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一声, 将二人都给惊了一跳。
徐菀音没想到那浴房的门轴竟如装了个耗子在里头,自己一推之下,便磨挤出一声尖叫来, 将她吓得一抖。
她推开浴房门, 只见那世子爷手长脚长、大喇喇地坐在床沿, 橙黄的烛火映在他一侧面颊, 另一侧便隐在黑暗中, 几乎看他不清,只觉得他那幽邃眼眸,好似从极远极深的地方拨云穿雾般刺过来, 刺到这刚刚走出浴房门的小女郎身上, 攫住她不放。
宇文贽却是没想到, 这菀菀沐浴竟那般快的,只一小会儿便出来了。知道她定是心有忌惮, 怕是根本没有沐浴,只草草洗了洗便了。
他也不说什么,从床沿上站起身来,柔薄的缎面里衣下,那宽肩窄腰和隐约可见的腹上虬肌,似若压迫般地朝着那小女郎过去。
徐菀音低了头不敢看他,一侧身与他擦身而过。
只听那门又是“吱嘎”一声,已在她身后关上了。
待宇文贽痛痛快快洗完澡出来, 见那床榻上,徐菀音将自己紧紧裹在被褥中, 缩得小小一团,靠着墙。
世子爷心中一柔、一荡,慢慢走过去, 路经那铜制烛台,轻轻一吹,熄了烛火,屋里瞬间变得漆黑一片。稍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又觉出些从窗外透入的雪光月色来。
撩人的月色,丝丝缕缕地陷在黑暗中,恰似这气血方刚的年轻男子心中蠢蠢欲动的念想。
世子爷走到床榻边,放下那素白的棉布帐子,却好似被撩起了些什么,令他不得不在那床沿上又坐了一会儿,稳了稳神。
这才轻轻躺下去,目光炯炯地看着背对自己的小女郎。见她发髻已解,青丝如瀑散落于枕上。
他忍不住唤了声“菀菀……”,那小小的背影纹丝未动。
徐菀音自然是一丝一毫也睡不着。
她听他踏着步子出来,一口气便吹熄了烛火,黑暗笼罩下来,像一层带着些危险之意的迷雾,将她兜头罩住,令她甚至屏住了些呼吸,小口地吸气呼气,一点儿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随后便觉着他躺了下来,在自己身后轻声唤着自己,她却哪里敢应。
帐中气息氤氲,若有迷香漫延,令人痴醉。
整个屋内一片寂静,明明有两个心魂散乱之人默默躺于帐中,却又仿佛根本就没有人。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突然喧嚣起来,想是三娘所说那个骡队到了。
听着外头人声骡声、装卸之声、走路之声、交谈之声、碗盏之声、喝酒吃菜之声……徐菀音那颗紧张的心好似安放了下来,渐渐有了些困意。
迷迷糊糊间,将睡未睡的,忽然觉着四下里又静下来,那晚来的骡队似也各自进房歇息了。
乍然间,徐菀音觉着自己的睡意,竟又被这令人难耐的寂静一忽喇地赶跑了。
她轻轻叹一口气,侧耳倾听身后动静,只觉得那人呼吸声极是均匀平稳,不知他有没有睡着,也不敢转身去看。
突然听见隔壁房门开合之声,有人走入,只听一个女声叹道“终于可歇下了,真是累坏了……”,随即有个男声柔声道“你腰腿可又疼啦?我给你揉揉……”
是那三娘和顾四郎。他二人将卧房让了给两位公子,却挪到了隔壁屋内。
只听那三娘低声说了句,“待我洗洗……”。一阵水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宽衣解带之声。
徐菀音没想到这木屋如此透音,竟能将隔壁夫妻的声音这般清晰地听入了耳,心中有些不安。同时感觉身后那人轻轻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忽听隔壁那三娘小声轻笑着说了句,“你揉到哪去了?”
那顾四郎的声音里透着些别样的调调,说道:“到你最爱那处,不想么?”
过了一阵,三娘颤声长叹一息,呻吟道:“确是有些累了……连这里……揉了这许久,也调不起情绪呢……”
便听顾四郎“哼”了一声,道:“我怎的不信呢……”
又过一阵,三娘好似被他弄得有些受不了了,娇嗔着咯咯笑起来,忽然说道:“快别了四郎,这屋子透响,别弄得扰了人睡梦……”
顾四郎低声道:“那么你莫出声……”
那三娘却哪里憋得住不出声,哼哼唧唧咬着牙的声音,一阵阵穿过墙壁来。
徐菀音年纪虽小,却又如何听不出隔壁那对夫妻是要做啥。只听得她羞意难当,头皮发麻,一身的肌肉都绷住了似的,高度紧张,慢慢地将腿脚朝胸口蜷缩得又紧了些。
忽然觉得身后那人好似靠过来了些,从他胸膛散发出的热气,仿佛在熏烤着自己后背,他明显压抑着的呼吸声,清清楚楚就在耳后。
又听三娘低声喘息道:“四郎……你……你轻些……再轻些……慢慢的……”
顾四郎也气息不稳道:“怎的,还是疼么……这样呢……行么?”
三娘“哼”出两声,道:“我……不中用,苦了我四郎了……”
顾四郎好似亲了亲她,安慰道:“是我的娇娇三娘太娇太小,怎的是不中用呢?四郎喜欢还来不及呢……待我来亲一亲,润一润它……”
过得一会儿,只听那三娘又是一阵长叹、颤声喘息、娇声唤道:“四郎……你……快上来……”
隔墙这头,黑暗中,已是说不尽的绮靡,弥漫在帐中。
徐菀音听着身后那人喉头重重的吞咽唾液之声,自己的身子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身后那人也不说话,只一伸手便抄到她身子下面,将她转了过来,面对着他。
徐菀音只看得见他一双晶亮亮的眼睛,似迸着火星。
隔壁三娘和顾四郎的声音,已变得甚有节奏,伴着一下一下的床架之声,和那三娘愉悦的低声呻吟,顾四郎偶尔低问一句:“这样……好么?……四郎想……再快些,成么……”
徐菀音心中也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排斥,或是被先前那碗烧酒迷了些神智,搞得她现下迷迷瞪瞪地糊涂着,心想,他若是过来,自己便说些重话斥退他,又想,须得说哪样的重话呢?这屋子太过透音,自己说话若是被隔壁那对夫妻听了去,又怎生是好……实在想不清明,脑中混乱一片。
忽然觉得眼前一黑,那世子爷到底没忍住,凑身过来了……徐菀音好似嗓子眼里痉挛了一般,一个低哑的叫声即将冲出。
却感到耳边一热,那人的嘴已贴上她耳廓面颊,极低极低地颤声问她:
“菀菀,回家拒了二皇子,应了我,可好?”
徐菀音在极度紧张中,突然听他问出这么一句,想起他先前就说过要上门提亲的话,自己也想过,这个身子、这颗心便都要给了他……
此刻在这暧昧无边的黑暗里,听他如此直白地对自己问出来,想对他说好,又突然犹豫,心想若此刻说了好,他会不会立时就要……
隔壁春声愈烈,狂乱冲抵得越来越快,那三娘拼命压抑的凌乱娇息,一阵又是一阵地传过来。
徐菀音心乱如麻,猛然将两手捂住了双耳,大大地睁着双眼,看着眼前那人。
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宇文贽等这一刻,好似已等到了天荒地老。
他看入她如若星辰般的眼眸,生怕她方才的点头,其实是自己的错觉。
便伸手捧住她小脸,颤声又问:“是应了我了,对么?”
她又点头,小嘴蠕动着,用气音说出一句:“你……不许……乱想!”
宇文贽心中狂喜,身上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气力,几乎能将他的菀菀、连同这架床榻一起抬抱起来。听她令自己“不许乱想”,忙点头,又是摇头。仍是没忍住捧了她脸,凑过去吻住她小嘴,只短短一息,便匆匆放开。
徐菀音便见那世子爷突然坐起身来,下了床榻,几下就披上外袍,悄没声地出了门。
世子爷自然知道不能乱想,可他的身体却何尝听他使唤,早已如狂龙钻天,怒然顶礼。若继续留在他的菀菀身边,怕是再也压之不住。只能赶紧冲到那冰天雪地里,自行平息。
次日再行时,只见漫山遍野晴雪绵延,昨晚的一夜罡风,已将天空中的雪意吹的无影无踪。
世子爷自是一派神清气爽,气宇翩翩。
他早先在那青崖药谷时自顾自地说了那话,道是要到岭南徐府提亲,心中却并不踏实笃定,因毕竟未曾当了徐菀音的面,看进她眼睛说出那提亲之辞来。
随后果然听到徐菀音独自离开的消息,那小女郎好似根本未曾听过宇文世子的“提亲”一说。恐怕在她那处,甚至都未曾有过“世子提亲”这件事。
搞得那世子爷好生萎靡难过。
后来他独自潜入太子东宫救人,成功救出她后,一个没忍住强吻了她,竟将她吻得泪流满面、委屈万分。
这一切的一切,将个从未在男女情事上费过心思的年轻世子爷搞得心绪紊乱、手足无措。
他本无骄矜之意,自从十五六岁时开始驰骋于战场,便一直以为人生乐事莫过于“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后得皇帝亲封重用,在京城里堪称一等一的俊才风流,得无数贵女娇娘青眼相看,他却从来是眼中无有红妆、心中不解风情。
直到遇见“徐公子”,他才慢慢识得“愁滋味”……竟是从此便将一颗灼热之心附着在她的身上。即便还在那“徐公子”男女不辨之时,就已然起了“抛却一切、也想要她”的念头,且一发不可收拾。
确是一往无前了,却未及琢磨——他的“徐公子”,他的菀菀,心中又作了何想!
昨晚,于这青泥岭隘口“醉仙居”的一夜,他终于从菀菀那里,要来了一个轻轻的点头。
却是令世子爷心中最重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叫他如何不心花怒放、神采飞扬?——
作者有话说: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
第92章 爱惨了她
邬州城外, 官道上的积雪被来往车马碾成了污浊的冰泥。
“公子爷,前面就是邬州西门了。”骡队头目吴大特意从骡队头里奔过来说道。
宇文贽骑坐在一头灰骡背上,眉眼藏在翻毛风帽的阴影里, 黑色的帷帽项帕密密实实地遮住了面颊。
他回身看一眼那辆青布骡车, 他的菀菀正坐在车厢以内。如今二人心意已通, 便只是看一眼她所坐的车厢布帘, 似也能令世子爷心中饱足、暗暗欢喜一会儿。
邬州西的夯土城门下, 几名守军正挨个盘查入城人众,城门口两名税吏书吏偶尔敲一下手中锣钹,长呼一句“路引、货单、牙牌……缺一不可!”
这邬州城乃是水陆转换要冲, 因而入城检查也颇为繁复, 不仅有城防守军, 还有水师与税监。
宇文贽却知,此类关隘城门要冲, 必有固守京中十六卫府衙血鸦密令的城门郎。
便抬眉朝城墙周边看去,不一刻,便看见城门口守军监吏所坐的三张榉木案桌后头,墙根底下蹲了个卖饼和冻梨的贩子,挑担上插着一面破布小旗,上面别别扭扭画了只鸟儿,心知那便是变了形的鸦了。
那贩子也目光炯炯地在等候入城的人众队伍里来回扫视着,不一会儿便对上了宇文贽的眼神, 稍一犹豫,拿上几个饼子和冻梨, 朝宇文贽一行走过来。
“爷,饿了买两个饼子吃不?”贩子眼睛瞅着宇文贽腰间的破甲障刀。
宇文贽伸手到怀里掏出几文铜钱,在手里似若无意地敲了几下, 三连两停,随后递了铜钱给那贩子,问道:“几时做的饼子?新鲜么?”
