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如把她纳入宫中,就和韩……
皇帝下朝回去, 刚准备问问海棠这玉玦的事。
她能将母亲遗物,贴身环佩送给他戴,他不信这里面一点意思没有, 难道只是她大方吗?
在听完大相国的话以后, 他仔细看了这枚玉玦, 是一块质地温和的硬玉, 像是采自北方的矿山。
上面雕刻的图案应该已经被摩挲过千百遍了, 因为玉面微亮,非常圆润,应该是她想念母亲时, 一遍又一遍的摸过。
皇帝心思重重, 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被海棠一句堵回来了:“今日太后喊我过去, 说预备着明年开春给陛下您选秀女呢, 让我帮着筹备,陛下您觉得呢?我能做得好吗?”
皇后说话,就是这样阴阴的,叫人拿不准她是正着说还是反着说的, 不过皇帝如今已经能暗暗揣摩明白一点了。
这样反问他,您觉得呢?我能做好吗?那大概是心里不太痛快。
如果心情正常, 就会说,我可做不好,我可没那本事, 你找别人吧!
皇帝自己也是头大:“真是胡闹,宫里现在人少,都这么不消停了,再乌泱泱的来一群人, 日子还过吗?”
看样子太后最近是太闲了,又给他找事,想安生两天都不行。
“怎么过不了呢?”海棠反问:“后宫三千佳丽,这还不好吗?”
“陛下身边能换着花样的有人陪了,太后体贴您,怕您寂寞呢!多会心疼儿子啊!”
皇帝差点被她气笑了:“你,太后,颐妃,还有永乐宫那个韩氏,你们四个女人朕都招架不住了,你再弄几个进来,想让朕早些死是吧?”
海棠道:“不敢,您还是活长点吧,再说这是太后的旨意,我说的又不算。”
皇帝道:“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朕会亲自去和太后说的。”
几日之后,恰有半天的空闲,皇帝便去太安宫给太后请安,顺便表达了一下自己暂时并无选秀女的想法。
太后把嘴张着,感叹道:“皇后倒是学聪明了,知道找你告状,让你来堵哀家的嘴了。”
皇帝道:“这您就冤枉她了,这事确实跟她没关系,是儿子自己的意思。”
太后哼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的:“你的意思,你的意思还不是向着她?”
她心里气闷,顺了口气,又接着道:“你不愿意大操大办的,倒也罢了,不过宫里嫔妃确实太少,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我已经看中了一个姑娘,是国子监叶大人家的第四女,上一次哀家生辰宴上,见她非常机灵活泼,瞧着喜欢,觉得很有眼缘。”
“这孩子很不错,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既然不选秀了,那不如把她纳入宫中,就和韩氏一样,先封个才人做着?也算添添喜气。”
皇帝眉头皱着,刚要说话,就被太后打断:“好了,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就别说了。”
“你也别太给皇后脸了,你亲娘的脸你就不给了?都依着你们不选秀了,封一个才人还不行了?”
皇帝道:“这四面宫墙,留住的人已经太多了,您何必呢?”
这话说得太后倒是有些沉默了,过了半晌才慢慢开口:“我还不是为了你,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孩子真的很不错的,你要是见了,肯定喜欢,叶家五个女儿,她在家里排老四,上一回我看她又会写字又会作灯谜的,长得也是福气脸可爱相,要说漂亮,或许不如皇后颐妃她们,但是性格绝对不差,皇帝,你也不要太以貌取人。”
皇帝哑口:“朕何时以貌取人了?”
太后道:“皇后泼妇,哀家最不喜欢她!”
皇帝道:“母后,您这不也是固执已见吗?您见叶氏一眼,就说她可爱,就认定她是好人,您对皇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认定她是恶妇,其实她也不坏的,小孩子脾气,任性罢了。”
“你瞧瞧,”太后不满:“你又开始向着她说话,白养你了。”
说着又道:“这叶家姑娘什么都好,不过生母好像不是正室,是个姨娘,自然这也无妨了,嫁入皇家是天大的福分,从此以后她就是家里最尊贵的了,听说叶大人家的夫人很善妒,这孩子是庶出,想必从前在家里也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守得云开见明了,等她进了宫,皇帝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皇帝无奈道:“母后,没有您这样拿儿子做人情的吧,您可怜她,便赏赐多些就是了,非要接进宫里做您儿媳妇吗?”
“你懂什么,”太后白了皇帝一样:“那叶家姑娘白白嫩嫩,体态丰腴,一看便是有儿孙福相的人,哀家看上的人怎会有错?”
太后这般执着,皇帝有些气恼,没多久就甩手走人,不欢而散。
待皇帝一走,太后便拿出黄历来翻看吉祥日子,挑了个不久后的吉日,便迫不及待宣召让叶氏进宫,封做才人。
再说这边叶家得了消息,真是惊讶不得了,怎么四姑娘突然要去宫里做娘娘了?
四姑娘叶沅接到旨意,更是不可置信,问自己姨娘:“姨娘,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竟得了太后娘娘青睐,亲自下旨封我为才人吗?”
她姨娘欢天喜地道:“我的儿,是真的,你真是出息大了,这下正院里的再也不敢瞧不起咱们娘俩了。”
叶四姑娘手有些抖,忙换了衣裳去正院见父亲和嫡母。
如今她已是宫里的才人了,从前嫡母嫉妒她姨娘有宠,总是刻薄刁难,现在却是不敢了,对着她还得摆出笑脸来:“见过才人。”
嫡姐们还没许配人家,挤在角落里看这个风光无限的四妹妹,心里好不是滋味。
皇室为君,从今以后便是君臣有别了。
叶家大姑娘牙酸道:“咱们家这么多姑娘,太后娘娘怎么偏看上她一个庶女?”
叶家二姑娘道:“你忘了?太后娘娘自己也是平民人家出身,自然是喜欢这些,跟她一样的了。”
三姑娘忙嘘声:“好了姐姐们,莫论宫里的是非,小心惹祸上身。”
叶家大姑娘叹口气,宫里的娘娘啊,就算是才人,也是正经嫔妃,是皇家的主子了。
其他娘娘的母族都是什么身份啊,宇文家,杨家,那都是不可企及的门第,而今她们叶家竟然也能分一杯羹了。
可是怎么会不是她呢?她是长女,又是嫡出,怎么会轮到老四呢?真是想不明白。
晚上叶家摆了一桌盛大的宴席给叶四姑娘贺喜,叶大人酒过三巡,有些醉意,对着叶四姑娘道:“沅儿啊,虽然如今你是才人了,为父应当给你行礼请安。”
叶四姑娘忙道:“女儿不敢,父亲这是哪里话。”
叶大人承下这份客气,接着道:“不过你终究还是我叶家的女儿,今后去了宫里,还是要记得家里,多多帮扶你几个兄弟姊妹。”
叶四姑娘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了,明明是她的好日子,又提这些扫兴的事,不过面上倒是不显露:“女儿知道。”
“你进宫是喜事,也是大事,你还年轻,为父还是有些话要提点提点你,这第一”叶大人大约是有些醉了,身子都开始晃起来,扶着桌子也要强撑着把话说完。
“这第一,既然是太后娘娘召你进宫,那你必是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宫里虽然富贵迷人眼,但也是危险重重的地方,咱们叶家,比起宇文家,比起杨家,帮不了你什么,你去了,就全靠你自己了。”
“所以,你得牢牢抱着太后的大腿,你在宫里才能活得下去,才能有一口汤喝。”
“这第二,皇后出身显赫,有名的刁蛮任性,你可不要惹到她,最好离她远些,惹不起难道咱还躲不起吗?颐妃倒是素有美名,想必不会刻意去刁难你,要是能和颐妃处好关系,有高位嫔妃庇护着,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除了这两位,仿佛还有一位才人,是从女官里提拔上来的,这倒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必太过紧张。”
“总之,你自己要好好的,家里也盼着你出息,宫里的人以后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你是赶早不如赶巧。”
“你也不要一门心思争宠,免得得罪人,最好能广结善缘,像颐妃那样博一个好名声,那就错不了,要是能有幸生下一儿半女的,那咱们叶家从此也就能立住了。”
叶四姑娘道:“女儿知道,多谢父亲教诲。”
叶大人最后说了一句:“好孩子,去吧,希望你有个好前程。”
说罢他有些晕,嫡母万氏忙上前扶着,道:“你父亲醉了,才人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叶四姑娘抬起头,淡淡一笑:“好。”
但是万氏不敢直视,眼神闪躲着,谁叫往日她对这个庶女不怎么宽厚呢,现在倒有些心虚了。
没想到这丫头片子还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早知道当初就对她和气些了。
她扶着喝醉的丈夫进屋,直叹气,妾养的进了宫,她养的那几个,多半是比不过了,恨呐!
第三十二章 良辰吉日,叶才人进……
良辰吉日, 叶才人进宫。
来了便先给皇后和太后两宫请安,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一身嫩粉的衣裙衬得她人比花娇, 章太后看了十分喜欢, 赏赐了两套金镶宝石的头面首饰, 一对绿翡手镯, 一对紫翡手镯。
长信宫这边, 海棠也按照旧例,赏赐了衣料和珠宝下去,因为提前得知太后那边给了金和玉, 她这里便给了点翠和珍珠。
只是这赏赐用的珍珠就是普通珠子了, 但是几十颗大小相同的珠子穿成一条项链, 还是漂亮的, 叶才人收到十分喜欢。
海棠见她尚有稚色, 看起来不大,便问她年岁。
叶才人回话:“臣妾今年十七岁了。”
十七岁,跟嘉宁差不多的年纪,海棠顿生怜爱之意, 想她今日进宫必定匆忙,又让小厨房送了些精致的点心给叶才人, 什么千层糕,牛奶酥,如意果的, 反正长信宫出去的东西不会差。
叶才人收着了,又谢过恩。
按规矩,东西六宫的正殿只有主位才住得,只是如今宫里人少, 像韩才人住在永乐宫,也是住正殿,没有住偏殿。
正殿的朝向,采光,陈设肯定是比偏殿要好很多的,既然都是才人,那就不能厚此薄彼。
海棠问叶才人:“你有没有喜欢的地方?”
叶才人摇头道:“臣妾对宫中陌生,全听娘娘安排。”
来给皇后请安之前她还是有些害怕的,早听说皇后脾气很不好,她联想了很多目龇欲裂暴跳如雷的可怕形象,如今见了真人,倒是挺亲和的,没有传得那么吓人。
不过皇后虽然没有贤名,却有十足的美名,不少进过宫的官员女眷都说过她是美女,今天真正看见了,确实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个十足的大美人。
又高挑,又匀称,体态看着并不柔弱,有北方女子英姿勃发的神气,五官非常的明艳大气,特别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有神,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老话说一白遮三丑,再加上气质在这,身材在这,确实很有大美人的风范。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其实都喜欢美男美女,叶才人忍不住多看了好两眼。
海棠想了想,对叶才人道:“宫里如今空着不少宫殿,太后既然看重你,不如你就住到东六宫的华阳宫去吧,离太后那边也近。”
叶才人起身行礼:“臣妾多谢娘娘。”
华阳宫是不错的宫殿,海棠并没留私心。
宫里主要的殿阁分为东西六宫,东六宫这边是长信宫、太安宫、华阳宫、永乐宫、昌德宫、福麟宫,西六宫那边是显阳宫、瑶台宫、长庆宫、延庆宫、宜寿宫、抚宁宫。
除了颐妃住在延庆宫,现在基本上都在东边了,不过颐妃选这个延庆宫,也不是因为她谦让,是她看中延庆宫单独带一个临水的阁子才要的这座宫殿,不然当初肯定是把华阳宫给她住的。
反正现在人少,先这么住着吧,要是以后人多了,昭仪位分以下的嫔妃们,就该挪去偏殿了。
太安宫这边,太后和韩才人都知道皇后把叶才人安排到华阳宫去了。
太后把着手里的佛珠,慢慢道:“皇后这回倒是学聪明了,知道哀家喜欢叶氏,不敢为难她。”
叶氏算什么,皇后稀得为难她?韩才人心里腹诽。
但是见太后这么看好这位新来的叶才人,不免有些吃味:“华阳宫可是好宫殿呢,叶妹妹一个才人,能住在这里,真是不错。”
叶氏来了,先不说在皇帝那边会不会得宠,但眼瞧着是要分去太后的宠爱了,韩才人心里着急,不好表现出来。
太后看了看她,慢条斯理地转着一圈佛珠:“你跟叶氏,你们俩都是才人,都是哀家提拔进来的,要守望相助,互相帮扶才好,你放心,只要你们服侍好皇帝,多多地生下子嗣,将来肯定不会只是一个小小才人的。”
说罢对韩才人道:“你争点气,你要是有了身孕,哀家马上就给你晋封昭仪,让你名正言顺地住着永乐宫。”
才人之上是美人,只要她有了身孕,太后就会给她越级晋封,做了昭仪,就是一宫主位了
韩才人马上起身,受宠若惊道:“多谢太后,臣妾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可是,”她难免也有些气馁,“还是臣妾无能,留不住圣驾,陛下已经许久没来过永乐宫了,臣妾品貌平平,比不上皇后娘娘和颐妃娘娘。”
颐妃要是有孕,起码得做贵妃了吧,她们这些微末嫔妃,如何赶得上?
