼啪的烧火声与咕嘟水声交融,让他忍不住勾起了唇。
他想他再找不到这样的人了,愿意陪他一块儿进山打猎,过这缺东少西的苦日子。
也再没有这样的人了,好像不论啥光景,都能在苦水里熬糖、在泥淖里种花。
秦既白站起身,跟着走到洞穴,就见裴松捧着盐罐出来,他想也不想将人拥了个满怀,凑在他耳边轻声叫他,没有缘由,却又满是温情。
“又咋了?”裴松无奈又纵容地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边去边去忙着做饭呢,夜里有的是工夫抱。”
他扒开秦既白两条结实的胳膊,快步走到锅边看火。
林间生火不似灶房里方便,野风一起,火苗时大时小。
怕汤水糊底,裴松拿勺子轻轻搅了一把,汉子却忽然凑过来,像只讨乖的大狗,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干活儿。
裴松抬手抹了把脸,扭头看向汉子。
日暮苍山,烟火食香,他抱着手臂低低地笑,竟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青菜在沸水里翻了两滚,碧油油的叶片裹上一层薄白的汤沫,撒上把盐巴就能盛出来吃了。
带的干面馍撕成小块,泡进热汤里,也算一顿像样的饭食。
石块子垒了个小石桌,裴松端锅子喊人:“快去洗把手,吃饭了。”
汉子忙应下一声,快步跑去溪水边,他手长脚长,蹲下时粗布衣裳绷得紧实,又因着长年耕作,腰背线条尤其好看,藏着股使不完的劲儿。
第57章 非要当狗
日暮四合, 玉盘跃上梢头,夜色顺着山坳漫上来,将林野染作泼墨。
柴火未熄, 火苗在夜中轻轻跳动, 仿如日光映在水面, 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俩人挨坐在一块儿吃饭, 担心筷子沾上灰不干净,秦既白淋过热汤才递过去, 自己则掰了大半块干面馍,泡进冒着热气的疙瘩汤碗里。
粗硬的馍块吸饱了汤水, 霎时软和下来, 走了一天山路,吃的都是硬生生的干食,胃火烧得心口难忍, 他舀起一块塞进嘴里, 烫得直吸气, 却含糊着道:“真香。”
见汉子吃得急, 裴松把自己碗里晾得稍凉的馍块舀过去些,伸手摸了把他的脑瓜:“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
他夹了筷子青菜, 脆嫩的菜叶带着柴火香,嚼着清爽。
汉子垂眸轻声低笑,埋头吃了口泡馍,又往裴松那边坐了坐。
他瞧不够他,也挨不够他,就是吃饭也得腿碰着腿,才能叫他浑身舒坦。
这趟东西带得齐全, 咸菜管够,夹一筷子脆萝卜,再吃一口泡饼子、疙瘩面,手脚便慢慢暖和了起来。
见汉子这粗糙吃食也吃得津津有味,裴松温声问道:“你们寻常进山都吃些什么?”
秦既白忖了片晌:“日子短时,就吃带的饼子、干面馍,日子长时,猎到野兔、山鸡,放久了也易腐,就留下皮子,放血吃肉。”
“那倒很是滋味。”
“没有这面汤舒坦。”秦既白看着他,温声道,“山中打猎,野猪、山君这种需几人协同的大货才会分上一分,小些的野物谁猎到就归谁。”
他埋头吃了口泡馍,浸透汤水的面块儿膨成伞大,并不多好吃,那口感仿如泡发的竹荪,湿乎乎、软塌塌的,可汉子却吃得认真:“若非夏秋暑热,猎户们多会拎回家去,也好给娃儿们留口荤腥。我们吃得多的,还是这冷面馍。”
裴松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瓷碗,这碗有些年头,碗沿都被烟火熏出圈淡褐。
他夹了筷子咸菜过去,见汉子直接张口来接,无奈笑着喂给他,缓声问道:“那冬天下雪时进山,岂不是连口热饭都难寻?”
