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檀香氤氲, 青烟缠上蟠龙柱,将御座上的天子笼在一片朦胧之中。
皇帝李卓未着朝服,只披一袭玄色暗纹常袍, 指间拨弄着一串星月菩提, 十八子佛珠相撞, 声如碎玉。
殿门开处, 从西域又回京城的高僧玄玑法师缓步而入。
这玄玑法师不过三十来岁, 生得一副平和相貌,额广而纹深,眉色偏淡, 偶抬眼时, 眼底藏着几分历经西域风沙与宫廷仪轨的沧桑与机变。
他行至殿前, 向皇帝合十躬身行礼。
皇帝李卓迎过来,指着殿角一架孔雀金铜屏风, 对玄玑笑道:“法师请看,朕耗两年之功,令匠作制成此屏……”
玄玑抬眼,只见那屏上嵌满瑟瑟宝珠,正拼成一幅《西方净土变》,却听皇帝继续说道:“三百六十颗宝珠拼就,可抵得上一卷《妙法莲华经》?”
“陛下,”玄玑淡淡应道, “珠玉砌净土,不如一念慈悲心。”
李卓一怔, 随即笑道:“法师说的是,此屏只今日在这殿中,明日便当随法师去……”他呵呵笑着, 甚是亲密地过去牵起那玄玑法师的一只手,将他带入座中。
玄玑默然端坐,目光越过御案那头金丝楠木的江山万里屏风,看沉香屑簌簌落下,纷纷扬扬地积在波斯进贡的绒毯上。
“陛下,”中年法师的声音平直无波,“便在今岁饯春迎夏芍药节前后了……”
李卓充耳不闻地令人将那宝珠屏风抬过来,却在几名宫监吭哧吭哧抬拢时,突然踉跄后退,袍袖下摆扫翻侧边香炉,香灰泼洒间,在殿内弥漫出一阵呛人的气息。一旁伺候的内监忙奔过来搀住他,被他怒气冲冲地推开,他睨眼而视,见有那两个被推开后仍稳稳站在地上的,似更招了他恨意,上去便将那两名宫人一脚一个踢倒在地。
待紫宸殿内一切复又安静下来,李卓又已靠坐在了御座之上,沉声对玄玑说道:
“法师,朕失礼了,你……便一一说来罢,无须有何顾忌。”
“陛下,”玄玑合十的双手始终未曾放下,“该为您亲手打下的江山,思量了。”
李卓重重地叹气,眉间透出深沉晦暗的惧色。
玄玑俯身拾起一片不知何时砸落在地的镇纸碎玉,轻轻搁回案上。那玉棱角尖锐,映出皇帝骤然灰败的面容,像一尊将要被雨淋化的泥塑。
——
十年前,二十二岁的玄玑乃是大荐福寺内一名品级最低的净人,被唤作了忧。他因了十八岁才剃发入寺,四年了尚且排不上正式受戒,仍是个预备僧人,说得好听些,被称作“苦行头陀”,平日干的乃是寺中最累的杂役。
那日了忧上山砍柴时,不慎踩空掉落山涧,一个人昏迷在那乱石滩上两个日夜,奇迹般地醒来,竟无兽类前来啃噬,也未伤及根本,囫囵个儿地回了寺。众僧见他回来,只说声侥幸,一切照常。
只了忧自己清楚,这番醒来,他已不再是先前那个了忧,而是活了一世后、带着后面几十年记忆穿越回来的他自己。
拥有了五十岁心境和五十年经历的年轻净人了忧,转动他不可思议的头颅,张望着自己身处的寺庙柴房。三九酷寒的天气,竟连一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只得一张草席和白日里穿的那身破袄子……
了忧乍然开了心窍,还能让自己脑子里那后头的几十年就这么白过了么?
他找来炭笔和麻草纸头,将自己所记得的日后大事一一记录下来,最后点着纸头上“李卓”那个名字,心想,自己要求富贵,便得从最大个儿的人物身上去求。
于是他离了大荐福寺,作了个游方苦行僧的模样,施施然去往荆州。他的目标李卓此刻乃是边远荆州的都督,或已在备了起势,或并没有。
了忧须得想法子登了都督李大人的门。
开头颇费了些周折,了忧第一次与那李卓说上话,只能在他正要出门当值的大门口。法子也简单,只将那年荆州大疫的特效药到底是个啥,影影绰绰地透露给李大人。
其时让人抓耳挠腮犯愁的大疫,另一世的了忧却知,将于四个月后才被一名药郎中试出了特效药来,终于在死了上万人后,慢慢控制住了疫情蔓延。
那李卓确是个极有执行力的,也不吝听取意见,迅速通过对付了一场大疫,将这游方僧看入了眼。
随后那了忧又借了未卜先知的优势,替荆州都督李大人排了些忧、解了些难,比那些都督府上幕僚们说话都更管用了些。此后便开始造起势来。
道是此番与李大人的缘分暂尽,他已得天机,二人再入缘分之轮回时,当在某年某日的金銮殿上……云云。言下之意,下次再见时,李卓将已黄袍加身。
将个李卓听得惊疑难言。他本已有心起势生叛,却于诸多试探后深感不易,数度思忖放弃,此刻听那金口玉言的僧人,竟将登极之日都给下了判语。虽兹事体大,李卓却毕竟是个敢想又敢干的,便与那了忧细细相商,又惊喜万分地问出些起势的细节来,其中好几处正是自己犹犹豫豫不敢碰之人之地。喜得他直要将了忧扣于自己幕中,不让他离开。
了忧却哪里敢应,他深知自己不过仗着知道些大概的节点,若被李卓留住当了幕僚,说不得便要栽在哪件事上。便一味谦虚,只说方外之人无关福寿,才敢偶尔泄露天机,却万不能过火,因过犹不及。
忙不迭地不告而别,又留了封“天机之书”,在上头按自己另一世所知,又粗枝大叶地写画了几人几事,被起势后的李卓奉做圭臬,且又一一印证了实属“天机”,于是乎对那杳然隐踪的“高僧”了忧极致推崇。
李卓的覆朝之战果然如那了忧所说,只打了两年便被他夺了江山。登基那日,了忧如约而至,李卓亲封其为玄玑法师。
新朝甫立,新皇李卓本欲借法师之力,多兴建树,然而那玄玑在外游历两年,越发长了些敬畏之心,深知自己那点见识,在真正靠铁血手段打下天下的李卓面前,其实是根本不够看的。便大刀阔斧地划去当年麻草纸上写下的好些“天机”,选择在这一段与新皇的又一缘分轮回里,只说“子嗣”之事。
那李卓正被“充盈后宫”之事所烦。他于战中伤了根处后,自然知道天家子嗣不丰已成事实。却被玄玑告知不然,其实他流落在外的还有一子,且那一位战力、智力、能力皆是超群,便是他早已赏识不已的少年将军宇文贽。
在玄玑另一世,实则乃是宇文贽母亲柳氏的母族柳家,后来寻机找到皇帝,将柳氏当年与那左骁卫将军李卓□□爱时,悄悄留下他贴身的封脐之玉作为证物,揭示出宇文贽乃是李卓之子。后李卓将宇文贽录入皇室玉牒并封郡王,此事曾至天下震动,那另一世的玄玑因而知晓。
当年的左骁卫将军李卓,于醉中迷迷糊糊上了柳氏的床,后来对那晚依稀恍惚中的娇媚女子多有回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那到底是何样情形:那事究竟如何发生的、发生在哪处、那女子又到底是谁,一概如同镜花水月。他总是反反复复想起,又反反复复放下,终于说服自己,那必定乃是个黑甜深梦,只奇怪自己从小戴到大的封脐玉却去了哪里……
直到柳家人将那只能打开一次的精铜铸盒呈上,道是宇文贽之母、柳家小姐逝前亲留,叮嘱只能由李卓一人打开,那已做了两年皇帝的李卓满腹狐疑地开了铸盒,见到已离身二十年的封脐玉……
及柳氏亲书:此玉乃宇文贽之父所有。
到玄玑这一世,宇文贽身世之谜被提前了两年揭晓。待从玄玑法师处知晓了这个惊天秘密后,新皇李卓立即微服寻至柳家,在柳家人忧喜参半的跪拜中,看到了那块堪称铁证的封脐玉。
于是即有了李卓与宇文璧的那场私会,宇文璧因而自毁双目以表心迹——自己从此,双目不识不该识之事。并于瞎眼后获封镇国公之爵位。
玄玑法师所示天机之“子嗣之事”,其一是说了李卓实际的长子宇文贽,其二乃是关于太子李琼俊。
那玄玑并不做出莫测高深的模样,只淡淡说道,后将有传太子李琼俊具龙阳之好之恶闻,清者自清,勿要苛责。
其时那新皇李卓已属意于立琼俊为太子,却只为腹案,莫说尚未宣制,便连与身边重臣、近臣都尚未透露。听玄玑法师平静地说出“太子李琼俊”几字,李卓又是一惊,自然也是对他所说“琼俊并无龙阳之好”之言,深信不疑。因而太子的龙阳之名虽则一直被盛传,好在李卓一直不以为意,甚而始终未曾影响他对太子的印象,便是因了玄玑的“判语”。
那玄玑在李卓登基那日,匆匆说完这二则关乎子嗣的判语,便又求去。李卓忙又是一轮封赏,玄玑作势推托,最终接下了“敕命西行,求法弘道”一事,并获赐号加封,正式成为“宣教弘法大法师”,算得上是一国之中最富尊荣的和尚了。
几个月前,正是玄玑法师从西域求法归来,皇帝便命太子李琼俊与二皇子李诀一同,共赴皇家寺院大荐福寺主持迎佛法会。
其后那玄玑又是外出游历了一番,所到之处,自然又是极致尊荣,皇帝亲派的护卫团队、后勤团队、宗教团队等等一应俱全,那玄玑暗叹,此番倒是称得圆满。
却不得不掐好了日子回宫面见圣上,因那皇帝李卓,只得三月之寿了。他将于三个月之后的饯春迎夏芍药节,突发脑疾而亡。
第112章 乱点鸳鸯谱
紫宸殿上的皇帝李卓满目沧然。
十日前玄玑法师游历归来, 飘然而至,面上庄重非凡、极为缓慢地对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便在那时,李卓的心仿若被投向了一重虚空幻境, 悬惑而刺痛, 他知道, 定有自己、乃至法师也无法解决的大事, 不妙了。
只见那玄玑法师将额头抵触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纹丝不动,沉缓之声中带了些微的颤抖:
“陛下……贫僧万死。”他稳稳趴伏在地的身躯,此刻好似也在隐隐发抖, “紫薇帝星, 光黯欲坠, 天机所示……大限恐至。此……非贫僧之言,乃是……天命!”
