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暮色压境时, 北上骁行队踏入了京兆府北一百二十里的青柳驿镇。
因再往前便要入了白鹿原,此处恰是依白鹿原余脉所建的北行第一驿镇,骁行队决定今夜就在此处打尖夜宿。
队伍一行走过镇南的灰陶排水渠, 穿过几排夯土墙的民宅, 便来到紧北头的鹿鸣酒肆。
这是一所四进院落改就的官驿酒肆, 前厅卖酒, 后院拴马, 中间一院,有几间杉木骨架的简易厢房,骁行队一来, 便几乎满了房。
掌柜小跑着过来, 张罗伙计摆桌上茶, 又提上几个酒坛来,现切的酱牛肉也迅速上了桌, 后厨更是紧火热炒,丝毫不敢怠慢。
云罗着了男装,举止行径也跟着见出些洒脱来。因了要回家乡,她一路皆是兴奋,赶了一日路程,也不见疲累。
一桌四人,云罗与宇文世子、师爷司马珲以及译语人贺鲁坐了一桌。
司马珲是名老光棍,在前朝做北亭都护府书记时, 曾因卷入安西四镇兵变被流放,宇文璧掌军时, 又将他收入军中。其之一生,非戎马即罪徙,为人过于清直、说话又甚是尖酸, 因而一直未有女缘,他自己也早早断了这方念想。
此刻见云罗大喇喇走至桌边坐下,忍不住打趣她:“这位小爷,可是要与我等喝上一壶?”
云罗一路上没少被这老滑头揶揄,听他一开口便来气,苦于汉话说得不是那般顺溜,却也横了眼儿怼回去:“司马大爷,世子爷坐你身边,也堵不住你嘴?”
“老哥这厢全是好意提醒,你一个女娃娃,虽是穿了身男人衣裳,毕竟还是个女娃娃。看看你,走路扭胯、上马撅臀的,便不要去招他们几个年轻后生。后头要赶路的日子还长,万一哪个后生没个把持,呵呵,咱骁行队还捎你不捎你啦?”
云罗年纪尚小,性子也爽直,又是在蛮夷邦族长大的,确是不甚在意这些男女界限,举止行为上有些欠考虑,常不免过界。此刻听这形容并不光鲜的油滑老哥,将自己说得甚是不堪,一张满是英气的脸涨得通红,气咻咻地憋出一句突厥话,将手里杯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起身就跑到友铭那一桌去坐下了。
司马珲问贺鲁,这女娃娃说了句什么,贺鲁笑道:“她说她是世子爷请来的客人,你若继续对她不敬,小心她夜里取了你的头,将你的头颅捎带上路。”
司马珲闻言,也是呵呵一阵乐。
宇文贽却若有所思,看着云罗在那边一桌,与友铭等人猜拳倒茶,言笑晏晏的模样,却想起一刻不停萦绕在心的那人来。
脑子里转着司马珲那句“虽是穿了身男人衣裳,毕竟还是个女娃娃。看看你,走路扭胯、上马撅臀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徐公子走路、上马时那般情状。
越想越是心感异样,一时间竟神思邈然,远远地想了出去,浑不知身在何处了。
一干人等酒足饭饱后,各自回房休整。
云罗习惯了先要去后院看一眼自己的马匹。走到院角门廊,只见宇文世子一身齐整地站在马槽前,丝毫不像是要歇下来的模样。她觉得奇怪,便问道:
“世子这是……”
宇文贽伸手将马槽内的干草拢了拢,忽道:“云罗郡主先前说,曾随阔百大人前往征西军中,不知是哪一年之事?”
云罗想了想,答道:
“便就在两年前,我阿塔言道,当初征西军中那位徐渭将军曾派人护送我母亲从突厥回中原探亲,才未留下亲逝而不得见最后一面的遗憾。那时分,徐渭将军正被削了军权,我阿塔便带了我一同过去探望。那时已没有征西军了,徐渭将军一家落脚于一处民房,好像正在等朝廷颁令,记得甚是狼狈。”
宇文贽点点头,问道:“你可还记得,徐将军府上那位徐公子?”
云罗:“自然记得,他好生病弱瘦小,却天性豪爽,与我甚为投缘……”
听她这般说,宇文贽面上渐渐透出疑惑之色:“你后来……不曾再见过他么?”
云罗摇摇头:“不曾再见,后来阿塔说过一次,徐将军一家去了岭南,却是离我们更远了,要再见,是更不易了。”
宇文贽惊异不已,转过身来看着云罗问道:“前些日子里,你不是与那徐公子一道,画了外藩秀女画像么?”
云罗也奇道:“画秀女像……徐公子,啊,是的,那位画像的公子也是姓徐。”
“那位徐公子,正是岭南徐渭大人府上的徐晚庭啊!”
云罗彻底惊异了,张大了嘴看着宇文贽,他的话实在挑战了自己的记忆:
“不可能啊,画像的那位徐晚庭公子……怎的就是徐将军家的徐公子了?若他二人是同一人,我不可能认不出他来。即便我认不出他,他也不该认不出我啊……况且,徐将军家的公子,他们好像是叫他……子……”
“子由!”
“正是子由。”
“那是徐晚庭的字。”
云罗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徐晚庭……便是子由?……不不……不可能!莫说徐晚庭徐公子生得那般好看,让人一见难忘的,就便他生得普普通通,我也绝不可能分辨不出他与两年前的那位徐公子子由。”
宇文贽心潮翻滚,心下不住思忖,又问:
“你两年前在徐大人府上,便只见了那一位徐公子么?他可还有其他兄弟?”
云罗摇头:“徐公子并无兄弟,这个我是清楚的,我阿塔带我去之前,便给我介绍了徐将军府上,有一位公子与我年龄相仿,还有一位二小姐,年龄稍幼。我们去时,那二小姐正好随她母亲外出未归,便没能见着……”
说到此处时,云罗惊讶地见宇文世子呼吸渐渐粗重,伸出去抓那干草的手背上,青筋隐现,似是极为激动。云罗不知哪句话说得有问题,便停下来,狐疑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世子爷。
过了一会儿,便见那世子爷慢慢转过脸来,沉沉的眼眸掩不住内里的精光乍现,低声问道:“你可知,那位二小姐年龄几何?”
云罗被他看得又是不安起来,呐呐道:“听我阿塔说过,那二小姐,应就比徐公子小了岁余……”
话音刚落,只见世子爷已转过身去,将手中干草喂入玄霜马口中,抚了抚马儿颈上鬃毛,便解下了拴在柱上的缰绳。
云罗这才看见,马厩的拴柱上,一个小小的随身包袱早已挂在那处,此刻世子爷便将那包袱解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挂,侧头对云罗说了声:
“劳驾云罗郡主替我给众位弟兄传个话,我有些急事去办,你们可在此等我两日,若两日还未见我来,便可先行,我自会追上你们。”
便在云罗惊讶不已的眼光中,翻身上马而去。
待云罗不明所以地追到官驿门边,见那世子爷和玄霜马已跑得只剩个看不清的虚影。
虽值深秋,然而从白鹿原上吹来的寒风,在这沉沉暗夜里,却如细小的利刃,刮得人脸上生疼。
宇文贽却满面赤热,似是丝毫也感觉不到那罡风,只觉着胸膛中如有炽火流动,恨不能让身下玄霜马儿跑得飞起来,才能堪堪压住那一团团涌动的心火。
今日晨间,出发之前,他收到传自大荐福寺的飞鸽简信,看到那上面所述徐晚庭在那寺中处境,便已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过去看看她。
同处一寺的太子,似乎一直在蠢蠢欲动,那二皇子也已掺和进去。想起先前那日听二皇子在宫墙以内,切齿言道要想法子利用男色断了太子龙根,宇文贽便是担忧不已。
此刻徐公子正独自与那二人在一处,怎知那二皇子不会利用此番机会,便行了他那计谋?
宇文贽却毕竟还是随了骁行队北上。
直到被师爷司马珲那番打趣云罗的言语点开了些怪异处,令他满心疑惑与激动,已然决定要返回去,找到那“徐公子”,验证一番。无论如何,返回去将她带出那危险之境,也是自己已经想了一路的事。
再到从云罗口中发现了“徐公子”的破绽——自己念念不忘的“徐公子”,竟根本不是云罗见过的那位真正的徐公子,而极有可能,是徐家那位二小姐。
此刻飞骑马上的世子爷,又是欢喜,又是恨自己怎生那般迟钝。
徐公子……不,徐家二小姐那面容、眼波、秀丽精致的琼鼻、那曾被自己含在口中的小嘴、那段软滑馨香的舌……怎会是个男子?
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抱过她啊,那般柔软如云的娇躯,盈盈一握的纤腰……哪里是个男子的身体比得的?
为何要不相信自己身体的反应呢?每每离得她近一些时,将她揽入怀中时,闻着她身上橘子花般的美妙气息时……自己的那番反应,为何只是要羞惭不堪地深恶痛绝了去,而不去细细琢磨一下,那正是一名青年男子对个心悦女子的正常反应啊!
亏得自己还曾被折磨得心绪混乱、惊慌失措,怎一个蠢字了得?
又是拼命回忆,自己将她抱住、不管不顾地亲她时,她是何反应。
记得那一刻,她两扇长长的睫毛忽闪颤抖着、紧闭了双眼,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不敢再有的模样,真是令人心痒又心疼。
她对自己,也有心悦之感么?
这一段漆黑暗夜中的往回赶路,虽在速度上,比白日里是显见的快了许多,却在世子爷的心里觉着是那般漫长,漫长得仿佛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恭喜世子爷,麻烦精徐公子变成麻烦精徐小姐了。
第72章 沐浴
却说这日卯时晨钟响后, 徐菀音悠悠醒来。
这几日她独自一人在大荐福寺,每日里迎佛法会诸般仪轨安排甚密,轮得着她前往参与的虽则有限, 却总要前往洗笔禅院“打杂”作画, 倒是忙忙碌碌每一日, 俱是不得歇息。往往夜里回到竹风轩小院, 稍作洗弄, 倒头便睡。
却总是睡不踏实。
毕竟身边从未离过人,那柳妈妈和若兮实在得力,虽离家在外, 也总是将她各样所需置办打理得井井有条、无有缺漏。
这回却是实打实的独自在外, 要完完全全地自己照顾自己。
虽无须琢磨用饭之事, 每日里按点去用斋饭便是。然而除此之外,日常生活洗理等务, 这寺院里只一个极简之风。
好比竹风轩内的用水,每日里有一名小沙弥挑了担子,替徐菀音将房中水缸灌满一个。若按男子用度,这小小一缸,倒是也够用了。然而徐菀音对着那缸水,却总是犯愁。
幸好侧间有个不大的灶台,火头上放了个瓦罐,可用来烧水, 可惜柴火的数量又极有限,将将够她烧些饮用热水。
有一日在路上遇见一名砍柴沙弥, 厚着脸皮向他讨要了些柴火来,想着得闲一日,好歹要多烧些热水, 哪怕少喝些,也要洗洗身上才好。
却又哪里得的着闲。
于是每日夜里只得舀些水,解了衣裳,拿帕子蘸水擦洗一番便了。
这一日醒得早,心想便自己去挑水,将屋里几个水缸通通灌满,今日好好烧它几罐热水,好歹要洗一次澡了。
挑了个水桶担子,信步走到后山那座八角青石井台,见那名挑水沙弥正摇着辘轳打水。
便走上前去,笑着问安:“小师傅晨安。”
“阿弥陀佛,小施主晨安。怎的小施主今日也来打水啦?是小僧前几日打的水不够么?”
“多谢小师傅每日里帮忙打水,在下多有感激,只是今日有些闲暇,在下便想着自己来打些水回去,可烧热了用以沐浴则个……”
那沙弥恍然道:“哦,是要沐浴啊……本寺浴堂,小施主可曾排上日子了?”