贩子见他亮了密语,心知肚明他问的是,新近有没有从京中递过来的血鸦密信,便道:“爷,今早刚得的,新鲜着呢,您且稍等……”将手中饼子和冻梨全数交给后头跟着的吴大,一溜烟跑到城墙根底下,经过那榉木案桌时,悄悄对那守卫说了句什么,便见守卫飞跑着进去,一路奔上了城墙。
宇文贽很快便从迎他一行入城的守城将领手中,拿到了今晨刚从京中十六卫府衙递到此处的飞鸽密信。
拆开一看,只见密信中笔迹潦草,京中暗卫老左匆匆写道:
“‘赐婚制书’已落印玺。二皇子诀奉圣谕,随宗正卿率羽林百骑、尚仪女官六,于二月廿六自春明门出,取道‘郴桂’官道,避五岭险隘,计于四月廿二抵郁林。”
宇文贽暗自心惊,他没想到,二皇子竟然亲自随同赐婚使团前往岭南徐府。此举甚异,除却显示求娶决心外,似看不出其它。
再看日子,竟只比自己晚行了两日。
虽赐婚仪仗臃肿,全程走的又是官道,沿途更免不了会有地方官吏宴饮迎送,会多耽搁些时日。但自己这一行,再如何快速,也比不得那赐婚仪仗的一路畅通,说不得会时常遇到各类封水封路的意外情形。这样一算下来,恐怕也只能与那二皇子大约前后脚到达徐府。
越是有这般担忧,所忧之事便越是要来。
一行人抵达邬州码头时,见数百艘客货船只,密密麻麻沿岸停泊着,桅杆上挂满晶莹的冰凌,已被河道内厚厚凝冻上的青灰色冰层,封死了船橛。
随处可见一块块“停航”的木牌,挂在那些动弹不得的船头。
猝不及防被封阻在码头的商贾们,在寒风中没头苍蝇般地乱转,四处打探消息。
有几个财大气粗的凑到一处,商量着要凑银钱请一台破冰船,却又听人说,这片水域的所有破冰船都已被集结到了一处,好像是在等着要为特别重要的船队伺候通行。
宇文贽知道,那特别重要的船队自然便是二皇子与那赐婚使团的仪仗船队。
没奈何,宇文贽去打听陆路,却被告知那条路便是在春夏秋三季都不甚好走,如今这深冬时节更是危险难测,若硬是要走的话,怕是比水路要多绕出不下十日的路程去。
见那些常年在外跑生活的商贾们,日日在码头转悠,也没有转而选择陆路的,宇文贽不愿带同徐菀音一道涉险,只能打消了转行陆路的念头。
徐菀音见宇文贽眉头锁了半日,便安慰他道:“少主,既是如此,急也急不来,既来之则安之吧。方才从邬州城中过时,我看好长一片花灯已是摆上了,想来今夜有花灯可看。咱们就在此处等一等,等老天爷哪时候开恩放行了再说吧……”
见他眉头仍未舒展,徐菀音便对他一笑,抬头伸手抚了抚他眉心,带了些羞意地低声说:“反正,我与你总在一处,不就好啦……”
宇文贽听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心中一热,低头看她时,只见她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刚抚过自己眉心的手指冰冰凉凉,忍不住便握住她小手捂在自己手心,展颜笑道:“既然我菀菀都如此说了,那便等等。”
邬州的夜,灯如昼。
虽是天寒地冻,朱雀街上却是人潮如织,檐角连绵的楼阁间悬满彩绸,每一户商铺门前都挑着形态各异的花灯。
锦绣轩的琉璃走马灯旋转不休,映出西域舞姬的剪影;松墨斋门前悬着数盏青竹灯,灯下垂着诗笺,墨香混着檀香,缕缕飘散;谪仙楼更是豪奢,三层飞檐下挂满金丝灯笼,将雕花栏杆照得流光溢彩,楼上歌姬正弹着琵琶,引得楼下路过的公子后生频频抬头,好些人听看得兴起,干脆便上了楼。
徐菀音正停在一处卖糖画的摊子前,眼中映着糖浆的金光,看那糖画师傅拿着糖勺的手挥舞翻转,顷刻间便在那木板上化作一只展翅的凤鸟。
徐菀音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小时候阿娘总不让我吃,说牙里会长虫子。”
宇文贽默不作声地付钱,接过糖画递给她:“吃吧。”
她接过那琥珀色的凤鸟,对着一处灯笼光,细细地看。
那糖画师傅突然在木板上又滴下一撮糖浆,两下便画出一只鸦雀的模样来,递给宇文贽。
宇文贽乍一惊,立即会意,朝糖画师傅凑近一步,听他低低说道:“爷,太子的人,很可能已到邬州,应是个高手,您千万小心。”
这糖画沈师傅乃是十六卫府衙不录档的地方暗桩。他原是宇文旧部,战后退去军籍,隐没在地方自行谋生,却因对宇文家的忠诚,选择做了血鸦郎将的地方暗桩,其行动网络并不与京城十六卫府衙相互嵌套,而只与宇文贽单线联系。像沈师傅这样的人,宇文贽在两年多时间里,已发展了千余名,散布于各地。
此次宇文贽出京护送徐菀音南下岭南,他心知此行必然牵涉到太子与二皇子,甚至皇帝那头是否有赐婚使团之外的人手、或是否有别样考虑,都未可知。于是他便动用了暗卫老左一线,激活了从京城到岭南沿途一路的地方暗桩。
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徐菀音兴冲冲地往那头跑去,世子爷给糖画沈师傅交待了几句,转头跟去。
城隍庙前的空地上,火龙舞正到高潮,十余名赤膊汉子挥舞着铁水泼溅的龙身,金红色的铁花如流星雨般坠落,围观的人群潮水般退开,又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
宇文贽伸手护住身前的小女郎,替她将帷帽上的面罩拉上了些。
黑压压的人群里,好似在闪动着不怀好意的眼神。
宇文贽思忖着那糖画沈师傅的提醒,他的话并不确切,“太子的人,很可能已到邬州,应是个高手……”,若太子所派之人,在这么快速的时间内到了邬州,太子的目标指向,应是二皇子。
太子那日被徐菀音打昏后,在极短时间内派人追踪到此,宇文贽猜测,这并非太子有的放矢的行动,而很可能是恰好有一支太子的人马,沿着二皇子的求亲之路进发寻人,竟先行到了邬州。
若那人预设徐菀音此刻与二皇子在一处,并计划劫人的话,他此刻想必会在赐婚仪仗将要逗留之处,做一些设计甚至陷阱。
较为危险之处在于,自己与徐菀音一行,于今日入城,随即到码头一番探询,这一日下来,虽始终以面罩遮面,然而若那人有心寻人,怕是已经发现了徐菀音……
……
当徐菀音终于在护城河的冰面上,放下一盏芙蓉灯,又看着那灯火在冰面一直燃尽,她方才快乐地呼出一口气,随着宇文贽回了驿馆。
然而,宇文贽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入厢房,点上灯烛后,又带她悄悄沿后窗攀援而下,在昏暗的夜色中,从驿馆那狭窄的后院穿过,走出被沈师傅提前开了锁的后门。
他们的一应行李,已由沈师傅带人悄悄转移到了另一处居屋。
徐菀音目怔口呆地随世子爷悄没声地从驿馆转移出来,一路疾行,又来到一所不知是何处的民房。
待她最终被宇文贽拥着进入那间黑黢黢的厢屋,在一方坐榻上坐定后,才心有余悸地问出了那句:
“少主,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贽坐在她身边,拥着她微微发抖的肩,看入她的眼睛,微微笑着,说:“没事,这里安全些……”
见她仍是骇异不已地环顾四周,宇文贽起身,晃起火折点燃了身边硬木案几上的烛台。柔和的烛光下,呈现出一间陈设简朴但功能齐全的厢房来。
“这是我一名旧部的居屋,这里……比驿馆安全。”他轻声对她解释道。
随即又回到她身边坐下,仍伸手拥住她。
感觉到她好似也轻轻地靠向了自己,宇文贽心中一动,便低头问她:
“菀菀放心,好么?”
见她点头,宇文贽忍不住将头又朝她埋得深一些,问:“你今日说,要与我总在一处,可没有哄我?”
徐菀音抬头看向他,摇摇头:“我不哄你……”
宇文贽眸光变得深邃幽黯,眼神在她眼上、鼻上、唇上盘桓,他喉结一阵滑动,声音喑哑地问:“菀菀,我想……亲亲你,可好?”
有了上次她连踢带打地逃离他的怀抱和强吻,他有些怕了,不敢再自顾自地不告而吻。
他低沉的、带着些压抑的声音,像有种魔力,温文尔雅的、浓酽醇厚的、诱惑的……
确是有些将她惑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只是轻轻闭上眼的那一瞬,他温热的、仍是带着那股木香的唇,已含上了她的。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般急不可耐、不可自持的狂乱攫取,而是从容地、细细地轻品着她,用唇舌爱抚她,在她口中轻轻挑弄她小舌,与她交换呼吸与津液,用自己的舌尖,竭尽了他的所能,来舔舐着告诉她,这个男人,到底有多爱她……——
作者有话说:世子爷真的爱惨了他的菀菀……
第93章 胡文才
胡文才已经远离江湖很多年了。
可他觉得, 如今自己淌入的这滩浑水,比江湖还要险恶。
胡文才是短刀门第七代长子。他祖母说“事不过三、事不过三”,短刀门过了两番, 到胡文才时实在该打住, 于是由祖母亲自起了个“文才”之名, 字“止武”。
然而胡文才仍被父亲督促练武, 一直练到了他十八岁上, 短刀门被仇家所灭。
“短刀门”胡家只剩了胡文才一个。
恰逢战起,胡文才便入了行伍。后来在一次军中比武时,他以一把短刀拔得头筹, 一路升作校尉。
于是入了太子李琼俊的眼。
昭明新朝元年, 胡文才却未入太子东宫, 而是成了二皇子殿内的职官护卫。
只有胡文才自己和太子清楚,一等职官胡侍卫, 明里护的是二皇子李诀,暗里却有个真正的主子——太子李琼俊。
太子对胡文才一直很好,暗中替他置办了田产房屋;
然而二皇子的母妃陈皇妃对胡文才更好,竟亲自给了他一回!
胡家灭族之前,十八岁的胡文才刚刚娶妻,新嫁娘的滋味还没尝够,便遭遇惨绝人寰的家门不幸。后来在军中,见兄弟们一点不挑食, 胡文才暗自不屑,时常怀念自己那过门不久便亡于仇家刀下的新嫁娘。她是那般娇美又丰腴, 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床榻间却能打能闹,将个十八岁才开荤的短刀武士折腾得欢喜又上瘾……
胡文才便怀揣着自己吃过的那口好粮, 整个行伍生涯里始终洁身自好。
一直到陈皇妃将他请入寝殿那日。
胡文才呆呆地看着,皇帝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将她身上的珠翠罗绮一样样摘落解下,最后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羽纱,留给他亲手来解……
胡文才一边想着“这可是杀头的死罪”,一边将头埋入她胸口,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年,他在自己新嫁娘弹润的身体上奋力驰骋之时……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上瘾了。
但陈皇妃那副玉峰雪腴的躯体,好似永远候在那里,他要,她就会给。
虽然他一直也没敢再要。
却比要了,劲更大。
这回他随二皇子殿下一道南下,当了探路护卫。
同时领了太子之命,要他打探“徐晚庭”,若见到此人,速速带回京城太子东宫。
胡文才自然知道,这“徐晚庭”,正是二皇子殿下此番南下求娶的“徐菀音”。
他只是奇怪,那到底是个怎生模样的女子,竟让一国仅有的这两位皇子,双双为她倾倒如此。
他见过太子给出的画像,眉眼是秀美端丽的,却看不出哪里来的那般魅力。
不过,那又干他何事?
