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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不好冻着

    见俩人聊得火热, 宛如多年未见的老友,秦既白有些吃味,裴家东头这片地界, 裴松便是大哥, 不管是半大小子还是哥儿, 见了他都格外亲近。

    林杏是他看着长大的, 便不说了,满子和穗儿是小娃娃, 也便不提了,可这又是哪位, 他皱紧眉心, 出声唤他:“松哥……”

    裴松笑着捏了把他的后颈子,与俩人介绍:“这位是陈郎中的小儿子方子苓,你该是没见过, 这是我相公, 秦既白。”

    方子苓常年住在镇上, 只有农忙时会被阿爹喊回家帮忙, 每次待不到半月就匆匆回去。上次立夏他再回家时,听说裴松已经成了亲,还往家里送过红鸡蛋, 只可惜他没赶上。

    饭桌上他听阿爹和阿父提及裴松那个小相公,老两口笑得慈蔼,说是裴家哥儿打河里捡了个小小子,他自己没当回事儿,谁成想被人家惦记了好些年,上赶着入赘。

    方子苓的目光在秦既白脸上逡巡而过,心说长相倒还过得去, 他又看去裴松:“外面风大,咱进屋说吧。”

    裴松局促地挠了挠脸:“会不会耽搁你工夫?”

    “不耽搁。”方子苓笑着说,“前日师兄云游归来,我这便闲下了。”

    说罢几人掀开帘子进屋去,一股药草的清苦味混着陈木的温润气息扑了个满怀。

    榆木药柜占了大半面墙,深褐色的柜身因着年头久远脱了色,每一格都贴着宣纸名签,早已泛了黄。

    有小童正在捣药,八九岁模样,见方子苓带着人进来,忙搬了椅子请两人坐下。

    方子苓坐在外堂,师父的诊桌在内间,天冷下来后,多一层门帘能更暖和些,只前儿个师兄回来,师父便甩手去后院晒药了,没来坐堂。

    他抬眼看去小童,招手叫他到近前,温声说:“叙儿,师叔眼下有正经事儿要忙,怕是得耽搁些时辰,若期间有人来,你先引去师兄那儿。”

    柳叙听了,小脸儿皱皱巴巴,心说人多了师父定要恼起来,可转念想到平日里师父对小师叔那畏缩模样,忙捣蒜般点头应下:“晓得了。”

    见小童走远,裴松轻声道:“我俩耽误你时辰了吧?”

    裴松一个农家哥儿,鲜少来这种规整敞亮的地方,陈郎中的悬壶堂已让他束手束脚,更遑论这明室。

    边上秦既白倒是镇静些,他放下筐子,又纯熟地握紧了裴松的手。

    “不碍事。”方子苓笑着摆手,“我那师兄云游了小半载,可想着回来了,如何不能叫他清闲。”

    他看去俩人脚边的筐子:“说是有兽骨,拿出来瞧瞧呢?”

    开元堂有自己固定的药商,一来是图个稳妥,甘草、当归这些常用药,从来不用愁断货,附近乡亲谁有个头疼脑热,过来就能抓药,不耽误事儿。

    二来是知根知底,能保证药草的品质,不用担心掺了碎末或混了次品。

    只一些难寻的名贵药材,倒也需另想法子,师兄这趟回来带了两棵灵芝,说是从赶山客那处收来的。

    因此听说俩人带了兽骨,倒很是惊奇。

    筐盖掀开,粗糙的指头拨开毛草,秦既白将猞猁骨拿了出来,他刀功好,骨头削得干净,可仍有血印留下,怕弄脏了人家桌子,没敢往上面放。

    裴松缓声道:“进山才打的猞猁狲,今儿个我俩先去了闹街的皮货铺子,掌柜说开元堂兴许收这兽骨泡酒,这便想来问问。”

    “是猎到一头猞猁?”方子苓追问了句,这畜生狡猾生猛,即便是老猎手也很难打到。

    裴松点了点头,又看去秦既白:“也是运气好碰了巧,就是不知晓您这收不收……”

    方子苓垂眸看了看这兽骨,猞猁狲全身上下皆是宝,猞猁毛燎焦后研磨可治头痛、肾腰虚寒,小肠可治肠胃病、痢疾,猞猁骨更有治关节痛、骨痛的功效,他温声道:“咱都是同村,也作旧相识,我便不同您二位客套了,我眼力不精,做不得这看药收药的活计,通常是我师父来,今儿个不巧他不在,只得喊我师兄来看。”

    他抿了抿唇,有些为难,裴松瞧出来了,当他是磨不开面拒人,缓声说:“您别有负担,我俩过来也没想一定能卖出去,若实在不成便再四处问问,不碍事的。”

    “哎不是。”方子苓看去他,缓声说,“你们猎户打到山货定自有安排,只我还想多问一句,那脏器可还留着,若是新鲜不如也一并拿过来?”

    椅中俩人互看了一眼,裴松忙点头:“在的、在的,我俩昨儿个夜里才下山,正愁如何卖呢。”

    “那敢情好。”方子苓扭身本想去寻柳叙,却不见他踪影,估摸是在师兄那儿,他站起身,取了个木质托盘将兽骨捡进去,“您二位且等我片晌,我把这兽骨拿去给师兄瞧一眼。”

    脚步声渐远,裴松看去秦既白,什么话儿也没说,有汉子在身旁,他心中便安稳。

    开元堂门帘厚实,屋内有些热,才自冷风里进来,裴松脸上生出两片薄红,秦既白用手背蹭蹭他脸:“热不热?”

    “是有点儿热。”

    秦既白便弓腰过来,帮他将外衫解开些:“要么脱了待会儿穿。”

    “麻烦。”

    “我给你拿。”

    不多时,方子苓便回来了,他将那木托盘轻轻放到桌面上:“师兄说是正货,这兽骨皆收下了,不过这里该只有腿骨,分量不重,咱这市价通常是每斤八十文,师兄说按八十五文收,您二位看如何?”

    这头猞猁狲小五十斤,骨头便占了六七斤,俩人这趟出来想着卖小鹿,便只用干草包了腿骨,没承想竟能卖掉,裴松说不出的欢喜:“可是麻烦您。”

    “这话儿如何说。”方子苓笑起来,“还得劳您二位得了空,将余下的兽骨和脏器一并送来才是。”

    “眼下正值农闲,我俩明儿个便能背来。”顿了顿,裴松咽了口唾沫道,“说出来不好意思,这猞猁皮也剥脱了,可我俩识得人不多,尚未寻到门路,不晓得烦不烦您帮忙问问,可有人相得中的。”

    “成啊。”方子苓点点头,这马上到冬了,镇上许多富贵人家正制新衣,他看诊时候多问一嘴便是。

    这得了准信,两相都欢喜。

    已过未时,许是天色阴沉,连看诊的病人都少了,若非急病,便在家躲懒了。

    柳叙拿了件披风过来,垂着头嚅嚅道:“师叔,天冷下来了,您多披件衣裳吧。”

    方子苓心说不冷,却也接下披在了肩头。

    时辰不早,他俩也该回去了,裴松将散落在桌上的干草收拾干净,重又归拢进筐子。

    边上汉子从始至终不咋吭声,可目光却一直在裴松身上,扒都扒不下来,见裴松弓身盖了筐盖,忙抬手将外衫抖开,披到了他身上,待人坐直后,又拉过他的手给他穿齐整。

    方子苓靠在椅背上,瞧着俩人忍不住抿嘴直笑。

    忽而他开了口:“你俩好容易来一趟,要么我给你把把脉吧?”

    秦既白滞了少顷,他默着看去裴松又看去方子苓,心有惴惴。

    其实不用看诊他心中也有数,裴松该是少时累了身子,一直没补回来,虽瞧着壮实,可内里火虚。

    他从未同他提过看郎中,倒不是担心费银子,只是怕这事儿坐实,凭白让他忧心。

    倒不如不明不白,他也好同他解释说,自己年少时也亏空,才不是他一人的事儿。

    却见裴松已将腕子伸了过去,细长的两根指头搭在脉上,方子苓唇线拉得平直,眉心也轻轻皱了起来。

    秦既白站在裴松身后,大手不由得搂紧了男人的肩膀,待见那指头自裴松腕上抽离,他忍不住开了口:“方大夫,该也是有我的干系,我冬里病重……”

    方子苓抬头看他,轻笑道:“确是有你的干系。”

    说着,他将身上披风解下,抬手递了过去:“外头风冷,有了身子不好冻着。”

    第72章 还不足月

    屋外风声更紧, 吹掀起厚实的门帘,将深秋早冬的寒意卷进堂间。

    沉默许久,裴松先开了口, 他狐疑道:“我、我啊?”

    方子苓笑出声来:“不然还能是谁?不过还没足月, 平顺里需得小心。”

    “我、我该是不好有……”

    方子苓抬头看了眼正发懵的汉子, 了然地挑了把眉, 同裴松温声道:“你底子是虚,可也并非怀不上, 再说你相公正年轻。”

    少顷,裴松仰头看去汉子, 也说不出是否欢愉, 倒像是被冲昏了头,忘了该作何表情,他结巴起来:“白、白小子, 哥、哥有了。”

    秦既白沉默未语, 可眼底再无平静, 似风起浪涌掀作层层波澜, 他忽然背过身去,随即肩膀跟着抖动起来。

    哭了啊……裴松忙起身凑近前,歪头朝着他笑:“不欢喜啊?才十八就要当爹了。”

    一双通红的眼睛, 秦既白抿了抿唇,俯身将人搂紧了。

    他本以为要等很久很久,或许这辈子都无甚可能,却不想天上真的掉银子,砸了他满怀。

    裴松本不想哭,可汉子将他搂得紧实,肩膀都泛起湿意, 他也莫名红了眼睛。

    反手搂紧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哥厉害吧?”

    “嗯。”秦既白瓮声瓮气地应,张口满是哭腔,“松哥我、我好欢喜。”

    方子苓看了俩人许久,心说他也欢喜,秋景萧瑟啊能瞧见这圆满场面,他今日想来都心口暖胀。

    想着俩人该是有许多话儿讲,干脆起身去抓药。

    晃晃悠悠回来时,这俩还没说完,那汉子倒是止住哭,正在给裴松系披风。

    见他过来,虽未开口,却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方子苓抬手将药包递过去,黄纸包得四四方方,用麻绳子串作一串,倒是方便拿取。

    裴松正要伸手,汉子像是怕他累到似的忙接了过去:“方大夫,这是……”

    “身子亏空嘛,需得补补,这药材性温,见效虽慢却温养。”

    秦既白点点头,将药包收进筐子,又缓声问道:“他这情形可能吃些山参?”

