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取圣旨 冻坏了
凝视着烛光下鹿文笙恳切真诚的面容, 张勉之枯瘦的指间在袖中微微颤抖,半晌,他才哑声叹道:“真可惜啊!你不是我的儿子!”不然他何至于此!
将自己的衣摆掀开, 张勉之示意鹿文笙看他绯红袍服之下鼓囊的裤子, 缓缓道:“正月里那场宫宴结束后,我并非无事。我年纪大了,受不得冻, 强撑着回了家,却也落下来后遗症,小遗不禁。约莫大限就在今年, 我八十了,这官还是不辞了。你是个好孩子!”
小遗不禁就是小便失禁。
鹿文笙只觉心头一坠:“冻伤了?”养了这么久还没见好,大概率是治不好了。
“是啊!”张勉之面上并无太多悲戚之情, 极为平静, “也不知今日这朝会何时结束。”
鹿文笙一时心乱不已, 她涩声问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读书人的追高追求。进士及第, 需花费几代人的努力,您不辞官, 是为了维护家族荣耀,不让家族蒙羞?还是不想背叛自己的信仰与责任?”
张勉之深深喘了一口气,将衣摆理好, 花白的胡须随动作轻颤:“可能都有吧!面具戴久了,真真假假已经分不清了, 孩子记住,别走我的老路。”
“老爷,到了。”马车停下, 褐衣侍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张勉之起身掀帘,肃穆的金红之色穿过帘角扑面而来。
“王敏之死了。”鹿文笙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很轻:“但具体哪一日死的我并不知晓。”
张勉之脚步一顿,并未回头:“你开口劝我辞官的时候,便猜到了。”
鹿文笙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愈发老迈的背影,努力不让眼泪流下:“大人放心,我不会走你的老路,因为我活的通透,我明白:朋友会离,父母会逝,人一生从开始行至最后,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我行于世,自己与自己才是真正的同甘共苦,同生共死,我独自带着母亲走到今日,家族未提供丝毫助力,那么往后,我定也能狠心与他们断的干净!”
“好好做你的官,莫走我的老路!”张勉之的声音混在风里传来,带着无尽的疲惫。
鹿文笙仰头望向车顶。
今日大朝会,燕京文武百官理当齐聚,可以前张勉之身体不好的时候是不来的,且当官的都爱面子与身体,因此今日,是沈鹤归清算张勉之罪责的日子?
“鹿大人?”见鹿文笙坐在马车里久久未出,侍从小心喊了句作为催促。
“我这就出来。”鹿文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掀帘而出,状若无意地问:“方才你家大人是无意撞见我,还是特地在那等我?”
“早起的了一个时辰,换了辆干净的车,特意等的。”说罢,他从怀中取出素色信封,双手奉上:“对了,大人托我将这封信交给您,请您散朝之后再行启阅。”
接过带着体温的信封,鹿文笙立在原处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皇城上空深蓝的天幕尚未褪尽,十余丈外第二通鼓声轰然响起,响声如雷,震得人心头发紧,纠仪御史和锦衣卫校尉用着挑剔的目光开始巡视百官队列。
律法有言:二更鼓结束前,凡有迟到、衣冠不整、咳嗽吐痰等失仪行为的官员,轻则罚俸,重则降级,狂悖不改者,可拉至午门前廷杖。
催促的鼓声入耳,鹿文笙只犹豫了一瞬,便果断的撕开了信封,展开信纸,目光疾扫。
长睫剧颤,瞳孔骤缩,连下唇被她自己咬破了都不自知。
“骗子!”鹿文笙低骂了句。
她猛地攥紧信纸,转身疾步追上那尚未远去的褐衣仆从,急切道:“借马一用!”
不等回应,她已行至马前。
寒光乍现,手起刀落!紧绷的麻绳应声而断!
马儿骤然脱去束缚,惊得扬蹄长嘶,鹿文笙毫无犹豫的拉住缰绳,用巧劲翻身上马,低喝:“驾!”
老狐狸就是狡猾!张敏之都失踪十几天了,他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还真单方面把她当成儿子了!还搞临终托孙那一套!区区白银百万两,黄金二万两,加些逃命带不走的不动产就想在她身上挂拖油瓶,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月夸下老马跑的并不快,鹿文笙心急,便用力拍了下马屁股。
“老家伙跑快些,晚些你主人入大狱,事成定局,我便救不了他了!”
老马好似听懂了她的话,昂首一声嘶鸣,竟真跑快了不少。
风驰电掣间,前方街角忽转出一队巡逻官兵。
时下当街纵马属于犯禁,巡逻的兵马司官兵乍见一骑绝尘而来,当即按刀意欲阻拦。
可待看清马上之人身着的三品绯色朝服,以及那张在朝堂上风头正劲,俊逸非凡的面容时,意欲拔刀的手顿时僵住,呵斥之词也卡在喉间,误以为鹿文笙是有十万火急要事,当即为她开路。
鹿文笙将信纸团塞入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抛出,于风中喊道:“我鹿某谢过各位!请兄弟们吃酒!”
“鹿大人客气!”
承桑刚喂好马,见鹿文笙去而复反,止步站在茅房前,心头一惊,忙问:“这个点,大人你咋回来了?”不是说早朝迟到是重罪?
“回头再解释,快去拿锄头给我,再将马给我牵到门外。”鹿文笙语速极快。
“欸,好!”承桑见她面容严肃,不敢多问,急忙跑向柴房。
从小到大,她在这个世界所获的,不带任何目的善意屈指可数,母亲、兄长、萤娘、商廉、霍谦、张勉之是其中最厚重的几笔,但凡她所求,从不问缘由,计较得失再帮她。
在外人或者后世千秋万代的人看来,张勉之是坏人,是奸臣,他该死,可她不能!
没有张勉之,她过不了科举验身那一关,没有张勉之,她可能已被陛下杀了,又或者早就沦为了朝堂斗争的养料,根本不会有如今的春风得意!
她宁愿日后散财多做善事弥补,今日也要救张勉之,有恩当报,有情当偿!何况,最初的恶是来源于陛下,若非他贪图享乐,一日日的默许纵容,哪里会有后来的张勉之。
假设沈鹤归如今没上位,陛下还好好坐在皇位上,倒下一个张勉之,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有另一个赵勉之,孙勉之!
世间最大的恶,是高坐庙堂的皇帝生了私心与贪心!不将人当人看!
“大人锄头!”承桑拿着两把锄头快速走来,将其中一把递给了鹿文笙,放下另一把便去牵马。
接过锄头,将茅房边拇指粗细的石榴树一拔,鹿文笙二话不说,当即挥锄开挖。
萤娘与宋枝蕴皆被鹿文笙的动静吵醒,她们披着外裳匆匆赶来。
望着土块,宋枝蕴心底一慌:“发生什么大事了?”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挖的吗?
鹿文笙头也未抬:“等回头再解释!”
萤娘静静看了片刻,以为大祸临头,留下一句:“我去收拾细软!”转身便走。
承桑快步回来,盯着鹿文笙挖出的小堆硬土,看不过眼,拿起另一把锄头上前半步:“还是我来吧,大人力气忒小!”
鹿文笙喘息抬眸:“一起,我挖左边,你挖右边。”当初那份圣旨埋的深,石榴树也只记了个大概位置,时间紧急,是得有人帮她。
看出鹿文笙的着急,宋枝蕴强稳心神道:“娘去拿小锄头与你们一起挖!”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承桑一锄落下,挥到了硬物,顿时木碎飞溅,黑泥下陷。
“我好像挖到了!”他激动道。
鹿文笙立刻扔下锄头,踉跄踏出泥坑,俯身徒手急急拨开浮土,掏出一个油布包裹。
小心拂去泥土,扯开油布,鹿文笙长舒一口气:“还好,只是脏了点。”没挖坏。
她抬眸:“娘,你们去城外小住几天,我若是平安归家,会去找你们。”
宋枝蕴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你犯事了,还是……”
将立肃王为太子的圣旨放入袖中,鹿文笙低声道:“我想救一个帮过我很多的人,但不确定我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惹怒殿下,降罪于我。”
“娘知道了,娘听你的去城外,万一你下了大狱,记得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等娘带人来救你。”
鹿文笙鼻尖微酸,郑重颔首,深深望了宋枝蕴一眼,旋即疾步出门上马,扬鞭而去。
宫墙之内,奉天殿中。
冯苟将查到的消息小声禀报给沈鹤归:“殿下,鹿大人不知听张大人说了什么,临到宫门前,抢了张大人的老马,跑回家去了,老奴私自做主,已派锦衣卫去接了。”
沈鹤归摩挲着掌心下的纯金扶手,微微侧身,目光晦暗:“你去外头守着,等人到了,将人直接领去内殿。”
“喏!”这张大人也真是的,都大难临头了,还想拉鹿大人下水,还好他聪明,一见鹿大人的位置是空的,立马便派人去探了消息,又禀了殿下。
端坐在高位上,沈鹤归微微眯眼,将视线落在苍老不少的张勉之身上,唇角勾起一弧冷笑。
他给过老东西机会,既然他硬占着位置不走,还去鹿文笙面前挑唆,便怪不得他了。
一阵晨风裹挟着草木味灌入朝堂。
罗江昇将最后几句话道出:“……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禀报,据臣手下的探子来报,南方海寇那位神出鬼没的二头目,有极大可能身藏燕京。”
沈鹤归目光一凛,肃声问道:“可有其详细信息?”
“暂无,只知数年前,是因这位二头目的加入,海寇势力才日益壮大的。”
“查,不惜一切代价的查!”究竟何处出了差错?明明前世他至死,南方海寇也是一盘散沙。
难道除他之外,还有变数?他不是唯一。
思索到此处,沈鹤归眼底愈发森寒,他冷声吩咐:“此獠于国朝而言,祸患无穷。传令下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臣谨遵殿下令旨!”罗江昇肃然行礼,躬身退入武官之列。
殿中一时静默。
正当众臣屏息等待之际,只见新任都察院御史稳步出列,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前方张勉之微驼的背影,随即高举象牙笏板,朗声道:“臣要参劾一人,请殿下容禀!”
“讲!”沈鹤归声线索然。
想不到去掉一个麻烦,又来一个麻烦——
作者有话说: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礼记》kua下也是和谐词,我一脸懵逼!
第52章 值得 还不如让三法司会审他
对比之下, 处理张勉之倒是一点都不急了。
新任都察院御史孙书承声若洪钟:“臣要参劾首辅张勉之与其义子王敏之收受巨额贿赂,操纵官员任免,卖官鬻爵, 视朝廷公器为私产, 控制言路,迫害忠良,纵容家族子弟强占民田, 欺男霸女,如此国蠹,不可再居百官之首!现有铁证若干, 请殿下明察!”
话落,孙书承将奏本与证据从袖中拿出,高举头顶。
冯苟去堵鹿文笙, 冯易便顶了他的位置, 他立刻沿台阶走下, 稳稳接过奏本与证据,躬身呈至沈鹤归面前。
纸张翻动的脆响在殿中清晰可闻, 绝大多数官员面上都闪着快意与振奋,只有极少数残留的张党成员汗如出浆, 微不可查的颤抖着。
奏本是新写,但证据沈鹤归早已看过,甚至他那里还有更详细的, 因此只寥寥扫了个大概就将其搁置到了一边。
淡扫了眼掌心下的龙首,锐利中惨着寒意的目光落在了张勉之佝偻的脊背上, 沈鹤归沉声问道:“张大人,你可有话为自己辩解?”
张勉之缓步出列,抬首转身, 面容平静,甚至还在嘴角牵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老朽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孙大人。”
张勉之没等孙书承的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刺入了朝堂所有人的心间。
“朝廷给的俸禄微薄,敢问孙大人为官时,当真全凭那点俸银支撑起了所有内外开销,从未染指半分常例?你自诩清流正派,可敢发誓,从始至终没为家族谋过半点好处?从未因政见不合倾轧过异己?后宅之中是否只有一位贤妻,从未纳过八房美妾?”
张勉之缓缓喘了口气,没再看孙书承变得难看至极的面色,他坦然对上沈鹤归。
“我张某承认,此刻的我已算不上什么好人。机会从来都是转瞬即逝,只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握住了它,就能做可以站着活的人,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可首辅的位置只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光才学与好脑子是坐不上去的!我活到了八十高寿,值了,所有的罪我都认!”
张勉之郑重托住头顶的乌纱帽,将其端端正正地置于殿内冰凉的地砖上,弯腰跪地。
沈鹤归眸色沉沉,浓如黑夜:“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且慢!”鹿文笙气喘吁吁的用力推开冯苟冲至殿前,高声道:“阁老有罪也有功,这些年,凡他经手之银,十成之中七成皆用于填补各种亏空,支援边镇急饷,乃至宫中万寿,天家营造……”
“放肆!”沈鹤归豁然起身,低喝道:“来人,快将鹿文笙拉下去!”
真是一点都不让他省心!私下什么不能议!
眼见殿外侍卫应声而动,鹿文笙急退半步,拔出藏在袖间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我看你们谁敢!”