便只理解为,皇室兄弟二人眼光一致、审美趋同。
胡文才到邬州后,先是找到州衙刺史,将仪典接礼、官署客院、护卫治安、破冰船等相关交通物资一一交核清楚,随后便到州衙户曹、城门卫所、驿站、市署等处晃悠,给出些说辞便能查看每日人员出入的相关记录和文书。
自然是查不到“血鸦郎将”一行的记录。
心想本就是大海捞针的事,原本也没指望一定能找到,再加上是要将二皇子求娶的女子掳去给太子,因有了陈皇妃那番作为,心中早已惶恐不安,心知自己卷入了这皇室倾轧,无论做什么,恐怕都得不了善终。便只是闷头做事,想着将手边必须处理的,先处理妥帖再说。
哪知就在擒下一个可能的刺客团伙后,一审之下,那几名乌合之众一番乱咬,竟扯出这邬州城内好几处谋乱窝点来。
那邬州刺史大惊失色,立时加紧布控。胡文才更是不能闲着,便跟着蹲点。
于是蹲到了一高一矮两名陌生蒙面公子的身影。
最终跟着他们在深夜里,从一所驿馆出来,移入了一处当地平民所居的民房。
既跟了一日,胡文才已能断定,太子殿下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知是喜是忧……
他没法不采取行动。
当夜的黎明时分,人们睡得最是酣熟之时,胡文才在那所一进两屋的民房内施放迷烟,将太子点了名的“徐晚庭”劫走了。
……
徐菀音醒来时,她觉着自己被绑了手脚、嘴里也塞了麻核,正身处于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车厢中。她惊惧地用双腿猛烈撞击车厢地板,身边一名看似老迈的妇人凑过来看她一眼,便又神情木然地坐到一边去,任她如何扭动发声,那妇人直如听不见一般。
后来徐菀音知道,那妇人是个哑巴,并且只是长相老迈,其实极是有劲,甚至好似有些功夫在身上。
那马车约摸行了半日,停下来后,徐菀音被那妇人一把拎起,拽出车厢,一手挟抱着便进了一处房屋。
徐菀音嘴里塞着麻核出不得声,只能将个眼睛四处乱看,想知道自己这是被带到了何处。
只见马车后方竟是一片雪野,一条长长的土路绵延在其中,被马车车辙碾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土痕来。
自己被带进的这处房屋,竟似是这荒野中孤零零的一所房屋。屋里极是简陋,只有一台土炕,一个火灶。
那妇人进了屋却显得甚是自在,她将手中挟抱的小公子朝土炕上一扔,拍拍手,自己也在炕边一屁股坐下来,靠在土墙上歇息。
跟着进来的男子自然便是胡文才,他用青布蒙了脸,瓮声瓮气地对妇人说了句:“手脚轻些,这人可得罪不起。”
妇人却从怀里掏出炭笔和纸张,飞快地写了几个字,亮给胡文才看。
胡文才说道:“这你就别管了,去搞些吃的吧。”
那妇人虽没个好脸,对胡文才却是言听计从。当下便下炕出了屋。
胡文才在屋角坐下,抬了阴戾的眼眸,暗暗看着炕上的小公子……
不,是小女郎。
是二皇子殿下虽然还没将她找到,却决意要跋涉千里上门求娶的“徐菀音”;
是太子殿下派了人四处寻找,全然不顾那人已被皇帝赐了婚,也要找到并带回太子东宫的“徐晚庭”。
还是血鸦郎将宇文贽正一门心思爱着、热切陪伴着的……心上人。
虽然她身边那高大的黑袍公子蒙了面,从服色上看是个行商模样,但跟了一天的胡文才仍是认了出来,那正是当初在军中、十六岁就建了奇功的小将宇文贽。
胡文才自问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闯荡江湖、被仇家灭门、从军、入宫……在两位皇子之间无间道、还……睡了皇帝的女人!
此刻面对那看起来毫无精神、满面惶惑的小女郎,胡文才觉得自己才该是更加惶惑的那个。
这到底是个什么局啊?
自己又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胡文才想不好。
他也没法多想,因为炕上的徐菀音冷冷地瞪着他,瞪得他心思散乱,只与她对视了一息,便垂下眼眸,败下阵来。
又扫一眼这冷冰冰的土坯屋子,心中竟生出些愧疚来,心想这可有些苦着那娇滴滴的小女子了。
不知怎的,胡文才竟站起身来,走到那炕前,伸手拽出徐菀音口中麻核,瓮声说道:“你若冷,便先将这褥子盖身上……”伸手将炕角一张皮褥推到她身边。
徐菀音早已冻得一阵阵发抖,苦于手脚被绑着动弹不得,此时见那人将皮褥子推到身边,便活动一下嘴皮,说了声“劳驾”。
胡文才默然将皮褥子轻轻盖到她身上,便听那小女子问道:“这位兄台,敢问,是谁派你来绑我的?”问话仍保持着礼数。
胡文才被她这般平静有礼地问得,稍稍有些汗颜起来,并不作声,却伸手又解了她腿上绳索,让她能调整出个舒服些的姿势来。
徐菀音靠到墙边,继续问道:“是……宫里那位?”问得虽是语焉不详,却足以令人心惊。
因徐菀音一路看那妇人衣着举止,并不像是宫中仆妇,且她身上手上隐隐透出些功夫底子,让徐菀音一片茫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会有江湖中人来与自己为难。
想来想去只是想到了那青崖药谷孟先生身上,却想不出他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是那孟先生与太子有何关系?又联想到上回,自己被太子派人掳走时,也是有孟先生所派的四名府卫在一旁。
于是又疑心到了太子身上。
先前她除了那妇人,一直没看到胡文才。直到进了这土坯房屋,见胡文才到墙角坐下时,衣袍撩起处,露出里层的绛纱白练,乃是宫中侍卫特有服色,虽只短短一瞬,已被徐菀音看在眼里,更是信了自己的猜测。
她只是觉得奇怪,若是太子派此人来绑自己回宫,为何又要带自己到这样一个看似极为偏僻的所在?
此时仍是白昼,却不再赶路,跑到这奇怪的土房里,就这般坐着。
究竟是为何?
徐菀音问出那句“是宫里那位”后,见这蒙面侍卫虽仍不动声色,却是又退回墙角去坐着,她觉着自己多半是猜对了,环顾四周一圈,又问:
“那么敢问兄台,我们要在这处待多久呢?”
那侍卫自然仍是无话。
只听木门一响,那面无表情的妇人走入,手里端了两碗热腾腾连汤带水的吃食,朝炕沿上一摆,又弯腰从地下某处扯出一张矮矮的炕桌,往徐菀音身边一搁,放上两个碗,对那侍卫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二人先吃。
徐菀音冻得浑身难受,见那汤碗上方腾腾冒着热气,确是想热热地喝上两口,便问道:“这热乎乎的是什么?”
那妇人好似并不想搭理她,只看向仍坐在墙角的胡文才,见他点头令自己回答,便没好气地从怀里抽出纸笔,几笔写下两个字“汤饼”。字迹虽潦草,却有形有体,颇见风骨。
第94章 陈媪
这个冬夜, 好似把整个天地都冻结成了冰。这土屋更是如同个冰窖,仿佛都能听到冰凌子碎裂的声音。
胡文才将马车里所有衣物都搬到土房内,全数堆在徐菀音的身边, 颇为细致地一层层展开来, 替她盖在身上。那身子单薄的小女郎仍是被冻得, 像是昏过去一般, 闭着眼睛歪伏在那里, 不见动弹。
那妇人盘曲了双腿坐在一旁打坐,她见胡文才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显是有些看不下去, 将头转过去一些, 不愿看他忙活。
胡文才见徐菀音一忽一忽地发抖, 止不住的焦急。他走到妇人跟前,粗声问道:“那土炕可还能通火灶?”
妇人觑他一眼, 摇摇头。
胡文才在屋里转了两圈,将自己身上的外氅解下来,给徐菀音身上又裹了一层,自己走到墙边坐下运气打坐。
却毕竟有些扛不住严寒,脸色青白,甚是难看。
那妇人似乎有些不忍,站起身来走出内屋。只听外间悉悉索索一阵响,待她再进来时, 手里抱了一大捧干枝树叶,堆到胡文才身边。她手脚不停, 又进进出出几趟,在胡文才身边堆起一人来高的干树叶堆。
胡文才有些心安理得地被她伺候着,待她垒好那密实的树叶堆, 舒服地靠上去,低声说了句:“多谢陈媪。”
那陈媪看一眼炕上的徐菀音,又看一眼胡文才,叹口气,上了炕斜斜靠在徐菀音身边,似要以自己的身体替她取暖。过得一会儿,觉得不得劲,又坐起来继续打坐,身子仍是靠着那昏睡的小女子。
胡文才靠坐在树叶堆旁,一双眼睛却始终盯在徐菀音身上,见陈媪挨到她身边后,过了一阵,那小女郎总算抖得轻了些,才好似放心了一点。
过了一阵,那陈媪突然从怀里掏出纸笔,写道:“她是谁?”亮给胡文才看。
胡文才看一眼蜷缩在炕上的徐菀音,并不想答话。
陈媪却盯着他,将那纸张朝他扬了一扬,头也重重地顿了一顿。
胡文才看徐菀音似已睡得并无神志,便低声道:“重要的人。”
陈媪并不满意,一张蜡黄的脸上满是恼怒之意,又写:“你所说之处,我找不到。”
胡文才皱皱眉头,不耐道:“那么明日再找。”偏过头去,不愿再理她。
这陈媪看似苍老,其实也就三十来岁。她是当年短刀门的看门大丫头,因天生劲大,胡文才的掌门父亲便令她也跟着练些心法招式,十几年下来,确也长了些本事,三、四个寻常男子若与她对打,未见得是她对手。
短刀门被仇家灭门那年,只胡文才一个没被找到,陈媪这丫头被仇家抓住逼问胡文才下落。她极是忠烈,一口将自己舌头咬下来吐到仇家面上,又朝那人刀上冲过去寻死,反而令仇家那名管事之人心生敬佩,不再逼她,也没杀她,一众人撤出了满地尸体的短刀门大宅。
陈媪昏死过去一整夜,到第二日醒来,拖着一身的伤、含着满口的血,到暗窖里找出胡文才。十八岁的胡文才在仇家上门前,被祖母下药打昏,藏到了暗窖里,成了胡家存世的唯一香火。
二人强忍悲痛料理了胡家人后事,其后,陈媪便一直乔装打扮,跟着胡家少爷文才。
胡文才从军时,陈媪也扮作个黄脸汉子,一直跟着护着。
胡文才入宫后,陈媪没法跟着入宫,便一直游荡在周边,胡乱干些营生过活,胡文才也会按时给她些银钱补贴。
这回胡文才做探路护卫,陈媪自然也是二话不说一路跟随。见少爷突然不知从哪里弄了个昏迷的小公子来,又说道是女子,令自己一路照顾,且需要找个安稳的所在,将这奇怪的女子放那处……避一避!
前两日里,胡文才在那邬州城内忙活,陈媪已是赁了头驴,骑着继续往南一路探去,探过了前方市镇。她知少爷替宫里做的事,都是需要多些门路方能做好的,便早已习惯当了少爷的耳目,凡到一处,先就四处巡查打探一番。
这回胡文才一带回人来,便令陈媪收拾好立即出发,直接去往距离邬州半日脚程的凤来镇。陈媪前日已看过,那凤来镇口有处无人的土房,用来暂避风头再好不过。
哪知胡文才一到这土房,便嫌过于破败简陋,好似万分怠慢了那女子,非要陈媪去镇里再找一处居所,哪怕多花些银两也可。
陈媪跟随少爷多年,早已习惯自己与少爷的独来独往,心中一向觉着与少爷因是经历过生死,到如今自然是相依为命的家人关系。她虽从未肖想过自家少爷,却未曾想,见到徐菀音那张清秀绝丽的脸后,忍不住自惭形秽,竟莫名有点见不得少爷对她一派紧张、小心翼翼的模样。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胡文才手脚僵直地从干树叶堆里起身,见徐菀音早已醒来,蜷在炕角沉着眉眼冷冷看他。
胡文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哈欠也打不出来,懒腰也不好意思伸,直挺了身板,对着又在炕上打坐的陈媪说了句:“陈媪,你在此好生陪她,我去去便回……”
他看了一眼徐菀音身上裹着的自己的外氅,嘟囔一句:“你……可还冷么?”