    他虽不通药理,却也知晓人参不易乱吃,这便细致问清楚了。

    方子苓道:“他底子亏空,怕是虚不受补,三五年的小参尚可,多年头的恐会气机难畅、燥火胀滞,需得徐徐图之。”

    秦既白拱了拱手:“我省得了,多谢方大夫。”

    见俩人说罢,裴松将怀里的小布包拿了出来,正要掏银子,却被方子苓按住了手:“几味草药便罢了,左右明儿个还要来送兽骨,到时再算吧。”

    话虽这般说,可裴松心中明镜,方子苓没打算收他药钱,他麻烦人这许多,很有些难为情,可再坚持就显得生分,便抿了抿唇将布包揣回了怀里。

    时辰不早,屋外又寒风萧瑟,得早早起程回了。

    方子苓掀开棉门帘,将俩人送到门口:“方子我夹在药包里了,到时若再抓药,也无须累着来回跑。”

    同人道过谢,俩人缓缓往家行去。

    天色阴沉,远山飘起青云,风声似兽吼呜咽,眼看着要下雪了。

    汉子本想赁驾驴车,可一听说来回要八文钱,裴松如何不肯。

    拗不过他,只得将他手握紧了,快走个小半步,也挡些风。

    裴松身上裹着披风,倒是不冷,可里面还穿着汉子的一件外衫:“冷不冷?里头这件脱给你。”

    “不来回脱了,再受了寒。”秦既白向来小心他,眼下晓得有了娃儿,恨不能含进嘴里。

    裴松扬着眉笑,伸手揉他发僵的脸:“你冻坏了哥也心疼。”

    “我是汉子,不冷。”秦既白握着他手,时不时就放嘴边亲一口,哧哧地笑,“松哥,咱俩有孩子了。”

    他感觉和做梦一样。

    打他揣了那钗匣上门提亲,到眼下这冷风中,不过半年光景,于他而言,却如在梦里,心口溢满甜,生怕用个大劲儿便清醒。

    阿娘过身后他便没了家,可与裴松成亲,他又有了亲人,又有人管有人疼了。

    裴松心思粗,只当他是要做爹了高兴,咧着嘴跟着呵呵直笑。

    寒风迎面,他忙不迭拉住汉子的大手快走了几步:“得快些回家,别再冻坏了。”

    厚云遮住日头,天光也黯淡了去。

    秋冬黑得早,家家户户都点上油灯,昏黄一盏亮起一户,远远望去如萤火微光,却暖得人心发烫。

    到家时,不过申时,可天色浓重。

    不到饭时,裴椿正在堂屋纳鞋底。

    前阵子忙着做袄子,又晒了两日袼褙,眼下才有余闲做棉鞋。

    棉鞋舒不舒坦底子最要紧,常言说的千层底便是这片片袼褙摞在一块儿,穿线缝紧实的。

    浆糊粘得袼褙干透后很是硬挺,粗针都难打穿,得夹在两腿之间,一手捏紧了针头打着旋地钻出孔,再将粗线穿过去。

    油灯晃了晃,外面忽然起了喊声,裴椿忙放下针线去开门,就见裴松和秦既白家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瓷盆。

    “这是买了啥呀?”小姑娘凑近来瞧,就见盆里装着半只鸡,她睁圆眼,“小鹿卖出去了?”

    裴松笑着点点头,抬腿进灶房:“卖了足三两,这不天冷了,我俩顺道买了鸡,盆子明儿个还就成,还多添了些钱,一并将下水和鸡血也装回来了,咱晚上炖汤喝。”

    农家户吃一顿荤腥不容易,这样半只鸡得是年节才有的。

    裴椿欢天喜地追进门:“阿哥放着我来吧,你快去歇歇。”

    “是得歇歇,走一路脚疼。”鸡拔过毛,还得焯水去腥,裴松怕烧火脏了披风,忙解下来叠好了。

    他才跨出门去,就见汉子打屋头行了过来,手里拿了件棉衣:“晓得你急着脱,也不说背个风,再寒着。”

    “我身子骨硬实,哪儿那么容易寒着。”他低头瞧了眼汉子手里的袄子,笑着道,“新衣裳就拿来给我穿。”

    秦既白不吭声,只顾着披在他肩头,他轻声说:“说多了你该嫌我烦了,可自己偏不在意。”

    “不穿这个,还不到三九寒天,干个活的工夫再热出一身汗。”

    “那你先披着,我去给你拿旧的,那件薄。”

    见裴松点头,汉子接过披风,拾起步子匆匆又进了屋。

    裴椿到水缸舀了葫芦瓢清水,瞟了眼俩人,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今儿个炖鸡汤,正好家中还余有土豆,切作滚刀块儿下进锅子,别提多香。

    鸡肉焯水得趁冷水下锅,这样才能将血污漂出来,熬汤鲜醇不腥腻。

    裴松坐在小马扎上削土豆,刀才拎到手上,秦既白便蹲了过来:“松哥我来干吧。”

    宽大的旧棉衣穿上身,裴松笑说:“哥再是不会做饭,土豆皮总削得好。”

    “你坐灶边烤烤火,这一路冷的。”

    裴椿看看俩人,虽早惯了秦既白走哪儿跟哪儿,可这也太黏糊,她温声道:“小白哥你歇去吧,这点活儿要不着仨人。”

    秦既白眉心皱紧,张口闭口地想说又没说。

    裴松瞧着他乐呵:“想说就说,椿儿又不是外人。”

    勺子轻轻搅了把水,血沫浮起,裴椿看过来:“啥呀?”

    裴松埋头削皮:“没啥,就哥有了,白小子当个天大的事儿办,削个土豆皮都不让了。”

    “有了?”

    “啊,有娃娃了,不过还没足月,哥都没啥感觉。”呲呲嚓嚓,土豆皮子落在脚边,嫩黄的土豆芯削了出来。

    裴松站起身,刀才落在案板上,还没来得及打水洗菜,便被小姑娘拉到了灶台边。

    随即,小马扎拎到了脚边,他被按着坐下,裴椿哒哒哒跑出门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汤婆子。

    “阿哥咱家红枣才打下来,晒过了可甜呢,你快尝尝。”

    红枣喂进口中,不多时汤婆子灌好热水也塞进了怀里,裴松皱着脸瞧她:“你咋比白小子还忙活。”

    裴椿脸颊通红,抿紧唇本想忍下,却嘿嘿哈哈傻笑出声:“阿哥、阿哥我好欢喜!”

    第73章 足七两半

    裴榕归家时, 饭菜正在锅中焖着,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飘散进院子。

    他快步走至灶房,轻轻推开门, 寒风撩得油灯细火晃了晃, 却见家里人正坐在一堆儿烤栗子。

    “回来了, 冷不冷?”

    “还成, 没下雪,就风大。”这天怪的, 打晌后就阴沉下来,云层厚得望不到头, 却没见飘雪。

    炖鸡的鲜香混着栗子的甜味, 一股融融暖意,裴榕挑了下眉,笑说:“小鹿卖出去了?”

    不愧是兄妹, 那表情和裴椿如出一辙。

    小姑娘笑着起身, 拉他到灶边烤火:“卖了三两, 猞猁骨也有着落了, 只兽皮还得再等等。”

    栗子壳破开的声音噼啪作响,也不待人说,裴榕熟练地拿起铁钩, 将火膛里的栗子扒拉出来,夹到灶台边晾凉,边吹边咬开地吃进嘴里:“那敢情好。”

    “还有好事儿嘞。”人聚齐了,裴椿掀开锅盖,用勺子扒拉了下汤,熬了小一个时辰,汤面飘起层油花, 荤香满屋,她眯起眼笑说,“咱家多添了口人,二哥你做小叔了。”

    栗子在唇舌间回甘,裴榕茫然许久,蓦地反应过来,他看去裴松,却见他阿哥臊得直挠脸,哀声说:“哥都没觉得有啥,你们这一个个的好大阵仗,倒给我闹不好意思了。”

    “这是好事儿!”裴榕木然的脸上破冰般现出笑意,到最后眼眶子竟泛起了红。

    他和小妹都是阿哥拉拔大的,俩人自小虽也帮着做活儿,可那时年岁小力气也弱,家里大小事都是裴松扛下。

    这几年日子好一些,裴松才定下心来寻摸亲事,可但凡上门相看的多要细致瞧瞧他的眉心。

    有些话虽未明着说,可大家伙心里都清楚,裴松少时身子亏空,怕是不好生养。

    不好生养的哥儿,除了有子的鳏夫,是没人愿要的。

    这一直是裴榕的心病,快累作顽疾,若非自己和小妹拖累,阿哥早便过得美满了。

    而今知晓他有了孩子,心里又酸又胀。

    汉子自觉失态,吸了吸鼻子,可又忍不得想哭,忙埋头到臂弯去。

    裴松失措地抿了抿唇,伸手捏了把裴榕的后颈子:“你咋回事儿?哥怀个娃儿你俩小子一个比一个能哭,还是咱家椿儿扛事儿。”

    裴椿捂着嘴乐:“二哥你可别做缩头王八,要当小叔了,得将娃娃的小摇床、小马都打出来。”

    裴榕抹了把脸,抬起头笑着道:“哥晓得,还有小椅子、木球……我挑最好的料子打。”

    “挑那好的做啥?长大就用不上了,怪浪费的。”裴松又抠搜起来,他皱紧了眉,“边角料就行,啥木头不是用。”

    秦既白听得发笑,伸手自后将人搂紧,凑头亲了一口。

    薄唇蹭得脸痒,裴松笑着缩头,同汉子闹作一团。

    裴椿脸色红了红,忙喊道:“哎呀快来帮忙拿碗,吃饭了。”

    “来了。”裴松站起身,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边上汉子拉住了手腕。

    他恼起来,这不让干那不让干,他有劲儿没处使,扭身看去裴榕和裴椿,正想叫俩人管管,却见俩小的连连点头:“阿哥你去堂屋坐着,没啥活计。”

    “白小子你领他去,柜子里有软垫,别凉着了。”

    ……

    堂屋里,热汤暖饭,满室烟火气。

    因着炖了鸡汤,裴椿特地蒸了锅米饭,虽是粗米,却十足的香。

    饭菜上桌,她站在院里高声喊起来:“追风!回家吃饭啦!”