冯苟爬起身,颤问:“鹿大人你这又是何必?”他还从未见过拿自个儿要挟别人的。
环视周身的侍卫,见他们不敢再上前,鹿文笙才看向不知何时下了御座,正悄然接近她的沈鹤归:“殿下,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但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沈鹤归伸出手,目光落在紧贴皮肤的锋利白刃上:“好,孤都应你,先把匕首给孤。”真是个傻子!哪有将匕首对准自己的。
“不,我要先说。”她警惕扫向身边的侍卫与对面跃跃欲试的武官,“殿下能不能让侍卫退下,再让文武官员都远离我!”
沈鹤归妥协挥了挥手。
霎时,肃穆的殿中央空出了一大片,只余沈鹤归,鹿文笙与颤颤巍巍站起的张勉之。
鹿文笙目光灼亮,抬高嗓音:“三年前,北地大雪,冻死牲畜无数,边军缺衣少食,几近哗变。兵部请拨十万两白银用于购买粮草棉服,却被户部卡了整整两个月!是张大人挪用了陛下修缮西苑的银钱,又亲自写信向江南盐商“借”款,才又凑足五万两火速送去,稳住了军心!他是卖官,可卖官的钱有大半都送去了前线,他的做法是不对!”
鹿文笙环视百官:“可当初的你们又在哪里!可曾提出过半点有效意见!”
“还有前年,南方发生暴雨洪涝,漕运陆运皆受阻,临近粮仓受潮霉变,存粮仅够灾民时十日之需,是张大人强令两湖官员征调存粮,顶着骂名,硬是在断粮前一日,把粮食运了过去。”
张勉之颤巍巍的上前两步,对着鹿文笙缓缓摇头:“别说了,老夫确实有罪!他们参的都是事实!”
“我知道。”鹿文笙的声音很轻缓,却字字清晰,“可世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张勉之哽咽,佝偻的身躯在宽大的官袍下显得愈发苍老枯瘦:“但为一个八十高龄,沾满罪孽的老头争辩,赌上前途,不值得啊!孩子!”
鹿文笙长睫轻颤,眼含坚定:“律法有其则,世俗亦有成规。但我心中,却有一杆从律法与成规中生长出的秤,我认为值得做的事,纵使千夫所指,它也值得!”
朝阳的金辉透窗洒进殿内,爬上鹿文笙充满倔强的脸,使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沈鹤归抓住机会,箭步上前,用巧劲夺走了鹿文笙手上极为眼熟的匕首,单手将人半搂在怀中,气道:“居然用孤给你的匕首对准自己!谁教你的?!”
“没人教!”鹿文笙在沈鹤归怀中挣动,却被他铁箍般的手臂锁的愈发紧实,她担心沈鹤归会直接堵上她的嘴,赶忙低声求道:“放了张勉之好不好,我有东西赠与给殿下,作为交换。”
沈鹤归目光一动,不自觉落在了鹿文笙的唇上。
“我保证会让殿下满意的。”捕捉到沈鹤归眼底的动摇,鹿文笙紧接道。
心中升起隐秘的期待,沈鹤归没好气道:“都依你!”左右那老东西也活不了几天了,且朝中党羽也拔的差不多了。
“谢殿下开恩!”鹿文笙缓缓舒出那口梗在胸间的浊气。
沈鹤归收好匕首,松开鹿文笙,行至丹陛下,沉声下令:“着锦衣卫指挥使林守白于昭狱审问罪臣张勉之。鹿文笙殿前失仪,目无纲纪,咆哮朝堂,本应重惩,但念其年轻气盛,且心怀赤诚,罚俸禄一年,杖责二十,暂扣于宫中抄写律法百遍!望其深刻自省,涤荡心性,自此谨言慎行,恪守臣节,诸卿可以异议?”
奉天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才有附和响起:“臣无异议!”
“无异议!”
“尊殿下令旨!”
律法百遍,这得抄多少年?白日上值,晚上还要在殿下眼皮子底下抄写律法,这日子还不如不过了!
也不知未来哪个倒霉蛋的女儿会嫁给鹿文笙,怕是要夜夜独守空闺喽!
沈鹤归环视众臣:“散朝,鹿文笙留下!”
待众官离去,鹿文笙当即掀袍跪地,从衣袖中拿出了明黄的圣旨,双手抬高奉上。
“这是立肃王为太子的圣旨,现交予殿下。”
她身后的张勉之震恸不已,难以置信。
沈鹤归淡扫了张勉之一眼,接过圣旨展开细看,同时对一边的冯苟道:“去拿火油与火盆来。”
鹿文笙抬眸看向冯苟,恳求道:“大伴止步,我一时脱不开身,能否劳大伴派人去翰林院与霍谦霍修撰交代一句,麻烦他下值后,去城外接我母亲回家?”
冯苟迟疑看向沈鹤归,见他微不可查的颔首,才躬身回道:“老奴这就派人去,鹿大人放心!”
一时间殿内陷入寂静,只余铜漏滴答的声响。
约莫小半盏茶后,冯苟将圣旨浸透火油后掷入铜盆,烈焰轰然窜起,打破寂静。
沈鹤归伸手扶起鹿文笙:“孤没料到你会将它拿出来。”
鹿文笙:“不属于我的东西,早晚都要拿出来的,何况殿下早就知晓我手上有这份圣旨,留不长久的东西,不如物尽其用。”
俯视着身前比他矮不少的鹿文笙,沈鹤归敏锐察觉到了鹿文笙今日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他的眉心拧了起来。
鹿文笙一向滑手不着调,按照往常惯性,断不会如此冲动行事,他虽不惧这份圣旨,但以鹿文笙的才智,若将其用到了关键时刻,无论是求财、求官、还是求命,定能得逞。
用此圣旨交换张勉之活,甚亏!
“告诉孤,是家中发生了无法解决的事情,还是这几日在外闯祸了?”
万万没想到沈鹤归如此敏锐,鹿文笙情绪上涌,双眼一红,泪水就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仿佛无止境一般。
她用力抿了抿唇,明知不该与沈鹤归说家事,可不知怎的,就是说了。
“我有几个好朋友住在临海。误闯殿下密室那日,我传信托他们替殿下寻找线索,结果昨夜传来消息,好像找到了我亲爹。”
沈鹤归细致抹去鹿文笙面上的泪水,眼底溢上不自知的心疼:“可孤记得,你只有母亲。”
鹿文笙重重点头,泪珠随着动作滚落:“我十岁那年,他出海经商,罹遇海难,死不见尸,记录赋役的黄册上,确是销了他的户籍。”
沈鹤归的手心都是糙茧,磨得鹿文笙的脸微微发痛,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又不好意思阻止,便想忍住。
结果越忍,泪水越是汹涌,像中邪了一般。
手心与手背不断被泪水浸润,沈鹤归没带帕子,无奈下只好拎起绛红袖角给鹿文笙拭泪,他道:“人没死不是好事?”
“不!”她按住沈鹤归的小臂,将通红的眼睛睁的极大:“我宁愿他死了,他背着我与母亲娶了别人,还儿女双全!”
沈鹤归动作微顿,反手攥住了鹿文笙比男子柔软很多的手,“告诉你母亲了没?”
鹿文笙摇头,低声道:“我还没想好该如何与母亲说。”
沈鹤归:“有几成把握,那人确实是你亲爹?”
鹿文笙:“九成。”
他眸色一黯。正事上,鹿文笙一贯保守谨慎,能说九成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轻拍鹿文笙的手背作为安抚,沈鹤归沉稳道:“婚姻是你母亲与你爹两人间的事情,你母亲有权知晓真相。这样好了,对外,这板子先欠着,孤允你一天假,回家与你母亲好好说。”
鹿文笙微愕。廷杖从未有欠着一说,情绪上头,居然哭出了意外之喜。
大抵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滑稽,直接逗笑了沈鹤归,他将鹿文笙按入怀中,轻笑解释:“抄写律法百遍,杖责二十,都是对外人的交代,孤怎么可能舍得打你,罚你。”
刚从身上翻找出干净帕子的张勉之,抬头乍见殿内如爱人般相拥的沈鹤归与鹿文笙,一个不稳,直接滑倒在地,闪了老腰。
“哎呦——”
早知会见到如此秘辛,还不如让三法司会审他!——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53章 商家人都疯了 新郎
冯苟正愁该留下还是离开, 见张勉之摔倒,如溺水之蚁见到浮草,赶忙将人扶起:“没事吧大人?”
张勉之扶着腰连连摆手, 痛到说不了话。
鹿文笙闻声转头, 心底积攒的情绪瞬间被冲散,她疾步上前,视线落在张勉之掐腰的手上, 语带关切:“严不严重?”这地砖也不滑,怎么就摔了?
怀中一空,沈鹤归蜷了蜷手指, 默默将手背到了身后,立于原地,安静看着鹿文笙。
张勉之缓了缓:“没事, 养养就好。”
他站在局外, 看的细致, 太子与鹿文笙二人,倒像是一个情陷, 一个却把对方当成了可倚靠的兄长,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勉之拍了拍鹿文笙肩膀, 语重心长:“你在燕京无亲无故,以后好好保重自己。不能予你助力的爹,没了就没了, 无甚好伤心的,人生处处是槛, 要向前看!若是遇上跨不去的槛,态度软和些,别驴脾气上涌, 硬刚!”
“我虽无亲故,但有挚友,大人不必为我忧心,我都明白。”鹿文笙将张勉之给她的信撑开还给他,又道:“自己儿孙的后路,自己安排,这信我就当从未看过。”
张勉之接过皱巴巴信纸,随手掷入了一旁的火盆,“好,但信上写的东西依旧留给你,我老了,扛不动那些东西,也用不了那么多。”
他深深看了眼鹿文笙,继而颤巍巍地转身,一步步走到沈鹤归眼前,站定,开口道:“文笙是个好孩子,望殿下能好好珍惜他!”
“自然。”沈鹤归惜字如金。
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林守白带人赶到了。
沈鹤归淡声吩咐:“将人拉入昭狱走个过场。”
林守白眼眸一动,心知肚明是要伪造张勉之已死的假象,他隐晦问道:“出昭狱后安置于何处?”
沈鹤归:“南方吧,越远越好。”
林守白:“是!”
目送张勉之离去,鹿文笙行至沈鹤归身旁问道:“殿下就不问问张大人留了什么给我?”
灿金的朝阳遍洒殿内,将沈鹤归常年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和成的浅浅的琥珀色。
他带着了然与纵容:“左右不过是些钱和人脉,想不到他竟待你如此好。”
“殿下可真聪明!”
是啊,她自己也没料到。
鹿文笙正打算辞别沈鹤归去礼部上值,一名蓝衣小太监踉跄冲入殿内,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鹿大人不好了……”
“我挺好的。”鹿文笙上前一步想去扶起他,却被冯苟抢先一步。
冯苟一把架起小太监的胳膊,数落道:“气喘匀了再说,别一惊一乍的!”
“奴才刚出宫门便遇见了霍修撰,他的手被人打断了,他让我快来找鹿大人,说是商家人都疯了,要害商编修。”
“把话的清楚些!”鹿文笙一把薅起小太监前襟,快速问道:“霍谦断的左手还是右手?商廉家又怎么了?是不是他的嫡母苏芷又作妖了?”
“右手!小的不知。”
鹿文笙面色瞬白,于文官来说,右手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且霍谦一向沉稳,极少冲动行事,难不成商廉那恶毒嫡母要杀他!
越细想,鹿文笙心头越是发冷,她急道:“殿下,我去去就回。”
“孤随你一起,能快些。”他侧身对冯苟道:“差人备马车,你亲自将霍修撰送往太医院。”
“诺!”冯苟拂尘一甩,匆匆离去。
锦衣卫当先开道,沈鹤归的马车在后,一路疾驰,畅通无阻。
春风和煦,约莫二刻钟后,马车悄然停在了商府大门不远处的街角。
鹿文笙跳车而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搞的哪一出?”鹿文笙喃喃道。
只见商府门楣被崭新刺目的红绸与白绸一分为二,‘奠’与‘喜’分立两侧,冷冷相对,彩纸的碎屑与惨白的纸钱混杂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气与若有若无的石灰味。
沾满黑泥的官靴无意踩上数粒滚圆的黄豆,身体登时朝旁倾倒,所幸沈鹤归眼疾手快,一把将鹿文笙扶住了。
“看路。”沈鹤归叮嘱道。
“殿下,能不能把你的剑给我?”可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
沈鹤归犹豫了一瞬,才将腰间的软剑拔出,递给了鹿文笙。
他道:“小心,别伤了自己。”
鹿文笙颔首。
她深呼了数口气,定了定神,走上前抓住了那铺首上冰凉的铜环,重重叩响了商府的大门。
“谁啊!”
“喝喜酒的!”
大门被拉开一道缝,商管家那熟悉的面孔探了出来。
没等他抬眼,鹿文笙飞速将剑架在了商管家的颈侧,语带杀气:“告诉我商廉在哪里?”
猝不及防见到鹿文笙,商管家浑身一僵,下意识就想缩身关门。
“不想死就别动!”长剑顺势下压,一线红顷刻从商管家的颈侧溢了出来,分寸把握的极好。
商管家眼角抽搐,斜睨着颈间寒刃,断续道:“在在东院……灵堂。这是家事,鹿大人还是莫要掺和……”
鹿文笙嗤笑一声,抬脚将人踹开,提剑一把推开了大门。
有仆婢被惊动赶来,却都畏惧鹿文笙手上的锋利的长剑,不敢上前。
管家爬起,想去阻拦缀在鹿文笙身后的沈鹤归,却被他一脚踹的更远了些。
沈鹤归蔑然道:“碍事!”