徐菀音两手仍被缚在一处,没法将那外氅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递过去,便摇了摇头。
胡文才说声“得罪”,伸手去拿下那外氅,还带着徐菀音身上的体温,穿到了自己身上。
眸中竟闪过一丝羞意,因他似乎还闻到那外氅上,萦绕着那美丽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令到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往胸腔内吸了口气。没敢再回头,便开门走了出去。
陈媪下了炕,将小炕桌架上,取出几个干粮饼子,倒了两碗水,放在炕桌上。伸手推推徐菀音,让她起来吃。
徐菀音看看那陈媪,见她仍是一脸木然,毫无表情,忍不住说道:“陈媪……可否将我的手给解开,这外面冰天雪地的,又不知是哪,我也没法跑。”
那陈媪好似早就这般觉着了,听了她话也不犹豫,伸手便解了她手上绳索,自己大口大口地吃饼喝水。
徐菀音见她吃得香,端起那碗水喝下一小口,竟被冰得打了个寒噤,咬一口饼子,又扑簌簌掉下一层干砂般的面粉来,直是怀疑自己这块饼,和那陈媪吃得津津有味那块,根本不是一回事。
陈媪见徐菀音吃得愁眉苦脸,有些轻蔑,又有些好笑,鼻中轻哼了一声,吃得更是快速,几大口咽下那饼,咕嘟咕嘟将碗里冰水喝得见了底,又是靠到炕边去打坐。
徐菀音好不容易将那饼子吃完,她本是吃不下,心中却打着个主意,硬生生将那干饼子就着冰水全数咽了下肚,慢慢下了炕,在土屋里来回转悠,活动她又僵又木的腿脚。
陈媪木然地盯着徐菀音,见她虽是被折腾得甚为憔悴,身上穿的也只是自己随手取来的一件长不及膝的皂色絮袄,却仿佛自带了一层辉光,令自己一个妇人,眼神也总是不自觉地跟着她,看个没完。
那陈媪虽一直追随胡家少爷,胡文才却甚是谨慎,从未与陈媪说过他在宫中究竟做的哪样职事。陈媪只知道少爷做了个宫中侍卫,从来不知,她家这个少爷,竟一直分头在替太子和二皇子做事。
这回陈媪见少爷掳了个美貌女子来,还立即动身就跑,跑至一处陌生之地……竟又要躲藏起来。心中实在想不明白,这女子到底是谁,少爷掳她干甚?若是因了宫里的公差掳人,为何不直接押送回京,却要令自己这么个“编外”随从,一路跟护着过来?
难不成是……这许多年下来,少爷总算又对女子动了心?
看这女子生得这般貌美,便是当年那个将少爷迷得连床榻也不愿下的少奶奶,也及不上她之万一,想来少爷要对这女子动心,也是自然。
陈媪幼时是被胡家祖母捡回短刀门的,对胡家一直忠心耿耿,对祖母的话更是一句也不愿违逆。
当初祖母就总说“事不过三”,要儿孙慢慢从文,不要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陈媪感叹祖母的话实在是金口玉言,直到现下,她仍常常暗自念叨,胡家在第七代上折得就剩了一根独苗,祖母的话确乎说得一点没错。
被灭门那日,祖母将胡文才藏好后吩咐陈媪,若胡家这唯一的香火能逃过此劫,定要护他好好将香火传下去,莫要令胡家彻底绝了后。
陈媪与少爷相依为命的这许多年里,见少爷再未念及婚娶,她也曾写过几次纸条,提醒他为胡家续后之事,却总被那胡少爷冷着脸三言两语便搪塞过去。
她甚至红着脸想过,自己有没有可能……帮少爷传个后,也算对得起祖母的恩情和在天之灵。
却毕竟觉得差距过大,只是暗中想得一想,也好似亵渎了那份相依为命的情谊。
这回见少爷做贼般带了这天仙也似的女子回来,又带着她东躲西藏,先是没来由地滋生出些酸涩之意,因见少爷看那女子的眼神,软软柔柔,闪闪烁烁,竟是从未这般看过自己半眼。
又看少爷那般小心翼翼地对待那小女子,伺候得甚是辛苦,陈媪心中又是不忍,心想这女子被少爷掳来,又是那般惊人的美貌,想必是哪个富家的千金小姐,被少爷看中了,要行当年那跑江湖之人的暗道手段。既如此,自己便该帮少爷劝服了她才是。
第95章 昏头了
陈媪暗暗思忖一阵, 从怀里掏出纸笔来,在小炕桌上飞快地写道:“你别怕,他是好人。”展给地下溜达的徐菀音看。
徐菀音正琢磨要如何开口问这妇人话, 忽见她主动拿出纸笔书写, 松了口气, 答道:“既是好人, 却为何要做这等事?”摊了摊自己的双手, 微微皱眉看着陈媪。
陈媪又写:“我不知道。”面上神情却是比先前柔和了些。
徐菀音:“那么陈媪,你又是何人?你既不知他为何要绑了我来,又为何要帮他做这坏事?”
陈媪眼中仓皇之色一闪而过, 又是倔强地一抿嘴, 写道:“我不知你和他之间有何事, 令他绑了你。”
徐菀音见她并未跟着自己的问题写答案,又问:“你……是他的家人?”
陈媪听她这般问, 心中欢喜。她自然将自己当做了胡文才的家人,却不知,那胡少爷是仍将自己当个丫头,还是因了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也已将自己当了家人。她黄蜡色的脸上泛出一些红光,稍稍犹豫了一息,便点了点头。
徐菀音:“你既是他的家人,便该规劝他, 莫要做这等害人的坏事……”
陈媪听她这样说,急急地摇手, 飞快地在纸上写道:“他不会害你。”
徐菀音觉得好笑:“他将我从睡梦中掳走,一路绑到这……这鬼地方,已经害得我很惨了啊……”
陈媪有些不敢看她, 又写:“他或是喜欢你,才”,却是“才”不下去。
徐菀音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容苍老木讷、衣衫朴陋寒素的女子,心想自己莫不是错过了些什么,怎的会冒出这么两个奇怪至极之人,竟扯出“喜欢”自己这等妄言,呐呐言道:“陈媪,我与那位兄台,乃是完全陌生之人……”
陈媪又写:“你怎知道?”
徐菀音被她问得一怔,心想自己确乎不清楚,那人是不是早就识得自己。若他是太子的人,那么先前在太子东宫时,说不好远远地看见过自己也未可知。
徐菀音与那陈媪二人,便是这般,一人说,一人写。那陈媪似是认定了,想要劝服这小女子从了自家少爷,便一味地只是来回写这层意思,将个徐菀音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但是二人之间好歹有来有往地好一番交集,相互熟络了不少。
徐菀音忽然夸道:“陈媪,你字写得可真好。”
陈媪被她夸得一愣,想起少爷曾经也夸过自己,写字堪比原来胡家府上那位账房先生,因了那么一夸,陈媪更加刻意地练了一阵写字,才写出了如今这令人无法忽视的水准。
徐菀音诚心诚意地夸她,又说:“我便总也写不好字……”
陈媪立即将纸笔往她身边一推,让她写写看。
二人便头对头地,在那小炕桌上一阵写写画画。
那陈媪因总要写字与人交流,在身上备下了不少灰黄色麻纸,裁作半尺见方大小。此刻见徐菀音写画得来劲,心中又存了要劝服她与少爷相好的意思,便又从包袱里拿出厚厚一沓,供她写画。
方画得一阵,陈媪便被这小女郎的笔下功夫惊住了,见她刷刷几笔,便将自己的模样那般栩栩如生地画在了纸上,竟是越看越是喜欢。
因觉着自己甚是难看,陈媪平日里难得照一回镜子。此刻看徐菀音用炭笔勾描,竟是将自己诸般情状都画了出来——有坐着的、有走动的、有抱干枝树叶的、还有站在马车旁、或是站在这土房之旁的,甚至干脆将她昨日单手挟抱小女郎的模样画了出来,模样生动得直如后世拍的照片一般,看得陈媪连连惊呼。
徐菀音似是画得兴起,回忆着竟又画了几幅那胡文才的人像画儿。更是将个陈媪看得眼中放光。再看徐菀音时,便满目皆是喜爱。
待她回过神来,想管徐菀音要了那画儿,却见那小女郎唰唰一阵揉搓,嘴里一壁说着“画得不好、画得太乱”,一壁已是将那些画儿都揉作了纸团儿。又说既是陈媪要,便得好好给画上一幅。
于是真的令那陈媪在屋中央站着,煞有介事地细细画了好一阵,给她画下了好生精细的一幅肖像画。把个妇人高兴得,藏宝一般将那画儿收了起来。
却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徐菀音已悄悄将先前那些纸团画儿,收到了自己衣服的袖口和怀襟里。
却说那胡文才昨晚一夜难眠,又冷又怕又纠结,心想那太子和二皇子都在寻找的香饽饽,在自己这里却实在是个大麻烦。好生懊恼自己为何迟迟做不了决断,究竟要选太子那头、还是二皇子……和陈皇妃那头。
时不时又看一眼炕上蜷缩的徐菀音,心中还莫名生出一阵怜惜之意,折腾得他好生难过。
便一大早起身,决意要自行到那凤来镇去寻到一处暖和像样些的居所,至少先替这娇滴滴的小女郎减少些折磨。
胡文才竟是一点没吝啬银两,在凤来镇寻赁到一处富商盘货时落脚的宅子,令守宅子之人将那厢屋地龙烧的热热的;又去了人牙子市集上,带回三个丫头来;待她们将宅院洒扫清理妥当,忙活着整治饭菜时,他自己则赶忙回镇口土房去接人。
当夜,徐菀音便与胡文才同坐一桌,在那虽算不得豪奢、却也宽敞暖和的宅子里,面对热腾腾的一顿晚饭。
胡文才倒是唤了声陈媪,陈媪在门口颇讲礼数地摆摆手,他便没再多唤。
陈媪在那处站立了一会儿,随即退了下去。有三名当地丫头伺候,已用不着她这老媪了。
胡文才换了一身在凤来镇新置办的行头,虽比不得京城西市的精工细作,却也是镇上布庄里顶体面的货色,穿在他魁伟的身板上,竟显出他通身的江湖气来。
徐菀音却仍穿着那身长不及膝的皂色絮袄。她倒是一来便看见厢房里那张黑漆六柱架子床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套冬裙,一身象牙白长袄、一身茜色短袄加百褶棉裙。自然是胡文才今日置办下的。然而那人却只敢将那两身衣裙摆放在她房里,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请你换上新衣裙”。
徐菀音自然不会去穿那新衣裙。
她被接到此处后,越发感到奇怪,这人究竟打的是何主意呢?
于是这二人便形容怪异地坐在一处,看着那桌甚为丰盛的饭菜。三名从人牙子市集上新领来的丫头,出乎意料的能干,她们用本地山椒炖了羊肉,辛辣暖胃;又揉面蒸了一笼松软的胡饼;还炒了一盘脆嫩的冬菘菜。
胡文才显然有些紧张,他本想介绍几句桌上餐食,却言语笨拙,好似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又见徐菀音端坐那处,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心想莫不是她怕这饭菜有问题,便赶忙将几个菜都往自己碗中夹了一筷子,几口吃下去,方说出一声:“很好吃……徐姑娘,你定是饿坏了,这饭菜是当地丫头做的,我吃着还不错,你也……试试看。”
徐菀音听他脱口称呼自己“徐姑娘”,心想这人怕是不想再装了,便问道:“你既知我姓氏,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呢?”
胡文才倒也爽利,抱拳说道:“在下姓胡。”
徐菀音:“胡兄,你将我掳来也两日了,我仍是不知,你是为何掳我,又为何……”将眼睛朝四周看看,意思是你为何又将我弄来此地。
胡文才忙忙碌碌折腾了两日,身边带着个天仙也似的女子东躲西藏,又跑到这烟火气十足的小镇上一阵张罗,突然觉着自己入宫当侍卫以来,日子过得实在憋屈,整日里小心谨慎地盘算,动不动就要触到掉脑袋的祸事。回想起当初的自己,人在江湖,自由自在,敢想敢干,敢恨敢……爱!
他总忍不住偷偷看向那徐姑娘,难怪二皇子要娶、太子要抢的,这女子简直就是个……自己连梦都未曾梦过的尤物。
如今这尤物就在自己身边……
既是哪头都轻易讨好不得的、更是哪头都得罪不了的……何不带她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宫廷俗务,便仗着自己那把得之于江湖的短刀,还回自己的江湖去,有那么个梦幻般的娇娘陪伴,也不枉了此生不是?
竟又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迎娶进门的新嫁娘,心中涌出一番又是怀念又是心痛之感,大着胆子将如今这位徐姑娘的模样,套在当年那迷得自己连床榻都不愿下的新嫁娘身上,只觉得美不可当,激出他一身的悸动和一后领的细汗来。
实在是美色当前,便令到他彻头彻尾的智昏到了底!