李卓惊得目眦欲裂。近几月来, 他偶感脑中刺痛,时而眩晕,突至眼前模糊一片,心中便隐隐不安。宫中几名太医各有说辞,不过是让他慎起居、节饮食、调情志、避风寒、祛痰火、补气血……等等。
哪知这得了天机的高僧法师,竟就宣示了自己的薨期。
从李卓起势生叛以来,到他坐稳帝位至今,他对这玄玑法师足足已信赖了一纪十二年有多。如今既被他判了生死, 自然也是深信不疑。
李卓虽深感不甘又恐惧,心中刺挠狂乱了几日, 此刻再将法师请至殿前,却知该当说说帝国之将来、和皇家之子嗣等问题了。
玄玑法师端坐于御座左前方约十步之处,看着已然听闻了饯春迎夏芍药节这个确定的薨期后, 皇帝李卓从又一度的失魂落魄中再次稳过神来。
因知皇上对法师的尊崇信任,内侍省的人精准计算过,为法师专设的紫檀木架、青锦面封的锦墩,应放置于此,能令二人既在亲切交谈范围之内,又恪守君臣之界。
玄玑见皇帝确已彻底冷静下来,缓缓开口道:
“陛下,贫僧先说一句二皇子殿下,无他,宜少置心力。”
因另一世那和尚了忧,不过仍是大荐福寺内一名低阶僧人,对皇宫、朝廷乃至外界,所知的尽是大关大节之事。那二皇子并未传出过什么令世人说道的消息,了忧只是听闻过,好似有名女子,令三位皇子争夺反目,仅此而已。
故而那大荐福寺迎佛法会结束后,玄玑入宫面见皇帝时,恰逢二皇子来求皇帝赐婚。当时,李卓一派愕然,玄玑却给了个赞许的表态,以为这般乃是将二皇子挪出了三子夺女之局。哪里知道二皇子求娶的,正是要令到三位皇子争夺反目之人。
实在只是个拿了“命运簿”的妄人所做的无知举动。
再说到太子李琼俊,那玄玑法师只沉吟一番,摇摇头。看得李卓心惊,问道:“法师何故摇头?朕所立这太子……可有不妥么?”堂堂一名靠自己空手打下了江山霸业的人主,竟在信了命之后变得毫不自信起来。
玄玑如何敢说那太子即位后,根本守不住帝位,仅仅一年多后,便被宇文贽起兵夺了江山。
因玄玑也自盘算,那李卓在位不过两年许,根基尚且不稳,他知道自己薨期后,势必担心李家位置不稳,周遭将要生乱等事。自古以来,皇权交接本就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必至乱象混战。若自己此刻再提议让皇帝急速改立宇文贽为太子,无论从哪个方向、哪重势力去考虑,都实属极难操作之事。
玄玑便琢磨着,既然自己并不能替将死的皇帝在此刻拿出万全之策,获取他更多信任乃至身后哀荣,不若隐去此节不提,却悄悄做些偏向未来真主宇文贽的推波助澜之事,为自己其后投向新皇宇文贽暗做铺垫。
那玄玑便又对皇帝合十致礼,缓缓说道:
“陛下并无不妥,只不知陛下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可是望族崔家长房嫡女崔湘旭?”
尽管李卓早已见多了那玄玑法师的本事,却仍被他又一度说中自己心中所想惊住。便忍住心中惊叹,点了点头。
“崔氏湘旭,天赐琼瑛,地钟灵秀,才貌皆属一国女范,陛下所选,实具慧眼……”
另一世的崔湘旭,在李卓薨前嫁与了太子李琼俊,随后贵为皇后。确为整个京城人人称羡的才貌双冠之女。那皇家寺庙大荐福寺内的了忧自然听了不少关于这位崔皇后的佳话。而那三位皇子争夺一女的传言,自然也是落到了崔氏女的头上。
如今的玄玑法师,心中便是笃定了这般认为,于是起了心要李卓将这位太子妃人选崔湘旭,定给自己心中未来的真皇天子——宇文贽。
法师的话,确是说得容易,“贫僧想,陛下宜将崔氏女,定与……大皇子殿下。”听得李卓又是眼眉一跳,因这“大皇子殿下”几个字,实在有些陌生。
实则是新朝甫立之时,那玄玑法师于李卓登基之日前来面见,当时便说了宇文世子实为“大皇子”一事。然而新帝李卓并未料想自己只有短短两年的皇帝命,于自己私生子一事上,一时不知如何对情深爱重的发妻林皇后交待,更不知如何昭示给朝臣及天下人,便想着慢些筹划,先培养其人脉根底,慢慢造势,待觉时机成熟后,再行册封决断。竟拖到现下,宇文贽还仍是镇国公府世子的身份。
此时听玄玑法师三言两语便点了个鸳鸯谱出来,虽言简意不赅,却是莫敢不从。随即沉声自语道:
“那么,朕的大皇子贽儿……,此刻该得正名了!”
——
宇文贽收到皇帝特旨金牌急传时,徐府也正接到消息,称赐婚使团行船遭遇火情,一应赐婚文书、仪规书礼付之一炬,幸喜船上众人恰被邻河之城的州府大人请去赴宴,无有伤亡,只船上几十名船夫仆役跳船避火时,造成几人轻伤。
据说二皇子懊恼不已,异想天开地要与使团大人商议,如何在缺少仪规等物的情形下,仍去往徐府宣旨赐婚。
那主领使团的礼部大人却已吓得当夜就犯了病。因他作为使团的最高负责人,实需总揽一切,如今整船被毁,他身上担的,便有“失职不敬、保管不力、贻误国事、有辱君命……”等等罪责,朝廷追究起来,处罚可为革职下狱、流放,若皇帝震怒,且怀疑个中有隐情的话,甚至被处以绞刑也不是不可能。
当即便有全船使团相关官员,并当日设宴之州官等人,火速写就“请罪奏疏”,如实禀报事故经过,重金委派驿传以最快速度递向京城。
同时,所有人就地驻跸,自缚待罪。
那二皇子见事已至此,求娶徐菀音的举动,显是无法再继续。同时惊觉自己在当中实则也难辞其咎,若被朝中有心人抓住此事参上一本,则后果也是可大可小。于是急忙转而思量对策不提。
徐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那徐渭大人和卢氏毕竟不忍太过拂了女儿之意,本就已经对她亏欠了不少,若赐婚一事真的成行,将女儿委委屈屈地送入深宫,恐怕这一辈子便再也见她不着,也将永远失了女儿的心。如今那赐婚使团出了事,徐渭心知事有异常,却哪里管得了那许多,能将徐家从那糟心的皇家亲事里彻底摘出来,才是真的安全无事。
是夜,三更梆子刚过,郁林都督徐府二小姐闺房内,一盏小小的烛台,火苗微晃,乃是徐菀音从小到大习惯在睡前点着的小夜灯。
徐菀音经了赐婚一事,身心俱疲,此刻得知赐婚使团果然如她的阿哥宇文世子所说,再也来不了郁林,心中对宇文贽又多一重钦服与依恋。回味着前一晚与那人之间的亲密相对,只想得一想,便羞得满面通红。这般胡思乱想着正要睡过去,忽听窗棂被极轻地叩响。
她心尖一颤,又惊又喜地过去开窗,便见那世子爷一身夜露地立于窗外。
徐菀音掩不住欣喜地悄声说道:“阿哥,你是过来告诉我好消息的么,那赐婚使团果然不能来了,可是阿哥你做的……?”
突然想起该让他进来,正要去引他从房门处进入,却被他一下子轻轻抓住了手。
她便觉出手心里多出个物事,摊开一看,乃是一枚赤金令牌,借了窗下烛火,只见那令牌牌楣上刻了“如朕亲临”四字,再往下看去,便见底下那行字写着“昼夜疾驰,入京面圣”。
此刻,徐菀音才留意到,站在窗外那人,一身齐整的玄色骑服,竟是立时便要出发的模样。
她不知不觉间攥紧了他微凉的大手,疑惑着看他。
“菀菀,”他看她的眼神比先前已轻松了许多,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又有些疲惫和不舍,“收到这个是立时就要走的,行军道已清空,沿途驿马尽皆备好,耽搁不得……”
“阿哥,这般紧急,皇上是有何事要找你?”
他伸手抚了抚她脸,“菀菀放心,若是坏事儿,不会是这块牌子……”他转头望向徐渭夫妻的院落,“正好我也该回京亲自操办迎娶你之事,走皇上特旨的行军通道,大约四五日便能到京,办完事我便回来……娶你!”
他没有告诉她,父亲宇文璧并未照他信中所求,备执六礼远行郁林来求亲。他本对父亲所为感到失望与不解,以为是父亲与徐渭大人之间曾经的不虞与过节导致了他的不愿。然则到了此时,他心底里觉着那些好似已不甚重要,因他自己心思已定——就是要她,那求亲之举,便只是他自己的事了。
他凑过脸来,亲了亲她,“我无论如何也要娶到你,等我,菀菀。”
他的笑容如同一阵温柔和煦的风,菀菀便在这笑容里,娇美得像夜间绽放的花儿。隔着那扇碍事的窗户,她伸出柔软细长的胳膊搂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说道:“阿哥,不要让我等太久……因为,我现在就有点儿……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菀菀会主动说情话了!
可是,世子爷要当大皇子去了,还被点了个鸳鸯谱……能回得来娶菀菀么?
第113章 宁王李贽
徐菀音窗外有棵荔枝树, 记得世子爷离开时,那树的枝头好似刚冒出了些赤铜色的新叶,硬梆梆地卷着, 像一簇簇收敛的小箭镞。
过了一阵, 郁林的雨水越来越稠密, 待荔枝花儿开败后, 不知何时, 已见一颗颗豆粒般的青白色小果儿。
一日若兮开窗,乍见来了一只松鼠,在那枝头荡漾着, 怀里抱了一颗果子啃得汁水淋漓。若兮心疼荔枝果儿, 忍不住要赶了那小家伙走, 被徐菀音止住。
她昨夜才见了这只松鼠,它在她窗外叩出声响, 惊得她一下子蹦起来,抢过去开窗……便如世子爷离开那夜,她去给他开窗一般。
时日如梭般急划而过,转眼间,那荔枝果已长到小儿拳大,青皮透出薄红,沉甸甸压弯了枝桠,险些要探进窗内。午后急雨乍歇, 饱满的果壳上滚着水珠,日光一照, 似无数金珠在红绡帐里跳动。
徐菀音坐在窗下写信,她忽的搁下笔,探手出窗, 掐下一枚最红的荔枝。指甲掐破糙壳,沁出汁液染红了指尖,像蘸了胭脂。
她正给她的阿哥回信,却并不知能将那信送往哪里。
世子爷离开的这两月里,她已收到他十来封信。
先前几封是驿丞送来的。
到第二个月时,送信人换作了个佩刀的习武之人,她从那封信中知晓了,她的阿哥竟派了二十名暗卫到郁林来,就在都督府近旁的街巷内一所院落,扎了个暗卫营。
她后来也知道了,宇文贽回京后,很快竟成了皇长子“李贽”。
皇帝昭告天下:
大皇子殿下李贽,幼时因故被寄于忠良之府,得镇国公宇文璧将其视如己出,二十载呕心沥血,教以文韬武略,育其忠孝之志,终使麒麟儿不致蒙尘。如今宇文爱卿薨逝,特追封其为“忠义武王”,谥号 “襄烈”,配享太庙,永受春秋祭祀。赐丹书铁券,宇文一族,永享国恩,以彰其旷世勋劳。
皇长子李贽,天资英毅,雄略类朕。虽长于公府,而龙章凤姿不改。近年统军征伐,战功赫赫,威震寰宇。此乃天意不绝朕之胤嗣,亦忠臣苦心不负苍天!
即日起恢复其皇长子身份,重归玉牒,序齿列名。另,因其功在江山,德孚众望,特加封为“宁王”,赐九旒冕服,金册金宝,授京畿大都督职,节制畿内诸军,永镇京师 ,匡扶社稷。
此番昭告,直令天下同叹,曰,忠臣之功,天地可鉴;皇子之归,山河共庆。
徐菀音是从父亲徐渭带回府的“誊黄”上,如此清楚地看到自己唤作“阿哥”的那人,是如何变为皇长子殿下、宁王李贽的一应细节。
郁林都督徐渭徐大人,和全国各个道、州、县的所有行政长官一样,经历了长达五日的候使迎旨、接旨散黄的隆重仪程。
先是八百里加急的报信快马飞驰入城,通知地方长官,“有中使奉天诏将至,速备香案仪仗,迎候天使!”
