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日子过得快, 一转眼就至腊月,天地冰封,一片肃杀。
可过了冬就是春, 到时迎春花开, 群鸟归来, 干硬的大地重新生机盎然, 又是一年好耕种。等着候着,也有盼头。
到了年底, 家家户户都忙,得将年节吃食备齐全, 还得时不时将秋季储下的种子晾晒, 以备开春耕种。
往年裴家穷得叮当响,可到过年,也会抠省下银子做个荤菜, 今年不同, 进山这一趟, 家里翻天覆地起了大变化, 交过猞猁狲的筋角赋税后,手中银钱还很足够。
这家底厚实,裴松也舍得使银子, 一家人都做了新袄子、新棉鞋,他还单扯了块儿细棉布,给秦既白多做了身里衣。
俩人成亲时候虽也做了,可那衣裳穿出去是为了摆排场的,大小合适,穿着也利整,只汉子长得快, 这一晃大半年,衣裳短一截,腕子脚踝露在外面,走两步还要往上窜。
裴松干脆将他旧的那件拿来自己穿,他怀着孩子,肚子见大,身上也胖起来,只需裁剪下袖口、裤边,穿着正合适。
只是他手艺平平,坐久了又容易腰累,做一件改一件有够他忙的,好在不急着穿,他想起来了就缝几针,也打发时间。
近些天又降了场雪,冬里瑞雪丰年,裴榕也满了二十,要行及冠礼。
村中连年有汉成年,通常是在村庙里,由里长主持冠仪,族老或亲长为之束发,若是同月里有几个汉子成年,便定由月中办礼,若是当月只有一人,便择这人的生辰。
雪后初霁时最是冷,可饶是如此,裴家人也一个不少的都去了。
裴松毡帽、头巾捂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自己拦着,家里三个非要将棉被都裹在他身上。
及冠仪程简单,一炷香时辰便收了尾,几人晃悠着回来,还没进家门,就被几个媒婆子拦在了路口,上赶着要给裴榕说亲。
汉子身形高大、长相周正,又一手看家的本领,而今阿哥成亲,哥夫是个有本事的猎户,近些日院里连水井都打好了。
那井可是寻常人家好打的?这一口足下了四丈深,衬壁又是用青石垒的,很是扎实。
这家中有了井,日子别提多好过,再不怕吃水困难,寒冬腊月里烧一锅热水泡脚暖身,舒舒服服的。
再说了,敢拿几两银来打井的人家,能是差钱的主嘛。
这几日还见他家个个都穿了新袄子,明眼人都瞧得出,定是有银子使。
三五个媒婆围上来,胭脂水粉的香味混着钗环的丁零当啷响。
裴榕推了几句推不脱,慌得直往院里跑。
可裴家这破落篱笆墙又拦得住谁,婆姨婶子探身勾开门,香帕随着风飘:“哎呦裴家汉子,你跑个啥嘛!”
“二十啷当岁,正是结亲的好年纪。”
倒是一道回来的林杏瞧得直乐呵,伏在林桃肩膀上起不来。
小姑娘伸手拧他鼻子:“小哥也就你没心没肺,榕哥都要让人抢走了,还咧大嘴嘎嘎傻笑。”
“是我的便抢不走。”林杏抬起头,望向汉子紧闭的门扉,“他若有心,便请了媒婆三书六礼迎我进门,他若没心,同旁的哥儿姐儿跑了去,那我也不稀罕。”
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很是轻巧,可裴榕若真的这般做,小哥儿非要哭天抢地去。
林桃笑着看他:“榕哥才不会,他若真敢,大哥非要打断他腿。”
想到此,林杏忙点头:“对,得打断他腿。”
裴松乐不可支,他怀着身子,秦既白和裴椿不让他走快,这慢慢悠悠一路晃荡过来,正听见这话茬儿。
林杏红起脸来,伸手挠挠颈子:“大哥我胡说的。”
“把心放到肚子里,裴榕心里就你一个。”忽而起了山风,寒气扑面,裴松身上穿着新做的棉袄,小妹将袖子做得长,外出时候正好放下来暖手,他握住小哥儿冰凉的掌心,亲热地拉他进院儿,“快进屋烤烤火,膛子里温着红薯,甜丝丝的。”
媒婆这边逮不着汉子,见家里掌事的回来,便又齐齐围上去,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
怕人多起了冲撞,秦既白往前挡了挡,裴松笑着看去婆婶:“这大冷天的路也滑,要么咱进屋吃烤红薯?不过地方不够大,得烦您几位站着了。”
老姐妹们这厢过来哪是为了口吃食,牵线搭桥另一头还等着回话。
裴松摆了摆手:“晓得晓得,也苦了几位婶子冒风雪来我家等这一遭,只裴榕已及冠,这事儿得他自己做主,他心里有主意,我管不得。”
话音才落,婆婶便麻雀一般啾喳起来,见一时半会儿散不了,秦既白拍了拍裴松的后背,让他先回屋里避风。
汉子做事儿稳妥,裴松倒是放心,他叫上裴椿和林家两个进了院子,晓得几个孩子还有话儿说,他干脆自己歇去。
正好灶房膛子里还有烤红薯,裴榕和林杏烤烤火,俩小闺女也一块儿陪着,省得被外人瞧见了说闲话。
门口子,秦既白这高个汉子桩子似的杵着,却是一问三不知,他是句句话都不掉地,可句句话都没用处。
婆子们瞧见他眼睛都疼,又往院里看去几眼,晓得这事行不通,与其在这白吹冷风,索性甩起帕子气闷地走了。
灶膛火烧得正旺,红薯烤得外皮焦黑,内里却直冒糖油,咬一口甜进心窝去。
俩小闺女捧着红薯,拉了把小马扎坐到角落去吃,火膛子前林杏正埋头添柴,裴榕伸手掐了把他的脸蛋儿:“方才也不晓得帮我说句话,就在那头傻乐。”
林杏笑得见牙不见眼:“你叫我说啥嘛……啊,阿婆婶子你们且别忙活儿了,榕哥早和我定下了!”
小哥儿咧嘴:“这要给我娘听去,非打死我。”
裴榕也知晓这理,要不也不会将这事儿压着,迟迟没说。
只看着阿哥和白小子过得那样好,他心头也毛躁起来。
膛子里火苗噼啪跳动,映得小哥儿脸色通红,汉子歪头瞧着他,温声说:“啥时候嫁过来啊?”
林杏吊眼瞥他一下,脸色臊起来:“明年后年吧,到时候家里盖好房,大哥也生了孩子,我正好帮他看。”
“都还没做阿父,就要带娃娃了?”
林杏没听出来他话里的缱绻,只道:“咱村里不都这样,我小时候大哥还带过呢。”
裴榕笑着点头,伸手过去握紧了小哥儿的手,他常年做木工,指尖发糙,擦过皮肤有点痒。
拨了拨林杏腕子上的手串,裴榕哑声说:“咱俩啥时候也生个?”
林杏红起脸,伸手捶他一拳:“又不是不和你生,急啥?”
裴榕被打的笑眯起眼,悄摸伸出手,握紧了小哥儿的手。
火苗烧着干柴,暖意浮荡。
俩人互相看一眼,又臊得别过脸去,可手却握得紧实。
第82章 坏我一碗
年根这几日, 难得天朗风清,冬里云层稀薄,可天却辽阔, 放眼望去蓝汪汪, 心底都舒畅。
裴家要盖房的事捂了小俩月, 眼下是瞒不住了, 黄泥、青砖石块一车车往屋头运,在后院儿有序地堆垒起来, 明摆着是要破土动工了。
本来村中出了名的落魄户,而今要盖屋建房, 多的是婆子、婶子在背后唠闲话。
有些人平顺里都无甚交集, 可见着你家陡然富起来,那心头麻麻赖赖的不舒坦。
笑你穷怕你富,村里就这么个境况。
就连十好几年都没见过的远方亲戚, 都不知打哪儿冒出来, 手里拎着两筐子干花生, 面上说是年节了走动走动, 实则是想借些银钱花。
裴松肚子已经大了起来,好在棉袄厚实,倒是挡了不少, 只脸庞生肉,更让人觉得是日子过得好胖了起来。
别个难得串回门,裴松也不好闭门不让进。
放进来,通通放进来,都在堂屋里坐着,破破烂烂一房舍,门还关不掩饰, 呼呼灌冷风。
裴松脚上蹬着小棉鞋,怀里揣个汤婆子,头脸都捂得严实,倒是不咋冷:“这不是裴榕大了,得考虑终身大事了,家里这点儿地界住不下人,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想着盖屋。”
后院儿的井打好,眼下最不愁吃水,他不好饮茶,裴椿便在那小碗里给放了枸杞子、红枣,水清泠泠飘着一抹橘色,喝起来甜滋滋,裴松被怀里热气暖得昏沉沉:“正好我手上银钱不够使,要么您几位也凑一凑,咱不嫌多,三五百文都是好的,后院儿那口井正缺个辘轳。”
这话一落,揣手坐着的几个脸色都黑沉了:“哎哟我家哪有银钱,眼瞅年底了,娃儿连件像样衣裳都制不起,您也行行好,左右榕汉子还没说定亲,您家是有本事的,晚两天盖屋就是。”
边上裴椿听得来火,跳起来就想赶人,她心说自家日子苦时,没见一个来帮衬,家里日子才见点儿甜头,牛鬼蛇神全凑来了。
这若放在往常,裴松早要拿大棒子赶人了,可能是怀了孩子,暴躁的脾性倒是随着娃儿长大越发温和起来,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叫她屋里歇,省得气伤了身。
年末了,木匠铺子停了工,裴榕难得闲下来,这几日都和秦既白去窑厂,忙得脚不沾地,家里留下她和阿哥,她可得将人护好了。
见裴椿没动地方,裴松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同几个婶子、嬷嬷笑说:“可是不凑巧,我家不晓得有这么些亲戚等着接济,那银钱提早付出去了,眼下手里空空,实在拿不出啥。”
缓了缓他又笑道:“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家不是,就张婶子……哦、哦姓王,王婶子,咱两家向来没啥往来,你今儿个不过来,我都不晓得沾的哪处亲带的何处故,你这一张嘴就娘舅家二婶子的表姨,你是给我爹娘敬过一盏茶还是上过一柱香?”