太后原本是挺喜欢颐妃的,可是颐妃进宫一年多,侍寝最多,久久不孕,这就让太后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延庆宫那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一年多了一点动静没有。”
韩才人道:“不是还有皇后吗,皇后最近不也开始侍寝了。”
“皇后,”太后噎了下,还不如不提这个人:“她最好还是安生待着吧,这不是她该掺和的事,没有孩子,对她对皇帝都是好事。”
太后说着,松开腿脚来,用小锤子锤了锤肩膀:“不过她那妖精模样,不见得就好生养,为了臭美漂亮,喝那些奇奇怪怪的补品,又节制饮食,这样下去身子早晚坏了,不必管她。”
叶才人头天进宫,忙着收拾安置,到第二日,太后便在跃金阁里摆了一桌宴席为叶才人迎接庆贺。
太后特意点了一出《牛郎织女》的戏,对叶才人笑道:“这世间夫妻缘分,便如这台上戏曲所言,有缘千里来相会,就像叶才人你与皇帝一般。”
这番话把叶才人这年轻小姑娘说得脸都红了:“太后打趣臣妾了。”
韩才人见太后只顾着叶才人,生怕自己失宠于太后,急忙表现起来:“太后,您不是最喜欢《五女拜寿》了吗,也点一出看看吧,臣妾也喜欢呢!”
太后笑了笑,道也好,又问海棠和颐妃:“皇后和颐妃呢,有什么想看的?”
海棠没什么表情:“臣妾不懂戏曲,太后您做主就行了。”
颐妃脸上也淡淡的,兴致不高:“臣妾也不太懂,都听太后的。”
过了会,皇帝来了,叶才人这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位她未来的夫君。
竟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心里一下高兴起来。
上回太后生辰宴,她虽然跟着家里一起进宫赴宴,但是坐在席末,隔得又远,她也不敢抬头张望天颜,只知道皇帝是个年轻男人,但是长相却是没看清楚。
现在看到是个气宇轩昂的美男子,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今天的主角是她,皇帝又在身边,叶才人到底年轻,有些按捺不住,忘了进宫之前家里对自己一再的提点,一定要低调行事。
她开始频频表现起来,先给太后敬酒,又给皇帝和皇后敬酒。
皇帝问她:“在华阳宫都还习惯吗?”
叶才人低下头,眼波如水,莞尔笑道:“宫里什么都好,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很亲切,能够得此殊荣,陪伴陛下身边,是臣妾三生有幸。”
她这样不动声色的,就惹了颐妃和韩才人这两位的不快活,可是自己并不知道。
韩才人也就罢了,什么情绪都在脸上,翻个白眼也就过去了。
颐妃却是端着茶慢慢喝着,没有表露出一丝堵心的意味。
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存着些心思进来的,想出头,看来是不会安生了。
颐妃看叶才人言笑晏晏,真拿自己当主角的样子,不免好笑。
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天是主角罢了。
可是一个皇后已经够人烦的了,这一个接一个的,真是叫人受不了。
陛下从前说的那些海誓山盟,恐怕早已经抛之脑后了吧。
口中的香茶渐渐没了滋味,是啊,她也不过是个妃子,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终究是她一步错步步错,想学班婕妤却辇之德,结果皇帝太后借坡下驴,让她被迫失去皇后之位,也失去了先机。
海棠看着叶才人年轻活泼的笑容,撑着头,倒是想到自家妹妹。
年纪也是差不多,叶才人多会做人啊,八面玲珑的,哪像她家那个蠢妹妹,笨蛋丫头一个。
嘉宁那丫头,出了宫可以四处疯玩了,就把她这个姐姐忘干净了。
从前宝贝来宝贝去的叫着,好姐姐亲姐姐的哄着,现在人影子没有一个。
死丫头片子,海棠夹了一片藕嚼着,她应该建议宫里再办一个学堂,把那丫头再抓进来学一遍。
总算大姐还是惦记她的,就算没有空闲递牌子进来,也常常写书信来。
她正在想心事,皇帝不知道抽什么疯,给她夹了一块炖羊肉:“多吃点肉。”
海棠拿碟子接了,礼尚往来,也亲自给皇帝布了点菜,这展现的夫妻和睦的场面就叫颐妃看着更不舒服了。
这样当众夹菜,你来我往的,陛下什么意思?给谁看的?
给太后看的?还是给她,或是给叶才人看的?
颐妃不痛快,不过她向来是不表现出来的,不舒服也只在心里。
倒是太后在旁边看着,努着嘴没作声。
其实皇后还是有手段的,原先她闹腾,可也不是总那么闹腾,如今和皇帝关系缓和了,这大庭广众的不就很给他面子了?
说明她就不是真蠢,之前只是表现得蠢,现在她不想当蠢货泼妇了,倒是变脸变得快。
皇帝这几日着了寒凉,有几声咳嗽,方才她给皇帝布的菜,就都是些清润生津的菜。
真是很有手段啊,太后不免这么想着,不过总算还好,她还不是特别喜欢争宠排挤人的,尚且能容人吧。
不敢想她要是真正动手要去争了,现在这几个丑的笨的,能争过她吗?
颐妃那在世活佛,没趣得很,八成也是斗不过她的。
太后又想,皇后那性子啊,她跟皇帝单独在一块,也给他脸吗?也哄着他吗?
不会人前装模作样,人后欺负她儿子吧?
不过太后当然不会知道,那二位在人后可是蛐蛐着要把她改嫁了的。
海棠自然也不知道太后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了,指定笑出来。
哦,夹个菜就是有手段了,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她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手段的,她要是真有手段,又怎么会在家亲爹不喜欢,出嫁婆婆不喜欢呢?
可惜她天生长了一张心机婊的脸,有口难辩,就算风吹了眨个眼睛。
人家也会说,瞧瞧,狐狸精抛媚眼了吧!
第三十三章 依臣妾看啊,还是准备好棺……
宴席结束之后, 各自回宫。
西南水患又上折子来了,皇帝忙着正事,眼下实在没空召见叶才人, 虽然她是新进来的, 按道理要去看一看。
但是就算暂且不说这忙不忙的事, 他也没打算喊叶才人侍寝。
小姑娘, 十六七岁, 懂什么,以为宫里是好地方,唉
他要是让叶才人侍寝了, 首先颐妃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必是要来哭要来吵, 要来骂他负心的, 虽然他已经负心了。
皇后嘴上不一定会说, 但是一定也就此生分了,她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可是另一边,叶才人就不这么想了,她怎么知道皇帝在考量些什么呢。
她只是想着, 这已经第二日了,还没有接到传她侍寝的消息, 不免就有些着急。
再怎么说,她是奉了太后恩旨,正经册封的才人, 不至于把她晾着吧。
她进宫之前就知道,宫里虽然人不多,但是很不太平,现在的三位娘娘都很厉害, 各显神通,难道是谁出手拦她的路吗?
又或许皇帝确实是太忙了,一时没想起来她,也是有可能的。
叶才人心想,与其坐着硬等,不如主动出击。
皇帝不来找她,她可以去找皇帝嘛。
于是她精心的沐浴打扮了一番,换上了新做的衣裙,披上一件轻纱。
对着镜子照了照,也很是绰约,挺好看的呢!
天已经黑了,皇帝既然忙着,今晚肯定是要回太极殿的。
她可以在路上等着他,不管是真偶遇还是假偶遇。
见到她了,自然也就想起她了。
叶才人怀着这番少女心事,就这么出门去了。
但她真的是很不幸,算是倒霉透了顶。
她还没走到岔路口,在经过园子的时候,路过一口水井。
这口井今年日渐干涸,现在已经打不上来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封起来,先盖了盖子在这挡着。
那井口低,天又黑,盖着盖子,根本看不清,偏偏那盖子就是块薄木板,又架不住重量。
叶才人经过的时候,十分倒霉地绊了一下,往井口一摔,就掉下去了。
巧得是,颐妃正走这条路上过,和她的宫女在说话。
宫女说:“陛下如今宠爱着皇后,倒是不给这叶才人脸,都不召见她。”
颐妃慢条斯理地走着:“皇后确实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我比起她还是要逊色不少,陛下才得了手,且得迷恋一阵子呢,不过也不着急,流水不争先,日子还长着。”
“等这份新鲜劲过去了,咱们再慢慢看吧,皇后那脾气,纵着她一时,还能纵着她一世?”
刚说到这,就看到前面一个人影,是叶才人,“扑通”一声掉井里了。
小宫女一下把嘴捂着:“呀,那是谁?”
海棠本来已经睡下了,结果春泠匆匆忙忙地敲门进来,告诉她叶才人掉井里去了。
“什么?”海棠吓了一大跳,赶紧爬起来:“怎么回事?”
春泠说:“不知道,大晚上的她在外面晃,一脚踩空就掉进井里了。”
海棠起床,披上衣服就带人过去了。
不知道叶才人掉的是哪口井,要是水深的,那就完了,等着捞尸吧。
这妹子,也是的,怎么就这么不长心眼?
你出来不说多带点人吧,打个灯笼不知道吗?
她过去时,皇帝太后颐妃韩才人一群人已经在那里了,团团围成一圈,绕着井口看。
是寻香径的这口井,那还好,这口井快干了,之前一直说要封起来的。
下面没水,就有可能活,叶才人的生机多了几分。
海棠走过去问:“都在这里看什么?怎么不救人?”
颐妃脸上似笑非笑的:“皇后娘娘这话说得轻巧,这口井一丈多深,怎么救?掉下去八成也是不行了,这叶才人也是个福薄的。”
章太后听了就看了她一眼。
太后心里也郁闷得很,叶氏是她弄进宫的,原以为是给这孩子一个前程。
可是她运气也太背了些,一来就出这样的事,弄得太后心里都堵得慌。
海棠一边喊人过来,一边道:“都还没救,怎么就知道她不行了?这口井是深,可里面水位没那么高,也许叶才人没事,正等着我们救她呢。”
颐妃淡淡的,露出轻蔑的表情:“这井口这么小,内监们都是男人身子,怎么下去?难道娘娘你还要把井口劈开不成?您这劈完太/宗皇帝的石碑,又要来劈宫里的水井了?依臣妾看啊,还是准备好棺柩吧,找几个大师给叶才人超度超度,就算您积德了。”
“再说了,能怪谁呢,还不是怪她自己,她又不认识路,大晚上跑出来转悠什么?”
颐妃很少会有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知是不是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有所变化,自己也不愿一再忍让了。
她这样阴阳怪气,海棠气愤:“你废话什么?那是一条人命!就是劈开十口井也得救!”
