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姐低头垂眸看自己莹润胸脯, 蹙着眉头满面绯红,一付难于启齿的模样,柳妈妈汗都急出了一身, 与若兮一同簇到徐菀音跟前, 颤声问:
“我的好小姐……公子, 你与世子爷之间……发生了何事?今日又是这般夜半三更地才回……”
若兮再是磕她家小姐和世子爷的糖, 此刻也是急了:“小姐, 世子爷不会……对你做了什么逾矩之事吧?是……是碰了小姐的胸了?”
见二位忠仆簇拥过来,徐菀音觉着羞臊起来,拿一块帕子覆在胸上, 整个人往水里缩了缩, 却是有些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柳妈妈见状, 更是急了,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了:
“这可怎生是好……老奴日后要如何对老爷夫人交代啊……小姐这……这乳儿日渐大起来, 老奴是留意到了的,也将那束胸绸布改调过两回了,怎的……怎的……还是被世子爷发现了么?”
若兮甚是执着于,世子爷到底有没有去触碰小姐的胸。在她心中,那宇文世子便如清风朗月一般,是个天神样的存在,怎能去做那亵渎小姐的龌龊之事。便只是一个劲地追问她家小姐:
“小姐,你快说话啊, 世子爷没有碰你胸,没有吧……”
听她二人一味专注于自己的胸, 徐菀音臊得难过,有些不耐烦起来,噘着嘴摇头道:“没有的事……”
自己却又实在消化不了今日之事, 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
“宇文少主他……今晚……亲了我的嘴……”
这轻轻的一声,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将两名忠仆一下劈倒在地。
徐菀音见状,又想起自己被那人紧紧压在身下肆意亲吻、毫无挣扎余地的模样,恨自己没有那气力将他推开,更恨自己没有那等子能力,竟要在这京城里被人随意轻薄欺侮。当初意气风发地要来京城闯荡一番,原来全然是无知愚蠢,却是被自己父母不甚怜惜地扔在此处,遇事无有起首,毫无办法……
又想今晚出了这般屈辱之事,往后又当如何?莫不是要任由他欺侮下去?若非如此,自己又能如何呢?
回想那人说的那些话,道是心悦于自己也好,控制不住也罢,与那戏台子上、话本子里那些白面书生欺骗良家女子的故事,又有何区别?
更诡异的是,自己如今乃是个男儿身,那人罔顾人伦地来心悦于自己,不是比那白面书生还加一重妄诞之罪过么?
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受了好大委屈,又为自己看错了那世子爷感到痛惜,先前竟一步一步陷入他温柔乡,对他生出些依赖感来,未曾想,他却是那般一个暗伏窥伺的不轨野兽……
小女郎十四年的人生里,实在从未遭遇过这般欺侮与背叛,只认准了那人一直是在自己面前伪装隐伏,现下掩盖不住了便对自己露出了獠牙。
越想越是如此,既排解不开,又思无对策,气急之下,眼泪便止也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柳妈妈毕竟是个年老经过事的,知道自己和若兮方才的反应,着实把小姐给吓到了,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拿帕子替徐菀音擦泪,一边安慰道:
“小姐,先且莫急,若只是……只是亲了小姐嘴儿,没有其它举动……”说到此处,又小心翼翼问一句,“没有其它举动吧……?”
徐菀音呜咽着道:“他死死抱着我,我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那便是了,若他不抱着小姐,也亲不上不是?若是只亲了一下,也是不妨事的……”
徐菀音又涌出泪来,摇头道:“不是只亲了一下,是好久好久……”
柳妈妈又忙替她擦去眼泪,继续安慰道:“小姐,你且听老奴说啊,那宇文世子先前看小姐的眼神,就……按老奴说,就不对劲……”
若兮死命点头,掺和了一句:“宇文世子必是好生喜欢小姐,奴婢老早就看出来了。”
柳妈妈白若兮一眼:“若小姐是小姐,那自是无碍,可小姐现今是公子,宇文世子若喜欢了公子,便是万万不可,怕是那世子爷有那么点心疾。”
若兮却是不同意“世子爷有心疾”这个说法,替他辩驳道:“小姐这般美,是个男的都会喜欢吧,若奴婢是个男的,一定也喜欢小姐。我看那太子爷……”说到太子爷时,声音又压低了些,“太子爷必定也喜欢小姐……”
柳妈妈又白若兮一眼,也低声道:“太子爷好男色的名号,满京城里哪个不知?”转头继续对徐菀音道,“老奴听太夫人房里的璞玉说,世子爷还未……未经过人事,太夫人正核计着要先替他纳一房媵妾,便是前一阵来府上的那位表侄小姐……这是旁的话。老奴的意思是说,小姐莫要将此事想得太重太伤,宇文世子既是个不甚懂男女之事的,那么他对小姐今晚这番举动,想来只是情之所至,便如若兮所说,他喜欢了小姐你,却是未曾去管,小姐究竟是男是女……”
徐菀音渐渐收了泪,叹道:“柳妈妈,你莫要再说了。你听来的,和我听来的,又是不一样,我老早便听旁人说他……有那许多风月传闻,太夫人房里却说……他不甚懂……”
若兮听小姐对世子爷误会甚大,又忍不住插嘴:“小姐,外面听来的那些,不作数的,璞玉说了,那些传闻是世子爷用来挡桃花的。只是,世子爷今晚亲了小姐……亲了自己的伴读,往后却要怎么办呢……”
柳妈妈正色道:“世子爷和公子的事,咱们做下人的,只做不知道!”
若兮忙点头不止。
柳妈妈又对徐菀音道:“我与若兮可当做不知道,宇文府上可不会如此,小姐说得对,我明日便去打听搬出去的事,即便太学学馆去不得,去赁个小院也使得的。小姐可莫要再想着此事难过了。”
有若兮与柳妈妈这些话,徐菀音方稳住了心神,自歇下不提。
次日乃是休沐日,因了昨日的荒唐,宇文贽心中也是萦回踯躅,几次走到那围墙处,朝栖羽阁院里望去,却并未见着那人一次。
便似有个笊篱在心中来来回回抓挠,一忽儿对自己道,就便去拉了徐公子……骑马去,自己那日不是答应了送她一匹白马么?
却又总被她说那句“你怎能亲个男子”给狠狠束缚了手脚和念想。
脑中更是忽忽闪过昨夜梦回时那个荒诞梦境,因是将自己狠狠惊醒的梦,所以极是清晰,仿若就在眼前——
在梦中,他又回到那靡丽销魂的细香竹林,仍是那般紧拥了怀中小郎君吮咂亲吻,只是加了倍的放浪形骸,毫无顾忌。袍下那昂然光景,此番该着实得到释放了,便由了心绪放开了手脚,只一味奔了先前那未得餍足的欲望而去,将箍在小郎君背脊上的双手一路挪移下去……
待抓住小郎君身上那物,便悚然呆住了,一时间竟如失了魂般,被铺天盖地的愧罪、自恶、自绝与鄙弃等感受淹没了心智,惊呼着睁了眼。
便整日里彷徨,又是想见那人、却又不知如何面对那人,还时不时冒出些刺人心魄的罪恶之感来,搅扰得他心绪难安、灼乱不堪。
堪堪捱到午后,父亲韬晦堂那边的武十三将军来请,便随了他过去。
韬晦堂内,沉水香幽暗浮动,掩不住一股紧绷的气息。
宇文贽踏入堂中时,脚步微滞。但见父亲宇文璧端坐主位,腰背挺直,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显出一丝不耐。祖母冯太夫人坐在一旁,手里捏着绣帕,眉头微蹙,见他进来,立时露出笑容。
“贽儿来了?”她嗓音仍是那般爽朗,可语调比平日快了几分,“快坐下,祖母有话同你说。”
宇文贽行礼落座,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二人神情。父亲虽未开口,可那紧绷的下颌却泄露了情绪。祖母虽笑着,可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帕子上的绣纹,显出几分心绪不宁。
冯太夫人突然“哦”的一声道:“今晨贽儿来我北堂宜福苑送香,我恰好外出采晨露了,清晨的凉风儿好,我总不愿错过,却是错过了贽儿……”
宇文贽:“那香名曰雪信,燃香之法并不如何繁复,孙儿已细细交代给祖母房中丫头,她想必已给祖母燃上了吧?”
冯太夫人眯眼笑道:“燃了燃了,果然有些冰雪之气。那异香园吕老板却是殷勤,竟也过来交待了一番。”言语间,有些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看向宇文贽。却看他仍是一派淡然。便加重了些语气,继续说道:
“吕老板说道贽儿昨夜去得甚晚,又说,那伴读徐公子也一同跟着去的……贽儿,你却说说,怎的和个伴读那般形影不离的呢?”
宇文贽听祖母说到徐公子,心弦一颤,面上却仍平静如斯,道:“恰好遇到徐公子在城南马场练马,便顺路同行了。”——
作者有话说:冯太夫人:暗招不管用,便明着来吧,谁叫我是你祖母呢!
第62章 堂审
阖目端坐的宇文璧淡然开口道:“那徐家公子, 当年你随为父到西北大营时,也曾见过,还是个垂髫小儿, 不知贽儿是否还记得?”
