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伸而出的枝条擦腿而过, 扎在单薄的裤衫上钻心的疼。
裴松屏着呼吸,就听林深处猝然响起刺耳鸣叫,紧接着“扑啦”一声响, 群鸟振翅惊飞。
他心口一凛, 再管不了其他, 握紧手中木棍, 循声拔腿狂奔而去,那身姿矫健, 疾如奔狼。
跑了快有二里地,拨开半人来高的灌木丛, 就见前方空地上, 月光倾泻如水,汉子正单膝压着只扑腾的山野鸡,粗糙的手掌死死扣住野鸡翅膀, 身上满是草屑。
悬着的心“咚”的一声落了地, 裴松缓缓呼出一息, 握着木棍的手这才松下些, 抬腿跨过层叠矮木。
听见动静,汉子结实的背脊猛然绷作一张弓,抬手迅速往腰间猎刀摸去, 待看清了来人,这才松下手臂,温声喊道:“松哥。”
知晓是自己出来得久,惹人担心了,秦既白夹着膀子站起身,快步走到裴松跟前,献宝似地将手里野物往男人跟前送:“逮到只野鸡。”
裴松脾气来得急, 伸手捶他一拳:“半天不回去我当你出事儿了!”
这一拳头正砸在胸膛,伤口还未好,汉子忍不住皱紧眉头,闷哼了一记。
裴松也想起这遭,立时心疼起来,他急着去解他的衣衫,却被汉子伸手拦住了:“不碍事,回去再看。”
裴松悻悻收回手,反身正要走,却被汉子拉住了腕子,大手轻旋,将他的手握紧了。
秦既白摸到一把湿汗,心口砰砰直跳,他软声道:“担心了吧。”
裴松瞪他一眼,使力将手往外抽,却被汉子攥得死紧,如何也拽不出来。
山野鸡被擒住膀子不多舒坦,尖喙直往人手背上啄,可又够不到,气急败坏间猛蹬爪子,嘁嘁喳喳叫个不歇。
“松哥,逮到野鸡了。”
“我瞧见了。”
“那你高兴不?”
裴松面冷如霜,啐骂他道:“你小子射箭不是挺厉害,咋这回非得追着它跑?!”
还是担心他,秦既白被骂得喜滋滋的,他挨蹭过来:“我带着弓箭不多凶险,没放箭是想逮活的,豆饼有个伴儿不说,兴许还能下蛋,咱家就不愁吃了。”
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来家头一天,裴松为了吃个蛋,还要去隔壁婶子家借,怕还不上人情,农忙时节帮着收了一天的麦子。
裴松心口酸涩,已不如方才那般生气,他闷声道:“那也不该不说一声就跑个没影,黑黢黢的连个火把也不点,万一遇上野狼、熊瞎子,你叫我咋办?!”
秦既白抿了抿唇,适才他听见动静追出去,见是山野鸡就热血上头了,满脑子都是拎回家下蛋吃,现下想来确实后怕,可退一万步讲,有裴松在,他心里就有底,就算遇上凶险,松哥也定会管他。
见人虎个脸,他蔫头耷脑的声都细了:“我知错了,再不会了,你别气我了成吗?”
裴松最是见不得他这可怜模样,哼出一息缓下声:“疼不疼?”
汉子以为他是问自己胸口的伤,紧着开口:“不疼。”
指头在那手臂上轻碰了碰,裴松道:“我是问你这儿疼不疼?”
秦既白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才见自己胳膊上数道血痕,该是方才追野鸡时被树枝子刮破的,已凝作血痂。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疼,却还是硬撑着摇头:“小伤,不碍事。”
裴松却没依他,蹲下身去扒他的裤脚,果不其然,脚踝处也磨破了块皮,血珠渗出来,粘在粗布上。
“还说不疼。”裴松声音低沉,指尖轻碰了下伤口边缘,见他下意识缩了缩腿,更是心疼,“回去给你敷草药。”
秦既白手里牢牢攥着山野鸡,生怕它跑了,忙又凑近去,像只讨好的大狗蹭了蹭男人的肩膀,腆着脸哀声叫他“松哥”。
裴松被他闹得没了脾气,站起身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没好气地牵过他的手:“走了,再晚回去,饭都该吃不上了。”
两人踩着月光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着落在枯叶上。
山风渐冷,方才的担惊受怕都化作了掌心相抵的暖意,一路蔓延到了胸膛。
这般晚归,石灶上水都烧干了,好在野风将火吹熄,锅中的咸肉和菌子倒是没糊,只是汤汁收得紧实,裹在肉块儿上泛着油亮的冷光。
裴松用铲子扒拉了下锅底,见还能吃,这才轻轻呼出口气。
柴火得重新烧,木盆里的水也不多了,裴松拎上盆子正要去打水,却被汉子拉住了腕子:“我去。”
正好皮毛和肉块儿还压在青石下,他顺道带回来。
“打个水又不多累,你忙你的。”裴松开了口。
山间没有笼子,野鸡不好安置,汉子正使麻绳子绑住它的两只爪,免得跑没了踪影。
他干活儿利索,不多时就将野鸡捆绑妥帖:“我快着,你别来回跑了。”
想着还要生火烧柴,裴松也没同他争,抱了两捧干柴到石灶边,重新吹开火折子。
夜色漫过山林,独留月光清淡,可这一簇赤色火焰,却将浓墨暗夜撕开一角,漏进了暖光。
烧柴声“噼啪”作响,与山野鸡的咕嘎声此起彼伏。
裴松这才瞧清了这畜牲,虽都是山野鸡,却没豆饼毛色艳丽,就连身形也小上一圈,可仍比寻常家鸡丰满许多。
它通身覆着褐黄相间的蓬松羽衣,颈间羽毛略浅些,掺着几缕灰白。
许是不甘心被绑了爪子,黑豆子似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尖喙“笃笃”敲着地面,溅起一片泥星子。
做完这些,秦既白弯腰拿起木盆,温声道:“松哥,我去打水了。”
裴松正瞧得乐呵,这一片寂静山野,能有个闹腾活物,连心情都跟着轻快起来:“好,快些回。”
汉子迈开脚步,可片晌后又停下了,没落定的事儿他本不想提,可又担心裴松事后知晓生他的气,踟蹰许久还是开了口:“待会儿吃过饭,我想把陷阱挖了。”
“这么急?”石灶上没坐锅子,裴松蹲在边上伸手烤火,掌心热烫,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
秦既白抿了抿唇,将方才在溪边的情形同他细细说了。
他心有犹豫,毕竟山林中声音难辨,听错是常有的事儿。
而他想当夜就刨土挖坑,以裴松的性子,定不管多冷多夜都会陪他,若是能猎到还好说,万一空手而归,岂不白干一场。
他自己倒没什么,可一想到要让夫郎跟着一块儿熬,心里就难忍。
裴松再壮实,说到底也是个哥儿,不比汉子那般耐糙,放着家里的安稳日子不过,却要跟着他受这份辛苦。
可裴松不过思忖片晌,便点了头:“成啊,哥同你一道干。”
“不用,没多少了,我自己就成。”
“那我不刨坑,总能帮着平平土、举举火把吧。”见汉子皱着个脸,裴松却笑起来,“你不在边上哥睡不塌实。”
指头狠擦了把骨节,秦既白心口怦怦直跳,耳朵都红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本还担心猎不来白干的。”
“白干就白干呗,多大个事儿。”被火烤过的手掌很是暖和,裴松站起身走到汉子跟前,探手揉了把他的耳朵,“暖不暖和?”
并非什么热烈的情形,就连颊边的掌心也带着糙,可却让秦既白喉间发紧,心头火燎,他伸出一只手抚上裴松的后颈子,又逡巡而上,到他的耳垂、眼尾,最后是他眉心浅淡的一点。
人总归是贪心的,没成亲前,他觉得能和裴松在一块儿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待到成了亲,他便想要更多,想他眼里有他,要他心里念他,到现下,他竟妄图有个孩子,俩人的孩子。
可他眉心这钿红太淡了,该是极难的。
但那又如何,只要他在自己身边,这人世间就已很值得。
手指摸得额头有些痒,裴松伸手挠了挠:“快点儿打水去,哥快饿死了!”
秦既白缓缓抽回目光,俯身亲在他的脸侧,提上木盆反身走了。
锅子里重新添了水,不多时热水滚沸,咕嘟嘟冒起细密的白泡。
木勺在锅里搅了两把,眼见着冷油缓慢化开,在汤面飘起细密的油花,裴松将撕碎的野荠菜也下了进去。
本还想着给汉子煮碗荠菜汤,眼下饿得前胸贴后背,早没了那些心思,干脆就下进一锅里,再就着热气蒸一屉饼子,凑合吃完,还得将土坑挖了。
边上秦既白正在收拾皮毛,方才用清水洗过,正湿哒哒地泛着腥气。
才剥下来的狐皮最忌暴晒或闷湿,野外没有硝石,只能先靠通风防止腐坏,待到归家时再细致处理。
他捡了些干燥的松针铺在地面,小心翼翼将湿狐皮展开。
好在包袱里背了草木灰和艾草叶,撒一些在皮板上,既能压下些腥秽气,还能防虫咬。
待这些做完时,裴松那头饭食也差不离出锅了,小小一张石桌,中间摆着一海碗的咸肉菌子汤,他朗声喊人:“吃饭了!”
已不知晓是何时辰,天幕星斗闪烁,银河千里。
秦既白应下一声,快走几步到溪边洗手,他杀过生,手上味道重,草木灰、皂角细细抹过几遍,都还散不去。
他怕裴松不喜闻,又搓了数遍,才甩着水珠往回返。
裴松已坐在小桌前等他,待他坐定了,这才拿起筷子吃饭。
家中日子苦,一年到头难见荤腥,林家给的半掌大小的咸肉,俩人一顿都不够吃,裴松却还是切块儿留下些,他有私心,再过两日就是秦既白的生辰了。
若是狐肉吃不习惯,好歹还有这咸肉托底,到时搓一绺长寿面,撒些菌子、野菜,也是碗热气腾腾的好饭食。
秦既白不知晓他这些心思,只一味将肉片往他碗里夹。
忽而起了山风,林深一阵涛鸣,寒气上涌。
裴松忍不住搓了把胳膊,紧着埋头喝了口汤,鲜香味顺着热气溢了满喉,他将咸肉又夹回汉子碗里:“哥够了,你多吃些,待会儿还得干活儿。”
秦既白眉目温柔地看着他,伸出指头将他鬓边的碎发抚过耳后:“喝点儿酒吗?”
这趟出来,带了小坛子黄酒暖身,只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贴在一起甚是暖和,竟一直忘了喝。
裴松连忙摇头:“不了不了,哥那点儿酒量你还不知道?喝两口就晕乎,等会儿帮不上忙不说还得添乱。”
秦既白低笑一声,倒也不勉强,起身往山穴走。
回来时,手里拎了那坛子黄酒,还顺道拿来棉衣轻轻披在了裴松肩上。
他仰头将肉汤喝尽,就着小碗倒了些酒。
酒液清透,将将没过碗底,凑近时,温润谷香混着陈酒的醇厚慢慢弥散开来。
轻抿了一口,辛辣满喉。
秦既白的目光落在裴松身上,随着那跳动的火苗,燎尽长夜。
第62章 越发赖人
黄酒入喉, 身上也跟着暖和起来,由肚腹向四肢百骸缓慢散开,连穿件粗布衣裳都嫌躁热。
秦既白在猎户堆儿里练出来的本事, 很是能饮酒, 别说这才一个碗底, 就是整碗下去也少见酩酊。
可却听裴松开了口:“少喝点儿, 你腿上还有伤。”
土坑尚未挖妥,汉子本也无意图再倒, 听裴松这般说,温声应他:“嗯, 听松哥话, 不喝了。”
他将酒坛子重新封好,放在了脚边。
酒意犹未上头,可他却借着这股劲儿肆意地瞧人, 目光灼灼, 情真意切。
裴松将碗轻轻放在石桌上, 笑着打趣:“这日日瞧着, 都还瞧不够?”