“还有这周家夫郎,这我可记得,庚寅年冬吧,我上您家借一碗糙米,嘿您咋说的?叫我等等,雪天里我在门口站了俩时辰,您再没出来过。”
一提这茬儿,那老哥儿脸色涨红:“哎松哥儿你说这话做啥,都老辈子的事了。”
“呵这就不叫提了,其实我也没多往心里去,就是没想着您还能登我家的门,你敢来我都不敢认哈哈。”
他笑得爽气,可坐着的那几位却夹着膀子噤若寒蝉。
有位岁数大些的婆子实在等不及,干脆站起来问他,可毕竟是同人要银子,就算是长辈也低声下气的:“松哥儿你也给句实话,能不能窜着借一些?”
话音方落,一道来的儿子倒是来了火,跳起来指着人骂开口,瞥眼见着裴椿,也一并牵扯了去。
裴松这脾气打架没输过,好声好气唠嗑还成,这劈头盖脸地骂人,尤其还带上裴椿,他那火气腾一下烧上来。
他下意识想跷二郎腿,可肚子太大没跷起来,手边正好一碗枣水,拿起来“咣当”砸了个四分五裂,他仰头睨着人,却有种说不明的压迫感:“你是不是见我好声好气的当我好欺负了,我妹子是你能说三道四的?”
他冷脸站起身,反手拎椅子:“赵家汉是吧,走咱俩出去打,别给这一屋子老少吓着!”
裴松出了名的护短,也就是近几年弟妹长大再没受人欺负,他这才少同人干架,可虎起脸来仍吓人。
见他起身,裴椿也跟着站起来:“欺负我家里没人了?等我哥夫和二哥回来,扛上锄头挨个砸你们家门!”
见这架势,婆子婶子哪还敢再待,提上筐子、篓子,又拽住正下不来台的赵家汉儿,缩头耷脑地走了。
堂屋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裴椿忙扶着裴松坐下:“阿哥你咋样了?肚子难受吗?”
“没事儿,都坐稳当了。”裴松垂头瞧着地上那碎瓷片,有些心疼,“坏我一碗。”
裴椿心里却又酸又涩,方才阿哥那些话虽是为了挤兑人,可都进了她心里,庚寅年,那年天灾,夏秋水涝,田里种的粮食多没收下来,日子很是难捱,她那会儿正小,这些都是听邻家婶子说的。
可她依稀记得,那年二哥发寒症,家里又吃不饱饭,肚子里没食,人就撑不下去,该是为的这个,阿哥才去求人借一碗米。
她握紧他手,眼里泛泪:“就在雪里站了俩时辰啊。”
棉衣都没有,不定冻成啥模样。
裴松一愣,没想着她会提这事,只咧嘴笑着说:“哥是那傻的人?哥寻了处草窝棚,猫那里头,过一会儿敲敲门,丁点儿没冻着。”
裴椿知道他骗人,他最会骗人,好半晌没说出话儿,抱紧他手臂忽的“哇”一下哭了起来。
裴松皱起脸,抚抚小姑娘的后背:“哥都没哭,你哭啥嘛,都过去了,咱日子也好起来了。”
裴椿心疼他,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明白了,犹如钝刀子割肉,桩桩件件都叫她难受。
裴松伸手给她擦泪,忽然眉心皱蹙,“哎哟”了一声。
裴椿登时慌起来:“咋了?哪不舒坦了?”
“嘿,他踢我。”
小姑娘怔愣许久,蓦地又哭了起来,可这回却是笑着,她伏在他身上,凑耳朵去听他隆起的肚子,边哭边说:“宝、宝宝,我是小、小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隔着棉袄听不真切,裴松干脆让她伸手进袄子下贴上来摸。
滚圆的肚子暖乎乎,虽隔着层中衣,可裴椿却觉出掌心一动,她忙抬起头,眼里泪还未干,湿漉漉的:“阿哥,他、他同我说话!”
*
严冬肃杀,春寒料峭。
年节这一日,正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好光景。
因着先前的那场“风波”,裴家门前很是消停,再没有不知狗头嘴脸的亲戚上门打秋风。
裴松乐得清静,同相熟邻里走动走动,互相送些年礼,或半筐干菇或一条小鱼,日子平淡又惬意。
只林家和别个不同,拎了一筐子鲜菜不说,还有一只小布包。
里面放着小衣裳、虎头帽,都是用细布缝的,又细致过水投洗干净,很是漂亮。
裴榕站在门外贴对联,每到这时候,村里会写字的人家就门庭若市,乡邻会拿上红纸,再带些小物件做谢礼,请着帮忙写副联子。
年夜饭在晚上,可晌后就得忙活起来,像丸子、地三鲜这样的吃食,因着得过油炸过,平顺日子里不舍得做。
今儿个过年菜样多,头一遭就是炸丸子,待这荤食炸好了,猪油滤一遍,还能接着炒菜。
裴松肚子渐大,走动起来不方便,又不乐意在房里躺着,秦既白便拎了把椅子,铺上柔软坐垫,让他在灶房里和裴椿忙活。
已经快四个月,没那么容易犯恶心,丸子炸出一锅来,裴椿就先用筷子夹开晾凉,喂到裴松嘴里尝鲜。
裴松不住点头:“椿儿手艺是好,真香。”
小姑娘被夸得美滋滋的:“那可不,还得是我做。”
秦既白蹲在边上收拾活鱼,早集才拎回来的,活蹦乱跳,他抬头瞧一眼裴松,眉眼里都是笑意。
日子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如白驹过隙又似水流年,有裴松在身边,他就圆满,就别无所求。
“白小子,想啥呢?张嘴。”不知啥时候,裴松端着碗过来。
他不好蹲下身,秦既白赶忙站起来,张嘴吃进口中。
丸子是糯米混了肥瘦相间的猪肉炸的,外皮金黄焦脆,咬开时还流油汤。
裴松问:“香不香?”
手上都是鱼腥,没法子抱人,汉子便凑头亲了他一口,薄唇擦在脸颊上,温温热热的:“香。”
第83章 人之常情
夜色擦黑, 弯月隐在层云里,缥缈清冷。
山野间却是一派热闹景象,家家户户都亮着油灯, 火苗昏黄摇颤, 满是暖意。
小娃娃们穿着干净衣裳, 成群结队地挨家挨户拜年讨喜钱。
喜钱是镇子上的说法, 大户人家会用个敞口的大木匣子,里面放上兑好的铜板, 有孩子们来拜年的,便给上一两枚。
只乡邻日子穷, 没那么多铜钱好给, 便抓一把干花生、红枣,或盛一些熬猪油余下的油梭子,撒上盐巴拌均匀, 嚼起来又香又脆。
屋外起了闹声, 满子领着小穗和几个小小子给裴家来拜年, 裴松拎着花生筐子出来, 让他们自己抓。
也不知道哪里蹭的泥灰,满子的小黑手露出来,裴松先伸手拍了下:“又去膛子里扒吃食了吧, 都是灰。”
满子咧着嘴嘿嘿笑,由着裴松给拍干净,这才伸手去抓花生。
拿了吃食,就装进拎来的小篓子里,满子拿起一个用牙咬开,呸呸吐了花生壳,剥下红皮的果子, 先喂到了小穗嘴里。
小穗乖巧,阿哥给啥她吃啥,待到临走,还不忘两手抱在一块儿,认认真真给裴松作揖:“谢谢大哥。”
“哎哟真乖。”裴松看她实在欢喜,想抱进怀里亲亲,可碍着肚子,只得伸手摸了摸她圆乎乎的后脑勺,“和阿哥玩去吧。”
出去这一小会儿,秦既白便不放心了,跟出来看看。
裴松一回头正与汉子对个正着:“出来干啥?天怪冷的。”
“不冷。”秦既白抬头看了眼院外,几个小子正风风火火跑过去,见着他俩,边跑还不忘喊一句:“大哥、白叔过年好!”
秦既白应下声,躬身拎起地上的花生筐子,他牵紧裴松的手,皱了皱眉:“都差辈了。”
裴松愣了片晌,反应过来“哈哈”直笑,他偏头看他:“白叔哈哈哈。”
“要么裴叔要么白哥,整得咱俩像两辈。”
裴松乐不可支,见他绷个脸可是有趣儿,伸手捏了把他的后颈子:“快给哥亲口。”
……
饭菜上桌,因着除夕守岁,饭食比往常晚了许多,却也丰盛不少,荤香满桌。
中间摆着一条鱼,家中难得吃一次鱼鲜,裴椿不太会做,只按着烧肉的法子清蒸,怕有腥味还放了些黄酒,这一出锅倒很是鲜香。
围着清蒸河鱼摆的荤菜,还一盘红烧肉,半只炖鸡,再边上便是地三鲜、清炒菜蔬。
满桌佳肴馔香,裴松这就起了筷子:“也没啥说的了,就愿咱家平安和顺,来年盖新房,快吃快吃。”
话音落,勺子舀起鲜浓鸡汤,筷子夹起浓油赤酱的红烧肉……
就连追风也得了块儿大骨头,正埋头啃得欢快。
秦既白坐在裴松边上,腿挨着腿,暖意漫过来,心里也跟着满当、踏实。
怕他坐久了腰累,又伸手去,自后撑住了裴松的腰。
家人围坐,和和乐乐地吃饭、闲聊,便觉这寒冷冬夜都温暖了起来。
俩汉子少饮了些酒,偶尔碰一碰碗,叮的一声脆响。
也不知晓是啥时辰,只觉夜色越来越深。
屋外面有人家正在打年兽放爆竹,噼里啪啦一声连着一声,震得耳朵发麻。
一到这时候,林家小哥儿最是欢腾,头上戴着鬼怪面具,举着火把驱傩,连有些小子都不敢点的爆竹,他一会儿燃炸一个。
外面热闹,裴榕和裴椿也跟着一块儿去瞧。
堂屋这便冷清了下来。
村中习俗,年夜饭是不收的,留到明年,求个年年有余。
秦既白将桌椅摆放整齐,同裴松一道回了房。
裴松近来容易累,秦既白不想他再如往年一般守岁,便早早催他去洗漱。
灶上烧好热水,汉子回屋将汤婆子塞进床里,想着一会儿也要洗涮,换了双草鞋,又担心裴松肚子大起来不方便,干脆出门去。
灶房里水声清脆,房门用小马扎抵着,不算严实,能透过缝隙看见一漏光。
秦既白抬手轻敲了敲门:“松哥,要我帮你吗?”