    不多时,就听“呜呜汪汪”的犬吠响起,半大的黑狗子不知打哪儿窜回来,毛尾巴摇得飞快。

    村里狗子多散养,追风在这片地界混熟后,惯爱随处溜达,好在不会跑远,一喊它便回来了。

    今儿个买肉,裴松特地和摊主多要了些骨头。

    鸡骨和猪骨不同,没人会拿这细碎东西熬汤,一听说他是回家喂小狗,那摊主还多切了两块儿鸡屁股。

    裴椿将鸡骨连同三个鸡屁股一并煮熟煮透,又拌了些米糊,这才端给追风。

    狗子早闻见味了,跟走这一路毛脑瓜扬得高高的,馋得口水都淌了下来。

    裴椿落了座,家里人这才动筷子,狗子吃饭声不时传来,小碗擦着地呲呲作响,几人听得笑了起来。

    鸡汤醇厚,米饭喷香,裴松才埋头喝了口鲜汤,就见鸡腿落进了碗里。

    就买了半只鸡,腿就这一个,他忙要夹回给裴椿。

    小姑娘却伸手盖住碗,鼓起脸道:“眼下我不是家里最小的了,最小的吃。”

    裴松失笑:“哥还没生呢,你还是家里最小的。”

    “反正阿哥吃。”裴椿夹了筷子鸡血,鸡血炖得粉嫩软滑,入口即化,“我早都大了,马上就是小姑了。”

    “阿哥你吃吧,一个鸡腿这样推来推去,别再凉了。”

    边上秦既白给他舀满热汤,跟着附和:“凉了便不鲜了。”

    裴松没再推拒,却是用筷子拆开,一半落进了小姑娘的碗里:“在哥这儿,你就是最小的,快些吃。”

    裴椿愣了片晌,欢喜地吃进嘴里,这肉好香啊。

    *

    吃饱喝足,俩汉子撤下碗筷,用布巾抹干净桌面,将栗子端了上来。

    裴松张口咬开一个,用手剥开,喂进了秦既白嘴里,汉子顿了顿,默着瞧了他许久,忍不住贴靠得近些,腿挨着腿轻轻蹭了下。

    裴松笑着道:“不是啥要紧话儿,就是想同你俩商量下往后的事儿。”

    小鹿卖了三两银,怕弄混了,油纸包里他没动,眼下正落在桌面上。

    进山前攒下了不少,虽给裴椿留下一两做袄子和平日花销,可小姑娘抠省着用,还剩下一多半。

    裴松抿了抿唇:“今儿个我和白小子先去的闹街,可村里铺面不收兽骨,我俩便又上了镇子。本是想问问药堂收不收骨头泡酒,巧来遇上了陈郎中的小儿子,正是堂中大夫,这下可好,不仅收了骨头,还说能帮忙打听兽皮的门路。”

    他看去裴榕:“不是哥信不过你,只是想多条路子也好早卖出去,若将这事儿全压你一人肩头,平顺上工已很累了,再闹得你心烦。”

    “哥你不用同我说,我都知晓。”

    裴松笑着应声:“那便好,还担心你难过嘞。”

    裴榕本就不觉有啥,可见阿哥这般在意他,心口到底熨帖,他缓声说:“这哪儿的话,咱们一家人,赚下银子是真。”

    猎户猎到山货,最愁的还是门路,兔子、狐狸寻常铺面就能收,实在不济也能赶集碰碰运气。

    只这猞猁皮,少得十几二十两,顶上一户农家大几年的花销,得是豪绅才吃得下。

    裴榕做工时虽也认识些富户,却不很熟稔,连人家喜好都摸不清,更没法子贸名登门。

    现下多条路子,心里也安定一些。

    裴松搓了把手,温声道:“还有一事……那开元堂也收猞猁狲的脏器制药,哥想说今儿个怪麻烦人家,又借了披风又给开了药,左右这肠子肚子也没多少分量,便不收银子了,你们瞧瞧成不?”

    “成,阿哥说了算。”裴榕和裴椿忙点头,村中人多受陈郎中照拂,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裴松点点头,将攒下的银钱一并推至桌子中间:“进山前攒下四两,中秋去林家吃酒,做袄子、棉鞋用去四百六十文,余下三两半。这是小鹿的三两,明儿个兽骨该能有个小五百文,二子这阵子辛苦,赚了足一两,这里便是七两半。家中还有两条兔皮、一条狐皮、小筐花椒子,眼下正是农闲,地里不消照管,哥想着,咱将这房子盖起来吧。”

    第74章 得寸进尺

    “不做袄子吗?”秦既白忙追问了句, 家里只给他一人做了棉袄,裴松那件早旧了,眼下他有了身子, 万不能冻着。

    裴松看过去:“做, 自然做, 待猞猁皮子卖了还愁袄子?年菜都得做三荤。”

    今年棉花产量足, 价钱便宜,可饶是如此, 一件袄子少说三百文。

    裴椿是小闺女,尺寸小些能少花销, 可三个人, 也得一两。

    手中银子拢共七两半,兔皮、狐皮和花椒子全卖去,能有个二两半三两, 加起来便是十两, 是家中的底钱。

    可盖房二十八两, 这还没算加固地基和打井, 若是猞猁皮子有着落……

    裴松叹口气,转而又笑起来:“去年袄子够穿,再说干力气活儿要啥好衣裳, 弄脏了多心疼,等盖好房吧,盖好了哥说啥缝一件。”

    秦既白没吭声,只伸手将人握紧实了,袄子定是得做的,猞猁皮子若没那般快卖出去,他便再进山打猎, 倘若运气不好什么也没猎到,他就将自己这件袄子改小了给裴松穿,总之不能委屈了夫郎。

    见汉子没言语,裴松当是哄好了,继续方才的话儿。

    现下已是十月末,还有两个月就到年根,正值天寒地冻。

    农家人讲究春动土、秋竣工,一来寒冬里手脚冰凉干不动活儿,二来黄泥黏土过水成冰,不好翻拌。

    裴松也想到这茬,只家中这回盖房子是大活计,不似那黄泥土坯,盖个一月就能完工,他问过泥瓦师傅,这一趟干下来,少得三五个月。

    既然要动工破土,那便一回干好,往后几十年都舒坦,他抿了抿唇:“我琢磨着在后院打口水井,咱这地界在山脚下,少说也得挖三五丈深,单是这事就得耗上一两月。”

    “眼瞅着快到年节,不如先在老屋里把年过完,这两月打井、定砖瓦、找师傅一块儿使劲,来年开春天暖时正好动工。”

    冬里打井,看似逆着时节,实则藏着不少门道。

    冬时水位低,却能清楚摸清地下稳当的水脉,不像开春雨水多了,地表水渗得杂乱,反倒难辨真假水源,万一错了水层,往后井里水时有时无,才是真的麻烦。

    况且冻土结实,挖井时井壁不易坍塌,省去了衬壁的功夫,虽要受些严寒,却能赶在年前把井打好。

    等开春盖房子时,匠人用水、家里日常起居,都不用再往村头奔波,倒比拖到暖季更省心。

    “要……打水井吗?”裴椿睁圆眼,两颊飘起绯色。

    平山村地方小,村头到村尾不过百来户,只一口老井,家家户户都得扛起木桶去汲水,院中有私井的屈指可数,得是很富裕的人家。

    裴椿是闺女,不像汉子似的夏里能去河边洗澡,家中炊饭又多是她来操持,陶缸里的二斤水当真是节省用,而今听说家中要打井,心里又惊又喜。

    秦既白剥了颗栗子喂进裴松嘴里,男人看也没看张口吃下,笑着道:“打,说啥也得先将这口井打了,往后咱家吃水再不用往村头跑,想泡脚洗澡挑一桶就成,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得了准话儿,小姑娘欢欣得直蹦高,她自椅子上站起来,见追风吃好饭正趴在角落里打盹,跑过去将狗子抱进怀里:“追风你听见没?咱家要打井盖房了!到时候阿姐给你也盖个小窝,就在咱家大门口,挡风挡雨暖乎乎的!”

    也不晓得追风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反正挺欢腾,甩着尾巴舔裴椿的下巴:“呜汪!”

    *

    夜色深浓,远天层云散尽,星子寥落。

    裴松披着衣裳哆哆嗦嗦推门进屋,他躬身搓了把手,呼出团团白气。

    秦既白正在收拾筐子,今儿个装小鹿的编筐原是放农具的,再是清理过也还是尘土飞扬,明儿个带的东西轻,便换了只稍小的筐子。

    见裴松进屋,他赶忙起身过去,将门关严实,又搂人进怀里紧着搓他的胳膊:“叫你穿好了再出门,你偏不听。”

    “就两步路,穿了还得脱,麻烦的。”

    秦既白叹了口气,他就这脾气,说多了又嫌烦,将人塞进被里去,裴松本以为得冷得冻人,谁想个暖乎物件儿抵在了脚心,他虾米似的伸长手臂捞出来,就见是个汤婆子:“啥时候灌的?”

    秦既白坐在床边,温声说:“椿儿拿来的。”

    “哎不要不要,这才几月天,到冬里日子不过了。”裴松烦了一晚上,他随性惯了,现下一家人当祖宗似地将他供起来,他累得慌,将汤婆子塞回汉子怀中,他埋进被里,晒过日头的棉花被一股暖香,很是舒坦。

    秦既白绷着脸,唇线拉得平直,掀开被角将那滚圆物件儿又放回了裴松的脚底。

    裴松恼起来,扭头瞪他,将汤婆子踢出去:“一个月都没到,你们就给我看得严严实实,这不让干那不让干不说,汤婆子还非得使啊?”

    他脾气急,火起来嘴里蹦豆子似的。

    秦既白将汤婆子放到一边,却伸手进被去摸他的脚。

    裴松一怔:“你做啥?”

    “不做啥。”怕他冷着,被子没掀,便得趴俯下身去,秦既白将他的脚握进手心,许是风吹着了,冰冰凉凉,大手用劲儿搓了搓,相贴的皮肤立时暖和起来。

    裴松咽了口唾沫,想说脚底板多脏啊,走这远的路都汗着了,方才虽洗过,可家里用水、用柴都紧,他也只是就着温水涮了涮。

    秦既白抿了抿唇:“你不想使汤婆子咱就不使,往后我日日给你搓热乎,夜里也夹着你脚睡,这成不?”