显见得,皇帝欲通过最高规格之仪式,最快速度、最广范围、最具权威地,将此天大的讯息传至各地,杜绝任何猜测和谣言,为皇长子立身正名。
两日后,宣诏使团浩然而至,队伍从城门至都督府,一路鼓乐齐鸣,沿路早有都督府召集的迎候使团的百姓,跪伏于路旁,场面极其肃穆威严。
使团终至都督府前的广场,由正使手持旄节,于早已设好的香案前,面对徐渭率领的阖府属官、当地士绅,朗声宣读诏书全文。
徐渭跪伏在地,听那正使以特殊的宫廷腔韵,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念诵皇帝诏书。惊悉两月前护送女儿菀菀来到郁林、在那郁林驿悄然留驻了几日、始终未能获得自己首肯至徐府中拜见的宇文世子,如今竟成了皇长子殿下,加封宁王。
刹那间,徐大人额头上涔涔汗涌,惊悔惶恐,心知自己已在无意间,将那宁王得罪得狠了。
于是,便在设宴款待完宣诏使团,并赠送“程仪”将之恭送返京之后,速速令人誊抄诏书于黄色纸张之上,于都督府衙门外、及郁林各州县张榜公布,即为“散黄”。自己则赶紧取了一张誊黄,回到家府之中,将那天子诏书展给女儿菀菀看。
徐菀音也是惊讶。她前两日从暗卫老左递来的信中得知,她的阿哥已接了皇差,去往营州、松漠一带平乱,信中殷殷叮嘱,望菀菀莫要受任何消息的影响,只安心在家中候他,阿哥打完平乱之战,便会想法子先来看她……云云,竟是毫无“皇长子”、“宁王”等说辞。
那么他希望自己“莫要受任何消息影响”的意思,便是莫要受这天子诏书的影响么?徐菀音闷闷地想。
好在小女郎从先前诸事中,也学会了替旁人着想,因而在发现阿哥竟未将如此大的身份变动告诉自己后,虽也生出些不解和恼怒来,却也能试着从阿哥那头来想,疑心乃是因为自己之前与阿哥闲聊时,说过些绝不要嫁入皇家的话。如今阿哥身不由己的成了皇长子,若要娶了自己,便妥妥的是要将自己迎入皇家,他或是因了这个,便不愿先将这消息告诉自己。
徐渭见女儿接了誊黄看完后,神色变来变去,也是跟着心神不宁起来。
他自然知道那先前的宇文世子、如今的皇长子宁王李贽,为护女儿周全,已然派了些人马,扮作常人驻跸在郁林。
他这个边疆之吏虽也有兵权,却早为了过平顺日子而选择了自断羽翼。将权力分散给了朝廷直派的监军使和经略使;郁林地方军队的实际带兵权则散于许多中低层将领手中,他们互不统属,分别向监军使、经略使及徐渭本人汇报。
莫说他根本不愿去动那世子爷的人马,就便他觉着有人在挑战自己权威,因而要调集人手将他们带过来问问话,要实际操作起来也甚是麻烦。
因而徐大人便一直睁一眼闭一眼,乐得有人在暗中保护女儿。心中也是想着,若菀菀与那镇国公府世子确是情投意合,实心实意要走到一处,便待那世子爷下回再来求亲时,允了他便了。
哪知好端端一个世子爷,如今竟成了皇长子殿下、皇上直封的最高等级一字王“宁王”,更是实掌京师军权。说他乍然间变得权柄滔天、甚至一跃而为能与东宫太子分庭抗礼之人也不为过。
便是那般一名位高权重之人,派了个暗卫队驻于郁林……如今看来,确是丝毫未曾将自己这个都督大人放在眼里。
看女儿菀菀拿着那誊黄发呆,便小心翼翼地问她道:
“菀菀,这大皇子殿下、宁王李贽,便是你先前在京中,替他做过伴读的镇国公府世子宇文贽……你可知道?”
徐菀音点点头。
“他……前次护你回来,却是何时走的?爹爹当时忙于那赐婚使团之事,整个乱七八糟,竟是未曾过问……你后来也未与你娘说么?”
徐菀音看她父亲一眼,仍是将眼神又回到那誊黄上,淡淡地说道:“少主他待得不长,也就几日,突然有事便着急赶了回京。”她想起那夜阿哥来告别时,放在她手心的那枚赤金令牌,上面所写“入京面圣”等字样,心知那或许便是皇上欲召他回去恢复他皇长子身份的急令。
徐渭自然也知,女儿菀菀因了上回的赐婚之事,对自己极度不满。虽也恼她丝毫不为家中的为难之处考量,却毕竟是自己这当父亲的未曾替她考虑在先。心中一直有愧,面子上又过不去,便始终没能告诉她,若她真心想与那宇文贽在一处,下回待他再来,自己不会再阻她。
如今宇文贽身份大变,他已然失却了说出那番话的底气,只不知宁王殿下对菀菀是作何想,于是想在女儿这里得些口风,自己此后也好见机行事。
“菀菀,宁王殿下……可有传信给你?怎生说的?”
徐菀音又看她父亲一眼,想了一想,摇摇头。
徐渭自是半点也不信。那宁王将护卫队都派了过来,传信等事他也不是不知道,菀菀当了他面扯谎,显是还恼怒着。也不好对她生气,便好声好气地劝她道:
“菀菀,我知道你还生爹爹的气,实在是……你要爹爹替你拒的是皇亲,这当中的厉害,爹爹也对你分说过了,便如要拿一根小手指,去抗衡一条大腿……”
徐菀音忍不住回她父亲道:“爹爹再莫要这般想,我早不生气了。确是女儿欠了些考虑,未曾替家中想,是女儿不好。”
徐渭一阵愧意涌上,便一阵语塞,犹豫了一会儿,却仍是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道:“菀菀,你很好,知道要替家中想……你很好。只是,你那次对爹娘说,你与那……那时的宇文世子有婚约,爹爹知道,你二人有婚约并非是真,应是两心相许,他那么千里迢迢地护送你回来,对你也显是情意深重……如今他身份有变,不再是世子,却变了宁王殿下……”
“爹爹,我方才摇头,并非是说他没有传信给我,只是在说我未曾接到宁王殿下的传信罢了。他……并未告诉我,他不再是宇文贽,而变作了……宁王李贽。”
徐渭被她说得一愣,一时也是想不透宁王殿下为何不将自己身份的变化告诉菀菀,见女儿好似有些失落的模样,便安慰她道:“或许是宁王殿下怕你知道后,反而与他生分了。”
徐菀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有股似有若无的忧郁,悠悠荡荡地冒出来,只一刻工夫,便被自己这从未有过的心绪吓得一惊,很是不喜这般心绪,将脑瓜子晃了几晃,似要将那隐隐约约的忧郁给甩开去。一边对徐渭说道:
“爹爹,宇文世子也好、宁王殿下也罢,菀菀却不愿去多想那些呢。若就是一根小手指头,干么定要去碰大腿呢?”
徐渭被这刚及笄的小女郎说得又是一愣,小小回味一下,觉着确是如此,自己竟是还不如个小女儿通透了——
作者有话说:宁王殿下:啊嚏……是菀菀在念我么?
第114章 准宁王妃
昭明三年春, 京城朝堂的平静,被天子李卓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旨意击碎。
自皇帝昭告天下,迎皇长子李贽回归天家, 并即刻册封为宁王以示恩宠后, 内侍省旋即以惊人的效率, 将胜业坊十王宅中最大的宅邸赏赐予宁王。赏赐的金银绢帛、奴婢仆役如流水般送入府中, 其规格远超寻常亲王, 恩宠之隆,令人侧目。
未等朝臣从这突如其来的“皇长子”冲击中回过神来,次月朔日, 皇帝陛下再下明诏:授宁王营州都督、松漠道行军大总管之职, 命其统率三万精兵, 前往苦寒的营州、松漠一带平定契丹叛乱。
上年岁末隆冬时节,原本臣服的室韦部与鞑靼部, 因不满朝廷羁縻政策与互市条件,于枭雄人物库莫伦的统领下结盟反叛。据称已集结四万铁骑,南下寇边。朝廷于营州核心据点汝罗城被包围之时,便在商议遣何将前往平叛,李卓那时已属意宇文贽。待贽获封宁王,再授以重任,令其以主帅之身驰袭安乱,正是要他再添军功, 以此为他铺就煌煌军功之立身大道。
随后,便在宁王李贽报回第一份战捷之时, 陛下亲自为其选定王妃,乃是望族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女崔湘旭。崔氏门第清贵,乃天下士族之冠冕, 其父现任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崔氏女湘旭,整个京城闻名的才貌双冠,据说先前林皇后曾宣其入宫叙话,属意将其纳为太子妃。如今被皇帝钦定为宁王妃,足见陛下对宁王之爱重。
最为不安的,自然是东宫。太子虽地位稳固,但半路杀出的长兄不仅得父皇如此偏爱,更兼有崔氏这等强援,其势已然威胁东宫。太子之母林皇后数次欲向陛下进言,皆被陛下以“父子天伦,朕欲补偿长子,皇后勿需多虑”为由挡回,心中愤懑与忧虑日甚。东宫属官更是频频密会,忧心忡忡,深感宁王来者不善。
至于二皇子李诀,自赐婚使团官船离奇失火被焚,虽无人伤亡,但陛下御赐的聘礼、仪仗尽数焚毁,实乃大不敬之罪。御史台便有对二皇子李诀的零星弹劾,言道“督下不严、致使天家蒙羞……”云云。然而,陛下仅在奏疏上朱批“知之”二字,便将二皇子轻轻放过,未有任何惩戒。此举引得猜测纷起,多是认为陛下或已对二皇子失望。
这类猜测实则并非无风起浪,因迅捷而至的雷霆之怒,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降临在二皇子生母陈皇妃身上。先是有传陈皇妃“突发恶疾,移居桐华宫静养”的消息;随后是与陈皇妃母族交往甚密的中书侍郎刘奕直被投入诏狱,三司会审的案卷密而不发。但yin臣秽乱宫闱的流言一夜之间传遍京师:道是皇帝亲至陈皇妃寝殿捉污之时,那刘奕直还未抽出,随即被暴怒的皇帝抽刀直接削了他亵根。
传闻不过虚跑三日,三日后,诏决已出,陈氏被赐鸩酒;刘奕直被腰斩于市,家产抄没,亲族流放黔州。
极度荣宠与杀伐,在极短时间内纷至沓来,整个京都被这番诡异已极的迷雾袭卷,俱是屏息观望,似只能等待远在松漠的宁王殿下归来,看他下一步会将这滔天波澜引向何方。
——
松漠都督大帐内,一盏粗大的牛油烛,烛芯频爆。巡夜士兵的皮靴踏过冻土时,铠甲相嚓、靴底碎冰之声,与远处契丹俘虏的哀嚎断续交织,成了这片苦寒之地最寻常的夜曲。
宇文贽——此时已是宁王李贽——刚刚批复完一摞军报,将沉黯眼眸转向案上放着的那卷明黄缣帛。
那是京师六百里加急,由父皇李卓身边的王内侍亲自送过来的圣旨。
王内侍那尖细又欢喜的声音如犹在耳:
“……博陵崔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长房嫡女湘旭,禀训冠族,著美家声。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册为宁王妃……朕亲为主婚,礼部即备六礼,钦此。”
后面还有厚厚一叠礼单,罗列着聘礼之丰厚,仪制之隆重,无一不在彰显着天家的恩宠与重视。
宣完旨的王内侍极恭极谨地躬着腰背,将皇帝陛下为宁王殿下前些日子里所做的一系列荣宠之事,一一轻声说给眼前这位不辨喜怒的年轻宁王。
陛下已遣宗正寺卿代为办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六礼中的前五礼,竟已极高效率地以最高规格,将崔氏女于法律与礼制上定为了“准宁王妃”。
甚而已由皇帝陛下亲自率领皇室宗亲,在太庙向列祖列宗禀告:宁王李贽已与崔氏女定下婚约,不日完婚。
而胜业坊十王宅中、已极尽奢华装缮一新的宁王府内,已迎入了“聘定的王妃”崔氏女,入府的名义乃是“待年于宫中”,并以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开始管理宁王府内务。
整个京师都被陛下为宁王殿下如此尽心竭力葺缮建府、定娶贤妻之举,震撼、感动得无以复加,虽不知皇帝为何如此着急,却仍感念一位父亲的拳拳之心。要知道,历代皇家子嗣几无如此先例,竟得九五之尊以全情心力操办其个人之事,这宁王算是开了个先河。因而更见得皇帝对他这个复得皇子的宠爱和看重。
李贽深深地皱眉,他有些疲惫地闭阖了双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着繁复难解的困厄心绪。
不过短短两月,他喊了近二十载父亲的镇国公爷宇文璧,骤然离世,待他回到镇国公府时,只看到疯癫的祖母,和一个尊荣备至的灵堂。
随即,他被请入皇宫,皇帝李卓红着双眼,执了他双手唤他“贽儿,朕的好儿子……”
一连串令他眼花缭乱的册封、赏赐,如同他曾在极北之地亲眼见过的雪崩,山崩地陷地对他袭来……
紧接着,他便听说了营州、松漠之乱。他的父皇李卓,殷殷切切地看向他,说:“贽儿,去替父皇亲征!去营州,去松漠,把那群不知王化的蛮子打服,若不服,便将他们的头颅给朕垒成京观!朕知道你成,你十六岁时,朕就知道你成!遑论此时!再去用你的战功,堵住还会轻慢你的那些人的嘴!让天下人都看清楚,朕的贽儿,是真龙之子!”
