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极深, 右卫官廨内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兵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规律的脚步声,衬得这澄心院外一片空茫。
柳妈妈搓着手, 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然不觉夜露已下, 一颗心只系在那扇透出暖黄光亮的厢房窗户上。
那灯烛, 始终亮着。
柳妈妈不敢近前去, 她害怕听到那些挞伐之声。小姐现下的身子那般瘦弱, 她十几年里从未瘦成过这样,哪里经得起像王爷那般高大盛壮的男子在她身上动作?
那日柳妈妈去找杜名医,那冷面老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刷刷刷写了那封要王爷亲启的医嘱, 又给了个不知内装何物的小布包。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夫人正值及笄年华, 如春日之木,生机最为勃发, 其恢复之速,远非我辈老者所能企及。王爷与夫人年少夫妻,情意正浓,若王爷能多花心思,对夫人身体温柔爱慰,反而有利于她恢复。你便莫要在一旁瞎担心了,让他们小夫妻自在相处,其滋养恢复之效, 远胜你我千般担忧、万般嘱咐!”
那杜彻劝人甚讲策略,给宁王写的医嘱乃是“王妃五内俱损, 气血大亏,王爷不宜施与房帏之事。若实在难以忍耐,则需王爷极致温柔对待……”, 劝柳妈妈的又是“不要太过打扰人家小夫妻正常过日子……”。实是深谙人心、极擅疏导之名医。
既然杜名医都那般说了,柳妈妈今夜里见王爷进那厢房迟迟不出,心知必是要做那事了。只能忧心忡忡地候着,暗自祈祷王爷能对小姐多加怜惜、莫要太过纵情;又庆幸自己前两日里已对小姐说过了夫妻之事,想来那不晓事的小女郎便也不至于惊到吓到。
哪知候了好久,迟迟不见传水,厢屋内也安安静静的,不像是做起那事时风骤云急的动静。将个老婆子搞得又忧又疑,满脑子问号。
厢屋以内,菀菀玉颜娇姿、罗衫半解地倚于宁王怀中,突然便对那稍许有些苦恼的宁王问出一句:
“阿哥,你为何定要做会令我疼痛的事呢?”
那年轻的宁王堪过弱冠之年,头回对一个女子爱若性命,只知情之所至时,自会将身体与之靠近,至于那“靠近”竟会令女子疼痛等情,他如何能知?更是不知菀菀这问题应如何作答——为何定要做会令她疼痛之事?
宁王有些迷惑。自己对菀菀,几乎已珍爱疼惜到想要将她含入口中卫护的程度,正是因了那极度之爱,拽着他难以自抑地去与她亲近。
他亲她吻她,通身上下地抚摸舔舐她,自己是身心愉悦到极致的,自然也希望她愉悦欢喜;甚而他因了她的贞节闺名考量,狂忍自己那处的极度胀痛,未敢去碰她禁区。自以为已是事事替她考虑、处处护她周全,哪知她好似唯有不安与惶恐,一会儿忧心“会不会种下娃娃”、一会儿又提出“疼痛”之问……
难道,菀菀实则并无愉悦欢喜?还是说,她对那处将要遭受的疼痛,已然忧惧害怕到必须分说个明白才行的地步了?可是自己又如何与她分说得清楚?她究竟会不会疼痛,会有多疼痛,如今自己与她还连试都没试过,便要去理论一番么?
宁王被怀里那小女郎的问题带得有些头疼,他朝她粉扑扑的小脸看去。她实在是长在自己心尖之上的人儿,看一眼便要心动加速的,自己怀抱着这般一个心肝宝贝,哪里顾得上有甚旁的思想,只想将她揉进膛里、吃进肚里,不才是正常么?
可她既然有疑虑,却应替她打消了疑虑才是。
宁王暗暗说服自己,对此事该当拿出万分耐心来。若能分说,便尽了自己所能来与之分说;若难以分说……不是正在怀里么,便至纤至悉、抽丝剥茧地与她一道——探幽寻密罢。
便听宁王柔声问那怀中人儿道:“阿哥自是只愿令菀菀欢喜,万不愿令菀菀疼痛……菀菀……可有何处疼痛么?”