“嘎吱”声响,裴松打开门,风一下灌进来,他忍不住哆嗦了下,搓了搓胳膊:“不用,我再洗个脸就好了。”
他做事儿利索,这一会儿的工夫已将自己收拾妥当,只洗漱时候穿袄子不方便,脱下正叠放在矮凳上。
裴松只着一件雪色里衣,还是秦既白那身改小的,棉布柔软贴身,隆起的肚腹就尤为明显。
从知晓裴松有了身子俩人就没再做过了,秦既白喉咙发紧,可又担心着孩子,忙偏头不去看他。
裴松洗漱好,披上棉衣,又冷得搓了把手:“我回了,你洗吧,灶上给你留了水。”
秦既白脸色烧得比火苗还烫,见人跨出门融进夜色里,他望着那背影怅然地“哦”一声,将门关严实了。
他胸膛燥热,灶上的热水没使,冷水洗过脸,还觉得压不下火,又站到院子里吹了会儿冷风,冬时山风刺骨,倒让乱窜的野火消停了些。
院儿外不知是哪家的小子们又在放爆竹,伴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咚咚震响。
明明成日里守着,可就是想看看他,外面越是热闹,秦既白就越想贴紧他、抱牢了。
轻轻推开门,屋里油灯不知何时吹熄了,夜色深浓静谧,他皱了下眉头……就睡了?
才掩住门,就听不大不小的哼气克制地传来。
这声音秦既白太熟悉了,那些缠/绵的难以言说的长夜,他听过太多回。
外面爆竹声大,裴松没听真切,这一下关门响,猝然将他拉回实景,他喉咙一紧,脸色腾一下红了起来,手肘忙抵住床铺仰起身:“白、白小子?”
“是我。”
“咋、咋洗得这样快?”
汉子胸膛起伏,甩下草鞋爬上床,隔着被子,将人搂紧了,他叹一口气:“松哥。”
没点油灯,瞧不清透红的脸,裴松偷偷摸摸地将手自下面缓慢往上移,到一半,被汉子的大手按住了。
秦既白的唇擦着他的耳朵:“松哥,你干啥呢?”
裴松想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手被人按得死紧,拽也拽不出,放也放不下。
如同奔马千里,长行尚未过半,还没跑进繁花盛开里,就被人一把勒住了,不上不下的正难受。
他仰头看去黑黢黢的房梁,若不是屋外这般喧闹,也不至于被逮个正着。
可既被逮着了,他沉闷地呼出口气:“人之常情……你、你懂吧?”
“不懂。”
你爹的!裴松暗自啐骂一声:“三四个月了,你总不能让我得道成仙吧,以前没两日就、就……”他咳一下,“我看你就是嫌我胖了、难看了!”
被逼无奈,反口咬人。
秦既白蹭着他的颈子低低地笑,成年汉子,声音早不似少年时候清泠,一股子老酒的厚,听得人脸色透红。
“你该早和我说。”
“说啥?哥、哥脸皮薄。”
裴松正躬身做虾米,就觉被角掀开,身子被摊平。
紧接着,汉子的头就埋了进去。
屋外孩子们欢声笑语、追逐嬉闹,蹦跳着迎新春、贺新年。
漫漫长夜里,裴松也在放爆竹,他浑身绷得紧实,心口腾起一团火,燃炸、散开。
……
日头的金芒洒进山坳,冰封的河谷缓慢破冰。
仿佛一夜之间,山风就吹绿了旷野,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春二月,有早燕飞了回来,落在梢头、檐上,叽叽喳喳地闹人。
这开了春,地里也要忙起来,今年裴松下不了地,秦既白和裴榕就挑起了全部活计。
秋里储下的种子得防潮、晾晒,地里得翻土、开沟,虽忙碌却也有盼头。
裴松的肚子已经五个多月,滚圆的像是揣了个南瓜。
好在孩子乖巧,只偶尔伸伸胳膊、抬抬腿,并不很闹人,他拍一拍,便听话的安静了。
他肚子圆,有会看的婶子说他怀的是个女娃。
裴松虽喜欢小哥儿,可若是个女娃,像小穗似的乖巧,那也挺好。
到时他给闺女编头绳、梳小辫,宠着她长大。
院子里咚咚当当响,裴榕今儿个空闲在家,将放在柴屋里的木板子搬了出来。
他在木匠铺子里,虽也给娃娃打了小马,可爹娘睡过的这套床板子,裴松念旧一直不舍得扔,当初说好给娃娃做个物件儿,眼下他得空,正好琢磨起来。
木板子年头久了,家中地基下陷又返潮,许多地方发霉、生斑,都用不了。
但大床改小还是方便,做个摇床,剩下的不少木材,还能再给娃娃打个小椅。
院里咚咚当当的响,屋头也忙碌。
家中破土动工定在二月中,到时风暖水清,人也精神。
建房是大事情,还要重新打地基,就得将旧屋推平了。
虽然这老土屋漏雨又窜风,平顺住着颇为不便,可真到要毁屋重盖,到底是舍不得。
裴椿在屋里转了几圈,摸摸这摸摸那,恨不能铲两片土皮子带走。
裴松挺着肚子看着她笑:“要么哥给你找个陶罐子,你装一把土进去。”
小姑娘被说得脸红,扭身不看裴松,可还是伸手摸了摸墙面。
家里找老师傅看过的,一排青砖黛瓦房,几个月才能完活儿。
一家人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便想着先留下灶房,中间挂上帘子遮挡,将就着住下。
这间屋离着卧房远些,地基下陷不明显,还不耽误做饭。
等到垫平地面,卧房盖起来了,再将这屋子推平。
眼下天逐渐暖和起来,不用担心夜里冻醒。
待到三四月份更是舒坦,春风袭来,身上暖洋洋的。
第84章 这么好命
春二月, 煦风和暖,山清水秀。
平山村的河谷地,溪水潺潺。
上游水流湍急, 泛起白浪, 而这片洼地水多且缓, 村里的哥儿、妇人们成群结队来此洗衣裳。
住得近的会带把小马扎坐着洗, 远些的干脆就屈腿蹲着,一边唠嗑一边干活, 倒也闲适。
棒槌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一个上了年岁的婶子将浸湿的裤子翻了个面, 随口道:“往常总见裴家那丫头,现下可好了,家里打上井, 再不用往这地界跑。”
旁几个正唠别的闲嗑, 甚么谁家的姑娘说给了哪家的汉, 可一听有人提到裴家, 齐齐转过了头。
这一撮人里正好有个方锦,与裴家有些过节,他那儿子被教唆着踩了人家的地, 让他险些赔个底掉,一说起这事儿就来火,夜里睡不着,嘴上起燎泡,恨不能揍死这瘪犊子。
起初,他也很是瞧不上裴松,都是农家户, 又同是哥儿,免不了多留意些。
一个哥儿,成日地头忙活,一身脏灰不说,有时他下地回来,裤腿挽得老高,露两条沾泥的脏腿,上不得台面。
后来秦家又与裴松结下梁子,他儿因与那秦镝英关系甚笃,他便也跟风啐骂起人来。
好像踩上裴家两脚,自己也跟着高上半头。
谁知晓后来出了这档子事,秦卫氏翻脸不认人,倒是那裴松见他家赔补不上,往后宽延了半年,这才得以喘上口气。
边上小姑娘仍在说嘴:“还不是那秦家大郎,听说他进山打下头小鹿,这才有的银钱。”
另一人嗤笑着接下话,言语里泛着酸:“不就是小时候救过人一次,秦家汉儿这个上赶子报恩,我看就是裴松命好,放谁见了娃儿落水都得拉一把,倒让这老哥儿白捡个汉子。”
春月里天虽暖和,可溪水自山巅流淌,还带着未化的冰雪,指头在水里浸泡久了,冻得通红。
这不由得又羡慕起裴家来,自家院里就有水井,手冷了还能兑些热水,比蹲在山沟子里舒坦多了。
还听说他家快盖房了,一车车往回拉青砖瓦片,要建个大院子。
有年纪轻的姑娘、哥儿既羡慕又嫉妒,嘴里嘟嘟囔囔:“咋就他这么好命,秦家大郎打猎手艺好便罢了,长得也俊。”
秦既白年少时就英气,现下长作成年汉,肩膀宽阔起来,更显得英武,他穿着虽朴素,却干净立整,又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夫气质,比那毛头小子稳妥持重,格外惹眼。
前几日从地里回来,走那一路,多的是哥儿、姐儿装路过偷摸去瞧,可这汉子只顾着赶路,眼神半点不带偏的。
“啊啊唉唉”叹声四起,忽然棒槌砸着石头“砰咚”两声大响,水花飞溅,甩了边上几人一头一脸。
“哎呀钱家媳妇儿你做啥?捶那大劲儿是要死啊!衣裳都湿了!”
盘着发的妇人“咚”一下将棒槌扔进木盆里,板起脸瞪向几人:“人家松哥儿能有这好的姻缘,是他人好积下了福报,你们长个破嘴就知道胡咧咧,嚼舌根嚼个没完,茅坑都没你几个嘴臭!我看你们才是要死!”
说罢她拾起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河边几个妇人、哥儿面面相觑:“这是咋了嘛,吃了炮仗似的!”
“以前也不见她这样啊……”
溪边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水流淙淙伴着鸟鸣啾响。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秋嫂子小儿同阿嬷出去耍,吃枇杷噎进嗓子,险些要了命去,说是那松哥儿给救回来的。”
“这啥时候的事儿?”
“哎呦你不知道啊?”妇人干脆放下衣裳,手臂压在膝头续着说,“就去年春夏吧,好些个人围着瞧,没一个敢上前头帮忙,还是松哥儿给娃儿倒掉着提起,拍了好久将个枇杷核拍了出来,说是迟一会儿就不成了。”
“那、那也不能怪旁的不帮,这要是没救回来,不得自己也沾上……”
一直没作声的方锦瞟了眼几人,凉声开了口:“所以人哩有这好的相公那是他行善积德,秋个河水多冷啊,要我我不下去,再给自己也掉里。”
话音落,再没人说句什么,只互相看看埋头洗衣裳。
时值二月,河谷的溪水才化冻,还冰得人指头生疼,这要是深秋……算了算了,要命的福报,得亏是松哥儿命硬。
*
溪头热闹,村东裴家却不甚知晓,只安稳过着自家的日子。
近来裴松的肚子越发显怀,连家门都少出了。
倒不是他躲懒偷闲,实在是春裳单薄,隆起的肚子遮不住,他走到哪儿,阿婆婶子们就问到哪儿——
“几个月啦?”