秦既白笑意盈盈地勾起唇角,哑声道:“松哥好看。”
他好看……裴松听得发笑,咧嘴乐个不歇, 想他五大三粗,皮肤糙黑,就连腰身也不纤细,饶是如何都谈不及好看二字,可见汉子神色,又那般认真笃定,说得他快当了真。
秦既白晓得他不信, 也没再细说,有些话儿多说无益,自己心中清楚便好,他倒情愿无人明了,他便能安心私藏下这一轮明月。
眼见着汉子的目光越发沉黯,裴松心中大叫不好,他赶忙站起身:“我去给你捣药,敷好了就去刨土坑。”
石头上坐久了,腿脚发麻,走两步险些踉跄,他头也没敢回,逃似的跑进山穴里。
秦既白看着人低笑,垂眸瞧了眼翘起的衣摆,仰头呼出口浊气。
肩上还压着一堆活计要做,要么他真想不管不顾抵死了昏天暗地,他松哥筋骨结实,跑山比他都快,偏是气急了揍他,他都不会消停。
十七八的汉子最是力气足,尤其饮过酒,浑身热气腾腾,似要烧起来。
夜风自山巅来,混着林间潮气,裴松裹着棉衣都还嫌冷,他缩了缩颈子,伸手到火把边烤起来,待掌心热乎忙又搓了把脸。
石斧刨着土坑,将结板的土壤捣碎,秦既白在坑底堆作小土包,再使筐子盛进去,背到坑外面。
先在坑外堆积成山,只等土坑挖好时,再扛去树根下撒平就是。
裴松本想趁着他干活儿就做了,汉子却急着跳出来拉他到一旁歇着,山里漆黑,月色铺洒下来更是白晃晃的瘆人。
连才逮的山野鸡他都不敢单留在住处,更别说让裴松独自去做活儿,可受不起这提心吊胆。
裴松没事儿干,蹲在边上静默瞧他。
汉子干得热火朝天,裤腿挽起来,身上衣裳嫌累赘,脱的只剩一件单薄里衣,袖管撸得高高的,露出截结实有力的手臂,才敷的药膏早被泥沙蹭了个干净,他丝毫不在意,仍埋头下力气。
山野鸡早没了白日的闹腾,腿脚捆绑着挣不脱,干脆夹着翅膀埋头睡觉,偶尔发出声咕咕唧唧的轻哼,也不知晓是不是又倔起脾气。
蹲得腿累,裴松干脆坐下来,偏头好笑地瞧它,指头才伸过去碰碰它毛茸茸的脑瓜,这野鸡便戒备地梗起颈子,眼睛都没睁开倒先发出一声难听的“咯嘎!”
可是惹不得,裴松忙抽回手。
心说拎回家去,还不晓得它同豆饼谁更犟劲,到时后院儿定是好一番鸡飞狗跳。
土坑挖得差不离时,夜已沉得望不见远处的树影。
秦既白俯身用石斧把坑壁修得陡直,又将坑底敲得平整,免得猎物掉进来还能踩着土块爬出去。
待这些做好,还需插上刺桩。
汉子早早用猎刀削好了几根竹条,用火燎过后,每根竹条的顶端都尖若刀刺,十足锋利。
见汉子起身,裴松忙将坑口的竹刺递过去,怕伤到人,还注意将尖头的方向朝向自己。
秦既白伸手接过,又俯身探进坑底,先在角落踩出三个浅窝,将三根竹刺分别竖进去,再握住竿处往下压,直到竹刺稳稳扎进硬土,只留尺许长的尖刺朝上,刚好对着坑口方向。
裴松举着火把凑到近前,见汉子灰头土脸的免不了一阵心疼:“冷不冷?棉衣给你。”
秦既白仰头看他,暖黄火光映着男人的脸,他瞧见便踏实,酒意早随着热汗被风吹散,这会子确有些冷了,可他担心裴松受寒,只笑着道:“你穿着,我不碍事。”
天色昏暗,俩人又离得远,裴松摸不着人,只得点点头:“要不要再压点碎石?省得猎物把竹刺撞歪。”
秦既白应下声,接过男人递来的编筐,倒出石块子,顺着竹竿根部压实了。
他还特意将剩下的两根竹刺斜着插在坑壁下方,尖刺斜指坑心,就算猎物贴着坑壁往下滑,也躲不开这几道冷刺。
待几根竹刺都埋好,秦既白蹲在坑边打量,见尖刺错落分布,刚好能罩住坑底大半区域,这才直起身:“松哥,麻绳子帮我放下来。”
陷阱一人来深,再是强健的汉子也很难徒手上攀,好在麻绳子足够长,一端系在树桩下顺着土坑下放,拽紧了便能爬出去。
秦既白将绳子另一端系在腰间,一抬头就见裴松已朝他伸出手,他胸膛暖胀,借着绳子的拉力使劲儿一蹬,握紧男人的手猛然翻了出来。
一声闷响,秦既白扑了个满怀。
月光散了一地,一片冷凄凄的白,裴松将人搂紧了:“你小子可真沉。”
汉子脸色泛起红,急匆匆翻下去,忙又起身拉他:“撞疼没?”
裴松爬起来,伸手拍了拍土:“哥又不是面团捏的,没事儿。”
后续的活计便简单许多,竹子搭成稀疏的网格,再铺上层层叠叠厚实的叶片就是。
秦既白正去搬竹条,却被裴松按住肩膀,紧着棉衣裹在了他身上:“你歇着,后面哥来。”
“松哥我不累。”
他正想揭下棉衣,裴松的两只手却捧住了他的脸颊:“坐着去烤烤火,脸都冻僵了。”
火把快烧尽了,秦既白赶忙换了一把,野风劲起,火苗窜起半尺高,映得指尖一片暖光,他没坐下歇,凑近了给裴松打着亮堂。
两人合力干活儿,赶在后半夜将陷阱铺得平实,汉子又将余下的狐肉、白油撒在叶片上,这才同裴松回了住处。
夜色已经漫过山野,浑身疲累不堪,可裴松还是顶着困倦烧了热水,又怕风冷着人,给汉子端进里间去擦洗。
山穴地界够大,山野鸡被安置在角落,裴松给撒了把米,它正缩着颈子休憩,竟也没心思管这些吃食。
青石块儿将洞口堵紧实,月光却顺着缝隙泄进来,一地细碎的银。
真是累得紧了,汉子也不再闹着要做,缩在被里好生乖巧,他生得俊,闭目时侧脸如画中仙,不怪裴椿说他狐狸精。
裴松想起他才来家时候,重病不愈就睡在他房里,另搭的一张床板子,他时常这样安静无声。
在啥时候变了,该是成亲后吧,按杏儿的话儿便是“可叫他给赘进来了”,他知晓自己再不会不要他,越发赖人。
可他却欢喜,好生欢喜。
床铺太小,俩人抱紧了睡,挨贴得密实,裴松搂住人,在汉子额头上亲了亲:“后半夜了,不守了,好好睡。”
秦既白明明高裴松许多,却偏爱躬着身窝在他颈间、胸膛,手臂抱紧了轻轻地蹭:“松哥、松哥……”
“在呢在呢。”将被子掖好,裴松温声道,“臭小子。”
*
石尖在穴壁上又刻下一记,俩人进山已半月,明儿个就是汉子的生辰了。
算下此间打到的猎物,山野鸡一只,赤狐皮一条、灰兔皮两条。
野鸡暂且留下不卖,两条兔皮估摸三百来文,狐皮价高许多,只可惜不是玄狐或雪狐,这两样毛色若是上乘,能卖过三两,他这条赤褐色的,回去尽心硝制,该有一两多。
裴松已然觉得不少,裴榕闲月里工钱不过三四百文,他们这几日就足赚了小二两,可秦既白却整日心思重重。
最烦闷的是挖下的陷阱没有收获,那饵食早从狐肉换做了兔肉,还淋过些兔血,却丝毫不见动静。
气候越发冷下来,再过几日该霜降了,带的衣物不足用,就是想再多留几日都难。
秦既白在山穴空地处磨猎刀,刀刃擦在青石上,一阵刺耳的磨响。
裴松知晓他心中愁郁,饶是他说再多宽慰话也无济于事,便就少些劝慰,只多陪着他,或在饭食上更尽心力。
近处的那棵老树上小松鼠又探出头来,许是时间长久,竟也不怕裴松了,连听见那呲呲喳喳的磨刀声,也敢探出毛脑瓜来瞧。
伸手轻轻碰了碰汉子的肩膀,裴松笑着同他说:“又来找我了。”
秦既白抬起头来,就见那小松鼠正抱着树干巴巴地瞧着他俩,他偏头亲亲男人:“我松哥就是招人稀罕。”
裴松道:“别忙了,同哥喂松鼠去。”
“不了吧,磨完刀还想去后坡看一眼。”秦既白叹了一息,这地界虽未至林深腹地,可也不该连头獐或鹿都没有,怎么就这般背运。
“不耽搁这一会儿,走了。”
见裴松拿了干饼子,秦既白晓得他是想自己宽心,轻轻放下猎刀,跟着站起身。
山间四景分明,秋色深深,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脆生生的响。
俩人蹲下来,饼子掰成碎块儿,放在树根下。
裴松朝小松鼠招招手,那只灰色的毛团子便从树上爬了下来。
两只小爪抱起一块儿面饼子,塞进了嘴里。
或许是有汉子在,小松鼠仍少许害怕,滴溜着眼珠瞧了会儿俩人,忙又转头“嗖嗖”爬上树去。
裴松偏头看他,伸出两指轻拉他嘴角:“整天愁眉苦脸的,松鼠瞧见都害怕。”
秦既白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来,裴松忍俊不禁,笑着揉揉他脸,却听一阵窸窸窣窣声响。
俩人一转头,就见那只松鼠自梢间探出头来。
不多时,伞大的尾巴爬下树,吱吱声响起,就见颗红果子落在了叶片上。
裴松才伸出手,松鼠忙又蹬起后腿逃也似的爬走了。
拿起那颗果子放到掌心,裴松笑着道:“你瞧瞧,还给我回礼了。”
秦既白却久未言语,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叠厚实叶片上,伸手去捻起颗枸杞子大小的圆果,拿给裴松看:“松哥。”
裴松凝神细瞧,抬眼时满目惊愕:“这、这是……花椒子?”
见秦既白点头,他脸上倏然泛起喜色。
在这年月,花椒堪比金银,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难见一两回。
香料铺子里,花椒都是单锁在木匣中的,一油纸包的花椒子能换走农户一担米。
这若是采一筐子回去……都不需一筐子,只两捧这么多,就可抵一条狐皮。
第63章 一头猞猁
二人忙起身四处搜寻, 在树根下徘徊许久,却始终不见花椒子的踪影。
裴松将手中那枚小圆果递到汉子眼前:“许是松鼠捡果子时不小心粘来的,你认得这东西吗?”