秦既白嚼着萝卜丝,喉结滚动:“雪天倒也有法子,找处背风岩缝,拢堆枯枝引火,冻硬的馍块架在火边烘,烤得外皮发脆,里头还带着点儿焦香,就着雪水咽,也能顶大半天。”
说着他往裴松碗里拨了勺疙瘩汤:“就是夜里难熬,喝下黄酒都还觉得冷,不过今儿个……该是不冷的。”
裴松耳尖发热,舀了勺汤,汤里的面疙瘩煮得软滑,混着青菜的鲜气,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心窝热胀。
他轻声道:“往后要是进山,我多带些生姜,夜里也能给你煮碗汤喝。”
秦既白动作稍顿,他抬头看向裴松,眼底似有星火:“冬里我自己就成,等明年开春吧,咱俩一道去山涧,到时候杏花开得满坡粉白,还能摸着石缝里的嫩笋,煮在汤里鲜得很。”
裴松不多喜欢花,可听汉子这般说,还是点了头:“成啊。”
柴火噼啪作响,溅起火星子,落在地上很快熄灭。
夜色漫得深浓,山风掠过林梢,带着草木的清气,焰火的暖光裹着两人,连碗里的汤都浸满了甜。
简单收拾过碗筷,秦既白继续垒石墙,各样石块儿铺陈在地,大的坐基底,一层一层往上叠。
他屈膝半蹲,指节叩了叩块头最大的青灰石,确认底下垫着的碎石子已嵌实,才反身去搬旁边略小些的方石。
石面沾着泥灰,凉得浸手,汉子小臂发力往上送,见方石稳稳架在青灰石上,缝隙里再塞两把干树枝,干枝能挡潮气,夜里也少窜些风。
另一头小溪边,裴松就着草木灰将锅子洗刷出来,没有丝瓜瓤子,便捡了根树枝凑合,好在晚饭清汤寡水,很快便清洗干净。
裴松取了半锅清澈溪水,又到树下捡了些细枝干柴,拢到方才生火的石块儿堆子间。
山间夜凉,野风袭来,火苗噗哧哧舔着锅底,将溪水逐渐烧热。
裴松守在火边,时不时添一把枯枝子以防熄灭,待水彻底滚透,才小心倒进木盆里。
秦既白恰好垒完最后一块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来,见水盆里冒着热气,探手试了试水温:“你先洗,我看着火再烧锅热水。”
裴松没推辞,取过布巾沾湿,擦了把脸,野风刮得皮肤发紧,热水温过才松快下来。
农家人洗漱都糙,牙刷是将杨枝或柳枝子的一端咬碎开,露出里面蓬松的絮丝,再蘸点细盐便往牙上蹭。
俩人成亲这样久,许多事无需明说,彼此心中都明了。
思及长夜,裴松脸上滚起火,月光落在水盆里,一捧明晃晃的银光,他忙又借着水影来瞧,仔仔细细多刷了几遍牙。
待人收拾干净,秦既白端过水盆,动作利落地洗了头脸,水珠顺着颈子往下淌,裴松递来拧干的布巾子,常年握刀的手掌带着薄茧,指头相碰时,俩人都红了耳尖。
秦既白慌忙擦了把脸,目光顺势落在男人水湿的鬓发上,低声道:“水还温着,要不要再泡泡脚?”
见裴松点头,汉子又往盆里添了些热水,两人挨坐在石块上,将脚叠在一起。
暖意顺着脚底往上漫,连带着白日赶路的疲惫都散了大半。
汉子打猎这么多年,围场跑山,忙得不可开交,饶是他惯了干净,也不过洗脸漱口,像这样恨不能将自己从里到外拾掇一遍,是从未有过的。
他想这哪里是进山打猎,分明是换了处地头过日子。
盆水渐凉,秦既白抬脚碰了碰裴松:“松哥,水凉了。”
裴松伸手挠了把发红的耳朵,抬腿趿上草鞋:“我先进屋,你收拾好了就来。”
他起身正想走,却被汉子拉住抱紧实了。
下颌抵在胸口,轻轻地磨蹭,他低哑地叫他,舌尖滚着火,一声比一声难挨。
水湿的脚趿上鞋,再顾不上那盆中渐冷的水,俩人急着滚进被子里。
木板低矮抵着地,发出噌呲的磨响。
“你小子属狗的。”
“松哥……我给你当一辈子狗。”
“可是咱家已经有追风了。”
裴松嗤嗤地笑,指尖穿过汉子的头发,手臂不住往腹下压。
空地上柴火已熄灭,火星子被野风一刮,噼里啪啦一阵碎声。
……
长夜如墨,山林空寂。
汉子披好衣裳爬了起来,他长发松散落在背后,裴松指头勾起一绺,哑声问:“去哪儿啊?”
“烧些水,给你擦擦。”
裴松怠倦地呼出一息:“算了,明儿再说吧。”
方才用亵裤草草擦过,倒也能对付。
秦既白将被子拉平整,被角压实了:“那也得守夜,衣裳裤子还得洗。”
不知怎么,裴松就想起了小妹的话儿,“那回好夜了,我还见他在院儿里给你洗亵裤……”
他脸上涨得满红,拽过被子一角蒙在了头上。
火堆重新燃了起来,映衬的夜色微微发暖。
秦既白给裴松仔细擦过一遍,重新打了盆水,蹲在空地上洗亵裤。
汉子肩膀很宽,背对着人时,脊梁骨像隐在暗处的山梁,硬朗得能撑住这漫山的夜色。
他垂着头,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水里反复揉搓,水声淅淅沥沥,倒把这山野衬得愈发静了。
裴松静默地看了他良久,只觉得胸口暖胀,困意趁势袭来,眼皮重得像坠了浸水的棉絮。
他缓缓合起眼,心却安稳而踏实。
第58章 粗茶淡饭
秦既白守了小半夜,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脱下棉袄钻进被子。
裴松认床,睡得不安稳, 边上人刚躺下, 他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伸手在汉子宽厚的背上搓了两把, 裴松哑着嗓子问:“好冷吧?”