“啥时候生啊?”
“找好稳婆没有?”
他脸皮薄,干脆就待在家里不出门,好在有裴椿陪着,日子也不算无趣。
要说那黏人的汉子怎么没在身边,裴松挠了挠头,秦既白忙着呢,正带着追风漫山遍野找人参。
他底子虚,原以为胎坐稳了就会好些,谁晓得这些日子身子反倒更沉,时不时盗汗,有时手脚还会发麻。
陈郎中给开了汤药,只是草药见效慢,说若是能补些小参,身子能恢复得快些。
可这人参价贵,尾指大小的就得几十文,再大些、须子全些的,更是要卖到百文。
家里银钱都是盘算好的,打井盖房,春夏置办衣裳,再留一些生娃儿后用,哥儿都是没奶的,寻常人家吃些米糊,好一些的打点羊奶、牛奶,他也想给娃娃喝鲜奶。
这么算来算去,手里这些银子就不够使,他又抠搜起来。
秦既白心里虽不高兴他苛待自己,面上却从来不表,只顺着他心意来,可一旦得了闲,就背上筐子进山。
春天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随着一季山雨来,春笋茂盛,破土钻出后节节拔高,菌子、荠菜、马齿苋也随处可见,秦既白回回都装一筐子。
有时还能打只野兔,虽不及秋冬时节皮毛厚实,可也能卖些银钱,兔肉再煲个汤,给夫郎补身子。
裴松坐在日头下剥花生,裴椿怕他吃着口干,给泡了碗红枣水,日光铺洒下来,一片细碎的光。
今儿个汉子下田,追风便留在了家里,狗子已经很高,成日里被秦既白叮嘱着不许在家乱跑撞人,眼下见了裴松便乖巧地趴在他脚边,尾巴摇得欢实。
日头高升,眼见着快要露出房檐,裴松看去裴椿:“往里坐坐,日头晒伤了眼睛。”
小姑娘也没起身,反手拽着马扎,脚蹭着挪了挪地方。
她忙着给小侄儿、小侄女缝肚兜,阿哥生产正好是夏天,得多给宝宝做几件小衫,来回换洗着穿,又贴身又舒坦。
裴松剥好花生仁喂过去,小姑娘眼都没抬就张开了嘴,嚼着嘎嘣脆响。
裴椿指头捏着银针,蜂尾般细的一根小针,在棉布下轻轻穿过,担心绣的花样刮肚子,还细致做了双层。
裴松看看自己的粗指头,又看看那棉布上栩栩如生的小鸭,心说他可绣不好,抚了抚滚圆的肚子,还得是你小姑来。
正想着,外面起了动静,俩人扭头去瞧,就见秦既白扛着锄头回来。
正是春种忙时,裴榕不能总告假,裴家少人力,就近的乡邻就帮着一块儿干一干,左右住得近,到时自家忙不过来,喊人也方便。
裴松缓慢站起身,走过去迎人。
“哎你别动。”秦既白急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过来扶他。
“不至于。”裴松手心里攥着小把花生仁,捏起一颗喂进他嘴里,“灶上温着烩菜,婶子家晾的豌豆细粉,送了一把过来,就等你回了。”
秦既白皱了皱眉:“往后我回来迟了,你俩就先吃。”
“咱家就你一人使力气,还不等你一块儿吃饭,那成啥了。就今年累些,往后哥同你一道干。”裴松攥紧秦既白的手往院里走,又扭头喊裴椿,“椿儿吃饭了,晌后人该来了,堂屋最后一顿。”
二月中,春暖花开,终于要破土动工。
裴椿忙将银针别进线团里,跟着起身,视线晃了晃,阿哥肚子大起来,走路再不似往日那般利落,一晃又一晃的有些笨拙。
她说不清心头是啥滋味,只觉得又酸又胀,既心疼他辛苦,又替他高兴。
家里要添娃娃,他要做阿父了。
正想着,堂屋喊起一声:“椿儿,快洗手去。”
“啊来了。”
裴椿忙拾起步子,抬头的空当正瞧见后院儿那棵枣树,随着煦风沙沙轻响。
阿爹阿娘在世时亲手种下的,小小一棵如今也有房高了。
叶子黄了又绿,枝条枯了再抽新芽。
她也长大了。
第85章 打好地基
“咚”的一声震响, 铁锤贴着墙根狠砸下去,土块应声崩裂,碎渣簌簌落了满地。
砸墙请的是邻村老石匠, 听说早年在镇上给富户盖过气派宅院, 手上准头没得挑。
这回从破土到打地基的活计全交给他, 他又带了三个壮年汉子, 四人搭伙,稳稳把这差事包揽了下来。
裴家是土坯房子, 年头久远,早就不堪用。
前几日一场春雨, 雨丝算不上密, 也谈不上大,偏在院里积住了水,淌不出去, 竟汪成了几处小水洼。
后来虽用扫帚把水扫净了, 潮气却渗进了墙皮里。
黄土泥巴垒的排屋, 倒也显不出大差别, 只新旧颜色有异,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的, 更显得破败。
又是几声锤响,土墙很快倒塌,扬起的尘土像雾似的漫在院里。
平山村已许久没有这样动工的场面,眼下正是春种开垦的时节,大人们都在地里忙活,孩子们倒得闲,三五成群地过来瞧热闹。
裴榕也早早下工, 赶在晌午回了家。
他知道林杏会来,顺道从闹街拎了两份打糕,一份给阿哥和小妹,另一份拿给了他。
最先砸的是裴椿的卧房,因为靠边、占地也小,所以头一个落锤。
尘土飞扬中,林杏捧着纸袋子,和两个小姑娘站在一边安静地看。
裴榕鲜少见他这模样,笑着看过去:“今儿个怎么这么乖巧,不往前头凑了?”
人群前面站着裴松和秦既白。
汉子怕动静太大伤了夫郎的耳朵,用大手把他两耳捂得紧紧的,可又知道他想看,没催他到后面去站。
裴松是春月生人,如今已经二十四岁,在这土房子里住了二十四个年头。
爹娘走得早,裴榕和裴椿的记忆大多模糊,可他却记得清楚。
这排不起眼的破旧土房子里,有爹娘最后的身影。
以前日子忙,天不亮就背上锄头往地里去,在家时还要编筐、搓麻绳做草鞋,好像从来没工夫惦念什么。
如今这土坯房子如山一样轰然倒塌,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些散碎的记忆,好像再也没法描摹出爹娘在后院栽树、在灶房做饭的情景,眼底、心口都空落落的。
林杏看向裴榕:“大哥心里不好受,我知道的。”
裴榕虽是汉子,已经算懂事,可到底不如哥儿心思细腻。
他偏头看向前面,孩子堆里,裴松正靠在秦既白的肩头,虽尽力站得挺拔,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秦既白不知晓裴松为何忽然失落,待工匠们着手清理土块泥灰时,他把覆在裴松耳边的手慢慢移开,却没急着收回,反倒抚上了他的后背:“松哥,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裴松笑了笑,本不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看着秦既白担忧的神色,还是状若随意地道,“就是想爹娘了。”
他拉过秦既白的大手往旁边走:“到边上站站,别再脏了衣裳。”
二十多年的土房子,三两下就砸成了齑粉,剩下的几间,今日过后也再看不见了。
之前他还逗裴椿,说要拿个陶土罐子装些土坯回去,如今自己才是真的舍不得。
抬眼看去,这一堆黄泥土块,大的能有半人高,工匠们用铁锹铲到一堆放好,之后拉到后山,用锹打碎,等雨水一来,过不了几个月,就会和绵长山脉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
取之于山,还之于山。
挺好。
“爹娘在天上看着肯定也高兴。”秦既白忽然开了口。
裴松顿住脚步,抬头看他:“叫得这么顺嘴。”
握紧裴松的手,汉子道:“我虽没敬过父母茶,可成亲前,你带我上坟拜过,也喝了水酒,爹娘是知道的,我娘也知道。”
敬父母茶是姑娘、哥儿的规矩,这小子倒记在心上。
裴松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把他的后颈:“那你怎么知道爹娘也高兴?我还怕七月半的时候,他俩找不着家了。”
“只要你在,二老就找得到家。”
破土动工的动静停了,小孩子们瞧不见热闹,跟工匠要了块板结的泥块,成群结队呼啦啦跑远了。
院子里静下来,山风拂过,温温凉凉的,有了些春日的气息。
秦既白温声哄他:“家里从土坯房换成砖瓦房,二老回来一看,大儿子有本事,他俩回去也有面子。松哥,土房子是家,砖瓦房也是家,但要紧的是有你、有裴榕和裴椿的地方才是家,他俩肯定找得到。”
裴松听得咧嘴直笑,他本是随口一说,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也就秦既白会认认真真听他胡言乱语,还跟着他胡闹:“我爹娘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家里大儿子厉害,是他找的相公有本事。”
秦既白听得脸上泛起红,抿着嘴,美滋滋地挺了挺胸膛:“也是。”
“哈哈哈。”裴松笑着抬起手肘怼了他一下,“你这小子。”
见裴松高兴起来,秦既白才放了心。
他就喜欢看他笑,男人笑时眼睛弯着,特别好看,比山间的晚霞还让他心动。
他伸长胳膊从后面环住裴松,大手轻轻抚了抚他胖起来的腰身:“要不要歇会儿?”