那菀菀确乎是被柳妈妈先前那煞有介事的提点讲述给吓到了,竟至在床帏之间口无遮拦地抛出那问题来,自己也知此刻问起那问题,实在是有些不知所谓,因而当宁王认认真真要与她讨论时,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胀红了脸儿说不出话来。
宁王却是颇有耐心,盯着她小脸等她回答。过得一会儿,却见她慢慢鼓起腮帮,做了个尴尬无语的表情出来。
宁王被她逗得又是一阵心痒,便伸手捏住她故意鼓起来的腮帮,作出一副不要到答案便不罢休的架势来,又问:“既说不出何处疼痛,那么,菀菀可有欢喜愉悦么?”
那小女郎被他这般捏着腮帮子逼问,渐渐有些恼羞起来,打掉他捏在自己脸上的手,皱眉看他,偏不要回答他。
宁王一挑俊眉,又问:“我却不信菀菀没有欢喜愉悦……有没有?”
菀菀一歪脑袋,憋出一句:“我不告诉你!”
宁王哪里禁得住她这般调皮捣蛋,微微一使劲又将她压倒在身下,低语道:“你不说,我可要慢慢问了……”
随即便是先将唇舌撩动她小嘴,一阵又深又激之吻,将她亲得星眸半闭、娇息难匀,喘得甚是剧烈,却仍是嘴硬,被那宁王喘息着问道“可快活么”,只一个不言不语。
宁王不愠不恼,促狭一笑,将手在她身上握了捻弄,又在她耳畔低问,“这般呢……仍不够快活?”
她被他弄得有些说不出话,咬紧牙关不令自己出声。他已将头挪将下去,换了以唇舌□□。这回却迟迟不上来再问,直舔得她终于耐受不住,发出那阵让她自己听着也觉脸红的呻yin之声来。
那宁王也尝她尝得有些收不住势,见她身子颤抖着起伏个不住,口中一壁说着“真个不快活么?阿哥可有些受不住了……想让菀菀……再快活些……”一壁已是一路亲将下去……
那菀菀终于被亲到一声娇啼绽出,惊讶难言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那浑身肌肉虬结爆出的宁王爷跪于那处……
她实在是羞得无可名状,心中只一个声音隐约喊着“这……竟是夫妻之事么……这如何使得?”便要蜷曲起来,却被那宁王牢牢把住,哪里动得了半分?
她如何知道,她身子越是挣扎晃动,那宁王越是急切地想要把住她,给她快活……
便只听了她声音打着颤儿的,不断低喊“阿哥……不要……”,她那阿哥却不由分说地只是轻揉急舔。
菀菀被弄得渐渐有些迷糊起来。她先前听柳妈妈说道“女子必然会有疼痛”时,自然知道是何处疼痛。因而当宁王开始动了她衣裳与她亲近时,她便已紧张起来,好似有个待炸的爆竹候着,令她一门心思只是惧怕。
哪知此时,被宁王那彻彻底底超出她一切想象的动作施为下来,她不由自主地一息又一息、一轮又一轮的激颤飞升,好似整个身子变作了一条小鱼,时不时便发出一番跳抖,又像一只在云间穿梭的鸟儿,被那沁凉雨滴拂得不断嘤嘤而鸣……
待那宁王终于停了动作,又问出那句,“仍是不够快活么?可还要阿哥再来……?”菀菀忙不迭地点头,伸手抱住宁王那已然微微浸汗的头脸,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要了……阿哥,菀菀……快活的。”
这一夜,菀菀便被宁王搂在怀中,极是温柔亲昵地睡了一晚。
那宁王未敢自解里衣,生怕又如上回那般吓到菀菀,却也琢磨着须得令她知道些起首,便紧贴于她身后,在黑暗中牵了她小手过来接触一番,自是惊得她低声叹惋,几度要将小手撤开,宁王却只是不让,硬将她手掌摁握于上,待她终于不再紧张时,又求她动作,道“阿哥也想要菀菀给些快活……”,好歹搂着她欣喜难言地快活了一回。