“把你吵醒了。”秦既白轻声说。
“你说怪不怪, 你不在我身边,我总睡不踏实。”
板床逼仄, 两人得贴紧了才睡得下,裴松半个身子压在秦既白胸膛上, 又问:“沉不沉?”
秦既白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不沉。”
有汉子在, 这一觉裴松睡得格外安稳,浑身都暖和舒坦。
他想他以前也没这么矫情,累极了硬板床上也能倒头就睡, 如今却非得跟人挨在一起才安心。
他哪是认床, 分明是认人。
正想着, 脸上忽然一温, 秦既白侧头蹭了蹭他,薄唇贴过来,有点痒。
裴松问:“醒了?不再睡会儿?”
汉子舒服地叹口气:“不睡了, 得干活了。”
话是这么说,手却把裴松的胳膊往自己颈子上揽,还凑过来密密实实地亲。
林间鸟鸣声起,已是清晨,两人却都不想起,就这么懒怠地搂着,便觉日子安稳。
眼看时辰不早, 裴松记着还有不少事要忙,匆匆爬起来。
床铺地方小,手不小心碰到秦既白的胸膛,汉子突然皱紧了眉头,就这一下,还是被裴松看见了。
他心中起疑,伸手要扯他衣襟,却被秦既白按住:“没事儿。”
“胡扯!没事儿你会拦我?”裴松反手按住他,另一只手使力一拉,就见单薄布料下的胸膛上一片血印。
他急着把秦既白的衣裳全扒开,那道红从肩膀一路漫延到肋下,尤其骨头处伤得重,看痕迹该是被绊套勒的。
好在汉子还不傻,采了草药捣碎涂过,只是过了这么久,药膏早在衣裳上蹭没了。
“我擦过药的。”秦既白伸手将衣衫拢好,“真不疼。”
裴松又气又急,在他侧腰拧了一把,见汉子皱着眉倒抽气,又狠捶了他一拳:“疼死你算了!”
秦既白腆着脸讪笑:“疼死我你该心疼了。”
裴松本想啐他胡说八道,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缓声道:“知道还瞒着我。”
秦既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片刻,垂眸笑起来。
娘亲过世后,再没人管过他,不论好与坏,都没人在意。
就连生辰时,他坐在土坡上往山里远眺,层林尽染时美景如画,也无人与说。
可现下不一样了,有了裴松,他这捧飘萍便有了落脚之地,生根、发芽,蓬勃出一簇簇新绿。
“我不是故意瞒你,是这伤真不算啥。”秦既白说。
以前打猎,比这重的伤也常有,被绊套勒几下,根本不算事。
他伸手把裴松搂紧,温声道:“可我喜欢听你骂我。”
多骂两句、多打两下,都让他觉得自己有人管、有人疼。
裴松抬头看他,正对上秦既白灼灼的目光,脸上腾一下漫上红:“你这人多少有点儿毛病。”
秦既白哧哧笑,伸手揉了把他的屁股:“反正都成亲了,你也不能不要我。”
“你小子又瞎摸!”昨儿个屁股还没疼完,裴松撑着身子爬起来,急急忙忙穿鞋下地,逃似的往外跑,“赶紧起来干活!”