这大荐福寺的浴堂,徐菀音是知道的。从宫里一道过来参加迎佛法会的人众里,凡四品以上官员方有侍仆随从,能得在禅房内烧了水,伺候着主子沐浴。其他人等,则须去寺内浴堂排号。
徐菀音却哪曾想过要去那僧人浴堂排号之事,便摇摇头。
那沙弥甚是理解的模样,稍显无奈地道:“本寺浴堂,其实甚佳,因这山中有温泉,浴堂之水便是引自后山温泉水。只是排期之规有些混乱,又过于严格,住持和上头执事僧倒还好说,例如我等普通僧众,十日才能排上一次‘浴僧日’,还有限时,每回只得半柱香时间……”
他看看徐菀音,欲言又止一番,仍是没憋住,往下说道:“此番宫里贵人们过来,小僧也是半月了还未能排上一次呢……”
徐菀音听出那沙弥言语中的埋怨之意,不觉有些抱歉,道:“我等俗人相扰,确是给寺中添了不少麻烦……在下那处有个烧水灶台,便想着自行烧些水来沐浴便了。”
那沙弥向她摆摆手道:“小僧万无嫌施主们麻烦之意。小施主所在的竹风轩那灶台,小僧是知道的,原是塌过了胡乱垒上的,做不得灶台用,也烧不成热水……”
徐菀音一听之下傻了眼,心想这可毫无办法了,正自犯愁,想着还是挑一担水回去,便还用凉水凑合吧。却听那沙弥悄悄对她说道:
“小师傅,若你不嫌弃,小僧可带你去个所在……”
原来几名杂役僧常在山间砍柴,无意中发现后山温泉有一处隐密的冒水口,便不吱声地、只几人悄悄在那处用山石砌出个蓄水台。每到砍柴日时,便轮流过去洗个澡、泡一泡热水解乏。倒是解决了他们几人的沐浴问题。
徐菀音熬了好几日下来,实在想好好沐浴一番,便随挑水沙弥一路走到后山,见那冒着热气的小小温泉池子,位置隐密,竟须穿过一重树叶洞帘、再转过一道山角方能见到。有温水不断从上方一口汩汩涌出,下方蓄水台虽甚是粗糙简陋,却因温泉流水不绝,只觉清洁异常。
徐菀音一见之下好生激动,对那挑水沙弥连声道谢,又问清楚了一定不会有人过来的时间,心中欢喜,先自回去。
待到这日午斋之后,徐菀音恰听说众僧今日有集体拜忏午课,需至中庭慢步禅修。心想正好趁这空档,赶紧跑后山温泉沐浴去。
便急匆匆地回竹风轩备齐了衣物帕子,打成一方包裹,背上即朝后山奔去。
却说菩提院的湛然阁内,二皇子浑身酸痛地进了门,一脸黑气蒸腾。
今日上昼,太子主持“行香转经”仪式时,他倒好,只手捧《金刚经》沿回廊绕行,却要令自己跟在身后,躬着腰身捧了他衣裾,一圈一圈地随行。
想来那太子是要出了先前那口气。藏经阁小礼堂内,他被自己撞破那事以后,始终没找着机会发作。倒是在这转经仪式里想出这么个损招儿来。
那“行香转经”本该绕行三匝即可,可太子竟领了一干人等,沿着回廊滴溜溜绕了十来圈。太子又故作姿态,一步一步行得极为缓慢。
整个转经队伍里,恐怕就数二皇子最是辛苦了,唯有他需全程躬身随行,足足个把时辰下来,他的腰都快折断了,两个大腿也是狠命在撑,酸痛得一旦放松下来,便似再也动弹不得了。
好不容易熬完了转经仪式,又要随西域高僧玄玑法师至山门处,对前来瞻仰的民众布施蜜渍人参果。那太子与法师站于高处,肃立俯视即可,二皇子却要亲自取了果子,带头去做那布施之事……
总而言之,整个上昼,二皇子殿下便如个苦力一般,被太子殿下折腾得毫无脾气。心中的腹诽之言几乎都要冲破了嘴皮,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骂将出来。
此刻终于用完了午斋,回到自己禅院,恨不得一头栽倒于榻上,蒙头便睡过去,今日里无论如何也不起身了。
刚在榻上躺了一息,便听脚步声沙沙而来,却是他那心腹太监王德运一路小碎步地飘进来,在他榻前跪下请安,“奴婢给殿下请安了”,又压低了声音,“殿下,奴才方才见徐公子行色匆忙地回她住处去,出来时身上背了个包袱,又急匆匆地往后山去了……”
二皇子一听此言,竟顾不得身上疲惫酸痛,一腾身便坐立起来,问道:“徐公子……去了后山何处?”
“奴才跟到一个甚为隐蔽之所,听那里头有些水声,奴才疑心徐公子许是去了那处……沐浴的。”
“沐浴!你可确定?”二皇子已然蹦跶着离了床榻,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奴才几可确定,只不便再扒开那隐蔽树叶细看,又怕来不及回来禀告殿下,便急急赶回来了。”
只见二皇子已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套他那外靴。王德运赶忙上前去伺候他穿好外靴,又拿了件大氅,还没来得及晃神,便一路出了门。
二人沿着后山小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会儿,渐渐听到了滴滴沥沥的水声,二皇子兴奋起来,原本酸痛的腰腿似也无甚感觉了。
只见王德运停了脚步,指着前方一处被重重枝叶掩蔽之所,悄声道:“殿下,徐公子便是从那里钻了进去的……”
二皇子对王德运赞许地点点头,做了个令他留在此处的手势,便自己往那边走了过去。
撩起那蓬堪称完美的枝叶帘,钻入进去后,越是往里走,越是觉着暖意融融,那淅沥沥的水声也愈发响了些,偶有撩动起水的哗啦声,心中霎时间冒出那嫩芽般俏生生的小郎君出浴的新鲜模样,竟是激动得身上一阵颤抖。
脚下也更加谨慎了些,轻手轻脚地慢慢掩过去,生怕出了异响,惊了那人。
又走了几步,转过一角山壁。被眼前那人那景撞入眼帘的那一瞬,二皇子双脚便如钉在了地上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只见一名玉雪纤丽的女子背对着自己。她青丝如瀑,散落入水,盈盈香肩从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纤纤玉手时而撩动起雾气缭绕的泉水,时而又将那水掬捧起来,拂至面上……
水波荡漾处,她袅娜的腰背便一忽一忽地映入他眼中,如琼堆玉砌……
这分明是个女子,即便是只看到她身背,已见楚腰弱骨、玉软花柔。
二皇子直如入了人间仙境,只是看着那个娉婷背影,便如看见了整副香肌玉体。他恍惚呆立,仿佛自己浑身也泡入了那团团雾气之中,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只一忽儿,便神思逸出,魂魄不再。
他已然从那莹莹身上识得了女儿馨香,享受过了躯体相接的极乐之趣,此刻如开天眼般,见识到这一掬雾泉中的楚腰卫鬓、冰肌玉骨,深知眼前的女子堪是人间极品,心中竟生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戚戚之感来。
就那么迷蒙了双眼看着……看着……
却就在那女子侧了脸儿、微微露出半张“徐公子”的俏脸那一瞬……
二皇子李诀,不可自抑地,便耸然挺立了——
作者有话说:不会吧……这大胆登徒子要干嘛?
第73章 昏倒
却说徐菀音欢天喜地地一路奔到温泉小池, 心想还是得尽快洗完,毕竟不知何时便会有人过来。
手脚飞快地将包袱往一旁草地上摊放整齐,以便洗完澡后能最快速度穿戴完毕。还不忘将自己的袖箭机括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手边。
随即麻利地褪了衣衫, 解了束胸, 钻入温泉水中。
身体一得舒展, 心胸也乍然放松畅快起来, 舒舒服服地蜷在那并不甚大的陂塘中, 放空了一会儿,便赶忙散下束于头顶的乌发,取了些澡豆香膏抹于发间、身上, 细细地洗将起来。
正洗时, 忽然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不安, 手上动作便悄悄放慢下来,警觉地竖耳倾听。
便听见一阵极细微的树叶摩擦之声、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霎时间, 徐菀音仿佛整个头皮都崩绽开来,脑门倏然爆热,身上一阵发麻,心中好生后悔,自己竟为了洗个澡来冒这般奇险!
竟是一动也不敢动,眼睛一边瞟向一伸手便能够到的袖箭,一边微微转动已几乎麻木的脖颈,朝身后方向斜睨过去……
便见似有个高大的紫袍人影, 一动不动地立于山角处。
徐菀音脑中仿佛炸了响雷般,耳畔一阵轰鸣, 知道此处身着紫袍的高大男子,唯有二皇子一人而已。
又回闪想起当初在宫墙外偷听到的那起子腌臜事体,一时间恐惧到无以复加。心想那二皇子必然已看透自己乃是女子, 实属欺君之罪,若他此刻欺身过来要侵犯自己,又拿了欺君之罪来要挟的话,实在要被他拿捏欺侮得死死的……
瞬间心乱如麻、无计可施,惶急之下,眼泪已流了满脸。
打定主意,一旦那人举步过来,立时便操起袖箭朝他射去,哪怕射杀了皇嗣,犯下滔天巨罪,也不能被他近了身去……
一时之间,便呆滞于水中,静静等待,只恨这小池子实在太浅,自己已尽可能地蹲伏下去,却仍无法全然入水,两个光溜溜的肩膀仍明晃晃地露在水面上。
哪知过了半晌,仍未听到任何动静,眼角余光所视,也未见那边厢的紫袍身影有任何趋动。
正莫可奈何、不知所措时,忽听远远的隐约传来一声:“……太子殿下急召……”
那紫袍人似也被这一声喊叫惊到了,悄没声地隐去,竟自去了。
原来那二皇子乍然偷窥到徐菀音沐浴,本已神魂皆醉,独自立于那处肖想不已。他自身虽还犹豫着,未有稍动,那近过女子之身的物儿却已蠢蠢欲动……
却说二皇子为何如此佳人赤身在前还能沉得住气,原是他自有一番计较。
因昭明朝皇嗣单薄,二皇子之母陈皇妃便一直在皇嗣大婚之事上颇多操心。虽二皇子不能抢于太子之前大婚行纳仪,却可通过皇帝赐婚、或以选侍名义等途径先纳侧室。因而陈皇妃一直在替二皇子物色侧室人选,却选来选去始终无人入眼。
此番二皇子突然知道了徐晚庭竟为女子之身,自己又深深为之倾倒,心想若能纳得此女,实在是自己身心与床帏之幸;
更兼一重太子的因由。此时太子只以为那徐晚庭乃是男子,就便太子再是放浪形骸、不拘龙阳之违,终归不能随心所欲了去;更何况这“徐公子”对太子显是抗拒。自己看得是真真的,若“徐公子”始终硬扛,似已用情颇深的太子万不能强了她去。
如此,自己正好趁这空档,抓紧时机到父皇面前去请求赐婚,光明正大地将徐晚庭变为自己侧妻,必能重创太子。
因有了这般计较,那二皇子本已打算悄悄隐去,待回宫后便要央母妃去求父皇赐婚。
哪知突然传来“太子殿下急召”之声,一时也无暇分辨这声音出自谁人,只猛然惊跳,生怕自己形迹被那“徐公子”发现,后续反而不好办事。于是忙转身退走不提。