    裴松不吭声。

    汉子瞧着他笑:“方才不是喝了汤药?也晓得自己底子亏空,可偏要逞能。”

    “我晓得你心思,平日里都是你照顾弟妹,而今被这样小心着,心里别扭。”

    “可有孩子总不能还随着性子来,待生了,你想上天我都陪你。”

    裴松瞪他一眼,却听窸窸窣窣声响,他伸手将那汤婆子捞回了被里。

    秦既白有些想笑,却忍下了,他缓声说:“那我要说明儿个就我自己去,你是不是又得生气?”

    “哎你小子……”

    “天冷了,在家歇嘛。”秦既白抽回手,起身伏在裴松身上,大手撑在两侧,小心没压到人,“松哥,成吗?”

    说话儿软声软语的,听着像是商量着来,可他若是不应他非得没完没了的墨迹,比村头婆子还絮叨。

    裴松气得仰头咬他微鼓的喉结:“得寸进尺是吧?”

    秦既白吃痛“嘶”了一声:“我哪儿敢?你骑我头上我都乐呵的。”

    裴松想到什么,脸色“唰”得涨了满红,他翻身背对着人,闷声道:“晓得了,快去干活儿吧,话好多!”

    汉子笑着亲了亲他的颈子,见人耳尖也红着,指头搓了把骨节忍下了,起身继续收拾筐子。

    兽骨压在最底,上面是脏器,秦既白拾掇得干净,又用干草包裹紧实。

    猞猁皮还没来得及硝制,昨儿个还一股子腥气,风吹过个把时辰,倒散去大半。

    这物件儿金贵,他用布包好,方大夫的披风怕染上味儿,单收了起来。

    待这些都做好,他扭身同人知会过,到灶房洗漱。

    裴松窝在床里还臊着,伸手搓了把脸闷声道:“水在灶上温着了,快些洗别冻着。”

    秦既白笑着应下:“松哥对我真好。”

    裴松扭头看去,咯吱声响,老旧木门打开又合上,汉子已经出门去。

    他窝回被里,唇边扯出个笑来,忙又揉了把脸:“臭小子!”

    被子厚实,脚底也暖和,油灯光轻轻摇晃,他昏昏沉沉便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已是天光明朗,枕边却空落落,伸手一摸冰凉。

    外面又起叩门响,裴椿的声音传来:“阿哥你醒没?我进来了?”

    裴松忙坐起身,随便披了件衣裳:“啊进。”

    门轻轻打开,小姑娘端着药碗进屋。

    风声呼啸,她紧着用肩膀顶上门。

    “啥时辰了?白小子也没叫我。”

    “巳时二刻了,没旁的事就睡呗。”裴椿坐在床边,用勺子搅了把汤,又从怀里掏出俩甜枣,“快趁热了喝,凉了该苦了。”

    一想到这汤药是做啥的,裴松耳尖发红,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从舌根一路蔓延进肚腹,他眉心抽紧,忙将枣子塞进嘴里。

    正臊得慌,却见裴椿俯过身,轻趴在了他腿上,一如小时候那般亲昵,小姑娘笑着道:“阿哥,你过得好,我和二哥才安心。”

    她伸手环住他腰,轻蹭了蹭:“我觉得这日子真好。”

    第75章 破土打井

    一场雪后, 山间冬至。

    茅舍烟斜,风卷残雪,虽是寥落寒景, 却也农闲时节。

    耕田覆着厚雪, 棉被一般压着黄土地, 待到来年开春燕归时, 又是一年农耕日。

    院子的枣树打下通红的果子,晾成甜丝的干枣, 秋收扛回的玉米也已晒透,和干辣椒一并串挂在墙头, 黄红交错间很是喜庆。

    村中富裕人家烧起热炕, 厚实棉被卷起来,炕上铺起竹编的盖席,到了夜里再将褥子放回去。

    白日里便架上一张小方桌, 阿爹、阿娘和娃儿们都围着小桌坐, 打络子、绣手帕, 说说笑笑, 日子缓缓又闲闲。

    裴家这老屋没做烟管,灶房炉子也不通屋,天冷下来只能围着火膛子烤手。

    灶房门已经很破旧, 得用把马扎抵住才不穿风,可有时风劲了,还要将这木门吹开去。

    膛子里火苗正旺,“噼噼啪啪”一片焰红。

    给汉子做的一身棉袄棉裤还是穿在了裴松身上,裤管、袖子都长,秦既白还细致给他掖好了。

    那会子裴松顶不情愿:“你这件薄的不抗冻。”

    “那你旧的给我吧,我烦椿儿帮忙拆开, 棉花絮在我这里,这样也暖和。”

    裴松晓得再说下去,他又要拿他有了身子说事儿,便没吭声。

    新打的袄子穿在身上,热乎气暖进了心窝里。

    窸窸窣窣声响,裴椿垂下头,用铁钩将膛里红薯扒拉出来,外皮烤得黑如炭,可裂开口子的地方正淌着黄油,很是香甜。

    追风闻见味,绕着圈跑得欢实,嘴里不住地呜汪呜汪。

    将红薯夹到灶台上晾凉,裴椿道:“别叫小白哥干了,进屋来烤烤火吧,待会儿人该来了。”

    “叫不动,非得把柴都劈好了才肯回。”

    正说着,屋外又响起砍柴声,咚咚当当,打后院儿远远传来。

    裴松抿了抿唇,伸手拿起块儿红薯,才烤出来的红薯正热乎,他烫得搓了把手,还是裴椿拿了只碗装起来:“这样端去,省着烫手。”

    裴松嘿嘿笑了两声,拿过碗站起身,推门出去。

    雪后已有半月余,日头早将雪水晒化,土地却冻得硬实,脚踩上去冰凌碎开,吱吱嘎嘎作响。

    山里捡回来的木头,秦既白用斧子劈成一般大小,也方便堆放进柴房里,柴火码得多,冬里日子才塌实。

    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忙放下斧子拍净身上的灰,快走几步迎上前去:“松哥,外头风大,怎不在屋里歇着?”

    裴松举举小碗:“刚烤的红薯,拿过来给你甜嘴。”

    秦既白垂眸低笑,将裴松挽起的袖管放下来:“出门了就放下穿,别吹伤了手。”

    听他絮叨,裴松耳根子都要磨出茧子,可心里却暖和,被拉到避风角落里,俩人就着一只碗,凑头吃红薯。

    “那师傅啥时候来?”

    “说是晌后就来,瞧这天色快了。”

    “那我得快些劈,也好将地方腾出来。”

    打井的师傅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因着村中一带没甚么生意,寻常日子便在镇上做活儿,光是寻他就费了好一番工夫。

    裴家虽在山脚下,可遥记得几多年前,这附近有过条河,深及膝头,裴松还带着弟妹去逮过小鱼。

    也忘记是打哪年开始,这河水枯竭,鱼虾也没了。

    可既有过河,这地下水该是充足。

    寻水探源是手艺活儿,道理却简单,一片地界里,杨树柳树生得格外茂盛的,根茎下方或许有浅层水源,而夏时地面返潮、冬时积雪先融处,也靠近水源。

    老师傅在裴家细细寻觅过整日,终于在后院儿的东南角用石灰粉定下位置。

    那日只他和小孙来,孙儿十七八的年岁,干惯了力气活儿,手臂肌肉紧实,土面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砸出个深坑。

    只是下探水源,不消挖得很深,大约半丈便停下了。

    老头儿蹲在土坑处,先是用手掌贴紧地面,又捻起沙土细瞧,这才点了点头。

    一口井三四尺见宽,若打下三丈内出水,便是二两银,往后每深两丈还需多追一两,若六丈内不见水,再往下打不要银子。

    裴家村东这一片,只有一户人家有私井,足挖下五丈深才出水,这般算下来,一口井少说三两银。

    打井是力气活儿,都是拿命在干,饶是寒冬腊月越往井下越暖和,价钱也是讲不下来。

    好在老师傅活计不算多,愿意帮忙衬壁,只要主家给付板材就成。

    这衬壁用料也颇多讲究,常见的无非木板与青砖,木板低廉但易腐,青砖能保百年却价贵。

    近来裴家正因盖房之事,常往返于窑厂,倒也方便拉回些砖头石块。

    这事儿便如此说定了,日子定在仲冬十七,黄道吉日,宜破土开基。

    正好雪化天晴、土壤干燥,也适合打井。

    角落里,秦既白背对着风,将裴松护得严实,半点寒气没漏进去。

    他一手帮着托稳碗,好让裴松能腾出手剥红薯皮。

    寒冬里在外头干活,手背上难免裂开几道细小口子。

    裴松瞧着心疼,没敢多细看,连忙掰下一块热乎红薯,递到秦既白嘴边。

    “真甜。”汉子咬下一口,又急忙把红薯往他面前推。

    裴松没接,只缓声道:“火膛里还煨着,你先吃。”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了叫门声,跟着是“嘎吱”一声开门响,远远听见裴椿应下声,出门去迎客。

    秦既白立时拉过裴松的手,将瓷碗塞回给他:“该是打井的师傅来了,我把这儿收拾下,待会儿还得放爆竹。”

    裴松放下碗,弯腰想搭把手,却被秦既白抱住了:“听话儿,去前院迎迎人。说不准邻里也会来瞧热闹,你这掌家的,总得露个面。”

    裴松抿了抿唇,又垂眸扫过汉子指头上深褐色的皲裂,终究应下声,端碗拾起步子。

    前院儿,裴椿引着祖孙三人往里走。

    老师傅穿件半旧的棉袄,腰间系着条靛蓝粗布带,身后两个壮实小伙儿,背上的大竹筐里装着铁铲、蝴蝶锥,还捆着几卷麻绳。

    几人见了裴松,连忙规规矩矩地喊了声“主家好”。

    裴松笑着应下,却见小姑娘急着往灶房跑,还不忘回头说:“您几位稍等片刻,就来、就来!”

    今日开工破土,客人进门先看茶,才显得主家重视,也图个吉祥顺遂。

    灶上水早已烧好,没多会儿就捧了过来,不似大户人家用的精致小盏,裴椿端来只手掌大小的瓷碗,里面缀着两叶铺子里买下的茶叶,正冒着腾腾热气。

    都是农家汉,不在乎这茶叶的新旧,只笑着接过手去。

    刚歇了片晌,邻家婶子就挎着竹篮来了,里头装着两把炒花生,嘴里念叨着:“听说今日打井,我来瞧个热闹,沾沾这水旺的喜气!”