既如此想定,胡文才便不欲再避忌,拿起桌上酒壶,给徐菀音和自己分别斟上一杯,挺挺胸膛说道:
“徐姑娘,在下胡文才,这厢有礼。先前多有得罪,实非文才本意,昨夜在那土房,害姑娘挨饿受冻,文才实在汗颜,才有此处这番……招待,还请姑娘莫要见怪,好歹吃些喝些……姑娘房里那衣裳,若你不嫌弃,明日也请将就穿着……”
徐菀音打断他:“若非胡兄本意,那我这便该回了,和我一同之人,怕是已焦急万分……”
她一壁说着,一壁已是站起了身。
胡文才一个伸手按住她肩,轻轻一给力,便将她按得坐了回去,沉声说道:“徐姑娘,先前文才是去掳了你,也确非我本意,如今文才却要请姑娘留下……”他抬眼看看这宅子,“并非留在这宅子里,而是,留在文才身边。”
第96章 追踪
宇文贽一刻也没工夫去后悔, 那晚他与他的菀菀,那般水乳交融、情浓意切地亲吻之后,他为何竟要离了她, 去到另一间厢屋里睡下。
次日清晨, 当他在一阵晕眩中醒来时, 他便心中一沉, 暗道不好, 这晕眩,是中了迷烟后才会有的感觉。
他疾步赶到徐菀音的厢屋,她果然已不见身影。
世子爷火速查遍了周边屋舍能够窥到此处的所在, 毫不费力地发现了几处蹲点痕迹。是衙差的手笔。
随后, 他在邬州刺史处得知, 此番蹲点,乃是由赐婚使团的探路侍卫主导。
也就在当日午间, 宇文贽便已集齐当地暗桩糖画沈师傅等人,分散前往邬州周边打探。
宇文贽先是奇怪,若是二皇子与赐婚使团那方的探路侍卫掳走了徐菀音,他或该即刻循官道迎向赐婚使团;或借助刺史衙门,将徐菀音留置,以待二皇子仪仗到来,直接将人交付。
然而那邬州刺史却也表示奇怪,因那探路侍卫竟在那日蹲点后, 便消失不见。
因有糖画沈师傅先前关于“太子的人已至邬州”的提醒,宇文贽与那沈师傅一经碰头琢磨, 便疑心上了,那探路侍卫或便是“太子的人”。
不管是哪头的人带走了徐菀音,宇文贽已决定, 就地坐镇邬州。一拨人分散周边打探;再传信至京中血鸦暗卫,令老左即出京迎截,以备那人直接将徐菀音带回京中交与太子。
所遣之人分散而出之后,宇文贽即刻到邬州城内各个车坊、马肆直接询问走访,因租赁骡马、车辆时,需压身份文牒,或能从那些文牒中查到些线索。
然而他一日下来,手中握下了一堆这几日租赁后的文牒留底,并未发现身份过于特殊之人。
却在当夜,宇文贽又对那堆文牒留底细细查验之时,对其中一份留底上记录的过所内容产生了好奇。
那过所上书:陈芸娘,年卅五,京兆府万年县安乐坊人氏,良人,喑不能言,面黄发白,自京兆府至岭南道番禺县,访友毕返。
签发日期为,昭明三年元月十一日。
疑点在于,此人乃是哑人,却无旁人陪同;仅有签发日期而无返期说明,此两点皆违反了昭明朝过所规定;
再看其行程,乃是从京城到岭南,签发日期又恰于赐婚使团出发日之前几日。
一名哑人女子,独自一人在寒冬季节,从京城千里迢迢前往行程长达两月的岭南访友。无人陪同、无人担保、无返期说明,还给她照常签发了过所。
这实在是疑点重重的一份过所。
签发衙门的背后,若是无有特殊实权之人下达指令,几乎不可能签出这样一份过所。
那么,这哑女的过所,会不会正与那二皇子、或太子所派之人有关呢?
再说这哑人女子独自到了邬州,突然租赁了马车,又是为何呢?
若是因河流封冻无法前行,而租赁了马车换走陆路,按说并不经济易行;再则,宇文贽已知在这邬州城内,若要租赁马车作长途行运,须配车坊马夫跟随。而这哑人女子并未要求配搭马夫,乃是按日租办的手续,押银甚巨。
无论怎么看,这般租赁马车的行径,都不似一名普通良人哑女所能负担的花销。
好在,若徐菀音被劫确与这哑女有关,从其所办按日计价的租车方式看起来,对方尚未打算一下子走得太远。
发现到这一层,已是半夜,宇文贽却一时半刻也坐不住,直接便冲去了那提供这份文牒的车坊,将车坊老板从睡梦中叫醒。
那老板叫苦不迭,如何记得住被那哑女驾走的马车到底去了哪个方向。被宇文贽箍在那车坊大院中,来回启发思索,头发都薅掉了好几把,也没给出什么线索。
一直到次日晨间,一名修车把式来到车坊,听到二人说那哑女,气哼哼地过来说道,租车那日,那哑女返回来过,道是车轴声响太大,听得人难过,非让这修车把式给换轴。当时他不乐意换,说了句“一个哑巴,怎生耳朵那么灵光的么?”被那哑女一抬手便赏了个嘴巴。
那修车把式此时说起来,仍是生气个不住,道那哑女像是个练家子,好生劲大,竟是打得自己好似半副牙口都松动了,耳朵也嗡嗡鸣响了半晌。
宇文贽越听越觉着那哑女可疑,便令修车把式将那日情形细细说来。
修车把式赵老二那日被扇了个嘴巴后,知道那哑女厉害,老老实实给她换了轴。那哑女却仍不甚放心,令赵老二直接赶车给送到她住处,以便一路观察。
赵老二被打得心生了怨恨,心想跟她去也好,知道了她住处,回头悄悄去使坏,好报了那一巴掌之仇。
宇文贽听闻了这层,哪里还犹豫,掏出一块碎银直接扔了给赵老二,令他赶上一辆马车,随自己去办事。又打点了车坊老板,令他管住舌头。
便坐上马车,由赵老二一路赶着车,去了那哑女住处。
到了那处,自然是人去房空。赵老二指着地上又是泥又是雪的车辙印,说道,各家车坊的车辙都有自家标记,若这标记不断,便能知道那哑女去向。
有赵老二指认,二人一路看一路跟,中间遇到车辙印记模糊时,便扩大范围细细查探比对,就这般追踪了大半日,竟追到了凤来镇镇口的那间土房。
宇文贽探进土房,摸着外间火灶仍有余温,似是先前还有人在此,离开得并不久。
再进得里间,见地上一堆干枝树叶,光秃秃的土炕上摆了个小炕桌,再无它物。
赵老二进来,也是先摸了摸火灶,说道,这土房一直在这镇口没拆,便是偶尔有旅人行到此处,可稍稍落脚歇息一番,这火灶还有余热,实属正常。
正说着,宇文贽突然看到那土炕靠墙的缝里,好似塞着几团麻纸,因麻纸颜色灰黄,与那土炕与土墙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异样,或是会以为有人特意拿麻纸填了那缝。
宇文贽将几团麻纸轻轻取出,展开一看,心中仿似响了声惊雷,震得他两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只见每张麻纸上皆用炭笔画了人像。
宇文贽如何认不出,那人像画儿笔法恣意的画法,除了徐菀音,还有谁画得出?
赵老二好奇地凑过来,立刻惊呼道:“这不正是那哑女么!正是那么个又丑又凶的模样……您瞧她这劲得有多大,单手便能拎起个人来……”
说的正是徐菀音所画、陈媪单手拎提自己的那幅画儿。
宇文贽心魂俱震地看着那画儿上的徐菀音,见她身上穿着仆妇常穿的短袄,甚是单薄,被那妇人挟提在手臂中,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看得他心中一阵阵发疼。
又看还有画儿上画了一名男子,身形高大魁伟,身上穿一袭交领袍,仔细看时,见那袍子下摆处好似荡开了一角,露出里面一层白色布条样的物事。
宇文贽看得细,他心想,既是徐菀音特意画出的,必有她的用意。便又拿了另一幅男子画像,见袍子下摆仍是荡开一角,露出里层白练。宇文贽猛然省得,徐菀音画的这男子衣袍内层,不正是宫中侍卫特有的绛纱白练服色么。
不再继续耽搁,宇文贽令赵老二沿车辙印继续前探。赵老二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说道:“公子爷,他们这是将车赶去前方凤来镇了啊,那个地方,爷您要去查事儿,可得加着些小心。官府里的差爷在那处都不说话的,因说了也不作数……”
宇文贽自然早已从暗桩处知晓了,距离邬州城大半日脚程的凤来镇,紧邻邬水支流,全镇夹在官道与野林子之间,早几十年,便一直是个“官府不爱管,强人说了算”的所在。
因主码头在邬州,令邬州成为了陆运转水运的咽喉,而凤来镇码头区便附着于邬州,成为急货、黑货的集散地,如今由悦彩楼的蒋三爷掌着。
那蒋三原先是个漕帮悍匪,来到凤来镇后,吃下了当地豪强“凤来五姓”的仓廪、货运,建立起愈加森严的黑市规则。并于十多年前便与邬州刺史明暗相通,定下每年的冬夏两敬银两数额。因而官府对凤来镇的黑产假作不知,任其野蛮滋生。年年从凤来黑市及赌坊抽头抽利的进项,足以堵住几任上下官儿之口。
宇文贽二人的马车方走到半路,便遇到暗桩沈师傅恰从那凤来镇匆匆往回返。原来沈师傅已探到,今日有个生脸“空子”在镇上活动,不是行商,也不是赌客,码头也没拜,便赁下个宅子进去铺排开了。
……
却说回胡文才与徐菀音的这顿晚饭。
徐菀音哪里料得到,胡文才竟已存下了那样一番心思。
她先前来回猜想,这宫里侍卫伪装成的汉子,到底是奉了二皇子之命,还是得了太子之令。昨夜里看那人对自己恭敬有加,也算小心规矩,便想着如何留下些线索,若宇文贽能查过来,能给他循着些迹象。
到此刻,见那汉子看自己的眼神已变,说话语气也不再是先前那样毫无底气、不知所谓,竟已将自己视作了他的囊中之物,心中暗自惊惧。
胡文才大着胆子,对着面前佳人说出要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话后,好似气也壮了些。他一口喝掉杯中酒水,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端着那杯子,往徐菀音跟前的酒杯上轻轻一碰,劝她道:
“徐姑娘,我胡文才也非妄人,原先家中娶过一位娘子,文才便是将她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可惜都已成过往,如今文才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么些年里从未对哪位女子产生过……象对当初我家娘子一般的情意,直到我见到徐姑娘你……”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动情,又是一直看着徐菀音那双剪水妙目,只觉得简直要被那盈盈眼波迷晕了过去,又端起杯子喝下一口酒,另一只手便不受控地,往徐菀音放在桌面的小手上握过去……
第97章 蒋三爷
胡文才这辈子有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十八岁时娶进门的新嫁娘;
一个是他二十四岁时将他召入寝殿的陈皇后。
新嫁娘会在他身下, 用小鹿般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叫他“快点儿……再快一点儿……”
陈皇后,那般高高在上的一个女人, 那眼睛竟也如小鹿一般, 清清润润的, 闪闪烁烁的, 在他的上面, 俯视着他,说:“别出声……你不是劲很大的么……”
此刻,他看着面前徐姑娘的眼睛, 心底里叹道, 此生足矣!因为他不记得自己看进过这般美妙的眼睛, 美妙得如松风水月、如万顷烟波,直能看得人仿佛临着风、拂着水……更仿佛刺入了心一般, 激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痛感……
不对,那痛感并非仿佛……
而是实实在在的痛,带着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脖子那里洇出来,越来越多,流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正试图去握住徐姑娘的手。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堂堂短刀门少主, 曾握一把快刀在军中比武时夺了魁、得了太子赏识的那手,怎的好似就是握不上那徐姑娘的小手呢?
因为他的眼睛忙着去追徐姑娘的眼睛, 竟没顾得上自己的手,更没顾得上自己的……脖子。
短刀门少主、探路侍卫胡文才的脖子上,插着一枚徐菀音的袖箭。
等到他终于被那痛感拽回了神智, 怒目看向徐姑娘时,那冷若冰霜的女子已站起身来,看回他的眼神里,哪里有什么风月烟波,而只如幽黯深渊。
胡文才顾不得脖子上汩汩冒出的血,此刻他想不了那许多——这枚小小袖箭是如何被那娇花一般的女子射向自己的、会不会就此要了自己的命……
他只是愤怒又可惜……还有,不甘心。
于是他低低地怒吼了一声,站起身来,脚步竟丝毫不见阻滞和蹒跚,朝着那徐姑娘就奔了过去。
就在他的低声怒吼中,在徐菀音惶恐不已的惊呼声中,厢屋的房门被推开来,两名戴着皮裘风帽的陌生人站在门口,好似也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了一大跳。
……
宇文贽独自一人走进悦彩楼那栋三层的飞檐青瓦楼时,已过子时。
他看了一眼那朱漆门柱上挂着的楹联,“悦来四海客,彩聚八方财”,正要抬脚走入,内里已迎出一名斯文书生模样的人物。
宇文贽一扫眼间,觉着这书生似有些眼熟。他有个过目不忘的识人本事,凡是见过、知晓了身份之人,就便过得数年再看,即使那人穿着打扮与形貌俱有变,他也能认出他来。
既搭上了眼,宇文贽便停了停脚步,只一个沉吟,便认出那人来,即刻说道:“孙寿令孙主事,不想竟在此处遇见!”