次日晨起,菀菀尚在睡梦中,又觉身上酥麻之感缕缕不绝地传来。那宁王得佳人在怀,哪里睡得踏实,整夜里便是将大手握了她不放,一得醒神,又是耐受不住地揉捏,将头埋下去亲吻。见她被自己亲得颤抖着似要醒来,又觉不忍,便悄悄起身,自去浴房,如是这般好几回。
究竟是年轻体健,待晨曦微明,宁王已精神百倍地起来,看着床榻上的如玉娇妻沉沉酣睡,心中涌出好生熨帖的一股暖流,却一丝一毫也不愿吵醒了她,便悄没声地下床离开,自去值房梳洗换衣。
菀菀这一夜甜睡,竟是前所未有的安稳。身后那人身上清冽木香的气息,好似已然从她记忆里浮现而出。她在睡梦中不自觉地贴近于他,将脸儿朝他颈窝中靠去,深深嗅闻着他身上味道,便在那令人悦然的气息萦绕中,好生怡然安适地沉睡。就便被他忍不住悄悄亲吻时,竟也塌实得醒不过来,确乎是神安气定得足足的了。
待她终于睁开眼来,见身边宁王已去,有些怅然若失。忍不住将小手抚在他睡过那处,呆呆地醒了会儿神,打个哈欠。门外柳妈妈听见动静,便端水进了门来。
昨夜柳妈妈守到深夜,始终不见宁王出来,直到见那烛火已灭,知道无需自己再守。便回到侧边房内,取出一付从杜名医那处取来的“避子汤”药包备着,心想明早怕是要给小姐熬上了。
到次日晨间,那柳妈妈还如往常那般睡着,忽听小姐那边的厢房门响。一骨碌起身看时,见宁王神清气爽地出来,轻轻掩了房门离开。柳妈妈心道这宁王起得可真早,知道小姐必是还没起,也不敢过去。自己却不再睡,起身收拾停当了,便在那处候着小姐。
此刻进了小姐厢房,进去看时,也不知是自己心中所想带来些影响,还是那小女郎的确有些变化,只觉着床榻上的小姐今日显得格外娇慵可人,便连身段儿,也比往日柔软了许多一般——
作者有话说:宁王殿下实在是爱煞了菀菀啊……
第132章 谁是王妃?
“我的好小姐, 可要……去浴房洗洗么?老奴给您备水……”
柳妈妈方才进浴房觑了一眼,见里头有些用过水的痕迹,分辨不出昨夜里究竟是小姐还是王爷……亦或是二位主子都来用过了水, 又不知小姐今晨还要不要洗洗, 更因还需问她是否需要熬上那避子汤, 那柳妈妈便借着问用水之事, 来探她小主子的话。
徐菀音仍懒懒地躺着。昨晚那一夜, 对她实在冲击太大。这一早醒来,心中说不出一种陌生又甜蜜……还夹杂着浓浓的羞耻之感袭来,在她身体里搅扰一番。宁王那俊美又带着些狡黠的脸、他坚硬有力的臂膀和躯膛、他滚烫灵活……更肆意的、不由分说的唇舌……像走马灯一般在她刚刚醒来的脑海中来回翻腾, 弄得她止不住地想他。
她好似根本没听见柳妈妈在说什么, 开口问道:“柳妈妈, 王爷他……何时离开的?”
柳妈妈一愣,看那小女郎满面晕红、一派迷濛的模样, 问着那晨间刚离去的王爷,却不是春色又是什么?心想必是得要去熬避子汤了。
好在看她精神和面色都好,想来被那王爷体贴温存得甚为得意,应该不曾受折腾,便放下心来答道,“王爷他一大早便出了澄心院,应是忙军务去了,老奴那会子也还睡着呢。王爷也真是忙碌……”
柳妈妈答完这句, 见榻上小姐有些迷瞪瞪地发着呆,心知她必又在想那一夜温存的男子, 因是未曾见过小姐这般模样,便叹口气又问:“小姐啊,老奴去浴房给您放水, 您可要起来洗洗?”
徐菀音点点头,又是一阵羞意袭来。昨晚她身上哪一处没被那宁王吻过,尤其……尤其那处,到现在仍一片暧昧含糊……确实需要洗一洗。
她一闭眼便能回味起那阵极致酥麻、令她四肢百骸仿佛都要失却般的颤栗飞升之感来。
那宁王将她弄得……她自己都不知道一塌糊涂到哪般模样了。只记得他在事后一边轻轻替她擦拭干净,一边低哑着嗓音说出那些令人不敢看他的言语。
“我的这个夫君,竟是这般坏的么?”她心绪激荡地暗想。
柳妈妈替徐菀音解了衫子,扶她进了浴桶,见她莹白如玉的身上,随处可见淡淡的红痕,便一边替她擦洗,一边似若无意地问道:
“小姐啊,那避子汤……可需老奴去熬了来?”