“有些模糊的印象, 记不大真切了。”宇文贽有些奇怪, 父亲为何要说起当年之事。却是又被那人的名字搅得胸中热浪翻滚, 只得暗暗匀息一番。
“为父不曾想, 你二人竟还有这般缘分,”他顿了一顿,听儿子沉吟不语, “宫里既这般安排, 想来也有些宫里的盘算。既是宫里有盘算, 你便须把握与那徐公子的关系。”
自守惯了的宇文璧,说了这么不着边际的几句话后, 便闭了嘴。
冯太夫人听自己这镇国公儿子说话说得无关痛痒,也知道指望不上他,索性单刀直入地说到了表侄小姐刘清纨的身上:
“贽儿,”她缓缓开口,声音仍是一惯的慈和,却不容置疑,“祖母今日在你父亲这里,寻你来, 是有桩事要与你商议。”
她慢悠悠啜了口茶,又温声道:“清纨丫头进府也有月余了, 我与你父亲都看她性柔端方,甚是满意。她虽是商贾出身,却是个极知礼的, 通《女则》,擅理家,连苏州知府都赞她写字有卫夫人遗风。她母亲与何氏是表姊妹,论起来,也算是咱们自家的姑娘。”
宇文贽自然知道祖母的意思,只是没料到她这么快便要将之提上台面,还拉上了一向不爱理此等俗务的父亲。
“清纨丫头你也见过几回了,相貌风姿俱是不俗,比之京中无论哪个世家的贵女都不会差。更难得的是,她对你,真真是一片赤诚……”
说到此处,却是想起自己宇文家这两位爷们,原是不吃哪个女子的“一片赤诚”。当初儿媳柳氏还在时,儿子宇文璧怕是只有对她一片赤诚的份儿。如今孙儿宇文贽,更是不缺女子对他一片赤诚。老太太便有些说不下去,打住了这个话头。
偷偷朝孙儿看过去,见那俊朗神秀的少年默然坐于那处,虽仍姿态恭谨,却眸色沉沉,似是在想旁的事情。
冯太夫人眉头微蹙,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贽儿,越过今寒,你便入及冠之年了。宇文家这一脉,还指着你开枝散叶。我与你父亲皆已想好,待下月吉日,便将清纨那丫头纳作你的媵妾……”
那大丫头璞玉是个伶俐有数的,见太夫人情急之下,竟说出了些逾礼的话来,忙极轻声地俯首在太夫人耳边提醒道:“太夫人,是先纳‘侍读婢’……”
按前朝与本朝之规,妾媵不得先于嫡妇,凡娶,先嫡后媵,所以正名分。若嫡妻人选迟迟未定,要先行暂纳媵妾,依规不得行正式纳采之礼,可以“侍读婢”等名义入门,待正妻过门后补行媵妾礼,再予改籍。
冯太夫人在孙儿的亲事上,原本打了些主意。在合当的联姻对象中,她为孙儿世子宇文贽已然相看、又双方有些属意的,有英国公嫡次女和礼部尚书嫡孙女两位。
那英国公嫡次女年方十三,尚幼,虽英国公夫人极是相中宇文贽,却知冯太夫人甚是急切地要替宇文府上添丁,因此上只在往来上亲近些,未能论及其它;
那礼部尚书嫡孙女,却因尚书夫人新丧,需守“齐衰不杖期”十二月整。
随着孙儿宇文贽的名头在京中世家大族女眷圈子内日盛,慢慢传出些“花间娇客”的名声来。老太太细细询了询,发现高门内宅的夫人们消息竟是如许灵通,颇有眉目,对宇文世子的“风流蕴藉”并不甚采信,却仍暗中关注世子爷的一举一动;
因而冯太夫人本来是不急的。
哪知近日里这小伴读徐晚庭却是好一派会生事。
从孙儿自拿主意将那徐公子接入府中起,老太太就时不常听来些内府传言,道是那小公子眼见得比女子还要媚气,世子爷日复一日地有些把持不住的模样透出来……云云。
老太太听不得这些个混嚼舌根的,狠狠惩戒打压了一回,内府中的声音是消弭了下去。
却又从外面听来些“故事”,仍是关于那小徐伴读的,说太子爷终究找到了他的龙阳君,却被宇文世子藏了娇……
待老太太自己真真切切在火玉湖上,见到自己那个清冷倨傲的孙儿,竟对那小伴读如珍似宝,看她的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今日又听匆匆赶过来传讯的吕澜樱说道,绿腰在世子爷面前竟一败涂地,亦正是败于那小徐伴读……
冯太夫人是真真地急了。
同时牢牢记住了吕澜樱的几句话。那于男女之事颇有见地的吕老板言道:
“可见得世子爷对徐公子那般情绪,现下仍为萌芽之态。既是萌芽,则需引导,却不可断然斥之,因愈斥愈是火中助油。”
“若世子爷确乎是个尚断袖的,便须另求他法,先确保子嗣;次之确保正妻家族睁一眼闭一眼、姑置勿问;”
“至于徐公子,若世子爷始终放之不下,也有前法可效,前朝有二品大员为其嫡子之故,收养‘义子’,后徐徐操作,助那义子成为‘同进士’入仕……”
听吕澜樱说到徐公子处,冯太夫人连连摇手,道是不妥。那徐晚庭本身就是正三品地方大员徐渭之子;更何况,徐府与宇文府两家向有龃龉,根本不可能有类似操作,或者能牵扯上任何瓜葛。
于是先将徐公子搁置不提,却是定下个规程,便是要“确保子嗣”。
如今恰好有个刘清纨在府上,一门心思地钟情于孙儿。家世门楣也是刚刚好,既够得上给宇文家的世子做妾,想来也能允了宇文府上宦家大族的诸般要求——例如先予生子,留子不去母,只需将其子归于日后入门的嫡妻……等等看起来较为苛刻的要求。
冯太夫人想着背后这些迂曲萦纡,心中好生痛惜与恼怒。
痛惜没有依从自己本心,早一些替孙儿操持婚事;
恼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徐晚庭,竟将个好好的少年才俊、前途大好的俊髦帅将给贻害到这般悖乱狼藉。
自己那孙儿,明明是京中诸多高门仕宦眼中的最佳良配,却要落得个在婚姻之事上还需步步为营的境地。
便着实恨上了那个漂亮小郎君,把先前自己还曾对她那般惊叹喜爱过的种种,全数忘了个干净,恨不得能随了自己心迹,将那个惑人媚人的“男色”赶出府去。
此刻坐在韬晦堂上面对孙儿,冯太夫人费了好大气力才忍住了自己对那徐公子的满腹怨怼,只娓娓叙讲刘清纨之事。听大丫头璞玉提醒,方又将那番由“侍读婢”到正妻就位后的媵妾补礼改籍等规程,细细说了一遍。
哪知那沉静稳当的孙儿平心定气地听完自己那番言语后,只沉吟了一息,便干干脆脆地开口道:
“祖母,父亲,贽儿恕不能从命。我对清纨姑娘无意,莫要误了她终身之事。”
言讫起身,立在堂前对二老躬身行礼。堂外秋蝉嘶鸣,一阵阵聒噪之声如同裂帛,将堂中人的心绪也一层层撕裂开去。
冯太夫人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地抖将起来,忍不住“啪”的一声将茶盏磕于案上,颤声道:
“你说这话,可有考虑宇文家的香火?你对清纨丫头无意,又怎知会误了她终身之事?你可知,那夜你与你那伴读在栖羽阁书房内相携相拥地写字时,清纨丫头正好去你青梧院送夜宵点心,站那处看得真真儿的,就便是那般,人家也对你死心塌地、毫无二话……”
只听镇国公爷宇文璧一声闷咳,诧异问道:“贽儿与那伴读相携相拥地写字……是何意?”
冯太夫人老泪欲流,红了眼圈,道:
“国公爷,你那万不失一、从无差池的好大儿,怕是要行差踏错在这一步了……”
竟是带着些泣声将自己在火玉湖上的所见、府中下人的传言、甚至异香园中的绿腰之约,堪堪说了一遍,听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宇文国公爷一双眇目也似瞪出了些火光来。
宇文贽此刻方知,香师绿腰昨夜的那般骇异举动,竟是来自于祖母授意,一时间也是好生叵耐,只觉得情何以堪,禁不住低声喃喃道:“祖母,您……荒唐啊!”
声音虽低,却听一声碎瓷砸地的脆响紧接着响起。
只见宇文璧怒不可遏地狠狠摔了手中茶盏,低喝道:“放肆逆子,何人荒唐?吾竟不知,你倒是养出如许淫靡之习来!你可知‘渎乱人伦,禽兽不若’之理?你又可知‘男淫男,竭其精,必夭寿’之训?你这般邪狎之举,焉能对己身?对高堂?对宗祧?”
听父亲说出这样一番铿然之言,宇文贽霎时陷入如自己昨夜所做荒唐噩梦般的愧罪之感,胸中悚然巨震,跨前一步,“嗵”的一声便杵跪在地,将冯太夫人心疼得发出一声惊叫来。
老太太霎时间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忙不顾前后矛盾地替孙儿分辩道:
“吾儿实在言重了,也莫要就下这般谳论……我老太婆言过其实也是有的,贽儿远未如你话里说的那般……”——
作者有话说:啥事扛得过上纲上线?
世子爷的浓情,能置于何处?
第63章 迎佛法会
徐菀音主仆三人又一次走进徐家田庄院门时, 已是数日之后。
先一步踏入的若兮,从院门内传出吱哇乱叫之声,兴奋莫名, 唤道:“我的天啊, 公子、柳妈妈, 快来看, 这还是原先那个田庄么?”
原先守庄子的林大自然是换了人, 新换的杨管事帮忙套好马车,开始搬抬那马车上林林总总的物事,一边微笑着给徐菀音介绍田庄情况。
徐菀音一路走入, 一路见得诸般变化。只见庄门前原本裂了不少缝隙的青石阶, 如今全换了平整的太湖石。杨管事一迭声地介绍, 道阶旁两株垂丝海棠是新移栽的,待来年春日里, 必能看那绯云堆叠,落英满径。
又见东西两进厢房,屋檐上全换了新瓦,漆作深青,檐下悬了铜铃,风过时清音泠泠,衬得院落愈发幽静。
正屋的雕花隔扇门上,重新裱了云纹蝉翼纱, 屋内一应陈设皆换了紫檀木的家具。杨管事一壁忙碌个不停,搬上搬下, 一壁止不住地说话指引,原来这庄内上上下下,诸种修葺, 皆是经由他手,自是熟悉又骄傲。
竟连后院那口原已荒废的泉眼,也被掘深拓宽,引了活水流出,又在四周砌了青玉石栏杆,于泉边搭了座竹制凉亭。一眼便见亭柱上刻的那行字写着“莫听穿林打叶声”,字迹甚是熟悉,又听杨管事说起来,才知竟是宇文世子所写。
再到偏院,原先被那林大做了个堆放农具的杂物间,徐菀音几乎未曾走到那处,却看如今已被改为了书房。踏步入内,一眼觉得熟悉,想起来其间陈设格局竟和宇文世子的书房相似。亦是在北墙架了一整排黄花梨书架,杨管事笑道,送书过来之人说,每一本都是世子亲选。
与柳妈妈一道布置完厢房的若兮忍不住跑过来说道:“公子可知,这田庄大变样的背后,每一样都是世子爷的安排啊……”
原来她和柳妈妈随着名粗使仆役一番归置,那仆役手脚不闲,嘴也不曾闲着,嘀嘀咕咕小声小气地将这田庄内,哪一处如何改建的、哪一处如何修葺的,竟是比那杨管事还要细致地说了一遍。却是几句话里便带了句“世子爷说了”,说到后来,便连若兮也会代他说出那句“世子爷说了”。
徐菀音坐在那书房内,看着临窗的大案上摆放的墨、砚、镇纸,样样俱是温润,和栖羽阁书房里那些使惯了的文房诸宝,一色一样。
禁不住便有些茫然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宇文世子。
那日夜里,她与柳妈妈与若兮商定,次日便要外出寻赁个院子,好搬出宇文府。那柳妈妈是个擅于此道的,却一连好几日在外打听,始终未得起色。
徐菀音的课业却是随了太学馆,与一批生熟面孔在一处,日日就学,倒是也腾不出时间琢磨旁的。更不敢也不愿去过问,为何宇文少主竟没与自己一处就学。
她偶尔还被如意馆画院拎请过去。
那如意馆行走赵翼赵大人经过了上回那一遭,知道伴读徐晚庭公子背后是有些臂膀的。不仅镇国公府世子深夜亲自来宫里寻人,好似太子那头也有意无意地探过这位公子讯息,更有些靡色传闻似有似无地飘着。却哪里还敢怠慢?
忙替徐伴读正经设了画案在堂,各色画具一应俱全,凡有画技交流、或不过分赶工的画像任务,便恭恭敬敬派人来请了小郎君过去。
徐菀音便是如此,整日里在外,竟是比上值之人还要忙碌,天天要忙到夜里才回栖羽阁。
镇国公府上却是静悄悄一片。派至栖羽阁的几名丫头仍是不声不响地做着本就不多的活。门房管事等,先前还时不时过来笑谈两句、通个院内讯息,如今也不见过来了。
柳妈妈自然知道,这是镇国公府上默默地在下逐客令了。便自觉地加紧在外找地方。
终于被个房牙子带到徐家田庄,说了句“物归原主”,便将门锁带房田诸契统统交了给她。
柳妈妈确乎经过事的,却也因了此事感念不已。因见田庄大变了模样,活脱脱被整葺得如同一所正经门户一般,就便是这徐晚庭徐公子接了任命就了官职,能得自立个门户,坐拥这么一所院房,也足有脸面了。
不仅如此,那背后之人还给配了管事和田庄仆役。
明眼见得,此非一日之功,想来那人早就有意做此一事,只不知乃是从何时开始。
柳妈妈却是精黠,并未将这些告诉徐菀音,只说找回了自家院子。
也是一心指望自家小姐与那人能得生分一些便是一些。
哪知还是被下人多嘴说出了那人名号。
就便是无人多嘴,徐菀音又何尝看不出,这田庄院里屋里,处处皆有宇文世子行迹。
终究还是忍不住问起来:“柳妈妈你可知,宇文少主去哪里了?”
然而那柳妈妈又缘何得知宇文世子的去向?