“叶才人才多大,这么大好的年华,你叫她死在这口枯井里吗?今天要是你掉下去了,我们在上面说这样的话,你心里怎么想?”
颐妃道:“我才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呢,再说又不是我叫她跳的。”
说着又反唇相讥:“皇后娘娘,这叶才人难道是您流落在外的妹子不成?一进宫您就这么护着她?”
韩才人在旁边侧目,难得呀,这两位唇枪舌剑的场面可不多见。
颐妃忍耐久了,终于也是憋不住了。
皇帝看了看颐妃,心情也有些烦躁,毕竟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白天还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谁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她云淡风轻的一点不着急,还有空在这打嘴仗。
皇后…他又看了一眼,脾气虽然不好,底子总归还是良善的。
他原先是更看好颐妃的,也觉得颐妃更适合皇后的位置,如今看来倒是未必了。
后宫之主,国朝之母,管着那么多人,不说慈悲为怀吧,总得有点怜悯之心吧。
皇帝是第一次用这样不太善意的眼神看颐妃,可是颐妃一点不害怕,反倒直挺挺地也这么看回来。
颐妃也是硬茬,从前忍着脾气,不代表她真就是个泥人。
她看着皇帝也有些哀怨,你个负心背弃的,我还没算你的帐,你倒敢为一个叶才人来怪我?
皇帝把头转过去,皇后和颐妃虽然看着个性不同,但都是硬骨头,这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一个明着硬一个暗着硬。
他又看向海棠,她压根就没注意到这边微妙幽怨的氛围,正在喊人敲开井口。
敲了一个多时辰,才把碎石扒开,让两个身材瘦小的内监吊着绳子下去了。
井里面,叶才人确实活着,也算她命大,这口井井底干涸,没有把她淹死,只是摔断一条腿,晕在下面了。
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上来,连累其中一个小内监在井下面把头都磕破了,上来的时候满头血。
皇帝叫人把他带下去治伤,又赏了些东西。
叶才人就被送回华阳宫了,连夜叫了很多太医来。
华阳宫的宫女们进进出出的,也在议论。
你就说吧,这位新才人这下整的,险些丢掉小命,虽说死里逃生救回来了,可是受这么重的伤,别说侍寝了,能不能恢复好还两说呢!
其实方才出门时就有人劝过她,叫她不要晚上出去,她非不听,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宫女就走了。
于是这些留下来的宫女们,看着叶才人被抬回来时的惨样,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
当然这口气叹的不是叶才人,是自己,谁不想跟着得宠的主子过好日子呢,华阳宫新人新气象,还以为是个好的开始。
得,这下不仅没了前程没了指望,以后还要照顾这个半死不活的叶才人了,绝了。
因为这么想着,等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走了以后,留下来的这些宫女们照顾叶才人就没那么尽心了,反正她也没知觉不是吗?
倒是太后动了很大怒,把跟着叶才人出来的那个宫女活生生打断了腿,还把负责这块园子的内侍监总管、宫女总管全打了一顿板子,发配回内廷府处置去了。
而叶才人呢,逐渐转醒以后,躺在床上哭,又听说是颐妃不救自己,耽误了时间,心里便恨起颐妃来。
她问是谁救的她,是陛下吗?
宫女告诉她:“是皇后娘娘力排众议,劈开井口把您救出来的。”
叶才人嘴里吐出一口气,眼睛里流泪:“是我的错,是我太鲁莽了,还连累你们受罚。”
宫女安慰她:“才人还是好好养身子吧,身体好了,什么都来得及。”
叶才人咬起牙:“我往日在外,一直听说颐妃贤惠,皇后刁蛮,如今看来,这颐妃根本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毒妇,视人命如无物!我掉在井里,她竟然拦着别人救我,还要给我准备棺材,真是可恶!”
她也没念着皇后的好,只是肯定记恨上了颐妃的坏。
小宫女在旁边听着不作声,她也不好说啊
颐妃什么人呐,还是别去招她自不量力了,免得又给自己惹祸。
第三十四章 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到皇……
伤筋动骨一百天, 叶才人受伤以后,行动不便,就一直在华阳宫养伤。
休养了两个多月, 已经到寒冬时节, 下了好几场大雪了。
她虽然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但是当时摔得太重, 右腿不幸落下了残疾, 现在下地只能拄拐行走,叶才人哭了好些日子,因为她不愿下地走路, 那条右腿又萎缩变细了不少。
她心里害怕, 成天的掉眼泪, 又赶忙喊人请太医来看, 太医告诉她还是得下地行走, 要是不走,以后这条腿只会越来越细,逐渐就废了。
叶才人忍着悲痛,终于还是离开她躺了几个月的床, 开始练习走路,渐渐的也慢慢恢复了一些, 虽然还是一瘸一拐的,到底能走了不是?
这期间,皇帝, 皇后,太后都给她送了不少东西,吃的喝的,用的补的, 只是叶才人腿脚不好,也没法去谢恩了。
等大雪过去,雪化了以后,叶才人在御花园里,由宫女扶着,拄着那根木拐练习的时候,就又遇到颐妃了。
叶才人心里那个恨呐,但还是得请安。
躺着的那几个月,她总想着当时要不是颐妃阻拦着救她,也许她早些被救出来,早些用药,就不会落下残疾了。
所以她的眼神就很不客气,很有敌意,这么请了一个安:“见过颐妃娘娘。”
她拄着拐病病歪歪的,颐妃都懒得搭理她:“你身体还没好,就不用多礼了。”
叶才人站起来就走了:“谢娘娘。”
头都不回地走了。
颐妃在后面看着,不可置信。
这也太狂了,她以为她看到皇后了呢?
叶才人如此不驯的模样,让颐妃顿时讨厌起来:“真是不懂事,那什么表情?怨恨谁呢?是我叫她大晚上出来的?是我叫她往井里跳的?不恨她自己蠢货一个,倒记恨上我了?”
宫女劝着:“她废人一个了,您何苦跟她计较?别动怒。”
“既然不懂事,我就教教她怎么懂点事。”颐妃这样说。
当然颐妃的“教导”很快就来了,当天中午叶才人的饭就很久没有送到。
派人去催了好几次,都说快了快了。
叶才人饿了好一会,实在忍不住,便派身边的大宫女去御膳房问去了。
过了一会,人回来了,脸上带着哭相:“才人,御膳房说把咱们给忘了,您看,这拿过来的都是些什么破菜啊,要的鸡汤也没有。”
打开食盒一看,里面四碟子菜,但都不是很新鲜的样子,那鱼都起冻了,肯定不是现做的。
最主要的是,没汤啊,她如今身子不好,胃口也小,就靠着每天炖的那些乌鸡汤、野鸭汤、棒骨汤来吸收点营养。
没有汤,她是一点吃不下去了,转身就回了屋里:“你们分吧。”
她硬生生饿了一顿,想着晚上再吃,既然中午忘了,晚上总不能还忘吧?
可是到了晚膳的时候,送来的菜色跟中午大差不差。
好吧,这下就算傻子也看出来了,有人在整治她。
叶才人委屈极了,要去找太后告状。
旁边一群人把她拦着:“才人三思啊,如今可就太后疼您了,这天都黑了,还是别去打扰太后了。”
有些话她们不好意思明说,这瘸着腿红着眼的跑去告状,确实太难看了些,要是惹了太后不高兴,以后不再照拂华阳宫了。
才人倒是饿不死,可她们这些人就要更倒霉了。
叶才人被拦着,心里委屈,没人诉说,没人懂她,又哭着回屋里了。
饮食上也就罢了,这寒冬腊月的,炭火也被克扣,还有她定期敷贴的药物也是讨要了多次都送不来。
华阳宫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叶才人真是每天都气得哭,身边的人只会劝她忍着,多忍着。
守得云开见月明,她们是这么说的。
可叶才人自己真是有些后悔进宫了,现在想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反正她还没侍寝。
但这想法实属天方夜谭,她也知道是奢想,进来了,就没有再出去的。
就这么熬了半个月,叶才人瘦了一大圈,这件事就被洪尚宫注意到了。
这天忙完,洪尚宫把王司膳和陈司制两个喊去单独说话。
王司膳和陈司制手头还有事,不明所以的,就这么去了。
进了门,洪尚宫都没叫她们两个坐,喝着茶就直接道:“你们两个蠢材,真是当不起这个位置。”
王司膳和陈司制大惊:“尚宫这是何意啊?”
怎么好好的就劈头盖脸地骂呢?
洪尚宫放下茶杯,看着她们两个:“你说你们两个,笨不笨,就你们对叶才人做的那些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别人能看不出来?”
这下听明白了,这二位连忙告罪:“尚宫息怒,这都是颐妃娘娘的意思,我们哪敢不听啊?”
其实她二人也有想攀附讨好颐妃的意思,但是又怕这件事影响她们竞选尚宫,只能把锅往颐妃头上甩来撇清关系。
洪尚宫冷哼一声:“所以说你们两个蠢,担不起这个位置,好歹一司的主官,手底下护着那么多人呢,就这样任人家揉圆捏扁,一点不会变通?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叫你死你去不去啊?”
又哼哼:“就你们这样的,手底下人指望你们护着?将来要有事,趁早都上吊去吧!”
两个人红着脸,也觉得磕碜:“是是是,尚宫教训的是。”
洪尚宫看着她两个,到底是从小看大的,骂完了,又开始语重心长起来:“以前我就一直跟你们说,在这宫里当差,要想不出差错,一定要做到两点,第一是要有一颗良善之心,绝对不能因为手中的一点小小权利就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在人家困难的时候给人家一点关怀,就算将来人家发达不了,你也不亏什么,要是人家能翻身,还能记你一个恩情不是?”
“第二就是一定要谦卑,对上对下都要谦逊谨慎,切不可倨傲,更不可轻狂,一定要把自己放在低位,但这也不是叫你看不起自己,而是要学会尊重别人,但凡能做到这两点,你就不会犯大错。”
“可你们两个呢?当耳旁风了?颐妃为难一个叶才人,那是她自己小家子气了,你们两个在宫里这么多年,就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再不行,也可以禀报给我呀?”
“你俩倒好,沆瀣一气,磋磨起叶才人来了,她本来就是病人,能受你们几日的磋磨?她病死了,你们就好过了?尚宫局就能躲得过去了?”
王司膳、陈司制二人忙道:“知错了,我们知错了,谢尚宫提点。”
洪尚宫又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喊你们两个来,就你们苛待叶才人的事,已经让皇后娘娘知道了,今天对你们说的话,正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娘娘说了,日后若是再犯,尚宫局留不得这样的人。”
王司膳、陈司制又是大惊,跪下来道:“尚宫,我们真的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干这样的事了,还望尚宫向娘娘那边陈情,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今后一定勤勤勉勉,戴罪立功!”
洪尚宫道:“别忙着立誓,先看你们的表现吧。”
待洪尚宫走后,王司膳、陈司制两个人互相看看。
“皇后为什么要来插手?不会是皇后觉得我们站队到颐妃那边,故意整治我们吧?不然她好好的干嘛给叶才人出头,八成想借叶才人跟颐妃打擂台。”
“还是不要得罪皇后好了,”王司膳道:“咱俩先装傻吧。”
可是叶才人到底没见好,年纪轻轻的姑娘,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到年末的时候,拄着拐又摔了一次,然后腿伤感染,就死在华阳宫了。
皇帝吩咐尚宫局,按美人的位分给她发丧。
韩才人知道这个消息以后,躲在自己宫里偷笑,这可真是不争气啊,都没人跟她斗呢,自己就死了。
太后说华阳宫不吉利,因为先帝的王美人住在这里,也曾经摔断过腿。
于是太后要做法,要开法坛来除秽。
皇帝第一次违背了他的母亲,没有允许她弄这些怪力乱神的把戏。
而且还颇有责怪之意:“当时叫你不要把叶氏弄进宫,你不听,现在送了她一条命,你痛快了?”