秦既白把胳膊枕在脑后,静静看他,果然见裴松走到半路突然回过头,气乎乎地朝他举了举拳头。
秦既白哈哈哈笑起来,忙起身趿上鞋跟了上去。
天已大亮,林子里还飘着雾,日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裴松揉了揉屁股,到树下捡了些枯枝,回到临时搭的石灶前生火做饭。
晨风一吹,颈子上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哆嗦着擦开火折子,肩膀却忽然一热,秦既白把自己的棉衣披在了他身上。
这棉衣有些年头了,薄薄一层,最多能挡些风,就这还不肯做新棉衣,死犟死犟的。
“今儿个吃啥?”秦既白问。
“喝粥成不?再把剩的饼子热一热。”裴松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好几年没做饭了,手生。”
火苗窜起来,小小的一簇,还没坐上锅子,秦既白蹲下身,伸手过来烤火:“成,啥都成。”
“你也是真不挑。”
“好养活。”秦既白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你先忙,我去洗把脸,回头还得下个陷阱。”
这次进山虽然猎刀、弓箭都带得齐全,可打猎讲究以巧取胜,单靠蛮力追猎太耗体力,下陷阱才是稳妥的法子。
简单的树枝捆麻绳能捕山雀,复杂些的挖土刨坑,运气好时能猎到大货。
裴松应下一声:“早点儿回来,待会儿该吃饭了,吃饱了身上才暖和。”
“知道了,就回。”
秦既白就着溪水洗脸洁过牙,这才在山穴附近寻摸起来。
前几日下过雨,将土面浸润得松软,日头晒过后,山兽踩过的痕迹清晰可辨。
他选了块儿背风的平地,这处草木茂盛,有明显被啃食的痕迹。
蹄印虽因草被覆盖些许模糊,却也能分辨出有野鹿或獐子时常走过。
秦既白抬脚踩了踩,又蹲下身捻了把黄土,这地方土软,砂石少,好刨坑。
挖出来的黄土也不浪费,兑上雄黄、石灰粉,抹在山穴的缝隙里,既能防虫蛇,又能挡寒风,也省得夜里冻着。
他捡了根树枝,在平地上划了个半丈宽的圈,定下陷阱的范围。
另一边,裴松已经把粗米下进锅,盖好盖子焖煮。
趁着火旺,他回山穴把带来的粮食重新归置了一遍。
家里不富裕,备不下太好的吃食,两人在山里约摸待半个月,米和面各带了十斤,是主要口粮。
干面饼、馍馍,晒干的红薯条各一袋,小筐里装着耐放的大白菜、土豆、鲜青椒,以及林家婶子送的一块咸肉。
看着这些吃食,裴松心里踏实些。他挑出一颗白菜,把外面的菜梆子剥下小半,这样里面的菜芯靠在墙角,还能放些日子,不容易坏。
只带了一口锅,熬了粥就做不了别的,好在有个竹屉,架在粥上,也好顺带蒸馍饼。
日头逐渐升高,灿灿金芒铺满山野,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
裴松裹着汉子的破棉衣,这衣裳上有股子秦既白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却总顺着缭绕的烟火往鼻子里钻,他伸手添了把柴火,垂眸笑起来:“臭小子。”
饭菜的香味慢慢飘散,窸窸窣窣声,竟瞧见一只毛茸茸的松鼠自老树粗壮的干上爬下来,滴溜着大眼睛偷摸往这边瞧。
裴松歪头看了它好一会儿,拿出条红薯干,掰成小块儿扔到树下,见那松鼠还犹豫着不敢动,便反身回火前没再多管了。
没一会儿,秦既白背着捆柴回来了。
柴枝干爽,一看便知是精心挑过。
饼子火候刚好,裴松用筷子抵着锅边,把竹屉取下来。
热气烫手,他忙捏到耳垂上,扬声道:“回来了?再炒个白菜就吃饭。”
秦既白放下柴火,凑到锅边低头来瞧:“还有炒菜?”
“醋溜,放颗青椒提提味,凑合吃。”裴松一边把熬得绵软的汤粥盛出来,一边催他,“快去洗手,顺道帮我把锅子清出来。”
秦既白忙应下,拎起锅就往溪边走,步子都透着轻快。
石桌上,粥碗已经摆好,白气徐徐散着暖香,地方不够放,裴松又搬了块青石放竹屉,饼子凉得快,他用盘子扣在上面保温。
山间粗茶淡饭,无甚珍味,可这一粥一饼、一菜一饭里,却满是寻常日子的温软暖意。
第59章 一只狐狸
山间光阴轮转, 一餐饭后,日色漫进林野,婆娑树影间, 又到了忙时。
带的菜蔬余下不多, 好在山中遍地是宝, 裴松打算收拾好碗筷便背上筐子去寻觅下, 正好陷阱还没挖完,汉子也有的忙碌。
这回进山行囊颇多, 带的都是趁手工具,挖坑刨土的铲锹太占地方, 便没带上。
好在山穴外的空地, 还余下许多垒墙的石块,秦既白目光仔细扫过,俯身捡起块巴掌大小的扁平石头, 将边缘在树干上磨得锋利些, 再牢牢卡进削好的木棍凹槽里, 一柄简易石斧便成了形, 虽不比铲子好用,却也省下不少力气。
他拎上石斧,又提起墙角的编筐, 温声道:“松哥,我去下陷阱了。”