汉子接过果子, 垂眸细细打量, 这不过是山野间最常见的红果, 只有指尖大小, 常附生于树木之下。
若仅凭这个去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正踟蹰, 却见裴松的指尖轻拨了下红果:“这果子多生在树边,日晒不足时总一面熟一面生, 你看它这样透红。”
听了这话儿, 秦既白心头豁然开朗,松鼠的活动范围并不大,如此找下去, 想来不会太难。
俩人商量一二, 忙返身回山穴背上筐子, 汉子又将弓箭和猎刀一并带上, 若是途中碰见兔子,也好多收一张皮毛。
裴松也拎上把长/枪,这段光景闲下时, 秦既白教了他射箭,他瞧汉子做得挺轻巧,可到自己这儿却总是掌握不好准头,时常射偏,倒是这杆子长/枪,握在手中分量十足,他抡起手臂高抛而出, 次次都能命中。
顺着红果零星的踪迹往林子深处钻,天气渐冷下去后日光也稀薄起来,林子里浸着潮气,腐叶底下的藤蔓缠在脚踝上,每走一步都得费力气拨开。
秦既白攥着猎刀,时不时砍断挡路的杂枝,目光扫过路边的灌木丛,却连半点花椒的影子都没见着。
“先前见的红果都在这儿附近,怎么花椒影子都没有?”裴松拎着长枪,蹲下身扒拉着一丛红果的根部,枯枝划伤了手臂也没在意,只瞧见红果的须根埋在土里,连朵花椒的小苞都没有。
秦既白走过来,指尖捻了点红果周围的土:“花椒喜干,怕是这地界潮气太重,不肯长。”
俩人又往地势稍高的地方走,越往坡上树木越稀疏,只草植丰沛,快到膝高。
没了遮挡,红果虽长得松散,枝叶也瘦小,却实为红润。
裴松提着长/枪拨了许久草木,眼睛都快看花时,终于在山崖边瞧见了花椒透红的果子。
花椒子喜光、耐旱、耐贫瘠,崖石处恰好合了它的性子,薄土虽不肥沃却透气,顶上无遮拦,日头一晒土粒子都散发着暖意。
看来瞧去,崖边只这一棵野椒树,可那细枝上的果子却不稀落,一串挨着一串,密密匝匝缀在梢头,一枝上少说十来颗果,红得透亮。
他心里一喜,忙收起枪,俯身趴去扒开茂草,手臂被砺石划了道,登时冒出血珠子,却根本顾不上疼,高声喊起来:“白小子快来!在这!”
秦既白疾步过来,轻轻呼出口气:“总算是找着了。”
见裴松还趴在山崖边,他忙将人扶起来,又拿下筐子,紧着摘起花椒子来。
仅这一棵花椒树,就能结出小几斤的花椒子,只此时光景已至深秋,被霜打下大半,余下的不多。
合力一块儿干,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枝头果子便收得差不多,筐底铺了一层,约摸得有小斤重。
裴松满面欢喜地掂了掂:“这拿到香料铺子,得有一两银吧?”
“有。”花椒树长得歪斜,裴松摘时蹭了满脸土,汉子用手背给他擦掉,“这树就生在这儿,明年咱还能来摘,还有的钱换。”
裴松一听这话,眼中满是碎光,往回走时筐子都不肯背了,就在怀中宝贝地抱着。
怕脚步颠簸掉出来,还在上面铺了层厚实的毛草。
花椒子的辛辣味透过干草淡淡飘散出来,有点儿呛人。
秦既白瞧着他笑,随手接过长/枪,另只手伸过去将人握紧了。
俩人缓步往回走,山路崎岖不平,很是难行,好在不多远,硌脚也不过这一程。
秦既白心中盘算着,有了这小筐底的花椒子,回头再采摘些菌菇、野菜,若是能寻得一块儿山蜜最好,若只这些,也不算亏。
他正思量,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记兽嚎,那声音又短又粗,却惊得俩人齐齐绷紧了后背,该是陷阱方向。
裴松猝然看过去:“白小子!”
秦既白站桩般静听了许久,握着裴松的那只手缓慢收紧了,他沉声开口:“是猞猁狲。松哥,背上筐子咱走。”
裴松忙应下一声,急着将筐口的草料压紧实了,背上肩去。
茂密层林间,两道影子疾速奔行。
脚不沾地的一路行至陷阱边时,腥风先裹着兽吼扑面而来。
土坑上方,猞猁狲半丈来长,整个身子悬在坑沿,前爪深深抠进土层,跛了的后腿在坑壁上蹬得满是泥痕,颈间长毛炸起,嘴边胡须上还沾着一溜血痕。
这猞猁狲十足戒备,察觉有人靠近,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低吼,它后爪狠刨,结实的前肢绷得筋肉虬结。
“咋会这样?”裴松惊愕,那陷阱足一人来深,竹刺削得如刀锋利,掉下去如何都不可能再爬起来。
秦既白也同样疑惑难解,可现下都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将长/枪交回裴松手中,急着卸下弓箭。
相距数丈距离,他不敢说一击毙命,却绝不会放空箭。
箭羽适才搭上弓弦,指腹还没来得及扣紧,就见那猞猁狲猛地发力,后腿在土壁上狠狠一蹬,溅起的泥块直飞出去,前爪更是像铁钩般死死扒住坑沿,整个身子竟顺着土壁翻出半圈。
“小心!”裴松攥紧长枪猛然迈前半步,护在汉子身前。
话音刚落,猞猁狲已然借着这股劲儿,前肢撑住地面翻出了土坑。
落地时它踉跄了一下,跛腿没能完全受力,却很快稳住身形,颈间厚毛炸得更甚,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尖锐的嘶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既白,竟摆出了要扑击的架势。
秦既白心中一沉,弓弦瞬时拉作满圆,箭尖稳稳对准猞猁狲的前肩,这距离若射向要害,怕它临死反扑伤人,只能先断其行动力。
可没等他松开指头,那猞猁狲突然动了,虽跛着腿,却借着林间的树影往侧面窜去,速度竟比他料想的还要快,箭头擦着它的后腿疾掠飞去,“砰”的一声,钉进了旁边的树干里。
竟失手了!秦既白心口汹涌起一股热血,摸出猎刀,朝前狂奔而去。
这样一头猞猁狲,“其皮可裘”,毛质厚而软,是实实在在的上等货,非达官显贵不能得之。
整条的猞猁皮,能卖到十几二十两。
只这畜生生性机敏,寻常林中实难遇上,而今伤了后腿,如何不能让它逃脱。
秦既白脚下登风,却觉一道身影自肩侧疾掠而去,他定睛一瞧,就见裴松手持长/枪,迅若奔狼——
作者有话说:猞猁狲:服了[爆哭]
p.猞猁的叫声其实是嗷嗷嗷的,写其来太搞笑了,我没这样写OTZ
第64章 我生辰了
秦既白一脸诧异, 本还担心这畜生会吓到人,谁想他松哥气势比他还足,他赶忙握紧弓箭, 拔腿追了上去。
猞猁狲伤了条后腿, 跑起来不若往常迅捷, 可这地界它熟得很, 专往枝桠交错的密丛里钻。
横生的荆棘、盘绕的藤蔓成了天然屏障,秦既白的箭矢好几次都被枯枝挡偏, 擦着那畜生厚实的皮毛掠过去。
裴松提着长枪紧追不放,目光死死锁着那团灰白色身影, 瞅准它跃过一道矮沟的间隙, 猛地将长枪掷出,却不料猞猁狲骤然拧身,枪尖擦着它的侧腹划过, 深深扎进了沟边的土埂里, 枪尾嗡嗡震响。
猞猁狲见凶器掷空, 突然调转方向, 浑身长毛炸起,一双瞳仁露着嗜血凶光,喉咙里发出粗嘎吼叫。
裴松急忙后撤, 却被脚下的树根绊倒,上臂在尖锐的石片上划开一道血口,渗出血珠。
秦既白见状心头一凛,迅速调整弓角,箭矢擦着裴松身侧的空隙射出,“嗖”的一声精准穿透猞猁狲的前肩。
这畜生痛得嘶声吼叫,一头翻进了土沟里。
箭伤令它浑身抽搐, 却仍没有放弃逃窜。
猞猁狲背脊长毛炸起,灰色的皮毛上沾满了血污和泥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它用未受伤的后爪蹬起湿软的泥土,向林间猛然一跃。
裴松顾不及手臂伤口正在渗血,撑着地面踉跄起身,快步冲到土沟边,将紧插的长/枪用力拔出。
他紧紧盯着猞猁狲的动向,猛地沉肩发力,“砰”的一声震鸣,枪头直直刺向它的后心,鲜血迸溅。
枪尖穿透皮肉的闷响在林间格外清晰,猞猁狲的身体骤然僵住,四肢徒劳地蹬了两下,随后重重坠落。
秦既白被这场面惊得双目圆睁,心中如有骇浪惊涛奔涌澎湃。
直到裴松朝他扭过头,高声喊起:“白小子!逮到了!”
他才恍惚着回过神,轻轻勾起唇角应声:“啊……逮到了。”
想起汉子先前教过的那些,裴松没敢轻易上前,他捡了块儿大石头握在手里,若这畜生反扑咬人,他便猛砸过去,给它个痛快。
秦既白收起弓箭,快步走到裴松身边,男人高兴的满面喜色,可他脑中竟全是他方才的模样,如鹿般强健的双腿,狼般敏捷的身形,长/枪投出时疾如破风,拉扯得匀称身形矫健精悍,让他心口怦动。
猞猁狲气息奄奄,可生在山林的野兽,并没有那般容易断气。
裴松提着口气,指头捏紧了石块子,正要上前,却被秦既白按住了手:“我来。”
他急于说些什么,却听汉子开口:“没必要勉强自己。”
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石块子,又将人护到身后去:“松哥别看。”
裴松本想一鼓作气,可被打了岔,这口子气就陡然泄了下去。
他索性背过身,耳朵却不受控地竖起来,握紧拳头听到“咚”的闷响,随即那畜生一声低呜,再没了动静。
猞猁狲这种大货,要紧的还是皮毛,得趁着血热赶紧剥脱下来。
俩人这一路跑出数里地,工具多不齐全,得先回洞穴再做打算。
这一头猞猁狲半丈来长,少说四五十斤重,好在有杆子长/枪,当作挑杆上肩,如此先扛回山穴。
秦既白个子高些,走在后面,也好背上花椒筐子,他目光一瞥就注意到裴松破烂的衣衫下刮破的皮肉,血珠子一串串往外冒,瞧得他心口生疼。
可裴松却丝毫不在意,朗声问他:“这皮子卖了,肉要咋办?咱自己留下吃吗?”