徐菀音一愣,矢口道:“给我么?我可不喝什么避子汤。”
柳妈妈耐心劝道:“小姐啊,若昨夜里你与王爷……成了那事,便该喝一剂避子汤才能安心啊……”
徐菀音小脸一红,摇摇头小声道:“柳妈妈,不用去熬……”
柳妈妈看着她身上点点红痕,有些语塞,心想是还需对小姐将那话说得再明白些么,便又措了措辞,道:“小姐,若是……种下了小娃娃,小姐可经受不住!须得趁现在将那小娃娃避掉。”
“他说现下不会给我种下小娃娃。”
柳妈妈瞪大了她那双老眼,心道那般年轻的王爷怎就有自信做出这断言的?若有失误,受苦的不还是女方!只得继续耐心劝道:“这个嘛,王爷他……怕是也说不好的,咱们自己该做的,还得自己做好了它……小姐听话,那避子汤也不是那么难喝的!”
徐菀音并非全然不知那“种下小娃娃”的个中起首,先前柳妈妈“讲课”虽讲得稍许有些隐晦,她昨夜里却是被那宁王牵起小手硬生生给他快活了一回,自然已知道须得如何才算成了那事。
此时被柳妈妈逼得不得不说那羞于启齿的话,这小女郎便红着脸恼羞道:“柳妈妈,快别操心避子汤的事了,他说的不会你不信,我说的不会你还不信么?”
柳妈妈又是一阵语塞,轻轻摸了摸她肩背上几处红印,看一眼她明显比先前膨大了一圈的胸,那般玉软莹润的诱人模样,心想老奴却是不信呢,小姐这般模样,那宁王爷还能忍得住?却见小姐已有些恼了,只好忍住不敢往下再说。
用完早膳,徐菀音便兴冲冲地拿了那本《行军医书》去往军医廨房。
因上回与那军医令汪大人说起这医书时,汪大人叹道,自己写下这医书,本意是要用于战时行医,其中大量关于战伤急救的内容,自己花费了大量笔墨来细细描绘讲述。可是到了真正用时,许多医兵识字有限,光靠印发这医书,让他们自行学练,根本行不通,只得另花时间集中培训。可医兵队伍又常不稳定,一旦人手不够便须抽调新手过来,培训便成了大问题。
徐菀音仔细读完医书中的“战伤急救”篇,觉着自己完全可以将那些文字画成分步骤的工笔画儿,不识字的医兵也能一目了然地学会如何处置各类战伤。
因而直接去找汪大人,要将自己想法与他说一说。心中自然也是想着,若能在阿哥的军队里替他做些事,起到些作用,才更欢喜呢。
——
右卫官廨前院,临时充作帅帐的正堂内,亲卫统领顾擎悄步而入,低声禀报:“王爷,中书舍人刘大人来了,说奉旨意,带新任的征北道行军大总管府判官前来拜见。”
片刻,中书舍人刘瑜领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年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官员走了进来。那年轻人面容白净,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谨慎。
“下官刘瑜,参见王爷。”刘瑜率先行礼,随即侧身引荐,“奉陛下口谕,引荐新任征北道行军大总管府判官崔昊崔大人,至王爷麾下效力。”
那崔昊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长揖,姿态十足恭敬,声音清朗:“下官崔昊,参见大总管!下官蒙陛下错爱,亲授判官之职,奉命随军,协理文书,记录功过,整肃纪纲,以供大总管驱策。”
他抬眼看一眼宁王,见并无反应,又将语气放缓了些、却仍保持了下属规矩,继续说道:“下官的叔父、礼部尚书崔璞大人特意叮嘱下官,定要代他向王爷问安。叔父言道,王爷为国征战,辛劳备至,崔氏一门,皆感佩于心。”
礼部尚书崔璞,正是如今宁王府里、皇帝亲自指婚与宁王李贽为妃的崔氏女湘旭之父。
说起来,宁王应唤其一声岳丈。哪知这宁王从漠北战罢回京,借着即刻又要远征北疆,竟非但不回宁王府与崔家女儿团聚,更未上他博陵崔氏之门拜见岳丈大人。
那崔璞大人早已在府上大光其火,怒叱宁王不尊崔氏门楣,轻视皇权联姻,实在是无礼无知之至!