只得压住些心中疑惑、与幽伏于心底的那几分想念。
又过得几日,秋凉已至。到了夜间,只听秋虫唧唧,仰脸即见秋月清冷,悬在梧桐梢头,将满庭的草木敷上一层薄霜也似的银辉。
方在竹亭那处小坐了一息,便觉着裙下沁凉,起身一看,身下衫袍已然濡湿,脑中倏然闪过那日在宫中,那人将自己揽至膝上,原是因了更深露重,草间露水濯湿了衣裳,那人只是顾着身边人的衣袍湿了,却毫不在意他自己早已上下浸透……
心中方得一刻柔软,却又想起黑暗中,自己被那人牢牢箍于身下,不由分说地吮吸唇舌,那湿热粗重的喘息声响彻于耳边,听得人惊心动魄。他身上那般硬,整个儿压覆在自己身上,又硌又痛又是不堪其重,却连动也动不得一分……
又是恼怒起来,心道自己为何要去想他此刻到底在何方?他那日做了那般失格之事,该当惭愧不已,再也无脸现身于自己跟前才对。
翌日,依如意馆值表,徐菀音着了一身束袖斜?袍前往画院。
刚进画院大门,便见赵翼大人携了一道宫中文书,让她赶紧回去准备准备,今日午时便要随集贤院列队,动身前往大荐福寺,须在大荐福寺行迎佛法会一十一日。
突如其来的诏令,让徐菀音猝不及防,一时间紧张万分,因从皇宫到自己现下所居的田庄,马车往返至速也需个把时辰。
因而根本来不及问询细节,忙匆匆奔至宫外。所幸自家新置的马车还停在那处,也不好问那仍有些陌生的赶车仆役王二为何还在此处,加紧上了马车,便令王二赶车回田庄。
一通急乱忙碌后,终于由柳妈妈收拾好了足够十一日在外的衣物包裹,千叮咛万叮嘱地送她坐上马车进城入宫。
马车走出了老远,柳妈妈仍在那处立着,心中好生忧虑。小姐何曾独自在外如许长时间过?还是一付需要彻底隐藏的女儿之身,是真真不知她要如何照顾自己,才能安安稳稳渡过这十一日。
徐菀音一直到进入了集贤院学士列队之后的画工队伍,随另两位画师坐入那青布帷幔的油壁车,才从同车的首席画师呼延明口中得知,这一趟,原是因了西域高僧玄玑法师突携佛门至宝入京。
至宝有三,一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原本;二曰以天竺陨铁所铸,击之清越如梵唱,传闻可涤荡心魔的佛音铜;三曰描绘弥勒菩萨降世宏景的绢本彩绘《弥勒下生经变相图》。
皇上龙心大悦,特命太子李琼俊与二皇子李诀赴皇家寺院大荐福寺主持迎佛法会,并令鸿胪寺、集贤院共同筹备。
据说此番前往大荐福寺,原本没有画院的事。哪知提前从大荐福寺过来接迎玄玑法师的慧明和尚突然上奏,道是佛图绢本质地轻薄易损,须专人临摹备份才好。
太子与二皇子闻言,皆是深以为然,便临时请诏下发至如意馆,由赵翼大人亲自带领两名首席画师,再加上据称“尤擅线绘”的徐晚庭,一同前往大荐福寺,行临摹之职。
徐菀音心下惴惴,也不知这个“尤擅线绘”的评价从何而来。近些日子以来,那赵翼大人对自己的态度倒是大有转变,也领着自己这个纯纯的“门外汉”习学了不少专业画功,她自觉刚刚领略到一些画笔之下的日月春秋,怎的便能随同画院长官、悿与首席画师居于一车,去做临摹佛图那等宏阔大事了?
忙在车中朝二位首席画师连连作揖,虚心请教此去应当如何行事,万望二位多加提点,以免行差踏错云云。
那二位原本也是奇怪,怎的会捎带上徐晚庭这么个三脚猫、二把刀,去做那等大事?却从赵翼大人那里听来云山雾罩的一句,道是“捎带?该要问问究竟是何人捎带何人罢……”
说得二位首席俱是心中一凛,心知背后必有自己不可知晓之情之理,自己恐怕才是要小心谨慎、莫要仗着首席的头衔便任意施为的那个。
于是在面对谦虚小意的徐晚庭时,二人只是诸般有礼,无不应好——
作者有话说:急死个人!徐公子要入太子之毂了,世子爷却上哪去了?
第64章 太子好知趣
酉时日入, 法鼓初震。
大荐福寺山门洞开,九重铜钉映着斜照秋阳,洒下一地碎金。
太子李琼俊立于朱漆步辇前, 着赤黄袞龙袍, 腰悬七宝蹀躞带;二皇子李诀稍后半步, 穿深紫圆领袍, 犀角带上挂金鱼袋。
玄玑法师捧经匣缓步趋前, 口中唱谒不息。十二名寺中沙弥分列迎道两侧,齐诵《宝鼎赞》,恭迎法师。
鸿胪卿奉上紫檀香案, 太子三捻龙脑香, 青烟直上鸱吻。
待迎佛法仪仗队尽数入了大雄宝殿, 由太子主理,二皇子协理, 会同方丈荐福上座释弘忍法师,升莲花须弥台座,恭迎玄玑法师。
但闻佛音铜磬声震屋瓦。
徐菀音一袭青衣,跪坐于画师席末的青蒲团之上。见赵翼大人离席叩首,协同上座法师缓缓展开绢本彩绘《弥勒下生经变相图》。
一缕斜阳绵软悠长地从大殿门外铺洒而入,只见金沙般的光线照在那佛图之上,竟如有虹晕自绢本之上冉冉而起,惊得殿内众人一阵骚动。
徐菀音抬首望去, 却见高座之上的得道高僧闭目端坐,似被那虹晕相托, 似如神佛。一时间不禁暗自失神感叹。
却迎眸碰上一道灼灼目光,竟是太子从那边厢高处,远远地直盯过来, 似深邃,又似直白,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徐菀音忙垂眸收目,复又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敢稍动。
一百零八声暮鼓沉沉敲响,首日的开经梵供“启函礼”已毕。
大雄宝殿之上,香炉余烟袅袅,盘旋在丈八高的释迦牟尼金像周围。
距大雄宝殿百步之外的香积厨院,乃是专为皇家迎佛法会用斋之所。
徐菀音随鸿胪寺、集贤院随行官员,及如意馆画院几人,在廊下分坐于铺设蕉叶的素木长案两侧后,方见太子、二皇子及高僧一行缓缓步入。
太子行至画院几人的案席处时,脚步似停了一停,复又前行,一直走到上首北向所设的紫檀矮榻,在团花茵褥上盘膝坐下。
厨院沙弥鱼贯送入斋饭。
太子与二皇子各自的贴身宦官悄无声息地将各盒格内斋菜均做了品尝,便静静地立于暗处。
席间所有人静穆肃然地端坐等候,整个厨院以内仿若无人。
太子自打坐定后,那双眼睛就止不住地朝远处趺坐的徐菀音身上一瞟再瞟。只见那小郎君青衣素雅,在一众公卿贵吏当中,如一株灵芝芳草,独自馨香。竟渐渐不由自主地就错不开眼去了。
那二皇子李诀与方丈及高僧,坐于东西两侧各三席。东侧而坐的二皇子恰能将太子那两道明火如炬的眼神,尽收眼底。
二皇子先前并未见过徐菀音,只是对太子属意某伴读公子的传言有所耳闻,这回得见,心下暗自称奇,未曾想过世间竟有长得如许灵秀葱茏的少年,便是自己,也忍不住总想多看几眼。
两名贴身宦官终于走上前,替太子和二皇子分别布菜,下席众人方开始准备用斋菜。
席间虽沉闷,斋饭却做得甚是美味可口。尤其那道据说由西域高僧特地带来的胡麻面饼,夹杏仁、椰枣、胡桃馅,甜而不腻,年纪甚长的上官们皆是浅尝辄止,徐菀音却爱甜食,一口又一口吃得欢喜。
偏生斋饭讲究个适可而止,任是何种餐食,俱是小小一格,不爱吃的固然需要吃完那一格,爱吃的却也只有那一格。
徐菀音不多时便吃完了甜蜜蜜的胡麻面饼,正有些意犹未尽。忽然看见勾腰过来一个小公公,悄咪咪地到了自己的食案之前,将一个加盖的餐钵放下,竟又一言不发地退开了。
徐菀音打开餐钵盖子,便见满满一钵子胡麻面饼,惊得她忙又合上盖儿,快速地四处扫视一眼,见并没有人朝她这边看过来。再朝那小公公退过去的方向瞅一眼,正又碰上太子那双直勾勾的、笑意满漾的凤眼。
只见他举起的双箸上,正夹着一块胡麻面饼,对着自己抬了抬箸,轻轻将饼放入口中,细细嚼着,眼神胶着地盯看她,一瞬也不瞬。
徐菀音两眼像碰了火一般,急速转开了眼眸。
她向来不喜被人盯看,想当初宇文世子便是因了不住盯看她,一度令她不适。此刻在这一派肃穆的斋堂之中,被那太子两道目光牢牢锁住,更是令她如芒在背,身上不知何处隐有针刺之感,竟是一口斋食也用不下去了,呆呆趺坐在素木长案后,两道秀眉不知不觉便微蹙了起来。
过了一阵,却见先前那捧来餐钵的小公公,又悄没声似个幽灵般地飘过来,拿走了她案上那个餐钵。
徐菀音抿了抿嘴唇,对那还算知趣的太子爷打消了些不虞之感。又心知自己这份斋饭是必须用完的,四下里悄悄看了看周围,见众位上官都在有条不紊一格一格地吃将下去,有那吃得快的,已是多格见底。她心下立时有些着急起来,忙又低头快速干饭,吃得难免太快了些,几度噎到,显出些许狼狈来。
太子爷坐于上首,本是不错眼地看着徐公子,心中直呼“今日方知何为秀色可餐”。见她偏爱胡麻面饼,便使个眼色令人给她送了一满钵过去,没曾想却引得她皱了眉头垂了眼,竟连用餐都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太子那颗心总会被那徐公子轻易左右着,竟是被她几不可察的一丝丝神色变化,也能引得他心里头如同有个挂不稳的吊水桶,七上八下个没完。
一见她变了脸,太子立时便惶恐了,忙又使眼色,令人去将那餐钵取了回来。所幸那小太监极是伶俐,将太子的两番眼色理解得相当精准,没有造成令太子更为惶恐的局面。
二皇子李诀如同看戏一般,一边慢悠悠用着斋饭,一边看那太子爷孔雀开屏般地频频动作。
近戌时末,用完斋饭后到迎客堂领了自己包裹的徐菀音,才随一名领路沙弥一路前往自己所居禅房。
暗夜深深,这座皇家古刹内古柏竦峙,一路秋风吹袭,便有丝丝落物迎面而来。那沙弥见徐菀音不甚适应,停了脚步拨拂头上身上落物,便小声对她说道:
“施主莫怪,此乃古柏针叶,这几日确乎落得密了些。”
徐菀音何曾在这渊渊古刹留宿过,在这夜深人静时分行走在陌生又饬穆的庙宇之内,心中凛然,一路瞻拜行过,只觉得处处皆是威赫谨严,步步都该虔敬祗仰。
一阵清泠泠的铜铃声传来,便见前方九曲成桥,沙弥说道:“此处是放生池,这池子底下沉着三百斤铜钱呢!”
