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灿烂的白光里, 那一抹漂浮的灰色显得格外渺小,但也分外显眼,活像是古典时期标记敌人来袭的狼烟。
金眸在永夜中闪过, 伊卡利亚锁定目标,身体忽地一顿, 脚尖点地, 身体倏然化作灿金色的光点消失, 下一瞬,炙热的能量波轰隆降临, 掀落无数飞石碎砖, 裸露的钢筋如人被剖腹濒死时露出的肠道。
“反应不错,被关了这么多年, 看来你还没把最重要的东西和脑子一起切掉。”
能量炮飞速拆解, 神经触须缠绕着化为一条人类的手臂,黎月远落在远处高楼,活动了下肩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和那位争斗时还能有闲心救你,看来你终于长教训了, 这次知道要找个好主子。”
伊卡利亚出现在另一个楼顶,他还穿着一身蓝灰白条纹的宽大囚服, 袖子随意挽起,露出瘦得可怕的腕骨,神情淡淡,既没有终于脱困的欣喜, 也没有被戏谑嘲讽的愤恨,语调平淡,无喜无悲:
“请不要挡路。”
“一样的固执。”
看着那张六分熟悉的脸, 黎月远“咂”了一下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方的灰雾,摇了摇头,“哈,【正义】,又一个固执得要死的家伙。”
讥讽消散,黎月远像是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救那些人,是你个人的意愿,还是那位神明的命令?”
“没有区别。”
“啧,我真的不明白。”
黎月远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皮肤泛着不正常的冷光,挑起眉,目光竟带了几分长辈看不成器晚辈的恨铁不成钢:
“当初中央ai的监控还没有遍布全城,下城区也还没萎缩到现在这样,反抗军兴起后势如破竹,甚至曾经一度打到上城区的中央机房,最终却因为背叛功亏一篑,战友被屠杀,你本人更是被当作第一件封印物,日夜遭受凌迟活剐,你为什么还不恨?
“为什么不恨这座城市?为什么不恨背叛者的后代?不恨吮吸着你母亲鲜血诞生的人类?甚至时隔多年见到第一个背叛者,都不质问我,质问我当初为什么背后捅你一刀?”
那双金眸澄亮,其中充盈的某种过于熟悉的神情唤醒旧日尘封的记忆,黎月远恍惚中好似看见了西尔维娅,金眸疲惫而柔软的西尔维娅,带着某种决意将后代托付给她,她又在多年后亲手让那双相似不相同的金眸在痛苦中惊颤。
这么多年,每当又想起西尔维亚,她就会设想与那双金眸重逢的一幕,只是她从来没想过那会是一片……平静。
“曾经想过。”
伊卡利亚并不隐瞒,甚至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但我之后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之前是联系上残缺的世界意识,要在灰雾侵蚀中将特质交给后来人,后来则是想追随那位伟大又仁慈的存在,再后来……
抿唇咽下不合时宜的想法,伊卡利亚看向故人,曾经意气风发,站在领奖台举起人类最高成就银月奖章的大学者、起义军副首领,如今满腹怨怼,身体光是暴露出来的部分义体化程度就超过了百分之九十。
无关怨怼,被痛苦与虚无折磨的日日夜夜中,伊卡利亚倒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这位曾经亦师亦友,如今的陌路人:
“你在太阳下许下的承诺,如今还存在吗?”
“当然。”
黎月远掀了掀嘴角,搅动一个似笑似哭的神情:“也许永夜并非夜晚,应该是一个悚人的太阳——被背叛了太阳死去了,但终会有人替她复仇!”*
当“复仇”的最后一个音节被吐出,伊卡利亚快速地眨了下眼,一道幽蓝的能量波轰然砸下,像是飓风般摧毁那道身影及他站立的屋顶,露出楼体残缺的内里,像一座被暴力挖去一块的生日蛋糕。
稍远处,炙热的白光自天空滑落,照亮高楼、小巷,短暂地在漆黑的永夜里制造出一道颜色更深的阴影,泛着淡淡金光的身影从中钻出,身后狰狞的犬状巨兽虚影快速消失。
“哈,原来是这样。”
黎月远眯起眼,脑后细如发丝的数据线飘起,电弧不断闪过,以至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电流滋滋声:
“我就说上城区的封印没破,那位存在是怎么把你救出来的——原来根本就没救,你竟然沦落到断尾求生,太狼狈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如果之后没办法回归本体,你就要和这肮脏恶心的诅咒纠缠一辈子,你可是曾经触摸到‘完美’的人类!”
伊卡利亚神情不变,能知晓如此多的密辛,他自然曾经也触碰过那条人神的分界线。
因此运动失败后 ,那位对他的处置非常“隆重”,不仅会派人定时切割灵体,防止本体力量恢复冲击封印,号称人类心智主宰的存在还亲自给他下了一个诅咒。
【渎神者:背誓之犬】——不忠、背叛、虚伪,走在歧路上的人啊,背离神明,也就背离了智慧的果实。
因为这个诅咒,伊卡利亚的本体常年处于神志不清的昏睡,被切割出去“废物利用”的子体,智商也因诅咒失去思考能力,几乎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对曾经的起义军领袖、人类的精英,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恶毒、极具羞辱意味的诅咒。
眼下伊卡利亚的本体还在封印中,强行挣脱她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但伊卡利亚的本体被死死封印,渎神的诅咒却随着每一个被分割出来的子体一同分割、增长,特质是灵魂独一无二的回响,可神明专门针对一个凡人设下的诅咒,谁又能说不是独一无二的?