近日里更听闻一些风声,道宁王之所以不回皇帝亲赐的宁王府,乃是因了宁王竟已自行与一女子私定亲事,甚而将那女子带入军中,要一路随军、形影不离。
那崔家女儿湘旭,一向自视极高,原先一直觉着自己乃是太子妃的唯一人选,后被皇帝亲自指婚与宁王,一度还有些情绪。
但因宁王李贽先前那个镇国公府世子爷宇文贽的大名,在整个京城内都极是脍炙人口,被传得既是英武神勇、又是丰神俊彦,文才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天赋型人物。单论人才而言,据说太子李琼俊毫无疑问是居于其下的。如今又重归了皇家,摇身而为大皇子殿下,又封了一字王,皇恩隆宠得无人能出其右。
因而那崔湘旭才满怀期待进了宁王府,日日做尽了功课,要以最佳新妇的姿态迎接宁王归来。
谁料那宁王回京后,根本对她不闻不问,连宁王府的门槛也没来踏上一步。又风闻宁王身边有个女子,将那宁王迷得丢了三魂七魄,竟连太子殿下和皇帝陛下都不怕得罪。
那崔湘旭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跑回娘家哭闹不休。
她爹崔璞大人也深觉老脸无面,想着虽无法子整治宁王,但可趁机将本就一直在培养的侄儿崔昊安插过去。一则可监视和影响宁王,令其在男女之事上不至于做得太过;二则可借崔昊此人在征北军中,确保崔氏家族在未来的北疆战事中能分一杯羹,维持家族的政治影响力。
待崔璞因此事觐见了皇帝,李卓竟并未过多权衡便允了此请。
李卓实则也想替太子对那势头正盛的宁王,稍加牵制;
另外,崔家乃是重要的士族代表,宁王显是因了对皇帝的指婚之举感到不满,便趁战事之借口不敬崔氏,自然需要安抚;
再来是,将崔昊安在征北军中做个文职判官,并不直接掌兵,即便崔昊无能,也无伤大雅、进退自如。
说回到右卫官廨,那崔昊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对宁王说道:
“下官年少学浅,虽读得几卷诗书,于军旅之事却是所知甚少,初次效力军前,必有力所不逮之处。此番随军,只望能竭尽驽钝,为大总管处理好琐碎文牍,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后若有不当之处,万望大总管不吝教诲训示,下官必定谨遵钧命!”
宁王面色平静如水,崔家之事,皇帝曾亲召他入宫,殷殷切切地说了一番话:
“贽儿,你回京这些时日,朕都看在眼里。你没回王府,也没去崔尚书府上拜见。朕知道,你心里有气,有不甘。朕……不怪你。”
“指这门婚事前,朕细察过,那崔家女儿,品貌德行,皆是上上之选。朕是真觉得她好,配得上朕的贽儿,才一心要给你。朕总想着,这般好的女子,你见了,定然会喜欢……是朕,一厢情愿了,没顾及你的心思。”
“可是贽儿,你如今是宁王,是朕亲封的亲王,不是江湖游侠。你可以不喜这门亲事,但不能不给崔家,不给你的王妃,应有的体面。这是规矩,也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你让崔璞这位三世老臣颜面何存?让天下人,如何看你,如何看待天家?”
说到这里,皇帝面色灰败,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从眼中射出一道狠厉之光,死死盯在李贽面上,说道:“至于……徐家那女子!”
皇帝好似在极力压抑着心中怒气,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往下说道:
“朕指婚崔氏,是一片苦心,望你与天下最盛的士族联姻,根基永固。但你……你竟用这种方式来回敬朕。你让朕,让崔家,都下不来台。”
第133章 小丫头与大美人
烛光映着皇帝异常苍白的面容, 他死死盯着宁王默然沉静的眼眸,半晌,他好似败下阵来一般, 将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好似卸下了那副帝王的面具, 露出了背后的坦诚与沉重。
“朕的时间, 不多了。”他抬手压住宁王听闻此言后显露出的惊疑。
“朕庆幸, 在朕最后的时间里,找回了你。”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混杂着愧疚与无比的欣赏。
“你的文韬武略, 你的杀伐决断, 远超朕身边的皇子朝臣。朕看着你, 就像看着一把未经雕琢便已锋芒毕现的宝刀。”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这个江山, 朕要交给太子,但他年轻率真,根基过浅。朕需要你!需要你这把最锋利的刀,护他助他,为他镇住朝堂!”