他自然愿意前往营州、松漠平乱,用不着那陌生的父皇那番殷殷叮嘱,他也愿意去。好过在这京城里,被那混乱的新丧与繁华、纷至沓来的阿谀奉承、暗处隐藏的切齿忌恨所困所扰……
唯一令他踏入战队的脚步有些犹豫的,是他的菀菀。
菀菀在千里之外的岭南,等他——宇文世子,回去迎娶。
而他此刻,变作了皇长子、宁王李贽,即刻便要从军启程往北。
他根本没有时间做更多思量!他也思量不清楚!
只能仍如先前那般,拿信纸写下对她的思念……附上一笔,自己即将随军去往北方,加入平乱之战,望菀菀耐心等候,莫要受其它影响。
随即便进入了高速、精密且紧张有序的备战阶段——
他需即刻接管军报系统,控制同往营州、松漠的所有驿道和塘报通路,确保所有相关军情直接报送自己;
召见相关关键人物,例如从营州败回的官吏、兵卒,近期往来塞外的商人、胡商……以了解叛盟首领库莫伦其人,及对方士气、物资储备、战况……等等;
并调阅兵部存档,查看以往朝廷与契丹交战记录,研究其战术习惯、历代名将的应对策略及胜败原因。
集结与调配精锐、组建得力帅营;清点兵马、粮草、沿途城池资源;并在情报与资源大致清晰后,迅速做出战略选择与预案制定。
不过短短五日,宁王帅旗已立,于第六日清晨祭旗誓师、申明军纪、宣谢陛下恩泽后,领军北上。
那时分,他在心中偶尔闪念起菀菀时,仍是甜蜜与急切,带着些对自己身份变化的惶惑,不知菀菀对这变化会做何想,怕她因而生出些旁的犹豫来,便想在战事间隙,再好好写一封分说之信。
哪知,自己还未及分说,竟被父皇不由分说地诏定了亲事,甚而已将那“宁王妃”引入了“宁王府”……
既是诏定的亲事,那么菀菀也迟早会知道。她远在岭南,按皇诏传输的脚程速度估量,最多也不过十日左右,便能知晓此事……
此刻仍在平乱之战中的年轻帅将、宁王李贽,心中升腾起一阵恐惧之意,竟连正身处其中的铁血之战,或因了胜负之势已全盘掌握,似也激不出他的这般惶恐来。
……
紫宸殿的后殿,龙涎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人胸口。
林皇后甚至未让宫人通传,凤履急促,径直闯入了内室。连日来的惊惧、猜疑和委屈在她端庄的眉宇间已然藏匿不住。
皇帝李卓正半倚在榻上,看着一份北方的军报,听见动静,抬起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满是深潭般的疲惫。
“陛下!”林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她甚至忘了行礼,“您究竟意欲何为?贽儿刚回来,您便予他亲王尊位,予他兵权,予他崔氏强援!您将琼俊置于何地?将这东宫置于何地?满朝文武如今都在猜测,您是不是要……是不是要……”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间,却似怎么也吐不出来,只是眼圈迅速地红了。
第115章 继位与平乱
李卓静静地看着自己发妻, 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到来。他轻轻放下军报, 叹了口气。
“阿蕖, ”因了李贽之事, 皇帝对林皇后是暗含愧意的。他仍唤着她小名, 声音沙哑得如同秋风吹过枯叶, “你来了……正好,朕也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移动了一下身子, 示意她坐到塌边。林皇后迟疑了一下, 终究还是依言坐下, 身体却绷得笔直。
“朕这些日子,是做了一些安排, 惊着你了。”李卓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园圃中那一排长势喜人的芍药,虽还未见花骨朵冒出,李卓却知,那芍药花终究会开,而自己离世之日,也终究……快要到来了。“你看朕,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林皇后心头猛地一揪, 仔细看去,惊觉他瘦了不少, 袍袖之下那手,竟是瘦得好似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她这个夫君,生得高大俊朗, 行事一向又是果决英明,她与他结发也有二十余载,始终被他极致吸引。早年她不顾家中清流之臣的父亲林晏反对,伴李卓起势,并一路辅佐,得李卓对史官言道“朕与皇后,本就是一体同功。”
当初二人初婚,那李卓好一番云雨手段,将个从诗礼之家出来的闺阁小姐林蘅侍弄得欢喜异常、服服帖帖。哪知那时的林蘅不知何故,好几年过去始终未有身孕,她心中愧疚,又数度得李家婆母催促,不得已只好允了小她十岁的陈氏进门。
或许是陈氏进门后,林蘅的身体被刺激得自我调节上了道,竟与陈氏前后脚有孕,一妻一妾相隔不久生下了李琼俊和李诀二子。
李卓或是因了纳妾之事,心中觉得对不住林蘅,多年来一直是在她屋内远多于去陈氏那屋。于床帏之间也极是卖力,二人称得上是真正的琴瑟和鸣、一床两谐。
覆朝之战开打后,不知从何时起,林蘅忽觉异常,李卓竟是好久未掀她衣裳了。
她忍不住观察陈氏,言语间也诸多试探,发觉陈氏也是许久未得李卓欢爱。
一开始林蘅只是觉着,李卓或是因了战事紧张,提不起心神来做那事。便偶尔趁他回房之时,刻意撩拨。却总是被他懒懒地回避了,搞得她倒是好生羞赧。
日子一久,本就聪明又敏感的林蘅,终究是疑心到李卓身体出了状况上。却又哪里敢去印证?
一直到他登基称帝后,在充盈后宫一事上,林皇后尽可能地替李卓敷衍,双方都有些心知肚明的默契,那李卓因而更加倚重贤德而慧的林皇后。
因了再无夫妻之间的肌肤相亲,林皇后竟始终未曾发现,自己的夫君、皇上李卓近日里变得极度消瘦。
“朕的时日……不多了。”李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林皇后所有的愤怒与猜忌,只剩下巨大的恐慌。
“陛下!”她惊呼一声,猛地抓住他冰凉的手,“不会的!太医……”
“太医救不了命数。”李卓打断她,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那一点微弱的力道却似有千钧重,“朕得趁还清醒,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命数?”林皇后有些怔忡地问,“皇上……这话是何意?阿蕖不明白……”。
林蘅如此冰雪聪明,如何不知,自从那位玄玑法师出现后,皇上便似魔怔了一般,做出好些旁人难解之事,动辄以“命数”作答。搞得林皇后深恐那玄玑实为妖僧,也曾几度去拜见玄玑,以言语相试,却始终未得要领。
此刻听李卓又提“命数”,竟似相信了他生命也由那“命数”而定的妄言。禁不住愤怒起来,心想今日确要好好与皇上也说说那玄玑法师之事,能劝得一分是一分。于是缓慢有力地说道:
“皇上,您方才说时日不多……可又是从玄玑法师那处听来的?”
李卓自然知道林蘅对玄玑法师的质疑,摇了摇头,牵起她手轻轻抚摸她手背,沉吟一会儿,说道:
“阿蕖,朕先前也不信命数,可世间不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他顿了顿,好似不愿替玄玑法师泄露了天机,或是害怕自己说多了会更加触怒上天,小心翼翼地续道,“那许多巧合,朕亲眼得见,未敢告诉你……实在是,天机一事,凡人如何能窥?”他说得自己有些害怕了,缩了缩身子,“可惜朕……明白这道理,有些晚了。招此劫难,也是该当的……”
林皇后两行热泪流下脸颊,心疼地反握住皇帝的手:“皇上莫要如此自责,阿蕖无论如何也是不信那命数之说……”
李卓握紧她手,摇头制止她继续往下说,闭了闭眼,低声说道:
“贽儿一事,是朕有负于你……朕其实也因此遭过了报应……”他自从被玄玑告知了宇文贽一事,找到柳家见到柳氏所留之封脐玉,确证了宇文贽确是自己当年糊涂风流的结果,即刻便联想到自己在战场上被伤及根底,深深地认为两件事,实成因果。
“但那因果报应,只该由朕一力承担。贽儿,和琼俊、诀儿一样,都是朕的皇子,可贽儿,又和琼俊、诀儿不一样,因他,早已没有了母亲……”
他看向林皇后,替她擦了擦泪:“阿蕖,朕并不望你体谅贽儿,却只望你体谅朕……便如这二十余年来,你一直都在做的那样……”
林皇后被他说的悲从中来,那眼泪如何还能止得住,便擦了又涌出,夫妻二人依偎在一处,此番竟又找到些当初的情谊来。
李卓毕竟有话要说,与林皇后一处伤怀得一会儿,便正色道:
“阿蕖,你放心,琼俊被朕立为太子以来,朕从未改变过心意。你今日来找朕,也算心有灵犀,朕……正准备要传位于太子!”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林皇后满面泪痕地彻底呆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已密诏宰相及枢密使,着手准备遗诏。北衙禁军统领,三日前也已换上了东宫的人。”此刻的李卓,帝皇之气森严威重,林皇后禁不住从榻上站起身来,退了几步,朝着皇帝便跪伏下去。
李卓看着他的发妻,并未阻止她的跪拜,继续说道:
“辅政的顾命大臣班底,朕,已安排妥当。皇后乃是著名的‘小林先生’,往后遇事多与几位辅政大臣相商,朕知道你们会将琼俊辅佐得很好……”
趴伏在地的林皇后已是哭得浑身颤抖。
“阿蕖,朕眼下的安排,实则旨在确保太子能够平稳、安全、合法地继位,至于未来,琼俊能做成多大威望、能否维护住我李家天下,便要看你等了……守国土、安天下……不易啊。”
……
松漠以北五十里,黑风坳。
最后一场惨烈的围歼战已至尾声,硝烟与血腥气混杂,凝成一片赤红的雾霭。
宁王李贽立马于一处高坡之上,冰冷的铁面覆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映着下方修罗场般的景象。他玄色的大氅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肩甲上一道深刻的刀痕狰狞外翻,他却浑然未觉。
身披狼皮大氅、手中仍牢牢握着那把巨大弯刀的叛盟首领库莫伦,此刻已躺倒在地,口中钉着李贽射出的那把三棱破甲箭,双目暴突,双腿在粘稠的血泥上刮擦抽动,面上满是惊骇与不甘的狰狞表情,喉嗓深处发出带着汩汩血涌的“呵……呵……”之声。
库莫伦的喉嗓之声,随着李贽大步走下那高坡,抡起手中横刀划出的弧线,应声而断。
宁王李贽已挑起那颗滴血的头颅,声若滚雷,喊道:
“叛酋伏诛!此乱——已平!”
……
黑风坳的喧嚣终于在夜幕下渐渐沉淀,只余下巡逻士兵的火把在寒风中明灭,以及伤兵营里偶尔传来的压抑呻吟。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宁王李贽已卸去满是血污的甲胄,换上一身玄色劲装,更显他身形挺拔峻峭。他冷峻的面上看不出大战方歇的疲惫,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冷静和压抑至极的急切。
亲卫统领赵擎单膝跪地,复述着他方才的命令:
“库莫伦首级已以生石灰层层腌渍,装入双层铁匣,以火漆封口,由两队兵卫明日启程,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献俘。”
“契丹降众共三千七百余人,已按殿下吩咐,十人一链,由营州军看管,先行押往营州大营羁押,等候朝廷发落。重伤者……已就地处置。”
“阵亡将士名录,书记官正在连夜勘核,抚恤银两……”
“这些,皆由你与长史共同处置。”李贽打断他,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本王先且离营。剩余军务甚是繁杂,便交付于你了……”
他系好最后一个盘扣,目光扫过案上那卷标志着平叛功成的捷报,抓起一件墨色貂裘披风,大步流星地掀帐而出。
帐外,他的玄霜马儿早已备好,马鞍旁挂着轻简的行囊和水袋。
沿途驿站早已接到军令,备好了快马。每至一站,他可几乎不作停留,换马后即刻再次上路。
他要披星戴月地穿越半壁江山,从苦寒塞北,奔向温湿南国。
他只愿甩开身上那个运筹帷幄、冷血杀伐的宁王,回复到被她温温软软唤作的“阿哥”。
他心神不宁地估算着日子,他的菀菀,此时应已经知道了……那些他不知如何分说与辩解之事。
因而,他必须日夜兼程地去到她身边,将她搂入怀中,看着她的眼睛,再告诉她——“我……只是你的阿哥!”——
作者有话说:有读者宝宝希望不要虐男女主,我也是只爱甜不爱虐的……宝宝们都有何愿望,请告诉我哈!