那孙寿令乃是前户部小吏,因算错一笔军饷账目被革职回了老家,被蒋三爷收留在悦彩楼重用,如今是此间掌柜。
这孙掌柜未语先笑,他自然认得镇国公府世子爷宇文贽,忙躬身拱手行礼道:“世子大驾至此,寿令有幸迎驾,实在……惶恐,不知世子……”
宇文贽已抬脚往里走去:“孙主事,户部的算盘珠子拨到悦彩楼了?你倒是越拨越活络。”
孙寿令一路跟上:“不敢不敢,是孙……掌柜,劳世子还记得在下……惭愧得紧……”
只听一阵轰隆隆下楼之声,一名方脸阔口、肩宽背厚,一身湖绸圆领袍之人快步过来:“啊哟哟,这凤来镇何时来过如此贵客,世子爷……”
宇文贽一抬手止住了他往下说,见他左眉上一道旧疤斜飞入鬓,知道这位便是这凤来镇的正主蒋三爷。
二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一楼赌坊,暖烘烘的厅堂里浊气升腾,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骰子与铜钱碰撞堆叠的脆闷声响。
蒋三爷压低声音:“世子今夜到此,可有何贵干呢?”
宇文贽一拱手:“确是有事要找三爷叙叙。”
悦彩楼的三楼商阁内,蒋三爷大约已猜到宇文贽来意,他心下暗惊,这世子爷的耳目脚程都好生快速。
蒋三爷晚间方知,今日里镇上来了个面生的爷们,竟是迁家置业的一番折腾。他立时派人去将人请来,欲打上个照面,也道一道这凤来镇的规矩。
哪知派去的几人回来时,带回来的,却已是具尸体。
一同带回的,还有个又美又凶的小女子,据说便是她杀了那爷们。
蒋三爷看那小女子虽只穿了一身仆妇的衣着,却显然不是个仆妇。还有个看似老迈、却疯如母虎的哑女,已被制住关在了后院。这几人究竟是个啥身份,还不甚明了,正琢磨要如何查实一番再做计较。哪知这么快,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便找上了门来。
蒋三爷脑子飞转,他从匪到商,又常年与官家往来,从这凤来镇做起,却从不只将自己眼光局限于凤来镇,甚至不限于他已经铺排到的江淮等地。这回上门的这位,可是他从未想过能攀上的人物。
蒋三爷自然也知,这等人物,若攀附得好了,自是有大用;可反过来盘,风险也是更大,说不准便会将自己苦心经营十几年的那点“生意”,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数打翻也未可知。
因而他一开始便想着,若那世子爷便是为了那美貌小女子而来,便麻溜地给了他,了结了此事,回复云淡风轻。
哪知正盘算着,下头人急匆匆将他唤出去,说是收到邬州刺史那边传来的消息,恐有皇家仪仗的探路侍卫犯下些事。刺史令他凡有任何相关发现,只留压不动,莫要泄出一丝一毫风声,哪怕将相关人、事通通“掩埋”在邬州与凤来,也不能由这事在此处发酵。
蒋三爷何许人也?这位世子爷一经上门,邬州那头的消息即到,怎么看,蒋三爷都觉着自己像个正反没脸、腹背不是个儿的。
霎时间便是满头棘手大疮一般,割掉会留疤、上药又不对症的。蒋三爷硬着头皮返回商阁,却见世子爷背了两手,站在那张黄花梨大案前,看那摆了满案的邬州漕运沙盘。
蒋三爷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心想这沙盘本是自己拿来伥大旗唬同行对手、和安稳客商人心的,从没料想过会有京城中王孙世子级别的人物突然到来,根本来不及收拾隐藏。这下被这位世子爷看见,说不好他能看明白多少,更说不好他会作何反应。
忙打着哈哈过去,令人泡了寿州金芽上来。
宇文世子随手接过那茶,轻抿一口,说道:“好茶,今秋的寿州金芽,宫里那批也才刚喝上,蒋三爷这里便已有了,三爷好能耐啊。”
蒋三爷不动声色地跟着抿了一口:“凤来镇地方小,上品名珍却也有一些,要招待世子喝茶,自然得拿出最好的来。”
宇文世子却对着门口躬身站立的孙寿令说道:“孙掌柜当年在户部时,想必也喝过宫里的金芽,我倒是觉着,这金芽茶讲究色泽金亮,所谓金汤,只这一点,宫里那杯便比不上今夜这一杯。孙掌柜觉得如何?”
孙寿令讷讷不敢言,只是附和。
宇文贽放下茶杯,走到那沙盘跟前,指着沙盘河道内插满的小旗:“蒋三爷,这沙盘有些日子了吧,我看怎么也是半年之前的局面了”,伸手取下几面代表官船的小红旗,又道,“这些红旗,如今已换成蓝旗了吧……”蓝旗,代表的是私货。
蒋三爷脸颊上的肉微微一颤,这位世子爷,竟是内行得可怕。他取下的那几面红旗,正是近几个月来,他蒋三爷与几名地方官交换得来的水运地盘。他们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地方上亲自经手船运的官吏,都未见得捋得清个中变化,谁知却被眼前这位清风朗月的世子爷,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指了出来。
这世子爷既能指出来,若要细究,便能连藤带着根、连根拔出泥的,扯出好些说不得之事来。
蒋三爷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沙盘边缘,震得几面蓝旗簌簌摇晃:
“世子爷好眼力!这沙盘确是旧了些。可您既然将这红旗蓝旗分得如此清楚,自然也知道,这水路,却从来分不了那般清楚,并不是非红即蓝,更不是非黑即白的啊……”
他趋近那沙盘半步,袖口掠过,悄无声息地抹乱了红旗原本的位置:“您方才取下的旗,倒让我蒋三想起个趣事儿。上月邬州仓曹参军的小舅子娶妾,陪嫁的檀木箱子里……”他压低嗓子,“塞满了扬州来的私盐。”
他蒋三爷倒想看一看,这位世子爷是更恨官场蛀虫,还是更忌惮江湖人掀桌。
哪知宇文世子又将那几面红旗插回了原处,喝了口茶,淡淡说道:“分得清红蓝,未必分得清黑白。红,未必就白,蓝,也未必一派漆黑。蒋三爷想说这个意思,我省得……”
他眉眼一沉,看向那蒋三爷惊疑不定、闪烁不已的双眼,道:“今日到凤来镇那几人,蒋三爷却不必再回避了,我即已来了这悦彩楼,便是要将人带走的。”
蒋三爷未曾料想,世子爷突然强势发难,竟似一下子乱了阵脚。心中还惦记着邬州刺史传来的警告讯息;又听世子爷露了点口风,心想莫不是京中已要整治地方这类官商密接之事?若真是如此,自己恐怕要被当做推出来献祭的那个!不如抓紧眼前这位贵胄,再探些虚实;却听他乍然又转了话头,口气强硬,蒋三爷忍不住便从眼神里透出些阴戾之色,心想强龙还敌不过地头蛇,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来此,便谅着我要卖你面子?或要受你威胁么?
第98章 天香房
那蒋三爷原本是江湖悍匪, 从来胆大却绝非混不吝,尤其从凤来镇起家,盘活了绵延好几省的私商货运, 早就清楚, 跟地方官打交道从来没有情义可讲。对方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从你这里捞金, 带着你也捞上一笔, 这便是你与他合作的基本逻辑。
因而他对那邬州刺史传过来那条模糊不明的讯息, 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心知刺史自然希望借了他蒋三的手,将可能的麻烦“掩埋”掉。然而蒋三爷却暗笑,自己才是铁打的营盘, 你个刺史, 不过是个流水样的兵。
此番见宇文世子露了些内行的底子, 心惊于朝廷掌握地方的动向,很可能比自己和江淮沿线的官儿们所预想得要多, 心想这条线的隐患已大,后续或该换换做法了,却又挠头,哪有那般容易?
待听得世子爷提到那几个今日到镇的“麻烦”之人,忍不住又想起邬州刺史那句“掩埋”之词。心中这般想,眼里便有些阴戾之色流出。
宇文贽见蒋三爷脸上阴晴不定,眼色变了又变,如何不知此人心思, 便道:
“蒋三爷,我有句话, 是前不久从西北听来的,说江湖人求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的富贵。不知这句话, 蒋三爷是否也认同?”
蒋三爷心中乍然巨震,江湖人求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的富贵!这是他们这等刀口舔血之人虽则不说、却心心念念放在心底深处的话。若能得个名正言顺,谁又愿意日日担惊受怕、东征西战、不惜伤痛讨生活、拼着性命博富贵?
蒋三爷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说道:“世子爷,我蒋三自问是个聪明人,向来知道,有些生意,做多少次都只是个买卖,做不成交情,更不会去做那上头容不得的同谋……”他咬咬牙,“世子爷所说那几人,确是在我悦彩楼,只是……死了一个,蒋三还不知底细起首,因而还未……”
他方说到“死了一个”,便见那世子爷面色悚然,显是失却了方才的淡定,竟带了些颤声地问道:“敢问是……谁死了?”
蒋三爷:“我派去的几人到那处时,见那男子已是满脖子的血,乃是那女子动的手,好似是个飞镖……我派的人怕生事端,便将人都带了过来,到悦彩楼不久,那男子就死了……”
宇文贽一颗心狂跳着听完这话,方安定下来。忍不住推想徐菀音对那男子射出袖箭的情状,又是心疼他的菀菀,又是痛恶那掳人男子,不知他做出哪样的行径,竟逼得菀菀出了那样的手……
此刻却不便流露太多,尽量平复了语气问道:“可还有一名三十余岁的哑妇?”
蒋三爷:“确还有一名哑妇,看着年纪不小,气力却大,有些疯癫的模样……世子爷,这几人是……?”
宇文贽看他一眼:“实则我也不甚清楚个中情由。”
蒋三爷被世子爷那一眼看得了然,自然是在告诉他,有些人、有些事,你何必知道?更无须打探。
他毕竟老成狡黠,却道:“既是世子爷要的人,我蒋三自然不会多话,该料理的,也自会料理……”
话却只说了一半,语气还悬那处,留了个白。
宇文贽喝完杯中已是半凉的茶汤,走到那邬州漕运沙盘处:“蒋三爷的船既已贯通南北,便将那破冰船也放开了吧……”
蒋三爷哈哈一笑:“若世子爷需要,从凤来码头走邬水支流,这边水活,无须破冰,直接便可南下。至于邬州码头那边的破冰船队,自也好说的。”
宇文贽听他已主动揽下此事,放下了心。将手在沙盘上一扫,作势抹掉一片,道:“这沙盘,重新做个格局罢……当今国库约有三成在盐税上,今上有意想看看‘江湖直营’,或能少些积弊,国库也能少些亏空。三爷若有意,可进京争一争‘直营’盐引。”
蒋三爷猛然听来这么一句震天骇地的耸动之辞,又惊又喜,浑身都发起抖来,走到宇文贽身边长揖到地,想再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颤声挤出一句:“世子,此话……当真?”
宇文贽从身上取出一枚玉符递与蒋三爷:“自然当真。不过,直营盐引也是个烫手山芋,三爷若争了来,首先便是得罪了天下盐官。”
蒋三爷听得豪气顿生:“哼,天下盐官层层克扣,盐户逃亡,私盐泛滥,往往又流回价高质劣的官盐……方才世子言道,江湖人求个名正言顺的富贵,却谈何容易。如今有朝廷开了这个口,我蒋三不才,壮了胆子也要去趟一趟,得罪不得罪的,蒋三这辈子得罪的人还少么?”