    话音方落,又有几户人家陆续过来,门前很快聚了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吉祥话——

    “裴家日子过得顺当哟,这都打上井了,往后可是不用再往村头跑,日子也舒坦了。”

    “可不是嘛。”婶子抓了把花生塞进裴松手里,“都说活水聚财气,这井若是成了,你家可要富裕了。”

    裴松笑着应下,拱起手道:“借几位吉言,这若真顺利出水,到时候可要来家里喝新井泡的茶。”

    “托大家伙儿的福,同喜同喜。”

    院中正热闹,裴松还琢磨是谁通风报的信,目光扫到人群末尾,就见林杏和林桃正踮脚看他,腿边还跟着一黄一黑两只狗子。

    见他望过来,咧着嘴笑得欢喜。

    第76章 爆竹燃炸

    裴松怀身子已月余, 肚腹还不见大,他听生产过的婶子说起,得三五个月时才显怀, 倒也有些哥儿腰身长一些, 到了六七月才鼓起来。

    正是小月份, 怕有个闪失, 怀孩子的事儿不往出说,可林家是知晓的。

    林家老大成亲一年多, 都还无所出,裴松本不想过早知会, 要么给人听去倒像是拿芒刺戳人心口, 臭显摆一样。

    可林家两个总上家里来,小哥儿又是个坐不住的,裴榕怕他与人闹时没轻没重, 这才说了。

    林杏心中别提多高兴, 眼下见了裴松, 倒是安分稳当, 连步子都缓了下来。

    裴松心里熨帖,一手一个牵住俩小的,同小时候一般无二地领着往后院走。

    林杏瞧着他这一身不多合适的棉袄, 温声道:“大哥,小白哥将这袄子给你穿啦?”

    袄子是裴椿缝的,那会子正值仲秋,家家户户晒玉米打粮食,林杏常来裴家串门子,便听说是给秦既白做了袄子。

    裴松笑了笑:“啊,怕我冷着。”

    林杏抿唇脸色泛起红, 他与裴榕的亲事说定后,阿爹虽没多说什么,可到底担心裴家家底儿太薄,他嫁过去要过苦日子,惦记着多备些嫁妆,别叫娃儿受了委屈。

    那会子阿娘正在屋里纳鞋底,她就笑说不会的,先不说裴榕是不是那样的汉子,就是有裴松在,也不会叫杏儿委屈了去。

    再者说,那秦既白疼夫郎这片地界都出名,农活儿最是累人,他向来抢着干,还有那眼神,只要有裴松在,就没往别处看过。

    同个屋檐下,裴榕如何不能差了去。

    裴松不知晓他在想些啥,见他两颊通红,怕是风裹伤了,抽回手摸摸他脸蛋:“冷不冷?和桃儿上灶房里避避风?膛里还烤了红薯。”

    “不冷。”林杏最是稀罕裴松,笑眯起眼说,“大哥,我想看打井。”

    “那便看,只冷了记得去灶房灌汤婆子,桃儿也是。”

    俩孩子忙点头:“晓得嘞。”

    裴家后院儿,汉子将没劈砍完的柴火堆放在墙根,地界空出来,架起了爆竹。

    农家人使爆竹,多是听个响,要么将砍下的竹子直接放进火堆里干烧,待到热气把竹筒灼烫爆开,噼里啪啦的很是热闹。

    只今儿个是动土的大日子,早几日家里人便将竹子砍回来。

    入冬后,竹子早不似夏里翠绿水灵,尤其历经雨水风霜,连晒几日后更是干巴泛黄。

    在竹筒里塞上硝石、硫磺,用火一点,那声音比直接烧竹子还响亮。

    人群乌泱泱涌进后院儿,约摸几十口子,倒也有序地围着将打井的地界站作个圆圈。

    梳着羊角辫的小小子拉着阿嬷的手,小声问着:“那镐头往土里挖,就能出甜水吗?”

    “能出,但得打下几丈深才成。”婆子蹲下身,抬手指过去,“这家中打了井,日日都能泡脚,过得便舒坦了。”

    “那咱家能打吗?”

    婆子便抱起小娃娃笑道:“那春生长大了也学打猎,像你白叔似地猎回头小鹿,咱家也打井吃水。”

    小娃娃哪晓得打猎跑山的艰难,只崇敬地看去秦既白,不住点头:“嗯,也像白叔似的。”

    日头偏西,余晖洒下一片薄金,漫过冻硬的土地,也覆在光秃的枯树上。

    这点微弱的暖意,倒衬得冬景愈发寂寥。

    点爆竹不能直接使火折子,离得近了恐会炸伤。

    秦既白用长尾铁钳夹了根老树枝子,火折子点燃后,焰苗跳动,黑烟缭绕,凑到了爆竹近前。

    “快将娃儿抱紧了,可别往前头去。”

    人堆里不晓是谁家喊起一声,身边有孩童的,不论是不是自家娃儿,都拉到怀里抱紧实,还给捂住耳朵。

    裴椿自是贴着阿哥站稳当,她也只在过年打年兽时见过这场面,还多是用火盆直接烧竹子。

    像在竹筒里塞硝的,最近前是阿哥成亲时候,只那会子她在屋里待着,没同杏儿在外面跑,也少了见识。

    眸子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火苗,就觉耳朵上一热,裴松的手捂了上来。

    小姑娘仰头后瞧,就见阿哥朝前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往前看。

    风裹得脸颊冷生生,可被粗糙手掌捂紧的脸颊却暖乎乎。

    裴椿往后站了站,贴近阿哥怀里,笑眯眯地看去爆竹。

    就听“咚”的一声响,爆竹燃炸,青黄的竹片爆裂开,秦既白扔下铁钳,跑进人堆里。

    裴松就觉耳朵一凉,汉子的大手捂了上来,将那些震耳的喧闹全都隔绝在外。

    “冰不冰?”汉子张开口问道。

    裴松听不真切,往他那边靠了靠,秦既白薄唇凑到脸边,擦着他的耳朵:“手冰不冰?”

    裴松笑着看他,正想说不冰,就见秦既白将袄子衽口敞开,拉高到他耳侧,将人裹进了怀里。

    裴椿被俩人闹腾得站不稳当,仰头朝后看去,拉开裴松的手,和林家两个到旁边去躲声了。

    噼啪震响里,人声闹嚷,语笑喧阗。

    缓缓,爆竹声歇下,又等过片晌,待到熄灭火,只余呜呜风声,秦既白这才松开手,过去帮忙清干净地面。

    破土开基,得敬天地酒。

    老师傅自家带的酒水,又借了裴家的茶碗,浇在黄土地上。

    寒风刺骨,吹落林间残雪、梢头枯叶,将苍茫天地的一轮灿金凛冽作如血残阳。

    下铲人得穿红,农家人制不起新衣,就在腰间挂一溜红带子,祈求开挖顺遂。

    长风袭来,飘飘荡荡,老汉仰天高声喊道——

    “天地神明在上哎!今儿个开井求泉,润泽一方,活水甘洌嘞!”

    那声音虽嘶哑作斧劈,却又稳当如洪钟。

    一声落地,年轻汉子绷紧脸,手中的镐头稳稳砸下。

    “咚”的一声响,破开硬实黄土。

    “拜谢苍天,拜谢厚土哎!望开井寻源,三丈见水,源源不绝嘞!”

    汉子手臂高扬,再一声咚响里,砸下深坑。

    秦既白站回裴松身侧,握住他的手。

    裴家这一片后院儿,不到一年光景,已然大变了模样。

    高起的篱笆墙,围合的鸡圈,如今又新打下水井……

    再过几月,猫冬过了年节、新桃换下旧符,开春燕归时,家里就要盖新屋了。

    周遭人声喧闹,裴松仰头看去汉子,才十八,就已经比他高出半头。

    老话儿都说男儿汉二十还得往上窜一窜,那时候说不准要高他一头了。

    他仰头看他,眼底笑意盈盈:“白小子,咱家这就打井了。”

    汉子高出许多,却偏要弯下腰来蹭男人的脸:“嗯。”

    “脸上都生胡茬儿了,扎得痒。”

    “我回头就刮干净。”

    裴松伸手揉了把汉子的脑瓜,他其实有许多话儿想说,他来家后日子越来越好了,想道感慰、想劳他辛苦……却都哽咽在胸膛,鼓鼓胀胀。

    只握着秦既白的手,越发紧实。

    第77章 胡乱生气

    冬月里, 昼短夜长,光景闲碎。

    一晃打井已半月余,镐头破开顶层硬实冻土后, 越往下挖越松软, 待挖下一人来深, 站在井底寒风吹不着, 倒是比在地面还暖和。

    打井探源,通常是一个汉子在井下破土, 手里使一柄蝴蝶锥,这物件儿锥头尖刺, 杆身有两翼蝴蝶翅膀的泥斗, 锥头钻挖时把泥沙带进泥斗里,直至两斗灌满,倒进筐中, 再由井口的人吊走就成。

    因此常留在裴家后院儿干活儿的是老汉儿的两个孙儿。

    与之熟络后, 才知晓这俩是堂兄弟, 大哥陈山石二十有八, 已经成亲,小弟陈林石才十七,倒是在寻摸亲事。

    这般算下来, 陈林石在裴家都算小的,只比裴椿大不几岁。

    他年岁小,也常随着阿爷、大哥做活儿,嘴巴伶俐又抹蜜似的甜,每回见着裴松都热切喊人,一口一个“大哥”无端的亲近。

    这几月天冷,地里活计虽闲了下来, 可裴家却实在忙碌。

    开春就要盖房,得先将砖瓦门路打通,要么春里再合计,岂不平白浪费了时日。

    平山村多是农田,繁华些的地界不外乎闹街,但这地界的砖瓦是倒过一手的,寻常垒个窝棚还使得,若要盖房价钱就贵了。

    窑厂离得远些,得坐驴车行出几里地,到隔壁的村子去瞧,那地方山陡坡高,窑厂也多,货比三家后谈妥了,赁驾车拉回来,能省下不少银子。

    裴松这几月有些害喜,虽不似别家哥儿、姐儿那般厉害,却也吃不下饭食。

    这月里橘子正新鲜,秦既白又打粮食铺子买回些干果,日日哄着吃,可也无甚胃口。

    身子不妥帖,他也没心高气傲地非要事事都照管,活计放给秦既白和裴榕干,俩汉子闲了就往窑厂跑,倒也将门道摸了个清楚。

    近来风冷水寒,霜雾尤其重,后院儿咚咚当当不歇,听着却踏实心安。

    灶房里烧起膛子虽然暖和,可总坐在小马扎上屁股疼,裴松便和小妹窝在了房里。

    门帘盖起来,窗子缝隙用木条子钉严实,倒也不穿风。

    只屋里冷飕飕,身上裹紧棉袄,脚底塞上汤婆子才成。

    俩人偎在一床被里,被上架着小方桌,上面放着针线篓子。

    眼下正是闲时,裴椿想着多绣几张帕子,到时赶集好卖一卖,也补贴家用。

    裴松手艺不精,做的绣活卖不上价,干脆缝了自家用。

    自打成亲以来,他就没给秦既白缝过什么,最多是打几个补丁。

    还是前阵子溜达去铺子买盐巴,见别个汉子伸手进怀里,一掏一个钱袋子,绣猛虎飞龙,亦或松柏梅竹,他这便想着得给秦既白也缝一个。

    汉子常在外面卖皮货,这伸手进怀里拿出个蓝布袋子,让人笑话儿。

    布面在绣绷里扎得平实,裴松指头粗,绣了不一会儿就腰酸眼睛疼,比下地挥锄头干活儿都累。

    裴椿凑来一瞧,不禁笑起来:“这绣的啥啊?松柏和……日头?”