他再一次目光灼灼地看向宁王,那抹狠戾之色又隐隐浮现:
“朕和太子——未来的皇帝,都需要看到你的忠诚。这不是一句空话,这需要你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辅佐他, 就像你曾经为朕征战一样,毫无保留。”
“那徐家女子, 朕,能容她,却不是承认她。只因为她现在是让你能安心为朕平定北疆的定心丸。她的安危、她的名分, 从此就和你北征之功,和你对朕、对太子的忠诚,牢牢绑在了一起……”
“父皇!”宁王突然打断了皇帝的话,他知道再往下说,便是他无法接受的条件了,他绝不愿在菀菀之事上,去挑战“君无戏言”。
宁王撩袍下跪,行叉手礼说道:“多谢父皇将她赐予儿臣做‘定心丸’,她于儿臣,已是万难割舍之重。父皇的这番体谅与成全,儿臣……感激不尽。”
他抬眼,目光坚定地迎向皇帝:
“请父皇放心。北疆之事,儿臣必竭尽所能,荡平寇氛,安定边陲,以报效父皇今日之信任与天高地厚之恩!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皇帝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他一向倚重、却并不甚了解的儿子,他三言两语便已对自己表明,那女子乃是他不可触碰的底线!
“罢了……”皇帝心里想,此刻最该稳住的,便是这位宁王,既能靠那徐家女子做个投鼠忌器之物,强过完全没有。他先前确是想要说出令徐家女子留于京中的话,却被宁王迅速截断了那话头。皇帝转念一想,若宁王实在有异动,便只好拿郁林徐家是问了。
至于崔家。李卓也知,自己根基确乎尚浅,在位两年多来,几乎一直在铁血打压各方势力,避免他们团结勾连、威胁皇权,因而还未能过多体会到清流世家对皇权的帮扶或制衡。以崔家为代表的世家望族,在昭明朝建立以来,一直采取蛰伏之姿,也给了李卓一些错觉,觉着自己已然压服了清流世家势力。
此时,李卓好似已无力在崔家与宁王之间过多辗转斡旋。既然礼部尚书崔璞大人主动提出将侄子崔昊插入北征军中,那便允了他。若崔璞在儿女亲事上仍感不满,只得由天家出面予以抚慰,总不能将宁王从战场上拽回来给崔氏女赔不是吧?
——
徐菀音这两日甚为忙碌。
她那日将自己想将“战伤急救”篇画成工笔画儿、令不识字的医兵也能自行学练的想法告诉军医令汪琥胥大人后,那汪大人捻着胡须,面带难色,连声道:“夫人身子方愈,此事繁琐劳神,下官岂敢劳动夫人?若有个闪失,下官万死难辞其咎。”言语间,尽是怕带累了她的担忧,只是个不甚热衷,不敢应允。
徐菀音见状,也不多言,取过手边纸笔,将昨日从《行军医书》中看来的那段“臂动脉出血,如何寻找按压点并捆绑止血”关键步骤,用细腻工致的笔法勾勒出来。不过一炷香功夫,一幅细致又准确的图样便呈现在汪大人面前。
画中人物动作精准,连手指按压的深浅力度、布条缠绕的角度都清晰无比。
汪琥胥接过一看,先是愣住,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捧着画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夫人!这……这简直比下官口述半日还要明白!便是营中最愚钝的杂役,照着这画儿,也定能学会!这、这若能推广至全军,实乃万千将士之福!”
他之前那点推脱顾虑瞬间烟消云散,态度变得无比热切恭敬。
当下,汪大人便亲自调度,安排了两名经验老练、身形标准的医兵,按照“战伤急救”篇里涉及到的所有情况——从头部创伤包扎、胸腹按压止血,到骨折固定、伤员搬运……等一一拆解动作,在徐菀音面前仔细演示。
澄心院临时辟出的一间静室,顿时成了一个小型的“画室工坊”。
两名医兵或坐或卧,扮演伤患与施救者;徐菀音则伏于案前,时而凝神观察,时而运笔如飞。将炭笔勾勒轮廓,以朱砂点缀出血点与关键穴位,运淡墨渲染出衣褶与阴影……
汪大人时而轻手轻脚地踱进这临时画室,他见徐菀音手下炭笔落笔之处,将那伤兵形态勾勒得极是精准:肌肉之绷紧、神态之痛苦、乃至衣料因血迹浸染而贴附于皮肤之上的褶皱……等,都描绘得丝丝入扣,恍若亲临。实在远超他那只有简单人形符号和文字注解的原稿。
更令汪大人拍案叫绝的是那些细节:
例如画到止血带包扎时,她不仅画出了缠绕的圈数和方向,竟还依照两名经验丰富的医兵所述,用淡淡的朱砂色,在一旁细密地画出手臂横截面示意图,清晰标出动脉血管的位置,让人一目了然为何要按压此处;
又如画到骨折固定时,她不仅画出夹板如何放置,更将捆绑绳索的结扣方法,一步一步分解画出,堪比工匠图样;
甚至在一些容易出错的环节,她还会在画面一角,用一个小叉号画出错误示范,旁边再打个对钩画出正确做法。这种直观的对比,胜过千言万语的警告。
“妙啊!实在是妙不可言!”汪大人忍不住抚掌低呼,眼中满是惊叹,“夫人之笔,竟能至此化境!这、这已非简单画作,简直是……是能救命的无字天书!”