枪杆抛过腊,有些许滑,汉子伸手拽住猞猁狲短小而厚实的尾巴,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才缓缓开口:“皮子价值最高,可肉和骨也有大用途。”
猞猁肉口感柴、味腥膻,并不算好食材,可往镇上肉铺送,却有人专等着收。
冬日里体虚的人家,会称上小斤回去,配着当归、黄芪炖锅肉汤,说是能补气血、抗寒邪,比普通猪肉贵上三成也有人要。
余下的可制肉条,用花椒、粗盐腌透了风干,装在油纸袋里当“山珍肉干”卖。
走南闯北的客商路过,总爱带些做路上吃食,暖身抵寒,盈收比鲜卖还高些。
猞猁骨更是紧俏,药铺会整根收去,和杜仲、人参一起泡药酒。
也有药农买去磨成细粉,掺在膏药里,专治跌打扭伤,据说比普通草药膏见效快许多。
裴松听着,心中止不住欢喜,满脑子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子,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猞猁狲实在太重了,眼见着快到山穴口,俩人寻了处地界先作休憩。
日头西落,连绵远山一片霞光,山风裹了湿意渐冷下去,将两鬓碎发吹得纷乱。
秦既白伸手揩了下裴松满是尘土的脸颊,正想问他手臂疼不疼,却见这人站起身,就往山林子里扎:“你歇会儿,我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不远处就是俩人下的陷阱,方才他便疑惑,那竹刺削得十足锋利,又用石块子压紧实,怎么就让这畜生跳出来的。
秦既白累得腿脚酸痛,可见自家夫郎如此生龙活虎,长叹一气,手撑着土面跟着爬了起来。
密林平地处陷阱残破不堪,横搭的几根竹竿全然断裂,铺在上面的层叠叶片也已四散,山风起时,哗啦啦一阵碎响。
裴松蹲在坑口朝下望去,不由得瞪圆了眼,他正要扭头喊人,就见秦既白跟了过来。
“怎么了?”汉子见他神色,不由得颤声问道。
裴松简直要跳起来,他手指着下面:“白小子!”
秦既白凑近了来瞧,就见坑底躺着一只小鹿,毛色还是嫩黄的,像刚褪去胎毛没多久,想来满打满算不过半岁大。
它蜷着身子,四条细弱的长腿支棱,此刻早已僵冷。
几根尖锐的竹刺从坑底的土中斜斜穿出,其中一根正扎在它的侧腹,深色的血痕在浅黄的毛上晕开一片暗沉的印子。
俩人这便了然,该是那猞猁狲追这小鹿时,不慎跌进了陷阱里,大半的竹刺全扎进了鹿身,只伤了那畜生一条后腿,这才叫它逃出深坑。
见状,裴松简直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花椒子就已然是赚到,再是这猞猁狲,眼下竟又多了头鹿。
他再忍不住,朝汉子一头扑了去,空茫天地间,林涛鸣响,风里尽是血腥气,他紧紧抱着秦既白,再管不及劳什子的脏污血泥,照着他的喉结啃咬过去,一路往上,到他的下颌、他被风裹冷的薄唇:“白小子!白小子!”
“我在、我在。”秦既白结实的手臂紧紧搂着人,湿痒的脖颈让他浑身都绷得紧实,连带着腹下也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潮。
“咱回去就盖房!再打一套新家具!”
“咱也像里长家一样,买根楠木做梁,就架在堂屋里!”
“到时候把院儿里的篱笆都拆了,垒上青砖!”
裴松眉开眼笑、欢欣雀跃,他好像大半生都没有这般发疯得高兴过。
秦既白也高兴,他的目光紧紧追着男人不放,眉眼间尽是笑意:“听你的、全都听你的。”
俩人抱了很久,胸腹相贴,一起拥进晚阳的暖金里。
想到还有许多事儿要做,裴松手撑着土面就要爬起来。
贴紧下颌的厚唇稍稍退开,汉子却喘息着狠戾地亲了上去。
“你小子……唔!”
“松哥、松哥我生辰了。”
裴松急着推他:“明儿个、明儿个才是!”
“明儿个咱就得回了,我想今儿个过。”
第65章 满载而归
今儿个过就今儿个过, 裴松也想过。
要么明日一早就得回了,猎了这么些好皮子,非得是背回家去才能踏实心安。
溪水边, 秦既白正在处理兽皮, 不同于狐狸或兔子这类小野物, 猞猁狲的皮子更难剥脱, 何况背回山穴时血已凉透,难免和筋肉粘连在一起, 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再说这小鹿,自陷阱坑扛出后才瞧见生着一截白尾, 四肢尤其纤细, 当真是不足年,这样大小的鹿,皮子虽不若成鹿厚实坚韧, 却更为柔软细腻, 鹿肉也十足鲜嫩, 镇子上许多酒楼偏爱收这样的山货, 也无需剥皮拆骨,他们自会处置。
汉子刀工利落,不多时就将猞猁皮子剥好了。
他拿了只小筐, 铺上厚实干草,才将鲜肉小心翼翼放进去。
猞猁狲浑身是宝,就说这肠子,晒干磨碎了也是一味药材,轻易不能丢掉。
细密的长毛更是没敢沾水,只湿手将皮板上的血污抹了个干净。
待拾掇好这些,天色已然擦了黑, 汉子拎着编筐回去,就见山穴外的空地上,裴松正在看火,赤红的火苗映在脸上,一片暖光,见他回来,忙朗声道:“水给你烧好了,快去洗洗,我正好把面条下了。”
趁着汉子做活儿,他早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当,还特意换了件清爽衣衫。
就连脚上,也套了厚底布鞋,俩人成亲时的那双,只往后日子因着跑山、干农活儿鲜少再拿出来穿,而今这般板板正正的模样,倒像又成了回亲。
石灶间火声噼啪,锅中热水滚沸。
余下的小块儿咸肉用清水泡过,仔细搓洗过几遍都还泛着丝咸,裴松便提早下进锅里煮透,汤底析出浅淡的盐水,倒是连盐巴都不消再放了。
家中带来的小袋子白面,他仔细搓成了面条子,本还想着小露一手,谁想这活计比起裴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面条子搓细搓薄了总是断,他干脆也不管这卖相,揉擀成厚实的一条,求个福禄长寿,岁岁平安。
见他正忙,秦既白应下一声,又道了句“就来”,急匆匆进了山穴。
他手中的皮子还凝着未散的血腥气,这物件金贵,实在不敢随意搁在外面。
此时日头西沉,他先把山野鸡挪进里间安置。
这畜生的腿脚不能总绑着,要么挣扎间再勒进皮肉去,落下毛病。
好在之前已剪了它两翅的羽毛,如今飞不起来,只在洞穴里走地鸡似的咕咕唧唧。
近来它同俩人熟稔了些,心里大抵清楚,不管怎么叫骂都逃不出去,索性收起狂躁性子,安安静静地歇下了。
秦既白取了些小米子撒在地上,山野鸡滴溜着眼珠子转了一圈,随即扑腾起翅膀埋头吃起来,尖喙敲着地,笃笃作响。
待安顿好鸡,他才翻出条干净布面,把仍有些潮气的猞猁皮子仔细擦干净,里外三层包裹紧实,收进了皮货筐子里。
眼见着天色不早,汉子找了处背风的地界将木盆搬过去,脱下了衣裳。
他伤愈后身子骨越发壮实,秋凉时往水泡子里蹚也不当回事,可裴松还是给他烧好热水仔细兑温了。
他蹲过身,掬起一捧撩在膀子上,温水淌过皮肤,好生舒坦。
不由得想到今儿个长夜,脸色泛起红,趁着夜色渐浓,将亵裤也一并褪了去。
擦洗干净后,秦既白披下头发,只用条绦带随意系上,几缕长发散在身前,虽仍有些毛糙,却掩不住清俊温然。
他出来时,面条已经出锅,裴松正在炒兔肉。
上回家中吃兔子,汉子身伤未愈,裴椿都不敢放红辣,就着青椒段炒香,眼下没了顾及,明儿个也该起程,裴松便将余下的红辣椒都放了,热气腾腾的一锅子,呛得人眼泪四溢,却也口水横流。
见人在石凳上坐定,裴松将面条端到了他跟前:“山野条件不比家里,就一个锅子好烧,你先吃着,别坨了。”
秦既白垂眸瞧着这一碗咸肉面,热气徐徐升腾,和着石灶间浓郁的辣味齐齐往眼底钻,闹得人红了眼。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给他庆生辰了,阿娘过身后,他的生辰只与天地山水作伴。
他躺在坡子上,层云千叠,一根毛草叼进嘴里,嚼不出咸淡。
裴松见他不动筷,知晓他是在等自己,这小子向来犟,他没再劝,翻炒间被红辣呛得咳嗽:“马上、马上就好。”
“嗯。”秦既白轻轻应下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极尽温柔缱绻,石凳太矮,他手肘抵在膝头,又撑起下颌,“松哥,你今天喝酒吗?”
打着锅壁的铲子顿了下,裴松扭身看他,正见汉子一双眸子灼热而坦荡。
他伸手挠了把泛红的耳朵:“你晓得的,哥不大会喝酒,到时候再闹你。”
“那喝吗?”汉子又哑声问了句。
裴松咽了口唾沫,就感觉胸膛子似是燎起一团火:“那……那喝吧。”
黄酒坛子落上石桌,汉子轻轻启了封,给俩人各倒了小半碗。
酒液清泠泠地淌进碗底,一股子甘洌的辛香。
白面不多,只堪堪做了这一碗长寿面,裴松给自己蒸了个干面饼子。
一袋子干面馍饼,对付了半个来月,可算要到头了。
秦既白却执起筷子,照着那白面条中间夹去。
“这是长寿面,不能断。”裴松急着拉他手,“从头吃到尾,长命百岁。”
秦既白余光扫了眼他冷碗里的饼子,背进山这么久,面饼受潮发过霉,裴松心疼粮食,剥掉了霉处继续吃,却用这金贵白面给自己新做了一碗,他沉声道:“我不讲究这个。”
裴松歪头瞧着他笑,现下倒说不讲究这个了,没成亲那会儿,是谁因为个生辰八字哭丧个脸的。
他伸手揉他脸颊:“你小子不就在乎这个,还天煞孤星来着。”
说起这茬儿秦既白就脸热,那会子家中银钱多给他看病买药了,所剩不多,可裴松还是带他寻了方士,重新打卦算命。
自己命格如何已忘得差不多,却牢牢记下了他与裴松的合婚,那方士说俩人虽相差六岁犯六冲,可八字却极合适,是能相守一生、白头到老的姻缘。
相守一生、白头到老,秦既白再没听过比这还美好的词。
他再不信旁的,只信这几个字。
筷子轻轻收了回去,汉子温声开口:“那我不夹断了,咱俩一块儿吃这一碗。”
“非得给哥吃?”