徐菀音踏上那桥板,只听青石板“噗通”有声,每走一步,便惊散一群池中锦鲤。她停步朝东侧灯火处望去,那沙弥顺了她视线,说道:
“那侧是菩提院,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殿下所居禅院都在菩提院。其余大人的禅院禅房,却在西侧兰若院。施主请随小僧往西。”
二人朝西入了兰若院的乌头门,经过几处如若零缀的大小禅院,隐约似有人声,知道是各位上官们已入内备寝。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如意馆几人会落于哪处禅院,又不知自己的居处会不会有些尴尬处,只听那引路沙弥说道:
“画院的几位大人都在这方‘洗笔’禅院内,画室也在此处,施主从明日起,可至此院来,会同几位画院大人一同临摹作画。”
脚步却是未停,走过了那洗笔禅院,转过一处墙角,径直走上一条幽深竹径,拨开几条横斜的竹枝,见竹径尽头竟有一处独院,阶前两丛白菊开得正好,在夜风中散出清冷菊香。
沙弥推开那扇素木院门,立在门边道:“小僧就送施主至此,明日卯时晨钟后,请施主至诵经堂便是。”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将手中所提白纱灯笼递了一个给徐菀音,便自去了。
徐菀音目送那沙弥离去,阖了院门,倒上门闩,回身见院内一片墨黑,一大丛竹林,便如一片屏风般,将院内景致与院外隔蔽得严严实实。
抬脚踩上地上一溜石板小径,转过那丛竹林,才见林后别有洞天,几畦菊花花圃,重叠罗置,生在几重错落有致的山石之上。她心想,怪道远远便闻到菊香扑鼻,原来这院里竟有如许一大片的各色菊景。
月光下,一进小小的单门禅房隐约可见轮廓,门檐下挂有一盏风灯。她走上前去,以手中灯火点着了风灯,院内便立时鲜活起来。
便听四周唧唧虫鸣,更添心中宁静。
心想该是因了在古刹庙宇中,自己一个人置身陌生院落,竟是丝毫不觉恐惧慌张,只一派肃寂恪然。
安安稳稳地推门进了禅房,又点上案上烛台,在那极是简单又各物齐备的禅房内稍加整饬,从一旁的缸里取水净了面,疲惫之意即刻沉沉袭来,便一头倒在床榻上。
正要睡去时,迷迷糊糊中忽听院外有人扣门,“嗒嗒”有声,声音虽轻,在这静夜之中却甚是清明可闻——
作者有话说:谁啊?
第65章 夜探
先前用完斋饭后, 太子便先行摆驾去了贵胄禅房,位于菩提院正堂的“澄观阁”。
瓦儿早已将禅房内拾掇齐整,燃上了太子最爱的青木香。
那青木香常用于醒脑通神, 在佛家灌顶仪式中也常点用此香。太子便是在一场佛事中嗅到些许, 竟至念念不忘, 后来便专门令人仿了那佛事用香, 替自己制备了好些, 仍唤作青木香。
哪知太子一进禅房,便皱了眉头喊:“瓦儿,把这青木香给孤掐了去, 点上一把迷香来……”
把个瓦儿小公公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把眼睛看向那一同跟进来的小宁子。那小宁子正是方才在香积厨院, 在太子和徐公子之间一送一取胡麻面饼餐钵的小公公。
小宁子对瓦儿使个眼色, 过去掐了青木香,将窗牖推开一扇来, 露出远远可见的京城灯火。
小步走到太子身边道:“殿下,您还没到这澄观阁住过,奴才先前就听说,此处开窗可俯瞰京城全貌,这下可算见着啦……”
太子心神不宁地呷了一口瓦儿递过来的去燥茶汤,随小宁子走到窗边,果见隔云去雾的遥远那方,繁华京城的星星点点、红灯绿盏, 有若天边银河般璀璨耀目。
伸手便将另一扇窗牖也推将开来,大大吸得一口气。
这大荐福寺本就位于山中高处, 此处菩提院正堂,又正是全寺最高处,自然是景致、空气都最佳的所在。
太子重重地呼吸吐纳几息之后, 自觉胸中畅快了些。
转头却又叫唤起瓦儿来,声音里却已带了些轻松调谑之意:
“瓦儿,怎的刚到了寺中,便不听孤的话了么?待要做小和尚去?”
瓦儿最是了解自家主子,听太子爷现下的言语,便已然放下了那颗惴惴之心,过来赔笑道:
“爷,奴才方才琢磨寻那迷香去,又怕大和尚要抓奴才去打板子……”
“哼,便不怕孤打你板子?”
瓦儿已从小宁子那处得知,主子此刻的暴脾气,乃是得自于用斋饭时从徐公子处吃到的瓜落,心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小声小气道:
“爷要打瓦儿板子,是爷心疼瓦儿,瓦儿便受着。那大和尚的板子,瓦儿可不爱去受,听说他们一个个无欲无求的,无趣得紧……”
“哼哼,你倒有得说嘴了,人家求道得道的,怎的被你个没根儿的奴才说叨起无趣来?赶紧磕头吧你……”
瓦儿笑嘻嘻地跪下朝窗口方向磕了个头,起来又道:
“爷,奴才先前特意去找那知客僧广济和尚,叮嘱分派禅房的事……”
太子一怔,想起自己确是吩咐过瓦儿,要给徐公子的住处安排得雅致些,便问:“哦?却是给徐公子如何安排的?”
瓦儿一直不敢主动提徐公子之名,话头儿总在打绕绕,此刻总算听太子爷主动说起了徐公子,方大胆说到了那小郎君身上:
“爷,那广济和尚好个黑脸,道是凡迎佛法会,三品以下宾客皆要按那什么……哦,按那《伽蓝安置录》分院而居,说徐公子未授官身,派不得独院禅房……”
偷偷瞅了太子一眼,见太子微微一挑眉,凤目中翕然刺光,却并未言语。
瓦儿接着又道:“奴才心中惦记那徐公子,那般柔弱个身子,实在需要个清净院子才是,便厚了脸皮再三央求。于是那广济和尚便道,可将‘西跨院’派给徐公子,只是那西跨院靠近后山兽苑,去岁竟有野彘破栏伤人之事……”
太子听瓦儿不着边际地唠叨个没完,失了耐性,斥道:“莫要再啰嗦,直接说,徐公子到底给派了何禅房?”
瓦儿这才喏道:“最后好歹给派了竹风轩,是个小小独院儿,奴才抽空去瞅过了,好生密实个竹林屏风,从外头看里间,实实是啥也看不着。院儿里尽是各色秋菊,菊香如洗,是任何香都比不过的清雅气味……最妙的是,虽那竹风轩是在西侧兰若院,却有条后院山道,直直地通到澄观阁后首……”
便见太子凤目之中立时精光大亮,“哦”了一声,转了转头,似要找那“后首”究在何处。
瓦儿快步趋至一扇窗前,轻轻推开道:“爷,从这方望过去,便能看到那条山道。可惜山路蜿蜒,奴才今日日间放眼看了看,却是看不着那竹风轩,但奴才特意走了走那山道儿,依奴才这脚程,也就半盏茶工夫便能走个来回,实在近得很啊……”
那太子听得瓦儿此言,哪里还坐得住?
他今日在那斋堂之上讨好徐公子不成,反倒被那小郎君掉了个脸子,心中悻悻然得难过。始终如鲠在喉,仿似有团密不透风的软棉花压在胸口,让人掀又掀不开,又完全忽略不过。好想去把那小郎君拽到身边,揽入怀里,看着她眼睛好好问问,“到底要怎生做,才讨好得了你?”
偶一转念,想起她那不高兴时黯下来的脸色,心中又是惶恐不已,竟是没来由地怕她那副模样。便又想问问她,“今日到底为何生气?究竟要孤如何做,你才不生气呢?”
便见太子那高大的身躯,在房内转来转去,将那灯影扰得一忽一忽地晃。他又是将身体探出那扇窗牖,巴巴地朝那山道看去,显见又是心动、又是犹豫,呼噜噜地喘着气,像只躁动不安的困兽。
瓦儿和小宁子俱被这位至为矜贵却率真朴直的主子爷吓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动也不敢动。
忽见太子爷转头看过来,无比突兀地挤出一字:“去!”
两个小太监睁大了四只疑惑的大眼,等着这位爷后面的话,却等了半天也无后话。
太子爷似有些后劲不足,说完那个“去”字后,却再说不出第二个字,又跑到那窗口朝外望着,呆呆出神。
半晌后,瓦儿终于试探着上前,小心说道:“爷,要不……奴才过去……去那竹风轩一趟?”
见太子背对着他二人的身躯一抖,却并无回话。
又过了一会儿,瓦儿又轻声道:“爷,再不去,怕徐公子……睡下了。”
终于听太子发出一声:“去吧。”
瓦儿:“那奴才就跟徐公子说,请他过来澄观阁一趟,太子爷有请?”
见那太子爷仍是背对着,伸手朝后挥了挥。
瓦儿忙道声“喏”,颠颠儿地去取了一提亮黄云纱宫灯,快步奔了出去。
黯黑无光的山道上,一盏黄灯幽幽地一路飘飞向前。
瓦儿知道太子爷必是趴在那窗口不错眼地看着呢,脚下飞快,几是在一路小跑。
正跑得气喘吁吁的,忽听后头一阵“敦敦”的脚步声跟了上来,黑暗中吓出一个激灵,忙喘着气回头一看。
便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只一息,便已扑到了跟前,吓得瓦儿一声惊呼就堵在喉咙口,堪堪要叫将出来,却见那黑影被宫灯照亮了一角赭黄色带有团窠龙凤纹的袍服下摆。
竟是太子爷跟了过来。
瓦儿“咕”的一声打了个嗝儿,生生地将那声惊呼堵回了肚中。
太子朝瓦儿挥挥手,摆了一下头,便又大步朝前走去。
瓦儿忙举了宫灯,飞跑着跟上,一路小声嘀咕:“我的爷,这么黑的天儿,这土道儿,您可怎么跑恁快的啊……”
二人来到竹风轩院门口,果见那一蓬密密匝匝的竹林,如一片屏风般,将内里挡得严严实实。却因了是在黑夜里,能见着里面有点点亮光透出,正是徐菀音先前到时,在禅房门口点亮的那盏风灯。
瓦儿抬头看向太子,不知太子自己跟来了,是有何旁的计较。
太子却看回他,冲他努了努嘴,意思是“你扣门啊”!
瓦儿这才伸了手,往那扇素木门扉上敲去。
“嗒嗒嗒……”
却是不敢一迭声儿地敲,便是这般“嗒嗒嗒”,停得一息,又“嗒嗒嗒”,敲了好几轮,才终于听见里头有点响动。
太子立时挺起胸膛,器宇轩昂地站于那处。
只听“吱呀”一声轻轻的门响,有人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将出来……
却只走了两步,便久久地停在原地,再无声响。
瓦儿又看太子一眼,太子一皱眉,示意他再敲。于是瓦儿又轻轻一轮“嗒嗒嗒”,见太子指了指嘴,忙会意出声道:“徐公子,奴才瓦儿在此相扰……”
太子屏住呼吸,侧耳凝听。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内里徐公子小声问道:“瓦儿公公,何事?”