太后也有些难过:“我又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她又提起:“皇后的哥哥要回来了。”
宇文靖霆要回来了。
皇帝听着更烦了:“不是还没回来吗,回来再说。”
他在这宫里是待不下去了,烦透顶了。
所以他要出宫去散散心,他便收拾行装,定了去马场围猎,去五天。
后妃里面会骑马的只有海棠,这一趟便只有她跟着去了。
*
延庆宫里,颐妃知道帝后出行,没有带她的消息。
对着镜子看:“他不带我,他生气了吗?是怨我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到皇帝了,久到她心里的怨气快成河了。
谁叫叶氏偏要这个时候撞上来。
可是她也没做什么,颐妃这么说着:“也怪不到我,谁叫她背运摔断了腿,谁叫她身子那么差,饭菜我也没少她的,是她自己拿乔不吃,愿意饿着,那谁有办法?”
“后头又摔那一次,也是她自己摔的,她是死在她自己手里,宫里的女人要是都像她这么脆弱,早就死光了。”
她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第三十五章 这也是她的孩子,也流着宇……
到了围场, 天高云阔,神清气爽。
海棠在这里一连打了两天猎,她箭术出奇得好, 堪称百步穿杨, 穿一身浓紫色绣白狐狸的骑装, 策马原野, 十足的野性, 也是十足的漂亮。
虽说恶紫夺朱,紫色实在不是个好颜色,但是看过海棠穿紫色以后, 皇帝就觉得世上再没有另一种颜色更衬她的了。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精湛的箭术, 从前根本没有注意过, 不免有些兴致勃勃:“你射箭是跟谁学的?挺厉害的!”
海棠说:“跟我哥哥学的呀, 都是他教我的。”
提到宇文靖霆, 皇帝的表情顿了一顿。
海棠却没察觉到,见他半天不说话:“怎么了?”
“没什么。”皇帝笑了笑。
两人骑着马,就这么并肩走在蓝天之下。
皇帝望向远方,神情有些惘然:“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天长地久。”
他在这里伤春悲秋, 海棠全然没有察觉到。
从围场回来就直奔营帐,要做蜂蜜烤兔腿吃。
野兔肉质紧实, 刷上蜂蜜烤熟,还另外烤了一只羊腿,又借着炭火烘了几个小红薯, 配上这边特制的奶米酒,真是吃得让人十年不能忘。
她烤的肉很好吃,皇帝点评:“你手艺不错,能把肉烤成焦香酥脆还不柴的口感不容易。”
海棠拾弄着炭火:“我手艺本来就不错,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经常下厨房,就是后来到宫里以后服侍的人多了,人也懒了,我做面食,做饼都挺好吃的,红枣羹我也拿手,我姐姐就喜欢吃我做的红枣羹。”
她做的红枣羹皇帝倒是吃过一回,有一回去长信宫时她正好在吃,他也跟着吃了一碗,味道确实不错,连他这种不爱吃甜食的人都能吃下去一整碗。
皇帝又道:“你好歹是相国府的二小姐,怎么还跑去下厨房了?难怪你才疏学浅,把学习的功夫都用到吃上了吧?”
海棠哼出声:“你说学浅我同意,你说才疏我不同意,哦做饭就不是才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你身为一国之君你还有偏见啊?”
皇帝认错:“是朕说错了。”
海棠又道:“我们家不重学业这套,也没什么规矩,除了我大姐,我跟我妹妹都是不学无术的人。”
皇帝来一句:“像你爹养出来的女儿。”
海棠斜眼看他:“怎么?嫌我爹养得不好啊?”
皇帝笑:“好,怎么不好?”
天还不是很黑的时候,星子已经出现了。
海棠指着远方那颗星星问:“那是北斗星吧?”
“太阳是从这边落下去的,那这边就是西,对面就是东了。”
“那左右两边怎么分南和北啊?”
她不会分东南西北,皇帝诧异极了,这不是天生就该会的吗?
他拿了行军用的罗盘给她看:“你看这个指针,永远指着北。”
海棠拿了罗盘,爬起来试验,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然后被一丛杂乱的草绊倒了:“哎呦!”
她摔了一跤,撅起嘴:“讨厌!”
皇帝说:“叫人来拔了。”
海棠说不行:“这是姑姑草,会报复的,你拔了它,它的同类就会报复你,以后骑马就容易摔。”
皇帝不信:“什么狗屁话?”
“真的!我从小就听说的。”她笃定不已。
“天晚了,”皇帝说:“回去休息吧。”
他俩起身,往帐中走。
晚上躺在一起的时候,皇帝问:“你喜欢这里吗?”
“当然喜欢了,”海棠转过来:“比宫里好。”
他说:“那以后常来。”
海棠打了个哈欠,往被子里缩了缩:“好啊。”
“床好硬,”她说着,又问:“你今天怎么不抱我了?”
皇帝笑了,知道她是嫌床板硌,但是围猎场所一向用这种薄制的床板,和宫中锦褥玉缎肯定不同。
他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这下舒服了吧?”
“嗯。”她点头。
海棠很快就睡着了,皇帝却久久不能眠。
心里那道高高的城墙已经日渐瓦解,他快要溃不成军了。
他在想,就这么过下去吧,难道不好吗?
以前那些干脆就忘了吧,计较那么多干嘛呢?
大相国,他也老了,总有老死的那天吧…放过他吧。
总之,都是有办法的,他真想就这样过下去啊,跟她一起。
尖刺相对,是伤人伤己。
若能化开坚冰,未必不能春暖花开。
*
从围场回来以后,海棠这个月的月信就没有来。
她还心存一点侥幸,不会吧,不会这么…吧?
颐妃一年多都没怀孕,她才多久,有这么倒霉吗?
之前在宫里她都会偷着喝汤药的,她也不想不明不白生出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来啊!
可是在围场那几天,格外放纵,而且皇帝成天在她身边,她不好当他面吃药,就缺了这么几顿,就出事了。
海棠有点心慌,不敢让别人知道,只把春泠一个人喊进来,然后叫了太医来把脉。
等太医把过脉后,她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一个多月了已经,海棠捂着额头,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让太医退下,嘱咐了先不要透露风声出去。
这事也怪她自己心存侥幸,不够仔细,这说明什么,人千万不能有侥幸心理啊!
她愁眉苦脸,看向春泠:“现在可不是怀孩子的时候。”
麻烦啊,要不然趁着没人知道,喝一副药弄下来算了?
可是马上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宇文海棠,想什么呢你?
这是高翊的孩子就不是你的孩子了?那是你的亲骨肉啊,真狠心呐你!
春泠已经要哭了:“别瞎来啊,太伤你的身子了。”
海棠垂着头,很沮丧:“可是最多一两个月,都会知道的,瞒不了多久,怎么办,难道真的生下来吗?”
如果按十分算的话,她有两分想要,因为这也是她的孩子,也流着宇文氏的血脉。
但又有八分不想要,因为这也是高家的孩子,这个孩子要是生下来,也很麻烦。
她想到皇帝,高翊,你会想要吗?你会期盼吗?可能也和我一样吧…
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应该会想要的,你现在缺的不就是子嗣吗,可是又是我宇文海棠的孩子。
你不会让宇文氏的孩子做太子吧,那就有得争了。
海棠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陷入漩涡中,如果是女孩就好了,是个公主就没有这么多争斗了。
唉,乱得很,她叹口气,又灌了几口茶。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想得太美好了。
进了宫,嫁了人,还指望能全身而退吗?
是她太天真了,到今天已经是回不了头的地步了。
她已经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了,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占着皇后的位置?
等别的女人再生下其他的孩子,大家各自为了自己的孩子开始后宫大乱斗?
看她一直发呆,春泠摇摇她的手:“跟陛下说吧,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一切啊,太后那边也是麻烦,你要是打算生下来,最好祈祷太后那边别出幺蛾子。”
海棠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我就下定决心不要,那就要想办法离开,不能继续陷在这宫里,要不然以后还会面临这样的事,要断,就要彻底断掉。”
“如果要生,要选择做一个母亲,那就要做好在这里待一辈子的打算了。”
“要是将来把孩子丢下,自己跑了,那不如不要作这个孽。”
春泠又问:“那你愿意留下来吗,你能跟陛下过下去吗?你自己想好了吗?”
海棠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我有时候看他很讨厌,有时候看他又很可怜。”
春泠欲言又止,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是下不定决心了。
泥潭果然是会越陷越深的。
春泠叹气:“小姐,你变了。”
海棠也叹气:“我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
赣州动乱收尾之后,宇文靖霆领兵回京,班师凯旋。
皇帝在前朝大加封赏,赐一品公爵位,食邑三千户,军中的大小将领,全都论功行赏,公侯伯爵封了一批,朝中接连热闹了好几日。
暂时将功臣安抚好以后,太后将皇帝叫去太安宫。
前方平定,卸磨杀驴的时候已经到了。
对于太后急不可耐的态度。
皇帝却道:“此事不急。”
他转而劝起太后来:“母后,其实很多事,并不是一定要用激进的方法,这都是可以变通的。”
“皇后之前,确实过分,但是她当时入宫不久,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情您作为长辈,应当要包容一下,她本性不坏,时间长了,脾气总是可以扭转过来的。”
太后看着他,表情复杂:“皇帝,这不是你第一次向着她说话了。”
“儿子,你什么意思,真的看上她了?真要让她把这皇后的位置一直坐下去了?”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头昏啊你!你是天子,是君王,后宫三千佳丽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皇后她姓宇文,她跟我们不是一条心!”
“当初立她只是权宜之计,难道你还真要跟她夫妻同心白头偕老吗?你要让你的儿孙身上都流着宇文氏血脉吗?你要把我们高家的江山跟她们家对半分吗?”
“皇帝!你太叫我失望了,”太后摇头:“宇文家是绝对不能留的,你把脑子放清醒一点,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皇帝执拗道:“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
太后冷笑:“你当真是神智不清了,说出这种天真的话来,自古以来,权臣当道,功高震主的下场,不是你扳倒我,就是我扳倒你,光宗皇帝不也杀掉了他的相父蒙征吗?怎么,你现在开始感怀宇文宏都对你的教导之情了?”
太后伸手紧紧抓住皇帝的手臂:“翊儿,你听好,在内,宇文宏都必须除掉,在外,河西这个隐患也不能久留,就算你愿意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放过宇文宏都,他会看在这个女儿的面子上放过你吗?”
“他有三个女儿,这个女儿是最不受宠的一个,当初他把这个女儿嫁给你,就已经是不留一点情面,做好撕破脸的准备了!”
太后说着有些伤感,忍不住哽咽:“儿啊,你年少登基,我们孤儿寡母,这么多年受制于人,多少苦和泪都忍过来了,现在你要功亏一篑吗?你忘了你当初跪在你父皇病榻前发过的誓言了吗?”
“你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江山社稷和儿女情长,孰轻孰重,你明白吗?”
皇帝心情有些沉重,没有答话。
卫少监在门口守着,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话,又说了很久。
随后是皇帝的一声叹息,和太后隐隐的哭声。
第三十六章 “宇文氏一门逆贼,你父亲……
就这么就到了过年, 这是海棠在宫里过的第二个年。
上一个年没过好,大吵大闹的,这个年心情倒是还不错。
宫里摆起宴席, 点灯, 挂红, 放烟花, 宫宴之后, 皇帝又给各宫写了字,大伙都高兴的挂起来,总归是热热闹闹把这个年过去了。
海棠的肚子快要两个月了, 她想着不管怎么样, 总要让皇帝知道这个事, 是时候找他说说了。
只不过还没等到她提, 皇帝先来找她了。
对她说:“后日把你家里人接来宫里吧, 颐妃的娘家也来,你们久在内宫,不便出去省亲探访,如今趁着年节, 咱们也按着民间的习俗,办个家宴热闹热闹。”
又说:“你哥哥才回来, 你不是想他吗?”