裴松正站在石灶边收拾碗筷,忍不住扬声嘱咐了一句:“不急着挖,要是实在弄不完,你喊我一声。”
“知道。”汉子脚步顿了顿,转身时眼底染着暖意,“你也别走远, 山里岔路多,我怕寻不着你。”
末了那句“怕寻不着你”说得很轻,像颗小石子,轻轻落在了裴松心上。
他垂眸点了点头:“就附近看看,真要找不见啥就和你一道刨坑,总归俩人干得快。”
刨土挖坑最是费力气,秦既白可舍不得裴松使蛮力干这活儿,可是直白说他定不当回事,只缓声道:“那坑地界不大,俩人干反倒束手束脚,松哥你安心赶山吧,我快着呢。”
裴松忖了会儿,勾起唇边:“也成。”
石斧砸在地上发出“咚咚”闷响,石刃切入泥土地,裹着草根的碎土被翻了上来,全都堆在坑外面。
汉子每一下都卯足了劲,却又刻意收着手臂力道,他衣襟下裹着伤,怕动作太猛扯到伤口,又叫人担心。
许是前些日下过雨,这地界土质松软,尤其地表生了青草的泥土,一斧头下去,连泥带茎一大块儿。
秦既白将筐子拎到近前装泥块儿,这泥土砂石不多,指头一搓细如齑粉,正好背回去兑些水糊石缝。
另一边,裴松洗完碗筷,背上筐子正打算去山穴周围的林子寻摸,就见空地外的老树上,有松鼠自层叠叶片间探出了头。
裴松瞧了它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是不是先前的那只,却听沙沙碎响,小家伙穿过叶片爬下树来,探头探脑眼巴巴地瞧人。
晓得了、晓得了。
裴松反身进了洞穴,不多时手里多了条红薯干、小块儿的面饼子。
他撕得碎碎的,蹲下身朝松鼠伸了伸手,小家伙动了动耳朵,试探着跑前几步,却起山风,细密叶片“哗啦”一声鸣响。
这松鼠一惊,蓬松的尾巴竖成毛茸茸的小伞,慌忙扭转身子,后腿蹬爬着跑回了树上。
裴松仰头看了它许久,失笑着将吃食撒在树根下,拍了拍手站起身。
怕有野兽前来,他搬了几大块儿青石将山穴口堵住,这才往林子里走。
过去日子苦,能倚仗的唯有这地这山,他也时常背上筐子采山货,这活计做得熟稔。
一根细竹竿握在手里,既能当杖子又能翻土拨草,也省得蹲下起来费力气。
他记着汉子的叮嘱,没走太远,刚绕到不远处的枯木丛下,就见几株笋子正顶着褐黄的笋衣冒头,笋尖裹着细密的绒毛,透着新鲜的潮气。
这时节麻竹、苦竹这类的夏笋已经过季,吃起来口感糙、少鲜味,得找斑竹、方竹这些当季的笋子,味道正清爽鲜美。
坡地上竹林繁密,野竹混生,连作层层绿海,裴松缓慢往上爬,终于看见一小片斑竹林。
青绿的竹竿笔直向上,还缀着深褐的斑点,仿如毛笔尖蘸上墨汁扫过的痕迹,疏密有致地顺着竹节铺开,很好辨认。
而竹竿下的干枯叶片间,正冒出小腿来高的斑竹笋。
笋子黑褐色,又细又长,笋尖生着细密绒毛,很是喜人。
裴松快走了几步,忙自腰间抽下石斧,这物件还是秦既白打的,不长不短很是便利。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顺着笋根的弧度往下挖,扁平的石头贴着泥土下探,不多会儿就刨出了一颗。
在手里掂了掂,这一颗就能吃一顿,切片清炒或者下进汤里都鲜甜。
一连挖了四颗,裴松才收了手,筐子渐满,想着再采些菌菇回去。
菌子多生在潮湿的地界,有种厚实的白伞菌子,更是埋进土里,得刨开了才能瞧见。
循着林间潮湿的气息往松树林走,干枯的松针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还泛着股清苦的香。
用竹竿拨开一层松针,就见肥嫩的牛肝菌子藏在底下,橙黄的伞盖上沾着湿泥,透着股子鲜劲儿。
裴松蹲下身用石斧刨开土,指尖轻轻捏住菌子柄,连带着一点湿泥稳稳拔起来,再用衣角擦干净,小心地放进筐子里。
咕噜噜声响,菌子顺着竹笋的缝隙滚到底层,没一会儿,就将筐底铺满了。
偏巧草丛里生着野荠菜,叶片嫩得能掐出水,边缘锯齿沾着未散的晨露,鲜灵灵透着甜。
裴松挖下几丛,轻轻抖去根部碎土塞进筐子,待满地冒了尖,这才背上往回返。
风里裹着草木的清香,裴松心里已盘算妥当,晚上用菌子炖咸肉,再给汉子煮碗荠菜汤,他干了一天力气活儿,得好好补身子。
因着不急回,这一路东走走西瞧瞧,直到日头偏西,才走回山穴附近。
远远就望见秦既白正坐在土坑边歇脚,刨出的泥土落成一座小山包,夕阳灿金的余晖洒在他肩头,把轮廓描摹得格外柔和。
石斧不多趁手,又要将挖下的泥土往住处运,秦既白干了大半天,不过挖到半人来深,就已然累得直不起腰。
他低头瞥了眼衣襟下的伤处,虽仍有些发紧,却比清晨时松快了不少,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日头西斜,早归的鸟儿落在梢头叽喳,他伸手捶了把膀子,正要起身继续干活儿,就听脚步声轻响,一扭头见裴松行了过来。
大半天没瞧见人,真是想得紧,他伸长手去,作势要抱。
裴松见状,忙快走了几步:“累着了?”
