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偏爱

    许是金乌不讨厌“流火”这个名字,又许是桃花糕的功劳,流火倒是接纳了她。


    然而花浔这晚休息得并不好。


    花浔住在宫殿的东侧,玉榻桌椅纤尘不染,却也没有半点人气,更没有床褥被衾,仙境又常年清冷。


    即便玉榻对仙人是修炼神器,对她却只是硬邦邦的一张榻,她又不便恢复原形,只得用自己的几件单薄衣裳铺在玉榻上,勉强凑合了一夜。


    饶是如此,依旧捱到后半夜才睡去。


    第二日遮挡光亮的云雾散去,明亮的天光照进来时,花浔没精打采地睁开眼。


    走出东殿,一眼便看见流火趴在柔软的火红仙缎中,舒舒服服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时不时一根赤羽飞落。


    “早,流火。”花浔没精神地打了声招呼。


    流火眨了眨圆溜溜的眼,朝她腰间的荷包看去,见她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喈”了一声撇过头。


    花浔并未在意,去到宫殿后的飞瀑旁,认真梳理着前段时日因奔波而毛躁的长发。


    整理完毕,东边的云端之上,霞光遍布。


    这还是花浔第一次在天上欣赏日光,却到底没欣赏太久,便被识海里渐渐急躁的蛊虫催促着,匆匆忙忙朝神君的宫殿跑去。


    神君说,今日要和他学清心之法的。


    然花浔才跑到殿门处,便望见一道穿着青衣长袍的长昊仙君站在殿内。


    而他的对面,正是神君。


    与昨日端坐在仙幔后不同,今日的神君正坐在一方玉制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长发披垂,双眸微敛,周身漫着神光,越发像一幅古老的画卷。


    长昊仙君有礼道:“……长昊此次前来,也是受仙族众位长老之托。”


    “神君为何将那女修留在玉昆神府,且……还是个凡人?”


    花浔脚步不由停住,默默停在门外。


    不多时,神君熟悉的温和嗓音传来:“万物有灵,仙凡妖魔皆在天命法则之内。”


    “我知神君怜惜众生,”长昊仙君叹息,“然玉昆神府到底是神域。若神君当真与那凡女有未解之事,不如将其安置在白玉京,我会为其在白玉京寻一方修炼宝地……”


    神君:“此言怜惜众生,在她,在你,在白玉京,在白雾崖,于吾本无分别。长昊仙君既已为仙,何曾生了分别心,起了高低见?”


    长昊仙君被神君当面指出私心,面上一热,随后又觉察出什么不对:“白雾崖?”


    神君温声告布:“往后,再无玉昆神府。”


    花浔的识海轻轻颤动了下。


    “神君!”长昊仙君大惊,那女修才来不过十二时辰,玉昆神府便连名字都改了,不由追劝道,“神君可是庇护三界的神君啊,我等恐神君因此女修生出变数,为仙、人二族带来灾殃。”


    神君沉吟片刻,缓声道:“长昊仙君可令仙门众人安心,若生变数,吾会亲自将其送离。”


    神君已将话说到这般地步,长昊仙君心中饶是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出了。


    也是此时,“咕”的一声隐隐闷鸣从殿门后传来。


    长昊仙君回首,便看见神情尴尬的女修脸颊涨红,而那声音竟是从她腹中冒出。


    这还是个连辟谷都未曾成功的女修。


    长昊仙君痛心疾首地转过头,对神君作礼后离去。


    却又在经过花浔身侧时脚步停了一停,一拂袖道:“你在此地切记安分守己,平日无事休要惊扰神君。”


    长昊仙君说完摇摇头,长叹一声离开了。


    不过中年模样的仙君,背影俨然走出一股老仙翁的姿态。


    花浔看了看长昊仙君飞离的身形,又看向神君。


    神君早便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见她神色拘谨,抬眸缓道:“是吾之过,忘了你仍需进食。”


    花浔当然知道神君这样的神仙早已辟谷,每日只需食用日月精华都能活上千万年。


    她忙摇头:“我只是肚子会叫,实则能耐上六七日不食,眼下刚好修习辟谷之术了。”


    话音刚落,肚子像是听见她的话,再次鸣叫了一声。


    花浔的脸颊更加涨红,低下头去。


    神君温和地笑了一声:“辟谷之术无需一蹴而就,口腹之欲亦是人之常情,”说到此,他沉吟了片刻,“你暂且忍耐几个时辰,明日来此处寻吾。”


    花浔飞快地点头,又想起什么,轻声问:“神君这里,可有被衾棉褥?”