呆呆泡于池中的徐菀音此刻便如虚脱一般,浑身软下来,那颗心儿“怦怦”跳着,似要跳出胸膛一般。
忙用手抚按住胸口,一低头之下,看见自己粉嫩挺翘的两个ru儿,实在刺眼。心惊肉跳着,也不敢继续再洗,便手忙脚乱地将湿漉漉地秀发拢上头顶,一把束将起来。
又胡乱抓摸到一件袍服,唰啦一声便从水中起了身来,顾不上拿帕子擦干,便将湿哒哒的身体裹入袍服之中。
却越是紧张忙乱,越是穿束不妥帖,就那么湿淋淋的一身,站在寒凉秋风中来回折腾,只一会儿功夫,浑身上下便已凉了个透。禁不住便发起抖来,“阿嚏阿嚏”之声不绝,一口气竟打了上十个喷嚏。
心想这可糟糕了,记得上回在家受风寒时,尚有母亲和柳妈妈等精心照顾着,仍是卧床不起月余,几度高烧昏迷不醒,父亲请了好几轮当地名医来看诊,服了好几剂不同大夫所开的伤寒方子,才慢慢好起来。
可这倒好,自己一人在这寺庙里,遭了这般寒凉侵袭,显是风寒入体。霎时间极是忧心,实在不知后面若发起烧来,又无人照管,自己这身子如何扛得住……
正发愁着,又觉着那袍衫沾了水,在身上怎生贴得那般紧,烦个不住地使劲拽拉着,忽然感到凉透的背脊一暖,一件厚厚的大氅已包裹住了自己身体。
倏然大惊之下,俯身伸手抓起地上的袖箭,再一个退步转身,便要朝着大氅覆来的方向发射袖箭。
只听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徐公子……”,冰凉的湿手瞬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整个人儿也随即被旋入了一个热乎乎的怀抱中。
极度错愕惊惧之间,徐菀音只看了宇文贽那张英气勃发而熟悉的脸一眼,便瞬间放松了整个躯体和神经,一头倒入他怀里,昏迷过去。
话说宇文贽这头。
上一日深夜,宇文贽从那白鹿原青柳驿镇一路驰返,心绪难平得竟是一夜皆不愿停息,只在感觉玄霜马儿响鼻声显出疲意时,才停下来稍加休整,接着又是全速奔驰。
便是如此一路兼程,至第二日午间,堪堪到了大荐福寺山脚,找到他早先安排下的暗卫,便由那暗卫引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寺。
那暗卫着实称职,将徐公子的行踪打探得极是细微清楚。他先将宇文贽带至竹风轩,见屋内无人,又看装衣物的箱奁敞着,便知徐公子必是去了晨间打听到的沐浴温泉处,丝毫不带犹豫地,便领着宇文贽去了后山。
走至半道,远远看见太监王德运守于一处路口。宇文贽心中一惊,知道必是二皇子已随了过来,霎时急出一身冷汗。因他对二皇子的偷香行径已是了然,便禁不住担心,那皇室登徒子若是见了沐浴中的“徐公子”,会惹出哪样的祸事来。
便低声叮嘱暗卫一番,自己绕过王德运,进了那枝叶掩蔽的温泉洞口。
因知道二皇子很可能也在洞口里侧,宇文贽特意选了靠于一旁的小径,小心行去。待走至一处三角区域,立时被眼前情景激得又惊又怒。
只见那身着紫袍的二皇子悄悄站立于山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角另一侧正在沐浴的……女子“徐晚庭”。
从宇文贽所立位置看过去,那雾气氤氲中秀发披拂的“徐公子”,实在美得犹如仙姬。她侧了身体,纤手轻撩池水上身,光洁如玉的细薄肩臂露在水面,似若将所有日光都集拢到了她身上,直是晃眼,晃得世子爷简直不敢看过去……
因他已然看到,那水波荡漾之处,她侧身显露出来的,微微隆翘、如若极娇极艳的花苞一般、被那水纹轻抚的胸儿,便如一对勾魂摄魄的厉物,刺入他眼眸。
世子爷胸中巨震,不敢死死盯看,却一侧眼看向了那山角处偷窥的二皇子。见那皇室登徒子直登登杵那儿,下衣衣袍处竟支出一篷来。世子爷目眦欲裂,恨不能拿刀朝他砍将过去,再割尽他暗中亵渎了徐家二小姐的身上物事才能解气。
恰在此时,宇文贽听见那暗卫已按自己的叮嘱喊话道“太子殿下急召……”,二皇子即一个抖身,转而离去。
方喘出一口气,再看池中那小……女郎,那令他心折、心颤、心疼得呼吸都似发紧般的,他的“徐公子”,已手忙脚乱地束了湿发,从水中惊跳而起。
她那纤细玲珑的、嫩芽芽尖儿般的身段儿,在秋日煦光中,像是蒙上了一层光晕,她娇娇颤颤地晃动着那副着实凹凸有致的玉莹莹的躯体,慌乱不已地往湿漉漉的身上扯拽着那件衣袍……
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似引带了无形的丝线牵动着他的心,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不知自己到底应该如何……
直到她开始在萧瑟的秋风中,浑身发起抖来,又一叠连声地打起了喷嚏,世子爷才回过神来,忙解下自己身上大氅,几个大步跨过去,到了她身后,便将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再将手握住她又要发难射出袖箭的小手,心疼不已地将她湿漉漉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沉了眼眸看入她如小鹿般惊恐的眼儿,只那么短短一霎,她便昏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世子爷要如何是好?
第74章 照料
饶是宇文世子再如何神速, 待他抱着徐菀音在这皇家寺院山脚的荐福镇内,找到个专为香客提供的驿馆入住进去,将一路昏迷不醒的小伴读置于榻上之时, 伸手一搭她额头, 惊觉已是一片滚烫。
宇文贽也不是没想过先去竹风轩, 却念及二皇子已窥到“徐公子”真相, 又是被一番虚声恫吓暂时引开的, 说不好便会扑至竹风轩继续骚扰。便令暗卫悄悄掩去竹风轩取徐公子的衣物箱奁,自己则抱着人出寺上马,径直奔往驿馆。
近日里因是皇家佛事, 远道而来大荐福寺的香客甚少, 驿馆内一派清净。
掌柜虽不认得宇文贽, 却见他衣着与马匹俱是不凡,身上抱的人整个被包覆住, 又见他冷眼扫向自己,只被他扫得一瞬,便丝毫不敢怠慢,忙将人引到驿馆内最好的一间上房。开了房门,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嘴,便被那冷面公子一句“劳驾”,用脚一勾合上了门。
此刻好歹安安稳稳将徐公子放下歇息了。
见她胡乱绕束于头顶的发丝一片濡湿,尚在滴水, 面色绯红,伸手一探之下, 整个头额、面颊、脖颈,火般滚烫。
先前在那温泉池边,自己亲眼见她手忙脚乱浑身精湿地套上件衣袍, 心知此刻她身上仍是濡湿,须得将湿衣解下,将她身体擦干才行。
却就连这么一想,便激得这年轻的世子爷满面通红,立时心跳若狂,仿似随时要跳出腔膛来。
徐公子……不,是徐小姐……在那温泉沐浴和起身时,那若娇花般的玲珑身子,已撞入他眼帘……
此刻,那身子便卷裹在大氅内,只一层湿乎乎的衣袍覆着……
她眼儿紧闭着,人事不省得极是彻底。世子爷突然便有些担心起来,伸手至她鼻底探她鼻息,一探之下,只觉一阵滚热的呼气触到他手背,令他忧心更重。
再顾不得其它,将床榻上被子一把掀开,轻轻搂起她身子,揭开那大氅,一阵温热的水汽便从她滚烫的身体上徐徐腾起。
不敢稍有迟疑,世子爷伸手将那本就未曾系束妥帖的衣袍,从她身上轻轻剥下。
那光洁如出壳鸡子般的莹润皮肤、那身窈窕姣丽的柔软躯体,便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眼底,静静地卧于他怀中。
所幸手边便挂有帕子,宇文贽的心咚咚狂跳着,随手揪下一块来,替她细细擦干身上水痕。
一路擦,一路辛苦。
十九岁的世子爷,何尝经历过这般极致诱惑?
怀里那人,本就是自己不顾禁忌也想要去爱的,本就已对她肖想得绮梦连连,在那些数度令他把持不住、湿了床褥的梦中,他早已对她上下其手、春情艳事不绝……
如今她露出并无禁忌的女身,不着寸缕、娇颤颤地躺在自己怀里……
宇文贽自问乃是个君子,却绝非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此刻的他,早已怒然而立,两耳之中如有雷鸣,胸中气紧,似有灼热火团奔涌翻滚,只觉体内如抓似挠……
只靠那点残存的理智,指使了右手,拿帕子去擦那身上水痕。
丝毫不敢朝下乱看,沉沉眼眸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她xiong前美景。
心中疑惑,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抱她,却从未对这绝美的柔软有所知觉与感触。想来是被她用布条牢牢缠裹住了吧……
又是心疼,那令人便连碰都不忍一碰的,却要被生生压平。
心中想着不忍一碰,却立即冒出想要一碰的心思。
那附着了罪过的心思,一旦生出,便如有只小兽,强在他心里左冲右突,将皮毛在他心尖上摩挲糅蹭。
仍是将那心思压了再压,抑了又抑,自己被折磨得满头是汗,手背之上青筋隐现,忍到他连气息都调不匀了。
突然听她低低地“嘤咛”一声!
忙回过神来,见眼底娇躯赤红,伸手一触也是火热一片,那光洁皮肤上的湿润水痕,似已被滚烫体温给蒸发殆尽。
宇文贽一边暗暗狠责自己罪欲熏心,一边轻轻将她身体送入被褥之中,掖好被角。
走到门边打开房门,见那暗卫携箱奁已至,便令他去镇上药铺抓些治伤寒祛热的药来。
从此时一直到天黑,便是一刻不停地忙碌。
煎药、喂水、时时探温……
好在世子爷当年在军中,见过军医如何侍弄受伤发热的士兵。此时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更是悉心照顾得无微不至。
见那被褥将她身体热量拢住了,令到她体温越升越高,忙扯开被褥,小心替她穿上薄而透气的小衣,又绞了块湿帕子搭在她额上降温;
喂下一碗药后,守着见她浑身冒出豆大的汗珠时,赶忙又是擦汗、又是换下汗湿的小衣;
过得一阵,见她又蜷缩起来浑身发抖,一摸身上,已是冰凉,便将她裹入怀中,用自己胸膛的热量供她取暖……
如此回环往复,堪堪折腾了一夜,世子爷竟是一夜未曾合眼。
算起来,他上一晚通夜骑马赶路,这一晚又通夜照顾徐家二小姐,实在也是疲惫得无以复加了。脑子里却似有万马奔腾,心中也似一直有个声音说道“徐公子是个女子,我爱她本无禁忌……”。便因了这一句,欢喜无限,像有一汪蜜糖源源不绝地从身体深处涌出,眼睛也是挪不开地看着躺于身侧的小娇娘,却哪里合得上眼?