太子一舒眉头,心头似才恢复了跳动。
瓦儿一壁看着太子,一壁小声说道:“太子殿下有请徐公子一叙……”见太子冲自己眨了眨眼,又补充道,“有些要紧话说!”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又紧张等待内里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却在太子那里如有三秋,只听那徐公子慢慢说道:
“有劳瓦儿公公,只是晚庭已睡下了,不便扰见殿下。请瓦儿公公代晚庭传话,便道晚庭多谢殿下今日递来饼子……”
瓦儿有些诧异地朝太子看去,只见太子听到徐公子说“饼子”,却一脸懊悔地扶额闭目,无声而叹。
又听徐公子继续小声说道:“……请殿下也早些歇息吧,明日早早便须诵经,一整日的仪轨法事,皆需太子殿下悉心主持,着实要好生歇息才成。”
她声音顿了一顿,又说:“晚庭仪容不整,便不来给瓦儿公公开门了,公公入夜安宁,也请早歇罢。”
说完此话,便听内里一声“吱呀”门响,那徐公子已返转入得门去,竟是将那廊下风灯也熄灭了去。
院门外二人此刻只见院内一片漆黑,相对皆是呆若木鸡。
太子被徐公子这番话说得心绪不宁,却毫无他法,只是默然呆立。
瓦儿见太子不动,自己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在一旁举着宫灯默默相陪。
一阵秋风袭来,竟带来一层秋雨噼啪落下,直打得人身上寒凉、心中更是凄凉——
作者有话说:作者:“宝贝对不起……”
这话说给太子。
第66章 阿史那.阔百
十六卫府衙的内廷。
跨过那方小儿一般高立的门槛, 便是一室空空旷旷、抬头可见日月的天井。
从外院至内廷,地面俱是铺着朴拙厚重的青石板,因这院落常年阴冷, 便使得这方天井下的青石板泛着一层森森寒意, 石板与石板交界处, 缝隙里生了几簇暗绿的苔藓, 颇显鬼祟。
今秋已落了好几层秋雨, 此刻又来了点点雨意,从天井上方滴将下来,打落于青石板上, 声声清冷。
云罗被带入十六卫府衙内廷时, 腕上锁链已卸去。她身上仍穿着几日前被捕时那件湖蓝胡袍, 只是土迹斑斑,袍摆上尽是皱褶。
她满头细细的发辫已散了好些, 毛毛躁躁的,上面本来缀着的颗颗玛瑙银饰,也被扯落得不剩枚几。只静静地立于内廷正中,站得笔直,下颌微抬,眼底烧着一团冷火。
宇文贽坐在案后,未着甲胄,只一身素色襕衫, 手里翻着一卷边关军报。见她进来,他抬了抬手, 示意左右退下。
云罗惊疑不定,警觉地盯着眼前这位面容俊秀、却颇显阴冷的清贵男子。
自她几日前,在母舅家大门口, 还未跨入门槛便被人捂了嘴一把带走。随即稀里糊涂地被投入一所不知为何处的牢狱之中,任她喊破了喉咙、骂遍了能骂的难听言语、将足上那双牛皮小靴生生踹烂了两个靴足足尖,始终没有人过来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日三餐却是有如同哑巴一般的狱卒按点送来。她一开始是送来一盘、掀翻一盘。直到第三天上,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接过那盘牢饭,安静地吃完了。
这云罗堂堂一名突厥郡主,其父阿史那.阔百,乃是突厥王庭中王爷级别的叶护。这回她随队入京城作配亲秀女,本来她母亲王氏是不愿的。
王氏原是中原女子,母族在前朝仅为中等士族,云罗的外祖父王衍曾任五品文官,家族以诗书传家,但无实权。因前朝与突厥短暂议和,王氏嫡女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陪嫁女官,被阿史那.阔百青睐,成为其侧室,后扶正。
那王氏从小习读诗书,明白些史理经义,不愿女儿如自己一般,远离了父母的庇佑,回到中原的世故人情中去独自摸爬。因此几次劝说丈夫阔百,不欲令云罗进入秀女队伍。
可阔百对突厥王庭与贵族的那些子弟并无好感,认为女子还是应该在礼仪之邦将养。况且现下的昭明朝,皇室子弟寥寥,自己家女儿本不欲进入深深后宫,也进不去深深后宫,此番入京本意便是要与中原士族官宦人家配亲,正合他意。便不顾云罗母亲王氏的反对,执意让她入了队。
云罗天性奔放豪爽,入京后在整个秀女队伍中都甚是如鱼得水,俨然已成各藩国、各族群秀女们的领袖与喉舌。
舅父王衍极有经营头脑,借新朝鼓励商贸之机,借妹妹王氏的突厥关系拓展了商路,以突厥战马贸易为跳板,成为皇商,专供宫中丝绸,并暗中经营边关马匹、盐铁生意。新近在京城西市置办了豪宅,俨然“清贵商贾”。
此番云罗从突厥过来,虽有些避嫌之需,因而她与其它外藩秀女一同,也在驿馆云阙栈内开了间厢房日常住着,却免不了总往舅父家跑。
哪知突然一日,无声无息地便被下了牢狱,贴身婢女也被控制了起来,毫无影踪。直到此刻,恐怕那舅父王衍还不知云罗出了事。
十六卫府衙内室,檀香袅袅,因了室内阴暗,一盏青瓷雁足灯即便在白日里也点亮着。
宇文贽朝案前一个绣墩指了一指,又推过一盏酥酪茶,请云罗坐了下来。
“云罗郡主不必紧张,这几日之事恐怕是个误会……”
云罗瞪着这说话轻描淡写的男子,本来对着他那张着实英俊的脸,有些怒不起来,此刻听他这般讲,竟好生愤懑,开口怼道:
“怎的一个误会便要令我这外藩来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在牢狱里拘上好几日么?……你,又是谁?”
窗外雨声渐密,宇文贽并未答话,忽然将案上一封信推过去:“这是你父亲叶护大人阔百所写吧?”
云罗眼睛一瞄,见那信件正是父亲日常所用纸张,她拿起信纸,见是父亲阔百写给舅父王衍的一封常信,便点点头,愈是不解地看着对面不动声色的那人。
宇文贽从案下又取出一封信来,却未完全打开,只露出一小行字,问道:“这一封呢?”
云罗不明所以地再看过去,见纸张虽有不同,但字迹仍是父亲那一手颇具“金石”之气的魏碑体,便也微微点了点头。
宇文贽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道:“事关重大,云罗郡主不妨再仔细看看……”
云罗被他说得心中一凛,低头又仔细看去,过了半晌,仍是不得要领,疑惑地抬眼看那人,问:“你让我看我父亲的信,究竟是何意?”
宇文贽:“竟连家里人都看不出来,也难怪旁人要信了个十足十。”
他走到云罗身边,展开那封常信,在几个字上逐一点过去,都是有一笔短捺的字,说道:“阔百大人写这一笔,总爱在收势处加一点勾提之力,因此这一笔的末尾,墨色较深,仔细看能看出是多出来的那一笔勾提……”
云罗仔细看去,见果是如此,心想父亲写字时这般细微的一个小小癖习,竟能被这人精准抓住,也实在不易。禁不住对面前这人添了些欣赏与好奇。
却见那人又将另一封信里的几个字挑出来,同样也是带了笔短捺的字,最后那一笔上,却并没有加深的墨色。
云罗失声惊道:“有人模仿我阿塔写字!”
宇文贽沉声道:“恐怕不止是要仿你父亲写字……三日前,灞桥一名回纥商人被杀,这封信,便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云罗的眼睛越睁越大,她正是三日前的傍晚,在舅父家门口被不明身份之人悍然带走的。
她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才嗫嚅发声:“你怀疑我阿塔……与回纥人相勾结……?”
宇文贽已转身走回到案后,扔下一句:“不是我怀疑。”
云罗毕竟聪明,她大约明白了些起首,退一步拜倒在地:“云罗多谢大人相救,求大人代我父亲分辩冤屈……”
宇文贽眼眸微沉,静静地看着拜伏于地的云罗。
数日前,镇国公府上那次堂审对峙,令年轻的世子爷感愧赧然、疚悔无地,自誓唯有暂绝于徐公子,方存转圜。
而即便如此,宇文贽也未有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松了口,要纳那刘清纨入门。终于在祖母的泪眼凝视中离了府,直接去到了十六卫府衙中。
他也知,父亲与祖母将不欲容徐公子继续留在栖羽阁,于是找了杨管事,将那处早已修葺一新、置备齐整的徐家田庄诸般文书备好,引徐公子主仆入住;又将徐公子后续进学之事安排到太学馆。
着实用心替徐公子都筹划齐全了,才放心将自己隐于十六卫府衙。
皇帝李卓不日召宇文贽觐见,语焉不详地说起朝中有人勾结外臣之事,直指突厥与回纥两部勾连,欲谋生变。新皇李卓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信条,竟已将所疑几名朝臣暗中下狱,不欲打草惊蛇,却要宇文贽循迹将此事查清。
宇文贽如何不知,皇帝心里的十句话里,怕是连一句也没在自己面前说完。已然下狱了几人,俱是因何下狱,他们都关于何处,现下是否已从他们嘴里掏出了哪些情由……这些问题,恐怕既是皇帝交付与他的难题,也是带了些忌惮之意的试探。
谁又能知道,皇帝这头给血鸦郎将下了这番命令,那头又是否给何人下了另一番命令呢……
直到宇文贽查到皇商王衍身上,从未知从属的密狱之中大胆提出了云罗,他才算捋出丝缕的头绪来——
云罗之父阿史那.阔百,在前些年的覆朝之战期间,一度领了突厥兵众试图生乱,欲打破突厥族部与前朝朝廷本就脆弱的盟约。
已在战中占了优势的李卓不得不分出兵力与精神来打压阔百,所出的兵力,正是刚刚投诚的征西将军徐渭,联同其副手宇文璧。
哪知那阔百甚是滑头惫懒,总是不作正面迎抗,沥沥拉拉四处骚扰个没完,一经被猛扑一回,又缩回头去躲将起来。便是如此袭来扰去,竟拖了好几年。
最终是待到宇文贽小将已成势时,领了三千骁骑军一路狠追,逼得阔百不战而降。待得当时随于宇文贽军中的李琼俊出面收伏时,突厥王阿史那·咄苾才讪讪地从阔百后头露出脸来。却只令阔百抗下了所有。
那阔百本无心鏖战,只是身处于几名大小可汗与亲王之间,互为网结消长,不得不做出一副战姿。其实却已在这几年或战或徙中,与徐渭、宇文父子、甚至李琼俊,都建立起一定程度上相知相熟的关系来。
查到此处,宇文贽不禁生疑,皇帝此举,究竟是要自己如何对待那又一次在“生变”名单上的阿史那.阔百呢?
第67章 二皇子生疑
大荐福寺的晨钟刚刚敲过第三遍时, 二皇子李诀正在偏殿整理蹙金绣袈裟的领缘。
铜镜里映出一张与太子李琼俊有三分相似的脸,只是眉宇间少了些桀骜张扬,多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温润乖觉。
二子皆随了父皇李卓高挺魁伟的身姿与眉清目朗的面容, 林皇后与陈皇妃又都是美人胚子, 各自皆有些不凡的风姿气质。李卓称帝前, 家中两儿便常得人称道, 竟以“龙章凤姿”相誉。李卓则是常自怡然相得。
然而待新昭明朝立, 李卓成了新皇之后,只得太子李琼俊和二皇子李诀二子便成了大问题。
文官朝臣常以“子嗣不丰”为题作谏,曰“国本不稳”;又直指皇后善妒。引经据典道《周礼》有云:“天子后立六宫, 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然昭明启朝两年许, 皇后竟不遵祖宗成法, 并不为充掖庭、广皇嗣,而行六宫甄选之礼。
臣子们又如何得知, 非是皇帝李卓不欲扩充掖庭、大开选秀之门,实则是,他早几年间在覆朝之战中,不慎伤了根脉之处,那时便已被军医所判,再不能行房中之事。
事实也是如此,他在那次伤愈之后,曾借战隙, 独自暗访扬州“九里十三步,街垂柳两行”之地, 在那销金窟中买醉足有三日。
着实悲哀的是,他那三日的买醉,竟实打实的只是买醉。歌伎舞姬们尽皆愕然——怎的如此一位身形伟岸的翩翩君子, 整日里便只坐于那处,瞪着灼燃有亮的炯炯双眼,看着眼前的袅娜窈娘们发狠,却是未有稍动。
烟花女们自然清楚,这如柳下惠般的男子究竟是怎的了。然而她们却未曾料到,新朝甫立之时,她们便一个不剩地被一群黑衣兵卫掳走,从此再无音讯。没有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更没有人知道为何如此。
当初那名军医却是机智,早早趁乱匿了行踪。待李卓着人清理此事相关人等时,那军医便如泥牛入海,无论如何也拔擢不出他来。
至于林皇后与陈皇妃,自然好打发的。俱是懂事知礼的女子,夫君新掌国事,日理万机,需精身待养。即便侍寝上了龙床,却又如何厚得下脸皮,要那肌肉仍旧虬结、身形仍旧精壮的皇帝与自己一解饥渴欢愉?