    “嗯?”神君尾音徐徐上扬,生出几分真切的困惑,在望见她略显倦色的神情时了悟,“是了,休憩之榻需有被衾。”


    床榻上自然要有被子的。


    花浔看着神君用着平和到亘古无波的表情,说出这番有违常理的话,小心发问:“神君多久没有休息了?”说完不忘补充,“不是坐在榻上静修那种,而是躺下安眠。”


    神君思索了几息才应:“很久了罢。”


    久到都记不清了吗?


    花浔心中不由漫起一丝微妙的涩意。


    神君一挥袖,一床泛着仙光的被衾出现在书案上:“此物名为仙光绸,可随心意变换形态,且先用着。”


    花浔看着绸缎上徐徐流转的云纹,轻轻抚摸,如同抚上柔软的云朵,惊讶道:“给我的?”


    神君颔首。


    “多谢神君,”花浔忙道谢,又想到什么,问道,“流火榻上的仙缎,也是神君给的吗?”


    神君微笑摇头:“吾初次见流火,它便由那方仙缎包裹。”


    难怪神君都不知道睡觉要盖被子,花浔暗想。


    收了这样贵重的礼物,花浔到底过意不去:“神君可有喜爱之物?”


    神君应:“神没有偏爱之物。”


    花浔一愣,想到之前在魔族也好、人族也罢,见到神君皆无欲无求的样子,或许这便是神吧。


    神爱三界众生,爱万物生灵,却永远不会偏爱。


    思及此,花浔识海中的灵犀蛊似乎低落下去,惹得她的心思也渐渐低迷。


    也是这片刻的情绪波动,令花浔心生困惑:“神君,灵犀蛊可会影响人的心绪?”


    神君目光如海,温和地望向她的眉心:“会。”


    花浔心下一松,果然又是情蛊作祟。


    她又问:“那神君会否被灵犀蛊影响心神?”


    “此蛊难解,对吾却并无影响。”


    花浔闻言,心中愧疚更甚。


    原来神君只是为了救她的小命,才将她接到身边的。


    她欠的恩更大了。


    “无需多想。”神君食指轻抬,一抹金光钻入花浔的眉心,而面前的书案上也多了几卷经卷。


    “坐。”神君道。


    花浔坐在神君对面,看着眼前的经卷。


    神君:“此为清静经,吾已将心诀注入你识海,待你将经文融会贯通,便能对灵犀蛊有所克制。”


    花浔忙道谢,翻开经卷,待看见浩如烟海的经文,眼前顿时一恍。


    “不可急于求成,”神君语气平和,“催动心诀,辅之以经文,方可有所成。”


    花浔依照神君所言,边催动心诀,边逐字心读经文,果真再没方才那股眩晕感。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每读一字,花浔便觉得眉心的心诀轻轻地亮一下。


    直到读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花浔放下经卷,有些力竭。


    在人界时,她分明也听人朗读过清静经,当时只觉朗朗上口。


    今日加上心诀,竟觉得格外吃力。


    甚至短短几行,她看了足有几个时辰。


    可识海的确轻松不少,像是被荡涤了诸多杂念。


    花浔抬头,看向对面看着书卷的神君,他依旧坐在那里,姿态不变,仿佛一尊已经玉化的神像,高高在上地被人供奉在庙台之上,再无半分生机。


    “神君?”花浔不由出声。


    神像“活”了过来,抬眸望她。


    花浔舔了舔微干的唇,方才一时口快唤了神君,此刻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了许久想起刚刚读过的经文:“神君也能运行日月吗?”


    神君神情不见不耐:“日月为天道法则,吾只维护其运行。”


    花浔点点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是真的吗?”


    神君笑了:“是也不是。”


    “人界日轮东升西落为一日,仙界亦是如此。只仙界白昼居多,太阳一载一落。这才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之传闻。”


    花浔这下终于清楚了。


    原来人界的传闻,有些也并非空穴来风。


    “可还有问题?”神君语气清和。


    花浔正想摇头,转念想起什么:“神君,我在人界时,曾同人学过御风术,只是每次施展此术,经脉丹田都一阵闷痛。”


    “神君可知缘由?”


    神君望着她,抬手,指尖一点神光乍现:“可否?”