商府鹿文笙以前来过几次,所以记得去东院的路。
她快步走向右侧的月洞门,穿过长廊与假山,路过种满名贵草木的小花园,在东院拐角前刹住了脚步。
两米外,商廉同父异母的哥哥商诀闷头前走,不期然撞见一身绯红官袍的鹿文笙如白日见鬼,眼底俱是惊骇:“你……你怎会在我家?”他惶然后掠,又看向沈鹤归,“他又谁?”
“商廉在哪里?”鹿文笙无意废话,只想再次求证。
商诀以前被鹿文笙套麻袋揍过,他极为畏惧的缩了缩脖子,抬手指了指身后:“在里头……”
鹿文笙直步撞开商诀,朝里走去。
苏芷隐约听见鹿文笙的嗓音,赶忙走出。
苏芷:“你怎么来了?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知道,商廉呢?把他给我,我立马走。”见商诀畏畏缩缩的从身旁经过,鹿文笙物尽其用,抬手将剑架到了他的脖颈上,威胁道:“不然杀了你的宝贝儿子!”
“你敢!杀人可是犯法的!你们都是木头吗?还不去喊人!”苏芷尖声急斥左右。
鹿文笙:“谁敢跨出院门一步我就杀谁!”
里头的商父听见了外头的动静,领着乌泱泱一大帮人走了出来。
商父见到一身绯红的鹿文笙面色微变,色厉内荏:“光天化日,你持械闯入私宅,又挟持我儿,知法犯法,不怕我去告你,丢了官身!”
“你想告就去告!”鹿文笙偏了偏剑锋,“先把商廉给我!用宝贝嫡子的命换庶子的命,是比很划算的生意。”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旁始终静观的沈鹤归轻轻掸了掸袖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个院落:“呆,人家摆明了不想交人。”
商父闻声望去,这才注意到一旁气度卓然的沈鹤归,他心头猛的一沉:“你又是谁?”
“你还不配知道。”
话落,他一把夺过了鹿文笙手上的长剑,顺势扣住她手腕,带着人径直朝灵堂闯去。
商诀壮着胆子想拦,却被沈鹤归贴肉斜划开衣裳,吓破了胆,再也不敢上前。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拦住他们!”苏芷又急又怒,尖声催促着家丁仆役。
下人们面面相觑,皆被沈鹤归那精准又狠厉的一剑震慑,只敢虚围,不敢上前。
毫无阻碍的步入红白交织,喜字与丧幡并列的诡异灵堂,鹿文笙目光急扫,最终死死落在了供桌正中央那块黑底金字的牌位上:
先妣商门钱氏娇鸾之灵位
胸中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鹿文笙只觉得头脚一轻,踉跄着后退两步。
沈鹤归及时扶住了她臂弯,关心道:“没事吧。”
“没事。”死的不是商廉就好,可这喜丧参半,分明是冥婚的布置,死的是新娘,难不成……难不成这新郎是商廉?!
要不要这里离谱!
鹿文笙猛然侧首,将目光锁在了比正常棺木宽大不少的黑棺上。
这宽度,好像能躺两个人。
挣开沈鹤归的手,她踉跄着扑到棺木前,双手抵上冰冷厚重的棺盖,顾不上什么礼仪忌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沉重的棺盖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甜腻中夹杂着腐烂的恶臭瞬间涌出,弥漫在空气中。
“呕——!”都臭了。
意识朦胧间,商廉听到了鹿文笙的呕吐声,又开始挣扎。
“呜!呜呜呜!”
听见有活人的声音传出,沈鹤归眉头紧锁,快步上前,直接掀飞了棺材盖。
乌泱泱的人群中,女方的父母也在,他们能接受棺材被打开,却不代表能接受棺材盖被掀飞。
“你们也太过分了,抢新郎还不够,居然连棺材板也掀!”钱父气的浑身发抖。
“我苦命的女儿啊!生前福薄,死后竟还要遭这等罪,不得安生啊!”钱母畏惧沈鹤归手上的剑,不敢上前,只敢哭嚎。
沈鹤归充耳不闻,他垂眸见到还活着的商廉,霎时面沉如水。
鹿文笙扶着身旁的沈鹤归的站起,抬袖抹了两下嘴巴,忍着恶心开始解商廉手脚上拇指粗细的麻绳。
沈鹤归沉声开口:“《礼律》言,丧葬,悉遵礼制,不得婚丧淆乱。《刑律》言,凡谋杀官吏者,若已行,杖一百、流二千里,若已伤,绞;若已杀,斩。”
乍听到律法言明的后果,商父匆忙上前打断,“这是我的家事!家里只有儿子,没有官!什么婚丧混淆,我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手腕上的麻绳被解开,商廉掏出口中的堵物,坐起身,讥笑着开口:“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儿子,呵呵……哈哈哈……”
泪水划过商廉惨白的脸颊与干燥破口的唇角,“真是好笑,原来畜生也能当人!”他狠狠剜上苏芷,“畜生与毒妇,当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作者有话说:古代大门前,兽嘴巴上的那个环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找了个学名用上,感觉怪怪的。
[狗头]顶锅盖遁走。
第54章 喝的洗澡水? 是有毒
鹿文笙轻拍了下商廉的后背, 憋着气催促道,“有什么话,爬出来再说!”
虽然加了很多香料, 垫了很多石灰, 但尸体被存放太久,已难掩腐败臭味。
商廉哭笑着,眼中悲凉又空洞:“小鹿, 你走吧,我已经毁了。”
他的目光转向沈鹤归,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鹿文笙心中一紧,整个人变得不安起来:“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已经毁了?”
沈鹤归目光微动, 无视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俯身抬手触上商廉的双腿。
“嘶!啊!”
商廉浑身猛颤,牙关紧咬, 却没能忍住一声又一声痛苦的抽气与喊叫。冷汗顷刻渗出,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额头。
鹿文笙循着沈鹤归的动作, 看向商廉明显有些不自然的双腿,抬手就要去拉他裤带。
商廉慌忙阻止,嗓音因剧痛未缓而发颤:“别看……不好看, 给我留点面子。”
沈鹤归不动声色的将鹿文笙的手从商廉手中夺回,反复摩挲, 擦了几下,缓声道出结论:“髌骨、胫骨、腓骨皆已粉碎,筋肉是否坏死, 需要医者诊断。”
鹿文笙愕然,当即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沈鹤归目光锐利:“此非寻常殴伤,乃重器反复击打、碾压所致,商老爷,这就是你口中的家事?”
商父毫无痛惜悔改之意,理直气壮:“他要是不跑,又怎么如此!都是他自找的!不过是成个婚,日后再为钱家过继一个香火而已,轻轻松松,明明白白的事,就他死脑筋,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钱父在边应和:“是啊,我们也没想这样,小女长殇,我们担心她以后孤苦无依,没人照顾,便想为她讨个香火。他若不是三甲进士,我们还瞧不上!”
商廉斜靠在棺壁,目光森然,充满恨意:“你们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转眸看向沈鹤归,一字一句咬牙道:“我父商思连,泛海通番,走私生丝、绸缎、瓷器无数,海上风云诡谲,难以预料。船毁人亡,血本无归只需一夕便可发生,我不同意帮我哥入官场,亦不肯弃官从商,他们便将我卖给了钱家,做借种的赘婿,换取周转资金。”
鹿文笙出身商贾,一瞬想通了关窍。
商籍不得科举,所以商思连居然想让商廉重入商籍,让嫡子商诀分户入民籍,参加科举。
鹿文笙连连摇着头,觉得荒谬又愤怒:“疯了,真是疯了!异想天开!”
她抬眸质问:“你们真当科举是那么好考的?”
商廉的声音低低传来:“是不好考,可这不是有你。小鹿,以后远离我吧,生养之恩大于天,亲人想吸的的血便吸了,但想吸你的就太离谱了!”
沈鹤归眉间一动,肃问道:“他们强迫你向鹿文笙套问会试题目?”
商廉忍痛点头:“我现在突然有些理解,为何不让商户参加科举了,因为一个成功的商人,眼里心里只有利益,这要是当的官,掌了权,还了得!”
院外传来喧哗,霍谦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波人。他看见还活着的商廉,重重松下一口气,连连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霍常白抄着棍棒拎起霍谦,对商思连道:“打搅了,我这就将儿子带走。”
商廉对上霍谦的目光,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对沈鹤归道:“对了,霍谦的父亲,霍常白也参加了此次的走私,账册证据,就在我院里更衣之地的砖下。”
话落,商家人与刚赶来的霍家人俱是一惊。
商思连嘶吼:“快将这二人留下,千万不能放出去!”
霍常白反应极快:“还不快帮忙!”
就在混乱将起的前一刻,人影从四面八方落下,如潮水般涌入。他们皆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
沈鹤归上前两步,将鹿文笙护在身后,淡声下令:“全部拿下,商府即刻封查,一应人等不得妄动,调一对人马,查封霍府!”
锦衣卫齐应:“得令!”
霍常白惊骇:“你到底是谁?”锦衣卫居然对他如此恭敬!
鹿文笙快步走出沈鹤归身后,上前夺回霍谦,言简意赅:“我新找的靠山!”
一场由至亲之人编织的荒唐闹剧因锦衣卫的出场而终结。
喧嚣散尽,商廉腿伤状况不明,沈鹤归差人连人带棺抬入了太医院。霍谦手上的伤只匆匆包扎处理,连药都未上就赶来了商府,便也跟去了太医院,随后入了昭狱。
两位至交好友接连出意外,鹿文笙心力交瘁,她仗着沈鹤归身处其中,了解全情,壮着胆子翘了班。
太医院内,药香与苦涩味交织。
张蝉逸捋了捋胡子,递给鹿文笙一碗琥珀色的汤药。
张蝉逸:“快喝了。”
鹿文笙目不转睛盯着商廉触目惊心的双腿,摇头拒绝:“我没病。”
张蝉逸:“舒心安神的。”
鹿文笙沉默以对,没理他。
此时,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沈鹤归缓步走来,他并未多言,只对张蝉逸微一颔首,十分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碗安神汤,轻声道:“孤来吧。”
张蝉逸会意,无声一揖,悄然退下。
那抹碍眼的琥珀色再次闯入余光,鹿文笙执着拒绝:“我不想喝。”
沈鹤归并未直接勉强,而是用白瓷调羹搅了搅,亲口试了下温度与滋味才沉声道:“孤特意让张院判给你调的,药味淡,也不苦。”
他顿了顿,“听话,将药吃了,再去孤那儿好好睡一觉。你心神耗损过度,若倒下,偌大的燕京还有谁愿意照拂他们?”
鹿文笙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动。她迟疑看向那碗氤氲着热气的汤药,又望向沈鹤归沉静的双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憋着气,一口闷了所有安神汤。
怎么是酸甜的?
鹿文笙抿了抿嘴,回味。
还挺好喝!
“殿下,霍谦他们还有可能官复原职吗?”她语带希冀,将药碗放到一边。
沈鹤归从袖中取出一封黄皮折子递给鹿文笙:“霍谦在牢狱中托人给孤的,孤觉得还是早些让你知道比较好。”
鹿文笙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心里准备,才展开。
罪臣霍谦,诚惶诚恐,顿首再拜:
蒙朝廷不弃,得授微末之职。然父行不端,触犯国法,臣虽未同谋,亦难逃失察连坐之罪,无颜再列朝堂。
今伏乞殿下开恩,念在臣曾尽心办事,允臣携商廉一同远谪荒僻之地,兴教化,通民情,为朝廷守一方僻壤,以赎罪责。
双手难以抑制地轻颤,尘埃落定的无力感加上自责,化为肉眼不可见的细密银针,透心而过,使鹿文笙难受到面无血色。
沈鹤归轻拍她的背作为安抚,温声开导:“生丝为禁物,走私视为谋叛,是重罪。他很聪明,走了一招以退为进。”
“我知道。”鹿文笙重重喘了两口气,“我只是……只是觉得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了。”
不,其实是有预兆的,商廉请了那么多天假,她早该察觉异常,早该去探望的,是她这些时日过的太安逸了。
以后,这偌大的燕京城,就只留她一人了。照顾了她四年的张勉之要走,霍谦与商廉也要走,要是她也能走就好了。
要不等科举结束就辞官?或者求个外放,商廉他们去哪里,她便跟去哪里。
鹿文笙正悄悄盘算着,为商廉缝合伤口的太医躬身行礼道:“殿下,鹿大人,人无碍,但骨伤难愈,往后每逢阴雨严寒,怕是会酸痛难忍。”
沈鹤归挥了挥手让其退下。
鹿文笙心思一转,当即掀袍跪下,求道:“既然霍谦求外放,不如让其带着商廉去西南高原,张勉之老迈,沿海气候潮闷,不利于将养,不如让他也一起。”
“起来。”沈鹤归俯身托起鹿文笙的手臂,“你的意思,孤会派人传达给他们,至于怎么选,终究要看他们自己。”
沈鹤归的动作与言语都太过温和周全,鹿文笙终于从中咂摸出了独予她的纵容与温柔。
“殿下。”她鬼使神差的开口,“我不想去睡觉,上次喝的酒还有吗?我想找个高高的地方坐着喝酒。”
沈鹤归眼中闪讶异,沉思一瞬,随即道:“有是有,但不能空腹喝,好好用过午膳才能给你。”
“好。”一醉解千愁,酒醒后又是活力满满的她!