海棠想了想:“也好,好久没见了。”
民间是有走娘家这个说法的,宫里可没有。
不过能见家里人她还是很高兴, 因为真的好久没见了,因此没有注意到皇帝眼中复杂的神色。
她又道:“本来有件事要跟你说的,回头再说吧。”
“是吗?那回头再说吧。”皇帝声音有些低沉。
海棠自己也在想,她有孕这件事, 最好问问哥哥怎么办,家里和宫中一直不睦,特别是父亲那边,她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
如果因为她,因为她的孩子,这份多年的龃龉仇恨能不能就此放下呢?
如果哥哥能在中间调停,父亲能否不再在朝中结党,太后和皇帝这边,她去说,会有用吗?
所以她要皇帝站在她这边,只要他们俩能一条心,那太后那里就不是大问题,家里那边哥哥自然会帮她的。
海棠这么想着,倒是自信起来,觉得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到了初二摆宴那天,相国府和宣平侯府的人都陆续来了,甚至连韩才人的父亲也来了,韩才人难掩的喜形于色。
来了这么多人,海棠没想太多,她到场的时候太后和颐妃已经来了。
互相问过安,海棠坐到位上,前方歌舞已经开幕,舞姬曼妙的身影包裹着纱裙,飘逸纷飞。
宴席十分热闹,但皇帝还没来。
海棠问太后:“陛下呢?”
太后看她一眼:“河西那边有急件,陛下现在忙着,耽误了片刻,一会就过来。”
海棠点头,又看到座下,自己家只有父亲和哥哥来了,兰君和嘉宁都没来。
显然太后也注意到这点,先开口问道:“相国,怎么家里两位小姐都没来?”
宇文宏都起身,解释道:“回太后,小女嘉宁感染了风寒,高热不退,不便进宫,免得过了病气给宫中主子,她大姐放心不下,也就一同留在府中照顾了,臣特向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请罪,待小女好转,再让两位女儿来宫中请安。”
太后脸色有些不愉:“既然病着,那就好好养病吧,哀家让太医院配几副药送过去。”
宇文宏都拱手:“多谢太后。”
海棠问道:“怎么好好的受了风寒,小妹又去哪贪玩了?”
宇文靖霆笑了笑:“娘娘说的一点不差,要不是她脱鞋下水去玩,哪会生病?”
海棠皱眉:“这孩子,真能找事儿,也不怕危险。”
颐妃在旁笑道:“皇后娘娘姊妹和睦,臣妾好生羡慕。”
杨萱今日也来了,听了这话就道:“姐姐这么说真是偏心,难道我就不好吗?”
众人笑了起来。
海棠坐了好一会,喝了两杯茶,还没见到皇帝来,而且御前侍奉的那些人,也没有一个在场。
不免有些疑惑,吩咐向嬷嬷道:“陛下还在忙着吗?怎么还没来,你去看看。”
太后在旁,端着酒杯冷冷一笑。
台上一舞已毕,舞姬曼妙行礼,陆续退场。
太后忽然拍桌,砸碎酒杯:“大胆逆贼,还不给哀家拿下!”
说罢便有两列金甲卫兵,持剑冲入宴席间,将在座所有人团团围住。
海棠大惊失色:“太后,您这是什么意思?”
章太后起身,横眉冷眼,缓缓上前,一巴掌将海棠打翻在地,气势汹汹:“我告诉你皇帝今天为什么没来,他在筹备着怎么抓你们宇文家呢!”
“宇文氏一门逆贼,你父亲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你哥哥征战在外,私通西戎族,你宇文海棠身为皇后,为祸后宫,全无德行,今天就是清算你们的时候!”
海棠不可置信,拍案而起,朝着章太后冲过去:“你胡说!我父亲我哥哥一心为了朝廷,分明是你陷害他们!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以为扳倒我们家,你们就能坐稳朝堂了?”
“你做梦!像你们这样两面三刀的人,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谁还会再相信你们?”
两侧卫兵牵制住她,让她无法近章太后的身。
海棠踢倒桌子,声嘶力竭道:“高翊呢?那个窝囊废躲哪去了?你让他站出来,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你问问他敢吗,他敢来面对我吗?”
面对这风云突变的乱局,座下众人俱是惊慌躲避,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宇文宏都坐在位上,金甲兵已经对他剑指咽喉,他却是面不改色。
身旁宇文靖霆紧蹙眉头,看了父亲好几眼,见父亲气定神闲的,他也只能按兵不动。
只是向太后陈情:“太后娘娘,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还请您明察。”
可章太后只是看向海棠,似乎一定要让她认清现实:“你真傻,你以为皇帝对你真心吗?全是假的,全是骗你的,凭你这蠢货还想离间我们母子,笑话!”
海棠眼神仇恶:“我是傻,但你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你以为你就不是垫脚石了吗?”
章太后看了她一眼:“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不会来见你的,永远不会了。”
随即下令:“将皇后带回长信宫,幽禁!”
皇后全家都被卫兵押送走,回到延庆宫后,颐妃惊魂未定。
她知道陛下会动手,可是怎么会这么快?
陛下没有跟她提过一个字,甚至为了让皇后放下戒心,把她的家人也喊进宫了。
刚才父亲和妹妹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她看得真切。
她的宫女还在暗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皇后倒台,那您岂不是要成为下一任皇后了?娘娘朝思暮想多年,马上就能夙愿成真了!”
颐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锦衣华服也盖不住脸色苍白:“现在我竟然不知道我还想不想做这个皇后了”
宫女大惊:“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宇文家倒了,该咱们杨家起来了!”
颐妃冷冷一笑:“今日种种,你我都看在眼里,陛下他之前那样宠爱皇后,柔情蜜意连我都信以为真,可现在转头就是翻脸无情。”
“这样的男人,这样虚情假意,不留一丝情面的男人,我还能再相信他吗?我还敢再相信他吗?今日流的是宇文家的血,焉知明日流的会不会就是我杨家的血?”
“今日他全程躲着,让太后来为他做这把杀人的刀,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颐妃长叹一声:“我不能再一心为他打算了,我得为我自己打算打算。”
“不然他们母子的下一个垫脚石,就是我们杨家了!”
她突然起身:“我得去见见陛下。”
*
讲书阁内,皇帝抱头沉默,十分痛苦的样子。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但是一切都晚了。
卜瀚文侍奉在侧,一直开解他:“陛下,既然做了,就绝不能再犹豫,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并非私心。”
皇帝抱着头:“朕是不是太过分了,她一定恨死朕了。”
卜瀚文道:“宇文宏都多年以来结党营私是证据确凿,为了江山社稷,陛下千万不能妇人之仁。”
见皇帝一直自责自怪,他转而换了一种圆滑的方式:“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就算圈禁了宇文氏父子,您大可继续让他们好吃好喝,坐享富贵,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皇后那边,将来慢慢求和就是了,她只是眼下一时不能接受,时间久了,也就想明白了,再说您有她父兄在手,她不敢怎么样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废掉皇后,立颐妃为后,您如果实在舍不得皇后,可以将她封为昭仪,继续留在宫里。”
皇帝不肯,摇头道:“这件事是朕太过冲动,其实仔细想想,未必没有其他办法,宇文宏都老了,他总有老死的那一天,为什么非要现在急着除掉他呢?也许还有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是朕太冲动了!母后当时以死相逼,朕实在是”
“朕和海棠,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现在全毁了,全毁了!”
卜瀚文道:“陛下,既然已经诱捕了宇文氏父子,就那就得一条道走到黑,有罪是罪,没有罪也是罪,大相国门生子弟众多,宇文靖霆领军在外,您要是一时仁慈把他们给放了,那就是放虎归山,将来必有铺天盖地的报复啊!”
“陛下,难道您忘了您的初衷吗?忘了您当时和颐妃说好的计划吗?您这样对皇后依依不舍,让我们这些人里外不是人,如何自处?”
皇帝深深叹气:“朕并非责怪你的意思,但世事无常,很多事朕也实在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他按了按眉心,想要缓解头痛:“朕不能再辜负海棠了,是朕对不起她。”
“就算宇文氏有罪,但她是无辜的,她依然是皇后,以后宫里也就只有这一个皇后。”
“朕已经决意,遣散六宫,以后也不再选秀,颐妃和韩才人,都送去皇恩寺修行吧,以后朕只陪在海棠身边,天长地久,总有一天她会原谅朕的。”
卜瀚文吃惊不已:“陛下…”
皇帝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门外,颐妃捂着嘴,手中提着的食盒颤抖个不停。
她浑身冷汗,不可置信。
高翊,你好狠的心!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为了宇文海棠,你竟然要把我送去当尼姑!
你这混蛋!真是十足的恶棍!
宇文海棠没说错,她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
她家里倒了,还能继续做皇后,而我的一片真心错付,竟然要去做尼姑?
简直比她的下场还要惨!
第三十七章 “你们高家的江山,你们大……
皇帝正在愁眉不展之际, 卫少监进来禀报:“陛下,长信宫来传话,皇后娘娘想见您。”
皇帝看了看卜瀚文, 卜瀚文道:“您去看看吧, 也许皇后有别的要求。”
今夜月明星稀, 长信宫灯火辉煌。
皇帝来时, 海棠就站在门口, 四周打了很多灯笼,把她包围在光影之中。
她还穿着白天宴席的那一身衣裳,明亮的紫粉色万莲纹宫装, 华贵美丽, 精心打扮。
金制的步摇垂落在脸侧, 风吹着碎发飘动。
她就这么看着他:“你竟然真的敢来?”
她笑了, 走上前去:“高翊,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现在你可以说了,笑我愚蠢,还是嘲我天真?”
“你得逞了不是吗?你满意了?你终于完成你的宏图大业了,哪怕踩着我全家的鲜血和白骨。”
他哑口无言, 身上佩带的那枚玉玦,在月光下似水莹润。
那抹圆润的明亮映在海棠眼里, 足以让她疯狂。
像是在不停的,不停的提醒着她,那些虚情假意, 花言巧语,真是恶心啊!
她扑上前去扯下玉玦往地上狠狠一砸,瞬间碎成两半。
就如她碎掉的心一样。
“把我娘的玉玦还给我,你不配拿着它!”
“高翊,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我对你哪里不好?你就这么恨我?你这么欺负我?”
“我这辈子,再也,再也,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了,你就是一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我怎么会还对你心存那么一丝期望呢?”
她望了望天,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从小到大,爹最讨厌的孩子就是我,所以他才把我嫁到宫里,我进了宫里,也没有人喜欢我,你对我不好,太后对我也不好,我只能拼命地护着自己。”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好?难道我不明白吗?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啊,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上当了,为什么我就那么愚蠢,我以为你真的喜欢上我了,我以为你是真的对我好,可是一切都是假的,而我就偏偏那么蠢!”
“你现在可以得意了,你赢了。”
皇帝也流下眼泪:“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说”
可是海棠狠狠挥开他的手:“你忌惮宇文家,没关系,这是人之常情,你可以和我父亲,和我哥哥谈判,除了死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也许有,但你还是选择了最极端最激进的办法,我哥哥和西戎族换战马是为了帮你平乱,你竟然说他通敌?你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吗?”
“你为什么不能凭你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地去争去斗?你要是敢,而且还赢了,那我佩服你,但是你偏偏这么阴险,你让我背负上永世难忘的愧疚和悔恨,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皇帝伸手,擦去眼角泪痕,提高声音:“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所有人都在逼我!你告诉我怎么办?”
海棠冷笑:“你就一辈子这么靠别人吗,让太后为你做刺刀,让你的臣子为你做鹰犬,你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都是被迫的,都是被人蒙骗的。”
她恶狠狠道:“高翊,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这么敢做不敢当,你这辈子都成不了大事,你们高家的江山,你们大周的社稷,早晚亡在你手里!”