不知不觉中,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霞光。
宇文贽正与祖母争执道“我只要徐晚庭一个,她本就是女子……”,忽听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少主”,便一个激灵醒转来。
原来他也实在抗不过疲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做起梦来。
一睁眼,便见徐菀音苍白的小脸近在咫尺,她眼眸微张,长睫轻抖,似清明、又似迷蒙,怔怔地盯着自己。
“你醒了……”宇文贽即刻将自己从睡乡中拽醒,伸手到她额上试温,觉着仍有热度,却不似昨晚那般火烫了。
只听“磕磕”两声门响,知道是暗卫替自己煎好了药端来,便过去开门接过药。又听那暗卫简明扼要地禀报了昨日徐公子消失后,大荐福寺内动静。
道是太子大张旗鼓地找人,已顾不得避嫌;
二皇子却是不言不语、讳莫如深;
暗卫则按宇文贽的吩咐,无声无息地传了个消息给那赵翼大人,只说徐公子突发疾病,已悄悄离去,再无别话。
那赵翼大人思忖良久后,独自一人去找到太子禀了一番。至昨日深夜大约亥正时分,太子那处才偃旗息鼓,没有旁的动静了。
宇文贽对暗卫点点头,掩上房门,过来给徐菀音喂药。
却见她方才似乎还是醒转的模样,自己只到门边与那暗卫说得几句话的功夫,再返回来看时,她又已昏睡过去,且面色煞白,浑身筛糠般抖个不住。
宇文贽心中惊惧,抢过去将她搂到怀里,只觉得她细瘦柔软的身体又是冰凉一片。再看那脸儿,几无一丝血色,唇瓣似被身体的高热烘烤得干裂了,起了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忙拿竹筷蘸了水,滴于她唇上,如是好几番,才又觉着那唇瓣显得润泽了些,那昏迷中的小女郎也似舒服了点。
宇文贽忧心忡忡地看着边案上那碗刚煎好的药。心知此处只算个附着于大荐福寺的驿镇,显然不会有良医在此,这药汤也不知到底能管多大作用。
然而伤寒之一症,可轻可重。若为可自愈的“伤风”轻症,干预及时得当者,三五日便能见好;若属发热无汗、头身疼痛的“伤寒”中症,往往需专职医官调护,愈后多将息旬日,也即休养十日左右能愈;但若发展至高热谵语、咳喘胸痛的“肺风”危候,属危险重症,在其时,民间的死亡率竟高达三到四成。
经此一夜,世子爷那颗心被徐菀音折磨得忽上忽下。那小女郎虽然未到谵语的程度,却时而轻哼,气息凌乱微弱。世子爷总疑心,她是缺了些气力才无法谵语出声。于是忧惧不已,不敢合眼,一直观察个不住。
方才她那次睁眼,甚而喊出一声“少主”,实在令宇文贽惊喜万分。却没欢喜得一会儿,她又阒然无声地昏睡过去。
宇文贽不禁在心中盘算,待这一碗药汤喂她服下去后,再观察半日,若症候有减,倒是好说。若反而加剧,则要另行打算才是,万不能毫无后手地白白等待。
他动情地看她,如同看着自己得来不易的心尖珍宝。一壁心惊胆战地想着,若她竟因了这伤寒之症,出了些说不得的事体……
却又如遭闷击一般,狠狠摇晃着头,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去。
第75章 孟草堂
“这天儿, 怎的一说冷,便断崖般的冷下来了呢……”
柳妈妈一壁唠叨着,一壁将徐菀音那张壶门床榻上的床褥撤换下来。
“若兮, 把西厢柜子里那床藕荷色的锦被取来。”她抬手抹了抹额角的细汗, “公子最喜这个颜色, 盖着也轻软。”
最近一段时间来, 日子不长, 换的地方却不少。柳妈妈是个仔细人,刚挪到这新修整好的徐家田庄,便张罗着置办冬季床褥衣物。
也就是几日间, “天凉好个秋”, 便被几阵“唰唰”的寒风吹着入了冬。幸喜柳妈妈已将御寒等物全然备妥。
再有三日, 徐菀音便该返来了。
若兮抱着锦被一溜小跑地进来,“柳妈妈, 这被面可真好看,绣的是莲花吗?”
柳妈妈接过包袱,在榻上小心展开。藕荷色的锦被泛着柔和的光泽,被面上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是并蒂莲。”柳妈妈说着这个,语气里竟有些感慨,“寓意夫妻和睦。过了这个冬,小姐就及笄了……”
“若兮知道, 小姐及笄,就该说看姑爷了。”若兮笑嘻嘻地道。
柳妈妈叹口气, 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快去把熏笼点上,用上次那种梅花香, 公子喜欢那香的味儿……”
“柳妈妈,您一会儿小姐、一会儿公子的,还总说我不长心,关不住口……”
柳妈妈又叹口气:“是啊,一会儿小姐,一会儿公子的,这混乱日子要过到几时呢?上次老爷回去后,写信过来也不见提。小姐快及笄了,胸前那两个,长得也不似先前那般好遮盖了。人家那些官家小姐到这时,都忙着看人说亲,咱家这个,却还在离家老远的地方,就这般胡混……”
却又觉着自己这话对主家多有不敬,“啪”地给自己一个嘴巴,闭嘴不言,只埋头铺设被褥。
正收拾着,听杨管事在外面喊:“柳妈妈,外面来了驾马车,说是徐公子叫来的……”
忙与若兮两人一同奔到院门口,见是个面生的高大男子,赶着一驾宽厢马车,只简单说了句,“徐公子病了,你二人速速收拾好必要之物,吃穿用度……都备得齐全些,随我前去照顾。”
把二人惊得七荤八素,来不及细细追问,因见那人也不是个好追问之人。只得凝神细想,又把新归置好的家伙事儿翻了个底朝天,好歹打上了几大包,把个宽厢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的,再两个儿挤坐上去。
那人早等得不耐烦了,一打马,便赶着车上了路。
却是沿着一条出京之路得得前行,堪堪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见暗时,进了一片山谷,转入山门后,豁然开朗地出现一片市肆街巷。
柳妈妈和若兮俱是又惊又疑,掀开一点那马车帘子朝外看去,心道小姐病了,怎的会来这么一处陌生之地。却一句也不敢问,也知道自己做下人的,就便是问了,也问不来任何消息。
马车在大街小巷内又穿行了一阵,渐渐闻到些药香,那气息越来越浓。
终于在一处庭院停了车,见这院子模样甚是奇特。前院似是一个制药工坊,药香浓郁。柳妈妈一路沿着侧边门廊边走边看,见这工坊模样的地方,规模堪大,有晒药场、炼药房等设施,走到某处,还见有人从地下冒出来,应是个地窖。
柳妈妈是有些见识之人,见这工坊规模,暗自咋舌,心道莫不是到了“孟草堂”老本营了?
那“孟草堂”乃是个百年大药堂。不仅在京城,且在南方几大城市俱有连锁分堂。柳妈妈原来便知,孟草堂的发家制药大本营,就在京城之外不远,此时到了这处,心想这般大的制药工坊,就便是孟草堂,怕也不过如此。
接她们那人在前面走得飞快。已有几名仆从奔往前庭马车处,去搬拿她们带来的诸般物事。
二人一路小跑,跟得气喘吁吁,好一阵才见一处槅门,穿过槅门,才是后院住宅。
比起前院的工坊,这住宅院落便显得小多了,只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子。几人刚穿过中院,已有一名小厮迎了出来,快步带领他们去到后院一排后罩房处,在中间一间房门口禀道:“老爷、宇文世子,人到了。”
柳妈妈二人已实在没法更惊讶了,哪里还管得了,这里竟为何还有宇文世子的事儿,随着那小厮推开的房门,低头迈步便跨了入去。
只见宇文世子和一名身着灰青布衣的中年男子坐于一处,满屋里皆是药汤的温苦气息。
柳妈妈与若兮二人过去下跪见了礼,便听宇文世子说道:
“徐公子受了颇重的风寒,幸得孟先生妙药施援,现下好歹是稳了些病情。如今柳妈妈你等来了,便好生照顾徐公子……”
转头起身对那中年男子抱拳施礼道:“将军此番恩情,子砺没齿不忘。徐公子后面这些日子在此将养,多有叨扰……”
那又被称作“将军”的孟先生捻须而笑,回礼道:“世子爷千万莫要这般说,折杀远舟了,”又对柳妈妈二人说道:“此处日常有位余管事掌理,徐公子有任何需求,便与余管事说。既是世子爷的人,便是我青崖药谷最尊贵的客人……”
听他说到“世子爷的人”,柳妈妈与若兮心中俱是一惊。宇文世子却俊脸一红,并无答话。
那孟先生又叮嘱了几句药谷日常,便由宇文贽亲自带了柳妈妈二人入了内间厢房。
在侧屋煎药的小丫头手法纯熟地泌药,见世子爷进来,起身福了福,又坐下忙活。
撩起卧房门帘,几人悄声进入。柳妈妈与若兮立时便红了眼圈。
只见床榻上的人儿沉沉地睡着,一无声息,那张脸儿向内偏侧着,只能看见一溜白皙得如莹玉般毫无血色的脸肉。长发披散着,拢于身下,那番娇娇弱弱的模样,何曾像个……公子?
柳妈妈心虚地朝宇文世子偷看过去,见他竟坦然走过去,丝毫无有避忌地,拿起帕子替昏睡中的徐菀音擦了擦额角,又拿起边案上的绒布签子,蘸了水点在她唇上……
柳妈妈大惊,忙要过去接过这些物事,自己来伺候。
却被世子爷一抬手便阻在了当地。
便只能与若兮二人傻傻地站在那处愣神,看着这清贵俊逸的世子爷,熟练地将小姐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口,端过煎药丫头送来的药,一点点替她喂入了嘴。
柳妈妈眼尖,见小姐身子软软地靠在世子爷胸前,身上穿着雪白柔软的中衣,胸口玲珑处并无收束,微微挺出,弧线娇俏柔美……
她心中一紧,与若兮相对互视一眼,见若兮也已了然——
世子爷已经知道了,徐公子,乃是徐小姐。
再看那世子爷,满脸爱怜之色、一身温柔,直如捧了个稀世之宝于怀中一般,那眼眸,竟是一瞬也未曾离了小姐之身。
直到他慢慢喂完碗中药汤,接过柳妈妈自觉递过去的干净帕子,轻轻替小姐擦净了唇角,仍是环搂了那人儿,极低地沉声说道:
“柳妈妈,你与若兮二人,后面这些日子便陪徐二小姐在此处吧,先别回徐家田庄,更别回京城。”
顿了一顿,似是在强调刚刚说出的这句话,接着又道:
“此间主人孟远舟孟先生,乃是我至交,徐小姐大可放心在此处休养,一应需求只管提出便好,不必顾念其它。”
深深看一眼怀里人儿,极是不舍地轻轻将她放下躺好,细致地掖好被角,道:
“我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再留,徐小姐伤寒之症应已无大碍,我这便去了……”看一眼柳妈妈与若兮,“我既已知徐小姐身份,便不能当不知。我心悦于徐小姐,此后自当托请家中长辈至岭南徐府提亲。还请柳妈妈待徐小姐醒后,将我此意告知……”
又是转过眼眸去看着那人儿,“徐小姐的身份,宫里还有人也知道了……我还无暇去探知,那人既知道了此事,又有何计较。因而近些日子,最好在我返回来之前,都莫要到京城露面,以防有人拿此事妄生事端。”
“至于先前那‘徐公子’伴读之事,我自有说法至陛下那处分辨。柳妈妈也请告知徐小姐,无需挂怀。”
说完这些,宇文世子询问般地看着两名已有些听呆了的忠仆,见她二人点头,方又深看徐菀音一眼,起身出了门。
去与孟远舟道别后,再未停留,便上马北行了。
这青崖药谷的主人孟远舟,正是著名的连锁药铺“孟草堂”的主人。
孟家乃是北境没落世家,祖上曾为将门,后因党争败落,转而做了药商。
从这处京外的“青崖卫镇”做起,这里本是个军事卫所改制的小镇,交通便利,适合药材集散,竟是越做越大,打通了京城和南方几大商路的关节,做成了北方最大的药商之一,分号遍布京城、金陵、扬州、临安等地,甚至暗中为军方提供金疮药、解毒丹等军需药材。
第76章 养病
覆朝之战时, 孟家颇受波及。作为孟氏第八世的家门长子,孟远舟投身军旅,在边关与宇文贽同营, 对那骁勇深谋的十六岁小将着实叹服。
那年冬, 孟远舟率一队轻骑迂回敌后, 因风雪迷途, 险些葬身冰谷。正是宇文贽亲率精锐突入敌阵, 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将他残部接应回来。
自此,二人协同作战, 进退得法, 孟远舟善布阵设伏, 宇文贽精于冲锋陷阵,被军中主帅誉为“老狐狸配了匹小狼崽子, 倒比兵书之法还妙得三分!”