“嗯。”
裴松夹了筷子兔肉进口中,辛香滋味溢了满喉,连胸腹都腾起热潮。
他不再推拒,和秦既白就着一只碗,将长寿面分吃了个干净。
腹中食暖汤温,黄酒配兔肉便别提多鲜。
裴松酒量差,不过两口红晕就飘上了脸,他手撑着头朝着汉子嘁嘁傻笑:“哥走不动了,你背哥吧。”
捏着陶碗的指头倏然收紧,秦既白缓慢吐出一息,这才将碗轻轻放到石桌上。
他起身蹲到他身前,扶人上背,反手扣住他的后腰,往上颠了颠。
男人的手臂自后环紧了他的脖颈,紧接着热烫的脸颊蹭了过来,吐息已含糊不清,却鼓槌般敲着人心:“白小子,哥想要个小哥儿……”
他喜欢哥儿,哥儿听话、好带,也贴心。
到时他们一家三口一道进山,再带上追风,捕兔打狼、采蜜摘果,做个野人。
空地外火苗未熄,明儿个便是归程,汉子干脆将余下的枯树枝、木柴全都搬出去。
山野风劲,噼噼啪啪地燃一整个晚上。
秦既白本以为自己会很急迫,可却忍得既辛苦又甘甜地将穴口子堵严实,山野鸡拴好安放到角落,这才伸手解开衣衫。
山穴里幽深、静谧,可透过石块儿缝隙能看见跳动的火苗、皎白的月影……交融作旖旎春色。
骨节分明的大手自裴松紧实的腹部缓慢上移,到他柔软的胸膛。
男人常年劳作,练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可松缓下来时,却绵软如云团。
裴松意识已不清明,胸口痒得厉害,他使力去推人,恼得呜咽起来:“你爹的!老子没乃……”
挨了骂,秦既白哧哧直笑,忙又抬起头去啃他的颈子。
洞穴里空旷,丁点儿大动静就能传音数里。
山野鸡被吵得睡不安稳,梗起颈子气得咕咕嘎嘎乱叫,见没人理它,闷头塞进了厚实的翅膀下。
……
晨光铺开林野,稀薄的暖金漫过枝桠。
裴松仰躺在被子里,两手按头。
他也不晓得折腾了多久,只记得但凡睁开眼就在泛海渡江。
秦既白这狗东西,到尽兴时是“松哥”也不叫了,满口的“裴松、裴松”。
裴松脸色涨得满红,心说你小子趁我酒醉欺我神思不明,现下忖来,真想一拳头揍他个眼冒金星。
正想着,汉子打外面踱步进来,他蹲下/身到他跟前,见人正闭着眼装睡,俯身凑来亲他的脸颊:“松哥,咱得回了,要么赶不及路,我蒸了馍饼,凑合吃吃。”
“晓得了。”一张口,嗓子都是哑的,裴松挑开眼皮,恼得踹他一脚,哼哼道,“这会儿又想起来喊‘哥’了。”
秦既白跪在床板边,薄唇贴着裴松的颈子,低声笑着告饶:“松哥、好松哥。”
手臂收紧,裴松搂住汉子厚实的肩背,偏头咬他耳垂:“你小子是牛吗?犁个没完!”
“我多欢喜你,你又不是不晓得……”
俩人明明什么都做过了,裴松却还是因为这声“欢喜”心口酸软,他抿紧唇,却又忍不得弯起了眉眼。
*
车轮碾过土路扬起一片泥沙,俩人拖着板车往家的方向走。
这一趟下来,当真是满载而归,山野鸡、兔皮、狐皮都还好说,只这猞猁狲金贵,俩人生怕途中遇上匪贼,万般不敢露富,用破衣裳包裹得严实,再铺上厚实毛草压在筐底。
汉子胸骨处伤口才好透,裴松担心车板太重,又伤到人,叫他多穿了件衣裳不说,走几里地便要停下歇歇。
他是实打实的腰酸背痛,要么也能帮忙分担些许,眼下就连背着筐子顺道采些菌子、野菜都累得紧,尤其尾椎骨麻生生的,真是造孽。
日落月升,远山一片霭霭黛色,俩人终于自村西下山。
天黑下去后,山间气温骤降,风里都夹着霜寒。
弯弯曲曲的土路,村舍越来越清晰,直到望见那座熟悉的小土屋,俩人这才松下口气。
月影薄冷,四下漆黑,想来裴榕和裴椿该是睡下了,俩人轻手轻脚地推开篱笆门,却听“呜汪”一声亮堂犬吠,追风如炮仗般自堂屋冲了出来。
第66章 一件棉袄
半月未见, 追风壮实了许多,四肢明显抽长,跑动起来时, 黑色被毛下绷紧的肌肉线条格外清晰, 满是鲜活劲儿。
从前还是毛团子一只, 进出堂屋都需踩着架板, 眼下已然能轻松跳跃。
它瞧见俩人,兴高采烈地围着打转, 口中不住的“呜汪”。
裴松生怕动静太大扰到人,才蹲下身去, 却听“嘎吱”一声门响, 裴椿披着衣裳出来了。
小姑娘半梦半醒,伸手揉了把惺忪的睡眼,待瞧清院子里的裴松和秦既白, 忙拾步奔上前去:“阿哥、小白哥!”
裴松见状, 站起身来将人拥了个满怀。
裴椿两条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人, 不住往他胸口埋:“阿哥你可回来了!我想你想得不行!再瞧不见我都快找去了!”
俩人进山, 并没有说定确切的归期,或早或晚得由着何时打到猎物来定。
裴椿便日日都到门口子盼望,前几日家中收下玉米, 得背去铺子里打成粉面,她还往村西头多行了二里路,也晓得等不到人,可就是想去瞧一瞧。
“哎哟这咋还哭鼻子了。”见小姑娘脸蛋上湿漉漉一片,裴松伸手轻轻擦掉,又温声哄道,“外头风冷, 再哭伤了脸。”
裴椿下颌抵在他胸口,仰头巴巴看他:“那你今儿个同我睡嘛,我可想你。”
“都大姑娘了,哪还能和哥睡。”
裴椿嘟嘟囔囔:“我都是你养大的,咋就不成了,你就是和小白哥成了亲,不惦记我了。”
裴松脸上臊得通红,伸手捏她脸蛋:“净乱讲。”
汉子笑着看了眼俩人,什么也没说,推着轮车进了院子。
许是动静有些大,不多时,裴榕开了门,一见是俩人,满面欢欣地快步走了过来:“我说咋听见椿儿说话儿,原是你俩回来了,去了这般久,快急死个人。”
“吵到你休息了吧?”裴松道。
“这有什么。”裴榕帮着一块儿推车,“平安回来就好。”
车板子上山野鸡被捆扎紧实,怕它胡乱飞窜,汉子用条布巾子绕过它的腹部,将两羽缠紧,这一路车程颠簸,它咕咕嘎嘎闹个不歇,眼下才将将消停。
裴榕瞧见这山货,不由得惊喜道:“竟捉了只活鸡!”
裴松笑着应道:“是嘞,白小子逮的,正好给豆饼做伴儿。”
裴榕忍不住看去秦既白,抬手拍拍他肩膀:“这么厉害!”
汉子还未说话,裴松先抢着开了口,话中满是骄傲:“那可不,这回猎来不少山货,多亏靠他。”
“没有,都是和松哥一块儿猎的。”
裴榕看看俩人,笑着道:“快进屋、快进屋。”
已是夜深,万籁俱寂,只偶尔听见寒鸦一两声寥落的咕嘎。
天气冷下去后,门上挂起了厚实的帘子,农家户穷,多是用芦苇、茅草编制,虽不如棉布的保暖,却也能挡些风寒。
几人合力将板车抬进屋去,再一件件往下卸东西,追风跟在边上绕着圈地打转,咬着吊筐也帮忙使力气。
油灯亮起,晃晃悠悠一盏黄光,映照得堂间满是暖意。
裴榕同山野鸡大眼瞪小眼,问道:“要咋安顿它?”
“用麻绳子捆住脚就成,剪了羽的,飞不走。”秦既白边说,边将两个筐子卸了下来,一股子腥气散开,冲得人喉间发苦。
裴椿皱起眉头:“这是啥?”
拨开层层叠叠的毛草,秦既白将个布包拿了出来,宝贝地放到了桌面上。
旧衣裳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缓缓打开,终于得见里面物件。
一条灰白的厚实皮毛,即便是油灯昏黄的影儿里,也能瞧出油润的光泽。
小姑娘眨巴起眼睛,呆呆问道:“皮子?”
“嗯,猞猁皮。”因着急回来,皮板只草草擦洗过,还散着腥气,秦既白小心将它铺展平顺,又拢了拢密实的细毛。
裴榕做工多年,给大户人家打过家具,自然认得这物件,那些个老爷最喜冬里裹兽皮,太师椅上铺一整片,好生气派。
他喉结滑滚,叹声问:“猞猁皮?这得卖多少银子啊。”
“这个说不准,估摸能有二十几两。”
“二十……!”裴椿忙伸手捂住嘴,眼睛却瞪得溜圆,“阿哥,二十!”
裴松笑着看她,温声道:“听得嘞,二十,除了这猞猁皮,还猎了头小鹿,待换做银子,咱家就能盖房了。”
裴椿怔愣许久,高兴得跳起来,她扑进裴松怀里:“阿哥、阿哥!咱家要盖新房了!”
“哥听见了、听见了。”裴松不由得看去秦既白,却见这汉子正也在看他,轻轻勾着唇,目光在灯火里无端温柔。
世间事千千万,好像再没有哪一样,是比同家人欢喜和乐更圆满的了。
这一车板的物件儿收拾起来耗时又耗力,秦既白便将要紧的皮货和鲜肉拿了出来,其余的东西待到天亮时再收拾。
裴榕明早还得上工,先回屋歇下了,怕追风咬坏皮子,顺道将它拴去了后院儿,小家伙倒是听话,被摸了脑瓜,踮起小爪“哈哧哈哧”地直舔人。
灶房里,裴椿重新生起柴火,“呲啦”一声响,火苗裹着火星子舔上锅底,将冷清的灶间烘出暖意。
这一趟回来,带了不少菌子、野菜,裴松正想帮忙做活儿,却被小姑娘拉到了马扎上坐下:“你好好歇着,这儿要不着你。”
“这么夜了便不忙了吧。”
“又不是啥累活儿,就做个疙瘩汤,咱家收下的玉米新打的粉子,可新鲜呢。”
见锅中水沸,裴椿将搅好的面疙瘩下进去,黄澄澄的面段儿小舟似地翻腾。
她握着长柄勺轻轻推匀,又添了把嫩生生的叶菜,翠色叶片一沉一浮间,锅里顿时鲜活了起来。
不多时,疙瘩汤上了桌,见秦既白还在清理皮子,裴松温声唤他:“白小子,过来吃饭,垫垫肚子。”
秦既白应下声,擦干净手跟着坐到了桌边。
勺子轻轻搅了搅,温热的白汤裹着细碎的面疙瘩打了个转,飘起的葱花香气钻进鼻间。
在山中这半月,虽也吃些热食,可条件着实有限,偏不说裴松手艺如何,就这草草搭起的石灶便很难把握火候,做出来的饭食比家中差了许多。
今日又走了这般远的山路,浑身都疲惫不堪,眼下喝到这一口热乎汤水,真是从肚腹熨帖到全身。
裴椿将洗漱用的热水烧好,踱步进堂屋,想起俩人身上带伤,将个小瓷瓶拿出来放到了桌面上:“二哥这阵子接到个大活儿,忙得脚不沾地,不小心擦伤了指头,杏儿心疼坏了,给买的膏药。”
裴松埋头喝了口汤,面疙瘩软乎乎裹着鲜香,暖得人从舌尖到心口都舒坦,他笑着道:“给二子的啊……那我俩咋好意思用。”
“有啥不好意思用,杏儿要是晓得是给你使,可舍得呢。”
“那哥就借光了。”裴松笑眯起眼,又忍不住道,“哥在山里就想吃这一口了,还是你手艺好。”
俩人吃得狼狈,怕是真的饿急了,裴椿皱起细眉毛好生心疼:“要是不够,我再做些。”
“够了够了,吃多了该睡不着了。”裴松夹了筷子辣萝卜块儿,脆生生的爽口,“已经很夜了,你也快去睡吧。”
裴椿应下一声,磨蹭到门边,又反身看去裴松,小声道:“阿哥……你今儿个能陪我睡吗?”