午膳摆在昭武殿,上的都是些容易消化的清淡菜式,味道不差,但鹿文笙心情不好,随便用了几口应付,便开始讨酒。
她暗示:“我吃饱了。”
沈鹤归取过身旁早已备好的酒,斟满,面不改色:“那酒是调的,先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鹿文笙狐疑接过:“这次怎么是淡蓝色的?”像黑暗料理。
沈鹤归:“你先尝尝看。”
秉承着对沈鹤归的信任,鹿文笙将白玉杯里的酒一口饮尽,随即夹了筷老鸭汤里的笋,细品后蹙眉:“有点太甜了,还没酒味,倒是挺香。”而且香味还与沈鹤归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夹菜的手一顿,荒唐的念头瞬间涌出。
这壶酒莫不是沈鹤归在沐浴时调的,不小心溅了些洗澡水进去!
不能继续想,太膈应了。
放下象牙筷,鹿文笙正想问这酒是在何处调的,绵软无力感瞬间袭上四肢百骸,思维也变的昏沉迟钝,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原地飞天。
“有毒?”她低声惊问,完全来不及说第三个字便伏倒在了桌上,失了意识。
沈鹤归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幽幽回道:“是有毒。”他的毒。
原本打算让鹿文笙喝了安神汤乖乖陪他午休的,既然如此不乖,想着白日酗酒,便怪不得他了。
将昏迷睡去的鹿文笙稳稳抱起,沈鹤归低声对外吩咐:“将酒菜撤了,酒壶与酒杯立刻拿去洗干净。”
“喏!”
穿过屏风步入内殿,沈鹤归将鹿文笙轻轻安置在了自己的榻上。
宽大柔软的被褥下陷,衬的鹿文笙愈发纤瘦单薄。
沈鹤归拂衣坐在榻边,目光不受控制的开始流连。
还是太瘦了,也不知这些天鹿文笙是如何锻炼体魄的,怎一点成效都没有?
他伸手握住柔软的手心,贪婪的蹭了蹭上面的体温,随后轻轻撸起了她的衣袖。
好看的宇间掠过几丝忧虑。
好像没什么变化?不对,怎么瞧着好像更瘦了些。
还好旨意已出,接下来可以将人放在身边养。
沈鹤归略一沉思,抬手就要去解鹿文笙颈间的红色纽扣。
屏风外忽然传来冯苟刻意压低的声音。
“殿下,林大人求见。”
沈鹤归伸到一半的手骤停,改为去放床帘:“将人带到侧殿,孤马上来。”
这个点林守白应在昭狱审问犯人,乍然前来定是有要事——
作者有话说:商廉:以后我就是商人不准考科举的毒唯,哈哈哈哈!
以后就是光杆小鹿了,无依无靠小可怜。[狗头]
第55章 玉玺 钓人
侧殿。
林守白将一叠从商家搜出的罪证与新得的口供呈至沈鹤归面前。
林守白:“商家所涉, 远不止药材物资的走私,更兼铜铁火药等禁物,依据来往密信统计, 江南十之六七的官员商贾, 或主动勾结,或默许纵容,已与倭寇结成利益脉络。”
沈鹤归快速掠过名单上的名字与口供, 面目严峻,“依此口供,商家不仅走私通敌, 更在暗中监视朝廷的对南方官场的人员调动与政策动向。”
林守白:“是的,所以属下差人特意调查了商家,追根溯源, 发现其祖上姓马, 百年前为南海海盗的旁系分支。商廉的祖父花重金购买了大量土地, 修祠续谱,又与没落官宦家族联姻入赘, 洗白了门楣。四年前商廉骤然高中三甲,声名远扬, 海上本家闻风寻了过来,暗中扶持,商家才有了今日。”
沈鹤归抬眸:“其父母所作所为, 商廉可知?”这江山落在他父皇手上,也是发展的够乱, 够烂!
林守白:“不知,商廉是商家老夫人给商思连安排的通房所生,商思连极为不喜老夫人的控制欲, 连带着也不喜商廉与他母亲,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家中大小决定,商廉皆被排除在外。”
沈鹤归转眸看向冯苟:“把罗江昇给孤喊来,另召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京营总督入西暖阁议事。”不知便好。
“老奴这就去!”
林守白呼吸一滞,问道:“殿下这是要发兵倭寇海盗还是江南官商?”正值春播时节,且殿下还未登基,贸然发兵,后患无穷。
“先对外,再对内,孤先表明态度,予他们时间悔过,若冥顽不灵,便怪不得孤不讲情面,只论国法。”
将口供规整好,沈鹤归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林守白,挑眉道:“有话直说,别杵在这儿光盯着孤,却什么也不说!”
“殿下,您打算何时登基?若将一手培养起的精兵都调去前线,您自己的安全怎么办?”他顿了下,提议道:“要不我现在就去将肃王还有陛下杀了?以绝后患?”
沈鹤归低笑了一声,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不急,放长线钓大鱼。后患是要绝,但不是现在。”
*
鹿文笙被迫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长睫翕动,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鹿文笙心底一惊,慌忙开始检查自己的衣裳。
还好还好,没被脱,有惊无险!
撩开浅蓝色的帘帐,略一环顾,鹿文笙大摇大摆的朝外走去。
中午的酒她先喝出了问题,想必沈鹤归应该没事,他人呢?把她丢这儿不管了?万一她余毒未清,昏迷中出了问题怎么办?
走出屏风,看见熟悉的外殿。
鹿文笙恍然。
原来还在昭武殿,所以她睡的是沈鹤归的床?才过去几天而已,全变了,想来那密室也没了。
嘶——
那她被没收的话本会不会在这儿?有好几本她还没看完呢?
鹿文笙脚步一拐,转身又折回内殿,轻手轻脚地翻找起来。
书架上没有,床头的抽屉里没有,床上没有。
她目光一转,走到堆满奏折的案前,开始翻找。
还是没有,一本都没有!
正失望,余光瞥见了旁边的楠木匣子。
好奇心蠢蠢欲动,她伸手,轻轻掀开匣盖。
只见一方绿油油的盘龙大印,被妥帖安置在匣内。
“该不会是玉玺吧!”就这么潦草的放着?不怕人偷?
她抬手扣住龙头,将玉玺取出,翻过一看,底下果然刻着八个篆体大字:既寿永昌,受命于天。
“没新意!”鹿文笙吐槽道。
“你在做什么?”
沈鹤归清冷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鹿文笙手一抖,玉玺应声落地,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头与身子顷刻分离。
“殿殿殿下!你听我解释!”鹿文笙瞳孔地震。
她慌忙拾起身体与脑袋分家的玉玺合了又合,“这粘一粘还能用!”
完了,她这条小命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是会丑些,下面的印还是好的,或者……或者我们可以改成金镶玉!”
沈鹤归垂眸看着她慌乱的动作与表情,半晌,才缓缓开口:“放回去,这是假的。”
鹿文笙反复合玉玺动作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修剪的干干净净的指尖在床头雕花处轻轻一拨,机括轻响,暗格的门悄然滑开。沈鹤归从中取出一个质地上乘的白玉盒子,随手递给鹿文笙:“真的在这里。”
鹿文笙将信将疑的打开,果见里面有一方一摸一样的大印。
吊起的心瞬间落回实处,她低喊:“殿下。”
“嗯。”
“为什么要放个假的在外面?”
“钓人。”
鹿文笙语塞:“……下回还是放个结实点的吧!”落在地毯上都能碎成两半,傻子才会上钩。
她小心翼翼将白玉盒放到桌案上,推远,再推远。
烫手山芋一定要远离!
沈鹤归扬眉看着她的动作,解释:“假玉玺上面淬了剧毒,触之即死。没被腐蚀前,玉质还是很坚硬的。”
“!!!”鹿文笙头皮一炸,倒吸数口凉气,声音都变了形:“所以我马上要毒发身亡了?!”
抬手合上鹿文笙的下巴,沈鹤归温声安抚:“不会,早担心你会误触孤的东西,解药早已喂过你了。”
鹿文笙如释重负。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乱翻沈鹤归的东西了,
“来。”沈鹤归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卷空白圣旨,展开,又将御笔蘸满浓墨递到了她面前,“孤听说你仿人笔迹能以假乱真,帮孤写份圣旨。”
“写什么?用谁的笔迹?”话一出口,鹿文笙便意识到了是个傻问题,她连忙改口:“好久没见过陛下的字迹,细节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等着。”
“好。”
干站着无所事事,又知晓毒不到她,鹿文笙不由之主地拿起假玉玺,端详起来。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她这手本事。还好沈鹤归待她宽和,要是换个多疑小心眼的,肯定早就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她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沈鹤归,她娘有的,沈鹤归也必须有!
听说剧毒都是苦的,这么好的机会,得好好尝尝到底是不是真的。
伸手抠了抠假玉玺上的龙须须,鹿文笙犹豫一瞬,直接舔了上去,而后砸了两下嘴。
没啥味道呀?
鹿文笙换了个面,又舔了两口。
还是没有!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就是不知道这毒有多厉害,要不带点回去?
鹿文笙眼珠一转,张嘴直接啃上了龙身。
既然是摔碎的,缺个角找不到也正常。
鹿文笙刚准备用力啃,一声脆响入耳,一分为二的假玉玺瞬间被掰成了一分为三。
拿着字稿回来的沈鹤归脚步顿在原地,目光复杂。
方才有一瞬,他怀疑过鹿文笙想盗玉玺。实事证明,是他多想了,前后两世加起来,鹿文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好奇心如此重的人。
眼看着鹿文笙还要继续啃假玉玺,沈鹤归赶忙将字稿展开,喊道:“过来,看看这些可够你参详。”
突然听见纸张展开的声音,鹿文笙慌忙侧身,迅速将手藏在身后,望向力透纸背的书法,“够了够了。”
自以为隐蔽地将被啃过的假玉玺放回原处,她凝神细观片刻,重新执起御笔,“写什么?殿下。”
“将肃王贬为庶人,幽禁于京郊别院的圣旨。”说着,沈鹤归从袖中取出一张带着墨色字迹的纸张,展开,“誊抄上去即可。”
鹿文笙落笔的动作一顿,循心夸道:“殿下准备得真周全!”
字迹流畅,且字字一气呵成,她写完搁笔,瞥见身旁晃动的烛火,忽然问道:“殿下,宫门是不是落锁了?我今晚睡在哪里?”
“嗯,已至亥时,今夜,你宿在昭武殿,与孤一起。”淡扫了眼上面的牙印,沈鹤归将假玉玺收了起来。
又要君臣同榻?虽然分盖棉被,和衣而卧,她并不介意,可她才醒不久,肯定睡不着,影响沈鹤归就不好了。
鹿文笙:“我能不能去偏殿睡?”
沈鹤归静静注视鹿文笙数秒,见她确实不想与他睡,才淡声道:“随你。”
停了片刻,沈鹤归补充:“白日为堵众人之口,孤罚你抄写律法百遍。虽不会真让你抄完,但接下来几十日,表面功夫总要做足。”
鹿文笙:“……”
为什么要亲口说,就不能差人告诉她!会掉她的好感度的!
*
春分过,元鸟归,白日渐长。
在一个细雨伴着春雷的日子里,霍谦带着商廉与改换姓名的张勉之远谪西南。
燕京城外的十里亭,鹿文笙翘班驾马赶上了三人,喊停了驾车的车夫。
绵绵细雨沾湿了她的眉眼,“要走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若非沈鹤归差人告诉她,怕是此刻还在礼部忙科举事宜。
张勉之掀开车帘,商廉探头,抢先开口解释:“是我想快些走的,婚事办的大张旗鼓,闹得人人皆知,沦为笑柄,我想换个地方生活。”
鹿文笙:“可你的腿需要静养!”
“腿在哪里都能养,但燕京的空气,我每吸一口都觉得难受。小鹿,我每天都在劝自己,要接受父亲生养我并不是因为爱我,可我发现,无论我劝多少遍,还是无法接受。以前,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就能改变他对我的态度,可当我真的比大哥优秀了,却成为了一件商品。”
商廉呛咳了两声:“我没敢告诉你,元宵后,他们一直在逼我踩着你上位,接近太子殿下。”
“以后你还会回来吗?”鹿文笙轻声问道。
商廉努力扬起一个笑容:“也许会吧。”
鹿文笙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塞到张勉之手上,“这些钱你们三个拿去分了,我知道留不住你们,但钱不能不给。”
张勉之翻看银票,目露惊讶:“面额这么大!清一色百两,千两!”
“藏好!若遇上困难,记得写信给我。”她抬眸看向一旁静默的霍谦,“你呢?太子殿下给了你什么职位?”
霍谦毫无避讳,坦然相告:“给的秘旨,不能说。”
鹿文笙翻身上马:“我走了,你们的娘还有儿孙,等风头过去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处暑一过,记得派人来接!”