因有这层隐密,李卓每每面对林皇后要行“中宫之德”,奏请充实后宫时,只是不置一词。
对太子,李卓则不得不行非常之法。既然不会有后续更多的皇子以为制约,便只能对二皇子稍加扶持;并对太子表现出来的一些悖常行迹,睁一眼闭一眼,状若纵容。
也实在是名无奈又辛苦、更显阴损的皇帝老爹了。
话归这头。于大荐福寺内,此刻是法会第四日的卯正时分,按照仪程,辰时二刻将举行“金经入藏”仪式。
“殿下,太子已到香积厨监督素斋了。”二皇子殿内的侍墨总管顺安禀道,“慧明法师问《大般若经》熏香可曾备妥。”
李诀指尖在经匣上轻轻一叩:“告诉他们,本宫要亲自检视檀香配伍。”
穿过回廊时,李诀突然驻足道:“这香味道不对。”他掀开经匣上覆盖的杏黄绫。
顺安总管忙趋上前来,凑近经匣,以手扇风一闻,似并未闻出个究竟,疑惑着看向二皇子,迟疑道:“殿下,这香……差些白檀?”
李诀看他一眼,点头,随即催道:“还不快去库房再取些白檀来?”
眼看着顺安匆忙离去,李诀将经匣往廊下一放,转身拐进西侧小径,腰间的九环蹀躞带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洗笔禅院的青砖上爬满苔痕,李诀在月洞门前顿了顿,见那槅扇虚掩着,抬手欲推,却又放下了手来。
不知怎的,自打来了大荐福寺,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久闻其名的伴读公子徐晚庭,二皇子殿下心中竟莫名有些刺挠。
看起来,太子皇兄确是被那徐公子牵制得不轻。首日的开经梵供“启函礼”上,太子便不顾那恭肃场面,频频将眼光投向那底下跪坐得老远的小郎君;后来去往香积厨院用斋饭时,又是来来回回地看个不住,甚而偷摸给人送饼子过去,却当场被那人下了个面子,也毫无脾气,只又悄悄把饼子撤了回来。足见小心翼翼,对那小郎君实在算得心魂俱绕了。
说起二皇子对那徐公子的最初观感,远远看过去,是个瘦削清雅的少年模样。他离太子却是颇近,只见那一向俊迈桀骜的太子爷竟如变了个人一般,眼中透出的尽是温柔和煦。二皇子因此有些好奇,再看那徐公子时,便加了层探究之意。
哪知越上眼探究,竟令他越发起了些兴味,将那少年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收入眼底,好似也咂摸出些滋味来。
于是这二皇子也有些惶然而惑了。他是上过女子之身的,确乎知道自己爱的是女儿馨香,断不会对个男子起心动念。然而如今却似乎要在这徐公子身上破了例……
那徐公子怎的那般会生会长的呢?那眼眉、面颊,那肩背、腰身,怎的竟似处处留香一般,招得人确乎挪不开眼儿去。
便说那日,二皇子恰好在园子里遇到那徐公子,见她好似从经库那边过来,便如个干苦力的一般,怀里捧了厚厚一沓澄心堂纸。也不知是谁高估了她的气力,亦或她自己根本也不清楚自己能耐,那么重的一沓纸捧抱在胸前,压得她脚步蹒跚、气喘吁吁,干脆将那抱着纸张的手肘,搁在一处花欗上歇息,待气儿喘匀了些,又再抱起纸张来,要继续前行。
二皇子一见之下,心中莫名生出些怜意来,便大步走过去要替她抱纸。
哪知他两手刚抄将过去,触到她身体,不仅将那徐公子惊了一大跳,二皇子自己也是好生惊讶不止——那手上触感……那般柔软如云,竟是个男子的身体么?
见徐公子惊跳开去,二皇子便开口说道:“徐公子莫怕,孤看你怀里纸张太重,便想帮你拿一些……”
徐菀音本来并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男子是谁,却在听他说出这句话后,心下猛地了然。
他说着“徐公子莫怕”,徐菀音脑子里却忆起说“莹莹莫怕”那人的声音来,霎时间从心中涌出一阵又是厌恶、又有些惧怕之意。心知眼前这位,便是那夜在宫墙后与丫鬟缠夹不清、做了坏事的二皇子了。
便忙躬身一边行礼一边说了句:“多谢殿下,不敢有劳殿下,还有人等着这些纸张呢,晚庭告辞。”竟是连气力都吓得变大了些,抱着那高高一沓纸,忙不迭地小步跑掉了。
只留个二皇子呆立于地,手上似乎还有些温润软腻的触感,鼻腔里也满是那人身上似有若无的幽幽香味。
那香味,竟是比自己近日里离不开的丫鬟莹莹身上那股女儿香,似乎更加的勾魂摄魄,令人回味无穷。
此番交集下来,二皇子不禁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与太子做了兄弟,便连龙阳之好,也要似了个十足十?
于是就这般又是心动,又是惶惑,总之是难以心安。
终于在这一日里,瞅着个得空,便心痒痒地奔往洗笔禅院,心中有个计较,要“抓住”那徐公子求证一番。
是何计较呢。
与郭仲能有关。
那郭仲能原是二皇子一派,当初能成为太子伴读,也是二皇子那边的暗手使了力。正是因了太子有个“龙阳之好”的名声,便专挑了生得唇红齿白、颇有颜色的郭仲能安插过去。
哪知太子爷并不吃郭伴读这一款,那郭公子在太子身边每每伺机极尽媚态,总不得回应,反而招致太子多次侧目,竟日渐疏远了他,本来该当一同就读的课业,也往往斥避了他。
尤其那会云享楼事件之后。郭仲能自知在那事中,自己那些行径脱不了干系,本是要拿太子确乎感兴趣的徐晚庭做了文章,竟被那徐公子逃脱开去,太子后续也显然疑心到了自己头上。郭仲能心中惧怕,便禀至二皇子处。
二皇子却是好奇。郭仲能这般面相,是得了教坊司韶童部司官采认的。那司官曾悄悄传话入宫,道这如玉公子郭仲能“貌若处子,有若念奴之姿,足可潜伴宁王寝矣”,却为何入不得太子爷的眼呢?
又好奇,怎的“有念奴之姿”的郭仲能不得太子青眼,而那徐晚庭却好在何处,一直被太子念兹在兹的呢?
郭仲能好一番犹豫,最终方说道,那徐公子生得男女莫辨,声如雌儿,体软温荏,状若好女。只怕太子爱的,还是那副难得一见的女儿姿容。
二皇子其惑更甚,对这番龙阳癖好实在难以理解,心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去爱了女子?想那女儿幽香,足令人深陷欲潭,久久不得出缓,那般销魂处,又启是个男子身体所能提供的?
郭仲能却似已解其中奥妙,幽幽道,若殿下亲眼得见那晚庭郎君,甚至能得一亲芳泽,方能释疑解惑。
又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殿下可细查那徐公子颈项,余观之光润如素练,丝毫不见嶙峋……”
第68章 女儿香
徐晚庭那白玉般的颈项上是否真如念奴般“天突未隆”?
洗笔禅院的月洞门前, 二皇子李诀正立于那虚掩的槅扇门前,心中絮栗一团。
关于那徐公子,郭仲能所述种种, 在自己这里似都已见真章。说她“男女莫辨, 声如雌儿, 体软温荏, 状若好女……”, 自己是见过了也听过了、甚至还触到过了,不仅果真如此,甚而搅扰得自己心绪难安的。
又被郭仲能做了些“需一亲芳泽方能释疑解惑”的言语撩拨, 此刻不管不顾到了那人所在禅院门口的二皇子, 只一个乱糟糟,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要干嘛来的。
是要去验一验徐公子的颈项喉头?还是要凑拢过去一亲芳泽?
越想越是犹豫,实在不若自己平日里行事那般果决, 心中又被自己的这般变化惊了一息,便干脆推门而入。
只见东侧院落里一处稍大的画室内,几名画师正在心无旁骛地临摹佛图。他们手底笔锋划过绢帛的沙沙声细细密密,在一片寂静的禅院里,竟变得颇为响亮。
二皇子探头探脑地往内觑看,却没见着徐公子。便抬脚朝禅院另一侧走过去。
没走两步,便见大画室旁侧,有一间小小禅房, 里面就像一个作坊般,有两三个大小不一的工作台, 其中一台上摆放着前两日见徐公子怀里抱着的高高一沓澄心堂纸;另外两台上,则是几匹生绢绢帛和一些瓶瓶罐罐,内里装的似是处理绢帛的药水。
二皇子心中正想着, 那徐公子莫不是在这“作坊”里干苦力吧?
却见徐公子果然从里间一个架子后头转将出来,身上穿着一袭青白短摆罩衫,乃是便于活动的交领右衽,中单似是一件乳白色苎麻,半高的领口从罩衫交领处露出来,恰好将她颈喉处挡得严严实实。
徐公子这身服色,可与那画室内的画师不太一样。那二位首席画师身着如意馆画院的工作袍服,一色赭黄。那赵翼大人更是一身崭新的深绿圆领官袍,在画室里晃来晃去,不断检视画师们笔下是否有误。
服色不同,干的事儿也大相径庭。只见那小郎君手拽一柄木槌,反复捶打着案上生绢,捶打得累了时,又转头去在一旁的生绢绢面上涂抹那发黄的药水。
便这般往复着来回操作,看得外头的二皇子也跟着觉出辛苦来。
晨间的日光从禅房窗格射入进去,给徐公子身上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二皇子怔怔看着她,只觉得那小郎君一身的弧度好生柔和,柔和得入了他眼便掉落进了心。
正满心怔忪时,徐公子又转身进了里间,只听咯啷啷一阵东西掉落的声音、和徐公子低低的一声惊呼,二皇子便如听到了召唤一般,两步抢入进去。
便见里间的置物架上一片凌乱,落了些物件下地,徐公子在一旁轻轻跺脚,嘴里“嘶嘶”有声,显是被个物件砸到了脚面。
徐菀音正疼着,突见外间有个人影闯入,定睛一看,竟是二皇子殿下。来不及反应怎的二皇子到了此处,只是觉着自己碰翻了禅院之物,闯了祸,立时就被个皇子抓了现行,是否算个罪过呢?