第116章 徐小姐……没了!
苍梧郡, 地处西江与桂江交汇处,乃是岭南与中原沟通的咽喉,平日里舟楫往来, 人声喧嚷, 此刻却只剩雨声喧嚣。
迟春季节, 这处本就阴湿迷蒙, 这几日里正逢罕急春雨, 如扯了个雨幕,将个郡驿包裹得水汽蒸腾,只能见到苍梧驿站的青黑色瓦檐在雨中时隐时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快马冲破雨幕, 驮着一个湿透的身影, 直冲向驿站破旧的木门。
从郁林一路赶往此处的暗卫老左,已跑马三日, 依照宁王殿下几日前的鸽传,他估摸着能在这苍梧驿站,迎到宁王李贽。
苍梧的春雨并不寒凉,那跳下马来的老左却浑身颤抖,一张脸上满是焦灼,苍白得几无人色。他来不及管那马儿,踉跄几步扑入驿站,问那驿卒:“从漠北过来的贵客可至?”
驿卒摇头, 他于几日前收到军令,令备好最快的马匹, 等候漠北过来的贵客。算起来,今日那贵客也该到了。
驿站内光线晦暗,潮湿的木头和发霉的草料气味混合着, 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左数度徘徊,似已恐惧不安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终于还是寻了个角落坐下,目光死死盯着门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
老左猛地抬头,眼中爆出急切的光芒,瞬间站起迎出。
待驿卒跟着走出时,只见那老左已不顾满地泥水,跪伏在一人一马跟前,干涩嘶哑地说道:“主子爷……徐小姐她……没了……”
马上那人正是日夜兼程、自漠北而来的宁王李贽。
他一身风尘仆仆之气,混合了漠北风沙的粗粝与南方雨水的阴冷,面上不乏疲惫,却依旧锐利。
乍然见到暗卫老左出现在此处,他心中已是一惊,待老左趴跪到泥水中,说出那句“徐小姐没了”,他骑在马上的躯体一晃,深陷的眼神如淬火寒铁,迅速聚出寒光,急问:“你说什么?”
老左满脸已浸入泥水,丝毫不敢抬头:“属下万死……有负主子爷,徐小姐……没了!”他方说完这句,便觉身子已被人从泥水中提起,凑到他眼前的,是他主子爷、年轻的宁王李贽那张俊得令人不敢直视、此刻却已惊骇到扭曲的脸。
李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好似将全身的气力都集注到了双手之上,攥提着老左的脖领。
这老左,几乎是他最为信赖与得力的暗卫头领,他令这老左带领二十人卫队在郁林守护菀菀,便是因了他对老左的信任。迄今为止,老左还未曾办砸过一项差事。
便是这样一名得力之人,此刻仿似要将他自己的命拿出来相抵一般,痛愧着说出那句挖肠剖肝的话——“徐小姐没了”。
是……自己的菀菀……没了?
李贽竟连想,都不敢去想到那个“死”字。
他只是紧紧攥着老左的脖领,要再次向他确认,他到底在说什么?!
老左一向沉稳的脸,此刻已是乱七八糟一片,泥水、鼻涕被雨水冲刷而下,不断地说着“属下该死,愿为徐小姐抵命,求主子爷赐死……”等言语。
就在老左眼皮被雨水冲得迷住一息时,他的主子爷已“噗通”一声巨响,整个人倒在了雨地里。
李贽不眠不休地骑马赶路,已有七个日夜,他一路上满心提吊着琢磨,见到菀菀后要如何与她辩解分说,求得她理解原谅……哪里料得到,那想了一路的人儿,竟已没了!
本就是从战场上下来便急急赶路的人,靠一个念想死死拢着身心,一路赶着过来。此刻那念想乍然失却,那人便如散了架般,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栽倒。
——
原来早先几日,老左带了另几名暗卫一如往常地在徐府外候着,忽见若兮急匆匆地出来,找到老左问道,是不是宁王殿下已娶了宁王妃?
老左等人也是看到抵达郁林的皇诏,才知道了此事。他心知主子爷此时还在漠北平乱,便找话语来说给若兮,想安住她、更安住府里头不知是何反应的徐小姐。没说得几句,那若兮却是气呼呼地丝毫不信,便返了回去。
老左便是犹豫,要不要给主子爷传信,告诉他徐小姐已知晓了宁王娶妃一事。又怕扰了军中主子爷的心。
正烦恼不决时,主子爷鸽传已至,道是宁王已快马驰向岭南,十日左右便至。
老左打消了传信的念头,心想好好守护住徐小姐,待主子爷亲自过来与她分说便了。
过了两日,见徐小姐随阿兄一行出门,连忙带人跟上。跟了大半日,见他们一径去了码头,上了一艘海船。老左直呼糟糕,暗暗责备自己为何不死皮赖脸去抓住那若兮先问个明白。
此时却只好忙忙慌慌地在码头找船,却哪有那么容易。
立等可得的,只是一艘只能坐下二人的小小舢板,老左却是个不会水又不擅划船的,只得派暗卫队里两名会水之人,先划舢板跟上。
余下一众暗卫却是一直等了个把时辰,将个老左急得如热锅蚂蚁般来回转悠,才找下一条堪能坐下众人的海船。
幸喜船老大好似与前船船长相熟,知道那船只的去向,便一路跟过去。
海上风浪甚大,老左等人不惯行船,晕得一塌糊涂、东倒西歪。
也不知行了多久,忽听船头喧哗,忙挣扎过去看时,见先前跟去的舢板就在前方,舢板上的二人急急禀道,前船遭了海匪,匪众先是劫了船里财物,后又登船查看,见徐小姐貌美,便要将她掳过船去。那徐小姐抵死挣扎,一个不慎,自船头掉落入海,几个海浪翻过,便不见了踪影。
老左听得脑中一片空白,忙令船老大开船赶上前船,不顾仍是头晕目眩,登上那徐家人所在的海船,见一干人等乱做一团,徐家阿兄晚庭本就身弱,一惊一吓之间,已是昏倒在舱内,被他那个唤作阿楚的通房带了另几个下人伺候着;徐小姐的丫头若兮哀哀痛哭个不住,见老左登船,如见了救星,忙上来求救,却也知道,自家小姐落入这茫茫大海,哪里还有救。
老左听若兮说道,原是因了徐家阿兄晚庭要去往前方海岛,去求见那岛上一名神医,小姐便陪了他去。哪知竟会出了这等样祸事。
接下来两日里,徐府上下,及暗卫营众人,便是忙着租赁海船到那周边打捞,听那有经验的船夫说道,海流有固定方向,便沿了那方向一路追过去,终于在一处海湾将人捞了上来。
却见身上衣裳还在,皮肉却已被海鱼啃噬得不见了人样。
暗卫营众人自知保护不力,此时又无从领罪,只得先帮徐家人收敛了徐小姐尸体,处理后事等一应事务,也纷纷候在一旁帮衬。
老左却实在坐不住,估算了宁王脚程的时间,便急急地骑马往北,一路迎将过来。
算起来,此刻老左与宁王李贽二人于苍梧驿碰面之时,那徐小姐的亡灵安抚、法事超度与殓葬等过程,正如火如荼进行当中。
因岭南地区“信鬼好巫”的风气远重于中原,对身体发肤本就看重,认为“尸身不全”乃是大不幸,因而对徐小姐这般非正常死亡且尸身不全之人的丧事,为免怨气积聚,会极其讲求缩短停灵与下葬时间。
待李贽醒转,不顾老左劝阻,又是上马疾行。一路悲痛难抑、吐血不止,仍是不愿停歇地行了三个日夜,终于抵达郁林,到了徐府。
只见徐府大门屋檐下悬挂着上书“奠”字的白色素灯,门楣上贴了“恕报不周”的素白纸条,白色招魂幡在风中忽忽飘荡。
府内隐约传来道士诵经的吟唱声和法器之声。
李贽三日以来罄尽心力地赶路、思念与悲伤,赶到此处时,已几近油尽灯枯,在徐府大门外,几乎是滑下了马背,被赶扑上来的暗卫营众兵卫七手八脚架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中却再也无泪,立于当地,只对开门迎出来的徐渭等人说道,自己要以徐菀音夫君的身份替她扶灵。
李贽此话一出,将徐渭夫妻惊得呆在那处,如两尊石雕,却丝毫不敢生出异言。
因此时的李贽,乃是皇帝亲封的一字王宁王爷,全国皆知他刚刚获封,便领军北上平叛,两个月来是捷报频传,因而数度传出宁王爷或将取代太子之位的传言。这般一个军权在手、又明摆着正受皇帝隆宠的皇长子宁王爷,如此纡尊降贵地上门,要替自家女儿扶灵,虽说于礼法身份、人情影响、及丧葬法事规矩等等,皆是不合,更因他越礼自称徐菀音“夫君”,实则是对徐家门户的巨大冲击。但徐渭夫妻又如何说得出半个不字?
于是余下两日里,李贽便如根本看不见任何其它,身着最重之孝服“斩缞”,悲痛欲绝地守于棺木之旁,并于其后跟随扶灵。
徐渭夫妻面如土色地一直陪伴在侧,看去竟似恐惧远多于悲伤,尤其那卢氏,浑身抖得筛糠一般,陪了一日后,到第二日时,喊着头痛便再不出现。
因了是宁王爷在此,这一两日里,竟是令到整个岭南西道各级官吏都闻讯而来,除了徐渭自己便是本州最高长官,全都督府内各职能部门的六曹参军事,集体到场;郁林周边邻近数州的刺史、都督也都尽皆前来;镇守岭南的府兵长官、州级及其它各级驻军的军使、别将等也通通赶了过来;更别提县级以下官吏,人数更是众多。
便在宁王抵达郁林的一两日间,徐府周边乌泱泱来了无数达官显贵,徐府这一场丧事,竟办得门庭若市。
徐夫人卢氏的头,便痛得没边了……
第117章 岳父
说来也怪, 那宁王爷在徐府丧事上的这两日,一开始是悲痛得几乎要随了亡者去,慢慢的, 他好似越来越沉心静气、神色安稳。
到他拜别徐渭时, 那都督大人竟觉着心中惴惴, 七上八下的, 总是不得宁帖。
更让徐大人满心狐疑的是, 宁王爷都离开好些日子了,都督府近旁那条巷子里那个暗卫营,仍未撤营。徐大人悄悄派人过去探了探, 见众暗卫仍是该操练操练, 该做事做事, 却不知都在忙些甚。
但不管怎样,眼下这摊子事儿, 算是了结了。徐大人看着身边那垮着脸的妻子卢氏,忍不住长长叹出口气来。
却说宁王李贽那头。
一开始,那爱人成痴的年轻王爷被菀菀的噩耗惊得神魂脱壳,整个人、整身血肉,都恨不得被那个“我已失去了她”的想法一片片剥离掉他身体,狠狠地放纵悲痛,只想跟了她去。在那赶路的三日里,直是愁云惨淡, 一路泣血。
把个紧紧跟随在侧的暗卫老左吓得,暗自后悔不迭, 责怪自己为何要让主子爷提前知道这事。又是担心主子爷身体,见他高大的躯体骑在马上,哪里还有半分驭马之姿, 只是被马儿驮了个皮囊一般,还动辄颠出口血来……那徐姑娘的杀伤力,简直比漠北战场狠过千百倍!
就那样行尸走肉般行了两日,那宁王突然问了句:“那日徐小姐所乘的船只,船老大可有控住?”