“好。”三人应道——
作者有话说:既寿永昌,受命于天。——不是我原创的,不想查出处了。
不能说太多,会剧透,不要忘记小鹿是穿书的哦~[托腮]
第56章 四个口口 想洗澡
那日送走三人后, 鹿文笙的情绪一直都没缓过来。心中郁郁,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能糊弄的就糊弄一下, 糊弄不了的就丢给下面的人做。
岂料这般敷衍, 反倒博了数个美名:垂拱治事,知人善用,不争不抢, 待下温和。
鹿文笙戳了戳碗里的米饭,长叹了一口气。
话本没了,朋友走了, 花街被沈鹤归抄了,朝堂上也全是新面孔,白天上班, 晚上还要抄书, 活着一点乐趣都没有!
“饭菜不合胃口?”坐在上首的沈鹤归不知何时已抬眼看来, 见她这般兴致不高,不由得蹙眉问道。
“饭菜没问题, 是我的问题。”不想当这个礼部侍郎,好累啊!明明她有那么多钱, 却要没苦硬吃,天天当社畜。
真是年少不知编修好,错把侍郎当成宝!
还有这些天,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天中午沈鹤归都派冯苟来喊她吃午膳。虽然御膳很好吃, 但顿顿在上司眼皮底下吃,实在是折磨。
而且要讲礼貌规矩,不能站起来自己夹菜, 所以远点的盘子只能干看着,次数一多,侍从们误以为她只喜欢眼前那几样,然后疯狂上大差不差的菜。
此刻,她已经连吃了将近十日的胭脂鹅脯、清炒芦蒿、火腿鲜笋汤,樱桃肉,黄焖鱼翅了,光闻着味儿就想吐。
一颗圆润的牛肉丸子被放入碗中。
“听说你很喜欢吃牛肉,特意交代御膳房做的,尝尝。”
鹿文笙没滋没味的咬了一口,违心夸道:“甚好!”
还有傍晚也是,各种牛羹、牛炙、牛腩搭配着时蔬送到礼部,因为是太子御赐,又众目睽睽,不吃还不行。
沈鹤归眉心一蹙,目光落在只咬了一点点的丸子上,“那日,孤派人去城外接你母亲回家,你母亲明明说你很喜欢吃牛肉丸子,可是御膳房的厨子做法不对?”
“做的挺好,只是我突然不喜欢了。”对了,城外老窝还被沈鹤归这个朝廷头子知道了,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鹿文笙放下碗筷,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我吃好了,去礼部上值了。”
沈鹤归颔首默许。
他静静注视着缺了一小角的牛肉丸,过了良久,才将其夹起送入口中。
好像是有些老了,不够嫰。
“让御膳房将牛肉丸做的嫰些,太老!”沈鹤归侧眸对冯苟吩咐。
冯苟满脸的欲言又止,忍了这么多天,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殿下什么都好,偏偏在这些小事上格外迟钝。
冯苟:“殿下,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会腻的!”
沈鹤归不理解:“可孤日日食鱼,从不曾腻。”喜欢的东西,难道不是天天享用才痛快?
冯苟一时无法辩驳,只好硬编出一个理由:“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鹿大人应是属于天天吃会腻的那类人。”
沈鹤归一时目光晦涩,薄薄的嘴唇逐渐抿紧。
是了,他总忘记鹿文笙是人,而他不是。
见沈鹤归真听进去了,冯苟趁机进言:“老奴观近些时日,鹿大人明显情绪低落,估计是事务繁忙累到了。马上就是上巳节,不如殿下带鹿大人去散散心?”
“上巳节……”沈鹤归缓缓眨动着眼睛,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你去安排,选个热闹有趣的地方。”近些时日,鹿文笙的确没以前活泼好动了,他得好好将人哄回原来的模样。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鹿文笙坐着专属马车回到礼部的时候,里面正在掐架。
“简直荒谬!”礼部尚书唾沫横飞,猛拍案几,震得茶盏哐当作响,“《春秋》三传,自当以《左传》为本。你们偏要另辟蹊径,若是出了偏差,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此言差矣,殿下明诏,要取通经致用之士。若仍循旧例,与往年何异?”
“你这是曲解!”
“你这是故步自封!”
“人呢?!快来个人评评理!”
鹿文笙摇了摇头,赶紧退出去走后门。
商家与倭寇串通的事沈鹤归与她说了,而且这几日她还亲眼目睹了何为拔出萝卜带出泥,由走私通敌牵扯出了科举试题泄露。
现在所有经手科举事宜的大小官员都被安排进了礼部,不准归家,不准亲人探视,三场试题全部重拟。
今日参加朝会时,她特意数了数,估摸着老臣已十不存一。古往今来,人只要掌权,好似都经不起查,没几个是清白干净的,不是这里贪了,就是那里收了好处。
熟练翻窗回到独立办公室,鹿文笙抖了抖胖了一圈的小元。
“有没有人来过我这?”
小元:【没有。外头吵架那俩老头敲了下门,见你不在,扭头就换地方吵了。】
轻手轻脚的拉开圈椅,鹿文笙将自己挂了上去:“没有就好。”
没人找意味着她下午可以摸鱼睡觉。
小元从桌上爬到鹿文笙身上,吞吐道:【宿主,新任务来了。】
鹿文笙拒绝的毫无犹豫:“没心情,不做!”
小元强调:【是主线任务!不能不做!】
鹿文笙深吸一口气,翘腿将小元往前掂了掂,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咬牙道:“说吧,这次有几个口?”
以前看小说,别人都是拿着任务直接做,她倒好,还要玩文字填空。
小元:【四个,在多于十人的场合口口太子,并口口他,时间不低于十秒。】
鹿文笙略一思考:“在多于十人的场合见到太子,并搭讪他,时间不低于十秒,如何?”千万不能再给自己挖坑了。
小元:【不行,必须维持阴湿人设。】
“……”
鹿文笙沉默,开始与小元大眼瞪小眼,试图让它妥协屈服。
小元睁着蠢萌的圆眼,提议:【要不我帮宿主填。在多于十人的场合睡上太子,并亲上他,时间不低于十秒?或者,在多于十人的场合绊倒太子,并扑倒他,时间不低于十秒?】
“呵。”鹿文笙额角的青筋直跳,“你想换个主人直说,脑袋不大,全是黄色废料。”她睡沈鹤归,拿什么睡?
男孩子装久了,鹿文笙已经忘记她是女孩子,可以正常睡。
小元委屈:【那宿主说怎么填。】
鹿文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
字眼不能卡太死,得灵活,还得阴湿。
她沉吟片刻,目光缓缓投向桌上那碟油亮的蜜饯,“在多于十人的场合,咬上太子,并扑倒他,怎么样?”
她放下小元,开始忽悠,“人有欲望才会想咬,喜欢到疯狂才会扑倒……”
她话没说完,小元雀跃地转了个圈:【亮了,可以了!】
得,她就是个操劳的命。翘班!
换上常服,拿上沈鹤归赐她可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鹿文笙带着小元翻窗摸到了衙署门口。
小元从她袖中探出脑袋,望向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不是说不让出去?】
“那是别人,我能和他们一样!何况我只负责防作弊,抓作弊,又不参与拟定试题!”
小元脑袋不大,觉得那里不对,却又表达不出来。
鹿文笙清了清嗓子,走到禁军面前亮了亮金光闪闪的令牌:“本官要出去!”
披甲执锐的禁军将领微微扫了一眼,直接拒绝:“大人恕罪。上峰有令,此次非同以往。无论何人,身负何职,皆只进不出,除非有殿下的令旨或口谕。”
鹿文笙有些意外,她指了指令牌:“你可看清楚了,拿着这块牌子皇宫都能随意进出。”
又指了指自己脸,“近些时日,太子殿下中午但凡没见到我这张俊脸,是饭也吃不下!还有昨日下午那顿糕点,味道不错吧?也是我向殿下讨的!”
她天天皇宫礼部两点一线,已经一周多没回家洗澡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解决一下个人的卫生问题。
而且脏脏的,她晚上也不好意思厚脸皮爬沈鹤归的床,更别说昧着良心咬他。
暖风拂动鹿文笙额角的碎发,将领的视线下移,又落在了令牌上,眼底闪过几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却依旧坚定:“卑职认得此令,可真的不行!”
鹿文笙不依不饶:“我肯定不会干坏事,就通融一下,放我出去,我可以发毒誓!”
“大人就别为难我了!”将领的语气带上了几丝恳求。鹿大人是殿下眼前的红人,可令也是殿下下的。
“放鹿文笙出来。”
正僵持之际,驾马而来的沈鹤归到了。
鹿文笙惊讶:“殿下你怎么来了?”
小山一样的奏折批好了,还是不备战沿海了,这个点沈鹤归居然会出现在宫外。
“恭请殿下金安!”禁军顷刻跪了一地。
沈鹤归伸手,嗓音清冷:“上来。”鹿文笙走后,他发现自己如何也静不下心批阅奏折,又想到之前打探到的共乘可培养感情,便想试试,顺便带鹿文笙出去散心兜风。
鹿文笙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情绪再度有些崩溃。
她就想回家洗个澡,怎么就这么难,总不能带沈鹤归一起回家洗澡吧!
见鹿文笙久久不动,沈鹤归轻夹马腹,又上前了几步,无声催促。
外头的动静传到了里头,礼部尚书领着一堆官员朝门外涌来。
鹿文笙回头瞅了眼老头群,心头一紧,当即明白顾不了太多,慌忙搭上沈鹤归的手,“快快快!殿下快带我走!被缠上就走不了了!”
沈鹤归重新找的这帮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做事只有用心与更用心的区别,一旦被缠上,不到晚上八九点是不会放她走的。
“好!”沈鹤归抬手稳稳扶住鹿文笙的腰,将人轻轻往怀里一带,温声开口:“坐稳了。”——
作者有话说:春光明媚,老板带着未来老板娘一起翘班,开着宝马[狗头]
第57章 互馋对方 相约渡鹊桥
打马穿过僻静的小道, 沈鹤归带着鹿文笙过城门,一路向城外奔去。
起初,鹿文笙的心底越来越凉, 因为洗澡计划彻底泡汤了, 而且野外空旷无人,任务肯定做不了。
然而当漫山遍野的新绿与姹紫嫣红迎面入眼时,心情竟奇异的明媚起来。
野杜鹃火红, 山桃花浓艳,粉白的樱花俏丽,偶有白鹭山鸟凌空飞过, 又会在眼底留下或滚圆或曼妙的身姿。
回头想想,来燕京四年,她好像从没纵马畅游过春日山景。
暖风拂身而过, 裹挟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鹿文笙忍不住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花香的空气。
“殿下,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马跑到哪里,便是哪里。”很久以前, 他心中不愉又无处发泄时便会一人驾马游山,希望这个方法对鹿文笙也有用。
“那我可以在您身上靠一会儿嘛?”一直笔直坐着, 怪累的。沈鹤归对她可真上心,只不过午饭少吃了两口,就能察觉她心情不好, 而后带她出来散心。
“自然可以。”
马蹄踏着小道上的碎草与落花,发出沉闷而柔软的声响。
尊卑礼节被抛至脑后, 鹿文笙放纵自己靠在了沈鹤归坚实的胸膛上。春衫渐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带着有力的心跳声顷刻穿衣而来。
“殿下,你的心跳好像有些快, 是不是熬夜了?”
沈鹤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低声应和:“嗯。”
原来被鹿文笙依靠着是这种感觉,又香又软,他好像有点喜欢,若是冬日里,能缠上,不知是何种感觉。
念头刚起,隐秘的渴望一点点滋生,蔓延,壮大,沈鹤归突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断一下,防止事态不受控制。
“可否告诉孤,午膳时为何心情不愉?”
马儿的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沈鹤归稍稍后坐,轻扯缰绳,拐入了一旁的偏僻小道,开始信马由缰。
鹿文笙并无读书人的远大志向,也不全靠做官养家,她立刻开始倾诉:“礼部侍郎做的好累,感觉哪里都需要我盯着、顾着,而且每日还要帮礼部尚书吵架,挺想继续回去做编修。”
虽然做编修忙起来也很忙,但至少比忙到快脚不沾地的侍郎好,她都快忘记摸鱼是什么滋味了。
沈鹤归怜爱的蹭了蹭鹿文笙的发顶,安慰道:“等科举结束就好了,至于王尚书,回去后我会单独召见敲打。编修工作枯燥琐碎,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并不值得你在上面虚耗青春。”
头皮被蹭的痒痒麻麻的,鹿文笙误以为沈鹤归是下巴痒,贴心抬手帮他挠了挠。
同时道:“尚书大人的压力也挺大的,殿下还是别敲打他了。”社畜何苦为难社畜,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并不是想告状。
沈鹤归直视前方,眼底涌上笑意,用唇轻轻贴了贴她指尖,以示亲密,“好,都听你的。”
柔软漫过指尖,鹿文笙的手停在半空,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方才不小心挠到沈鹤归的嘴了?
她有些心虚地稍稍侧身,收手悄悄抬眼去瞧,见沈鹤归面容平和,唇角甚至还勾着一丝的弧度,才又安心。
沈鹤归无妻无子,又身处高位,想必也很寂寞,虽不知他为何迟迟不登基,却也能猜到定有未除的隐患牵绊,最近她的工作压力大,想必沈鹤归的工作压力只会比她更大。
真是患难见真情,沈鹤归这是把她当弟弟在疼,既然他想当她的哥哥,有些话她就不得不说了。
“殿下。”
“嗯。”
“中午吃饭的时候能不能换个小点的桌子,我最近不想再吃胭脂鹅脯、清炒芦蒿、火腿鲜笋汤,樱桃肉,黄焖鱼翅还有牛肉了,晚上也不想抄书了,我想看话本。”
还有早上也不想去上早朝!