    “嘿,瞧出来了?”裴松挠挠脸,笑说,“那哥这手艺还成嘛。”

    秦既白天光乍明时生人,他名里带个松,左右想不起绣啥,不如这个来得有寓意又真切。

    裴椿抿唇直笑,心说阿哥也是不害臊,将自己个儿送给小白哥了。

    冬时虽是农闲,可地里种着过冬的菜蔬,还得时不时看上两眼。

    秦既白巧来要去肉铺里买棒骨,这便带着追风一道出了门。

    狗子快半岁,很是听话,前儿个裴椿怕它冷着还用布头缝了件小袄,兜住圆鼓鼓的小肚子,省的吹了风难受。

    汉子肩上背着筐子,里面装着新摘下的白菜、萝卜,手里拎了两根棒骨。

    卖猪肉的屠户瞧见这小黑狗,提刀给它剁了块儿带皮的骨头。

    虽只两指节大小,可给追风欢喜够呛,这一路尾巴摇个不歇。

    因着屋里有闺女,秦既白没进去,他隔着门板子敲了敲:“松哥我回了,白菜和棒骨放在灶房,我上后院儿瞧一眼。”

    里头应下一声,裴椿忙别好针线,下床穿好鞋,快至晌时,她得将饭食做出来。

    裴松跟着起身,却被小姑娘喊住了:“外头冷,别出来了。”

    “哥给你打下手,陪你唠嗑。”

    “我快着呢,你若没趣儿就将这钱袋子绣绣,小白哥瞧见了一准儿高兴。”

    说罢裴椿也没等他,开门出去了。

    这家中来人干活儿,若是帮工,主家管一顿中饭。

    像陈家兄弟这般收钱打井的,多是自己带饭食。

    冬里吃食硬得快,晨里暄腾的馍饼过个把时辰也冻住了。

    便得借主家的热水泡一泡,就着咸菜咽下肚。

    裴家农家户,没那些大户人家的排场,配着厨司伙夫。

    一口铁锅子热气腾腾,菜蔬也是地里现摘的,虽不多丰盛,却色香俱全很是滋味。

    秦既白端着粗米给豆饼和面饼喂过食,又瞅了瞅编好的草窝,没见着有蛋,叹一口气将篱笆门栓紧实。

    心说这别是不产卵的母鸡,养它倒白白浪费了粮食。

    后院儿连着山,风自山巅来,很是刺骨。

    汉子往井角处瞥一眼,正见陈山石蹲在井口往上吊筐。

    这活计累人,又不像井口有个辘轳,能省些力气。

    秦既白忙走过去,也没甚么话儿讲,闷头帮着一块儿吊井泥。

    他往下看了眼,这半来月,俩兄弟当真是没闲,已打下两丈来深小三丈,只还没见水。

    这不稀奇,冬里水位低,比春夏汛期更难寻源。

    秦既白道:“歇吧,吃口饭去。”

    “成日里吃你家,阿爷都要说了。”许是有了夫郎,陈山石稳重许多,“家里给带了馍饼,就着热水垫垫肚子就是。”

    秦既白山中打猎,又怎会不知晓冬里吃这冷食是啥滋味。

    本就天寒地冻,又忍饥挨饿食不饱,有时候抬头望眼天,都恨不能当下死过去:“家里炖骨头,你俩借一口。”

    他一个汉子,平常不好同人唠闲,也就在裴松跟前絮叨个没完。

    可话里意思清楚,家里吃饭,你俩是顺道带的。

    陈山石给这么些人家帮工,饶是些心善的富户,赏他们这些苦力汉加顿好餐饭,也没说能上主家桌的。

    多是在院儿里用自带的碗领下饭食,就蹲去犄角旮旯里吃。

    他心里酸胀,口中又不似小弟般顺溜,只不住点头:“好嘞好嘞,我这就叫林子上来。”

    秦既白也不多会说好听话儿,只“嗯”了声,抬腿往前院儿去了。

    晌午吃炖菜,棒骨剁开,骨髓滑进汤底,又鲜又香,配上地里刚揪下的白萝卜,别提多馋人。

    裴椿又炒了个醋溜白菜,贴的玉米饼子,陈家两兄弟带的馍饼顺道上屉蒸了,端出来时暄腾的直冒热气。

    堂屋里大家伙儿围坐,陈山石有些拘谨地落座,倒是小弟挠着脑瓜嘿嘿傻乐。

    裴松这边多了只瓷碗,里头蒸了碗蛋羹,秦既白和裴椿晓他近来没胃口,变着花样做吃食,还在上面点了滴香油,那味道香的骨汤都盖不住。

    裴松不动筷,桌上人都收着手,他忙笑说:“别干瞅着了,快吃快吃,再凉了。”

    这才听窸窣声,大家伙儿埋头吃起来。

    裴松虽然饿,胃里却又胀气,吃不下饭,尤其闻见肉汤,没来由地犯恶心。

    一桌子人瞧着,还有两个外姓汉子,秦既白不敢做得过火,只大手在男人后腰撑住了,又拿勺子舀了蛋羹喂到他嘴边。

    见陈林石瞧过来,裴松没好意思让人喂饭,伸手接过勺子,同边上汉子温声说:“你吃着,我自己来就成。”

    秦既白吊眼看了陈家小子一眼,悻悻收回手没吭声。

    骨汤放在桌心,醋溜白菜倒是远一些,裴松伸筷子去夹,就见陈林石一手端起盘子,放到了他跟前:“大哥吃嘿嘿。”

    “多谢。”裴松看向陈山石,客套着道,“你这小弟可是懂事儿。”

    不待陈山石开口,陈林石咧开嘴:“这谢啥,我和阿哥还得谢主家管我俩饭呢,也谢过白哥。”

    汉子长相周正,嘴也甜,裴松乐得点头,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就这一眼,给边上秦既白看得着恼,可又不敢和裴松撒火,倒给自己气得喉咙发堵,脑筋生疼。

    这边吃着饭,屋外便起了动静:“裴家可有人在嘞?”

    秦既白胸膛子火燎,也没同裴松知会,放下碗筷就出去了,可到了门口子,又生怕天风刮伤人,反身将木门关得严严实实。

    篱笆墙外站着个面生的汉子,见了来人,笑着说:“我打镇上做工,方大夫托我给你家捎个信儿,说那皮子有买主了,你家啥时候得空送一下。”——

    作者有话说:小白:呜呜呜[爆哭]

    第78章 你不信哥

    秦既白心中高兴, 忙应下一声,赶不及想同裴松说。

    才拾起步子又停住了,扯出个生硬的笑来:“外头风冷, 进家喝口热茶。”

    “哎不了不了, 话儿带到我安心着, 家里还有人等。”汉子摆了下手, 匆匆走了。

    见状秦既白便做罢,抿了抿唇往堂屋走去。

    裴松吃不下饭, 又恐小妹担心,骨头汤勉强喝了小碗, 蛋羹清淡, 倒是吃去一多半。

    见秦既白落座,出声问道:“是啥事儿?”

    才从寒风里回来,身上正凉, 秦既白搓热手, 这才握紧裴松:“皮子有着落了。”

    “屋头那个?”

    猞猁皮子金贵, 有外人在时, 裴家人都囫囵着说,左右自家清楚。

    秦既白点点头:“方大夫叫人递的话儿,我明儿个就去一趟。”

    “我同你一道吧。”

    汉子皱皱眉:“风冷, 你家里歇吧。”

    “成日在家憋闷着,想出去透透风。”

    他干惯了活儿,往常就是冬里也要拾掇菜地或进山采野菜、果子,眼下是这不让去那不让去,他难受得紧。

    秦既白正犹豫,却听对面陈林石道:“是猎了皮子吗?”

    他话音落,边上陈山石忙抬手肘怼他, 沉下声:“别啥都问!吃饭!”

    汉子忙缩起肩膀,埋头扒饭。

    他年纪轻,虽然嘴快话多,可也懂事儿,晓得骨汤金贵,只喝了一碗便不再舀了,眼下埋头吃的尽是自家带来的馍饼。

    可男儿汉山林长大,又有几个不向往跑山狩猎的,手里一柄长弓,疾风猎猎,英姿飒爽。

    或许都没尝试过,脑中已描摹出自己那伟岸模样了。

    裴松笑着看他,温声道:“是嘞,你白哥是打猎好手,要不是他,家里也没法子这般快打井。”

    见陈林石光顾着啃干饼,他伸手拿起汤勺,舀了勺骨头汤,又挑了几块儿玉白的萝卜,一块儿落进汉子碗中。

    陈山石忙道:“他够吃的,您别给舀了。”

    “十七八正长个子,多吃些也往高了窜一窜。”裴松又给裴椿盛满碗,这才看去秦既白,“碗给我。”

    汉子绷着张脸,将碗递过去,可任谁都瞧出来他不高兴。

    裴松也不知晓咋了,桌子底下伸手过去,碰碰汉子的大手,才摸到一块儿,就感觉一股劲儿,被反手握紧实了。

    吃过饭,几人起身各自忙活去。

    后院儿又响起打井声,猞猁皮子硝晾妥当,还得梳理顺滑,再装进布包里。

    冷风轻拍着屋门,裴松坐在被里穿针引线。

    他皱皱眉,自己就这手艺了,多两针少两针瞧不出分别,只想着汉子出门在外用时,别叫他丢了人。

    裴椿见他拆绣绷,晓是绣好了,温声道:“阿哥,你瞅出小白哥不多高兴没?”

    “嗯?”裴松抿了下唇,他是瞧出来了,可也不晓得为啥,忖了片晌斟酌道,“是听我想跟出门卖皮子,生闷气了?”