她是真想他了,长到大没同他分开这样久过,她在家里,见那屋头空空荡荡,夜里都睡不踏实。
小姑娘一连问过几回,想来是惦念得紧,裴松看向秦既白,笑着道:“那我今晚就……”
“好,你去吧。”秦既白换了只手拿勺子,另手握紧了裴松的手,细细摩挲,“记得早些回,我等着呢。”
这话儿说的。
裴松脸色泛起红,忙抬头看去裴椿:“哥擦把药就去,你先睡。”
小姑娘脸上露出喜色来,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裴松瞧着那小小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都是大姑娘了,还整日想和阿哥睡。”
秦既白偏头亲亲他的脸颊:“我也整日想和阿哥睡。”
裴松看着他笑:“成、成,等椿儿睡下了我就回,她就是好久没瞧见我,心里空落。”
大手将人握得紧实,汉子轻轻点头,他又怎会不知晓,他小时候想阿娘想得厉害时,时常夜里跑去坟头。
荒山野岭,别个都怕遇见鬼怪,他却丝毫不怕,那小小的土包里埋着他阿娘,再如何,也不会害他。
裴椿自小没有爹娘,阿哥便是阿爹和阿娘。
秦既白温声道:“你多陪陪她吧,不用急着回。”
“哎哟这懂事儿,十八了就是不一样。”裴松歪着头,眉眼弯弯地看他,忽而柔声道,“既白,生辰平安顺遂、福乐安康啊。”
没过子时,今儿个还是他生辰。秦既白抿了抿唇,捏着碗壁的手指缓缓收紧,他一错也不错地看去他,心中暖胀:“裴松,你也平安顺遂、福乐安康。”
*
半轮月悬在树梢,清辉洒下,落了满地斑驳的碎光。
吃过饭,俩人先到灶房擦净身子,又细细洗了脸、漱了口,换妥干净衣裳,这才往卧房行去。
夜里风正劲,刮在身上凉飕飕的。裴松掀开门帘快步进屋,油灯的暖光霎时驱散了满室漆黑。
许久没回来,本还担心屋里会发潮,却不成想清清爽爽的。
想来是裴椿时常通风收拾,连床边的矮桌也不见灰。
俩人进山,带的是旧棉被,这床新做的喜被齐整叠在床尾,该是晒过了,柔软而蓬松,即便是这深秋凉夜,也透着股淡淡的暖香。
裴松将油灯轻轻落在矮桌,摇晃的黄光里,他一眼就瞧见了床头的物件儿,却含笑着没有作声。
果不其然,汉子脱鞋上床榻,目光一颤,细长指头伸向了那团柔软物件儿,他小心翼翼地展平了,一件厚实棉袄,瞧这尺寸,该是给他做的。
秦既白狐疑地看去裴松:“这、这是……”
“啊,椿儿给你做的。”
“给我做的?”
裴松点点头,又俯身过去将床尾的被子铺开,盖到了汉子腿上:“冷不冷?”
见他摇头,他跟着坐到床边,握住了他的大手轻搓了搓:“咱俩进山前椿儿就说要给你做了。”
“可不是我提的,小丫头说今年棉花产量好,价钱定不会太贵,就给你缝了袄子。”
“你那件已经很薄,早该换了,穿了这厚袄子,咱也好过个暖冬。”
秦既白胸口酸胀,他在秦家时,从没人管他穿得暖不暖和,寒冬腊月冻得手脚生疮也无人理会。
可在裴家,他们将他看做一家人,冷暖揣进心里,连件袄子都缝得这样厚实。
第67章 鸡飞狗跳
“那你的呢?”
他的……
裴松伸手挠了挠耳朵, 家中日子过得紧巴,能抠省出汉子这一件,已经很不容易, 他笑着道:“等皮子换了银钱, 咱一家四口全换新棉袄, 给追风也做个小肚兜。”
秦既白沉默许久, 轻轻点了点头:“好。”
*
“吱呀”一声轻响,老旧木板门被缓缓拉开, 裴松抱着枕头进了屋,就听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响了起来:“阿哥!”
“还不睡啊。”借着月光, 裴松往床榻那处瞧了一眼, 轻手轻脚关上门,摸黑到柜子前,抱了卷褥子出来。
家中被子不多, 一人一铺盖, 进山那条还是裴松以前用的, 山中泥灰多, 得拆洗过才能重新铺到床上,他这便抱出卷褥子。
裴椿爬起来,气鼓鼓的一张小脸:“不和我睡一被窝。”
“哥夜里蹬被子, 再冻着你。”
裴椿哼哼一气,不吭声了。
将褥子铺到靠床外的地界,裴松脱鞋爬上了床,一架小木床,俩人挨得很近,他笑着说:“咋了?生哥气了?”
小姑娘翻回身来,眼睛适应了黑暗, 倒也能借着门窗缝隙漏进来的稀薄月光瞧清人,她小声说:“你都和我生分了。”
裴松躺到枕头上,侧过身笑着看她:“如何生分了?咱俩天底下最最好。”
小姑娘听得“咯咯”笑,伸手抱住裴松结实的胳膊,又想起来他还有伤,忙又抽回手去,小声问道:“还疼不?”
“不疼。”自己带大的小丫头,偏是长成大姑娘了,还是最黏他,裴松伸手揉揉她的脑瓜,“多是些树枝子刮的,油皮都没怎么破,你别担心。”
他这话不算骗人,只还有几处摔伤,因着太夜了,他与秦既白只草草涂了些药,左右没伤到筋骨,都不算紧要。
大手轻轻拍了拍被面,裴松温声道:“睡吧,椿儿。”
裴椿本还有许多话想同他讲,家中地里的玉米收下了,那几天正赶上天寒要降霜,她和二哥抢着收的。后院儿的枣树也挂果了,红彤彤的很是喜人,她打了一半,留下一半想阿哥回来了一块儿打。
她还做了枣糕,就是枣子没磨太碎,皮子刮舌头,但宣软的很是香甜。
……
可夜已很深,拍在被上的手有节律地一下又一下,将她的瞌睡虫都勾了出来。
她闭上眼,紧紧抱着阿哥的手臂,沉沉睡着了。
*
清晨,远天才泛起鱼肚白,山野鸡就在后院儿叫了起来。
才逮回来的那只是母鸡,毛色虽不比豆饼艳丽,个头儿也小些,可那犟脾气却有过之无不及。
裴榕将它和追风一块儿拴在后院儿,麻绳子留长了些,天才麻麻亮,这山野鸡就和狗子打了起来。
秦既白心里记挂着皮子,裴松又没陪在身边,这一夜睡得不安稳,早早便醒了。
他披上衣裳到后院儿,正见到一番鸡飞狗跳。
追风才三两个月大,平顺里从没见过这样犟劲的畜生,今早晨傻呵呵地想去同它耍儿,胖屁股撅得老高,圆乎乎的毛爪子都伸出去了,登下被山野鸡尖锐的利喙啄了胖脸。
秦既白一阵恼火,提起根竹杆子作势要打,吓得山野鸡咕嘎乱飞,羽毛落了一地。
堂屋里,木门半开,清晨稀薄的日光落在门槛上。
黑团子正窝在角落里舔毛,脑顶缺了一块儿,丑兮兮的。
今早晨做的大碴子粥,前夜里裴椿现泡了小锅的玉米粒子,笨碴子、粘碴子各一半,这样熬出来的粥既不会水成稀汤,也不会过于黏稠。
早晨熬时,她将泡好的芸豆、花生也一并下了进去,小火慢烧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出的锅。
干粮则是贴的萝卜丝饼子,特意多刮了小半勺膏白的猪油。
饼子煎得金黄焦脆,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裴榕看一眼角落里的追风,同秦既白道:“我没想到山野鸡这样生性,实在对不住。”
“这不怪你,我没说清楚。”汉子埋头喝了口汤,大碴子粥熬得浓稠,一股子谷物醇厚的香,他也气闷,“往常豆饼也没这样。”
裴椿不住点头:“是说。豆饼这媳妇儿好生厉害,别给它也打坏了。”
裴松听得一愣,哧哧笑起来:“咋就成豆饼媳妇儿了?”
“这山野鸡是母鸡,豆饼是公鸡,可不就是一对儿。”裴椿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晨里小白哥还给那母鸡扔进豆饼圈里了。”
桌下裴松抬腿踹他一脚:“再给咬死了。”
秦既白握住他手,温声道:“又不是斗鸡,没事儿的。”
“不成,我还是得去看一眼。”说罢裴松落下筷子,忙着往后院儿去。
他这性子风风火火,想起什么来非得立刻便做,秦既白拦也没烂,起身尾巴似地追了上去。
裴椿扭头去瞧,本也想去凑热闹,可红了红脸,紧着埋头喝起粥来。
后院子,竹篱笆围起的鸡棚里,豆饼正绕着那只山野鸡咕咕嘎嘎打转,也没了往日追着别家鸡的凶劲儿。
母野鸡倒是镇定,缩在棚角啄着地上的碎白菜叶,它在山里没见过这吃食,新鲜得紧,又怕豆饼来抢,时不时抬眼瞥它一下,尖喙笃笃点着土面,好生厉害。
篱笆门开了条小缝,裴松扒着瞅了好一会儿,见豆饼不仅没扑上去,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装了米子的破碗往母鸡那边推了推,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啐它:“刚来家时可没见你这样听话儿!”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汉子的声音:“可是放心了?回去吃饭了。”
裴松扭过头,见秦既白正笑着看他,伸手挠了挠脸,嘿嘿笑道:“走了走了,正饿呢。”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两人身上,秦既白道:“一直忘了给这只起名,叫啥好?”
裴松想了想,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面饼?我瞧它也挺喜欢,吃我一张半呢。”
“……”
秦既白不由得勾起唇角,又伸长手去拉紧他手,温声道:“挺好,就面饼吧。”
半月未归,已是深秋,裴椿日日收拾着,后院儿倒也干干净净。
地里玉米拢共两茬,原先种小麦的垄子被几家小子踩坏,补种的玉米先成熟,裴榕和裴椿收下来后,在院儿里晒得透黄,打成了玉米粉。
稻子丰收后抢种的玉米熟得晚些,还需晾晒,后院儿架起了两排竹竿,剥开玉米的糙皮,反系在竿子上。
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耷拉下头,挨挨挤挤地排成一溜,风一吹须子便轻轻飘荡,满是谷物的甜香。
裴松晃了晃被握紧的手:“吃完饭干啥去?我陪你硝皮子?”
霜降后,山里气温越发冷起来,地里不好再种什么,裴松也空闲了。
第68章 去卖皮货
硝制皮子前, 得先把兽皮在水里浸泡,将筋膜和血污都剥脱干净,才能放进硝水里。
山间气候寒凉, 猞猁狲的皮子正放在阴凉处, 等吃过饭再泡进清水里也不晚。
眼下要紧的还是这头小鹿, 恐再多放几日要腐臭, 得早早背去铺子里换作银钱才是。
山野风起,院中枣树枝子带着枯叶“刷啦啦”作响, 秦既白温声道:“得去趟铺里将小鹿处置了,不然生了腐臭, 就难卖了。”
裴松不多熟悉这些, 只点点头:“我同你一道吧。”
“自然是你同我一道。”秦既白眉目疏朗,软下声,“我自己可不成, 谈不拢价钱。”
裴松心说, 他打猎这许多年, 少不了同人交涉, 又怎会谈不拢价钱,不过是想自己陪他罢了,他含笑道:“成啊, 哥正好空下没事儿做。”
深秋后,晨间雾气浓重,风也冻人。
裴榕同家人知会过,出门上工去,裴椿收拾了碗筷,在灶房洗涮。
院子角落里,秦既白舀了半盆子清水, 将狐皮和兔皮先浸泡上,猞猁皮却仍放在阴处晾着,并没急着处理。
还有这金贵的猞猁肉,在山中时就已切分好,用干草包裹妥当,去皮脱骨、分离脏器后的兽肉余下不多,尤以腿肉质好。
秦既白自灶房拿出只碗,从那堆鲜肉里挑了一条兽腿放进去,递给裴松。
猞猁狲虽和猫沾点亲故,又没在活时放血,肉却没多少腥臊味,裴松捧着碗,狐疑道:“真有这功效?”