老左忙回“有的”。徐小姐在那船只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左自然是早早便令暗卫将那船老大控住,在都督府派人查船、封禁海路之时,那船老大及另几名要紧船工,已然被抓到了暗卫营的私监里,无人知其下落。
“审!只要审不死!”年轻萎靡的王爷从牙缝里逬出这句。
接着又问:“说是要陪她兄长去那海岛见神医?”
“是的!”
“全查!岛上神医,有一个算一个,都带回来……”李贽明显瘦了一圈的下颌角变得有些锋利,他腮边肌肉被他狠咬牙时,清晰地现出一痕狠辣的印记,“莫露形迹!”
“是!”
进了徐府后,宁王爷红着眼、吐着血,看着他前些日子希图进门拜见的、她的父亲徐渭大人。
他声音虚浮、有气无力、却不容置疑地说,自己要以徐菀音夫君的身份守灵、扶灵。
没有人敢反对,敢质疑,敢不配合。
于是他便顺顺当当地身着“斩缞”,以菀菀夫君的身份,在徐府继续不眠不休。眼见仆役、丫鬟们人人缟素,低头沉默着来回忙碌;眼见和尚道士轮番做法;眼见前来吊唁拜见的名帖不断,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各色官吏、军使来来往往,跪灵、又跪他……
毕竟是血鸦郎将,这徐府中,被他驻跸在地,这么冷眼细察,不过一日,便究出好些破绽。
整个丧事,从过程到细节,皆是完备,毫无问题。
可这徐府内,好似被分作了两拨人。一拨人唯唯诺诺,活儿都在干,却总觉着脖颈上被提了根线,干得人不踏实,他们自己个儿也不踏实;另一拨人则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冷气,虽说因了办丧,人人面上都是一副苦相,那拨人却见不出悲苦来,只一味冷漠……甚至,带了些威严。
那徐渭大人倒是两眼红肿,便连鼻头也是红透了,整日里低垂了脑袋,确是个悲伤父亲的模样,却似悲伤得过了头,丝毫也不像是个边地疆员了。
菀菀的娘亲卢氏,好似浑身总在发抖,终究是抖得立也立不住了,便被徐大人打发回房去歇下。
那位真正的徐晚庭,如今被唤作徐守仪,病恹恹的身子骨,出来晃了一圈,拜见过宁王殿下,也是借故说道病体虚弱,也即不见了身影。
宁王似若无意地问了一回,菀菀的贴身丫头若兮和柳妈妈却是去了何处?那徐大人竟一脸慌乱茫然……
到了第二日上,只见老左匆忙来报,附耳悄悄说道,那海岛上并无什么神医;那名被羁押在暗卫营中的船老大,先前是闭口不言,后来上了些手段,他受不住了才说,有人先就给了银两,令他将船开到一处等着,他依言而行,船只在那处等了没多久,就来了那船海匪,抢了船上财物,还想劫人,随后便发生了徐小姐落海之事。
宁王李贽神色未变,只于当夜前去找到徐渭大人告别,以女婿的口吻与他叙了番话。
夜色如墨,徐府内白幡仍在飘动,香火气在暗夜里如鬼魅般浮动。
“王爷……”徐渭对深夜上门的宁王躬身行礼,被李贽轻轻扶住。
“明日,小王便要启程回京了。”李贽声音仍是沙哑,“今夜特来,向岳父大人辞行。”
徐渭头皮一阵发麻,脚下一个趔趄,禁不住扶住桌角才稳住了身形,面上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
“王、王爷,万万不可如此称呼……”他声音尖利得有些走调,似是惊惶无度,又似悲伤气紧,“小女……小女福薄缘浅,岂敢、岂敢玷辱王爷清名!这……这于礼不合!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李贽沉邃如渊的双眼,看着眼前情态有些过激的徐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厉光。
“礼法?”年轻的宁王轻轻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在小王心里,菀菀早已是妻子。未能早向大人提亲,是我此生最大之憾!”他双眼仍是不放松地盯看着眼前这位岳父,看得那徐大人一阵难以自持的愧意,心虚地低头回避。
宁王继续说道:“此刻唤您一声岳父,并非虚礼。往后,您便有我岳父之名。京中、地方,若遇任何难处,切勿与我客气,尽管派人送信吩咐。李贽力所能及之处,绝无推辞。”
徐渭一时竟不敢接话,只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靴尖,喉头剧烈滚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唯唯诺诺说道:“王爷……厚恩……下官……下官……”心中实在觉得宁王方才所说,实在话中有话,危险至极,惊惶得脑中一片空白,回话也是回得语无伦次,“下官……感激不尽……只是……实在不敢……不敢……”
待他抬起头来,却见那宁王不知何时已迈步走到窗口,徐渭又是一惊,忙跟过去,便听窗下好似隐约有声,心中打鼓,悄悄朝宁王看去,见他神色倒是并无异常,又听他说道:
“岳父大人,如今菀菀乃我李贽之妻,小王待要令人来府上,将她平日所用物事,装运回京,也好……解我相思之苦。”
徐渭心中咯噔一声,仿似被一个巨大的秤砣在心里砸了他痛脚。他暗暗心惊,自己竟丝毫未曾考虑到此节……
原来一般官家或民间丧葬,对往生者遗物会有随葬、分发保留、及焚化等分类处理的过程,尤其高阶官员府上的小姐,其遗物处理更是精细。
通常会将其贴身私密之物随葬:例如小姐日常钟爱的、或材质珍贵的簪、钗、镯、玉佩、耳珰等,这些体己之物;常用的梳子、镜匣、妆奁等仪容必需之物;以及手帕、香囊、荷包等;再是书籍、文具、玩赏玉器、精致摆件等……为了令其在另个世界不孤单,必要将其熟悉之物送去以作陪伴;
至于其它衣物、稍大些的器物乃至家具等,通常会分发处理。
然而直到今日扶灵下葬,始终未见有任何遗物处理之过程。
徐渭心中警铃大作,偷偷朝宁王爷看去,暗自期待那不过弱冠之年的宁王爷说的此话实乃无意,期待他并不懂这丧葬之规。
便嗫嚅着推拒道:“这……恐怕不妥,那些都是……小女的私物,粗鄙……不堪,如何能入王爷之目,更遑论要进京……入了王爷府上……”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飘忽,不敢与李贽对视,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衣袖,指节捏得发白。
过了半晌,徐渭仍未听见李贽出声,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却一看之下,惊得心中一震,只见那李贽用了超出年龄许多的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自己,说不清是个什么意味,只觉着被他眼神看得极是紧张,紧张到直是后悔方才那番不知所谓的言语,却是知道,根本不需再说什么,宁王爷已然说出的话,又怎会收回呢?
房中一片死寂。宁王李贽忽然冲徐渭点点头,不再说话,抱拳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书房,身影很快融入漆黑的庭院之中。
直到李贽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徐渭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猛地瘫软在椅子上。
屋外夜风呜咽,吹得那未撤的白幡猎猎作响,恍若声声诘问。
次日一早,宁王李贽单人一骑,北上返京,因皇令已达,太子即位之日已定,不日便至。漠北战勋卓著的宁王李贽须即刻回京,以示效忠辅佐、拱卫社稷。
上马前,李贽又看了一眼暗卫老左。
昨日夜间,老左等人已拿下全港最有名的十来名“水鬼”,即能深潜百米行动之人,并从中问出了徐小姐落海当日的背后隐情。
李贽仍需交待之事也已说明——徐府上几名怪异之人中,他已特点一人,令暗卫营暗中将其制住,用尽一切办法,也要令他开口。
“审出他背后之人,找到徐小姐!”
李贽说完此话,打马而去。
他心中仍是揪得疼痛不已,却是替他的菀菀心痛,他没法知道她究竟受了怎样的罪,为了蒙蔽自己,竟被生造出个死遁的现场。
那般风高浪急的茫茫大海,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恐慌……
他骑在疾驰的马背上,心痛心颤得重重喘气。只得安慰自己道,她没死,仍是自己的菀菀,更已是自己的……妻子!这不就是自己此生唯一之愿么?!——
作者有话说:宁王英明,直接把菀菀变成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第118章 太子私牢
太子东宫, 灯火通明,却照不透那层层叠叠的压抑。
不知从何时起,宦官宫女们步履变得更轻、呼吸更缓, 好似生怕弄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便会惊扰了这权力交替前夜脆弱的平衡。
太子李琼俊沉郁地盯看着眼前那份绢册, 那是登基大典的仪程。这几日来, 他已被礼部、太常寺、鸿胪寺、銮仪卫、钦天监等几个部门折腾得快要疯癫了。他每日演礼一至两回, 过程极其严格枯燥,须将那大典仪程记得滚瓜烂熟,不仅要熟知每个流程、环节之意义, 需要说的每一句话须一字不漏且声震音明, 甚而每一步如何走、如何停、在哪些环节叩拜, 叩拜姿势、深度、次数等等,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
他被这繁琐的登基仪程演练牢牢拴住, 竟已有三日,丝毫抽不出一息,去往那处——看一看那人了。
蟠螭烛台上儿臂粗的贡烛火焰上,突然爆出“噼啪”一响,令太子轻挑了一下深皱的长眉,他忍不住唤道“瓦儿……”
瓦儿从远处的阴影里悄声跑来,知道他主子要问什么,小声回道:“殿下, 她今日晨间……醒了!”
太子被这消息惊得,“唰”的一声站起身来, 想了一想,问:“她……有没有……被那处吓到?”
瓦儿苦着脸点头:“回殿下,能砸的都砸了……”
太子有些急切的跨出两步, 又犹豫着停下来,眉头又皱:“那处有何物可砸?”
瓦儿那脸更苦了些:“还是的啊,殿下,只得一个喝水的陶碗,还砸了个稀巴烂,便一日都……”
太子猛地抬起他凤眼,眉头皱得拧了起来:“一日没喝水?”
瓦儿点头,侧头朝书房外看去,那处候着老谋深算的王公公。
瓦儿是不赞成将徐姑娘投入那东宫私牢的。若不是王公公告知,便连太子自己也根本不知,就在他寝殿之下,大约一百余米地道相连之处,竟有一所私牢。乃是这宫城建立之初,便一同建得的单属东宫的隐密牢狱。
王公公因是少数几名从前朝过来、还能复得主子信任启用的老宫人,因而知道这东宫私牢。他早先曾对太子说过私牢的存在,可太子向来是个小太阳,哪里会放心思在那阴暗可怖的私牢上,也未曾有过需要用到私牢之处,便从未在意。
自从上一次太子在东宫别苑清韵殿,被徐菀音砸晕逃跑之后,这次带回她来,王公公便力主,不能将她再留于清韵殿,这女子显是个捂不热的,若太子殿下确乎要她,恐怕只能先压服了她。
于是终于带太子去看了寝殿之下的那所私牢。
太子犹豫再三,摸摸自己后脑的旧伤,点了头。
他自己也知,再如从前那般天真烂漫、心慈手软,必办不成任何事。
毕竟,这回能将徐菀音再一次抢回来,若不是使了些阴狠残忍的手段,如何能成?
他先是派人去找到徐渭,直接宣其所犯欺君之罪——
以次女代替长子入京参加伴读学举考,等同于舞弊,且女子进入政治领域,属“牝鸡司晨”,是破坏礼法纲常的大忌。此举乃是对皇权的直接欺骗和亵渎。
若将上述罪责材料移交刑部或大理寺,徐渭可致“斩监候”甚至“立决”;
长子徐晚庭等同于规避国家差役,会受杖刑、流放等惩治;
次女徐菀音可致终身监禁或没入宫中为奴;
徐家家产抄没。
待徐渭被彻底吓住拿捏之后,却又告知,有一法可解上述死局。
便是——徐家舍弃并交出徐菀音,令徐菀音从那宁王李贽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太子实则早已清楚,二皇子李诀根本成不了自己情路上的威胁,真正棘手的情敌,唯有一个宇文贽——如今还成了宁王,要从他手上抢夺徐菀音,只会更加难办。
于是策划了一场让徐家二小姐陪长兄坐船去海岛求见神医,遇海匪劫船后不慎落海失踪,被隐伏在海浪之下的“水鬼”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上海匪船,并最终于海湾处发现残缺尸体(自然是另找了一具身形相类的女尸作的假)的“死遁”戏码。
甚至做戏做全套,派人驻于徐府,监督他们操办了一场丧礼,要令宁王李贽彻底断绝了对徐菀音的一切念想。
一切发展到现下,看起来都如预想般顺利。太子知道,如今自己唯有彻彻底底藏住徐菀音,才能不被宁王发现,假以时日,或能慢慢地真正拥有她。
待自己登上皇位,该当可以加快此事速度了吧……太子满怀希冀地想。
正因了如此,那太子李琼俊实在也是觉着,唯有采纳王公公的主意,将徐菀音投入几乎无人知晓的、自己寝殿下那个私牢,才可能彻底瞒住宁王。
至于此后又将如何,便待自己成了皇帝后,再说罢!