    裴椿叹了口气,心说他阿哥这心大的:“他醋那明显,快把自己酸死了,你倒瞧都没瞧出来。”

    “醋?醋谁啊?人陈山石成亲了。”裴松蓦地想到什么般,轻咂了下嘴,“陈、陈林石啊……他才十七八岁,小孩儿一个。”

    “可小白哥也是啊。”

    ……

    寒冬日头落山早,不过酉时初,天色已如泼墨山水朦胧起黛色。

    裴家晚上吃的面条,晌午的骨头汤留下一碗,又兑了些水烧滚沸,夏时攒下的笋片泡进水里发透了,虽然比不了现摘的新鲜,却也很是清爽。

    热汤热面下肚,浑身都舒坦起来。

    因着明儿个得早起去镇上,秦既白早早洗漱过,脱鞋上了床。

    顶着寒风推门进屋,裴松用脚带上门,将油灯轻轻落在矮桌上,一抬眼,就见床铺鼓起一个大包,汉子正背着身缩成个团。

    听见动静也没像往常似的出声喊他,想来还在生闷气。

    裴松挠挠脸,心说这一天天哪这么多气生。

    可定睛一瞧,秦既白躺在床外侧,散下一片乌黑长发。

    自打他有了身子,经常要起夜,汉子怕他黑里翻爬绊到脚,就将床外让了出来。

    只寝被冰凉,他担心冷着人,给暖热乎了再腾挪进里面。

    裴松垂眸低笑,伸手拍拍他厚实的肩背:“往里去去,我上床了。”

    闻声,被里一坨哼出一气,长虫似的一拱一拱进了里面。

    裴松掀被上床,汉子躺过的地界甚是暖和,脚底挨到汤婆子,他舒坦地喟叹出声,温声说:“手疼不疼?”

    “不疼。”

    秦既白常在外做活儿,寒风将手背、指头吹得红肿裂口。

    裴松嘱咐他穿个手衣,汉子嫌累赘没听,实在没法子,他只得常用猪油给他抹一抹。

    “哥看看。”

    窸窸窣窣声响,秦既白仍固执维持着背对人的姿势,却反手伸过去给人瞧。

    裴松看了看,裂口虽未愈合,却没裂去更深,出血的皮肉也长好了。

    可他还是拿过桌上的小瓷罐,抠出黄豆大小的白膏,将指头缝隙都抹到了:“还气呢?”

    “没气。”汉子不认,说话声闷闷的。

    裴松歪着头哧哧直笑,给他抹好手后倾身去,胸膛压在他背上:“那你翻过来给哥瞧瞧。”

    好半晌没见动静,裴松呼出一息仰躺在床上,一手压在脑后,偏头瞧他。

    圆乎乎的后脑勺,生得还挺漂亮,裴松伸手揉了把:“气我给那小子盛汤了,人家才十七,打春我都二十四了,大了他七八岁,还能喜欢了去?”

    “七八岁咋了。”秦既白缩缩膀子,“比我也就大六岁。”

    汉子修长指头抠着被面,心里麻麻赖赖得不舒坦,裴松长得好、性子爽气,谁人见了都喊他一声“大哥”,那狗高的小子便罢了,咋十七八的他也关照,再被人抢了去。

    裴松沉默少顷,转而却“哈哈”笑了起来。

    被子下头,他伸手摸过去,攥紧了秦既白的大手:“你小子才十八就健忘,你不晓得哥为啥拖到今年才成亲?根本没汉子瞧得上。”

    “胡说,我可瞧得上。”秦既白翻过身,却仍埋在被里不出来,更不肯看他。

    裴松凑上去将他脸捞出来,温声说:“哥给你道歉,是哥没分寸了,往后注意,再不给那陈林石盛汤了成不?”

    “白小子,你不信哥啊,成日里醋这个酸那个的,我是那朝三暮四的性子吗?咱心里有人了。”

    浓密睫毛轻颤了颤,秦既白脸上浮起霞红:“那、那你心里有谁啊?”

    裴松放开手,又仰躺回床上,头枕在手臂上,他缓声说:“哎懒得讲。”

    “你讲嘛,我想听。”

    晃了晃脚,裴松也不扭捏,笑眯眯道:“就肚里娃他爹,天明时生人那个呗。”

    秦既白埋头在臂弯里,咬着唇哧哧傻笑,却听裴松的声音在耳边又响起来:“瞧瞧喜欢不?”

    他抬起头,就见只靛蓝钱袋子落进眼底,伸手慢慢接过来。

    裴松挑了下眉:“哥就这手艺了,你可别嫌弃。”

    “你绣的啊?”

    “可不就我绣的。”裴松挨他近边,伸手给他瞧,“扎我两回,都流血了。”

    火苗轻轻抖动,秦既白将他指头攥进手心,含进嘴里。

    视线落在这钱袋子上,一轮初升红日,一翠劲松,绣的他俩。

    他目光轻颤,宝贝地摸了又摸。

    “不气了?”

    “嗯。”

    “往后别为了这生气,哥正经只喜欢你一人,咱俩得过一辈子的。”

    秦既白心头似有火烧,耳朵连着颈子全红了:“嗯。”

    “明儿个哥同你一道去吧,成日里搁家闷得快生蘑菇了。”

    “早说好了。”秦既白伸长手将裴松搂紧实,薄唇一寸寸亲着他的颈侧,喘息着,“晌后同长顺知会过,借他家的牛车,给牛喂饱就成。”

    第79章 您是行家

    牛车停在院子里, 农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一架板车套在牛身上,四面漏风。

    裴椿担心路上风冷, 巧来进山时候的被子只简单晒过, 而今铺在上面, 也能挡些寒气。

    裴松上了车, 才坐稳当,汤婆子就塞了过来, 小姑娘道:“揣怀里,等到了镇子, 烦人家重新灌些热水暖身子。”

    “不用。”裴松伸手拍拍被子, “已经很暖和了。”

    裴椿早料到他这模样,干脆扭身同秦既白说:“小白哥,你看着他。”

    汉子将筐子绑结实, 又给裴松被子掖紧, 点了点头:“好。”

    后院儿有外男在, 裴松不放心只留裴椿一个姑娘在家, 便叫林家两个过来耍。

    左右冬里正闲,仨孩子窝在一块儿说说贴己话,吃些红枣、板栗, 倒也畅快。

    小鞭轻轻一甩,黄牛抬蹄前行,吱吱嘎嘎声响,车轮碾过土面,压出一道道车辙印迹。

    已经入冬,虽未下雪,可山风冻人。

    裴松头脸裹了巾子, 身上又穿着厚实棉袄,乍一看去都辨不出是哥儿是姐儿。

    他嫌闷得慌,伸出根指头将遮口的头巾拉下些,缓缓舒出口气,寒风虽刺骨,可心里却畅然。

    秦既白挨蹭过来,伸手揽住他肩膀:“腰累不累,靠着我些。”

    裴松挪了挪屁股,歪斜在汉子身上,顺手摸到了他发旧的棉衣,虽重新絮了棉花,可到底不抗风:“等皮子卖了,给你做袄子。”

    山里猎回的狐皮和兔皮,硝好后已拿去换了银子。

    花椒子因被霜打过,许多干瘪空壳的,能卖的不过六成,余下的品相虽差些,留在家中年节做荤时放些,或药用来温中止痛、散寒除湿,也不浪费。

    这样一来,手中银子已攒下十两。

    他想着,若是猞猁皮子能卖上二十,这打井、盖房就都够了。

    秦既白拉过裴松的手塞进被里:“给你做,我穿你这身就是。”

    裴松皱了皱眉:“哥日日穿着,都不新了。”

    袄子虽是灰褐布面,很是耐脏,可他常坐在灶房烤火,免不了污了袖口。

    秦既白抿了下唇:“我又不嫌。”

    裴松笑起来,抬起手肘怼了他一记。

    牛车晃晃悠悠,日上中天时,终于进了镇子。

    行上青石板路,车轮滚动声都变得清脆。

    许是冬寒,石板路两旁的铺子虽开张,却也少了小二哥的吆喝声。

    只偶尔听厚实门帘掀开后,有两声热络的招徕。

    再行过前头的拐角就要到地方,裴松自汉子怀里坐起身。

    也不待他开口,秦既白的大手便撑了上来,将他扶坐稳当:“汤婆子呢?还热不热?”

    行这一路,一直揣在怀里,眼下还暖和,带回家去再换水也来得及。

    秦既白点点头,余光正扫见路口有老汉儿在卖糖葫芦,手里一根稻草编的长靶子,上面插着串串红果。

    “吃吗?”

    裴松挠挠脸,笑说:“那都是小娃娃吃的东西,哥都这大岁数了,再说马上就到开元堂,手里攥个糖葫芦,招人笑话。”

    如此说着,可秦既白却瞧出来他想吃,这趟出来虽说是为了卖皮子,可也想他散心,他温声说:“那咱出来买。”

    裴松滞了下,勾起唇边:“成。”

    ……

    牛车停在门口,天气严寒,药堂里病患却多,前些日雪化路滑,不少人跌伤了腿。

    堂间捣药声不断,秦既白一手牵着裴松,一手掀开了门帘子。

    方子苓正忙着看诊,见了来人,紧着喊小童去迎人。

    柳叙正站在柜台边捣药,他个子矮,脚下踩了把小木凳,听见动静,忙放下药杵,跳下凳去。

    领着人往后院走,柳叙道:“近来霜雪,不少病患染上风寒,师叔怕堂间病气过给您,叫我带您避一避,他忙过手里活计就来。”

    “买主已到了,您二位是等师叔一道,还是先去见见?”