“嗯。”秦既白也不强撑了,额头抵在男人的腰腹,轻轻地磨蹭,“去哪儿了?瞧不见你怪想的。”
伸手在裤管上擦干净,裴松这才将人搂紧了,他笑着道:“这才几个时辰就想啊,在家种地时也不见你这样。”
“那不一样。”汉子手脏,只用手臂紧紧圈着人,裴松腰细,一把就能搂住了,“我下地干活儿总归晓得你在家等我,眼下寻摸不着你,空落落的。”
裴松垂眸瞧着他笑,从怀里掏出颗红彤彤的野山楂,递到汉子嘴边:“刚在野地捡的,酸溜溜的,尝尝?”
就着男人的手吃进嘴里,酸得汉子霎时眯起眼,眼尾泛起片薄红,却还是笑着说:“好吃。”
瞧他这模样,裴松哑声笑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到微凉的温度,没见发热才放下心:“别弄了,快去歇歇,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急啊。”秦既白叹了一息,“不猎到大货回去,那真是白来了。”
进山一趟不容易,又打板车又预备吃食,若只拎回去一两只野兔,他在家中附近的山包里都能打来,何苦出这趟远门。
必得是像样的野货,才不枉费这一番辛苦。
裴松知晓他心思,却又觉得他这般逼自己,实在难捱。
伸手揉了揉汉子的后背,将他搓热乎,才稍稍退开一些,将背上筐子放了下来。
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吃食,裴松跟着蹲下身,将笋子拿出两颗放在地上,晃了晃筐子,就听一阵哗啦啦响。
“你瞧,捡了好些吃食,晚上有的吃了。”裴松抬头看他,伸手捏了把他的耳朵,“你心思别那么重,能猎到是好,真猎不到咱就回家,哥给你撑着你怕啥?”
秦既白抿了抿唇,反手握住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
指尖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暖意,可握在手里心就无端地踏实,他轻声应下:“好。”
这一双眼睛真好看,眸子又黑又沉,像浸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裴松笑着道:“真俊,快给哥亲口。”
秦既白不动声色地勾起唇,伸手扣住男人的后颈子去亲他。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松软的泥土上。
林间的鸟鸣声伴着长风袭袭,浸着化不开的安稳暖意,漫过了山野。
唇边温温热热,裴松笑着道:“日头落山就该冷了,回吧。”
秦既白却没动作,他目光沉静,抬手在唇边轻轻“嘘”了一气,裴松寻着他的视线看去,啥也没瞧见。
汉子弓腰起身,落脚时极轻极轻。猎户弓箭不离身,即便是刨土挖坑时,这物件也放在手边。
他拿好弓箭,缓缓站直身,这身形匀称,肩膀尤其宽阔,侧身而立时,目光如鹰,竟有种动人心魄的气势。
磨得发亮的箭头搭上木弓,指尖扣紧,弦如满月,就听“咻”的一记鸣响,那羽箭破风而去。
刺耳惊叫间,一条赤褐色狐狸猛地腾空蹿起,在枯草丛中划出一道残影,可那羽箭早已精准地扎在它颈间,微微震颤。
狐狸重重摔在地上,几声短促而嘶哑的叫声后,逐渐没了声息。
裴松这才跟着站起身,电光火石之间尘埃落定,他定定瞧着十来丈外的林地,转头看去秦既白:“打中了?”