战后新朝建立,论功行赏时,孟远舟却主动退了军籍,重回孟草堂。
这回孟远舟来大荐福寺,本是来送一批药材至寺里医僧部门。在山角的荐福镇碰到那暗卫老宁四处寻药,二人本也是当年营中旧识,孟远舟从暗卫老宁处得知乃是宇文贽为友求药,便随之跟去驿馆。见徐菀音病势危重, 忙让宇文贽护送她,和自己一道回了青崖药谷。
孟家世代做药, 对伤寒之症也制得有独门药剂。徐菀音到了此处,方两剂药汤服下,病势便得见缓。宇文贽这才令暗卫老宁去将柳妈妈二人接来, 方便继续照顾她。
却说宇文世子与柳妈妈二人交待好后,又叮嘱暗卫老宁继续在此保护,便打马北行了。
待他走后,床榻内的徐菀音却悄悄睁了眼。
原来她早在柳妈妈与若兮刚到时,便已醒转。却实在羞赧得不敢睁眼,便仍是闭着眼,由着那已照顾了自己两个日夜的宇文世子,继续将自己拢靠在他怀中,擦脸、喂药、极致爱怜……
心中更是挥之不去,前面两个日夜里的种种——自己昏昏沉沉、时醒时迷之间,偶尔醒神,见那世子爷整副神魂俱在自己身上,那般灼热急切、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要就此离去的惶然模样……
十四岁独自在外的小女郎,确是从未经历过这般细密绵匝、恨不得将心血抽干来交付与她的情意。
也有那朦胧恍惚间、令她红了脸的细碎记忆——记得他好似曾替自己除换衣衫,用轻柔的帕子擦身,还有……那带着他呼吸中的木香扑面而来,湿湿软软印在自己唇上的那些……轻柔的吻。
虽未曾与他吐露出一个字,她心中却已知晓,无论如何,自己这个身子、这颗心,便都是他的了。
她尚年幼,今冬之后方至及笄,对男女情爱等事并不甚了了。被谁人如何爱着,自己又是不是也爱着何人,心中牵挂思念一个人是何感受,被那人抱着、吻着又当是何种反应……等等情由,她未曾想过,也不觉着该当要想,便只是懵懂。
然而,再是懵懂无知,对宇文世子那浓烈得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爱意,她还是清楚知道的。那日在那细香竹林里,被他压覆于身下强势深吻时,她也有了些意乱情迷之下的心绪动荡,事后虽自己将那心动归于了悖乱禁忌之罪愆带来的不安,却又隐隐质疑,自己为何竟偶有回味?
这日,柳妈妈和若兮来了,他却走了。耳中听着他离去的声音,回荡着他方才所说的,要“托请家中长辈至岭南徐府提亲”那话,声音那般低,却透着那般笃定,心中乍然便似被人覆上了一层温暖厚实的棉被,不再是之前那般,晃悠的、孤清的……
却又有些隐隐的害怕,心想自己怎能如此依赖了那人呢?
若兮与柳妈妈在厢房外忙碌着归置带过来的那些物事。小丫头想起专门打包带来的香,便从香匣中取了点徐菀音日常爱的蔷薇香,燃进了寝帐悬香球内,正拎了两挂悬香球悄悄走进厢房,抬眼就看见,小姐安安静静地躺那处,眼儿睁得大大的,不知在望着何处。
若兮欢喜地轻呼一声“小姐醒了……”,急急地走过来,一壁将悬香球挂在寝帐两角,一壁看向徐菀音,见她眼珠儿转动,确是醒透了的,方将声音放得大了些,唤道:“柳妈妈,小姐醒了。”
两名忠仆一起扑到徐菀音榻前。
柳妈妈:“我的心肝儿好小姐啊,这可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不是好好地去那迎佛法会画画儿的吗,怎的却病成了这般……那宇文世子却又怎生出现在此处?啊哟哟……”
若兮不满道:“柳妈妈,你可倒好,是学堂里的夫子么?这么一连串的问题跩给小姐,小姐是醒得太早了怎的?”
柳妈妈被若兮说得,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将自己两个手捂住一老一小两张嘴,俱各噤了声,紧张地看着榻上仍是虚弱的小姐。
徐菀音过了一息,轻轻问道:“他……走了么?”
若兮一转眼珠,“小姐问的是世子爷吗?……哦,自然是问的世子爷,是的,世子爷方才亲自给小姐喂完了药,又妥妥交待了柳妈妈和奴婢,这才离开的。”
徐菀音莫名叹了口气,还未开口,那小丫头又道:“小姐可要问,世子爷去了哪里?”不等回话,却是笑起来,“这个嘛,世子爷可没告诉我与柳妈妈……若是小姐醒着,想来世子爷肯定会告诉小姐……不过若小姐醒啦,世子爷怕是就不愿意走了……”
柳妈妈嫌这丫头聒噪,伸手在她头额打了个爆栗,转头对徐菀音道:
“小姐……呃,这下便要改唤作小姐了么?还是……仍唤作公子?”
徐菀音眼神往自己身上一瞟,脸儿一红,道:“仍唤作公子吧……”
若兮吐了吐舌头,柳妈妈瞪她一眼,道:“宇文世子吩咐了几句话,让老奴说给公子……”
徐菀音:“我都听见了。”
若兮惊道:“公子!你,你早醒啦?”
徐菀音点点头,“你们怎么来了?”
若兮:“是世子爷派人接了我们来的,说公子你病了,吓得我和柳妈妈忙收拾东西就跟过来了。接我们那人半天不吭一口气儿的,啥也不敢问他……好歹到此处见到公子了。可是,公子你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徐菀音便将自己在大荐福寺小温泉沐浴时受了风寒之事简单说了说,没说几句,又是气紧不适,柳妈妈忙道:
“咱们还病着,便不说那么些了。这天气冷得突然,难免受寒,公子没有奴婢们在身边,也真真是受苦了。”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这青崖药谷原是山间辟出的一处军事卫镇,因朝代更迭而渐渐废弃,被孟氏族人到此,颇费手笔将之改为“药谷”,实则为一处药材集散地。
因有药材生意做,此处渐渐拢起些人气,天长日久,又形成一个卫镇,规模比之前还有增大。
那孟远舟俨然是此处的一位领主,不仅掌管孟家药谷经营,这卫镇内日常事务、规划安排、甚至人事纠纷等等,也常免不了要他掌理裁断。
然而分布在各大城市的连锁药铺“孟草堂”,孟远舟也需时不常过去巡访。据说孟家大宅设在京城的“孟草堂”之旁,孟远舟之母,和他的正妻以及一房妾室,都在大宅中。因此,孟远舟更多时间是逗留在京城大宅,常常一个多月才来此待个三五天,集中处理药谷内诸般事务。
孟远舟自己不在此处时,一应事务便由一位余管事代理。
因而他先前便与柳妈妈交待,若徐公子有任何事,不妨便找那余管事。
余管事是一名三十出头的高壮男子,长了一脸颇见豪爽的络腮胡,皮肤却甚是白净,说话行事也温雅有礼。
徐菀音养病期间,这余管事隔三差五过来探问,却只在外厢房的门外,绝不进屋,隔着房门问问“徐公子今日脉象如何”,或是送些谷中好玩有趣的小玩意,有时则是送来些当地吃食。
因此上,徐菀音虽只见过余管事一两回,却对他印象颇好。
除了余管事,更常过来照顾陪伴的,是紫珏。
徐菀音起初以为紫珏是药谷的医女,因她言谈之间,对药理医理皆有见地,徐菀音身体恢复期间稍有反复,也是她来将药剂稍作了些调整,便能顺顺当当过去。
后来才知,紫珏是孟远舟的外室。
知道紫珏的外室身份后,徐菀音是好生惊讶了一番的。因她对“外室”的所有认知,都只停留于父亲徐渭的那名外室。印象里,那是个靠了软骨媚上才能获取一点可怜的立足之地的女子。
可这紫珏,语气爽朗、举止大方,说起话来极有条理、几无漏洞,做事也很有眼力见,算得个能干之人。不仅徐菀音喜欢她,就连柳妈妈这个老人精,也曾对她几番夸赞。
只说紫珏第一次见徐菀音时,见她做了男装打扮,便认认真真称呼她做“徐公子”。然而她每回来看徐菀音时,有时端药,有时带些新摘的野果,或是自己做的蜜饯,都是对待年轻小姑娘的做派。显是清楚徐菀音身份,却能从她的穿着,便及时体谅到她想法。
一日午后,徐菀音精神稍好,披衣坐在廊下晒太阳。紫珏拎着一壶桂花酿过来,顺手给她倒了半杯。
“你病着,本不该饮酒,”她眨了眨眼,“但少饮些暖身,反倒比苦药强。”
徐菀音接过,小啜一口,甜香沁人,不由问道:“紫珏姐姐一直住在这儿么?”
紫珏轻笑:“是啊,这儿清净,周边的人也简单,我便是爱这自在。”
徐菀音有些莽撞道:“那……若孟先生来,是不是反而不那么自在了?”
紫珏看她一眼,又笑:“孟先生随和大气,我怎会不自在?”
“那姐姐喜欢孟先生么?”
不知怎的,徐菀音近日里会去琢磨这类问题,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何感觉呢?
第77章 紫珏
紫珏仿佛知道她心思, 突然笑起来,将案上两个空杯均满上了桂花酿,递给徐菀音一杯, 自己一仰脖先喝下了一整杯, 见徐菀音也喝了下了去, 洒脱道:
“自然喜欢……”促狭地凑过脸来, 看着徐菀音眼睛, “你是想问,如何才算喜欢,是么?”
说完这一句, 紫珏托着腮, 望向远处的山峦, 竟似有些惆怅:
“其实,我自问喜欢孟先生, 却又不敢太过喜欢……”
“为什么?”
“你瞧,算起来,孟先生下次来这里,得十天以后,若我放开来喜欢他,这么些天的空档见不着他,我岂不难过?”
紫珏站起身来,伸手碰了碰廊下风铃, 那木铃儿发出闷浊的响声,她突然又笑了:
“也不知谁人做出的这木头风铃儿, 看着灵灵巧巧地挂这处,风儿吹来,却激不出声脆响……”她转头看着徐菀音, 又碰一下那木铃儿,“像不像我?”
徐菀音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心中突生凄凉。
紫珏却又在她身边坐下来:“可我仍是宁愿在此处,也不愿因为喜欢了他,便去那孟家的大宅子里,受那折磨和委屈……”
“孟家……规矩很严?”
“何止严?”紫珏撇了撇嘴,“晨昏定省,行坐有度,连笑都不能太大声,生怕惊了祖宗牌位似的。我这样的出身,本就不配进他家的门,老夫人见了我,恨不得拿眼神剜我几刀。”
徐菀音默然。
紫珏却浑不在意,反而笑道:“可我觉得这样更好。在这儿,我想睡到几时便几时,想喝酒便喝酒,孟先生管不着,老夫人更管不着。”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眸中映着秋阳,亮晶晶的,转过头来对着徐菀音一笑。
徐菀音却想起自己在镇国公府栖羽阁的日子。
如今回想,那时的寄住,宇文世子将自己保护得实在是好。一应起居用度安排得妥帖完备,住得确是像在自己家中;然而府上其它礼节雅教、繁文法度,自己却是全然不必操心理会,尽得自在。
因徐菀音自己也是诗礼之家出来的小姐,从小规正通礼、教化有道,加上柳妈妈更是在一旁时时提点,因而她在栖羽阁的那些日子,上上下下各类人情习尚还算处理得颇为相宜。
然而每每想起那不苟言笑的盲眼镇国公,那看似和蔼、总一派欢喜模样、却对自己越来越阴戾的冯太夫人,徐菀音心中都是沉甸甸的。
又想起宇文贽临走前说那句,要托请家中长辈亲至岭南徐家提亲……
徐菀音心中仿佛猛然漏出个深洞,托不住心事般,沉沉重重的,便觉出些凉意来。
又过几日,徐菀音觉着自己几已痊愈,便有些闲不住。
药谷清寂,每日除却看书、散步,竟再无他事可做。紫珏偶尔来陪她说笑,但大多时候忙着打理药坊,见不着人影。
这日徐菀音实在闲得发闷,便去寻紫珏,央她给自己派些事做。
紫珏正在药房里分拣新晒的茯苓,她拍拍手上药屑,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徐公子会什么?”