她摇摇头,含着笑,眼泪掉落:“我真可悲,我这一生,都很可笑。”
皇帝也伤心,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无话可说,只能静静出声:“来人,把皇后带回去,严加看管,不准她寻死。”
*
宫中的惊变很快传了出去,宇文氏父子获罪待查,如今已押送诏狱。
首当其冲,最头疼的那一家,就是宇文氏的姻亲定国公府了。
定国公在家愁眉苦脸,饭都吃不下去,终于一拍桌子决定,明日便与宇文氏退婚,正式退还信物和文书。
宇文宏都既已获罪,那这门婚事断不能再留,徐家清清白白几代传家,没必要跟乱臣贼子扯上关系。
徐威百般不愿:“父亲,我和兰君两情相悦,如今她家里刚出了事,我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您让儿子今后怎么做人?”
“蠢材!”定国公非常嫌弃地看着这个儿子:“你跟罪臣之女扯上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咱们家有什么好处?保不齐到时候天子一怒,把咱们徐家一起抄家了,你就乐意了?”
“就趁着现在还没过门,一切还来得及,”他摸了摸胡子:“宇文家是不成了,但你的婚事也不能耽误,为父倒有另外一个人选。”
“你觉得杨家怎么样?”他这么问。
“宇文宏都一倒,宫里必然要废后,颐妃肯定是下一任皇后,攀上杨家,对咱们没坏处。”
徐威不可置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来尊重爱戴的父亲竟然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父亲?你怎么能讲出这种话?太荒唐了吧?”
“怎么了?”定国公冷哼一声:“杨家还配你不得了?能跟杨家结亲,你就偷着乐吧!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你,你就去娶那个罪臣的女儿吧,然后跟着她家一起掉脑袋,你不是喜欢吗?”
徐威之母,定国公夫人虽然同意退婚,但是对于和杨家结亲的提议也十分诧异:“公爷,这能成吗?这样不是让人指着鼻子骂我们徐家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吗?”
“再说了,这娶媳妇又不是买菜,还能挑挑拣拣的,这杨家也是侯爵府邸,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他们能乐意吗?”
定国公不屑一顾:“在意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能倚靠上新后母族才是要紧,将来对威儿的子孙也有好处。”
他道:“杨家的正房除了颐妃这个大女儿,不是还有个嫡亲的二小姐吗?”
徐威表情很是无奈:“父亲,宣平侯对这个小女儿宠爱得很,他知道我们和宇文氏退婚的事,怎么还会愿意将他家女儿转头嫁到我们家来呢?您这不是在痴人说梦吗?”
定国公笑了笑:“这就是你天真了吧,这世上岂有办不成的事?”
“十年前我在户部任职时,宣平侯和当时的户部尚书勾结串连,虚报修建陵寝的费用,私吞了两万两雪花银,当时陛下还小,户部尚书几年之后就病死了,这件事也就这么蒙混过关,不了了之了。”
“当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年也没提过这件事,现在在他家女儿马上要做皇后的当口上,我用这件事,换一门姻亲,不过分吧?”
“再说了,我们徐家,国公爵位,高门大户,他女儿嫁过来就是世子夫人,他也不亏吧?”
定国公心知和宇文氏退婚,转而求娶杨家小姐的做法十分不道义,朝中那些文官酸儒必会在背后嚼舌头,特别是宇文宏都门下的弟子们,不把他骂到出名都不为过。
但显而易见,现在和杨家结亲是最好的,那群寒门出来光知道掉书袋的酸书生懂什么?能明白他们几代传家的不容易吗?
有新后娘家作保,就算将来皇帝和太后有什么牵连记恨,多半也不会连累到他们徐家。
另一边,等杨家收到书信以后,宣平侯见定国公竟然重提当年旧事,还意图用此事来拿捏他,真是又气又羞又恼。
现在这当口,杨家上上下下都不能出一点差错,他们要全力托举颐妃登上皇后的位置,可千万不能拖后腿。
但是要自己舍掉小女儿,给徐家做添头,宣平侯又很不乐意。
他自己也实在不敢下这么大的主意,于是又写一封书信递进宫里,询问自己最信任的长女,现今的颐妃娘娘,更是指日可待的皇后娘娘。
颐妃拿到信看过以后,一阵冷笑,人人都以为她要做皇后了,连她的父亲也这样以为,信中还对她百般恭维,诚惶诚恐,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
偏偏这件事她现在还不能对外说,她必须要撑住,找到破解之法,不然等她被送到皇恩寺,就全完了。
这几年的隐忍筹谋,她的美好年华,她的下半辈子,就真正的全完了。
她怎么能心甘情愿去皇恩寺做尼姑,去修行呢?
颐妃想起来便鼻酸,陛下,你杀人不过头点地吧?
你怎么能这么侮辱我?为了给皇后表忠心?
你们母子都把人家全家都坑完了,你现在坑我给她表忠心有用吗?
颐妃捏着手里的信纸,逐渐变形。
好啊,你定国公府不是要攀附新后母家吗?那当然好了,大家做一条绳上的蚂蚱,越多越好。
跟徐家绑上总不是坏事。
得了女儿的指示,宣平侯这才松了一口气,有女儿把这事担下来,那他当年贪污的事应该不会被捅出来了。
自然徐杨两家这门荒唐婚事也就此定下了。
杨萱肯定是不依,摔盆砸碗,大吵大闹的,她又不喜欢徐威,更不想嫁到定国公府。
但是宣平侯对她一顿恐吓吓唬,又说这是娘娘的意思。
杨萱就愣了,她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不停地问:“真的是姐姐的意思吗?”
宣平侯板着脸说是。
杨萱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看着女儿这样,宣平侯心里也难受。
但和整个家族的利益相比,一个女儿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宣平侯在心里默念,儿啊,爹也把你好吃好喝,金枝玉叶的养到这么大,爹对得起你了,这就是你的命,别怪爹啊!
杨萱低着头,自己回屋里伤心了一会,之后也就沉默同意了。
姐姐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从小就不如姐姐聪明,姐姐肯定不会害她的。
定国公这边得了消息,尚且得意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第三十八章 哭去吧,你求之不得的子嗣……
长信宫中, 海棠吐个不停,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春泠扶着她,给她拍背:“好歹吃一点啊娘娘, 这一点汤水送不进去, 别说孩子了, 就是你自己也经不住啊!”
海棠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 气得她一把掀翻了碗碟, 瓷片碎了一地。
她恶狠狠道:“最好把这个孩子饿死,省得我糟心!”
春泠红着眼睛:“这也是宇文氏的孩子,身上也流着您的血啊, 就算您不为了它, 总也得顾着您自己的身子啊!”
*
诏狱之中, 宇文靖霆眉头紧锁, 宇文宏都倒是靠着墙闭目养神, 神态自若。
看儿子坐立难安,他闲闲道:“急什么,一点耐性没有,能成什么大事?”
宇文靖霆问:“父亲, 现在要怎么办,还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不知道妹妹们怎么样了现在?”
宇文宏都不急不忙:“诏狱里,有我的应子,今晚我便装病, 我的人会说我得了肺痨,你和我一起,也有染病的风险,他们便可趁机将咱们两个挪到单独的一间去, 那间密室后面连着隐蔽的小门,届时放一把火,咱们便可以趁乱逃跑了。”
“河西那边,一直野心勃勃,早有不臣之心,咱们脱身之后,就奔着河西去,你爹我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手里有多少内情秘辛,河西侯想必会很乐意接待咱们的。”
说罢他冷哼一声:“竖子歹毒,寡妇阴险,是他们先不仁,就莫要怪我们不义!咱们这趟,就是奔着乱臣贼子去了!”
宇文靖霆问道:“那妹妹们呢?您可安排人去接应她们了?还有海棠,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宫里!”
宇文宏都哼道:“你还有空操心她,咱们俩都自身难保了,她跟那皇帝小子沆瀣一气,今天这出没准儿也有她的手笔,人各有命,就各自看命吧!”
这是不管妹妹们的意思了,宇文靖霆急眼了:“那怎么行,咱们是一家人,是骨肉至亲,妹妹们都是弱质女流,把她们丢下来,我们自己跑了,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狗屁大丈夫!”宇文宏度发怒:“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正好外面送饭来了,宇文宏都努努嘴,示意儿子去接菜。
“今天的菜色倒是不错,还有东坡肉,多吃些吧,晚上有大事。”
*
海棠是在夜里被叫醒的,春泠进来哭着跟她说:“不好了娘娘,相国跟将军好像在狱里出事了!”
海棠惊醒,腾一下坐起来:“什么意思?不是还没定罪吗?不是还要会审吗?”
春泠哭着道:“是向嬷嬷在禁军换岗的时候听到的,说是说是相国和将军在狱里被害,中了剧毒,发现的时候已经快不成了,现下所有太医都过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这可怎么办?这可天塌了!”
海棠两眼一黑,差点摔下床去:“肯定是皇帝跟太后,这对贱人母子,一刻钟都等不了了,想出这种歹毒的法子害我父亲,害我哥哥!”
春泠抱着海棠,两个人都哭了。
海棠之前还对高翊心存那么一点希望,现在也是彻底死心了。
指望一个绝情的男人网开一面,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父亲纵然对她不好,可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啊,就被这些阴谋手段轻易害死了吗?
哥哥是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国为民,战功赫赫,他还那么年轻,还没娶妻生子。
想到儿时哥哥教她骑马射箭的样子,因她个矮腿短跨不上马,哥哥抱她上马,牵着她走完了整个草场。
她最敬爱、最亲近、最护着她的哥哥。
一生光明磊落,热血男儿。
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
海棠跌坐在地上,使劲打自己的脸,揪自己的头发。
都怪她!都怪她!都是怪她!
春泠在一旁哭着拦她,海棠一时情绪太过激动,肚子骤然疼了起来。
她满头汗,双手没了力气,只能捂着肚子靠在春泠怀里:“我疼,春泠,我疼。”
“我知道,”春泠哽咽:“我知道你疼。”
*
太极殿中,皇帝刚刚接到宇文宏都和宇文靖霆的死讯。
震惊之后,便是愁眉不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死了?这下没法收场了,连给他犹豫的那点机会也没有了。
罪证还未有论断,人却先死了,前朝,后宫,必然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海棠不会放过他的,他要怎么跟她交代?
他收不了场了。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在背后下手?
难道是母后吗?
皇帝头痛欲裂。
这时候门外匆匆一阵脚步声,卫少监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不好了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她跳河了!”
“什么?”皇帝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侍卫来通传,说晚上皇后娘娘突然要求见陛下,骗得他们前来通传,趁着守卫不严的时候,从角门逃了出去,她一路奔到西宫,爬上摘星楼。”
“从摘星楼上面,跳进护城河里了!”
卫少监上气不接下气:“侍卫们吓得魂飞魄散,紧赶着就来禀报了,陛下,这”
皇帝霍然起身,披上外衣急急迈步。
等他赶到时,长信宫的一众宫女正在摘星楼上哭喊,海棠的贴身侍女春泠更是瘫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看到这号丧般的场景,皇帝三魂七魄已经丢了一半,强撑着理智,问旁边的宫女:“皇后真的跳下去了吗?”
他不相信她就这么轻易地寻死去了。
那小宫女哭着道:“真的跳了,我们都看见了,不敢有假话,娘娘说要求见陛下,我们求了侍卫半天才答应通传的,结果一个没看住,娘娘就不见了。”
“等她跑出去了我们才看到,满宫的人都去追了,眼看着她上了楼,转眼就跳下去了,一丝犹豫都没有,我们根本拉不住啊!”
“我们想救娘娘的,但是她求死心切,真的拉不住她啊!”宫女哭着道,也是希望能陈情开罪,让皇帝不要牵连她们这群人。
卫少监忍不住开骂:“真是一群废物,让你们看好娘娘,你们就是瞪着两个斗大的眼珠子看的吗?”
不远处的春泠此时又哭喊起来:“小姐啊,我的小姐,你怎么那么想不开,你还怀着身孕呐,那也是宇文家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想一想,你走了让我一个人怎么活!”