最后一条她怂,她不敢说。
沈鹤归折下一枝挡路的桃花塞到了鹿文笙手上,温和问道:“还有呢?”
鹿文笙脑子一转,小声委婉试探:“我想睡懒觉,哪怕每日多一刻钟也行!”
她思前想后,觉得沈鹤归还是赏她一个靠近奉天殿的宅子比较划算。
肩头擦过花枝,浓粉的花瓣簌簌落了两人一身。
沈鹤归低笑一声:“这样好了,上巳后,你随孤一道宿在昭武殿,清晨再伴孤一起去奉天殿参加早朝,如何?”
鹿文笙一愣,有些心动,却没一口应下,而是支吾道:“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太好,殿下天天与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万一未来太子妃吃醋怎么办?而且同宿一殿,会不会太打搅殿下了,我偶尔看话本,会比较激动。”
想到鹿文笙看的那些有颜色的话本,沈鹤归眼底一深,误以为是那方面的激动,想着迟早都要试一试,当即回道:“无碍。不会有太子妃!”
他顿了顿,又问:“你,喜欢蛇吗?”
鹿文笙微讶,一时想不通为何跳跃如此大,“什么颜色的,有没有毒?”
鹿富贵把沈鹤归的狗全祸害了,难道他以后打算养蛇不养狗了?爬宠可不好养。
马儿不知何时停了,沈鹤归翻身下马,又将鹿文笙稳稳扶了下来,放任马儿自行去一旁啃食青草。
他审视的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鹿文笙脸上,不放过丝毫的神色变化:“是何颜色与有没有毒很重要?”
“当然重要!蛇这种东西颜色越艳丽,毒性越大。野蛇只要不咬我,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至于家蛇……”
鹿文笙停下来,认真思考了几秒。
沈鹤归的心微微提起,追问:“家蛇又如何?”
鹿文笙眼神清亮:“家蛇,只要不咬我应当是喜欢的。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家蛇存在的地方地气旺,人住在里面会家运亨通,赚大钱!”
她舔了舔被暖风吹得干燥起皮的下唇,补充:“小时候不明白生死,看见通体翠绿的竹叶青,我还蛮喜欢的。”
沈鹤归目光专注:“如果是纯白色,比竹叶青还毒呢?”
鹿文笙搓转着手上的桃花枝。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纯白色的蛇,难道沈鹤归抓到了只白蛇,觉得稀罕,想同她分享?
“只要不会毒死我,一般般喜欢吧。”其实她挺好奇活的蛇蛇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可惜遇见的都是毒蛇,想要命,就摸不了。
想到此处,鹿文笙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抬眼问道:“殿下你养蛇了?回宫之后能让我摸一摸吗?”
“还不是时候。”不讨厌便好,一般般就一般般吧。
他转身,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去。
鹿文笙追着他的身形朝前看,这才注意到前方百米居然是一片桃花林的入口。
浓艳的桃花如绯雾绵延不绝,微风过处,落英如雪。
“殿下!”鹿文笙小跑着追上,“桃树种的这么密,贸然进去会迷路的!”
“孤在,不会让你迷路的。”
见沈鹤归一直朝前走,鹿文笙为他的安危着想,只得一路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绕了多少棵艳丽的桃树后,眼前豁然开朗。
鹿文笙低呼:“荒山野林居然有个石头屋!”
沈鹤归淡笑上前,自怀中取出一枚铜色钥匙,插入锁孔。
鹿文笙目露惊讶:“这间屋子是殿下建的?”
木门被推开,一股酒香迎面扑来。
沈鹤归:“幽禁皇陵时无聊,来此建的。”
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沈鹤归径自走向屋角,掀开地上厚重的暗门,露出黑漆漆的方形地窖。
“孤下去取酒,你在这儿等着。”
鹿文笙见地窖黑暗,便将一旁的油灯递给沈鹤归,不料却被他拒绝了,他道:“用不着,给你点的。”
鹿文笙没想太多,只当沈鹤归是熟能生巧,摸黑也能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半盏茶后,两人坐在繁茂的花树下对酌起来,沈鹤归赠与她的桃花枝被她插在了凸起的树根边上。
春光明媚,又有甜甜的桃子酒相伴,鹿文笙心底闷窒多日的不愉彻底消散。
她放下酒坛,想到沈鹤归先前的话,不由感慨:“想不到皇陵里也都是殿下的人。”
沈鹤归酿的酒还挺好喝,又甜又清爽,真是可惜,只给了她这么小坛,完全不够喝。
鹿文笙晃了晃小酒坛子,直接一口气干完了剩下四分之一的桃子酒,而后将酒坛放到了旁边,砸了砸嘴回味。
看出她喜欢,沈鹤归自然而然地将手中剩下的大半坛酒递给了鹿文笙,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她被日光晒的愈发明媚逼人的芙蓉面上,轻声回道:“刚开始不是,后来才是。”
鹿文笙接过酒坛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震惊。
王朝正盛,守护皇陵的陵卫,加上一些太监杂役之类的少说有五千至七千多人,短短数月时间,沈鹤归是如何办到的?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沈鹤归支起腿,半阖眼,强压下再次涌起的渴望,开口为她解惑。
“很简单,人心如水,遇寒则凝,遇暖则融。皇陵苦寒,沈瑞久不垂问,而我能给他们前程、金银,乃至尊严,何况人有所求,亦有所惧。”
当然,多少也用了些阴暗手段,只是不便与鹿文笙说。
凤眼半抬,余光瞥见边上有一枝好看的并蒂桃花,他又顺手折下,簪于鹿文笙鬓边,夸道:“颜色很衬你。后日上巳,冯苟与孤说花船上的夜景一绝,不知你是否有时间。”
鹿文笙正愁今年的上巳没玩伴,当即开心应下:“好啊!后日渡鹊桥边上的酒楼见如何?”沈鹤归还真什么都愿意与她说。
“好。”
他记得,渡鹊桥是燕京城内有名的姻缘桥,传说只要在上巳,七夕,上元各走一次就能无病无灾的相守至白头。
所以鹿文笙是要与他在那日定终生,诉衷情?那他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思索到此处,沈鹤归不禁低眉浅笑,周身气质显的愈发温和。
鹿文笙恋恋不舍的将视线从沈鹤归的俊脸上挪开,想着气氛正好,赶紧开口:“殿下,一会儿回去,我能不能先回家洗澡换衣?我已经快十日没洗澡了。我知道不合规矩……”
“可。”
鹿文笙早就编好的一堆理由瞬间团挤成了一个球,压缩成短短一句:“殿下你真好。”居然这么好说话,怪不得生意都在酒桌上谈。
不过,沈鹤归长的可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男人就好了。笑起来是她喜欢的类型,身份却让她避之不及。
真是太可惜了!好恨!
鹿文笙饮了一大口酒,抬袖抹嘴,馋馋的眼睛不受控制的黏在了沈鹤归笑意未消的脸上。
她的目光太直白,沈鹤归想无视都难,干脆躺到了鹿文笙的腿上,任她打量。
粉润的薄唇轻启:“快把口水擦一擦,别淌到孤脸上。”
鹿文笙面皮薄,瞬间红温:“殿下生的实在好看,笑起来更是好看,以后娶妻,我一定要娶长殿下这样的。”
低声解释完,她还是觉得尴尬,掩饰性的连喝了数口酒。
视线紧落坛口,沈鹤归的目光渐深,傲娇回道:“想得美!”
鹿文笙居然想娶他,不是应该他娶鹿文笙,哪有帝王下嫁的道理!不过私下里,倒是可以让鹿文笙娶一次,满足一下鹿文笙想当新郎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马:我老马识途,出了城只会自个儿往老地方跑。
桃花林里的白色大蛇蛇。以后别家遛狗,鹿文笙溜蛇,哈哈哈……
第58章 买蛇 蛇类的缺点
城门口分别后, 鹿文笙大摇大摆的逛起了街。
原本她一直在纠结直接硬咬该如何全身而退,方才一通畅言,倒是从沈鹤归那儿寻得了灵感, 她可以放没毒的蛇咬太子, 抢先上前亲自为他‘吸毒’。
要在多于十人的场合咬上并扑倒,最保险的就是明日早朝。
她前面站着内阁大学士与礼部尚书,所以还得想办法把沈鹤归勾到面前来, 再放蛇。
现在还是赶紧买蛇要紧。
鹿文笙穿街过巷,溜达了一大圈,终于在城南的药材市场见到了卖蛇的摊贩。
她远远瞄了几眼, 发现每条蛇都是瘦不拉几,灰蒙蒙的,又毒又丑, 实在提不起买下任何一条的兴致。
有商贩见鹿文笙看了又看, 走了又走, 忍不住开口:“公子您来回走了数遍,买蛇回去是要制药酒还是下锅?”
鹿文笙含糊道:“我就看看。”
居然全是毒蛇, 而且毒牙都在,个头还都挺长, 无论买哪条都不合适,而且春蛇的毒性猛,万一不小心沾上了毒液, 把自己作死了,多划不来, 但任务又迫在眉睫。
日头渐渐西沉,鹿文笙的脚步停在了种类最多的摊子前,开始踌躇。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 眼窝深陷,黑眼圈很重,他见鹿文笙驻足,立刻热情地招呼:“公子,我这里都是好货,白花蛇、竹叶青、金钱蛇,应有尽有!”
他将笼盖逐个掀开,里头蛇影幢幢,盘着很多个长头蚊香饼。
鹿文笙探头看了眼,有些失望,依旧全是丑丑的毒蛇。
她刚想开口问还有没有别的蛇,只见笼中那些原本懒洋洋,带着春日的倦怠蛇猛的展开身体,拼命后退,不停发出嘶嘶声。
一传二,二传四,顷刻间,无数带着恐惧与警告的尖锐的吐信声轰然响起,由一个蛇摊,感染至整条街的蛇摊。
“怎么回事?”
“见鬼了?”
“快盖上!”
摊主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行人见蛇躁动,慌忙快步远离。
鹿文笙立于原地,微微疑惑的低头,闻了闻自己。
除了酒味没其它味道啊?为什么笼子里蛇看见她像见了鬼一样,难道沈鹤归酿的酒里面加了雄黄?
不可能啊!加过雄黄的酒又苦又涩,她不可能喝不出来。
精瘦的摊主盖上蛇笼,蒙上黑布,疑惑道:“奇了怪了,还从未遇见过如此邪乎的事情,这才刚出窝,也不可能发情!”
他抬目看向鹿文笙,开口道:“公子别怕,您要是拿回去下锅,我可以帮忙处理,要是泡药酒,亦可帮处理。”
鹿文笙止住思绪,微微后退:“您这里有没有个子小一点,有牙但无毒的蛇?”
摊主恍然:“难怪公子来回看了这么多遍,养猫养狗养鸟的常见,这养蛇的可真不多见,蛇类冷血、敏感、小心眼、报复心强、难养熟,小心伤着自己。”
鹿文笙:“我有数。”
明白劝不动,摊主从木车上拿下一个碧绿的小笼子递给了鹿文笙:“没毒的蛇人人都敢抓,公子去别人那里问还真不一定有,这条小蛇是我偶然得来的,您先瞧瞧品相。”
鹿文笙略带迟疑的掀盖看了眼,见小指粗细的白色点点蛇安静的趴在里头,才略微松下一口气。
她抬头问道:“确定这条没毒?”
万一只是太小了,毒性与头形没显现,明天殿上一咬,将沈鹤归毒死了,那她岂不是玩完了!
摊主常年捕蛇卖蛇,拇指与食指异常粗壮,他大手一扬,就将小蛇捞起来往自己的胳膊上一按。
“哎——!”快到鹿文笙完全来不及阻止。
摊主笑将胳膊展示到鹿文笙眼皮底下:“您看,四个孔。毒蛇一般为二孔,无毒蛇为多孔,公子放心买!”
鹿文笙有些心动:“这蛇是什么品种?怎么卖的?”
“我也不知,第一次见。蛇是我闺女在溪边捡的,还取了个名字叫‘无牙’,您要中意,二十文钱带走。”
鹿文笙眼尾轻抬,“既是令爱的宠物,转卖于我恐怕不妥?”
摊主连连摆手,“嗐!都是过去式了,我那丫头喜新厌旧,近日迷上了养小鸭,蛇这种东西占有欲强,醋性大,竟把一窝鸭雏都绞死了,此刻她正在家里伤心,我正愁这懒蛇不好卖。”
他顿了顿,“这样吧,卖你十文。就当做个人情,结个善缘,只盼公子好生待它。”
“好。”鹿文笙心感诧异,利落数出十个铜板交予摊主,“我会善待它的。”
燕京不是没有喜好养蛇的。普通的食材蛇价格在几十文左右,宠物蛇却是天价。笼中这蛇眼神清亮,鳞皮光滑,黑点虽破坏了品相,可万一遇上对眼的,卖几两银子完全不成问题,可见摊主确实是真心要给这蛇寻个好去处。
离开药材市场,日头已开始西斜,鹿文笙拎着新得的蛇,又晃荡到临近的茶食铺买了些蜜饯,糕饼与炸小鱼回家,打算边泡澡边享受零食。
西沉的日头将所照之地染上暖金,鹿文笙腾出手才叩了一下,木门便被从里拉开了。
宋枝蕴眼尖,开门见到鹿文笙时,脑中罕见的空白了一瞬,她颤巍巍的拿下鹿文笙鬓边已有些干巴的并蒂桃花枝:“你有相好了?”