正犹疑着心想要不要跪下请罪,那二皇子已大步走到身前,离自己那般近,直瞪瞪地看着自己,似有话要说。
心中便有一阵烦恶之意涌出,不顾自己脚痛,蹬蹬蹬倒退几步,就退到了置物架靠墙一边。
嘴里一边说着“殿下,晚庭无心之过……”,刚要跪下来,就感到眼前一暗,那二皇子殿下竟一路逼过来,伸手便握住她两肩,不令她下跪,却将她困于置物架和墙壁之间的夹角内。
徐菀音脑中电光火石闪过那日在宫中蹲于墙根下时,听到二皇子在墙内对那“莹莹”所做的那起子恶事、所说的那一堆或软或硬的虎狼之词,一颗心都拎到了脑门上,又是害怕又是情急,便高声唤道“殿下恕罪……”
那二皇子将徐公子两个柔嫩细薄的肩膀抓于手里,确是觉着软玉温香在手,真真有那般心醉之感,心中也是惶然,心想难不成自己也能从了男风?立时便想将手里这徐公子的领口扒开来,看看她颈喉处究竟是何光景。便听徐公子已高喊起“殿下恕罪”来。
那边厢画室里的几人倒也反应甚快,当即便有回应:“徐公子,怎的了?……没事吧?”只听咚咚脚步声起,已有人推门而入。
二皇子沉眸放开徐菀音,退后一步,又看一眼刚刚进了屋门的几人,道:
“徐公子须得小心才是,这处禅房怎的竟是个库房么?摆了这么些物事……”他将眼神定在那几名已深深揖拜下去的如意馆人等身上,“如意馆此番来的人手这般缺的么?要令徐公子独自一人在此,做这些使蛮力的杂务!孤可是听说,调徐公子过来,是因了她擅长线绘之故。”
说完这话,便是一阵慑人的沉默。
那赵翼大人本是行的揖拜之礼,听完二皇子这般问话,头上冒汗,忙一头跪倒下来,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了。
原来他确是给徐晚庭安排了各色杂务。只因如意馆来人实在少,到得这皇家寺院,又实在不敢指派寺中和尚做事,偏生杂务着实太多,连他在内真正能做临摹工作的,也就三人,只得将徐公子调做杂役。
心知若被“上头”那人知道了,自己万万得不着好,却只被临摹佛图的任务压得毫无他法,只能如此。
哪知那边那位“上头”人物倒是还未来过问徐公子的事,竟又来了这头这位“上头”人物。
赵翼大人心中只是哀叹,心道这徐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怎的有如许多的“上头”人物,冷不丁的就要来过问她的事呢?
待他将头磕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还没说完诸般情由时,却听徐晚庭在头顶轻声说道:“赵大人……请起,二皇子殿下已经离开了。”
却说那二皇子将一番质问抛出去,牢牢压服了几名如意馆画匠后,也不欲多留,毕竟今日的“金经入藏”仪式,自己还需站到太子身边协理。
侧脸看一眼徐菀音,见她低眉顺眼立于一旁,心中未尽之事虽仍是撩得他有些心痒难搔,却知此刻已无暇再询,便一甩袍袖,不再管那地上跪伏的几人,离了洗笔禅院而去。
一日无话。
暮鼓声里,大荐福寺的灯火渐起。
寺内东侧的菩提院内,二皇子李诀的湛然阁几处檐角下的风灯已燃。
心腹太监王德运急匆匆而来,直接便进了二皇子禅房,跪下便报:
“殿下,太子召了徐公子去藏经阁小礼堂,说是要一同作画……”这王德运显是兴奋,因他已盯了好几日,总算盯出了些眉目。
二皇子眉宇间一紧,问道:“徐公子去了吗?”
王德运:“去了,奴才见徐公子走进那小礼堂大门,才奔回来禀告的。”
二皇子瞳孔微微收缩。
王德运:“藏经阁廊灯,奴才已备了两盏,殿下您看,奴才要不现下便将廊灯送至掌灯沙弥处?那边厢是时候掌灯了……”
二皇子禁不住闭了眼,脑中泛出那徐晚庭被自己抓握住双肩时,那张美目泫然的脸……自己离她那般近,近得都能嗅到她身上那息幽然清泠的馨香……徐公子,怎会散发出那般勾魂摄魄的……女儿香?
王德运准备的廊灯,灯台底下黏了一个小小的西域秘药药包,遇热便会挥发出无色无味的药气,毁神催情。便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能被那药气扰得乱了神智,欲行苟且。更何况是对那小郎君本就爱得深切的太子,就便是他抵受得住徐公子之色,又如何扛得过秘药之力?
这原是二皇子早就谋定之事。
皇家寺院大荐福寺的藏经阁遍藏佛经,若太子与徐晚庭在那处行了秽乱之事……他几乎能看到明日早朝时,御史们弹劾“储君亵渎佛法”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的场景。
王德运心中狐疑,跪候着二皇子殿下。
那殿下却已站起身来,推开朝西那扇窗牖,朝着藏经阁方向望过去。
暮色沉沉,藏经阁廊灯一向掌灯较晚,此刻望将过去,只见那座高大威严的楼阁黑影,印在紫黑色的天穹之上,一派幽寂沉肃。也不知那二人所处的小礼堂又在阁内何处,竟一丝灯火也未见透出来。
王德运迟迟未得二皇子片言只语,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殿下,那掌灯沙弥就快要动身了,再不将灯送去,怕是就赶不上了……”
藏经阁后的小礼堂内,沉水香的气息裹挟着陈年经卷的墨香,在氤氲暮色中缓缓浮动。
徐菀音跟在瓦儿身后,见这小公公伸手推开那扇雕了“□□常转”纹样的檀木门,最后一缕黄昏的霞光穿过高高的棂窗,将斑驳的光影投入堂中。
“禀太子殿下,徐公子到了。”瓦儿低声禀报,随即退到门边的阴影中。
第69章 太子发狠
藏经阁礼堂正中, 摆放了一台巨大的画案,六尺长的澄心堂纸铺陈其上。那般严整威重的模样,若要将洗笔禅院内的画室与之相比, 直是小巫见大巫。
将个刚刚跨入门槛的小郎君镇住了一息, 便有些呆呆地踯躅在门口。
太子李琼俊执笔立于案左, 身着月白圆领袍, 玉冠不知何时已取下, 几缕散发垂在额前,被汗水浸得微湿。
赵翼大人侍立于右侧,正用一柄象牙柄的小刀刮着石青颜料, 袖口沾满了斑斓色渍。
见徐菀音走入, 太子那张俊髦的脸上绽出灿烂笑容, 他拿着笔就要走过来,一旁的赵翼大人尽显伶俐, 竟立时举了台砚盘跟上,一壁小声道:“殿下当心滴墨……”
太子这才意识到手中尚有画笔,不在意地将笔放到赵翼大人一路举过来的砚盘上。几步便走到徐菀音身边,接过她肩上挎的书袋,里面放了几样她自己携带的画具。
因那瓦儿公公前来相邀时,说道太子殿下与赵翼大人邀徐公子前去作画,徐菀音便将刚来大荐福寺那日,赵翼大人分派给自己的那几样画具装书袋里带上了。
见太子神飞气扬地过来, 那般自然地就要将自己肩上书袋接过去,徐菀音好生惶恐, 一把抓住书袋不令他拿走,一边悄悄往赵翼大人那头望过去,却见那赵大人躬身向里, 背对着这边厢,恨不得隐了身去,哪里敢看过来半眼?
太子倒也不强拿她书袋,爽朗笑道:“徐公子,你来得正好,孤与赵大人这幅《文殊问疾图》,正需要个第三人来评一评……”
引着徐菀音走至画案侧边。
那缩在辅案侍画区的赵翼忙道:“殿下言重了,下官岂敢与太子殿下同案施笔?只在此做些调色之事而已。”
徐菀音悄悄上前几步,看清了那画作《文殊图》方才完成小半,那文殊菩萨的轮廓还停留在炭稿阶段。
正看着,心想不知太子所谓的“需要第三人来评一评”,到底是要评什么。一杆紫毫笔管已递至她眼前,她退下一步,太子却又跟上一步来,拿起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将紫毫笔塞入其中。
“徐公子,孤晓得你尤擅线绘,这文殊菩萨的衣袂便由你来执笔吧,正好看一看,你笔下的袍袖衣带,是合孤之意,还是合赵大人之意。”
徐菀音闻言,有些不明所以,悄悄朝赵翼大人看过去。
那赵翼又是忙不迭说道:“殿下实在言重,徐公子落笔潇洒恣意,自然是合殿下‘吴带当风’之意。下官只惯习了‘曹衣出水’,因其细微而显庄重,却未免有稍许呆板。
徐菀音恍然,原来此二人于画法上有些分歧。
太子显然更喜吴道子圆转飘逸、似临风飞扬的“当风”笔态,愿将那菩萨的逍遥自在与飞升意境画将出来;
而赵翼则爱曹仲达细密禁束、如湿衣贴身的“出水”笔法,可表现佛陀“肉身沉重”的苦修质感与隐现的庄重之意。
再看那尚未过半的《文殊图》,也正如赵翼大人所说,他无非在一旁侍画而已,大部分笔墨皆出自太子手笔,能见得太子落笔线条飞扬飘逸,又不乏力道与风骨。
徐菀音毕竟从小爱画,算是有些作画的天赋在身,这些日子以来又频频出入如意馆,与那些顶级画师在一处耳濡目染,作画能力与鉴赏能力都有飞升。此刻见太子笔下如有神,不禁看得出神,心下也对那太子有了些不一样的观感。
太子在一旁,见这小郎君默不作声盯着案上画作,左看右看,来来回回地看个没完,眼神中流露出的,竟是直白的欣赏之意,令他好一阵受宠若惊。
徐菀音细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若是取吴生的飘逸之势,又兼曹氏的绵密之质……”
太子眼中一亮,凤目中漾满了笑意,过来握住她手腕,将她带至案前:“徐公子此话甚妙,便按你所说,落于纸笔吧。”
徐菀音不再推辞,欣然便顺着太子先前所画笔势,一笔笔画将起来。
太子自然也不闲着,竟接过侍画辅案前赵翼大人手中物事,替徐菀音抻纸、递墨、调色……干得不亦乐乎。
不知何时,堂中诸灯已渐次燃亮,光影交织,恍若佛国幻境。
那赵翼大人已悄然离去,不知所踪。
悬于梁下的莲花灯,灯盏缓缓旋转,烛芯浸在酥油里,焰色澄黄如蜜,光晕笼罩下方画案,随着那缓慢转动的光影,徐菀音笔下菩萨的衣袂竟似也流动翻飞起来。
太子在一旁看得欣喜不已,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意,大声叫好。
二人皆擅画,此时一同作画,竟是前所未有地生出些非同一般的乐趣来。
徐菀音也是甚为心喜。
她从来画画皆是由心而起,看到什么,便从笔梢随了她意流画之而出,自己也未曾留意,这一笔有甚讲究、那一笔又是为何,总是心随意动,讲求个畅意。
哪知这太子在这作画之事上,竟成了个难得的知己。
每见她落下一记妙笔时,太子那般欣喜叹谓,与她心中所喜所想皆是一路。他甚至常能说出些她不甚了了的道理来,毕竟是从了名师浸yin习学过的,诸般画史义理上,比徐菀音这野路子多懂得不知凡几,常常随口提点几句,便令她心悦诚服,笔触上也随之多有进益。
如是畅意,堪堪画到手部细节时,徐菀音难住了。
她只知一手持金刚剑,一手结说法印,却不知左右手的具体对应,究竟哪个手该持金刚剑、哪个手该结说法印。
太子却也不知,出声便叫:“赵大人,劳驾去藏经架上取本图汇来参考则个……”
却哪里还有赵大人。
徐菀音听说此间便有图汇可供参考,更不迟疑,便朝后方藏经架走去。
那藏经架处甚是黯黑,只得几盏薄如蝉翼的琉璃壁灯,在紫檀木经架之间的墙壁处,透着幽蓝的光,映得满架经卷浮起一层冷晕。
太子也已大步跟入。
二人立于高耸的经架前,仰首望去,层层叠叠的经卷犹如密林,陈年纸页的气息在静寂中浮动。
徐菀音一进那经架之间,便觉出此事着实不易。
那重重紫檀木经架,通体无漆,仅以蜂蜡养护,年岁久远处已泛出深沉乌光。
每架竟有七层,徐菀音踮起足尖,最高勉强能够到第五层,上面两层,便连看也看不见。
又见朱、青、黄三色藏签,太子低声介绍道,经藏朱签,律藏青签,论藏黄签,他二人需找的“佛像图汇”,当在“论藏·工巧明部”一列。
徐菀音好不容易抽出一本《造像经》,一页一页翻看过去,却只见密密麻麻的尺寸注记,枯燥至极。忍不住诽道:“此《造像经》当标注为工匠专用,你瞧它写的,什么‘佛身纵广各百二十指,面长十六指……’,通篇皆是这类说明,除了造佛工匠,谁又看得明白这些量度?”