    花浔只当神君要触诊,忙将眉头凑到神君手下。


    神君凝望送到自己指前的额头,无奈地浅笑,却也未曾纠正,微触她的眉心。


    花浔瞬间感觉一抹神力钻入经脉,进而游走全身。


    一息之间,神君已收回手指。


    花浔抬头,期待地看着他。


    神君温声:“你所习得的御风术,未有根基,丹田闷痛也是一味求成所致,若再多行此术,只怕妖丹破裂,人身不保。”


    花浔怔然:“可这是……”


    百里笙教她的。


    余下几字,就这样断在嘴边。


    她突然想起,百里笙教自己法术前夕,他们险些被一群魔族人发现,她背着他吃力地飞行,最终滚落进污浊的泥沼,才堪堪遮掩住气息。


    他瞧不上她,所以连法术,都只教她速成之法,以便逃跑。


    哪怕她会因此妖丹破裂,再不能化为人形。


    识海的灵犀蛊似乎察觉到主人在思虑其他人,蓦地焦躁地动了下。


    花浔额角微痛,猛地回神:“神君可有……”又要麻烦神君,她有些惭愧,“解决之法?”


    神君骈指一点:“再试试。”


    花浔不解,尝试运行体内法力,却见无形的法力被那抹神力引导着,飞快游走于经脉之间。


    不再是之前那样在经脉内横冲直撞,反而如涓涓细流,一点点疏通经脉,不多时便运行至全身。


    虽然这次施展出的御风术,比起之前威力小了许多,可丹田再没有闷痛,反而因为法力周转,萌发出一股舒适的温意。


    “多谢神君!”花浔忙起身道谢。


    殿外的云雾涌动,渐渐遮挡住天光。


    白雾崖再次变得昏暗。


    “六个时辰已至,”神君语气随和,“今日便修到此处。”


    花浔应了一声,对神君道了别,收拾好经卷与仙光绸回了旁边的殿宇。


    流火不在殿内,花浔便点亮萤石,回到自己的房中,先将仙光绸铺在玉榻上,躺上去试了试。


    分明只有薄薄一层,却柔软得仿佛连身下的玉都化成了温水,舒服至极。


    云雾渐渐变得浓郁,白雾崖进入黑夜。


    花浔轻舒一口气,闭上双眼,再次尝试着运转体内的法力。


    片刻后,却又睁开了双眼。


    百里笙往日温柔地教她法术的画面,与自己每次施展御风术,甚至数次对百里笙展示自己学有所成的欢喜画面,不断在脑海浮荡。


    这一刻,花浔恹恹地发觉,过去十年里百里笙对她的每一次好,都藏着杀意。


    灵犀蛊剧烈涌动起来。


    花浔识海一阵剧痛,坐起身,死死抵着额角,挥散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猛然发现这蛊也挺好,能约束她再不想起其他多余的人。


    安抚好情蛊,花浔正要重新睡去,忽然看见殿外隐隐有云雾涌动。


    她愣了下,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朝外看。


    漆暗的夜色里,神君独自走在一片茫茫云雾中。


    他的一切都是浅淡的,欢喜也淡,怅然也淡。


    花浔突然想起他说自己很久没有安眠了。


    他是神,无需睡,不用食。


    就这样,在这个神域残存的云崖中,一遍遍地走着。


    直到一阵风来,将云雾吹散些许。


    神君停下脚步,专注地眺望远处仙门弥山亘野的桃林花海,衣袂与墨发随神光幽幽浮动,仿佛凝望了千万年。


    不知多久,他抬手,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受到召唤,在他的掌心亲昵盘旋。


    花浔回到床上,识海轻轻摇晃。


    她好像无意中发现了神君的喜好。


    神君喜爱花。


    花浔不由捏了捏身侧的荷包,里面还有自己从大河村被烧毁的小家中找出的花种。


    *


    深夜,人界清虚宗。


    掌门薛筠才处理好庆典的残留之事,正欲入定修炼。


    未等阖眼,眼前神光闪过,薛筠抬头,顿时惊了一跳,忙飞身而起,诚惶诚恐地拱手道:“神君。”


    “不知神君亲自前来,有何要事?”


    却见一束泛着金光的分身幻影悬浮于半空,再挥袖,一块拳头大小未经雕琢的灵石出现在桌前,神君的语气温和:“劳烦薛掌门,比照人族习俗,备些五谷果蔬。”


    薛筠本就因神君造访受宠若惊,此刻更是想也未想点头应下,随后才想起神君无需用食,迟疑片刻问道:“神君可是为那名人族散修所备?”


    神君颔首:“正是。”


    神音隆隆,恰如天音。


    薛筠脸色奇异地变了变,心底更是不知歆羡那名散修,还是为神君亲自为其被备食而心惊。


    “神君与那散修,是何干系?”薛筠壮着胆子问。


    神君神情平和:“那孩子身受痛楚,吾之疏忽所致,只勉力弥补一二罢了。”


    薛筠诧异,未曾想神君也有疏忽,却也不敢再多问,忙转身出去准备。


    “且慢,”神君似想起什么,叹道,“多备些梨花酥与桃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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