接过宇文贽手中玉符,又是一拜到底。
当下便令人去将徐菀音带出,又迅疾安排好明日便能启程南下的舫船,宇文贽则抓紧让一直在门口守着的沈师傅悄悄回邬州,将一些必要行李运过来。
——
徐菀音射出那枚袖箭后,眼见那人满脖子是血,眼中喷火般地朝自己一步步压来,被惊得心胆俱裂之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两名头戴皮裘风帽、身披斗篷之人抢步进来,及时替她拦下了那愤怒低吼的男子。
随即是一个黑布头罩兜头而下,她还来不及尖叫,便被一肘击晕……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声音吵醒,发现头上黑布仍是蒙着,看不见四周,只听来人嘟囔一句“这不是又要招三爷骂了么……”,头上黑布已被摘下,四周仍是昏黑一片,那人好声好气地对她说道:“这位姑娘,我们三爷有请。先前多有得罪,您大人大量,莫要怪罪小的,这便跟小的去吧。”
徐菀音心知也不会从此人那里问出任何讯息来,当下只默不作声,心想这“三爷”又是哪个……
自从她冲那人毫不留情地射出袖箭后,她心中好似比以前定了些、也硬了些,心想既是需要应对那许多来历不明的掳掠,那便狠辣一些,决绝一些。
摸一摸袖口,余下的袖箭还在,庆幸自己先前在里衣袖口上装了袖箭,自那夜被掳,这里衣袖箭跟着自己一路,终于寻到机会,将那坏人射倒。
跟着来人出了门,一路穿廊过巷,再是上楼,终于走到一扇雕花门前,那人轻轻推开那门,低声说了句“小人告退”,便迅速退了下楼,不见了踪影。
徐菀音正警觉地朝四周看时,忽听一声极低极沉的“菀菀”从门后传出,随即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一把拉入了一个熟悉的怀中,那雕花门也即刻在她身后合上了。
徐菀音两日里来,没事时便在脑中设想,世子爷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身边,将自己救走。她偶尔觉得好笑,自己竟在心底里将那世子爷想得无所不能了。
那一夜的坦露心迹,确乎令她对宇文贽放下了往日的成见,虽然仍对他有些过于浓烈的情意带着防备,但好歹算是接纳了。
此刻乍然被他揽入怀中,虽是在完全陌生、且上一刻还如同囚笼一般的环境里,她仍是舒出一口气,两日以来的紧绷、恐惧和各种各样令人不安的猜测,只一刹那便融化在那个拥抱里。
蒋三爷何等精明,他先前虽只看了徐菀音一眼,见她身着仆妇短袄,仍遮不住清丽不凡的容颜,随即在宇文世子到来时,无须太多试探便知,虽然那世子爷几眼几句便似看透了悦彩楼和他蒋三爷的底细,但若不是为了那美貌女子,世子爷怕是根本不会踏进此处半步。
于是蒋三爷自然要将好事做美、更将美事做到极致,把宇文世子请入悦彩楼三层最顶头的“天香房”,再令人去将徐菀音领入这天香房,与世子爷会面。
蒋三爷自是一片好心。这天香房乃是凤来镇最顶级奢靡与香艳的去处,寻常人连瞧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唯有三爷的豪奢贵客,才能被请入这锦绣极乐之地。
方才蒋三爷亲自将宇文贽引入天香房时,一推开房门,便有一阵馥郁气息扑面而来。蒋三爷说了句“世子爷请在此处稍候片刻,蒋三便先退下了”,见那世子爷并未挽留,且对房中绮靡华丽的布置甚是好奇,知道自己所想没错,世子爷确是想好好与那美貌女子单独叙事。便一壁退出天香房,一壁令人将房中诸般机巧,通通给世子伺候上。
宇文贽心知那蒋三爷识趣,要替自己和菀菀独留个相处的空间,倒也并未多想,只简单打量了一下这房内,见地上铺的是波斯来的猩红织金毯,踩上去绵软无声,仿若云端;侧壁悬挂着吴道子的真迹仕女图,灯烛映照下,那些美人眼波流转,竟似活了一般。
刚看得两眼,便听见外厢人声,听脚步声,便能听出徐菀音来。
世子爷心中狂跳,虽只两日分离,但两日里的担忧、恐惧,害怕失去她的那种折磨,已将他的心磨得,好似只剩了一层极薄的膜,此刻便是她的任何一点声音形迹,都能将那膜撕裂了去,让他的心跳出腔膛来。
便是那般激动着,听那引她来的人离开,又听她好似在门外犹豫,便两步过去,低唤着她名字,伸手将她扯入自己怀抱。
那雕花木门也那般识趣地,沉沉地在身后合上。
怀里人儿如释重负地、娇怯怯地任由自己抱着,眼波似水地看着自己。
宇文贽一阵心疼,低头对她说道:“菀菀,你受苦了。我想过了,此后这一路,我是一时一刻也不要离开你的了,你也莫要再令我离开,好么?”
见她轻颤着眼睫微微点头,宇文贽胸中一阵热意涌出,禁不住将她在怀中又紧了一紧,侧眼看靠墙那处有个似椅又似榻的座处,便抱着她走过去,二人在那椅榻上坐了下来。
哪知刚一坐上去,那柔软已极的椅榻竟似被触中了机括一般,缓慢升降起来。二人一个不妨,随着那升降之势,竟被动地做出个男上女下的姿势来。
第99章 春宫
天香房的烛光丝毫不刺目, 只在人的眼角余光处慵懒摇曳。那烛芯里浸了茉莉脂,令火光边缘泛着淡淡的青,将满室镀上一层朦胧的蜜色。
宇文贽侧脸一看, 只见那青蜜色的烛火, 将自己二人男上女下的姿态人影投在那描金屏风上, 如皮影戏般暧昧浮动, 轮廓软得, 像宣纸上晕开的墨。
身下椅榻还在蠕动,竟又换了个抖动方式,朝着年轻的世子爷站立的大腿处杵送过来。
宇文世子恍然, 这天香房竟是这般一个靡艳的所在。
血鸦郎将虽还未经男女之事, 但素日里查案所涉秘嬉等情状, 早已见过许多。那些大员们,平日里见时, 往往一派亮洁清风、行芳峻节,私底里却是秽乱龌浊。偏生有那许多投其所好之人,将头脑全盘生在那等子事上,甚至多有变态之想。
眼前这天香房内,状若合欢椅等物事,宇文贽先前扫眼而过,并未留意,这下与菀菀一同坐于其上, 竟触动机括,触发出耸动之态来, 将个世子爷扰动得立时红了脸。
他又怕徐菀音因了这椅榻机括恼羞起来,便忙从她身上起来,一手牵起了她。
徐菀音却哪里知道这椅榻的奥秘, 甚是好奇地扭头看那耸动的软垫,看了一会儿,带着些谨慎地低声问道:“少主,你可知此处是个什么地方?依我看,这里处处透着怪异,还是先离开的好……我先前是被蒙了头,打昏了带过来的,然后又听人说什么三爷……”
虽则蒋三爷已将如何带人等情由都给宇文贽交待过了,此刻听菀菀说起来,仍是听得宇文贽一阵心疼,伸手过去摸摸她后脖颈,见那处一片红肿泛青,说道:
“那蒋三爷,是邬州凤来镇豪强,码头也归他的,咱们明日便要从他的码头坐船南下。”
一边走到门口,想找人拿些跌打药来。一开门,便见几名婢女候在门边,见他露脸,领头那名婢女开口说道:“大人金安,奴婢们来伺候大人和姑娘沐浴……”
“可有跌打药么?”
“奴婢这就去取来。”
三重交叠的越州轻容纱幔从梁上垂落,如烟霞流泻。
四名婢女鱼贯而入,莲步轻移,裙裾不惊尘。
徐菀音在内里听得婢女说着“伺候沐浴”的话,看看自己身上从昨日被掳时就穿着的絮袄,也确是想沐浴一番。再看婢女们手中拿的那些物事,竟是见所未见,她讷讷着便没能将那句“我自己去洗洗便好”说出口来。
再转眼去看仍在门口站着的世子爷,心想方才那婢女说“伺候大人和姑娘沐浴”,总不会是要一道洗吧。
宇文贽见她朝自己看过来,眼神犹疑,便轻声道:“我就在这外间候着,你好生舒服地洗洗,稍后你出来,我替你抹上些跌打药……”
听得里间浴房水声渐起,宇文贽独自坐在外屋,忍不住看向那满屋的春情荡漾。先前刚到时,未曾朝那暧昧处琢磨,如今才看出,竟处处皆是要叫人骨酥筋软的香艳安排。
方才不小心坐上去的合欢椅,乃是带了扶手的款式,再看时,发现那扶手也可以将腿搁抬上去,配合机括耸动,竟是轻轻松松便能将人送入极乐之境。令看它的人,只想得一想,便已面红耳赤。
这一款椅榻之旁,还有一款,稍稍矮那么一些,并无扶手,似是供女子趴伏之用。
宇文贽不敢再看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器物,便朝壁上仕女图看去。却是越往里看,那图中仕女的衣物越少,到最内侧靠近床榻处那一幅,那仕女身上好似只有一层薄纱,缠以金银细链,并有小小铃铛缀于那细微之处。
再一侧脸,发现床榻的帐前,明晃晃就挂了一条和图上一样的金银细链,那几颗小小铃铛悬于其上,轻轻颤动,发出似有若无的细碎之声。
宇文贽觉着自己好似看出一身细汗来。
忽然听里头浴房内传出一声低声轻叱,世子爷忙走过去几步,问道:“菀菀,可好么?”
里间静了一忽,又听徐菀音说了声:“没事……”
宇文贽不放心,便又问了声:“果真没事么?”
“果真没事。”
却说徐菀音进了浴房,见几名婢女已除去外裳,身上只留一层半透明的素纱袍,走动时隐约透出内里肌肤私密,直看得徐菀音面颊一片绯红,讷讷不能言,那几名婢女却好似早已习惯,一个个浅笑嫣然、行动如常。
一开始还算正常。只见一名婢女在水池边放下两台缠枝莲纹香炉,炉中燃着上好的瑞脑香,混了一味安息的苏合香,烟气袅袅,在水雾中沉沉浮浮。
有婢女轻轻替徐菀音除下衣裳,待她入了水,便用那西番进贡的马鬃软刷毛,蘸了桂花胰子,在她身上轻轻擦刷,刷出腻腻一层香沫浮在肌肤之上,随即有另一名婢女拿了一小块玉质温润、触肌生凉的青玉刮板来,手法轻柔地刮去她身上浮汗。
随着浴池中越来越热,一个玛瑙小盅递到她手边,里面是带着甜香的石蜜果酒,清凉润喉。她一边喝着,一边觉着后头有婢女用蘸了茉莉头油的犀角梳,替她轻轻梳发,带起一阵茉莉清香。
一切都正常而舒适。
直到一名婢女素手纤纤地拿了一小碟粉色玫瑰膏子过来,跪坐在她身前,用手指蘸了些膏子,竟朝她胸前揉点过去,将她惊出一声低叱来……
随即听到世子爷在外间问道“菀菀,可好么?”
那婢子也被她那声低叱给吓到了,呆呆地后退一步。随即便有梳头那名婢女轻声解释道:“姑娘,这玫瑰膏子极润护的,还有些上色的功用,可将您胸口……”
徐菀音直是摇头,一边冲外头答道“没事……果真没事。”
那抹玫瑰膏子的婢女只得退出水池,一壁问道:“那么,稍后那玉户膏子……”
徐菀音哪管还有何膏子,只一味摇头,通通不要抹。
水声渐歇,婢女们用烘暖的越罗巾裹住徐菀音,连指尖都一一拭净。
待她终于从那浴房后现身出来,宇文贽眼眸中仿佛映出了一株玉雪可人的、颤巍巍长在了他心尖儿上的嫩绿色仙草。
世子爷还未曾好好看得一眼他的菀菀呢。
那日她身着凌乱嫁衣、面上满是雪白脂粉,从太子东宫仓皇逃出,那般惶急窘迫的娇切模样,已是令到他意乱情迷、不能自已。
此时她如同刚出浴的新嫁娘——那世子爷独自在外间等待时,听闻着里间滴沥沥的水声,不自禁地便在心里譬如正在等待自己那娇滴滴的新嫁娘。
只见她颇为不自在地走出来,身上穿了天香房替她备下的那身看似素净、却处处藏着心思的衣裳。
那身天水碧的外罩纱袍,广袖长裾,如一汪青雾裹身。
里头一层素绸心衣薄如蝉翼,因织了暗纹,在灯光下隐隐显出缠枝牡丹的轮廓。两根细细的银丝带子系在颈后,在她光洁柔软的后背肌肤上轻轻撩动;
淡雪青色的越罗抹胸,边缘绣着银线卷草纹,恰好托住她花苞一般的胸,那越罗料子的承托,恰将她那半幅秀峰,掩得似能呼之欲出;
更有腰间那一条松松系着的珍珠链,那可是个啥呢?每走一步,那珠子便在她大腿内侧轻蹭一蹭。
她忍不住有些羞怯地问那候在烛光中的世子爷:“这衣裳……好生奇怪,咱们明日要南下,可不能穿这个!我包袱里的衣裳,可还在么?”