徐菀音毕竟少不经事,哪里经得起这须髯将白的汪大人近乎吹捧般的夸赞,被他夸得干劲十足,完全沉浸其中,常常是柳妈妈将饭食热了又热,她才勉强吃上几口,眼神却仍不离画纸。
恰逢宁王这两日也忙得脚不沾地,只遣了友铭偶尔过来。那友铭看徐菀音忙着帮军医令大人作画,便放心地回去禀报主子爷。
一连两夜,宁王皆因回得实在太晚,便都未前往澄心院。
到第三日上昼,徐菀音在最后一幅描绘“如何用树枝与绑带制作简易腿部固定支架”的画作上,完成最后一笔时,那汪大人从泸水大营匆匆赶回,道是已协调好了大营内的摹印工匠,这便将夫人手稿带过去,令工匠们日夜不休地雕摩刻印,要至少印出上千套来,分发各营。
汪大人直呼“此乃北征第一大功!”,道是定要向主帅宁王殿下替夫人请功,莫要因了是自己夫人所做之事,便抹杀了这功劳。
徐菀音听汪大人说要前往泸水大营,便想一道跟过去,看看阿哥的队伍开拔前是怎生一番情状。
汪大人得王爷心爱之人帮着干了几日苦力,心中已是惴惴,心想着自己必得去王爷那处好生请罪才行。此刻哪里敢应了徐菀音,又带她去泸水大营?便一叠连声地求饶,说夫人为此事忙碌了这么久,现下该静养休息,哪里能到那人喊马嘶的大营里去劳累。
徐菀音也不多说,却在汪大人上马车临出发时,扮作个小丫头的模样跳上了那车。汪大人实在没法,又看宁王替徐菀音所派护卫队也已跟在了后头,只得叹口气,令马车起驾。
——
泸水大营,中军大帐已起。宁王这两日已将诸般军务挪至这中军大帐内过问处理。
这日晨,判官崔昊突来禀报:
“王爷,家姐奉皇后娘娘懿意,特备些许衣物吃食,前来犒劳将士,并为王爷送行。现已至营门,末将特来请示。”
宁王暗吃一惊,那崔昊口中所称的“家姐”,自然便是自己宁王府里那位崔王妃了。她在大军开拔之前几日到访,又持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犒劳将士和给王爷送行”的借口,还请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撑腰,自己当然无法拒绝。
见那崔昊仍恭恭敬敬躬身候着,宁王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声应允道:“准。”
待宁王在崔昊一路恭谨地引路之下,出了中军大帐,来到大营中心的一处帅旗之下,才惊讶地发现,那判官崔昊竟提前告知了各营集结。此刻为迎接崔氏前来,从行军副总管、行军长史、行军司马到各军总管,俱是做了兵士集合。
只见一列车驾在亲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营门。
待车驾停稳,侍女掀开车帘,宁王妃崔氏缓步而下。
此时的宁王,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已成自己王妃的崔氏,也稍感好奇,禁不住抬眼望去。
只见那女子身量高挑纤细,并未穿着繁复的宫装,而是一身天水碧的云锦常服,外罩一件月白色银狐轻裘,既不失亲王正妃的雍容,又合军营的肃杀之气。她乌黑的青丝绾成一个简洁的凌云髻,只簪一支通透的白玉凤头簪,凤口垂下几缕细不可见的金丝流苏,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映着晨曦,光晕柔和。
宁王远远望去,只见那崔氏迎着自己的方向,昂然行来,那张细瓷般清冷莹润的脸,堪谓极美。宁王自然听闻过崔氏湘旭的盛名,如今一见,颇觉名不虚传。
第134章 主权
只见那崔王妃, 一双凤眼清澈明亮,将目光扫过黑压压的军阵,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与威仪, 令人不敢直视, 却又心生敬慕。
她微微颔首, 声音清越:
“诸位将士远征辛苦。本宫奉皇后娘娘懿旨, 特备薄酒羔羊, 聊表天家与宁王府慰劳之意。愿诸位勇士此去,旗开得胜,早日凯旋!王府已备下功勋簿, 待诸位归来, 再论功行赏, 与君同庆!”