“不用,得走一走,要么不好生。”
秦既白点点头,陪着他慢慢走,顺便看看工匠们怎么干活。
打地基是盖房子最要紧的一步,只有地基打得好,后续盖房才会稳固。
裴家原来的地基是用碎石打底、铺大块石头做的,大概是下层泥土捶打得不紧实,经年累月后,底下的土层下陷,也把土房带得歪斜了。
老石匠蹲在地基边,用铁钎戳了戳底下的泥土,直起腰对裴松说:“主家您看这土,一捻就散,还泛潮气,当年肯定没分层夯实在。现下要重打,得往深了再挖半尺,把松土层全清了,换些黏性大的黄土来夯。”
黄土黏性适中,不管干还是湿都能保持团聚,分层捶打后容易紧实、不松散,要是再兑些石灰水搅拌,就格外牢固,用个几代人都不成问题。
像镇上的富户人家,还会掺些糯米汁、细沙,那样的地基结实稳固,往上盖两三层楼都不会下陷。
秦既白这几个月天天往邻村窑厂跑,快成半个行家了。
他点点头,又指着院角那处歪斜最厉害的墙根:“那地方是不是得用石头再垒一层底?免得往后再下陷。”
“哎哟,您可真懂行!”老石匠应着,招呼徒弟们扛来一早备好的青石,“先把沟挖深,铺一层碎石滤水,再砌青石做基底,往上夯土。主家您放心,这么弄完,往后就算再下半个月雨,地基也稳如磐石。”
裴松因为有了身子,很少出远门,家中事大多交给秦既白和弟妹忙活。
好在这几个都是能扛事的人,行事稳妥靠谱,打地基、开沟槽、架房梁,每一样都捋得顺顺当当,断不会让人蒙骗了去。
第86章 陶片排水
一连干了七天, 总算把地基夯实筑牢,还重新布置了排水道。
山间多雨,湿气也重, 尤其春夏两季, 雨水时常一连几日不停, 排水便尤其重要。
匠人用细碎砂石打底, 陶片连接成中空管道,做了明排和暗排两种。
像房舍、庭院这些地方, 打地基夯土时就预先埋好了陶片,山雨一来, 雨水便会顺着套管流到屋外去, 再不必担心屋内返潮发霉。
而灶房、后院水井边,因常要洗漱、浣衣,就做了明排。
如此一来, 不用再在屋里放木桶接脏水, 等灌满了再搬去外面倾倒, 只需将废水倒进青石垒的池子里就行, 方便许多。
裴椿看着一条条蛇形陶管,眼睛瞪得溜圆。
家里要盖房,也听阿哥和二哥说会重新做排水, 可她从不知晓竟还能这样垒出个水池子。
村里有私井的人家没几户,婆子婶子也多是端着木盆往门外泼,几乎没有人家会费工夫再打口水池。
“这样就不用再出门倒了?”
“不用。”垒砖的匠人是个哥儿,跟着阿爹一块儿做工,虽没有裴松高壮,可也晒得黝黑,一身腱子肉。
在男人堆儿里讨生活, 他性子爽气,见主家小姑娘问起来,便同她细细来说:“这是大户人家的做法,家中有井用水就勤,直接往池子里倒,省事嘞。”
他伸手指一指,因着陶管还没有做封土,能清晰看见路径:“喏,就顺着这陶片流到山脚去。”
裴椿心中一阵欢喜,她力气小,平顺里倒脏水都是汉子们来,她帮不上什么忙。
若非赶活儿急,她都是端着盆子泼出门,现下家里不仅不愁吃水,竟连倒水都这样方便。
这日子,真是比做神仙还舒服。
房舍推翻后,一家人暂且搬到灶房将就,三张床便把这不大的空间塞了个满当,又要堆放杂物,快难落脚了。
因着铺设排水口、垒池子,灶房拆下一面墙,白天有日头还好说,到了夜间山风湿寒,容易受冷着凉。
不得已,只能先挂起帘子遮一遮,也好挡些风。
裴松坐在木椅上,一手撑着脸看那飘飘荡荡的帘子出神。
家里是忽然富裕起来的,家底儿是厚实了,可许多物件都来不及置办,这挂帘的被单不知晓用了多少个年头,全是补丁,有几处还漏洞,日光一晒,什么也遮不住。
忽然起了风,将帘子吹开来,也混着黄泥的土腥气扑了满脸,裴松瞧见裴椿正蹲在院子里看匠人垒水池,抬头喊了一声:“椿儿,来。”
小姑娘应下声,忙起身跑过去:“阿哥,咋了?”
二月底,日头足时已很晒人,裴松伸手给小妹擦了下鬓边的细汗,温声说:“要不哥就应下婶子,你去林家住几天?他家堂屋宽敞,也不窜风,桃儿说陪你一块儿。”
“不去。”小姑娘摇摇头,“我和你睡挺好的。”
家里三张床,一张大床,两张小的。裴松和裴椿睡在靠里面,俩汉子一张大床睡在靠外面,用帘子隔着。
她难得和阿哥睡这样近,虽用帘子隔着,可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心里踏实。
“你这两天夜里咳嗽,再冻出病来。”
“我不去。”裴椿鼓起脸,很是不欢喜,住别人家不管是三天五天,还是半月一月,都是寄人篱下,在自己家就是住窝棚都舒坦,“我喝些白芷就是了,再咳了我穿袄子睡。”
见她不愿去,裴松叹了口气,觉得小姑娘和他们几个男人睡一屋总归是不好听。
伸手揉了把她的脑瓜:“成吧,那就陪哥吧。”
“嗯。”
裴松近来肚子见大,家中啥稀罕吃食都紧着他来,鸡蛋、鲜肉就没停过,脸都胖了整圈。
他伸手掐一把越发厚实的腰背,心说这可怎么得了,快赶上年猪了。
屋外正是晴时,桃花盛开,粉白粉白的好看,燕子落在梢头,叽叽喳喳叫声清脆。
后院儿的枣树没有挪地方,枝条垂顺地耷拉着,风起时簌簌声响。
日头偏西,暖风和煦,裴松便叫上小妹到外面走一走。
春水已暖,有灰鸭浮在碧波上,抖一抖羽毛,扎猛子般钻入水底,再浮上来时,嘴里叼着一条小鱼。
“咱家这房子盖起来,要么再养些鸭?”裴松皱了皱眉,“面饼也是个犟脾气,光吃谷子不下蛋。”
裴椿抿着唇笑:“成啊,后院儿垒个鸡棚,咱家围墙建起来,也不用再竖那么高的竹篱笆,给它俩搭个小窝。”
这俩饼子虽不生蛋、孵小鸡,可养了这般久,早有感情了。
裴椿拿糙米喂时,豆饼也不扑腾着吓唬人了,虽不亲近,倒还算听话儿。
俩人慢步走着,就见个穿花的妇人领着个小姑娘迎了上来,一见着裴松和裴椿脸上满是喜色,脚下快了几步:“哎哟松哥儿,正寻你嘞。”
来人是林家的远房亲戚孙氏,裴家因和林家走得近,又有杏儿和桃儿这层干系,串门时总能碰上这婶子,俩人不算熟悉,不过点头之交。
只他听林杏说得多,这家是他阿娘那一头的亲戚,家中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
孙氏家住村南头,却总绕着几里路来他家串门子,起初他阿娘还以为是对他或桃儿有心思,想着早出了五服,亲上加亲也是好的。
谁料想这孙氏才不是看上了这门亲,不过是想踩着他家耍排场。
林杏哪是吃亏的性子,孙氏只要明里暗里沾一句贬低的话儿,他就直白啐回去,倒气得孙氏不怎么过来了。
裴松站稳当,温声说:“这是刮的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孙氏笑着拉过他的手,又看去他隆起的肚子:“几个月啦?啥时候生啊?”
不咋相熟的人,没话又怕冷场,就得掐这话头暖场子。
被问得多了,裴松想都不需想:“约摸六月生。”
“你这肚子长得好嘞,保准是个小子,给你家续上香火。”
裴松挑了下眉,面上淡淡的,干脆开门见山道:“婶子您是有啥事儿吗?”
“没事儿、没事儿。”孙氏扭头看了眼他家那片屋,抿了抿唇,“这就盖上了?”
裴松点了下头:“家里地基下沉,雨水冲进屋子排不出去,这没法子才盖的。”
“这哪儿的话儿,还是家里日子富足了。”孙婶子眼里泛着精光,看了许久才抽回视线,她搓了搓手,“我这想着盖房造屋,该是没地界好住的,你又怀了身子,可怎么得了,若是不嫌弃,去我那头住些日子?”
裴松一时没反应过来,可心说这无事献殷勤的。
见人不答话,孙氏将手边的小姑娘往前拽了拽:“我这闺女今年十六了,生得漂亮水灵,可想有个阿姐陪着,你身子重不方便走,椿丫头住过去也是好的呀。”
第87章 槐花糕饼
裴松闭目沉叹一息, 若不是看在林家的情分上,他当即就转身走了。
孙氏虽然没明说,可谁人瞧不出来她的心思, 家中两个儿子尚未说亲, 手边还领着个十来岁的丫头, 这是看上裴榕和裴椿了。
近来家中日子富裕起来, 多的是蚊蝇乱飞,前脚才将媒婆送走, 打秋风的就来登门。
裴松想着,真得将这院子围墙垒高些, 日日闩紧大门, 省得再有人将主意打到他家来。
见他一直不说话,孙氏有些急躁,忙又道:“松哥儿你别怕麻烦人, 咱都是乡邻, 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这都应当应分的, 再说家里地方大,椿丫头过去不过是多添副碗筷的事儿。”
她话头开得好,没明着说看上了裴榕或裴椿, 裴松也不好直截了当回绝了,他将手从孙氏掌心抽回去,被握了这一会儿,冒出细密的汗,湿漉漉的难受。
裴松甩了甩手,笑着说:“您这心意我家领了,只我怀着身子, 不好走动,也得有人顾着,椿儿就不麻烦您了。”
“这不碍事,你也住过去。”婶子将小闺女往前推了把,“就让莲儿住到她姨娘家,她那屋子空着,够住的嘞。”
裴松心说好么,这都安排得明白了。
一旁裴椿听得来火,脸色锅底般黑,她才不管甚么情不情分,直恼道:“我不去,我和阿哥住得好好的,干啥去你家。”
“你这丫头不识好人心呐。”孙婶子拍了把手,脸上还是笑,“我和你林家婶子是老姐妹,断不会亏了你,要么叫你婶子同你说道说道,你便宽了心。”
裴松抿了下唇,其实适才见到孙氏,他就想到该将人领到林家去。
左右沾着亲带着故的是那两户,孙氏过来攀缠,也该让婶子知晓。
就以林杏的气性,即便是在地里干活儿,也得扛起锄头打过来,说不准杏儿和裴榕的亲事还能早些落定。
他心里确起了盘算,可却没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不想两家关系参杂上明晃晃的利害。
孙氏是块烂泥,踩上去都嫌脏了鞋底,若拿她当个由头,去催逼林家的婚事,那他裴松与那些钻营算计的小人,又有何分别?