“我这身份怎么可能有相好!”,鹿文笙架门栓的动作一停,复又续上,警觉问道:“有人造我黄谣?”
近日沈鹤归与她走的近,这么快她就招到小人了?家风不正,无媒苟合,倒是参她的好理由。
“没人造你黄谣,媒人倒是拒绝了不少,你快告诉娘,这是谁给你簪的?”宋枝蕴将桃花枝举到她眼前,手腕发颤。
“太子殿下簪的,这花儿有问题?”没人造谣就好。
“什么?!”宋枝蕴这一嗓子,惊得树上的归鸟瞬间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她一把薅住鹿文笙的耳尖,压下嗓音,贴耳慌张问道:“太子喜欢你?他知晓你的……你的性别了?”
鹿文笙撅着头,一把抢过已经发蔫的桃花枝,浑不在意:“怎么可能!娘,你是不是情爱话本看多了?不就是一枝桃花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唉呀!”宋枝蕴盯着鹿文笙因气血充足而愈发明媚的脸,急得直跺脚,她指着那花枝道:“你怎么就这么迟钝!这枝上长的是并蒂桃花,并蒂!并蒂!!”
“哦。”鹿文笙不以为然。
她救下自己的耳朵,笑回道:“娘,您真是想多了,太子殿下受的是储君正统教化,光风霁月,怎么可能会喜欢男子,走偏道!若他真是弯的,不会没有风声传出来。而且并蒂之花稀罕,殿下折下给我,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喜欢,却又觉得自己簪戴不合适且看不见,才插到我头上的。这是君恩,代表着殿下与我亲近。”
鹿文笙巧舌如簧,一通长篇大论下来,说的宋枝蕴直接动摇了。
她神色稍缓,低声嘟囔:“好像有些道理,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鹿文笙看在眼里,心头无奈又熨帖:“娘,也就你把我当个宝,觉得我千好万好,人见人爱。不可能的事,别想了!”
宋枝蕴脸一虎,立即反驳:“本来就是样样都好,招人喜欢。”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让鹿文笙美美的笑了两声,转身步履轻快的走进了厨房,她放下手上的东西,撸起袖子开始给自己烧洗澡水。
视线落在鹿文笙欢脱的背影上,愁绪悄然爬满宋枝蕴的眼底。
被惊飞倦鸟再次归巢,一个念头猛地钻入宋枝蕴的脑海。
该不会是太子看上了笙笙的容色,心里生出了好感,而她养的这个呆木头什么也没看出来,把一切都归结到了君恩上吧!
这无凭无据的,若只是她多心,贸然点破定会弄巧成拙,离间了君臣情分,可若是真的,真是滔天大火到眉尾,完全没法收场了啊!
宋枝蕴满腹纠结地走进了厨房,左右为难,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问。
她蹙眉望了望天色,寻了个最不相干的话头,“不是说科举结束前你都不会归家吗?而且这会儿才申时过半,还不到下值时间。”
宋枝蕴这一问,倒让鹿文笙突然想起自己三月半还要抽空成婚。
鹿文笙:“下午殿下来找我,我顺道在他那里请了洗澡假。娘,霍谦与商廉虽去了西南赴任,但殿下那儿的请柬还是要送的。”
“早准备好了,你放心。”也对,笙笙一成婚就是有妇之夫,太子殿下就算对笙笙有隐约的好感,大概率也会慢慢消散,女追男隔层纱,男追男隔层山!光天化日的,他还能来抢婚不成!
想通之后,宋枝蕴舒畅了。
将柴火丢入引燃的炉灶,鹿文笙又抬手算了算时间。
得!还得找沈鹤归请个结婚假,若他不同意,婚期十有八九得延后。
想到此处,鹿文笙叮嘱道:“婚期先别通知邻里,日子撞上科举锁院了,殿下若允,月半时我才可出来成婚,若不允,我就得留在贡院监督阅卷,婚期就得延后。”
还好记起来了,不然三月十六只见新娘,不见新郎,得多尴尬。
“成!娘知道了。”宋枝蕴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这官做大了,竟然连成婚都不自由!
柴火被彻底引燃后便不用太管,鹿文笙俯身从柴堆里掏出两包草药,又取来一口宽肚砂锅准备熬煮它们。
宋枝蕴心头一跳,“这还没到日子,怎么就开始熬药了?这药短时间内吃多了对你嗓子不好!”
“我得做好准备,若婚假请不下来,出贡院时正赶上药效将尽,我不能冒这个险,提早吃总没错。”以前忙起来,有商廉他们帮忙送药,现在只有她自己了。
将小包药匀出一半倒入大包药,又加了两碗水,鹿文笙将胖砂锅放到了炭炉上。
见鹿文笙盘算的这么细,宋枝蕴不由掐指算起了鹿文笙的信期。
宋枝蕴:“这月葵水来时你能回家嘛?”
鹿文笙拨炭火的动作一顿,赶忙又掏出一包延缓葵水药开始拆,感慨道:“还好娘你提醒了我!”
鹿文笙哐哐一顿倒,看的宋枝蕴眼皮直跳,“这掺在一起熬,会不会喝出问题?”
“不会的,我以前也这么干过!”话落,鹿文笙感觉脖子一凉,下一秒刚熬起色的药汁全数进了泔水桶。
宋枝蕴将空锅重重一搁,柳眉倒竖:“烧你的洗澡水去,仗着年轻,净瞎来!”
*
翌日,鸡狗还没起床的时候,鹿文笙已揣着小元与刚买的小蛇走出家门,开始奔赴皇城,准备入阙点卯。
第59章 咪咪都烫红了 鹿大人爱到发疯
请假回家洗澡虽在沈鹤归那里过了明路, 但鹿文笙深谙职场之道,明白搞特殊难免会引起嫉妒与不满,所以特意带了很多美味的零食去上朝, 打算与大家一起分着吃。
从栾树胡同出发, 骑马行至宫门前需要将近三刻钟。
风灯在浓重的夜色里摇晃,马蹄踏破长街中的寂静。
鹿文笙到达宫门外时,朝中官员基本已经齐聚, 他们三三两两扎成一堆,在春寒中搓手踱步,低声交谈。
占杏秀正与同僚叙话, 余光瞥见鹿文笙时明显一怔。他快步上前:“鹿大人怎么会来上朝?不是该待在礼部准备科举事宜?”
鹿文笙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又漂亮,她道:“我这人爱干净, 昨日下午殿下来寻我, 便特意请假回家洗了澡, 本来打算直接去礼部的,出门时发现时间太早, 就来了此处。”
边说着,她边从马上取下数个油纸包, “我带了些抹茶饼、果脯、肉干、辣物,大人要不要尝尝?”
占杏秀垂首盯着拇指大小的绿色小糕点满目新奇,问道:“何为抹茶饼?”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绿意盎然的糕饼!
鹿文笙:“将遮荫后的茶叶杀青研粉晒干, 加入糖、牛奶、面粉制成的,苦涩味低, 昨夜陪我娘做的。”
占杏秀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随后双眼一亮:“茶香四溢, 甜而不腻,不苦不涩,妙极!好吃!”
周遭几位官员本在闲谈,忽听一声“妙极,好吃”皆不自觉围拢过来。
为了早朝不出洋相,大家早饭吃大多是些馒头烙饼之类的干物,还不敢多用,路上车马一颠,五六分饱顿时只剩一二分。
因此鹿文笙拿出的抹茶饼与其它零食瞬间被分完了。
鹿文笙目光一扫,带着得逞的笑意又去取了数包分与大家:“诸位大人既然喜欢,不妨多用些。”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日之后,应该无人会揪着她告假洗澡这等小事大做文章了!虽然她也觉得挺不妥。
一片和谐的欣然中,细碎的交谈声背着鹿文笙响起。
“真好吃!”
“是啊,滋味比千味楼的还好!这果脯甜而不腻,赵大人快尝尝!”
“是好吃,刚才鹿大人与占大人聊什么来着?”
“好像是鹿大人爱干净,寻太子殿下一起洗了个澡。”
某位新来的大人来不及咽下口中的糕饼,连呛了数声,“勇士,居然敢和殿下一起洗澡!不怕冻死在洗澡水里!”
“嗨!这有什么,我与你说,正月里,这位鹿大人还与殿下表过白!”他压低声音,“我只与你们说,可千万别说出去!鹿大人在追殿下,殿下不堪其扰才将人弄去做主考官的!哪成想科举试题泄露,没锁住人。”
“所以殿下愿与鹿大人一同洗澡,坦诚相待,这是被追上了?”
“不可能!”
“就是!应该只是给点甜头,吊着这位鹿大人帮他做事。就像你我一样,若能有效防治倒春寒与春旱,我母亲赐牌坊,你家赏赐宅院!”
“啧啧,殿下这是在空手套白狼啊!鹿大人一片痴心,注定打水漂。”
“鹿大人脑瓜子那么好,不如好好搞事业!”
“你我多大,鹿大人多大!人家今年才十八!这个年纪不想着谈恋爱,再大些就没精力谈了!”
细碎的字句流传于口耳,消散于晨风。
鹿文笙牵着马儿行至僻静处,清点好余下的纸袋数目,正欲寻人将马匹牵往礼部,便见冯易匆匆而至。
“鹿大人,殿下有请!”
鹿文笙熟练递上碎银,含笑道:“冯公公来的真巧,正愁没人帮我把马牵至礼部衙门。”
冯易给身后的小太监递了个眼色,让他去牵马,又侧身避开拒绝:“鹿大人客气了,为大人办事,是小人的福气。”
见他不收,鹿文笙只好拿上两包抹茶饼递上:“清明前的茶叶制的,尝个鲜。”
明前茶叶本就昂贵,这用新鲜茶叶制的糕饼更是贵中贵的稀罕物,冯易顿时乐开了花:“鹿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鹿文笙:“对了,鞍袋里的零嘴是我给礼部诸位大人带的,麻烦帮我分发一下。”
冯易:“鹿大人放心,将您送到殿下那儿,我亲自跑一趟。”
鹿文笙道谢:“有劳公公!”
数十双眼睛默然目送鹿文笙离去,细碎的交谈声失去约束,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越传越离谱。
“什么!鹿大人居然敢强迫殿下与他一起洗澡!”
“听说了吗?鹿大人爱到发疯!逮了只鹿强迫殿下与鹿一起洗澡!”
……
新鲜产出的谣言鹿文笙一概不知,她步入昭武殿时,沈鹤归正在独自用早膳。
殿外天际深蓝,殿内烛火熠熠,
沈鹤归散着乌黑的长发,身着近乎半透的月白里衣,松垮着领口温声道:“坐下一起用膳。”
美色陡然入眼,鹿文笙喉间发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目光不自觉落在了沈鹤归的深V领上又迅速收回,看向该看的的灌汤包,鸡丝虾仁粥还有鱼丸汤。
她应道:“好啊!”
天还没亮就给她发福利,这趟来的值!
散发着热气的羊肉灌汤包被置入雕花银盘,推到鹿文笙眼前。
沈鹤归眼含关切:“怎么想着来上早朝,没去礼部?”
鹿文笙咬包子的动作一顿,放下筷子,连忙抬袖掏出里头的小元与数个带着体温的油纸袋:“几日前,老家农庄的管事送了些茶粉过来,昨夜闲着无聊,便顺手都制成了茶饼。我心中惦念殿下,就想趁早朝见上一面,也请殿下尝尝这一口鲜。”
沈鹤归浓眉上扬,因春梦未尽,骤然被喊醒的不愉被悄然哄散,他哑声道:“有心了。”
原来被人惦记是这种感觉,他喜欢!还有方才那个未尽的梦,他也喜欢!
可惜好事将成时被冯苟喊醒了,胀的发疼。
此刻细细回味,与鹿文笙做那种事,好似也不是不能接受。
沈鹤归非常给面子地尝了数块茶糕,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睡得正香的小元,好似不经意一问,“这么喜欢养龟,上朝都带着它?”
“我养什么死什么,就它活了下来。”随意胡扯了个理由,鹿文笙将筷子伸向了鱼丸。
那鱼丸又白又圆,一定很好吃!
将小元翻了个面,又抬指轻轻一拨,沈鹤归如愿看它转了起来,他眸色微沉。
这黄龟可真碍眼!居然睡在鹿文笙袖中!他都未睡过!
小元睡的好好的,突然感到头脑发晕,又闻到一股令它悚然的味道,瞬间惊醒,而后凄声尖叫:【宿主!快快快……快把我塞回去!】
它为什么会在男主手下?!好想吐!
小元的尖叫声突然响起,惊的鹿文笙打了个哆嗦,刚夹起的鱼丸受力不均,直接飞入了沈鹤归的深V衣领内。
鹿文笙:“别喊!脑子会炸!”