    秦既白不擅应酬,只扭头去看身边人。

    柳叙皱了下眉,心说上回这阿哥独身过来送兽骨,待人接物大方有礼,不像个没想法的主,这会儿夫郎来了,倒收敛起性子。

    裴松笑说:“等方大夫一道吧。”

    方子苓毕竟是“居间”,不论收钱与否,都没有绕过他同别个私谈的道理。

    柳叙点点头,将人请到了后院儿,特地挑了间朝南的厢房,推开了门。

    屋子虽不大,却窗明几净,拢着淡淡暖意,中间摆着张长条桌案,下面放了把官帽椅,靠墙边又摆着几把木椅,角落里晒着陈皮、草药,混出一股子醇厚的苦香。

    “这屋子朝阳,师叔常来此处写方子,您先坐了歇吧。”

    见小窗开了条缝,柳叙忙走过去踮脚关起来,又想起什么,推门出去,回来时手里捧了只汤婆子。

    裴松没好意思说自己袄子里已揣了一个,只得笑意接过,抱进手中,倒是将自己热得冒汗。

    他还是头一回来这地界,细细瞧着,也知晓这药堂后院儿便是医家的生活起居之所,东楹设下明堂,寻常有客来访,方便坐茶攀谈。

    裴松不由得看去秦既白,心中些许惴惴。

    自己农家户,不受人白眼已是难得,却不想被人这样细致对待,倒像那座上宾,可分明是他有求于人,眼下有些消受不起,咽了口唾沫,竟是连坐都局促起来。

    秦既白不晓他心思,当他是一路累着,忙贴靠过去,让人倚着。

    裴松心说这傻子,可身边暖和,汉子身上爽冽的气息缓慢拂来,倒让他放松了心神。

    不多时,方子苓匆匆赶过来。

    过了药堂的通径,他再懒于装得沉稳持重,小跑几步,急着推开了门。

    听见动静,裴松忙自椅中站起身,就听这小哥儿满口长吁短叹:“哎呦可累着我了,好歹是你来了,也叫我脱了会儿身。”

    裴松与他并不很相熟,一时间有些无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若是在平山村地头,同是那耕田的农户,锄头往树下一立,随便扯些闲话都有的聊。

    可到了这镇上,就惶恐就露怯。

    秦既白瞧出裴松不自在,不动声色地伸手过去将他握紧了。

    掌心温热,裴松心里稳当了些,他笑着开了口:“我俩也算赶上了,晓得你这离不得人,可是打扰?”

    “这有啥打扰的。”方子苓揉了把颈子,“累不累,不累咱过去?”

    裴松抬抬下颌:“走着。”

    几人没绕远,就往院落的堂屋行去。

    方子苓当真认下裴松这好友,也不囫囵,将买主的信儿同他细细说了。

    买皮子的是镇上棉商陈家,老太太过寿,陈员外是个孝子,连年送不少稀奇物件,甚么琉璃盏、青花瓶早已看不下眼,近来听说平山村有人猎了猞猁狲,这下来了兴致。

    今儿个前来的是陈家的管事儿,姓周,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藏青棉袍,袖口绣着暗纹,打理得干净利落,瞧着就比寻常仆役更有些身份。

    他早在堂屋坐着,听见脚步声便起身相迎,“嘎吱”一声门开,目光先落在方子苓身上,略一拱手:“方大夫。”

    待看到秦既白与裴松,周管事温和点头:“我家老爷惦记老夫人的寿礼,命我来验验猞猁皮的品相。”

    裴秦二人对视一眼,汉子便会意,将肩膀上的布包落了下来,走到桌前解开布疙瘩。

    灰白的猞猁皮一露出来,周管事的眼睛就亮了。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皮毛,兽毛厚实绵软,连皮缘都没半分粗糙。

    “真是好皮子。”管事不由得叹出一声,又翻到皮面内侧看了看,“毛顺皮韧,确实是上等货。”

    秦既白勾了下唇,笑说:“您是行家。”

    第80章 打井出水

    给老夫人做寿是头等大事, 各样物件都是顶好的。

    陈员外能放心将事交由周管事筹措,一来是信任,再来必得是行事周全。

    这一说起皮货, 秦既白话也多了起来。

    他将猞猁狲摊平, 缓声开口:“皮子好坏, 无外乎有无破损、毛质和皮板, 我也不瞒您,这猞猁狲共有两处伤口。”

    当初在山里, 可与这畜生缠斗许久,先是箭伤断其行动, 后又被裴松补了一枪, 这便留下两处窟窿。

    指头捏住皮板,汉子细细指给周管事看:“不过好在猞猁狲是秋里打的,皮毛正厚实, 倒是能将这口子盖住。”

    这要说兽皮制衣, 就算是虎皮都没这猞猁皮来得舒坦。

    山君体型大, 皮板重, 穿戴在身尤其压分量,更宜制成整条毯子摆在房中做排场。

    反倒是这猞猁皮,既柔软又轻便, 绒毛细软、针毛厚实挡风,制成斗篷或披肩是极好的。

    见他为人实在、不藏私,周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抚了把兽毛,干脆直截了当开了口:“您开个价吧。”

    秦既白不由得看去裴松,见人正也看着自己,那目光温和, 似有淡淡笑意,他犹豫地咽了口唾沫,反身过去将人拉到了近前。

    裴松本无意张这句嘴,适才汉子同这管事说话,态度不卑不亢,言语有条不紊,成竹在胸的模样让他慰然。

    谁成想好不过两刻,转头又来寻他。

    周管事也瞧出来了,温声道:“您家这是夫郎掌家啊。”

    秦既白丝毫不觉得掉面子,看裴松时眼里尽是笑意:“是,我夫郎管全家。”

    方子苓坐在桌边瞧了好久,茶水都喝下两盏,他出声道:“既看好了,咱就坐下来慢慢说。”

    他伸长手臂拎起茶壶,帮几人都斟满:“喝口热茶,暖暖胃。”

    *

    牛车缓慢往回行,裴松手里一个纸包,里面几串糖葫芦,老汉儿特意给挑的厚实糖板的,果子透红,张口咬一颗,嘴里又酸又甜。

    黄牛不识途,汉子下车牵着它往前走,扭身看去裴松,见他腮帮子鼓鼓的,自己虽没吃这口糖,心头也蜜似的甜。

    怀中钱袋子鼓鼓囊囊,沉得直往下坠,裴松伸手往里塞塞,忽然开了口:“哎白小子,你那回说送娃儿读书,是真这样想吗?”

    裴松虽然早知晓镇上繁华,可往常不过是走马观花般匆匆一眼,好与坏都离他甚远,不至于让他心头起波澜。

    可今儿个见了方子苓,见了周管事,又与那小童柳叙颇多交谈。

    竟让他心里多了些不合实际的想法。

    秦既白看着前路,听见问话缓声应他:“真的。”

    裴松一手撑头,肩膀随着牛车轻轻晃动:“那得生个小子吧,要么姐儿、哥儿的,又不能考学。”

    “也没想他考学,多读些书多认些字,往后走到哪儿都不打怵。”秦既白扭头看他一眼,温声说,“我问过的,镇上也有家塾,能教小哥儿和小闺女识字。”

    “家塾?”

    再往前就出镇子了,秦既白也没让黄牛停下,反身利落地上了车板。

    裴松往边上挪了挪,又将腿面被子盖到汉子身上。

    继续方才的话,秦既白道:“家塾是高门大户在家请先生,教孩子们学问,哥儿、姐儿都能去学,脩金虽高些,可却值当。”

    裴松不由得看去他的眼睛,那双狭长眸子正望着前路,可眼底如深潭,那般肯定认真,原来他真的这般想。

    心口子温温热热,裴松随意道:“咱整一个村子都没几个小子去念书,真要生了哥儿,还送他上家塾,不定被婆婶如何笑话。”

    汉子勾唇笑起一声,伸手抚抚他的后背:“她们笑她们的,咱过自己的日子。”

    裴松向来不在意旁的如何说嘴,只不想秦既白也这样笃定,他细细琢磨,汉子看似少言内敛,其实最是有主意,否则也不会不顾村人嘲讽非要来娶他。

    他早先一直当他做孩子,可听了这些话,倒觉得秦既白当真长大了可靠了。

    伸出手来,隔着黄纸包,裴松拨下颗山楂果,喂到汉子嘴边:“尝尝,好甜。”

    秦既白张开口,轻轻咬进嘴里,果子酸涩的汁水溢了满喉,他忍不住抽了下眼角:“松哥你吃吧,也太酸了。”

    裴松哈哈直笑,伸手揉了把他的脸。

    *

    到家时,天色已发灰,冬里残阳铺遍远野,松柏常青。

    俩人牵着黄牛吃饱干草,又打地里摘了两颗大白菜做谢礼,一并送去了长顺家。

    牵着手往回走,推开篱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没听见打井声,想着陈家兄弟该是有事儿先走了,便也没去瞧。

    汉子去放筐子,裴松径直走到了裴椿的屋头,敲了敲门板:“椿儿,哥回来了。”

    里头一声狗吠,紧着“嘎吱”门开,裴椿探头出来,欢喜地问:“皮子卖了没?”

    裴松往里瞅瞅:“杏儿和桃儿回了?还给你们带了糖葫芦串。”

    “嗯,陈家兄弟走了他俩就回了,婶子来喊了。”裴椿拉他进屋,“不碍事,待会儿我给他俩送去。”

    裴松点了点头,伸手进怀里,将钱袋子掏出来,放到了她手里。

    靛蓝的布面,绣着红日和松柏,裴椿瞧着直笑,她伸手拉开抽绳,低头一看:“这么多?”

    “二十六两。”那周管事验了货,爽利付了银子,裴松笑着道,“冬里天冷,又揣着这银子,哥没好去铺里逛,就买了几串糖葫芦给你甜嘴,等过些日吧,你去闹街买布面,也买些小姑娘稀罕的物件儿。”

    裴椿眨了眨眼:“买布面?”

    “做袄子,咱一人一身,暖暖和和的过冬。”

    小姑娘欢喜得不成样子,快要跳起来,可想着阿哥有身子,便又忍下了。

    她将钱袋子塞回裴松手里,高兴道:“阿哥还有好事儿呢!”

    “啥好事儿?”

    裴椿眉眼弯弯:“咱家井出水了。”

    脚边追风跟着甩尾巴,两只厚实毛爪拍着地面:“汪!”

    秦既白放好筐子、收拾好棉被走过来时,正见裴松满脸喜色,他笑着道:“咋这样高兴?”

    “咱家井出水了。”拉过汉子的大手,裴松急着往后院去,“走走,去瞧一眼。”

    裴家后院,日头落进山坳,风更寒了些。

    山野鸡咕咕嘎嘎,倒是有几分闹腾。

    土井出水后,还得向下再挖个三四尺深,以保证水源充足。

    井下泥沙多,怕将井水混黄了,得在井坑下铺一层砂石,讲究些的,再放几块打好孔洞的砂岩石板。

    如此一来,黄泥压实,地下水顺着孔洞泛上去,很是干净清冽。

    几人站在井口,怕泥土打滑,秦既白紧紧揽着裴松后背,让他瞧了一眼。

    幽深的井底一层浑黄的水,上面还落着几片枯叶,裴松瞧得心头欢喜,笑着道:“这下好,见了水心里就稳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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