“会画些画儿,可有用么?”
紫珏眼睛一亮:“巧了,药房正缺人手画药签呢。”
药房内,四壁皆是药柜,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有些字迹已模糊不清。
紫珏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把干枯的草药:“喏,这是白芷,能祛风止痛,但外形与独活相似,新来的伙计常弄混。”她指尖轻点旧标签,“这字都快磨没了,你若能重新画一份,再好不过。”
徐菀音接过草药,细细看那根茎叶脉,又凑近闻了闻:“这气味倒与兰草有些像。”
紫珏笑道:“徐公子这一上来,便比一些老伙计还强点儿了,我这里好几个楞木头脑袋,点药时还只看模样,不知道闻味儿呢……”
她翻出笔墨颜料,又取来一叠素笺:“不必拘泥,怎么鲜活怎么画。”
徐菀音伏案执笔,细细勾那白芷轮廓,专注得连紫珏何时悄悄出去了都未察觉。
“叶脉走向画得挺准,但根须该再粗些……”
忽听有人在身后说道。将个认真描画的小公子惊得手腕一颤,便有滴墨“啪”一声落在了纸上,晕开一小片。
她回头,见是名高大壮硕的络腮胡男子,却身着文士袍服,面皮净白,神情甚是文雅。
那男子见自己猛然开口吓着了人,忙表歉意道:
“徐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我莽撞了……只是,这白芷入药,取的是根,因而画这药签时,通常会将根须画得粗些。”
徐菀音听他说得有理,点头称是。想起来这人的声音应是听过,像是多次到自己门外问脉象、送东西的余管事,便试着问一句:“先生可是余管事?”
那人正是余管事。
徐菀音正色抱拳,向他称谢道:“多谢余管事前些日子诸多照顾,晚庭现下已是痊愈了,叨扰多日,想着稍许做点事情……”
余管事爽朗笑道:“徐公子是我家老爷的尊贵客人,怎好劳烦你做这些琐事……不过我看徐公子这手笔,倒是比先前从画铺里画回来的还精准细致。”
“可不是么……”紫珏拎着个食盒进来,站在一旁看着,“这下那几个不认字儿的伙计有福了,上次阿松蒙字儿抓药,把‘黄芩’抓成了‘黄芪’,害得煎药的阿婆拉了半天肚子呢。”
几人一起笑起来,余管事看一眼紫珏:“徐公子这画儿若要传出去,只怕要抢了《本草图经》的风头……”
紫珏哈哈笑着,将那食盒里的碗钵取出来,端到徐菀音面前:“百合莲子羹,润肺的,喝完它再接着画吧。”
是夜,徐菀音主仆三人坐一处聊天。
柳妈妈将余管事前两日送来的果脯蜜饯盒子打开来,取出些柿霜饼和梅酱杏脯,放在碟子上,替徐菀音小心将柿霜饼上的白霜扑去些,又拿银制小刀将之切成小条,一边慢悠悠道:
“这余管事倒是细心,今日送果子、明日送点心的……”
若兮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案上零食:“听紫珏姑娘房里的娟儿说,每季的时新果脯子,余管事都能记着进一些到这谷里,从来没断过呢。”
柳妈妈看若兮一眼,欲言又止。
若兮:“听说紫珏姑娘口味独特,就爱吃带些苦味的点心,余管事竟也能找了来,据说有一种叫‘黑玉团’的,是西边的商旅队从海外带来的香料做成的,又苦又甜的,说可好吃了……公子,你在宫里可有听过这黑玉团?你说这又苦又甜的味道,是个啥味道?怎会好吃的呢?”
柳妈妈:“你倒与那娟儿走得近……”
若兮:“咱们这屋与紫珏姑娘那屋隔得近,便常能遇到娟儿。柳妈妈,你不也常外出么,就没多认识几个人?”
柳妈妈冲若兮翻个白眼:“寄住在人家这里,家主又不在的,凡事少打听,少掺和,可懂么?”
若兮不服气道:“我可没打听啥,更没掺和啥,柳妈妈便总是倚老卖老说我,很有趣么?”
柳妈妈叹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青崖药谷后院儿,这番格局可是持续多久了,当初我看那孟先生是个好生精明之人,怎的造就了个这般情形?”
徐菀音本在呆呆出神,听柳妈妈语气有些不对,便问道:
“柳妈妈,说什么呢?孟先生造就了个啥样情形?”
柳妈妈在椅子里挪了挪她胖胖的身体,压低声音道:
“公子,世子爷让你在此处将养等他,用意是好的,可他未必知道,此处也是个是非之地,未必适合咱们久待……”
徐菀音一惊,若兮也是瞪大了眼儿,两个小女娃赶忙凑过来听柳妈妈往下说。
柳妈妈:“公子如今有些麻烦在身上,还是……那宫里头的麻烦,”眼皮子朝上翻了一翻,“最是要避人耳目的时候……”
若兮:“是啊,此处怎的了?”
柳妈妈:“那紫珏姑娘,虽说是个能干又讲礼的,看她许多道理也都拎得清,常常说得头头是道的,可偏生这般重要个道理,她没摆明白啊……”
看一眼两个懵圈小女娃,接着道:
“你们该知道了,那紫珏姑娘乃是此处孟先生的外室……”
二人点头。
“她便是这层关系,没摆明白啊!孟先生将她放于这处,又放了个余管事在边上,这孟先生也是……糊涂!”
若兮嘴快,惊道:“柳妈妈,你是说,紫珏姑娘和余管事……好上了?”
徐菀音皱着眉头,啪一声打在若兮手上:“快别瞎说!”
她与紫珏互相投缘,心中早已将那爽气又聪明的姑娘当做个好姐姐看待,哪里听得了这般编排。
却见那柳妈妈沉着脸点头,说道:“公子,若兮还真没有瞎说。我便是担心,若紫珏姑娘继续这般下去,总要走到那不可收拾的田地……男人在这方面都是自大又自私的,老奴看那孟先生,世子爷还唤他做将军,那当过将军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女人与旁人有私,会如何做?老奴真不敢想……”
徐菀音听得心中难过,呆了一会儿,问:“柳妈妈,你说得这般笃定,如此隐私之事,你却是如何知道的呢?”
柳妈妈见徐菀音似是听入了心,便细说道:“那日老奴去拿药,见紫珏姑娘进了地窖,后来余管事也进去了,二人迟迟也不见出来,我便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又有一次,我竟听见他二人悄声说话,那紫珏姑娘责怪余管事,太过猴急……”
说到此处,柳妈妈有些犹豫地看着两个小女娃。若兮却奇了,问道:“这话有何问题?”
柳妈妈无奈又打她额头一个爆栗,“紫珏姑娘说,自己小日子还没去完,怪余管事太猴急,伤了她身子!”
第78章 为何要等?
柳妈妈大喇喇说完这话后, 两个小女娃都立时羞红了脸。
她俩个都已来月事,柳妈妈还专门找日子给二人上过课——
说过这事起首;又教了每月那几日到时,该当如何处理;最后还神神秘秘“恐吓”道, 从此时起, 便正经是个女人了, 可得一切小心, 若被男子破了身, 沾了那事,肚子里会有小娃娃,可就是大大的麻烦了!
此刻听柳妈妈将那话说得白, 徐菀音心知此事是不会有假了。
再想起紫珏来, 心中便是五味杂陈, 隐约有些恨她为何不知自爱。
又是疑惑,那日紫珏姑娘不是明明在自己面前说过, 是喜欢孟先生的么?却又与那余管事搅扰在一处!
想起紫珏说过那话,“孟先生下次来这里,得十天以后,若我放开来喜欢他,这么些天的空档见不着他,我岂不难过?”心中更是糊涂:放开来喜欢一个人,但凡见不着,就会难过;那么便不要放开来喜欢, 将心思放于另一人身上,便不会难过了么?
忍不住想到宇文世子身上, 也不知自己是喜欢他,还是不算喜欢他。若按紫珏姑娘所说,喜欢他的话, 见不着就会难过。似乎自己这些日子里也不算难过,更不需要将心思放于另一人身上……
越想越是糊涂,便犹犹豫豫、嗫嚅着小声问道:
“柳妈妈,若兮,你们说,我为何要在此处等……宇文世子?只因为他让我等,我便要等他么?”
若兮方才还在为紫珏姑娘和余管事的秘事感到震惊,此刻被自家小姐这话更是炸了耳朵般,惊得将手上正剥着核的杏脯一扔,道:
“公子,你……说什么呢?怎的扯到这回事上来了?你不想等宇文世子来了么?为何呢?”
柳妈妈也放下手中的柿霜饼,看入这小女郎的眼睛,问:
“菀菀……”
这声“菀菀”一出,徐菀音竟直接红了眼眶,两颗晶莹泪珠啪嗒掉落下脸颊。
自从离开岭南徐家,身边人便开始唤她做“公子”,她再也没听过这声从小听到大的“菀菀”二字。
柳妈妈是从小将她看大的,跟着她离开岭南之后,因怕失误喊错了称呼,于是人前人后也只称呼她“公子”。
此刻听徐菀音问出这样的问题,比她母亲还要了解她的柳妈妈自然知道,自家这位小姐,是有些与男女之情有关的心事了。
自然而然便如从前那般,喊出了这声“菀菀”。
此刻见她红了眼圈儿、滴了泪珠儿,忙将椅子靠拢她的,将她搂进自己胖而厚实的怀中,柔声说道:
“菀菀,你问的这是什么话?哪是因为旁人要你等,你便要等呢?你若不愿等,咱们就不等,可好?”
徐菀音点点头。
哪知若兮却是不懂了,她老早便已是自家小姐和宇文世子二人的磕糖粉儿,早为那丰神俊逸的宇文世子所折服,更被世子爷对小姐宠溺无边的做派彻底打动,满心里以为,小姐也如自己一般,早就心折于世子爷了,哪知,此刻竟听到小姐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
若兮小丫头便哭丧了个脸儿,问道:“小姐,你……你不喜欢世子爷么?”
徐菀音恍惚摇头,见若兮丫头惊呆了的模样,忙又说道:“我……我不知道。”
柳妈妈那张胖胖的脸却严肃起来,问:
“菀菀,柳妈妈先前没敢问你,你此刻可认真与我说说,世子爷……可有碰过你了?”
那日,柳妈妈和若兮刚到这青崖药谷,见到宇文世子并不愿避忌地将徐菀音搂于怀中喂药,又看自家小姐身上束胸已不见踪影,便在担心,怕徐菀音的身子已经被那世子爷碰过了。
此刻终于问了出来,自己也随之呼出口压了好些日子的气来。
徐菀音听柳妈妈这样问,脸儿煞白地发起呆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生病时,迷迷糊糊间,确是感觉到,那人解了自己衣衫,拿帕子给自己擦身来着。
柳妈妈见她无语发呆,渐渐忧心,咬牙又问:“他……都碰了你哪里?”
徐菀音汪着一双泪眼,转头看向柳妈妈。
柳妈妈尽量让自己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可怕,慢慢将一只手指向自己胸膛,见徐菀音轻轻点点头;又慢慢将那手朝下移去……待见徐菀音竟也犹豫着点了头,柳妈妈一个大喘气,抚着自己胸口,叫苦道:“我的好小姐啊……这可……可如何是好?”
若兮也是双手捂在自己嘴上,瞪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徐菀音被她二人的反应惊得站起身来,泫然欲涕,带了哭音说道:“柳妈妈、若兮,你们……我,我这样被他碰过了,是不是就,就……”却是不知如何说下去,只觉得心中羞愧难当,恨不得一跑了之,却又不知跑到何处去才逃得掉这一切。
柳妈妈:“菀菀啊,你如何能……让他那般碰你啊?”