小元:【条件反射,我忍不住!快救救我!救救我!】
猝不及防的滚烫袭来,沈鹤归拨弄小元的动作骤然定格,目光下垂,落向自己的衣襟深处。
小元鬼哭狼嚎:【啊啊啊!宿主你的鱼丸飞到男主的衣领里了,咪咪都烫红了!完了,全完了!】
鹿文笙手执玉箸,坐在原地失声了数秒,随后上前火速扯开了沈鹤归的里衣,来不及思考便上了手:“殿下你还好吧?”
哇!真的红了!完了!这算什么罪?
大不敬?杖责一百,流三千里!
还是谋害储君?凌迟?!
反复触了数遍粉红色的花,鹿文笙的呼吸又倏然一滞。
诶?好像有哪里不对!
本就该是红的啊!难不成还是黄的!
鹿文笙埋头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沈鹤归:“一时心急,关心则乱,冒犯了。”
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绑了个这么坑她的系统!
沈鹤归眸色沉沉,压着晦暗汹涌的欲望,他闭了闭眼,喉结重重一滚,沉声道:“可以先把手拿开吗?孤一会儿还要去上朝。”
那枚惹祸的鱼丸被沈鹤归抖出,轻放到了一边。
鹿文笙像被烫着般猛地缩回手,连声道:“我这就拿,这就拿。”
奇怪,沈鹤归竟然没计较?看来他真的很看重她,这么包容!
换位思考,若是有人在她吃早饭的时候摸她的小花,她肯定会发癫!疯给她看!
鹿文笙正要抬脚后撤,手腕却被沈鹤归猛地攥住,他眉心紧蹙:“你身上还藏着别的动物?一股子阴暗潮湿的腥味!”
鹿文笙低头嗅了嗅自己,疑惑:“没有啊。”明明是香香的。
话落,她乍然想起了藏在袖中的小白点点蛇,连忙挣脱扯谎:“昨日与殿下分别后,我在街上散心时遇见了蛇摊,就买了条蛇回来炖,应是不小心沾上的。”沈鹤归是狗鼻子吗?
沈鹤归拨弄小元的动作一顿,薄唇颤抖了数下:“你,喜欢吃蛇?”
鹿文笙不知事情的严重性,随意扯道:“春蛇寄生虫多,我不是很喜欢,不过蛇肉汤的滋味确实不错,等日后蛇肥些,我打算再去买几条炖汤,到时候给殿下也送一盅尝尝!”
“不必了!”沈鹤归嗓音发紧:“孤不用蛇膳。”
“那倒是可惜了!”
“孤去更衣,你自己吃。”
“好!”怎么好像不开心了?一定是错觉!
屏风后,陷入焦虑的沈鹤归端坐在床上扶额思考。
鹿文笙居然喜欢喝蛇汤?日后若知晓他本体是蛇,爱意尽消时,也会想着炖他吗?
日后若发生口角,会拿寄生虫这个理由推开他吗?若与鹿文笙解释,他很干净,他没有,鹿文笙会听吗?
不行!他得想个法子控制鹿文笙对他的爱意,人的感情来时汹涌,去时无痕,还容易被外人外事干扰!
他交付自己,与鹿文笙发生关系,许的便是一生一世,违背便是走向生命的尽头;鹿文笙是人,违背好像并不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正常科举是会锁院一个多月的,锁在贡院里头,不用上朝。[狗头]
粉红色的花,应该能看懂吧[捂脸偷看]
哇!躺下的我突然看见有雷,抱住狂吸,我看看明天能不能多来点。
第60章 做任务 十秒
鹿文笙坐在桌旁屏息凝神了数秒, 确定沈鹤归不会突然走出后才松下一口气。
她一把抄起正在努力翻身的小元,气急败坏道:“慌什么!沈鹤归又不会吃了你!”
小元有苦难言:【下次有男主在,求求千万别把我掏出来!】
鹿文笙想不通, 但选择尊重小元的意愿。
“知道了。”
小元如愿缩回了鹿文笙的袖中。昭武殿内处处都是沈鹤归的气味, 小元睁着圆眼,再也不敢睡了。
鹿文笙出门前没吃早饭,此刻也有些饿了, 她朝里张望了数下,伸着脖子试问道:“殿下,需要帮忙吗?”
沈鹤归盯着屏风上探头探脑的黑色人影, 沉下一口气,淡声道:“不必。”
像是吃了定心丸,鹿文笙喜滋滋的将鱼丸汤抱到了自己面前, 盛了满满一大碗。
乳白色的汤汁配上碧绿的葱花, 令人食指大开。鹿文笙尝了一口鲜汤又迫不及待咬下半颗鱼丸。
鹿文笙:“小元, 这鱼丸不错,你要不要也尝尝?”
小元很馋, 但又不敢把头伸出去,只能嘴硬:【我不饿!不想吃!】
鹿文笙看破不说破, 只笑着摸出帕子,擦了几个鱼丸放入袖中,语气轻快:“那我就放心了, 藏几个带回家给富贵吃。”
小元探头拱了拱雪白香弹的鱼丸,忍不住又气不过, 连啃了数口。
陆地上的狗会喜欢吃鱼?不可能!
真的好好吃!它吃两口就停!
很多个数十秒后。
它再再再吃最后一口!
天际微明,沈鹤归穿好衣裳走出时,鹿文笙已经干完了一大盆鱼丸。有些撑, 她忍不住来回揉着肚子。
一杯泛着微蓝幽光液体闯入视线。
沈鹤归语气平平,辨不出情绪:“将它喝了?”
鹿文笙就着沈鹤归的手好奇闻了闻:“这是什么?好香啊!和殿下身上的香味一样,殿下酿的新酒?”
目光掠过她因低头而露出的白皙后颈,沈鹤归喉结微动,低声应道:“嗯,尝尝喜不喜欢。”
见鹿文笙接过,如有实质的目光一眨不眨的锁在她的唇边,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鹿文笙不疑有他,凑近闻了闻,又舔了舔。
瞬间,一股齁甜至极的味道在味蕾上炸开,紧随其后的是浓烈到近乎霸道的幽香。
香料和糖酿的酒?
她有些纠结的抬头看向沈鹤归,刚想问能不能不喝,好像酿翻车了,便听沈鹤归道:“这一小杯得来不易,很珍贵。”
鹿文笙:……早知道不舔了,不舔还能还回去。
骑虎难下,她双眼一闭,没敢过鼻舌,直接倒喉咙口咽了,又拍马屁道:“入口清凉,果然是好东西,就是香料和糖放的有些太多了,没配上我的胃口。”
沈鹤归勾了勾唇,意味深长道:“此杯中之物,每个人喝起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去年夏日,他偶得了一对情人蛊,蛊那东西恶心又下作,原本打算用在沈瑞或者沈照身上,方才想想,用在两个将死之人身上确实有些可惜,不如用在他与鹿文笙身上。
可他又不想鹿文笙体内容着其它动物,便只能将蛊毒化入他的毒液,鹿文笙服子蛊,他服母蛊。日后若情长如初,蛊毒永远不会被激发,若生变,那便怪不得他了!
抬手轻抹去鹿文笙唇边沾染的液体,他侧身望向殿外渐亮的天光:“天亮了,陪孤去上朝。”
“好!”终于可以做任务了。
鹿文笙抬袖自己抹了两下嘴,抬腿跟上。
*
阳春三月,朝上议题以春耕与北方军情为主,偶尔插上几句清明祭祀与春访考核。
短时间内她的官位不会再升,清明假期也与她无关,鹿文笙握着光滑的象牙朝笏,在嗡嗡的议事声里,心安理得地眯起了眼睛。
一帮老头上朝,讲利益不讲效率,有的掰扯,她先睡会儿。
站着睡觉是鹿文笙最近练出的新技能,日日用,技能点已经满了。
满朝的官员刚吃过鹿文笙的美味零嘴,见她光明正大的睡觉,也没想着告状。
沈鹤归高踞御座,将殿中百态尽收眼底,目光掠过文官班列时见鹿文笙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担心她会出状况,没多想就起身下了高坐。
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因沿海增兵一事已经快打起来了,见沈鹤归下了丹陛,慌忙各退一步拉开距离,继续吵。
兵部尚书声如洪钟:“倭寇屡犯海疆,屠戮百姓,沿海增设水师,加固卫所,已是刻不容缓!若无强兵,我朝海防形同虚设,届时门户大开,损失的又何止这些银钱!莫要因小失大!”
户部尚书当即反驳,气到声音变形:“我因小失大?!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今春黄河修堤要钱!边境要钱!三月一结束,官俸要钱!你一张口便是百万两白银……”
沈鹤归避开飞溅而来的唾沫星子,侧头看向鹿文笙,有些惊讶。
这俩老头吵得面红耳赤,声若洪钟,鹿文笙竟然能睡着?
虽说满朝官员几乎都是沈鹤归亲手提拔上来的,但这些官员却并不与他亲近,反而是畏惧居多,因此无一人敢提醒鹿文笙。
最后还是小元一心惦记任务,尖叫着喊醒了鹿文笙。
小元:【宿主,快醒醒放蛇,男主站在你边上!机不可失!】
小元的嗓音又急又尖,惊得鹿文笙浑身一颤,脚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眼看她就要挨上别人,沈鹤归拧眉扶住了她,又低声问了一句:“不知鹿卿有何见解?”这文官队列,挨得有些过于近了。
见沈鹤归开口,两位尚书霎时停下了争执,齐齐看向鹿文笙。
鹿文笙心中一凛,后背瞬间发出一层冷汗。
“臣……臣……”
她能有什么见解,她什么都没听啊!!!
自认为隐蔽地觑向边上的官员,希望能得到帮助,却又突然意识到沈鹤归提问,她应该走出队列,执朝笏行礼再答的。
想到即做,惊慌未定的鹿文笙闷头撞入一个坚实的胸膛。
熟悉的幽香入鼻,鹿文笙直呼了数遍完蛋!
为什么沈鹤归站的离她这么近?!她才跨出半步啊!
感受到鹿文笙的心慌,小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咬了口小白点点蛇的尾巴,想趁机做任务,顺便帮解围。
突然受到攻击,白影迅疾窜出,却被沈鹤归一把掐住了七寸。
细蛇扭动,群臣惊惶。
“蛇!”
“救驾!”
“快来人救驾!”
“快去喊御医!殿下被蛇咬了!”
最后一句喊话瞬间点醒了鹿文笙,她的反应极快,伸手扯下小白点点蛇便低头啃上了沈鹤归的食指,随即又嘬了数下,装作吸毒血。
鹿文笙急问:“小元十秒到了没有?”
小元:【还差五秒,宿主坚持一下!】
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五秒于鹿文笙来说过的十分漫长。
不属于自己的气味从唇齿蔓延到鼻腔,带起奇异的不适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一瞬,坚硬的指骨好似朝下压了压,仿佛想钻入她的口中。
鹿文笙嘬着沈鹤归没有伤口的手指度秒如年:“好了没有?”
几乎同时,小元的尖叫在她脑中炸开:【二,一,没完成?为什么?!啊啊啊!】
鹿文笙心头一梗,立马想到了原因。
“没扑倒!别喊了,再来十秒。”
心虚加上时间紧迫,鹿文笙心跳如鼓,来不及多想,她放任自己倒向沈鹤归,妄图以泰山压顶扑倒沈鹤归,却被他稳稳扣住了后腰。
猝不及防撞入沈鹤归深不见底又意味深长的眼底,鹿文笙的心更慌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了大招:“小元,π乘以π里面一共有几个三?”
话音落下,小元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数秒后,一阵细微而诡异的滋啦声在鹿文笙脑中响起。
她如愿电倒了沈鹤归,并在他的食指上留下了两排整齐的牙印。
小元:【系统陷入错乱……滋啦……新支线任务发布……滋啦亲吻男主十个十秒,时限四十八个小时,恭喜……宿主滋啦任务完成,系统重启中……】
鹿文笙:“……”
好想砸烂小元的乌龟壳!十个十秒,就是一分四十秒,这是她能做的任务?!毁灭吧!
沈鹤归本体庞大,因此只麻了几息便恢复如初,真正被电到失去行动能力的只有鹿文笙。
顶着满殿死寂,数十双充满八卦的双眼,沈鹤归起身,将摊在他身上的鹿文笙半搂入怀中,又伸手掏出了黄壳小元与小白点点蛇。
沈鹤归木着脸,低声道:“这两只全没收。”
他将自己的失态归结到了骤然与鹿文笙亲密上,又将鹿文笙在朝堂上打瞌睡归结到了玩物丧志,没好好休息上。
鹿文笙想开口争取,却发现自己悲催到连嘴都张不开。
张蝉逸以为沈鹤归被毒蛇咬了,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什么蛇咬的殿下?”
“孤无事,来看看鹿文笙是不是磕到了哪里了?他好像不能动了。”
张蝉逸放下药箱,将鹿文笙的眼耳口鼻都翻看了一遍,又号了脉,最后得出结论:“鹿大人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惊震交加,阳热亢盛,气血乱逆,我给她扎两针就能恢复。”
沈鹤归:“有劳!”
鹿文笙转着眼珠子看向比她手掌还长的针,强行挣扎了两下便被沈鹤归按入怀中,他吓唬道:“万一扎偏了可就真不能动了。”——
作者有话说:突然有点事情,晚了一点点,抱歉抱歉[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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