没意思,也不至于。
可看孙氏的意思,是要自己上赶子找骂。
那他没道理拦着。
春风拂面,带着些桃花的香气,土埂两侧的耕地间,农人正挥着锄头。
前几日裴松去地里瞧过一眼,村里重新按人头划了田亩,秦既白那几亩地分了过来,他照顾得好,每一块儿土都翻打过,很是肥沃。
地里庄稼长势喜人,春雨如油,一片新绿。
林家敞着大门,林家父子三人正在田里耕种,余下几个女人在家中忙活儿。
眼看天热起来,冬时的棉被、褥子得挂到竿上晒好收了,家中腌菜也不多,林家嫂嫂切了萝卜条,正在院里铺平,这一抬头,就看见几人过来。
见是裴松,姚琴脸上满是笑意:“快院里坐,家里做了槐花饼,还想给你和椿儿送……”
话音还没落地,瞥到孙氏和赵莲也来了,她脸色陡然冷下去,只扭头喊起来:“娘!赵家婶子来了!”
陈素娥自棉被后探出头来,儿媳妇儿抱着竹篾盘,萝卜丝也不晒了,扭身回屋去。
姚琴性子随和,她从邻村嫁过来,人生地不熟,可与乡亲处得都不错,又很会做些糕饼,住得近的孩子们过来串门,她都让拿些再走,从没和人红过脸。
只孙氏,当着她面挤兑林业,明里暗里说他就会种地没本事,姚琴不乐意听,又没法子甩脸色,干脆不理她,往后孙婶子再来,她都找由头避着,瞧见就烦。
孙氏见她扭身走,脸上挂不住,手指着姚琴的背影便数落:“这见了长辈也不招呼一声,转脸就走。”
“姚琴她不是那个意思,近来身子不爽利,她歇去了。”陈素娥手里还拿着布拍,将几人迎进门,“你几个……是路上碰见了?”
裴松看一眼裴椿,小姑娘喊过人,听婶子说桃儿正在后院儿喂鸡,忙拾起步子找人去。
陈素娥弯腰将墙边的木凳拿过来,扶着裴松坐下,又叫孙氏和她闺女自己去搬马扎,她到堂屋给几人拿槐花饼。
这时节,槐花开得正好,雪白雪白地垂坠在梢头,一串上面有几十朵,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是小花苞。
昨儿个林杏摘回来半筐,本想晒干了做个香囊,可又嘴馋,央着阿娘和面蒸槐花饼子吃。
婶子端出两盘,站在灶房门口喊林桃端去和裴椿一块儿吃,半天没见人过来,又想着院里还有人在等,这才将两只盘子都端了出来:“这丫头,不晓得跑哪去了。”
裴松接过一盘,就见这糕饼做的真是好看,四四方方切得平整,上面还撒了几片雪白的花瓣儿,闻着也清香。
赵莲接过盘子,小心翼翼地看去孙氏,见人点了头,这才捻起一块儿塞进嘴里。
她胆子小,也不咋敢说话,连吃糕饼都不见个动静,猫似的。
陈素娥道:“今儿个过来是为的啥事儿?”
“我这不听说裴家盖房了,今儿个过来一瞧,那屋头都扒干净了。”孙氏看一眼自家闺女,又看去裴松,“我想着莲儿自己搁家怪没趣儿,来你家同杏儿和桃儿做个伴儿,这下屋子空出来,也叫松哥儿和椿丫头住一住,小姑娘不愿意嘞,咱都是亲戚,还能是坏的不成?”
闻声,陈素娥当即就皱紧了眉头:“人家怀着孩子,上你家住啥!你少要我帮你说话儿,我讲不出!”
孙氏急得站起身,她笑着看一眼裴松,又拽起陈素娥往里头走。
这是要说小话儿。
陈素娥不愿听,可又不及她气力大,脚下绊着步子被拉去了堂屋。
过了头几月,裴松已不怎么爱吃甜,吃了小块儿就将糕饼放下了,他看去夹着膀子的小姑娘:“还想吃吗?我这儿还有。”
赵莲抬起头,一双眼畏畏缩缩,嘴巴里还塞着一块儿,鼓鼓囊囊的。
裴松温声说:“慢些吃,别再噎着。”
赵莲吸了吸鼻子,抱着盘子埋下了头。
不多时,就听堂屋吵了起来,林家婶子没怎么说话,多是那孙氏在胡搅蛮缠,隔着道门板子,听不多真切,却也分辨得出几句“我寻人问过了,裴家汉子没同人定亲!”
“咋就没地方,住堂屋总成吧!”
“我家放银子,不白住你的!”
就在赵莲又吃下一块儿槐花饼时,堂屋门“啪”一声打开,孙氏跨出门去,满面怒火疾步过来,一把拽起自家闺女,啐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姨娘嫌你麻烦,不叫你住,走走走回家!”
赵莲被拽得打摆,盘子没拿稳,滑出手去,裴松忙伸手接了一把,这才轻轻放到地上。
陈素娥自后缓慢走过来,也没去追人。
赶巧的,孙氏拽着闺女才出门,迎面就和裴椿、林家几口人打个照面,她气得指人就骂:“真是金贵地界,往后可不敢来了!自家人都不肯帮一把,胳膊肘拐到闹街去!”
林杏扛着锄头,一腿的泥:“姨婆你失心疯啊?以前可是瞧不起人,现下见人家屋头盖上、井打起了,这又上赶子凑过来,还有你那俩儿子,歪瓜裂枣的也就你当个宝。”
“你你你!”
“我我我!”林杏往边上站了站,“我阿爹、阿哥可都在的,你打我啊!”
孙氏抬头看一眼两汉子,呸了一口,拽上赵莲走了。
陈素娥这才走出院去,正与自家那口子对上视线,她火气上来,开口埋怨道:“就你非得等等等!要给岑家交代,交代、啥交代!难不成要我杏儿七老八十了才嫁人啊!”
“哎哟进屋说、进屋说!”林家老汉儿忙快走了几步,将媳妇儿拽进门去。
第88章 再缓两天
林家人有事商量, 裴松虽知晓他们要说些什么,可仍不便在场,他站起身, 没急着走, 而是看向了林家婶子。
陈素娥瞧出他有话要说, 忙快走几步, 同他缓行至门外,找了处无人的地方。
砖石围墙下, 俩人挨站着,裴松看去陈素娥, 温声开了口:“婶子, 今儿个这事怨我。”
陈素娥皱起脸,连忙道:“这咋能怨你?要怪就怪那……”
“婶子您先听我把话说完。”裴松抿了下唇,续着道, “赵家婶子的心思我明白, 其实她刚提说让我和椿儿住到她那去, 我直截了当拒了便是, 也不用来您家一趟,惹您烦心。”
陈素娥没吱声,只讷讷咬了下唇。
肚子大起来, 腰总觉得累,裴松用手撑了一把围墙:“我同您交这个底,既不是想看林家笑话,也不是为了抬高裴家。”
“我家啥模样,您最是清楚,小那会儿饿肚子,我就爱上您这来, 您和林叔从没嫌过我。”
“眼下家中走大运、日子好过些,上门给俩孩子说媒的也多了,可我总记得,咱俩家的亲事是在我和既白进山前就说定的。”
“您不嫌我家穷,不嫌裴榕没出息,肯点这个头,这份情我家一直念着。”
陈素娥听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心口不由得暖热起来,她如何不知晓,裴松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是为了宽慰她。
以孙氏那性子,若是不如意,早晚得闹到她跟前。
沉吟片晌,她也同裴松交了底:“哎松哥儿,婶子同你说实话,岑家那头只一方面,岑连元早同别家哥儿定了亲,不消再向他家交代什么。你林叔他就是想得多,生怕村里人说、说家里攀富贵,咱两家认识这么多年头,早不定晚不定,偏到这时候……”
她叹口气,打头里裴家只说修屋,谁成想这就盖上瓦房了。
“我家这算啥富贵。”裴松嗤笑一声,正了正色,缓声道,“婶子您且放心,您和林叔啥时候看定了日子,只需知会一声,我家便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同乡人只说是杏哥儿下嫁,早年裴家日子苦不便开口,这有了些家底才敢来下聘。”
听到这话,陈素娥愣了许久,她咽了口唾沫:“松哥儿这……”
“俩孩子是真心的,我家早也认定了杏儿。”裴松眉眼弯起,笑着道,“裴榕是汉子,对夫郎好是应当的。”
……
裴松和裴椿晃晃悠悠回家时,秦既白已经从地里回来,没瞧见人,心里空落落的,绕着屋子找了一圈,见到裴松正站在墙头和婶子说话,他没多打扰,这才安心回了家。
今儿个田间施肥,身上脏,他打井水洗了头脸,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将脏的那身洗干净、晾晒到竹竿子上,没急着歇,继续忙活儿起来。
裴松才进院儿,就见汉子正蹲在地上扎芦苇席子。
自河沟砍回来的芦苇一人来高,绿葱葱的湿润,秦既白拿到日头下晒了两天,待到干透了,才着手编扎。
晒干的芦苇杆不易生霉,韧性也足,秦既白使一把锋利猎刀,先削去顶端飞扬的苇絮,再将每根芦苇杆子平铺在地上,切作相等长短。
他拿过麻绳子,自芦苇杆上穿插着绕过,这样一溜编下去,很快就扎紧了一侧。
裴松微微弯下腰,伸手揉了把汉子的肩膀:“才二月就编席子了?”