世子爷背对着烛光,那张俊面隐在光影中,看不清面色,却从那黯黑中透出眼眸里的灼灼精光来。
“这衣裳……穿菀菀身上,便不奇怪,”他不敢说自己的心里话,因他满心里想着,这衣裳穿菀菀身上,实在美得……让他有些按捺不住地,想要去与她亲近……
他叹口气说道,“咱们的包袱明日便到,出发前再换了它吧。”
不动声色地走到香炉前,将婢女们临出去前点燃的助情香悄悄摁灭。
再迎向他的菀菀。自然不敢将她迎到那会动弹的椅榻上,只走过去两步,轻轻牵起她手,说道:“后脖颈还疼么,我来替你抹上些药。”
将她带到那宽大的床榻上坐下,却是一垂眼眸便看到她诱人的半露峰壑,硬生生转过眼去,拿过案上那瓶跌打酒剂:“这跌打酒味道甚重,你且忍忍,得将酒剂揉入皮下,待它吸入方能起了效用。”
伸手到那外罩纱袍的后脖领处:“菀菀,这衣裳,得往下解一解……”
只听她轻轻嗯了一声,却见她伸手去碰帐子上挂的那条带了香艳小铃铛的金银细链。宇文贽脸一红,他方才已悄悄摘下了那幅裸身仕女图,此时见她触碰那细链,忍不住胡乱肖想一息,只一息,便又回过神来。慢慢将那外罩纱袍从她肩上褪下一些来。
却见她又拿起床褥上几颗精美的金丝小球,凑到眼前细看,那小球内里中空,嵌了数颗滚珠样的物事在里头。
宇文贽两边的耳根子已是红得如要滴血。那几颗金丝小球,他方才也觉着好奇,随即发现旁边放了一幅小小图画,类似说明图样一般,画了那小球的使用方法……竟是置入女子体内的物事,那内里的滚珠,会因体温而产生轻微震动。
世子爷一边看得面红耳热,一边忙将那小小图画也寻了个地方藏起来。
他实在怕,若徐菀音发现被安排到这如同春宫一样的处所,会不会羞恼得立时便要跑掉。
他更怕,她又会将这一切怪罪到……是自己的孟浪上来。
第100章 表白
“少主, 你是与那蒋三爷做下了何交易么?”
宇文贽正将那跌打酒倒入掌中焐热,听徐菀音这么问,一边将手掌抚向她后脖颈, 一边淡淡答道:“算不得交易。”
“那么他为何要将我交给你?我看这里地方不大, 可这位蒋三爷排场却是不小……”她将眼神朝周围晃了晃。
宇文贽笑道:“那么他为何要留你呢?你对我是很重要, 对他却只是个陌生人啊。”
徐菀音听他这么说, 小脸红得一红, 问:“我对他是个陌生人,他又为何要将我抓来这里?”
“或是因了掳你那人吧……”
徐菀音想起那人,心里一沉:“少主, 你可知那人是谁么?我可能伤了他……”
当时那胡文才一脸凶相地大步朝她逼过去, 丝毫没有受了重伤的模样, 因而她并不知自己袖箭已射中了那人的要害。
宇文贽并不欲告诉徐菀音,她袖箭所伤之人已死, 以免令她徒增烦恼,便说道:“你很厉害啊,又会保护自己,还将他模样也画了出来,给我留了那么些线索,才让我找到了你。”
徐菀音眼睛一亮:“你……你在哪里发现我的画儿的?镇口的土房里么?还是……”
“你的画儿画得那般好,却揉作纸团儿塞在那土炕缝里,若不是我眼尖, 还真不好发现呢。”
徐菀音有些得意起来:“你能找到那土房里,也很厉害了, 我还怕不够,在路上也扔了几个纸团儿呢。”
宇文贽听到此处,看着她纤细柔弱的背影, 心中突然软成了水一般,忍不住将手一收,把她轻轻拉入自己怀中靠着,低声说道:“菀菀,我真想快些娶了你,再莫要令你受这些苦……”
徐菀音只觉得背后那个怀抱好生温暖,令人莫名平静又安稳,心中也是一阵悦然的情绪丝丝缕缕滑过。
这一段时日以来,她不断地遭遇“求娶”。先是在半昏迷中听这位世子爷说,要到岭南上门提亲;然后又被太子掳去,竟搞出个莫名其妙的婚礼来,要将自己变作他的“妻子”;更是听说二皇子已求皇上赐婚……
她先前在父母身边时,家中对她还未有过婚嫁之说。一则是阿兄徐晚庭身体较弱,未及考虑婚娶。既是长兄都还未论及此事,何况幼妹;再则徐渭自请来到岭南方两年而已,徐家心底里并不愿在当地替儿女张罗姻亲,而原先根基所在的西北一地,却又是人走茶凉、联络乏力。
徐家本想着,让十四岁的徐菀音替兄长到京中,将那伴读之事先应付过去。比起其它来,此事才是徐家的头等要事。却哪里想得到,这位二小姐去京城一趟,竟会招来如此多的麻烦……
说回徐菀音自己,她对男女情爱本不甚了然,仅有的经验来自于父亲母亲,且还有个可怜的、总被母亲排挤的妾室。她见惯了父亲周旋在母亲和那妾室之间,觉得父亲好似对谁都没有太过喜爱;而母亲的霸道和争抢,似乎也并非出自于对父亲的爱,只是要昭示当家主母的权威而已;那小妾则更是无话可说,只剩了个依附和边缘化。
因了父亲徐渭这个男子形象对她的影响,徐菀音对身边这位世子爷总忍不住要带些提防,总不能相信一个男子会真心实意地对一个女子好,而往往是抱了些目的地去讨好、疼爱一个女子……
然而宇文世子却是抱了哪样的目的呢?他好似……确是有些不同的。
徐菀音心里纷纷乱乱地回想着世子爷对自己的那些好,他的那些不同……然后便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问道:“菀菀,你可喜欢我……亲你么?”
年轻的世子爷确是有些疑惑的。眼前的女子,他已唇舌相缠、细细密密地亲过好几次了,她那散发着橘子花香的唇瓣、她舌尖那湿润润、甜丝丝的诱人滋味、还有他一再忍不住想要深入到她喉间探寻的、独属于她的气息,都要命般地吸引着他,令他情不自禁地要靠近她、挨拢她,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
可是她……她好像并不如何喜欢他的靠近、他的挨拢、和他那些心醉神迷的吻……
你瞧……,世子爷有些郁结不安地想着,她方才还好好地躺在自己怀里,一派安稳宁静的模样,却乍然在听到自己问出“可喜欢我亲你”这句话时,她身子抖了一下,然后就要起身站起来……
她是害羞?还是不喜欢……我亲她?
世子爷实在有些难过了,难过得突然就执拗起来——
我便不让你起身……就这般亲下去……
他将把住她身子的手一紧,她便没能起得了身,只听她低呼了一声“少主……”
宇文贽心想,自己何苦要问那一句,她若答了喜欢,自己自会欢喜无限;她若答不喜欢,难道自己便会放开了她,不去亲她么?
自然不会!如此娇人在怀,自己想了她那么久,如何忍得住不去亲她呢?
于是,他将她身子轻轻扭过来些,令她能看着自己的脸,伸手抚在她一侧小脸上,见她又惊又羞的模样,心中那阵怜意,简直要激出他身体最深处那股震颤来,便将大拇指轻轻按在她嘴唇上,对她摇摇头,低低地说道:“你不愿答,便不答……”
已是将唇轻轻印在了她的眼睫上,令她闭上了眼……
“我就当你喜欢……”
他喑哑着气声,说出这一句,那柔润的、带着他口中木香的唇,便一路从她闭上的眼眸,吻到她精巧的鼻尖上……
“你可知……你有多会折磨人……”
他的唇,又印上她凉丝丝的脸颊,吹着又暖又润的风,吻上她一侧耳垂,激得她皱着眉,缩起了脖子……
“我可真是傻……想你想得心那般疼了,还得忍着……”
他来到她唇边,双眸对上她仍闭着不敢睁开的眼。
“我往后再不问了,不问你喜欢不喜欢我亲你……”
他轻贴上她的唇,就在她的唇齿之间说着:
“……菀菀……待你觉着喜欢了,你再告诉我……可好?”
徐菀音不是没有回味过世子爷的吻。
那男子的气息和润泽,那般清晰明了地扑向她。有那霸道的、不由分说的,几乎要夺了她的呼吸、桎梏住她的魂魄一般,对她缠绕不休,仿佛要整个被他吸入腹中去……
又有带了试探的温柔撩拨:蒙了她眼,令她在稍稍失魂紧张中,接收到他印下来的绵软熨帖、翻滚搅扰、舔舐吞吐……
有时他会停下来,待她不明所以地睁眼时,便看入了他渊深如潭的眼眸,令她有些失神般的迷离了双眼,再又俯下来含了她唇舌,再度将她抛入轻风细雨、疾风骤雨……
此刻便是如此了,那世子爷仿佛因了方才说的那句,“菀菀……待你觉着喜欢了,你再告诉我”,竟是好一番施展,将她亲得身子一漾一漾地轻抖个不住。
她便忍不住想,他有过那么些“舍不下的风月红颜”,自己刚认识他时,便从旁人那里听了来,他是那般一个花间娇客,尽能叫女子“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自己当时还想,他不正像了话本子里那些多情薄幸的英俊小生么,真真可怕、可恶得紧……
如今,自己却成了他身子底下的花儿,被他亲得“人间没个安排处”……
于是她突然“唔唔”出了些声儿来,一边拿手推他,挣扎着离了他的唇,将手掌挡在自己嘴唇前,问他:“你……你总是这般……亲人的么?”终究没好意思问出那句“你像这般亲过多少人?”
宇文贽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将嘴唇凑向她挡在嘴上的手,眸子里满是笑意地看着她,低声说道:“我总是这般……亲你,可没有亲过旁人……”
她用眼神告诉他,“我不信”!
世子爷显是在她唇舌间还未流连够,便想吻开她小手,继续去找她唇瓣。
却被她摒住了劲,将手挡住他,说道:“那日在异香园……那女子在你面前……衣裳都没了!”
世子爷霎时间被拉回到那日,那位被祖母授了意的香师绿腰……那确是分辩不得的。他一阵悔恼,又有些惶恐与紧张,心想此事确乎欠了菀菀一个交代。
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她眼中好似带了些酸意与刁难、又似认真与倔强。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轻吻了吻她手心,将她拉起身来,与自己一同坐定,说道:
“菀菀,那日在异香园,确实是个误会,但你看到的那一番情形,我也抵赖不得,因我确实正于那时、就在那处。今日我不欲分辩,说那些既回不去当时,便莫要再去挂怀等言。我只想告诉你……”他两手紧紧握着她手,懊悔之前因自己没能握紧这双手,害她经了那许多坎坷曲折,“我宇文贽,在徐菀音之前,从未对哪名女子动心动情,亦未曾对何人有过非礼之举,更未曾祈望求娶为妻……”
“我确曾纵容外间关于我的‘风月’传言,只为令人望而却步。菀菀,我羞于在你面前谈及此事,只是,我实在不想你因了那些往日传言,对我生了嫌隙,或是担忧……我对你并非出自真心……”
“菀菀,你可知,那日我醒悟到你乃是女子时,我有多高兴!你又可知,我先前以为你是徐晚庭,对你爱而不得时,我便已想着,从此只守着一颗对你的心便了,至于其它一切,就任它去罢……”
“如今你就在我身边,实在是我……梦寐以求之事,我只求你,莫要躲着我、更莫要害怕我,因我定然是要你……无论如何也要定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