秦既白缓慢收下弓,点了点头:“走,捡狐狸去。”
第60章 有个照应
草鞋踩过树枝子吱呀作响, 俩人走到近处,就见那只赤狐侧躺在枯枝败叶里,箭羽斜插在它颈处, 细密的血珠早浸透了赤褐色的皮毛, 湿得结作一绺一绺。
裴松蹲下身, 正欲伸手, 却被秦既白拦住了。
狐狸奸狡,即便射中颈子, 气息奄奄,也不能立刻上手去拎, 唯恐它会反头咬上一口, 那牙齿又尖又利,不只流血这般简单。
秦既白展开手臂,将裴松护在身后。
又就近捡起块儿大青石, 动手前先掩住了边上人的脸。
“哥不害怕。”裴松转头看向他, 眼底平静无波, “我看着你做, 下回便会了,到时也能帮着搭把手。”
秦既白眉目舒朗,他夫郎向来与众不同, 便是寻常汉子见了杀生都要怵上三分,他却这般镇静。
汉子微微颌首,反手将裴松的手握紧了,认真同他讲:“打到狐狸这类野物,最忌讳直接上手,你摸不准它是不是真的断了气。”
说着,他将手边的石块举到裴松眼前, 又抬手指向狐狸的头骨处:“若是有些时辰了,就找根木棍探探死活。若是刚猎到,照着这儿补一石头,既能保你安心,也能让它少遭些罪。”
裴松点了点头,就听“咚”的一声闷响,石块儿渐起血花,狐狸侧身一翻,厚实的皮毛翻起红浪,死透了。
饶是打猎多年,见到这般情形秦既白心里还是不由得抽紧,他眉间皱作一团,喉结不动声色地滑滚,却见裴松正在看他,那些细微神情全然无处遁行。
他抿了抿唇,解释说:“我不是害怕,是……”
“不落忍。”裴松伸手抚上汉子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哥晓得的。”
他想起过年时候杀年猪,许多娃娃好奇去瞧,裴椿也想看,就央着他一道。
起初俩人还兴致勃勃,真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小姑娘吓得小脸儿白参参,拉紧他手急惶往家走。
猪叫声撕心裂肺,裴松心里也难受,忙将裴椿搂紧了,安慰道:“那咱晚上不吃猪肉了。”
小姑娘当时咋样来着?哭天抹泪地说不吃了、再不吃了,转头红烧肉上桌,塞得那叫一个满嘴流油。
秦既白听得失笑:“把我当小娃娃哄。”
“你可不就是哥的小娃娃。”裴松笑着看他,又抬手肘碰一碰,“接下来咋弄?”
这人真是,前脚才说完好听话儿,后脚就叫他干活儿,偏他还就美滋滋地乐意。
秦既白哼哼一声,拽住裴松衣襟狠亲他一口,这才继续手上动作。
皮毛得趁早扒,要么待血凉透了,皮肉凝固在一块儿,便不好分离。
汉子抓住狐狸后腿,一把提了起来。
这狐个头儿不小,快赶上只土狗大,成年汉子得两只手才能将它环紧。
皮毛尤其扎实,山风裹着土腥气吹来,针毛又密又挺,底绒厚得能攥出一把来。
担心血腥气会引来野兽,俩人又往林子深处行了小里地,才在棵老树边停下步子。
树根下铺满了落叶,踩过时吱嘎作响。
秦既白找了块儿大青石,将狐狸平放在上面,抽出薄刃锃亮的猎刀,蹲下身先按住了狐狸的后胯,见裴松跟着蹲过来,他缓声道:“狐狸、兔子要紧的就是这皮毛,最好是活时放血剥皮,有时赶不及,得趁着血还没凉透剥下来,要么皮肉一粘,准得扯坏了毛。”
裴松了然,帮着汉子一块儿按紧了。
刀刃贴着后爪的关节划开,刚断气没多久,温热的血顺着刀痕缓慢渗出来,刀尖自腿缝往上轻挑,指头使巧劲儿一扯,皮肉便分离开来。
他动作干净利落又细致耐心,生怕碰坏了一处,这样大小的一条狐,皮毛若是完整,能卖上大几百文,行情好时,能过一两。
裴松虽说着不害怕,可心里仍觉得难忍,汉子瞧出来了,温声道:“松哥,你去拾些大片的叶子吧,到时好裹皮毛。”
裴松窘迫地搓了把手:“哥也是不落忍。”
“我又不会笑你。”秦既白垂下头继续做活儿,他沉声道,“确实残忍,要么总有人说猎户赚的是今世钱,身上业障太多,得下阿鼻地狱。”
“胡说八道。”裴松啐他一口,“这辈子都活不好,还管下辈子?”