秦既白仰头看他,逆着光,看不真切裴松的脸,只一层毛茸茸的金,让他心口温热:“不是席子,挂帘。”
俩人说着,裴椿拎了把马扎过来放到大哥腿边,自己忙着去做晚饭。
裴松岔腿坐下,手肘抵着膝头撑住脸,看汉子做活儿。
二月末,天气乍暖还寒,秦既白身上穿着粗布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发黑的手臂。
裴松想起去年才见到他时,该是冬月生病,捂了个透彻,脸和胳膊都白,嫩得和水豆腐似的。
他伸手过去,碰了碰汉子的颈侧:“才从地里回来,也不晓得歇歇。”
秦既白脸色红了红,偏头看向他:“早编好,将床铺围上,想和你一块儿睡。”
裴松愣了片晌,偏头“呵”地笑出声,打着这心思呢。
“和裴榕睡一块儿不是挺好?他睡觉稳当,又不乱往你身上缠。”
“不好。”秦既白抿了下唇,垂下眸子继续编芦苇。他想着,铺一层布帘,再挡一层芦苇席,夜里就不会漏风了,到时候他再紧紧搂着裴松,他就不会冷着,俩人就能睡一床了。
裴松低声笑,揉了把汉子发红的耳朵:“小心眼。”
“你就不想同我睡吗?”秦既白抬头看向他,皱起的两道眉下一双漆黑的眼,狗子似的。
“想啊。”裴松歪头啧了一声,“几个月做不得,想得不行。”
没料到他会说这话,秦既白脸色霎时红透,手下却没停:“就想那事儿,我当你想我呢。”
“想那事儿不就是想你,哥又没和别个有过。”裴松脸皮也热,可就想逗人,他凑到他脸边,“要么今儿个我和裴榕换换,反正有帘子挡着。”
“不成,这席子编不完,再吹了风。”
“哥身子没那么弱,要不是你们拦着,我还能下地干活儿呢。”
秦既白摇头:“等这芦苇编好吧,昨儿个裴榕说看看有没有余下木料,先拿回家挡风。”
“这二子,成日跑家多费脚程,铺里睡下好了。”
秦既白听得笑起来,凑头去亲他的脸颊:“再缓两天,快了。”
院门口,裴榕背了几张木板子回来,正听见阿哥让他铺里住,不由得眉心跳了跳,垮起个脸:“阿哥,我都听着了……”
裴松没半点被苦主抓现形的慌乱,他伏在秦既白肩头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灶房里,裴椿正在做饭,因堆放了杂物,又担心油烟沾染到床褥上,用板子隔上。
她实在施展不开,饭食做得简单。
这几日工匠在家中做活儿,虽带着干面馍做口粮,可裴椿炖菜时总会多做些,也给几个师傅盛去一碗。
老工匠见她炒菜不方便,还说等过几天地基干透硬实了,给她在院里临时搭个小棚,再砌上石灶,会省事许多。
日落西沉,远山暮色缥缈,田埂里有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各家各户升起炊烟,飘着饭菜的香。
这几日秦既白没有赶山,追风得闲,挨家挨户串门子,孩子们都喜欢同它耍,它忙得很,得到饭时有人喊了,才摇晃着尾巴回来。
饭菜出锅,冒着腾腾热气,香味飘散。
工匠们已归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了屋舍遮挡,一抬眼就能望见连绵的远山,一轮红日缓慢坠落,金芒也蒙起暮色。
院子里架上小方桌,饭菜摆好,几人拉来马扎坐下,这便起了筷子。
裴松和秦既白挨坐在一块儿,互相夹菜吃。
俩人感情好,裴松性子粗放,鲜少羞臊扭捏,该是少些情致,可秦既白却黏糊,苞米碴子似地贴着人。
以往还碍于面子装模作样只桌底下拉拉手,现下有了孩子,竟是遮掩都不遮掩了。
裴榕瞧着碍眼,筷子戳戳碗底,埋头吃饭。
今儿个做的醋溜白菜,地里新摘的菜蔬,鲜得能掐出水来。
还有一盆五花肉炖白菜,菜里下了一把绿豆粉条,大火收汁,熬得粉条透亮,每一根上都裹了浓稠的鲜汤。
这些寻常的饭菜,在这薄暮时分,透出了温暖的味道。
一家人随意地聊着天,家里房舍的地基已经打好,下一步就是架木梁、打框架。
这小半年来,裴榕一直忙于置办木材,堂屋是门面,最是讲究,他跑了数趟,还真寻到了根价廉的楠木。
裴榕问道:“柱础石可埋好了?”
“嗯,埋好了。”裴椿点点头。
木头埋进土里容易腐坏,因此会在木柱下面放一块儿柱形石头做基底,讲究的人家会在石头上雕刻蝙蝠、祥云,祈求宗族顺遂。
裴家没这些规矩,只用了一块光秃秃的青石,可也费了不少力气才抬进院子。
裴榕点点头:“我同师父告了假,跟着一起架梁打框,也好省去一个人力。”
“这敢情好,我们几个都是外行,吊着嗓子死命盯着,都不如你看一眼。”裴松道。
汉子扒了口饭:“耽误你俩不?”
裴松哈哈笑出声:“你小子这个记仇,哥那都胡乱说的。”
裴榕晓得他是随口说的,本也没气,可看到秦既白通红的耳朵,还是忍不住闷笑起来。
正说着,忽然传来脚步声,家里没有围墙,一眼就望到头,林桃没有走近,只探头看过来,轻声问道:“榕二哥你忙不?阿爹叫你有空去一趟嘞。”
“就来就来。”裴榕忙埋头将碗底扫空,他起身整理了下衣摆,“是有啥东西坏了?要带工具吗?”
两家走得近,他因为会一门手艺,总帮着乡邻修些家具物什。
“不是。”林桃看一眼裴松,缓声道,“是你和杏儿的事儿,阿爹叫你过去说。”
裴榕怔愣,心口突一下收紧了,他搓了搓手:“桃儿你先回,我收拾一下就来。”
小姑娘点点头,拾起步子跑远了。
已是夜时,日头跌进山里,远天却没黑透,还有一抹天光将暗未暗。
裴榕看向裴松,开口道:“阿哥,你陪我一道去吗?”
裴松放下碗筷,缓慢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
肚子有些大,将俩人隔出小半臂的距离,裴松两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又帮他整理了下衣襟:“成年汉了,不能啥都找阿哥,有些事儿,你得自己面对。”
第89章 送点吃食
裴榕去年冬就已及冠, 他这个年纪,有的汉子娃儿都有狗高了。
他在外早能独当一面,可在家中却总想靠着裴松, 只要有阿哥在, 心里就踏实。
裴松抿了抿唇, 将今日事同裴榕细细说过, 又温声道:“婶子是明白人,咱两家说话不需绕弯子, 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快去吧, 别让人家等急了。”
裴榕应下一声, 想着阿哥有了身子还这样操心他的事,心中又暖又涩,他伸手正了正衣冠, 抬腿出了门。
裴松坐回马扎上, 才拿起碗, 秦既白就将五花肉夹了进来。
家中日子虽好过些, 可肉不会顿顿吃,有时称上一两半两,也是用来炒菜呛锅, 给全家添点荤腥。
眼下碗里这一大块油光锃亮的五花肉,肥瘦相间,还带着刚出锅的焦香,显然是特意为他留的。
裴松低头看着肉块,又抬眼望向秦既白,将肉夹回给他:“成日干力气活,你多吃点, 别总想着我。”
筷子贴着碗口一声轻响,肉块又放回裴松碗里,秦既白埋头扒了口饭:“我糙惯了,吃啥都一样。”
说着,他又拿起勺子,给裴松碗里添了勺鲜汤:“拌着饭吃,香。”
边上裴椿瞧着俩人,捧着碗咯咯咯直笑。
裴松没再推辞,夹起肉块儿吃进嘴里,浓郁的荤香在舌尖化开,暖意满胀进心窝里。
*
山雨过后,柳条抽了新绿,麻鹊拍着滚圆的肚子蹦跳着啾喳,转眼就到了三四月份。
暖风带着泥土的腥气漫过田野,地里的麦苗蹿得齐膝高,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便翻起层层碧浪。
裴家的瓦房已初具模样,梁柱稳立,椽子也已铺就,只等上瓦。
日光漫洒下来,透出几分朴质的规整。
这几日,匠人师傅们正忙着垒青砖,每天天不亮就来上工,手脚麻利地和泥砌墙。
秦既白和裴榕也跟着打下手,递砖、运灰桶,忙个不歇。
裴松身子沉,不能干重活,就坐在廊下看着,顺道编些草鞋、蒲扇,待到月初或月中开市集了,好拿去换些铜板。
青砖一块块砌起来,墙慢慢变高,他心里也越发踏实。
裴林两家亲事过了明路,说定在五月十六成亲。
正值初夏,花红柳绿,正好赶在裴松生产前进门,免得孩子落地后手忙脚乱。
婚事落定,不少乡邻都没料到,可仔细想想倒也合乎情理。
俩人一块儿长大,裴榕拖到及冠都没说亲,合着是打这主意。
村头老树下姑婆婶子凑在一块儿唠闲嗑,免不了臊面地啐上一句:“敢情是自己亲手带大了夫郎,这汉子。”
“杏哥儿小小年纪,还啥都不懂嘞,就被哄骗了去。”
一旁婆子边摘豆角边揶揄地笑:“是嘞是嘞。”
……
春风微拂,生着嫩绿叶片的柳条轻轻飘荡。
裴松正将只草鞋扔进筐子,还没见到陈素娥身影,就听那道声先传来:“松哥儿,忙着吗?”
不多会儿,婶子拎着小竹筐走近前:“这么大月份了,得多歇歇。”
“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儿好打发时辰。”
裴松正想起身,陈素娥忙摆手:“缓着、缓着,我就过来送些吃食。”
裴家灶房不方便生火,虽在院里搭了个小棚,可石灶火苗小,到底不比正经膛火。
乡邻间若有谁家做了好饭菜,便叫孩子端来一盘。裴松正有身子,小妹不让他随便吃外人做的饭食,就算自己再累也会亲自炊煮。
陈素娥将筐子落在地上,里面装着粽子,油绿的粽叶裹着饱满的糯米,一个个滚圆。
她开口道:“快端午了,想着你和椿儿不方便包粽子,杏儿嘴馋,成日里嚷着要吃,就提前做了些。”
往年裴椿也会包粽子,裴松爱吃板栗,小姑娘就将冬时储下的板栗泡过甜水后,塞进糯米里。
裴松笑着接下:“多谢婶子,我也好提早尝了鲜。”
“这有啥好谢的。”陈素娥陪着说了会儿话,眼瞧要回去做饭,这便得走了。
她看去这一排亮堂的青砖房,中间是堂屋,两边各有卧房、厢房,能看出来是一家住一面。动土已小两个月,马上要铺瓦片封顶:“这屋头啥时候完工?”
“快了,再有半个月该好了。”这一排房舍,老工匠都说小仨月才能建完,谁料想俩汉子日夜不歇,和泥、背木材、拉灰……晨里起得比鸡还早,竟就这样赶出时辰,提前了半个来月。
裴松伸手捶了捶腰:“到时候盖上瓦片,再吹个两天风,就能住人了,喏那头就是二子和杏儿的卧房,裴榕日日盯着,用料都很扎实。”
裴家这排新房,附近乡邻都凑热闹看过,陈素娥常来走动,也总瞧见。
可听了裴松的话,心里仍觉得熨帖,往后杏儿就住在这。
她生桃儿和杏儿那会儿,没想到是对双棒儿,这下屋头不够住,只得委屈俩孩子睡一屋,平时就用帘子隔着。
可孩子长大,总归是不方便,而今杏儿嫁人,能有自己宽敞的卧房了。
她抿了抿唇,又多瞧了两眼这青砖墙,温声道:“婶子得回家做饭,就先走了。”
“哎好。”陈素娥虽说着不用、不用,可裴松还是撑着手站起身,送了送人。
他慢慢往回走,隆起的肚子动了动,是娃娃在伸小手小脚。
裴松拍一拍,柔声问:“醒了?”