徐菀音顿脚泣道:“我……我那时病得,任事不知,哪里阻得了他?便是他碰我那事,我也只模糊记得一点……”
柳妈妈惊道:“怎的?那……那登徒子……竟趁你昏迷时,做的那事么?”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将那宇文世子拽过来狠狠揍上一顿。
徐菀音听她竟唤他“登徒子”,心中有些不解,心道他解自己衣衫擦身这事,虽是不妥,但似也不至于将他视作了“登徒子”啊。
柳妈妈猛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菀菀,你这回月事,可来过了么?”
徐菀音听她这么问,方知她先前在说的是什么。满脸通红,眼泪儿都收住了,恼道:“哎呀,柳妈妈,你……尽在说些什么?”
这才将那日她在温泉沐浴受寒,高热昏迷后,宇文世子替她脱去湿衣擦身等事说了出来。
那日发生那事,她本也不如何清楚,只是在偶尔恍惚醒来的间隙,觉着自己身上衣裳已变,身边除了宇文世子,也并无旁人,因而猜测例如换衣等事,俱是那世子爷所做。
后来又浑身高烧汗湿地迷糊着,感到身边那人在自己身上擦拭。偶尔嘴上有些温软湿热的触感,后来想起,知道应是那人忍不住又亲了自己。此刻却是不好意思给柳妈妈和若兮说出来。
那些细碎的、令她脸红心跳的记忆,本一度令她觉得,自己这个人、这颗心,便就该是那人的了。
可是又过得一阵,她却开始想,为什么?
这好像是一个她现下根本就想不明白的问题。
此时再将那日之事说给柳妈妈和若兮听了后,柳妈妈沉吟一会儿,总算呼出口气儿来:
“菀菀,你可是把老奴给吓着了……若是如你所说,我看世子爷也是事急从权,怪不得他要那般做。况且,他那日离开之前说,要托请家中长辈去找老爷夫人提亲,也是个有交待的。老奴方才不该胡乱惊慌,带累着让你难过了,是老奴不好。”
徐菀音却又坐下来,闷闷地道:“那么我便要在这陌生地方,等他的交待么?”
柳妈妈听她几次问起“为何要等他”这样的问题,心中有些了然,问:
“菀菀,你的意思,你不想等世子爷?”
徐菀音这几日里,心中一直烦扰这个问题,不知自己为何便要躲在此处等他回来,甚至要任由他到父母跟前提亲。怎的,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受个风寒昏迷一场,便要稀里糊涂应了一场亲事?
又想那紫珏姑娘,本是个聪明能干、知礼而慧之人,却依附了那位她还算喜欢的孟先生,便在这处山谷之中,似如自在,冷暖却是自知……若真个自在,又为何要做下些苟祟偷情之事?
突然觉得,自己还没依附于他呢,却已似了他笼中之物一般,不知要等到何时,甚至不知……为何要等!
突然间便如下了个决心一般,对两名忠仆说道:
“柳妈妈、若兮,咱们离开吧!”
青崖药谷的秋日,竟比三九寒冬还冷,山涧里已凝了一层薄冰。
徐菀音主仆三人已商定,要悄悄离去。
柳妈妈在青崖卫镇上找了一驾马车,连同车夫,明日便送她们出谷。
因知二皇子已窥见了自己身份,怕他将此事捅出,既不能朝京城去,一路取道回岭南也是不可行,怕给自己家中招致祸事。
想起宇文世子交待过,隐蔽在此即可,无需挂怀其它。则至少在宇文贽回青崖药谷之前这段时间里,她三人只需保持了无行迹即可。
于是柳妈妈便说道,可经蓝田武关道至襄阳,换船行汉水,一路可达江陵,那里是柳妈妈的娘家。
既商定了行程,徐菀音便只是兴奋。
先前从岭南至京城,她便有那独闯京城的劲头。却总归是家中安排,又代的是阿兄的身份。实际到了京城才知,处处约束竟比自己在岭南时更甚。
而这回,才真真正正是要自由闯荡了。
虽不能告别,徐菀音仍惦记那紫珏姑娘,便想着今日里再去寻她说说话儿。若有那合适的话头儿,委婉地劝劝她早日从那苟且泥淖中拔出脚来是正经。
哪知从晨间一直寻到午后,快到日头下山时,也没能寻到紫珏姑娘。
心中好生奇怪,那紫珏姑娘从来能去的处所,无非那么几个。自己往日里要寻她,常常并不费事便能寻到。怎生今日里寻遍了那几处,还都托人带了话,也寻之不到。
终于还是决定去找找余管事,想来他该知道紫珏姑娘在何处。
第79章 偷情官司
那余管事的住处在药房仓库旁的一个偏院内, 徐菀音曾随柳妈妈去过一次。
见天色已暗,徐菀音不欲再耽搁,便直接穿过晒药场, 从仓库过去。
见偏院院门虚掩着, 知道平日里这院内除了余管事, 便是一名杂役老仆。于是在门口轻喊了声“余管事, 晚庭有事相问……”, 便推院门进去。
刚转过那堵小小影壁,便被正屋里端坐的那人吓了一跳。
正屋里几无光亮,本来就低矮的门檐, 将已近青灰的天光阻在廊外, 又未掌灯, 因而整间正屋暗黑空旷,透着一阵不祥之意。
正对大门的八仙桌旁, 一个身着青布衣袍的瘦高人影,一声不吭地坐在中堂圈椅内。
徐菀音虽只见过此人短短一面,却也认得出,这正是此间主人孟远舟。
她只是惊讶,怎的这孟先生一声不吭便出现在了这里,余管事却又去了何处?
猛然见徐菀音闯入,孟远舟似也被吓了一跳,他毕竟沉稳, 丝毫不动声色,立时起身迎上前来, 笑道:“徐公子怎的这个时辰来此?”
忽听门外“咚咚”脚步声响,那名杂役老仆满面惊惶地跨步进来。徐菀音方一侧脸,竟看见那老仆手中握着一把粗麻绳索, 绳索又脏又旧,黑乎乎一团,又带着些……血渍般的暗红色。
徐菀音脸上的惊讶之色还没来得及收回,却见那老仆朝里间孟先生处扫过一眼,立时低头埋身,转过头又匆匆地出去了。
孟远舟已迎到徐菀音身边:“这老陈,我不在,他是越发不知道规矩了……瞧瞧他,连灯油都不给备齐,天都黑了也掌不上灯来……徐公子特意过来,是找余管事有何事么?”
徐菀音定了定神,施礼道:“晚庭不知孟先生回来,有失礼数,孟先生安好。今日我来找余管事,是想问问紫珏姑娘何在。晚庭打算明日便离开了,特意来与大家说说话,告个别。恰好孟先生也回来了,晚庭这厢也一并向孟先生告别,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得孟先生和药谷内诸位的多番照拂,晚庭实在感激。”
也不知是不适还是紧张,竟一壁连声地说了一连串话。
却见孟远舟一脸惊讶和紧张:“徐公子怎的突然要走呢?是这谷中有何照顾不周之处么?”
徐菀音连连摇手道:“孟先生千万莫要这么想,晚庭只是有些自己的事要去处理,先前是在病中,只能叨扰,如今病已痊愈,实在不该继续虚耗光阴……”
孟远舟沉吟一忽,问道:“那么徐公子打算去往何处呢?孟某当派人护送才是。”
二人又是一番推拉。一个是坚辞,说道万不可再行麻烦孟先生;一个则是无论如何也要派出舒服保暖的厢阁马车,外加随行府丁保卫护送,否则即便是得罪了徐公子,也万不敢放行。
徐菀音最终败下阵来。那孟远舟也确是雷厉风行,当即便令人去备马车,又点选了四名府丁要一路随护。徐菀音在一旁诺诺观之,心中好生懊悔,心想若知是如此,先前便不该老老实实将自己所想告知。
又是疑心,那孟先生指派人手、发号施令时,竟一直未见余管事。她可是知道,余管事向来是孟先生的左膀右臂,但凡孟先生之事,哪一样不是由余管事来直接上手操办呢?可是今日,恰在余管事院里处理诸般事务,这院中主人却始终不见踪影。
待终于回到自己房里,天已黑透。
柳妈妈与若兮早已打好了包裹,齐齐整整堆放在外耳房内。
却见她二人噤若寒蝉,坐在厢房桌案边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徐菀音走进去,稍显紧张地道:“孟先生竟然回来了,我先前听紫珏姑娘说,他大约要三四天后才能回呢……方才我去余管事院里,没见到余管事,却见孟先生坐在那里。我一个没忍住,便告诉了孟先生我们明天要离开的事,哪知道,他一定要安排马车,还派了四个府丁,要一路护送!柳妈妈你说……”
这才发现那一老一小两名忠仆反应不大对劲。
便走过去坐在二人对面,问:“你俩在这里打坐么?怎的眼神都是散的?这是怎么了?”
柳妈妈抚着胸口,苦着脸问:“公子,你去余管事那,没见着余管事?”
“没,倒是看见孟先生在那里。”
“余管事,怕是……已经没了……”
原来柳妈妈日间外出去对接马车等事务,顺便买些路上用得着的物事。出门时就觉着不对劲,见后门处停着一辆空厢马车,一个丫头红着眼圈在往马车里放包袱,柳妈妈虽对这药谷内人丁不大熟悉,但还是大约认得,这丫头像是紫珏姑娘那院儿里的。
柳妈妈一见这情形,当下就心中一沉。
等到柳妈妈从街面上回来,见那马车还在,显是已经装满了包裹物事。先前那放包袱的丫头跪在一侧默默垂泪。
柳妈妈忙躲到一旁,心中惊惧,生怕看到自己最不愿看见之事。
却见那丫头冲着马车车厢内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擦着眼泪朝大院门内走去。同时却冲出来一名一瘸一拐的丫鬟,下裙后满是鲜血,不管不顾地便要爬上马车,却显是因挨打受伤,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只是哀哀痛哭,口中不断低呼“让我陪姑娘去……”
柳妈妈脑子里嗡的一声,她认得那跛脚丫鬟,正是紫珏姑娘的贴身婢子小玉。
坐在前架上的车夫看得不忍,对那小玉说道:“别爬了,下去吧,我看她是不成的了……”
小玉充耳不闻地继续往上爬,直挣得裙后又浸出不少血渍,痛得龇牙咧嘴的,终于爬上了马车,滚爬着进去,便听见她凄然低呼“姑娘别怕,小玉来了……”
车夫叹口气,朝院内一人看了一眼,见那人点点头,便举起马鞭,“驾”的一声赶车走了。
柳妈妈心中狂跳着回去,见若兮也一脸泫然,她一直守在院里,亲眼看见了紫珏姑娘和小玉被几人拖走,后来便有丫头婆子在院里收拾了一番,取了些包裹拿出院子。
不说也该知道,紫珏偷情那事,终究还是犯到主家手里了。
徐菀音听那一老一小说完,心中如有沉石坠落,又回想起先前在余管事院里,见那突然跑进来的杂役老仆手中拿的似有血迹的绳索,也是知道,那多半便是余管事的血了。
便止不住地厌恨起那孟先生来。
柳妈妈仍心悸不已地说道:“行伍之人,真真是敢下手啊,做一个决断,便是要朝死里决断……寻常商户人家遇到这类事情,哪里至于要了命去啊?”
徐菀音沉默一会儿,突然颤声问道:“柳妈妈,你先前说,这位孟先生原先是和宇文世子同在一处军营的么?”