秦既白把剩下的兽肉包好,猞猁皮已经剥脱下来,单拎着猞猁肉本就不好卖,他也没指望靠这个赚钱:“老猎户都这样说,总归咱家猎到了,也算还了婶子那块儿咸肉的情。”
林家大哥林业成亲已整年,与媳妇儿也恩爱,却一直无所出。
婶子心急得不行,虽没张口催逼,可一提及这事便面露难色。
山中人都说猞猁狲是小山君,肉能补气壮阳,爷们儿媳妇儿都能吃。
身子骨调理妥当,来年定能抱个白胖的小娃娃。
闻声,裴松抿了抿唇,又挠了挠脸,磕巴起来:“要、要么哥也吃、吃些?”
秦既白微怔,转而便轻声笑了起来,脸上飘起一片绯色。
他这动静倒闹得本就难为情的裴松更是臊面:“早、早知道不同你说了,哥走了!”
骨节分明的大手倏然握紧了裴松的腕子,秦既白俯身贴在男人颈侧,呼出的气息温温热热:“那松哥吃,我也得吃啊。”
“你又没毛病。”
“那可说不准。”
裴松一瞥眼正瞧见他耳尖通红,张嘴便叼了上去:“那咱俩一块儿。”
裴椿洗干净碗筷,刚走出灶房门就撞见这场面,她心下慌乱,拔腿就要跑。
裴松忙站起身,叫小姑娘到近前,将手中瓷碗递了过去。
“阿哥,你干啥不自己去?”
裴松缓声道:“哥咋说也是个外男,不好提这事儿,你只管将这肉给了,婶子心中自然清明。”
裴椿点了点头,正要走,裴松又多嘱咐了一句:“你和婶子说一嘴,猞猁狲的事儿不好同外人讲,咱自家人知晓就成。”
农家户日子都苦,平顺里虽也互相帮扶,可你家日子忽然富裕起来,免不了遭人嫉恨,还是藏着掖着些才好。
裴椿也懂这个道理,只听话地点头:“阿哥我晓得。”
说罢,她抱着碗“蹬蹬蹬”跑走了。
待收拾好这些,日头已爬上山坡,眼看时辰不早,得赶紧把小鹿装筐出门。
家里的筐子大多用来装米面,都不算合适,只有放农具的那只稍大些。
裴松将泥土清理干净,又在筐底垫了层晒干的毛草,也好隔些腥气。
小鹿昨儿个没来得及收拾,就放在堂屋,晨时吃饭嫌有血腥味,这才提去了后院。
秦既白把小鹿拎了过来,鹿身浅黄色的皮毛很是柔顺,只四肢已经微微发僵。
他托着鹿腹,小心翼翼地放进筐子。
闹街上人多眼杂,若是露了新鲜猎物的底细,难免招人惦记。
裴松抓了把干草,把筐子的缝隙填得满满当当,再盖紧筐盖,远远看去,倒像装了些刚采的菌子野菜。
出了家门,日色浅淡。
秋风正萧瑟,卷起了田埂边的枯草。
已是农闲时节,许多人家改作食两餐,早饭就做得晚些,有婆子蹲在门口摘菜,正瞧见俩人,惊异问道:“哎哟裴家哥儿,啥时候家来的?”
裴松笑着应声:“就昨儿个。”
他们这一片多是农户,打猎是稀奇事儿,俩人进山半个来月,少不了被人盘问。
婶子放下手中豆角,仰头问道:“这一趟可是辛苦,打了啥好物件?”
裴松脚步没停,只笑着摆了摆手,含糊道:“山中这阵子静得很,费了不少力气,打到两只兔子,回头也好换些银钱。”
婶子洗菜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往汉子背后的编筐上扫了扫,又笑着问他:“这筐里装了些啥?瞧着怪沉的。”
裴松随意道:“山里采下些菌子野菜,想着到街上换点盐巴,要么过几天蔫巴了可要白瞎在手里。”
婶子听着,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掰起豆角筋子:“也是辛苦你们,快些去吧。”
两人应下声,脚步放快了些。
这一趟并不着急,晃晃悠悠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转过路口,人声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挑着菜担的农妇、蹲在墙根磨镰刀的汉子、追着狗跑的半大小孩,好一派热闹景象。
秦既白常来镇上打交道,熟门熟路就往惯去的铺子方向走,没多会儿就到了“张记皮货铺”。
店面不大,在闹街的犄角旮旯里,因着年头久远,门头匾额都脱了色。
他掀开棉布门帘,拉着裴松进了屋。
店铺伙计是个年纪尚轻的小爷们儿,这会儿正趴在柜台上拨算盘,算珠打得噼啪作响。
听见动静伙计抬起头,瞧见汉子背的大编筐,眼睛先亮了亮,可再一细瞧没见到活物,眼神又很快沉了下去。
他搓着手迎上来,笑着道:“秦家小爷来了,这回又打了什么好货?”
秦既白也没绕弯子,将背上筐子卸了下来。
他掀开筐盖,又伸手拨开厚实毛草,露出小鹿的浅黄身子:“前儿个山里刚打的,没敢耽搁连夜背了回来,正是新鲜。”
伙计眼睛瞪得溜圆,张记皮货铺面小,来这里的猎户带的多是兔子、黄皮子,好些的能有只狐狸,这样一头小鹿实在难得。
他一个伙计做不了主,忙恭敬道:“您和夫郎且先等等,我这就喊了掌柜的来。”
第69章 三两银钱
伙计自后门出去, 室内陡然静了下来,裴松这才有余暇细细打量起这间铺面。
门堂开阔,入眼的便是半人高的榆木柜台, 台后的墙面上挂满了兽皮, 台边摆着个大竹筐, 里面堆满了各类皮草, 看这样式,多是兔皮、貉子皮, 杂色的居多。
他听秦既白说过,镇上的富户老爷、夫人, 多喜玄色和雪色的皮子, 一来纯色衬气色、显贵气,二来纯色难寻,物以稀为贵。
说到底, 还是贵。
可看这铺面, 多是些小皮子, 羊皮、牛皮都少, 来这的商客该也是些富农或猎户,店家做一手二道贩子的生意,赚取些中间转手的差银。
若如此, 在这地界卖皮子该是谈不下好价。
少顷,后门的棉帘掀开,伙计恭恭敬敬地请掌柜进门。
掌柜年过五旬,因在家中排行老二,熟客多称呼他一声“张二爷”。
张二爷身材瘦削,留一截山羊胡,满脸精明相, 他身着锦缎,腰间挂一枚无事牌,说话间笑脸盈盈:“青卓,快看茶,怎能让客人站着等?”
唤青卓的伙计忙应下一声,却听秦既白开口道:“不劳烦了,家中还有许多事儿忙,您且先瞧瞧皮货。”
“这如何使得,来者皆是客,我还要将您二位请作上宾的。”
一番客套后,伙计将小鹿过秤称好重,四十二斤,有些偏小了。
张二爷绕过柜台步上前来,他俯身细瞧了瞧小鹿,用拇指按了按鹿腿的肉,又翻起鹿唇看了看牙口,缓声道:“是新鲜,这小鹿该还不足年,肉质正鲜嫩。”
他先夸耀一番,却又缓缓皱紧了眉头:“可惜了,终究是头死鹿。活鹿尚能卖肉、取血,死鹿只能剥张皮再剔点碎肉,眼下秋来野物正多,恐难卖上好价。”
秦既白未言语,只沉默地看去掌柜。
他正踟蹰,边上裴松缓慢伸来手,将他握紧实了。
本还浮荡的心一下就稳当起来,他反手握住,笑说:“张二爷,实也不瞒您说,眼见天冷下来,家中正等银钱制衣,这小鹿……您能看到多少银钱?”
“秦家小爷,你也是懂行的人。”掌柜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尘,语气放缓了些,“这鹿皮虽说完整,可秋鹿的毛还没长密,御寒不及冬皮,毛色也偏浅,做不了大件皮袄,顶多裁成护膝、暖手筒。”
“你这皮子该是没缴筋角赋税,我若收了,得先刨去这银钱,还得找匠人鞣制,算上人工成本,又是一笔开销。念在咱俩是老交情的份上,二两八钱,你看如何?”
秦既白狩猎多年,与张记皮货铺子打交道,还是近几年的事儿。
闹街本就不大,猎户往来总会认出来,他那会子偷摸攒银钱,张记铺子位置隐蔽,掌柜、伙计嘴都严,不会叫他阿爹晓了去,长此以往,他便惯来了。
可适才听掌柜的意思,是要在价钱上做文章。
秦既白抿了下唇,心里门儿清,掌柜这话儿半真半假,秋时野物虽多,可这般完好的小鹿皮,村里未必能寻着第二张。
还有这鹿肉,就算不鲜吃,也有多种法子存储,眼下天凉,硝石制冰镇上,再放到地窖里,能保小月。
他沉默良久,缓声道:“这小鹿说到底是我与夫郎一块儿打的,我一人做不得主,我俩商量一下再同您说清。”
掌柜闻言,指尖在柜面上轻轻敲了敲,倒也没露出不耐,只笑着看去裴松。
平山村地界不大,俩人成亲的事儿乡邻皆知,又听闻秦家大郎上赶子入赘,还是个年长他许多的老哥儿,都当是笑话儿扯闲唠嗑。
谁想他二人自打进门,那手便没松开过,倒比寻常夫妻还要恩爱。
没拿筐子,秦既白同裴松掀帘出去,仰头却见天色阴沉,云层稀薄,山风又劲了些。
出来时天还晴朗,因此俩人穿得不多,到现下却忽然转冷,秦既白拉着裴松到了个背风的角落,又反身堵住风口,一边搓他后背,一边问他冷不冷。
挺厚实一副身板子,手脚都还热着,汉子却这样小心他。
裴松脸色红了红,他摇摇头轻笑道:“哥不冷,倒是先说说这皮子……你是啥想法?”