春泠抹了把眼泪,突然爬起来冲向城楼,竟也要跟着跳下去陪她主子了。
直把旁边的小宫女吓得冲上去抱住她的腿:“春泠姐姐,你不要想不开啊!人死不能复生,娘娘也不会想看你去陪她的!”
长信宫一众人哭得抱成一团。
皇帝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被卫少监一把扶住:“陛下…”
身孕,她有了身孕,却不跟他说。
他至今无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她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带着他的孩子一起去死了。
寒冬腊月里冰冷的河水,她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海棠,这就是你对朕的报复吗?
朕害了你家两条命,你也要还朕两条命,让朕也体验体验丧妻丧子的滋味是吗?
皇帝有些支撑不住了,吩咐两旁:“开宫门,速下河道去找皇后。”
春泠被人拉着,满脸仇恨地看着皇帝。
看到他脸上难过的表情,她竟然有一丝痛快。
他不会为她的小姐难过的,他只会为他那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难过。
小姐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
不能只有她们宇文家的人伤心,高家也死了一个孩子,他们也该伤心伤心,这样才公平!
哭去吧,你求之不得的子嗣,在它娘的肚子里一起葬身湖底了。
你们高家阴险歹毒,一定会断子绝孙的!
春泠在心里咒骂着。
*
皇帝派了无数人下河道搜寻,可是一连七日,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护城河内有八条河道通往外河,如今情景,只怕早就被冲到外河,也许已经尸身腐烂,被鱼群分食了都未可知。
但皇帝神智不大清醒,众人不敢多说,只能日复一日的来回搜寻,仍是一无所获。
皇帝近日一直梦魇于心,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看着他枯槁的模样,太后都不忍心了。
哭着劝他:“儿啊,谁都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啊,是她自己偏激,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你这不也是在折磨娘吗?事已至此,你看开些吧!”
皇帝紧闭双眼:“母后,儿子头疼,您让儿子一个人静静吧。”
太后哭着出去了,皇帝把眼睛睁开。
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
高翊睡着了,这些天来,难得的睡着了一次。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大婚那天。
礼节还是那样繁琐,他听到海棠在盖头下不断地跺脚,还有叹气声。
他偷偷笑了,她还是和之前一样。
晚上再来到长信宫的时候,掀开盖头,海棠还是瞪着他:“你看我干什么?转过去!”
他笑了:“朕要是就想看呢,你就一直把脸蒙着,不给朕看?”
她瞪着那么大的眼睛:“你别给我扯这些,我告诉你,我爹跟我说了,我进宫是来做皇后的,我这人本来脾气就不好,以后就要你们多担待了。”
他说:“这是自然。”
看他不接招,海棠又说:“我跟我姐姐可不一样,她是才女,什么都会,我是纨绔,不会读书认字,也不会琴棋书画,我能花钱,还花得厉害,平时在家,也就是吃喝玩乐,总的来说呢,就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不嫌弃吧?”
他说:“姑娘家,不会是应该的,这些事情以后都有人做,你只管干你想干的事就行了。”
海棠被噎住了,拿出她的最后一招:“我听说,你还有个宠爱的女人,是延庆宫的颐妃,哎呀我这个人吧,嫉妒心最重了,以后我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你不会心疼吧?”
他说:“你是个可怜的姑娘,她也是个可怜的姑娘,你不会欺负她的,如果你真想欺负她,朕看还是送她回杨家好了,毕竟皇后不能轻易废掉,那只能废她了。”
海棠不说话了,半天才小声道:“那也不能废她啊,我就是说说,我又没有真要欺负她。”
她低着头:“我根本不适合做皇后,我也不想做这个皇后,是我爹非要送我来的。”
“我在家就是个混子,你要恨就恨我爹,别恨我,谁让他非要把我嫁给你。”
皇帝道:“皇后就是个称呼,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敢说你。”
她说:“怎么没人说,虽然皇后听着很大,但是上面还有更大的人啊,你不是人吗?太后不是人吗?”
皇帝拉住她的手,虽然她有些闪躲:“朕不会说的,太后那边,朕也不让她说。”
“民间有个故事,你听过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今天咱们俩坐在这里,说明咱俩的上辈子,上上辈子,不知道多少辈子以前,就已经有纠缠的缘分了。”
“你愿意给朕一次机会吗,认识高翊这个人。”
皇帝沉浸在这个梦里,辗转反侧。
上一次很多事情是他没有做好,如果重来一次,他就能避开这些了。
他要和海棠重新开始,这一次他要学会包容海棠,海棠喜欢被人哄,他就好好哄她,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姑娘。
对于海棠和太后之间的矛盾,归根究底还是他之前在太后面前抱怨太多,这一次他在中间调和,太后看在他这个儿子的面子上,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吧。
皇帝不愿从这个梦里醒来,因为在梦里,海棠爱上了他。
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过得十分美满。
梦里没有韩才人这个人了,他把颐妃送出宫去,赏赐了很多钱财。
不过既然是做梦,那从大婚开始还是晚了。
皇帝想,应该再早些,这样就没有颐妃,也没有韩才人了。
他应该直接去找相国府的二小姐,他要早些认识海棠。
反正是在他的梦里,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什么时候开始。
窗户的缝隙中透出亮光,冷风钻进来,吹得帘帐摇摆。
梦醒了,一切都破碎了。
他坐起来,不得不面对,她已经死了的事实。
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高翊啊,他喊自己,这是你想要的吗?
第三十九章 相国府里,满府挂白……
相国府里, 满府挂白,檐角挂着“奠”字的白灯笼。
兰君和嘉宁还沉浸在家人的死讯中悲痛不已,定国公府已经开始敲敲打打, 大张旗鼓地向宣平侯府下聘礼了。
徐威和杨萱正式过了婚书, 甚至送聘礼的队伍还从相国府门口经过。
虽然不是故意的, 本来就要从这条道走。
兰君站在门口看了, 脸上没什么表情, 转身回了。
嘉宁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一进屋,把门一关, 兰君就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眼泪把被褥都打湿了。
父亲和哥哥接连在狱中出事, 姐妹二人在家已经快哭昏过去了, 没想到海棠也寻了短见。
皇后一尸两命, 坠湖身亡,宫中人尽皆知,现在在宫外也不是秘密,只是无人敢提及。
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让兰君和嘉宁这些日子都漂浮的像孤魂野鬼般。
那天正巧她们两个没进宫赴宴,否则恐怕也是要跟着父兄被一网打尽了。
如今朝中父亲的门生故旧正为他申冤, 皇帝和太后暂时没动她和嘉宁。
可是这样不成,兰君昨晚偷偷和嘉宁说,她留下来应付, 让嘉宁逃出京都,到外面隐姓埋名去,至少能把嘉宁的小命留住。
可是嘉宁不肯,一定要跟她一起。
兰君哭了一阵子, 又好了,爬起来,抹了把脸:“没事,没有缘分的事,强求不了,咱们已经自顾不暇了。”
父亲和兄姐接连惨死,家中噩耗连连,如今兰君的婚约也不得不作罢,还被别人摘了桃子。
看着兰君难过的样子,嘉宁也跟着哭,心里无比的讨厌记恨起定国公府来,怎么会有这种不要脸的门户。
她们宇文家跟杨家,也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的对头,真是绝了!
但是对杨萱嫁给徐威的事,她还是不可置信。
杨萱那样高傲的人,她会愿意嫁去徐家?
八成也是赶鸭子上架,把她送去趟浑水了。
*
徐杨两家的婚事仓促,定在二月底行的正礼。
拜了堂行了礼,送入洞房,众人一哄而散,将小两口单独留在屋里。
徐威坐在凳上,久久不来掀盖头,只是一个劲叹气。
红烛高照,花好月圆,这场景他从前想过无数次,可是新娘子怎么就换人了呢?
他满心满眼盼着娶兰君过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老天爷这是跟他开的什么玩笑,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杨萱端坐在喜床上,见他一直没动静,便自己掀了盖头,不满地嚷道:“怎么?还要我请你啊?”
“我还没嫌弃你,你倒嫌弃起我来了,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你什么意思啊?”
“问你话呢!”她腾地站起来:“发什么呆呢?心里想着谁啊?怎么,不乐意现在就把我送回去啊!”
说着自己也委屈了,趴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嫁你啊,要不是为了家里,为了姐姐,我能嫁你吗?”
“我真是倒霉,我真是倒霉透顶了!”
徐威如丧考妣般的脸色,看着闹腾的杨萱,他又回忆起往日兰君的温柔体贴,这几年对他说话的声音都没有杨萱今天这一天高。
他最怕的就是杨萱这样的性子,往日那两个小姨子,海棠和嘉宁,他也怕极了,只有兰君不凶他。
而现在他偏偏就娶了这样的女人,还要跟她过一辈子。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没本事,护不住兰君,连自己的婚事也做不了主。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到半夜,明早还不知道怎么交差。
可是门口那两个听门的老婆子死活不走,躲着听里面的动静。
这两个人一个堵心,一个含泪,到下半夜,徐威熬不住了,起来吹了灯,自己裹着被子先睡了。
屋里一片黑,门口婆子对眼看着,又听到里面女子低低的哭声,这才走了。
就在徐威大婚这晚,相国府十分不凑巧的起了一场大火,从后屋厨房那边烧起来的,好像是灶台里的火星燎到干草上了。
没一会就火光冲天,烧得一片混乱。
府里还有几个仆役,先是从最近的马房那边打水救火,可是这一桶一桶的水实在太微薄,根本挡不住滔天的火势。
见火势已经渐渐控制不住,连房顶的瓦都开始往下掉了,众人便丢下桶,自顾自逃命去了:“走水啦!走水啦!”
丫鬟婆子,大小仆役们收拾了细软包袱,争抢恐后地往外逃。
长街上一群人围观着,已经有人报官了,但是等来人把火救下来,估计这偌大的家业也烧得差不多了。
看热闹的人连连摇头啧叹:“唉呀,这人呐,真是扛不过命,天要你亡,不得不亡。”
从前那么显赫的门第,相国府邸,金匾传家,而今一场火烧个干干净净,实在倒霉到家了!
仆役们正在到处逃命,四周全是尖叫喧哗,大火很快烧到前院,兰君和嘉宁都在堂厅里,被烧倒了的横梁和大门困住了。
大火灼热的感觉让人窒息,浓烟呛鼻,门口横堆竖叠,只剩下一个小洞口,只能一个一个的钻出去。
兰君把外衣脱下来,用残余的茶水打湿,捂在嘉宁口鼻处:“妹妹你先走,你钻出去我就跟在你后面。”
嘉宁拉着兰君的手,眼睛含泪:“大姐你走,你先走。”
兰君推她过去:“别耍性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点走,不然我们两个都走不掉了。”
兰君推着嘉宁从小洞口往外钻,嘉宁的屁股又被卡住了,兰君使着劲将她一把推出去。
嘉宁的腿脚刚撤出去,上面就又掉了一块梁下来,彻底把这个洞口堵住了。
嘉宁回过身来,吓得大喊:“姐姐!姐姐!”
“姐姐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了?”
兰君在里面咳嗽了几声,也喊:“我没事,你快走,我从窗户那里看看能不能出去。”
嘉宁忙道:“姐姐,我喊人来救你,我现在就去喊人来!”
起先兰君在里面还有应答,嘉宁不放心,一直喊她:“姐姐你在吗?你还好吗?我们在外面挖了,马上就来救你了!”
可是突然里面就没了声音,任凭她怎么拍,怎么喊,都没了回应。
嘉宁吓得魂飞魄散,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
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最后一个亲人,好像也要离开她了。
*
相国府突发大火的事,翌日皇帝就得到消息。
他问侍卫:“火救下了吗?”
侍卫回:“救是救下了,不过也烧得差不多了。”
皇帝又问:“宇文氏那些人怎么样了?有死伤的吗?”