伊卡利亚正是借助诅咒的锚点,成功从封印里“偷渡”,并借着另一位神明的力量强行将诅咒收为己用。
用不太恰当的话形容,伊卡利亚放弃了被【净海领主】封印的原身特质,反手强行将诅咒镶嵌在了“特质”的缺口上。
这样的偷天换日自然不可能毫无代价,如果不能找回自己的特质,他将永远像高空走钢丝般,日夜与诅咒共生,不断压制诅咒的反噬,直到死亡。
——这比之前日日夜夜凌迟般的折磨好不了多少,甚至可能更糟,离开了原先特质的供养,他就像插在花瓶里的鲜切花,稍有不慎,花瓶坠落,生命就会随着水流一起离开花的根茎。
以至于杀他毫不留手的黎月远,斥责他的话中都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怒气。
伊卡利亚没有回应对方眼中写满了的“你是不是又所托非人了”的质问,黎月远不会懂,忠诚算什么,他向那位神明献上了自己的全部。
更何况,这个绕开封印的计划本来就是他自己提出的。他的神明渴求人手,他不能容忍自己安坐囚笼,等待施舍的救赎或从未抗争过的灭亡。
倒是黎月远话中的一些词让他有些在意,他眉头轻轻皱起:“完美?”
“你,愚蠢的【正义】,那位可笑爱情观察的实验者,都曾经是‘完美’人类的候选人——可惜,三百年前人类因为愚蠢带来了大灾变与污染,三百年后人类又因为愚蠢失去了拥抱永恒的机会!”
伊卡利亚再次利用阴影躲开攻击,解开了心中又一个疑惑:“所以,你当初进入中央机房后性情大变,是因为‘完美’人类?”
“【太阳】的遗泽沾染诅咒的阴霾,可怜的【正义】在孤独中动摇,人造的爱情被【命运】论证为虚伪……”
黎月远喃喃开口,眼中电弧疯狂闪烁,四肢扭曲分裂,拼合出的上百枪炮疯狂射击,轰隆的爆炸声衬托得她脸部僵硬的神情染上了狂热的癫狂: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自私?明明拥有了触碰界限,成为永恒的机会,又因为各种可笑的原因抛弃?!为什么!”
困惑消失,伊卡利亚不再回应,在密集的轰炸里靠近那一片灰雾,忽然,他身影一顿,金眸在爆炸和烟尘中向上,望向那一片亘古不变的永夜。
光雨突然停了。
前一刻还在坠落的雨滴像被屏外人按了暂停键,停滞在半空中,又像是落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时空交错点出现滑稽的静默。
“啵。”
冥冥中传来一声像是泡泡炸裂的声音,“暂停”消失,光雨继续肆意地流淌,伊卡利亚却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身影再次从阴影中钻出时不是冲着远方的灰雾,而是带着一道暗金色的锐芒斩向黎月远的后背!
“终于拿出点领袖的样子了。”
黎月远背后的枪炮几乎在瞬间完成一百八十度转向,猛烈开火,借助后坐力避开拿到暗金色,僵硬的脸在空中同样转动一百八十度,双眼激射出两道激光!
“是察觉到那位在逐渐虚弱,于是想做点什么,拿着敌人的头颅像你的神明献媚?”
伊卡利亚神情淡淡,他一向话少,手中握着的暗金色长刀却像是受不了主人被侮辱,颤抖着发出嗡鸣,战意汹涌。
“你现在状态不好,正好接下来的战斗不太用得上,这把刀就先借给你吧。”
半跪在地的男人恭敬伸出双手,化作人类模样的神明却没有松手,在他困惑抬头时瞄准时机,曲指弹了个脑门崩,“我需要你,但现在你这具身体可是本体,我费力气救你出来不是让你送死的,别让我发现你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明白?”
“……我知道了。”
握住刀柄的手更紧了几分,炮火照亮那双平静的眼,其中并无恐惧,也无忐忑,他信仰的神明赐下武器,并许下期许,祂将在云端投下注视,祂与我同在同行——
“我就说你为什么跟我念叨了这么久还不动手。”
灵界。
信徒的所见顺着信仰链接传入,都郁恍然大悟,对面那道颤动的银色身影很坦诚:
“你是三个世界中唯一没有动摇的人——唯一一个‘完美’的人类。”——
作者有话说:黎月远,一款西尔维娅激推。
*引用自诗句:“也许今夜并非夜晚,应该是一个悚人的太阳。”——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夜》,个别字有修改。
——
完结章在写了,我看明天或者后天能不能写完一口气放出来[眼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