几日前,手底下人将徐菀音带至东宫,想是因为在那冰凉刺骨的海浪中呛水了好一阵才被埋伏于浪下的“水鬼”捞起,带回京城的一路上为免节外生枝,又被人从头到尾灌入迷药,那徐菀音被投入私牢后,一直昏迷不醒。方才那瓦儿告知,道是今晨终于醒了过来。
太子听闻后情急起来,又知她砸了一应物事,一日未得喝水,心中恼怒,立时便想要去看看她。
却听殿外传来一阵环佩轻响与脚步声,只见殿门口值守的宫人已跪伏下去。
林皇后走了进来。她身着深青色蹙金绣凤纹袆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妆容一丝不苟,却掩不住她眼底的一丝倦怠与焦灼。
她一坐定,便摆摆手,殿内宫人忙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下,合拢殿门。
“母后,怎的这般晚了到儿臣这处?”太子稳了稳心神,压住想去看徐菀音的欲望,对母亲依礼躬身。
“俊儿,”林皇后的声音平稳,却冷凝如冰,“再有几日,你便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了。”
太子垂眸,姿态恭顺。
“既为天下主,当时时以江山社稷为重,克己复礼,为万民表率。”林皇后起身踱了两步,“登基在即,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盯着你。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攻讦你的利刃。你……可明白么?”
太子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儿臣明白。母后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训示?”
林皇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直直刺向他:“本宫听闻,你这东宫深处,藏了个女子?”
太子眼睫一颤,却并无迟疑地迎向母亲的目光:“宫中流言蜚语,何足为信?”声音有些刻意的轻描淡写。
“流言蜚语?”林皇后的声音里带出些压抑的怒气来,“是无风起浪,还是你东宫的墙不够高?琼俊,你前些时候的荒唐事,只当本宫不知么?不过是要替你周全罢了……可如今是什么时候?箭在弦上,千斤重担即将压于你一身之时,你倒好,竟还在此时,行此等授人以柄之事!囚禁女子?你这是……想让御史们的奏章堆满你父皇的御案么?”
她前所未有的冷厉之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太子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心底一股憋闷许久的邪火猛地窜起,正要出言,却听林皇后逼近一步又道:“那女子是谁?立刻处置干净!莫要留下任何首尾!此刻,没有什么比你顺利即位更重要!”
“处置干净?”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过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声音里带着讥讽,“母后竟也有这一面……是要儿臣如何处置?杀了她?还是如扔一件旧物般,将她扔出去?”
他猛地站起身,积压的怨愤与不甘如开闸的洪水:“母后,您可知那女子是谁?您可知儿臣为何要‘囚’她在此?”
他几乎已经吼将出来,眼底透出殷红的血丝:“那是儿臣第一次爱上的女子!儿臣在她之前,从未爱上过任何人……她,徐菀音……也是儿臣最先爱上的……儿臣爱她,爱得……心都会痛!”
他伸手用力擦掉已忍不住掉落眼眶的一滴泪,“可她,可她心里眼里,只有儿臣一直当做好兄长的……宇文贽!呵,他如今已经不再是镇国公府世子,而是军功卓著、权势滔天的大将军、宁王爷,李贽!”
他咬着牙说出那个名字,仿佛要将齿间那人碾碎。
林皇后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此事竟还牵扯宁王李贽。
太子说出那个名字后,情绪好似终于释放,且已控制不住地决堤而出,他来回疾走,言语激动:
“儿臣一直视他为兄长,敬他重他,一切物事都愿与他分享,儿臣何止待他不薄,儿臣是……真心将他放在……”他“咚咚”拍着自己胸膛,“放在这里……”
他的声音里满是痛楚与愤怒:“可他呢?他可曾扪心自问,可有一刻也曾这般对儿臣?……没有!他从来没有过!”
他猛地停在林皇后面前,胸口剧烈起伏:“如今,连一个儿臣真心喜爱的女子,他都要来争!都要来抢!徐菀音!是孤先遇见的!是孤先动心的!凭什么,要成了他宁王的人?”
林皇后看着几近失控的儿子,看着他眼中的痴迷、不甘与疯狂,浑身发抖地暗自叹气。
太子眼中泛起偏执的光:“如今,孤马上就要做皇帝了!”他对着母亲低低地嘶喊,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扭曲的痛苦,“这万里江山都是儿臣的!难道儿臣连留住一个心爱女子的权力都没有么?”
“徐菀音是孤的,任何人都不能来抢,宁王……更加不能!”
“母后,儿臣绝不会放……不会放了她!”——
作者有话说:哎,太子终究还是变了……
第119章 杖毙
子时三刻, 东宫深处万籁俱寂。
林皇后离开后,太子李琼俊回了寝殿,独自立于寝殿那排巨大的紫檀书架前, 一动不动, 已近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 他只唤了一声“王大监”, 待那阴恻恻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王公公来到身边后, 他却又无话,仍是呆立于那处。
直到王公公躬身候得心中越来越没底,越来越害怕, 人便越来越矮, 最后竟害怕得整个跪了下去。
那太子却仍是不动, 血丝满眼地盯看着紫檀书架最上头一排的那本《尚书正义》,那便是寝殿之下那所私牢暗道的机括所在。
跪在地下的王公公悄悄抬头看他主子, 只见一个高大笔直的背影,山一般立在他头顶。他恐惧不已,好似那座令人猜不透的山随时要垮塌下来,砸得他皮肉不存。
太子此时确是已几近崩塌了。
他先前在自己从来敬重的母后面前失控剖白,歇斯底里地诉说自己心中的嫉恨、不安、和卑微痛心的爱,说得好似天也昏了、地也暗了,终于见他母后满脸无奈与震惊地低头离去。
待他从那书房回到寝殿,呆呆站立在那壁暗含了私牢机括的书架前, 猛然醒神般想起,自己口口声声说了那许久爱她的那人, 此时正被自己囚于地下,自己已有足足三日对她不闻不问,她此刻是个啥样光景, 自己竟是连想,都有点不敢去想。
他更不敢去想,先前去瞥过几眼的那处私牢……她刚被带回时,就被王公公带人将她塞入那暗室,而自己竟只是怀着一股子执拗的嫉恨之意,就那么看着……
他极力平复着自己已然撕裂的心绪,将那王公公唤来。只觉着该问的事太多,又怕问出自己听不得的答案……又忧心着她此刻在那地下私牢里,实不知究竟如何了……便想抬手开了那机括,自己走下去看她,又被心中那忧惧而恐慌的感觉死死缠住了双手双脚……
太子原本是个不经事的“小太阳”,被母亲保护得甚为严实,因而惯常天真桀骜,还带了些混不吝的气质。他对徐菀音爱而不得地折腾了一整年,上回甚而为她生造了个婚仪出来。在太子心中,自己已是为了要爱她,做出了最大努力,哪知那女子竟丝毫不为所动,却与那宇文世子越走越近。
太子一向在宇文世子面前自惭形秽,之前一直因了未曾出现过需要二人相争之事,故而那太子一直好似个世子爷的迷弟般,只一味邀他享玩、与他笑闹。直到他的东宫卫率来报,原来那世子爷竟早已对自己心爱之人使了诸般手段禁守于她,甚而为了她,数度千里奔驰地求爱……
而她……那个令人一想起来便心痛如绞的女子,将自己对她的一切好意,视如蔽履,根本看不入眼,甚而不惜置自己于死地,也要逃开去……逃到那宇文贽身边!
太子咬牙切齿地想,如今竟要令到自己不得不搞出个“死遁”的戏码,来将她藏匿起来,躲过那宇文贽……不,他已是自己更加抗衡不过的宁王李贽!
太子心中又是一阵酸麻苦涩的痛意袭卷而过,他却同时痛恨自己被那酸麻苦涩所摄,竟因而将她投入那私牢……他此刻便连想都有些不敢想,那一踏入其中,便扑向头脸的陈年潮气、和混合了血腥与霉味的冷风……
王公公已在地上趴跪了许久,仍不闻主子动静,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却见太子浑身发起抖来,他吓得又是一个缩头下去,冷汗已是冒了满头满背。只听太子终于低声问道:
“她今日醒来……连水也未喝一口?”
王公公喘出一口大气,忙回道:“殿下,奴才去看过,那处的哑奴伺候得好好儿的,徐姑娘醒来后,是发了些脾气,砸了些物事,随后便又都给补上了的,自然是喝了水,也送了饭食……”
“你都看着的?她喝了水,也用了饭?”太子的问询声仍是低沉冷峻。
王公公跪得那般低,鼻子几乎要被挤扁在了地板上:“奴才……奴才去时,那……水罐与……饭匣,刚备上……”
“水罐?饭匣?刚备上?”太子的声音陡然变大,像是夹杂了锋利的针尖在内,刺得王公公耳膜一阵疼痛,忙将已然贴伏于地的头“咚咚咚”地磕起来,又忍不住想要辩道:
“奴才有罪……”
却还未及辩出何话来,便被太子戛然打断:“你有何罪?”
“奴才是想,曾有那些个不服的宫嫔,便是给些苦头,总归都是服了的……谁又愿扔了锦衣玉食,何况是殿下这般英朗俊彦的郎君,对她好得掏心挖肝的……哪能那般不知好歹呢……”
正说着,猛然觉着头上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那王公公便连跪也跪不住了,满头是血地躺倒在地。只见一个铜制香炉落在他头边,却是被满眼冒火的太子爷抄将起来,狠狠地砸了在王公公的头颅之上。
“狗奴才,便是这般琢磨孤的心爱之人的么?却是哪里来的底气?”
那王公公虽是从前朝来的,算是极为幸运机灵的奴才,才得了伺候太子的机缘。却毕竟是头回近身伺候天潢贵胄,此刻方体会到“伴虎”的恐慌,哪里知道那平日里阳光宽容的太子爷,竟也能如此翻脸就出杀着呢。
“来人!”太子爷已是气得难以自持,对着慌忙跑入的瓦儿和殿口侍卫吼道:
“将他给孤拉下去杖二十……不,杖五十!这狗奴才仗着孤听了他几句鬼话,竟狗胆包天,拿妖言来惑孤,整出那般瘆人的私牢来囚了孤的……孤的……”一时间,竟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待太子爷倒出一口气后,眯起他一双凤眼,射出狠绝的眦光,“若杖毙了,直接扔他出去!”竟是又变作了将那王公公杖毙的死命令,实在是将那折磨了徐菀音的奴才恨得入骨了。
瓦儿小公公何等机敏,他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不赞同将徐姑娘押入私牢的主意。那王公公虽老谋深算,却远远低估了太子对徐菀音所用心思之重。然而瓦儿却是从太子用心待那“徐晚庭”之初,便一路看自己主子如何一步步深陷其中,对徐姑娘着实迷恋得无以复加、生死不吝。便在太子爷被那王大监劝得将爱恨迷了眼,竟同意将徐姑娘投入私牢关押后,数次暗戳戳地在太子跟前进言,说那私牢中如何阴森恐怖、脏湿难熬,又说怕徐姑娘经不住折磨,莫要在那极端糟糕的环境里伤了身体……
如今太子爷的心思总算从先前蒙的尘中拔拽出来,瓦儿便不等他吩咐,忙趁侍卫将满头是血的王公公拖下去之时,亲自带了宫人下到那私牢中,不一刻工夫便将不知何时又已昏迷过去的徐菀音抬了上来。
待太子看到徐菀音时,只见她一头蓬乱的枯发,似还沾着数日前落海时浸染的海水,身上套着一袭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粗布衣裳,一看便知多日以来根本就没换过洗过,胸口起伏极是微弱,面上青白一片,几无人色。
那日刚将人带到时,太子下到私牢中,只远远看得一眼,被王公公在一旁说的几句劝导之言,搞得心中竟似恨意更多于思念,外头又有礼部传他去做登基演礼,便草草离去。
如今近处见到心爱之人被折磨得无有人样,心疼加上愧疚,更是对那王公公恨得咬牙切齿,扭头对瓦儿说道:“去,令将那狗奴才杖毙喂狗!莫要耽搁。”
瓦儿“诺”了一声,快步跑到殿门外传了话,又返回来对他主子说道:
“殿下,奴才想,您寝殿后头那间存放文书的耳房,平常也就奴才在那处,地方也通风敞亮,还隐蔽得紧,前几日奴才便想着好生收拾干净了那处,熏香都熏了三日,用来给徐姑娘暂时落脚,不知殿下觉着如何?”