秦既白叹了一息,缓声说:“这小鹿的皮毛虽不及冬皮密,可胜在完整,镇上富户家的夫人们做暖手筒,最喜这浅毛色。至于赋税与鞣制成本,张二爷常年收皮子,早有固定的门路,哪会真亏多少。”
“可若实在说,这小鹿皮即便硝制好后,最多不过二两半银,只合上鹿肉,确给得不多。”
耳际风声簌簌,裴松温声开了口:“二两八钱,虽比咱们预想的少些,却也不算很亏,你若是不想坏了这交情,倒也能应下。”
家中时,俩人便合计过,这样一头小鹿,虽被竹刺破了皮面,可肉质鲜嫩,该有小三两。
见汉子仍犹豫,裴松指尖轻轻蹭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垂,声音里带着暖意:“若如此,咱便再同他磨磨,看看能不能有些来去。”
“我晓得你心思,常来这一家,便觉得安心可靠,可这皮子不是小事,多几十文也能买袋精米或白面。”
“实在谈不拢,咱们多跑几家,闹街不合宜,就上镇子,左右皮子在咱自己手中,心中有底。”
风声渐紧,天光也黯下来。裴松的声音却温柔而坚定,仿佛不论如何,他都会站在他身侧,仿佛只要有他在,万事都有他托底。
秦既白吸了吸鼻子,俯身过去将裴松抱紧了,下颌贴着他的颈侧,轻轻磨蹭:“嗯。”
这大个汉子,压在身上好沉的。
裴松用劲儿撑着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忽然,铺门的棉帘又被掀开,伙计青卓探出头来,缓声道:“秦家小爷、裴夫郎,掌柜的让我来问问,您二位商量好了没有?耳听着起风了,要么咱进屋说吧,别再寒着了。”
裴松扭过头去,忙应道:“劳烦小哥了,我们这就进去。”
重回铺里,张二爷正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啜饮,见他们进来,温声道:“二位商量得如何?若是觉得价钱低,咱们还能再议。”
裴松牵着秦既白在柜台边站定,既这般说了,他便也不多绕弯子,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张二爷,实不相瞒,来之前我与既白便合计过这小鹿的价值。您说秋鹿毛稀、毛色浅,这确实……可好山货也得配上对的人不是,我俩也打听过,那镇上富户家的小姐夫人们做暖手筒、护膝,要的就是这干净素色的皮毛。至于赋税与鞣制成本,您是老行家,定比我们猎户门路通达,断不会真占去多少利。”
他搓了搓手,有点儿心虚,可这做买卖不就靠着一张嘴,被人驳了便驳了,又不会少一块儿肉,可若人家应下,那不是皆大欢喜。
咽了口唾沫,裴松继续道:“我们是想着,常来您这儿换银钱,图个省心可靠,可二两八钱确实比预想少了些。”
“张二爷,您看这样成不成?咱凑个整,三两银,也图个三阳开泰。这价钱,既不会亏了您的本金,也能解我们的急,往后我们再猎到好山货,依旧先送到您这儿来,您瞧如何?”
张记铺面虽然不大,可经营这行当多年,早攒下了厚实底子。
一头小鹿多个二钱或少个二钱,不会如何,左右不过是赚多赚少罢了。
张二爷看着裴松,又看去他边上的秦既白,秦家大郎他也算是瞧着长大,他那个继母苛薄寡情,将个十来岁的汉子磋磨得瘦骨嶙峋。
倒是这成亲了小半载,眼见着壮实起来,若不是方才卓青先提过,他当真是不敢认,想来日子过得不错,他身边这裴家哥儿,是个温厚良善的爽利人。
他做人爽利,他自然也不含糊,沉默片晌后张二爷忽而笑了:“罢了罢了,三两就三两!咱也算是老交情了,这若换了旁人来,可没这价钱。”
裴松闻言,紧绷的肩膀霎时松了下来,他转头看向秦既白,眼里满是欣喜。
汉子也弯了弯眼,朝掌柜拱手道:“多谢张二爷通融,往后有好货,我们定先想着您。”
掌柜摆了摆手,叫青卓取来银子,当面称下三两,又用油纸垫了下,这才递过去:“银子你俩点点,数目没错。小鹿放在我这儿,你们放心便是。”
秦既白接过银子,却又转手交到夫郎手里。
裴松本想他自己收着,可看他不住往自己这塞,笑着收进了怀中。
当朝猎户缴税,在册的需每年缴纳人头税,猎到大宗山货,需另外缴纳筋角税,直接到府衙或由皮货行代缴均可,否则便是作奸犯科,按律杖罚。
秦既白接过掌柜递来的凭条,他识字不多,可却认得那行“张记货行为之代输”的正楷小字,他道过谢,将凭条小心折好,揣进了衣中。
这次过来,筐底的干草下,还顺道带了猞猁骨,倒也不为立时便出手,只是想先各处寻寻价。
张二爷摇了摇头,猞猁皮是上等贵货,因着价高,鞣制出来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路子售卖。
富商大贾多是先看中皮板,再请了绣娘缝制,他若收下来,开价不会太高,倒亏了皮毛。
可这兽骨他倒晓得一地去处:“你俩到镇上的开元堂问问,那处是咱这地界最好的药堂,兴许有得收。”
俩人听到这话,忙道了谢,背起筐子,转身出门去。
许久,张二爷瞧着那犹自晃动的棉门帘子,抬手啜了口茶,茶已凉,味稍苦,他却挑眉笑了笑,这秦家小子,苦尽甘来,寻得个好夫郎。
第70章 方小大夫
天色阴沉下来, 云层被风吹散,露出半块灰蒙蒙的天。
路旁老树没了葱郁,光秃秃的枝桠像枯瘦的指头戳向天空, 仅存的几片褐黄枯叶悬在枝头, 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往下落。
山风裹着寒气往衽口里钻, 裴松忍不住缩了缩颈子。
秦既白忙握紧了他的手, 又凑到嘴边呼着热气,眉心皱作小山峰:“晨里叫你多穿件你偏不听, 要么咱先回家吧,明儿个再去, 别再冻着。”
裴松弯起眉眼, 温声道:“哥不冷,走这一路早热乎了,不信你摸摸。”
汉子伸手贴到他颈侧, 确是暖乎乎的, 可他仍不放心, 将穿在外的单褂脱了下来, 往裴松身上披。
裴松急起来:“哥真不冷,你穿着。”
“我里面穿得多,你把这披上。”
劝不下人, 裴松只得将褂子穿好,衣衫虽满是布丁,可穿上身却立时暖和起来。
他悄悄按了按怀里,硬邦邦的银子硌着胸口,心里十足的踏实:“哥就想早些问清楚门道,也好将兽皮换作银子盖房。”
秦既白又怎会不懂他,只两人山中回来, 都没好好歇歇,他心疼自家夫郎。
可见裴松兴致勃勃,他便将满肚子劝说话儿都咽了回去,见路边没人瞧见,紧着凑头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沿着土路往镇上走,脚下的黄土被鞋底扬起,沾在裤腿边。
好在闹街离镇子口不算远,俩人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就望见前方飘着的酒旗。
村镇的交口处立着官兵,手里握着长刀,却鲜少盘问往来的行人——大多是镇上的熟面孔,或是周边村落来赶集的农户,无非是带着些山货、粮食,犯不着费功夫。
只有见着面生的外乡人才会上前问两句,语气也不算严苛。
过了青石垒起的门墙,脚下的黄土地也换做了石板路,放眼望去,商铺林立,一派热闹景象。
正是晌午,街边有许多伙计在店门口吆喝着揽客,肩头一条白毛巾,声音此起彼伏。
走这一路,俩人都有些饿了,秦既白道:“吃过饭再找吧?”
汉子将衣裳给了他,嘴上虽说着不冷,可手心却越发冰凉,裴松点点头:“成,走着。”
赚了皮子钱,他说话儿都有底气,秦既白最是欢喜瞧他这模样,一张脸飞扬起笑意,让他心底也跟着荡漾。
便觉得进山打猎再苦再累,只要能看见裴松个笑脸,都很值得,他笑说:“那我想吃肉。”
“吃!”裴松拉着汉子往铺里进,“哥早就闻见香了!”
掀开布帘进了间铺子,铺面虽不甚敞阔,食样却多,汤面、浇面,馒头……可俩人都被门口那包子勾住了脚步。
刚出炉的肉包热气裹着荤香飘了满堂,裴松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店中人不算多,俩人找了张靠里的木桌坐下,店伙计立马颠着步过来:“客官要点啥?咱这肉包刚揭笼,咬开就流油!”
待问清楚价钱,裴松又抠搜起来,一个肉包两文,够买几个蛋了,可好不容易赚了银钱,咋也得让汉子吃饱,他想了想,抬头道:“来四个肉包,一碗热粥。”
末了他又补了句:“粥我俩分着吃,劳烦多给盛一些。”
小二哥笑着应下声:“得嘞,这就给您端去。”
很快,白胖的肉包摆上桌,这包子扎实,鼓鼓囊囊的流着油汤。
瓷碗里的粥冒着热气,勺子轻搅,一股米香,不知谁的肚子咕噜了一声响。
裴松先捏起一个包子,吹了吹递到秦既白嘴边:“快吃,我闻着就香。”
秦既白就着他的手叼进嘴里,才咬下一口,勺子便又挨到了嘴边。
店家做的小米粥,熬得浓稠飘起米油,喝进肚腹,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吃饱喝足后已过晌时,俩人背上筐子得走了。
伙计热心肠,帮着掀开棉帘子,裴松道过谢,多问了句:“小二哥,您可晓得开元堂咋个走法?”
“不多远,过了前头的岔路,你往东行个一里地,就能看见那匾额了。”伙计以为俩人是去瞧病,脸上都多了些惆怅,出声安慰道,“坐诊的孙大夫妙手回春,很会瞧些疑难杂症,他几个徒弟都已出师,而今堂里还留个关门弟子方小大夫,他虽是个哥儿,可却仁心仁术。”
裴松连声道谢,同秦既白并肩出了铺子。
俩人按着伙计指的路走,过了岔路往东拐,没多会儿就瞧见“开元堂”略发陈旧的匾额,开间并不很敞阔,约摸丈来宽,偶尔有病家掀开帘子进去,药苦味便顺着帘缝飘出来。
俩人在棵老槐树下站定,别个都是过来瞧病的,又赶上忙时,他俩进门恐会耽搁人家工夫。
日头逐渐西沉,北风萧瑟,吹刮得树枝子唰啦作响。
来都来了,若是不进门去,岂不浪费这脚程,况且肚里包子和粥还足九文 。
裴松呼出一气,同汉子道:“哥进去问一嘴,若是人家不收,咱、咱就……”
秦既白晓得他卖不出去定不甘心,只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是这家不收,咱就绕着这条街都问过,总归不能白跑。”
裴松垂着头笑,说不出的安心踏实。
以往时候,遇上事儿他都是自己扛,一来弟妹小时他便这样过下来,早都惯了,再来也听邻家婶子唠叨过自家爷们儿,躺到床上便和块儿狗皮膏药一样粘死了,叫他倒盆水都嫌腿累,求他干个活儿更加百般不情愿。
裴松知晓秦既白性子内敛,不爱同人打交道,要么也不会一家皮货铺子跑熟了,再不愿换地儿。
可听他这样说,心里却暖暖胀胀的:“没事儿,你不用同哥进去,在外头等着我心里便踏实。”
正说着,药堂的棉门帘子被轻轻掀开,就见个着长衫的年轻男子扶着位老妇出了门,他送人到路边,又细细嘱咐道:“这几日别碰荤腥,更不可食生冷,若夜里还咳……”
絮絮作别,那男子掀开门帘正要进屋,眼角余光一晃,蓦地朝裴松和秦既白看了过来,一张昳丽的脸,杏眼圆睁,朗声开了口:“裴松!”
男子快走几步过来,到俩人跟前,他眉心一点红,也是个小哥儿,该就是那店伙计说的“方小大夫”,他看着裴松,笑盈盈道:“我猜你定不记得我是谁了。”
这样一张脸,裴松又如何会忘,只俩人云泥有别,却是一面之缘再未相见,他笑着回他:“方子苓。”
方子苓睁大眼,好看的眉眼再弯起:“原来你记得啊……现下过来,是瞧病?”
边上的秦既白看了俩人许久,一脸酸黄瓜样,握紧了裴松的手——
作者有话说:陈郎中他儿子啦,裴松儿子的师父[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