末了他轻叹了一气:“总归是哥陪你一道,黄泉路上都有个照应。”
刀尖划过皮肉,粘了血的指头轻轻颤了下,秦既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温声开口:“快去吧,待会儿日头下山该冷了。”
“晓得晓得。”裴松麻利站起身,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背影渐远,秦既白忍不住喊他:“别往深里去!让我能瞧见你。”
瞧见你,心里就踏实。
裴松转头应声,随即缓下了步子。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天地逐渐暗了下来。
不多时,裴松的身影自林子里钻了出来,他怀里拢着几片宽大的叶片,快步走到秦既白身旁,蹲下身将叶子在地上铺展平整。
汉子刀工娴熟,这时候已将狐皮完整剥了下来,拢在一边放好了。
就连狐肉也分段切开,内脏剥脱,大块儿的腿肉聚在一堆儿。
裴松先把狐皮轻轻卷了卷,小心放在叶片上,赤褐皮毛沾着点残血,衬得绿叶愈发湿润。
随后又拿了两片宽叶叠放在一起,将分好的狐肉块一一摆了上去,腿肉沉实,搁在叶片中央,零碎些的肉段则码在旁边,怕叶片兜不住,还特意把叶子边缘往中间拢了拢。
刚摆好,一股秽臭就飘了过来,冲得裴松直皱眉。
狐肉的腥气和寻常野物不同,带着股冲鼻的腥膻,闻着让人直犯呕,秦既白道:“狐肉味重,不好下口,倒也不是不能吃。”
闹灾那几年,别说狐狸,就是蛇鼠都逃不脱。
而这狐肉虽然味秽,却是味性甘温的药材,能补虚暖中、镇静安神,只处理起来颇多麻烦,这回出来没带够香料,眼下气候又不足以存上几日拿回家拾掇,怕是多难下锅。
“腋下、腿根带着腥腺,味道重,还有这裹着内脏的白油也吃不得。”
“我还惦记着熬个油的。”
秦既白瞧着裴松笑:“那咱锅子都不能要了。”
裴松又抠搜起来,他苦下脸:“可咋整,就扔了?”
“腿肉过水可食,其余的留着下陷阱。”秦既白伸手将裹着狐肉的叶片包好,站起身,“走了回去了。”
日头已落尽,山间风起,霎时冷了下来。
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出来这般久,腿脚都累得慌,肚子早便饿了。
才杀好的狐狸血腥气重,得好好清洗过才成。
余下的事儿不需俩人一道做,裴松便先回去做饭,秦既白则拎着狐皮和肉块儿到溪水下游去清洗。
留着下陷阱的白油、腥腺不需管,他将这物什压在溪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下,既防夜风刮跑,又能压住腥气,免得野兽突然来犯。
处理完这些,他才把狐腿肉和皮子浸到水里。
溪水冰凉,刚触到指尖就打了个寒战,他却没停,反复揉搓着肉块,把残留的血水一点点冲净,又捡了块光滑的石子,仔细刮掉肉上没剔干净的细筋。
水面泛着细碎的血沫,顺着水流漂远,直到肉块摸起来只剩紧实的肌理,他才拎起肉,在水里晃了晃,甩去水珠,裹进叶片中。
夜色漫进林间,山野一片寂寂,汉子蹲在溪水边静静听了片刻,风过时叶片沙沙。
不止、不止……
他屏息,目光如寒天冷刃,泛着幽幽的光。
昨儿个守夜他便觉出不对劲儿,许是篝火燃得炽热,野兽不敢靠近,整夜还算安稳。
今日晨间他又在周遭仔细探寻过几遍,野鹿、獐子最好,若是马熊只要不靠近也能应付,就怕成群的野狼。
这畜生最是记仇,一旦被盯上,白日里躲在林子里窥探,夜里就成群结队围过来,绕着篝火打转,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晃,那动静能让人一夜都不敢合眼。
他留心听了片晌,不像,脚步轻而缓慢,倒似那兔儿狲、猞猁,这类野物最喜暗时在密林里晃荡,叫声又细又轻,实难分辨。
秦既白心中燥起来,大猫最是凶性狡诈,可那皮毛细密厚实的能抵几件暖袄,拿到皮货铺子里少说四五两银,这趟下来就够本了,别说给裴松做双棉鞋,就是扯布制件袄子都足够。
他越想心里越热,攥紧弓箭往密林深处挪了几步,得想法子给它引过来。
山穴外的空地上,裴松已将火生好,赤红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颊暖融融的。
晨里留下半盆水,不需再到溪边打了,他从筐子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咸肉,细细洗过后,切成薄片扔进锅中,油花“滋啦”冒出来,混着咸香漫开。
他又从筐子底层翻出牛肝菌,菌盖饱满厚实,还带着水汽。
裴松坐在火边,指尖捏着菌柄轻轻掰成小块,挑去沾着的细泥,再放进剩水的盆里晃了晃,这水虽不算清亮,却足够洗去泥灰。
待到锅里的咸肉煎得微微泛黄时,他便将菌块倒了进去,“呲啦”一声,菌子在热锅里慢慢析出汁水,和肉干混在一处,一股子沁人的咸香。
木铲轻轻翻搅两下,裴松又往锅里添了两碗清水,掩上木盖,只留下条缝让热气往外散。
天色愈来愈黑,裴松往溪水方向望了几眼,心里火急火燎,不就洗个鲜肉,咋还不回来。
他狠搓了把手,弯腰将柴火扒拉开,让小火慢烧,起身去寻人。
走了没几步,蓦地想起什么来,忙返回山穴提上根趁手的木棍子,这才继续往溪边行去。
水声潺潺,将才染了血污的下游水冲得浅淡,只留下一片胭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