也不晓得是个儿子还是闺女,总归月份大起来,也没头几月时乖巧了。
夜里睡得正香,也得踹两下,他被闹醒,有时候再难入睡,披了衣裳到院子里走走,没多会儿秦既白就会跟出来。
想到汉子,裴松不由得勾起了唇,一手撑着腰,将地上筐子拎了起来。
缓慢行到后院,俩汉子正在码摞瓦片,裴椿在喂鸡,豆饼和面饼也就有食吃时才安分,夹着膀子咕咕哒哒。
天热起来,汉子干活儿总淌汗,便只穿了件薄衫,弯腰低头时,露出大片胸膛。
和晒黑的手臂、颈子不同,秦既白身上白,豆腐块儿似的,他见裴松过来,忙放下手里活计,又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上前迎他:“咋过来了?后院儿灰大。”
裴松将筐子往眼前拎了拎:“婶子送的粽子,待会儿煮了吃?”
秦既白伸手接过,正见裴松肚腹又鼓了下,大手摸一摸:“别闹你阿父。”
“是不是随你?”裴松歪头勾起唇,“我小时候可乖了,我娘说给个木球能坐一整天,一点儿不闹人。”
秦既白看着他笑,见周遭没人,凑过去亲他耳朵,美滋滋道:“嗯,随我。”
煦风拂来,缓缓吹起衣摆。
俩人紧紧握着手,谁也没再开口说话,掌心温暖——
作者有话说:还有几章快完结了哈~
第90章 日子真好
后院子, 篱笆墙已经拆下,过了一整年,竹杆发黄起霉, 早不若刚劈砍回来时的鲜嫩。
种下的豆角也一并拔除, 蜷曲的根茎在暖风里轻轻晃荡, 不多时豆饼和面饼便扑扇着翅膀飞奔过来, 啄食了个净。
“等围墙垒好了,咱再种。”秦既白将装粽子的小筐放到石灶上, 同裴松缓慢往外走。
“还得竖个架子种上黄瓜、茄子,夏热时吃凉拌黄瓜, 冬冷时吃五花肉炖茄条。”裴松越想越高兴, 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这日子……”
听着这话,秦既白抿唇笑起来, 仿佛已经看到了裴松描摹的场面。
他想着得将这小院儿铺上石块子, 若地方足够, 再围出个小园, 种些花草。
可裴松定要说他费功夫,该是想种菜的,种菜也好, 想吃了就拔一颗,也不用总往田里跑。
只他还是想辟块儿地方种花,清晨时他若醒得早,就摘下一朵,放到裴松枕边。
裴松见他一副失神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想啥呢?”
大手伸过来,将裴松另只手也握紧了, 拉到嘴边亲了亲:“没想啥,想你说的话。”
裴松轻声笑起来,拍了拍肚子:“到时候娃儿生了,就在这小院儿耍,我编草鞋他追蝴蝶,多好。”
这些琐碎的事情,平淡得好似白水一般,可却又如甘泉往胸口涌动,汉子点点头:“嗯。”
*
日子一天天挨着过,裴家人在灶房里住了两月余。
比起刚搬过去时穿风漏雨的模样,现下帘子、芦苇席、木板都已架好,天气又逐渐暖和起来,再不会夜里受凉,可这地界终究不方便住人。
裴松倒不着急,他糙惯了,在哪儿都能将就。
可几个小的却满心牵挂,这些天旁的活计不急干,赶在端午前,把他和秦既白的卧房营建妥当。
屋顶铺上黛瓦,一片片如鱼鳞,贴得密密实实。
青砖墙面淌白细砌,工匠师父用石灰粉、麻刀兑上糯米水调出浆子,将室内墙面刷得干净平滑。
推开指节厚实的雕花木门,和煦的日光顺着窗棂洒进来,将白墙晒得暖黄。
地面铺着规整的青石板,缝隙间用灰浆添得严丝合缝。
墙灰尚未干透,家具摆件还没能搬进屋内,可裴椿已急得先用扫帚清扫了几遍,又取来布巾,细细擦拭着窗框的每一处角落。
她干得热火朝天,就听脚步声响起来,不多时,林家两个拎着大竹筐进了门。
已入春五月,马上便是端午了,山青风暖,虫蝇也多起来,许多人家便在屋檐下挂上艾草和菖蒲。
晓得裴椿没工夫采摘,林桃和林杏这就给送过来了。
竹编筐子里,葱郁的艾草用红绳捆扎好,青碧的叶片舒展开,弥散着草叶的辛香。
几人到院子里,搬来木椅,用根麻绳子将艾草悬到梁下,清风拂来,一阵细碎的轻响。
做完这些,林桃和林杏还想看看新屋,仨人这又回了卧房。
墙面白得连丝灰都没有,林杏不敢伸手摸,就趴到窗户边,拽着袖管子,小心翼翼地擦一擦窗沿。
“椿儿,你那间房好了没?”林桃仰头看向结实的房梁,颇有些羡慕地问道。
主卧房边上就是厢房,裴椿的那间还没铺瓦,她缓声道:“阿哥身子重,先将他这间盖好了,我的不急,反正也就这半月了。”
“真好。”林桃又走到炕边,蹲下身歪头去瞧地上的洞口,“这就是炉坑吗?”
裴椿点点头,跟着步过去……
平山村处地北,又在山林间,冬里下大雪,厚时能没过小腿膝盖去。
农家人最怕的便是过冬,天寒地冻,手脚都僵住。
裴家的旧土房没做火墙、烟道,灶房又是单独的一间屋,连不到卧房来,所以没条件烧炕,过冬全靠硬撑。
白天出日头就在院里晒一会儿,夜里起天风,裹紧棉被再搂一个汤婆子,都还冻得直哆嗦。
这回盖新房,可算把这桩心病给解决了,再也不用睡那冰冷硌人的木头床板。
两间正房卧房,连同裴椿住的那间厢房,都用结实的青砖仔细垒起了炉坑火炕。
地面上留着一口小臂宽的火坑,还特意请来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打通烟道、砌筑火墙。
如此一来,再至寒冬,只需点燃柴火,热气便会顺着烟道蔓延开来,火墙暖了,火炕热了,整间屋子都能被烘得暖意融融,再也不用受那冻缩成一团的苦。
林桃听得睁圆眼:“真好,听得我好生羡慕。”
“那到冬了你便抱上铺盖卷儿来我屋头睡嘛。”裴椿笑着看她,“咱俩夜里说小话儿,不给杏儿听。”
“干啥不给我听?”林杏皱着眉头,蹲到俩人边上。
“你都要成亲做人夫郎了,哪还和我俩有话儿聊。”
“椿儿你气我,喊大哥打你。”
林杏伸出两手掐她的脸蛋,小姑娘缩着颈子咯咯咯直笑:“那是我亲阿哥,最疼我了,你喊我二哥来,兴许还能得了靠山,是吧哥夫?”
哥夫……
他同裴榕成了亲,可不就是裴椿的哥夫了。
边上林桃闷头笑起来,倒是闹得林杏臊红了脸,他用力搓一把:“不同你俩说了。”
见他起身想走,裴椿忙又将人拽回来:“好好不闹你了。对了,你那嫁衣绣好了没?”
一提起这茬儿,林杏脸都皱巴起来。
平山村习俗,哥儿、姐儿成亲得自己做嫁衣,他从来学不好女红,让他裁剪绣花,不如一棒子敲晕他。
他看看林桃,又看去裴椿,苦着脸道:“大哥都不自己绣,我阿娘非叫我绣,这不为难人嘛。”
“我阿哥管家,他不绣也没人会说他,就我那哥夫,只要我阿哥肯点头成这个亲,穿粗布他都乐呵的。”
“裴榕也乐呵的。”林杏红着脸,伸手挠了挠耳朵,“他说我穿啥样都好看。”
俩小姑娘对视一眼,齐齐捂着嘴笑起来。
窗户正开着,暖风卷着花香拂荡而来。
吹起才悬起的艾草叶,红绳翩跹,碎香入户,一片晚春初夏的宁静。
近来裴松身子越发沉重,这几日晨起,小腿到膝盖都肿起来,路都难行。
他早听林家婶子说起这事儿,月份大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适,都是正常的。
他没当回事,倒是把秦既白吓得不轻,给他揉过肩背、小腿,如何也放心不下,着急忙慌往陈郎中那儿跑,喊都喊不住。
裴松嘴上虽嫌弃汉子小题大做,可也知晓他是看重自己,心里很是熨帖。
听说小参能补身子,秦既白得闲就拄杖进山,这物件儿不好找,可他生生攒出小半筐。
又听人说哥儿胯骨偏窄,生孩子比妇人更凶险,他早早找好稳婆不说,又请了陈郎中陪产。
裴松笑着叹了口气,又歇了一会儿,待身上舒坦些,慢悠悠到院里散步。
屋子已经盖得差不多,只剩下铺瓦片、清灰这些收尾的工活。
家中留下一个工匠在屋顶盖瓦,裴榕在檐下帮衬,扶梯子、搬瓦片,活计有条不紊。
裴松这才瞧了一会儿,就听一阵脚步轻响,满子跑了过来,见裴松正在院中闲步,他道:“大哥,榕哥的喜服和喜被绣好了,阿娘叫我喊他得空去看一眼。”
这结秦晋之好,哥儿家出的嫁妆里,虽通常会备下被褥,可汉子这方也会齐全置办好红喜被。
裴家忙于盖房,裴椿也无暇做绣活,裴松便给付工钱,托了满子阿娘赶制,选大红绸缎绣鸳鸯纹样,既喜庆寓意也好——
作者有话说:看到宝子们的留评啦,因为后面生了娃,俩人过上了没羞没臊、有鸡有鸭有狗有娃的美满生活,所以打算完结了~
但是会写些番外(不是很严厉的松哥*非常腻爱孩子的小白
小白:啊~昭儿眼睛长得好像松哥,舍不得打。
裴椿:阿哥,宝宝还小,说两句好了……
松哥:攥拳,捶了两下屁股,裴昭一哭,又抱怀里哄起来(无言望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