太子那双眼只放在人事不省的徐菀音脸上身上,说了句:“你倒机灵,便将事都办好罢……”
瓦儿得了令,更是干劲高涨,忙去安排侍女来给徐菀音洗浴换衣,又连夜去请东宫封得住嘴的太医来瞧病……忙忙碌碌一夜过去,那太子爷总算心里好受了些,竟就在徐菀音暂时所歇的榻边地板上,窝着躺了一夜。
——
却说宁王李贽单骑策马回京,便在回程中已然搞清,他的菀菀被“死遁”的背后,乃是太子爷李琼俊的手笔。
待他回到京中,即刻便得了镇守京中的暗卫老宁来报,道是从东宫卫率那头策来密信,已知晓数日前,徐菀音被秘密送至东宫,投入了私牢,在私牢中昏迷五日之后,已于前日被放出,如今藏于东宫的太子寝殿内。
那老宁先前保护徐菀音不力,数次失手,早已羞愧不堪。这回守于宫中十六卫血鸦密室,拼了命的寻找线索,竟被他成功策反了一名东宫影卫,拿当初同在军中之时的救命之恩,换来了徐菀音被囚于东宫的一应消息。
血鸦卫衙署深处那间密室里,宁王李贽身着一身暗色常服,仰靠在铺着灰狼皮的矮榻上,闭目捏着眉心。
密室门无声滑开,多日未见的小厮友铭端着黑漆托盘悄步而入,他将一盏素白瓷杯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杯中是李贽惯喝的黑茶。
“爷,您不在这些时日,宁王府里……崔王妃已入府堪有一月了。那日她找我问话,问爷您可回京了,又问,您哪日回府……”
李贽未睁眼,眉心皱得更深了。
第120章 返璞归真
“殿下, 徐姑娘她……醒了!”
就在徐菀音被接出私牢,在太子寝殿后的耳房内安置好后的第二日傍晚,太子刚刚从登基演礼上疲惫又急切地回到东宫, 瓦儿便疾步迎过来, 小声对他这般说道。
太子大喜, 他这一日里皆是心神不宁。
昨夜那封得住嘴的陈姓太医被召来, 替徐菀音切脉后, 手指轻颤、额角冒汗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曾经历何事?竟至这般‘悬丝欲绝’的脉象……”
瓦儿极是心细,在将那王公公杖毙之前,问明了将徐菀音一径从岭南海上掳来, 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应情由。太子李琼俊虽是生造徐菀音“死遁”戏码的背后之主, 个中详细却由那王公公亲自过问, 因而直到此时,太子也是方才知晓, 徐菀音竟遭受了如此濒生临死的残酷对待。
那日她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被海浪卷打得当即便在海中溺水昏迷过去,那几名隐伏于浪头下方的“水鬼”却是严格依了吩咐,待头顶上船只中的人众不再朝海中打望时,才将她捞了出水。随后足足做了一柱香的挤腹吐水动作,才将她折腾得悠悠醒转。
紧接着,她便被个仆妇换了身衣裳带上一辆马车。因怕她醒来后吵闹影响行程,押车之人竟多次给她灌下大剂量迷药, 便这般昏昏沉沉地赶了约十日路程。
到达京城后,则由王公公亲自将她投入阴暗潮湿的太子私牢。那王公公秉持“非得给她些苦头吃了, 才好压服了她”的理念,竟丝毫未顾及她身上滚烫脏湿,也不管她始终昏迷, 便扔她在那牢中长达五日。她中间虽短短醒转一刻,胡乱砸了些物事后便又昏迷过去。
太子听闻这一切后,痛悔不已,却无奈回转不去。更是切齿痛恨那王公公,即刻令人将此番掳劫徐菀音的一干人等,全数制住下狱处死,尤其那灌药之人,太子咬牙恨道,须将他手脚折断后,再杖毙喂狗。
陈太医垂目低首地听完,自然知道这位姑娘乃是太子心尖之人,因而谨慎地斟酌再三后,方组织了精准的医家语言,说道:
“这位姑娘的脉象,沉、细、微、涩,此是元气大衰,五脏俱损之象。”
“肺脉浮取无根,沉取涩滞,此乃寒湿邪气深陷太阴,闭塞气机。应是落水时寒邪入体,加之多日处于阴湿之所,寒气郁结不散,损伤肺气,以致呼吸微弱。”
“肝脉弦细如刀,且时有歇止。肝主藏血,主疏泄。此脉象显示血海枯竭,肝气郁结已极。连续大剂量迷药,其毒性首伤肝木,致其疏泄失常,毒邪郁结,更兼惊惧交加,肝魂受损,故而入则昏迷,醒或神昏谵妄。”
“脾脉弱极,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脉象如此,是脾胃之气将绝之兆。多日水米未进、或仅强行灌入流食,又受迷药克伐,后天之本已垮,无以化生精微滋养周身,故形容枯槁,肌肤冰冷。”
“肾脉沉迟,肾为先天之本,主藏精,生髓通脑。落水时惊恐伤肾,寒湿直中少阴,加之久困于阴寒之处,肾阳衰微,命门火衰。故昏迷不醒,生机微弱。”
一番话,听得太子丧魂落魄,呆若木鸡地看着徐菀音那张令自己爱到了骨子里的脸,好似她已成了一簇自己抓不住的青烟,马上就要飞得无影无踪一般,背对了陈太医转过脸去,凤目中已是流下泪来。
陈太医见太子背转,吓得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便诚惶诚恐地等着。好一会儿,才听太子冷冷说道:“孤要她活!她若不活,你便也死!”
那陈太医深谙与皇族相与之道,徐菀音脉象虽凶险,他却故意又说重了两分,后续才好显出自己治好她的本事来。于是开了补元救逆之方,佐以祛寒化湿、安神解毒之法,又叮嘱须绝对静养,于温暖干燥之处精心呵护。
临走前,陈太医仍没忘记特别交待,病人服药静养后,若能得醒转,便属好兆;若迟迟不醒,恐有更加凶险的病情显露,须再行重拟药方。
于是到第二日上,当太子听那瓦儿禀道“徐姑娘已醒”,自是喜不自胜,重重地吐出口浊闷之气来,正要抬脚奔入耳房看她,却听瓦儿又说道:
“只是殿下,……徐姑娘好像,好像将所有事,都给忘记了!也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就连她自己是谁,也说不上来……”
太子被这一喜、又是一惊,折腾得整个人呆住,直是匪夷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骂道:“死奴才,你若再这般报信,便去领板子!赶紧唤陈太医来啊……”
瓦儿被骂得缩了脖子,嗫嚅着正要答话,却见陈太医已从耳房内走出,对着太子深深一揖,说道:
“禀太子殿下,这位姑娘的脉象较之前稍稳,似有回阳之兆,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姑娘此番落水,恐遭撞击头颅,寒湿邪气上蒙清窍、又加药毒攻心、兼之大惊大恐,数重暴戾之邪交攻于巅顶,以致颅内必有瘀血凝滞,阻塞灵窍……”
他说到此处,停得一息,看一眼太子,太子便问道:“你是说,她被撞坏了脑子,脑中有瘀血块,所以她……想不明白事儿,傻……傻掉了?”
陈太医摇摇头,“并非是傻了。”又解释道:
“《内经》有云:‘血并于下,气并于上,乱而喜忘’。又曰:‘人之记忆,皆在于脑’……脑为髓海,如今姑娘髓海受创,瘀血闭阻,清阳不升,浊阴不降,元神失养,无法安居其府。此乃‘离魂症’之表现。”
“如今姑娘之症相可见,其神识虽复,然受损之灵窍恐难即刻清明。老臣推断,其过往记忆,尤其是受伤前后及关乎自身身份来历之记忆,恐如云雾遮蔽,消散难寻。此非寻常晕厥之遗忘,实乃元神自保,闭锁损伤之所也。”
听得瓦儿在一旁禁不住发出唏嘘之声,喃喃道:“徐姑娘身子被伤得狠了,元神因怕出窍,便把脑子锁起来了……”
太子长眉深锁,微微发抖地看向陈太医。
陈太医闭眼轻轻点头:“瓦儿公公这般理解,也无大错……老臣方才又问出,姑娘近事尽忘,不识故人,不记前尘。老臣听她言语,竟恍如孩童,心性或许亦有返璞归真之态……”
太子被陈太医这番话说得,又是惊疑又是担心,只想立时见到徐菀音,一撩下袍,抬脚便走入耳房。
却见榻上那女子,清瘦的面颊被暖洋洋的烛光照出一溜细细的绒毛光晕来,只一个侧脸便美得不可方物,令那刚刚走入的太子看得一呆。
再看时,却见她有些呆呆傻傻的模样,看了这处、又看那处,眼神在陌生的耳房中来回逡巡扫视,确是如同幼童一般。
乍然见到走入房门的太子,她不闪不躲地迎了那太子的目光看过来,突然问道:“你又是谁?快别问我问题了……”又见太子身后随同而入的陈太医和瓦儿,噘嘴道,“今日被这老头儿和小孩儿问了那么些……你们是问题罐子变的么?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忽而打个哈欠,吐字不清地道,“我困了,要睡觉了,你们可别再来扰我啦。”
说着,便真的躺倒下去,拉起被子蒙住头,就这般睡了过去。
太子被她这番情状搞得瞠目结舌,忍不住喊出一声“徐姑娘……菀菀……”,却见那被子下一个抖动,传出一声极是不满的叫喊“别吵我,都说了要睡觉啦……”
太子求助般地看向陈太医。陈太医摇头叹息着摆摆手,嘴唇蠕动着、却不出声地说道:“姑娘脉象仍弱,确是不能久立,能睡是好事,便让她睡吧。请太子殿下随老臣出来说话……”
一干人等又走出耳房,太子疑惑已极地问道:“陈太医,她这便是……你方才所说之离魂症?怎会有这般奇怪的病?可是……真的么?”
陈太医郑重点头,缓缓说道:
“殿下,若这位姑娘乃是殿下看重之人,实在应极为重视她这离魂之症。此症绝非伪装,乃脑髓受损之确证。若说她身体之伤,尚可徐徐调养,然神智之损,非药石所能速效也。”
“天佑之人,或有机缘,得颅内瘀血消散,或被至亲至信之物、之情偶然触动,封锁之窍或有豁然开朗之可能。只是……此时日长短,或一年半载,或十年八年,或……终身难复,皆在未定之天。”
“当前之要,乃静养安神,万不可再受刺激,亦不可强行逼问过往,否则惊扰元神,恐致癫狂或再度昏迷,永无清醒之期。”
陈太医行完跪礼退下后,太子方回过神来,想起什么来又追出去,问他为何不改方子,那陈太医苦笑说道:
“殿下恕罪,人之颅脑,乃是世间最为繁复奥妙之所,非但老臣对这离魂之症无方可开,便是整个太医院,恐怕也无有哪位太医大人能开得出方子来。其它民间高手或有吾等不可知的法子,但看徐姑娘是否有此机缘了……”
陈太医离开后,那太子爷便直愣愣站于耳房门口,好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只是苦了瓦儿,躬身陪在一旁,也是纹丝不动,到最后腰都快折了,仍只得苦撑。
就那么一直站到深夜,忽听耳房内传出动静来,那徐姑娘好似醒了,唤道:“怕黑,快点灯啊……”——
作者有话说:菀菀,还记得你阿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