这些侍卫都是放在宫外暗处的,实际就是各处的探子。
那人回禀:“下人们死了几个,烧伤几个,逃走了大半,屋宅也烧了大半,还有那位兰君小姐,她落单了,本来奴才们想去救的,但是被另一路人先救走了,奴才看着,像是江东那边的人马。”
“江东?”皇帝抬起眼:“那边怎么会掺和进来?”
侍卫垂目:“后来火灭了,奴才们进去翻查了,在大小姐闺房里,搜出了大量她和江东那边互相往来的书信,大约是江东侯对她有意,一直纠缠不休。”
“这次宇文氏大祸临头,定国公府忙着退婚撇清关系,想是江东那边担心她被牵连,趁机把她带走了,要是按脚程算,眼下恐怕要到直隶了,陛下您看,要不要抓她回来?”
皇帝沉思片刻,摇头道:“算了,让她走吧,海棠要是知道朕为难她的姐妹,更要责怪朕了。”
他垂下头,按了按额心:“宇文嘉宁呢?她也逃了吗?”
“说来奇怪,”侍卫犹豫道:“江东那边只带走了兰君小姐,并没带走嘉宁小姐,她现在还在府中,不过江东一贯谨小慎微,恐怕也是觉得一次带走两个人,与朝廷作对太过明显,所以才抛下嘉宁小姐没管。”
皇帝道:“宇文家只剩她一个孤女了,唉,也随她去吧…看着她点,别让她死了。”
“是。”
“对了,”皇帝忽然又想起来:“朕让你查的大相国父子中毒一事有眉目了吗?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毒杀宇文氏父子?”
原本他还以为是太后所为,可是他质问太后时,太后直呼冤枉,指天发誓,这件事绝不是她做的!
不是太后,还会有谁?
谁会有这样的动机,还有做成这件事的本事。
他身边藏着这样一条毒蛇,冷不丁咬他一口,还真是防范不住。
现在朝野上下都认为是他和太后毒杀了宇文氏父子,虽然此事还无法定论,但这口黑锅他和太后是背定了。
*
卜瀚文从马车上下来时,御史台郎中封大人紧赶着追过来:“卜大人,卜大人,上次的事还没说完呢,我还要跟您请教请教呢!”
卜瀚文看到这个丧门星扭头就走:“封大人,您真是找错人了,我真的不知道,大相国父子遇害的事我也很悲痛,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其中情况,你老缠着我算怎么回事啊?”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封大人不相信:“宫里抓大相国父子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宇文将军刚刚平乱有功,就被毒害在诏狱中,这件事不离谱吗?不荒唐吗?要是不能查清缘由,这样草菅人命,怎么能服众?”
卜瀚文苦笑:“封大人,我理解你,但是宇文氏父子被毒害一事,我真的不知情,和我无关。”
他说着便甩手想摆脱掉这人:“你去问问别人吧,当时宣平侯也在场,颐妃的叔父也在场,还有韩才人的娘家也有人在,你随便找一个问问吧。”
第四十章 “我帮你想个办法,你嫁人吧……
几日之后, 宇文氏父子的遗体被遣送回来了。
罪臣之身,礼部不会给安葬,也不能总放在大牢里。
皇帝心里有愧, 本想风光发葬, 也算是稍作弥补, 但是被太后拦下了。
宇文氏还背着通外族的罪名呢, 朝廷给他安葬, 这不是打自己的脸说明冤枉人家了?
这件事一直没个定论,礼部不好安置,也不能一直在诏狱的地库里存放着, 地库虽然阴寒, 但长久放着, 只怕尸身还是要坏。
于是大牢那边, 通知本家自行领回。
其实也是网开一面了, 要不就随便丢到哪里去了。
乱葬岗多得是大牢里丢出来的人。
嘉宁得去诏狱为父兄收尸,家里现在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姐姐没了踪影, 下人们也跑光了,这几日她浑浑噩噩的, 到今天才算清醒点。
她在街上花了五钱银子雇了一个车夫,租上一条板车去拉父兄遗体。
可走到半道上,车夫一听是去拉获罪的大臣回来, 就不肯去了:“小姐,你骗我!这么大的事,我可不敢沾上,别连累了我, 你找别人吧!”
嘉宁拽着他:“都一样都一样,您就行行好,跟我去一趟吧,我自己怎么搬得动呢?”
车夫推开她:“那我管不着,那是你的事!小姐,你要早说,我肯定不可能接你这单生意,不会让你上我车的!”
车夫满脸抱怨:“你这不是坑人吗?我们小老百姓,靠力气挣口饭吃,你坑谁也不能坑我们这些做苦力的人啊?您要拉大佛,我这小车可供不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下去!”
车夫语气和脸色都不善,嘉宁跟他好说歹说半天,最后又加了五钱银子,车夫人不去,只说把车借给她用。
这板车是大花木头做的,几十斤重,嘉宁穿着素衣,戴着白花,拖着这条板车就这么走着。
一步感觉有五步那么远,她从小没干过粗活,更别说拉车了。
但是今天就是爬也得爬过去,她不能让父亲遗体留置在那里,必须带他们回来安葬。
就算家里只有她一个了,她也是宇文家的人。
宇文家还没有断子绝孙,就不能让家人流落在外做孤魂野鬼。
天气很冷,她拉了两个时辰,到了那边,身上汗水已经把衣服打湿了,额头上也是全细汗。
等狱卒把人拉出来时,都是盖着白布的,已经有微微的气味了。
嘉宁眼睛一下就红了,眼泪直滴。
那熟悉的身影已经成了冰凉的尸身,据说父亲和哥哥是中了剧毒身亡。
嘉宁不敢掀开那白布,她希望父兄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她怕她掀起来,会看到他们惨死的面容,青紫的脸色,乌黑的口舌。
那她怕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安枕了。
“爹!”她凄厉地哭出来:“哥哥!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她哀嚎的叫声引得很多路人驻足观看:“朝廷不公!皇帝不仁!陷害忠良!你们死的太冤了!”
“爹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真是在天有灵,一定不要让害你的人好过!”
里面的守卫听她咒骂朝廷和皇帝,心里害怕,便出来轰她:“走!走!让你来接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再在这里信口雌黄给我们找麻烦,信不信连你一起关起来!”
嘉宁费力地把父兄一个一个背上板车,排排放好。
一路喊冤:“真是天道不仁!千古奇冤!当朝重臣!惨死牢狱!”
回来的路只会更艰难,因为多了父亲和哥哥的重量。
而且老天爷仿佛就是要跟她作对一样,她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还那么凑巧的下了一阵雷暴雨。
天公色,孩儿脸,去时晴天正好,回时瓢泼大雨。
把嘉宁身上打了个透湿,泪水,汗水,雨水,早就分不清了。
冷风一吹,刺骨之寒让她冷战不停,一步深一步浅,两腿直打晃。
以后没有爹爹,没有哥哥,没有姐姐了,一夜之间,她长大了。
不长大也没办法,命运如此,她又能怎么办呢?
没关系,嘉宁暗暗告诉自己,她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应该做一个大人了。
相国府牌匾脱落,大门残破,但是不管怎么样,总算到家了。
嘉宁两侧肩膀已经被麻绳磨出血泡,看着大门,她一会笑一会哭。
“回家啦!回家啦!”
有远处的街坊出来看,见她高兴的样子,指指点点:“疯掉了,可怜诶!”
嘉宁的任务完成了,她也没有力气了,摔在了地上。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头上,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
嘉宁眼前一片漆黑,她累了,想躺一会。
身后突然举起一把伞,帮她挡去了风雨。
一个人在她身旁半蹲下来:“起来,宇文嘉宁。”
嘉宁本已经快要失去的意识,被这恶鬼般的声音唤醒了。
她爬起来,转过身去。
果然是你,卜瀚文。
她尖叫一声,冲着卜瀚文的头打过去,却被卜瀚文偏身躲过去了:“你干什么?”
他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有点无奈,亦有些怜悯:“你父兄的安葬事宜,我帮你打点吧。”
“还有你刚才在街上叫嚣的那些话,你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吗?”
“下次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既然选择活着,那就要学会隐忍,你再这样口出狂言,我看你很快就要下去陪你父兄了。”
“用不着你在这假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弄成今天这个局面,有你一大半功劳!”嘉宁恶狠狠看着他:“往日是我太蠢,还以为你值得做个朋友,你害了我的亲人,今后我们就是仇人,你等着,我早晚有一天会报仇的!”
“是吗?”卜瀚文自嘲一笑:“你有拿我当朋友吗?”
“三小姐,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吗?”
他呼出一口憋闷在心里的气,又道:“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宇文兰君没有死,她被江东那边的人带走了。”
“你说什么?”嘉宁瞪大眼睛:“你说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他说:“陛下的探子亲口所说,怎么会错?”
嘉宁捂着胸口,被这个震惊又幸运的消息折腾得大口大口喘气。
她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姐姐没事。”
捶地道:“王璟,算你干了件好事!”
卜瀚文却看着她:“你姐姐自有人去英雄救美,用不着你为她担心,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她走了,却没带你一起走,你就没想过,你之后怎么办?”
“江东那边山高皇帝远,江东侯执掌地方,有他护着,宇文兰君不会有事。”
“而你,一个人留在京都,前程未卜,生死难料,你才是那个倒霉蛋,宇文嘉宁,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嘉宁冷哼:“我没想好!但是用不着你管!”
卜瀚文说:“我帮你想个办法,你嫁人吧。”
嘉宁抬起头,不敢相信:“你没病吧?卜大人,你家应该没死人吧,你怎么比我疯得还快?”
“我还在戴孝,你给我出的好主意就是让我嫁人?嫁人我就不用死了?皇帝和太后就不会问罪我了?”
“况且现在,我父兄罪名还未洗清,我还没能为他们申冤!宇文家万丈高楼一夜塌,正是倒霉的时候,谁敢在这个时候跟宇文氏沾上关系?谁敢在这个时候娶我?”
卜瀚文静静道:“当然有人不敢,但是也肯定有人敢。”
“比如我,我就敢。”
天上雨滴落在伞上,顺着伞沿碎落在地,空气凝固了。
很久后,嘉宁才回过神来:“这才是你的意图?”
她照着卜瀚文的脸甩过去一巴掌:“你是来趁火打劫的吧?”
卜瀚文生生忍受了,白净的脸颊上红了一片。
他没生气,还笑了:“我是救你于水火之中,怎么变成我趁火打劫了?”
嘉宁这时候真恨自己不是男人,不然真的要跟他打上一架:“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厚颜无耻的人?你几次三番算计我家,现在我家败落了,家破人亡,你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啊,我知道了,”她说道:“我二姐跳了城楼,皇帝现在猫哭耗子呢,往日你给他出的馊主意不少吧,只怕他现在恨死你了,瞧瞧吧卜大人,千尊万贵的尚书令,你的现世报马上就要来了,很快你就要赴我父兄的后尘了。”
“再说了,你已经不是御前的宠臣了,我嫁给你有什么用?这不是浪费我的青春年华吗?”
卜瀚文只是道:“没关系,官场沉浮,人心算计,其实我也厌倦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做官,我也可以不做官,我可以辞去官职,变卖屋宅和田地,手里总还有个几万两银钱,我们到南方去吧,随便隐居在哪里,足够我们几辈子吃喝不愁了。”
嘉宁笑了起来,满是嘲讽意味:“几万两银钱,你有这么多家产啊,卜大人,你区区文官,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为了显露你的富有,这么快露了家底,不好吧?我看你平时素衣素袍的,我还以为你是个清官呢,没想到,也是一丘之貉啊?”
“就这样皇帝还倚重你呢,没想到最大的蛀虫就在他自己身边吧?”
卜瀚文道:“我知道你笑我贪财,你心里也恨我,但是这些钱财,都不是贪污所得,我没有动过国库公中的任何钱财,枢密院风光无两,自然有源源不断的人送钱。”
嘉宁冷笑:“果然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就是会诡辩!贪污算腐败,收贿赂就不算腐败是吗?”
“你再怎么狡辩!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大贪官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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