柳妈妈:“正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宇文世子也这般说的,他唤他作孟将军,说是军中生死至交。”
徐菀音心中如有巨浪翻滚,站起身来,在房内转了几转,复又坐下来,两个手儿只是颤抖。
柳妈妈见她情状有异,猜到她心中联想到了宇文贽,心知这般联想实在对那世子爷不公,便劝慰她道:“菀菀,你也莫要思虑过多,不是已然决定了,要自己寻个去处先避一避的么……就算仍要等到宇文世子来,他也必不是这孟家家主那般之人……”
“柳妈妈,你莫要替他说话。他先前对我温柔小意,我并非全然不领情。可我也知,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是皇上特封的‘血鸦郎将’,做的都是心狠手辣之事,这孟先生的手段,怕是都及不上他之万一……”
柳妈妈乍然听自家小姐竟对那宇文世子怀有如此深沉阴暗的成见,惊讶之下有些不解。小丫头若兮却是接受不了了,忍不住说道:
“公子,从你认识了宇文世子,奴婢是一路看着的,他对公子你,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到后来,简直恨不得要把公子你……小姐你,捧在手心里疼着那样的。看得奴婢,都觉着好生受用,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呢……”
柳妈妈也说道:“菀菀,说起来咱们徐家也是将门之家,你在军营里的时日也是不短,你该知道,军中并不全然是冷硬残暴之人,老爷曾是征西大将军,那般厉害的人物,不是也对夫人服服帖帖、唯命是从的么?”
说起自己父亲,徐菀音却是有话说了:“柳妈妈可记得赵姨娘?被我娘挤出门以后,也是做了我爹的外室,后来却销声匿迹了……”突然打个寒噤,眼神里带着点自己都不信的恐惧,看了柳妈妈一眼。
吓得柳妈妈和若兮也跟着抖了一抖,对视着打个哈哈,“怎的?连自己父亲都要不信了么……实在大逆不道!”
三人嘻哈小闹一番,停了这番讨论。
然而心中无休无止的惴惴与丝丝缕缕的恐惧,却给人带来一层跗骨寒意,令三人一夜不得安眠。虽从头到尾并没见到一具死尸,然而那未知的人命官司,却比明明白白的杀戮,来得更加令人心悸。
徐菀音又思虑着明日的启程,心想既是被那孟先生派了马车和府丁跟着了,无疑便如宇文世子派人跟着的一般……
猛然又想起自己在大荐福寺中时,那宇文贽却是怎生突然而至的,心中笃定,他必定早就派了人盯在自己身边。
更是又怒又恨,像是被无端绑了根隐形的绳子缚在身上一般。
禁不住便冷笑起来,暗暗发誓,徐菀音便是徐菀音,就算不拿徐晚庭的男子身份做了掩护,也不能任由旁的男子,将自己做了他的藏物——
作者有话说:世子爷叹气:确实不该放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啊……
第80章 抢人
次日晨间, 青崖药谷薄雾缭绕。
在孟远舟昨夜便备好的厢阁马车里,徐菀音冷眼看着那一堆多出来的物事。
方才已有一名小厮详详细细地与柳妈妈交接过了。那内里分了三格的青布包裹内,是一组药囊, 分别盛放了金疮药、冻疮膏等常用药;一个内胆为熟铜, 可加热的皮质水囊, 外层裹着羊毛套;三个巴掌大的黄铜手炉;还有些马车防滑装备等物, 用油纸包好了塞在车厢底板下……
柳妈妈一一记下, 暗自咋舌,自己昨日巴巴地去与那马车把式交接,自觉所备物事已颇为齐全, 却也没能齐整到这般。
徐菀音也是觉着自己有些不知好歹, 看着眼前这实实在在可用的一堆好物, 心中对那孟先生竟生不出感激之意来,却更添了些忌惮——那般细密周全的一个人, 眼下却悖了宇文世子的意思,二话不说放自己离开,谁知道他暗地里又安着哪样的心?
车帘放下的瞬间,徐菀音透过缝隙看到孟远舟高挺瘦削的身影站在几步之外,也知道不可能再见到紫珏和余管事出现,心中又生愤怒,便觉得那个被晨雾模糊了轮廓的身影,也透出些狰狞来。
“启程吧。”她冷冷说道。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格外刺耳。若兮小声问道:“公子, 那四位府丁……”
“随他们远远跟着就成,只要他们不来相扰……”
车辙碾过结霜的官道, 发出细碎的脆响。蓝田武关道在两山之间蜿蜒,冬日里更显萧索。
柳妈妈将烘热的芝麻胡饼递到徐菀音手中,饼子还冒着热气。
“此去襄阳走旱路少说七八日, ”柳妈妈掰着指头算,“冬季里赶路,可比不得春天……”话音未落,一阵穿山风突然掀开车帘,灌进来的寒气呛得若兮连连咳嗽。
徐菀音朝后看了一眼,见那四名府丁不紧不慢跟着。
她先前因不喜那孟先生,连带对这个小护卫队也不待见。此刻进了山坳间的僻道,见两侧山势竦峙,四下里绝无人烟,猛然担心起会不会有山匪这回事。再看那府丁队伍时,便觉出些安稳来,心道幸亏应了让府丁跟着,否则若真遇到强人,自己这么一车,怕不是连人带车都要折了!
幸喜一路安稳,并未遇到山匪出没。待到日头西斜时,忽听车夫开口说道:“前面就是松涛驿了。”
在松涛驿站落脚打尖时,车夫端了碗大肉面,远远地到一边吃去了。徐菀音主仆三人坐了一桌,四名府丁在站内屋侧一张桌上坐拢,饭菜还没上齐,听见木门一响,随着一阵冷风吹入,只见那暗卫老宁低垂着脸也进来了。
徐菀音才知,原来宇文世子的人,竟是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
随后两日,一行人仍是分作了三拨,穿过蓝田县,行七十里到牧护关,夜宿关隘驿站;又行约六十里,到达了武关道上第一大镇,商州城。
进商州城时,刚过午后不久。
那车夫甚爱热闹,见这商州城内西域商人众多,市场随处可见波斯琉璃、大食香料等等稀罕物事,两眼都冒着光,便撩了马车帘子与徐菀音商量,道再往下走又是个乡野驿站,不若在此处逛逛,找个舒服些的客栈住下,也好休整休整。
徐菀音在路上奔波三日,也是疲累,见这商州城市肆林立、各业兴旺,小女郎心性,也爱新奇热闹,便应了车夫之请。待得到了一处“商於驿”,打眼过去竟有三进院落,听那车夫说,这等模样的驿馆,都属官办,若求安全,便该下榻此处。
柳妈妈先下车去探看了一番,回来说道,果然是官办驿馆,里头又大又规整,马厩也大而宽敞,言下之意已是考虑了府丁和暗卫老宁。
于是不再有二话,一行人进了这商於驿。
因徐菀音早先就喊头晕胸闷,柳妈妈放好行李,替她收拾好那间厢屋,铺好床褥伺候她躺下,便与若兮二人外出,去了商州城内街市。
四名府丁见这马厩既大,草料也是新鲜丰足,还有专门打理马匹、钉马掌的师傅在一旁,俱是欢喜。座下马儿已跑了三日,能得好好休整一番,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有暗卫老宁,将马儿往马厩一栓,便到门廊处坐着。所坐之处,抬眼即能看见徐菀音所居的厢屋。
柳妈妈与若兮狠逛了逛那胡商集市,买了些波斯枣、胡桃、葡萄干等生干果子,又捎买了一大包熏制马肠和馕饼,心想同行的几名男子应当爱吃。一人身上背满了一大包,方往回走去。
待回到商於驿,见里头安安静静的,丝毫不似自己这一行人刚来时那般,人来人往,尽是烟火气息。就连跑堂的和掌柜的,也不见人影。
柳妈妈甚是警觉,心中便是一沉。
忙朝先前暗卫老宁所坐的廊下瞅了一眼,竟也没见着人。暗呼一声“不好”,急匆匆地上楼,在徐菀音门口喊门。
又是喊又是敲的好一会儿,就是不见应门,里头连个声响也没有。
若兮已是急得哭了出来。
二人将肩上物事卸到地上,数着“一二三”,一同朝那雕花木门撞过去,“咔嚓”一声响,生生将木门撞劈了,里头的门闩就漏了出来,再推门进去一看——
只见床榻上床褥一片凌乱,哪里还有徐菀音的影子?
柳妈妈惊得跌坐在地,抚着胸口大喘气。若兮则是哭着在里间转来转去地找,好似还能在某个角落找到徐菀音。
柳妈妈毕竟老道,她顾不上呼天抢地,忙在心中拼命琢磨。
首先就是怀疑暗卫老宁。心想他替宇文世子跟了这一路,若说是要保护自家小姐,又何尝不能是要劫了小姐,给宇文世子带回去呢?
又是觉着不太可能,宇文世子怎舍得让小姐被个大男人似这般胡乱掳走?
心里这般想着,便站起身来,快步下楼去找老宁。
胖胖的妇人在廊道里转来转去,尖声呼喊“老宁”。十几声喊过去,忽听有人低声答应,顺着应声看过去,只见老宁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蹒跚着出来,用手抚着后脑,拿下手来时,满是鲜血。
老宁竟是被人从后面敲头,一下子给打晕了后,拽到一处隐蔽角落里扔那儿了。一直到方才,才被柳妈妈的呼叫声喊醒。
徐菀音就在这样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人掳走,消失不见了。
是谁掳走的?掳去了哪里?毫无头绪,一无所知。
——
徐菀音这回是着实害怕了。
明明是这驿馆的伙计来敲门,说是送水,她刚回了一声“不用了”,那门竟直接开了。进来两人,动作极快,不由分说地便拿麻核塞了她嘴,随即便有个囊袋模样的东西将她从头到脚罩住,不过一息工夫,她已被人整个扛起,带出了厢屋。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抢人!
她在那人肩上拼命挣扎,却觉得越是挣扎,身上那囊袋似是越紧,渐渐将她缚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惊觉这囊袋好像有些熟悉,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被这玩意绑过,这是宫中才有的绢囊。
记得上次宇文世子帮她解开身上绢囊时说过,这物事不仅有特殊封口,还于颈部、腰部、腿部设有“九转玲珑结”,由于织法特殊,会在裹挟之物挣扎之时,越卷越紧,那特殊封口与绳结,也不是寻常手法能解开的。
省得了这一层,徐菀音吓出一身冷汗。
若自己是被宫里之人前来捉拿的,那会是谁派的呢?
很快觉着自己被放到一驾马车之中,立即便晃晃悠悠前进起来。
徐菀音不敢再挣扎,只静静地躺在那晃动的车厢里,心中不断思忖——
应当不会是皇帝降罪。
自己一个小小伴读,就便是擅自从大荐福寺离了值守,或是自己的女儿身被发现,上达了天听,也不至于如这般鬼鬼祟祟跑到数百里之外的一个驿馆来逮人。
那便是……那日在温泉发现了自己身份的……二皇子!
立时如走马灯般想起那二皇子的种种行径,印象里俱是下作秽行;在那大荐福寺里,他与自己的几次接触也皆是令人不适。
想来那日二皇子在温泉看到自己……后,突然被人叫走,随即自己便从大荐福寺消失……
心中便止不住地后悔起来。那宇文世子让自己暂且住在青崖药谷,莫要外出,应当就是在防备这一层。
既想到了二皇子身上,徐菀音心中的恐惧之意,便如水中涟漪一般,一圈圈扩大。心中不断猜度,二皇子这般掩人耳目地派人,跑了这么远来逮拿自己,到底所为何来呢?
莫不是……窥到自己乃是女儿身之后,动了邪念?
又再一次想起那日在宫墙外,听到二皇子那般连哄带骗、又加着些强迫地欺侮了他宫里丫鬟,霎时间恨得柳眉倒竖,心想若自己被置于那般境地,便拼着将袖箭全数射入他身上,自己抵了他命,也不能被他沾了身去。
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口,庆幸柳妈妈和自己都算谨慎,没嫌麻烦,身上装备一样不少,都穿戴齐整的。
就这样一路忧心忡忡、胡思乱想,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所幸这马车车厢内甚是宽敞,又似铺了厚厚的软垫,身侧还有暖炉,躺在其中竟是比孟远舟给备下的厢阁马车还要暖和舒服。徐菀音身子本就不太爽利,头脸又被绢囊蒙着,不知不觉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