太子也已翻检良久,袖口沾了些尘灰,一边轻轻拍着,一边朝徐菀音看过来,见她娇俏可人地拿着那册经本小声嗔说的模样,实在可爱,便忍不住朝她挪动两步。
徐菀音已将那《造像经》放回了原位,又踮起脚尖去够上方那本《历代名画记》。
手指将将碰到那书册册脊,便觉出身后一阵热意袭来,太子袍袖拂过她面颊,一只大手已越过她头顶,轻而易举地替她抽出了那本册子。
徐菀音方才接过那《历代名画记》,正要挪出些身子时,才发现,自己已被一双长长的手臂圈在了经架和……太子之间。
随即便听太子慢慢说道:
“徐公子,孤今日好生欢喜……与你在一处作画。上次去云阙栈找你,便是想与你一道作画,却手忙脚乱地……被绊倒了,还压住了你,你那日没有怪孤吧……”
问出了这话后,那太子似乎也并未想要个答案,继续低声慢慢说着:
“……恐怕你必是要怪孤的,那日见你爱吃那饼子,便叫人悄悄送了点过去,你不高兴了吧,孤对你,确是太露形迹了些,孤也知这不好,可就是……就是忍不住……”
说到此处时,徐菀音觉着他身子又朝自己逼近了些,心中不安加重,便伸手推他,一边肃声道:“殿下且自重……”
太子好不容易在这幽暗之境得佳人在怀,压抑多日的复杂心绪得以一吐胸臆,哪里舍得放她离开,越是被她用力推撼,越是挺了胸膛凑过去别住她,早先就有的那一类念头又拉拉杂杂地冒出来,心中一再告诉自己:便不管不顾地吃了她,又如何?
想说的话也还未说完,便整个人覆过去,将那小郎君压在经架上,继续说道:
“那日夜里,孤摸黑走山道去你竹风轩小院找你,却吃了你好大个闭门羹……你,你便那般不愿给了孤好面儿么?你可知那日,孤就在你院门外,眼巴巴望你开门,就想与你好好说说话儿,便如现下这般……却听你在门里那般狠心,说着那冷冰冰的话。孤后来回去,竟是一夜不得好睡,只想又去你那里,将那院门给踹烂了进去问你,为何对孤这般冷漠?……哼,孤毕竟还是没有去扰你……”——
作者有话说:太子(发狠):啊啊啊……孤还是不是个太子了?
第70章 皇兄何在
幽深黯黑的藏经架隔内, 琉璃壁灯若明若暗的晦蓝色光线,将此刻的太子与徐菀音二人笼罩于一种似若肃然、又似怨毒的氛围里。
太子好不容易得以将自己胸中憋堵了多日的想念、无奈、不虞、愤懑……等等块垒,要当了心中那人的面, 倾吐而出, 突然便有些肆意起来。心中暗想, 自己先前为何要那般苦苦压抑, 实在乏勇可陈, 算不得个堂堂男儿。
越是这般想着,那身体动作便越是放大起来。将两个围在那小郎君身周的手,紧紧握在她身后的紫檀经架上, 因了他自己的激动与紧张, 将那包围式的环抱, 缩得越来越紧。
最后干脆将两手放了那经架,直接覆在徐菀音后背, 总算得偿所愿地将她揉入了自己怀中。
说出的话却仍带着怨念:
“孤自问一向待你甚好,可你……可你为何不愿回给孤一张笑脸?却总是……总是避开孤!你是……不喜欢孤么?还是不愿孤喜欢了你?”
说得自己一阵气苦,一时间竟是哽住在那,迟迟倒不过气儿来往下说,便只抱着怀里那人,怨苦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头顶。
徐菀音听他说话的语音里,怨声似越来越重,他高大的身躯也越来越紧地迫住自己身体, 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粗重呼吸时胸膛起起伏伏,连他“咚咚咚”的心跳声, 好似也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自己耳朵里。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宇文世子来。也是这般高大硬挺的身躯,圈抱住自己时, 也是能听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可是,她就是觉着不一样。到底怎生不一样,又不甚清楚。
心底里莫名地就涌出一阵有些罪恶、有些愧疚、又有些难堪、更带了些害怕的情绪来。
听到太子问自己喜不喜欢他,是不是不愿他喜欢了自己,徐菀音突然有些回过了神来。
此刻这番情形,与那日在异香园内,宇文世子强吻了自己后,二人一道说的那番话何其相似。
记得当时宇文世子也道他心悦自己,还问自己是否不喜欢被他亲……
自己是不是不喜欢被宇文世子亲呢?
这个问题她当时没有答。后来也不敢再想。
此刻被太子堵住,好似又陷入和当初被宇文世子堵住时一般的境地,徐菀音有限的经验里,觉着太子这番话后,可能也要如宇文世子那般,不管不顾的亲下来……
她不得不去回想,那日被宇文世子亲时……如今若要这般被太子亲下来?!
万万不可!她心中想。
于是提高了些声音,硬声说道:“太子殿下自重,晚庭乃是个男子,自然不会喜欢了殿下,也不愿殿下喜欢了晚庭。”
一壁说着,一壁拼命挣扎起来。
将两个手肘曲起来,顶到太子胸前,待他吃痛朝后稍缩时,便猛地往下一蹲身,脱离了他怀抱。
自己却也没能站稳,一个出溜便侧倒下去。
却被太子伸长胳膊一把捞住,堪堪站定了身子,便见他满眼凄然地盯着自己。
太子乍然听徐菀音咬着牙说出那番言语,在他听来直是狠厉绝情,心中那又怨又柔又是混杂繁乱的情绪,霎时间被撕得纷飞零碎,竟是狠狠地刺痛了他。
他眼圈发红,泫然欲泣,却恨自己为何要陷入这样的羞耻,便使劲一个闭眼,甩了甩脑袋,眼神里即刻透出些发狠般的桀骜之色来。
太子便用了这令人恐惧的如刀眼神,睨着徐菀音,切齿言道:“徐公子竟是不知,太子李琼俊,爱的就是你这般的男子么?”
徐菀音被太子这突如其来的强横刚戾吓到了,脑中一片混乱,竟胡乱想着,既然太子殿下爱的是男子,那么此刻向他坦白,自己原本是个女子,算不算个解决之法呢?
那太子自己也没想到,竟说出了这么一句来,一时间也有些愣神,心想果真如此吗?再看向那徐公子,心中如有重锤乱击,又觉着确乎如此,自己不正是爱这徐公子爱得毫无办法么……
正有些僵持着,忽听外间传来二皇子的声音:“皇兄何在?”
原来那二皇子李诀终究没有让心腹王德运将那两盏做过手脚的廊灯送去藏经阁礼堂。
他一经想到,太子与那娇美小郎君揉于一处做那皮肉相接之事时,竟是心中酸苦,莫名烦乱,又如何开得了口,下那阴招损令去助推一把?
甚至有些忍受不得,那小郎君竟独自去了太子那处。
他这个皇兄,平日里虽走得并不甚近,但那头上顶的花花帽子却实实在在一个又一个的,天知道那诸般不吝的太子爷到底有多大胆,若是他趁了今夜就要……
二皇子越想越是坐立不安,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直接冲将过去。
一路走得飞快,生怕去得晚了会看到自己受不了的一幕。也自奇怪,原本自己是要设计令那二人发生这事的,却如何变得完全颠倒了过来,竟开始怕起这回事来……
堪堪走到藏经阁后院,那颗心便吊了起来,因恰好听见那小郎君清朗的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自重,晚庭乃是个男子,自然不会喜欢了殿下,也不愿殿下喜欢了晚庭。”
二皇子立时便急了,只听里头又是一阵挣扎摩挲之声,接着便是太子冷声怒道:“徐公子竟是不知,太子李琼俊,爱的就是你这般的男子么?”
知道那太子爷已然恼羞成怒,若再不加阻拦,说不好接下来便有事发生,自己若是在那刻横插过去,就这般单枪匹马、毫无后手的,怕是太子爷对自己也不能善罢甘休。
便更加快步地跨将过去,推门入内道:“皇兄何在……”
徐菀音一听之下,如蒙大赦,两步便跳出了那藏经架隔,顾不得羞赧,绯红着脸颊朝二皇子行了个礼,见他竟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往大门那边看了一眼,瞬间感激地又行一礼,匆忙出了门。
此刻方见那藏经架后,太子殿下施施然走出,手里拿着一本《历代名画记》,凤目之中似有微光闪烁不明,朝大门口看了一眼,慢悠悠道:
“二皇弟怎的有闲来此?竟没人告诉你,本宫今夜在此作画,闲人不得来扰么?”
“臣弟恰是听说皇兄今夜在这藏经阁作画,这才特意过来相陪的。皇兄画艺精深卓绝,臣弟早就想替皇兄侍画,好亲眼看看皇兄手笔,今夜更是难得,竟在这大荐福寺藏经阁内作画,臣弟怎可错过。”
二皇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只字不提徐晚庭。
太子心中恼怒气闷,他一向不喜这二皇弟那看似温润知礼、一贯端方持重的模样,此刻见他又是虚辞成套,不愿与他虚与委蛇,便冷冷说道:
“孤方才倒是在替徐晚庭徐公子侍画,她的手笔更是不凡……咦,怎的不见了徐公子?方才还在此处呢。”
“臣弟看徐公子匆匆忙忙出去了,似有……内急……”
“小子大胆!这般不知规矩,便这行径,孤就该当治了她罪!”
眼光冷冷沉沉地盯着二皇子,仿佛这番话正是说给他听的。
不愿再多废话,将那本《历代名画记》朝二皇子身上一扔,便大步离去了。
——
十六卫府衙,宇文贽已整装待发。
此番前往突厥部,若查实阔百确与回纥勾结,生了判意,他可直调边塞驻军,其中三建制之中,三千铁林军几为当年宇文旧部。皇帝已授其金虎符,允其调军。
友铭匆匆赶来,递上一封飞鸽简信。
宇文贽打开简信,一眼而过,久久沉吟。
那简信上书:
“庭独居小院,日赴画室,庶务纷杂,几无暇息。起居不便,时显忙乱。上数扰,一遭闭门,一夜邀其共绘,赵翼侍侧,间出,诀后至,诀至庭出。”
府衙大门口,曙色初染。
友铭已身被甲骑装束,按刀立于石阶前。
他身后十骑肃立,乃是宇文贽此番亲选的北上骁行队。
身穿胡服的骑者贺鲁,通突厥、回纥、粟特三语;
医师韩贤光擅解草原奇毒;
师爷司马珲,曾为前北庭都护府书记,擅观星、仿笔、读心等术。
还有几人则是调自金吾卫的精锐,俱是当初曾在朔方军宇文部的亲兵。
云罗也骑了一匹青骢白马过来,她身着一套靛蓝番锦的胡服骑装,头戴一顶浑脱帽,扮作了一名突厥少年。
那日,云罗被宇文贽从牢狱中提出,又许了她可一同回到突厥部,好为她父亲阔百分辩冤屈。云罗因而对那宇文世子好生感激。此番与北上骁行队一同上路,宇文世子本欲替她备一辆马车随行,却被云罗爽声拒绝了,她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马早已如同走跑一般,因此只换了身男儿装束,好便于同行。
见世子爷久久未能出来,友铭心中是有些数的。
先前递进去的飞鸽简信,他自然知道,是世子爷派往大荐福寺卫护徐公子的暗卫所传。
见世子爷一眼扫过那简信后,便沉默下来,这一段日子以来本就深邃晦明的眼眸,似乎变得更加幽黯。
友铭立时便知道,世子爷恐怕又得缓一缓了——
作者有话说:简信也太简了吧!世子爷能不能知道,已经有两双眼睛盯上你的徐公子了?
知道又能如何?都要出远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