她这番话本属得体,恩威并济, 既传达了皇后的关怀,又点明了宁王府将是他们功勋的归宿。
宁王却听得眉心微蹙。“王府……论功行赏?”她是在以宁王府的名义,向这三军将士许下功勋的承诺!这将他李贽置于何地?又将龙椅上的父皇置于何地?
前排的士兵们张了张嘴,那声叫好已然涌到了喉咙口,却猛地撞上了帅台之上宁王殿下那骤然结冰的面色。
再看那些位列将校之中的各军总管,他们多是跟随宁王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心腹,其中不乏知晓宁王心爱之人徐菀音的存在、甚至隐约明白王爷与这位“正妃”之间微妙关系的人。崔王妃这番看似大气的言辞,在他们听来,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向那位尚未露面的徐姑娘隔空宣战,更是借着皇家之势, 在强行给王爷套上缰绳。
便见队列中几名左右军总管,俱是如同入定老僧一般,笔直地站着, 连袍衫襟袖都不见一丝动静。
于是那崔王妃这一番慷慨之言过后,她微微停顿等待,等来的却是庞大军阵里诡异的鸦雀无声,将崔王妃脸上那完美得体的笑容,硬生生映衬得僵硬了一瞬。
崔王妃毕竟是礼部尚书崔府出来的长房嫡女,她面上神色丝毫未变,转身走向一直面无表情立于帅旗之下的宁王李贽。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步履从容,行至李贽面前三步远处,停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家礼,姿态优美无可挑剔。
“王爷!”
不待李贽回应,她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深邃难测的眸子,语气温和得体,声音却清亮得远远传了出去:
“自陛下赐婚后,妾身奉旨先行入府,打理内外,虽知粗陋,亦不敢有负圣恩与王府声誉。如今见王爷先定漠北,今又即将挥师北疆,为国征战,妾身欣慰之余,更添挂念。”
宁王并不与她目光相接,只喜怒难辨地凝眸看着下首军阵。
那崔王妃倒也镇定,仍是沉静温婉地继续说道:
“妾身自知才疏学浅,于军国大事无能为力。唯有谨守门户,肃清内帷,安定京中,令王爷无后顾之忧,方能略尽内助之本分。王爷尽可心无旁骛,决胜千里。府中一切,妾身自当竭力维持,静待王爷功成凯旋。”
下首军阵一片肃静,寂若无人。
宁王面上虽不见寒霜,却似有冷冽之光从眼眸中刺出。自己借征战之由,始终未踏入那座簇新威严的宁王府,心中确是不大安稳的。哪知这位崔王妃竟不告而至,甚而拿出宁王府主母的姿态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陛下赐婚”、“奉旨入府”、“打理内外”等字眼敲得震天响。
她每一句看似得体的话,落在宁王耳中,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钉子,试图将“宁王妃”这个名分,牢牢钉死在这北征大军的舆论场里。她说什么“谨守门户,肃清内帷”,分明是要说给潜在的那个“她”听,更是要说给全军听,要绝了任何其他可能。
“心无旁骛,决胜千里?”宁王心中冷笑。她这番举动,恰恰是给他平添了最大的“旁骛”!她越是表现得这般“深明大义”,越是将他架在火堆上烤。她显是要令全军上下都认定她这位陛下钦赐、皇后嘉许、且“贤德无双”的王妃;则常伴自己左右的菀菀,便会成为魅惑君上的祸水,而他宁王李贽,则成了贪恋美色、辜负贤妻的昏聩之徒!
这哪里是来犒军送行?这分明是看准了他无法在阵前驳斥皇帝的赐婚,借三军之势,行逼宫之实!
宁王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回应了一句“有劳”,便朝一旁的崔昊招招手,“崔判官这便送你家姐出营罢,本王还有军务在身,先告辞了。”朝着崔氏的方向一个点头,竟是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抬步便回了中军大帐。
那崔王妃到营中这一番行事,确乎耽误了不少军务的处理。宁王回到帐内,只一会儿功夫,帐外忽喇喇便排了一长溜待要请示叙话的将领。
宁王一个一个对将下来,间中有回帐帘掀时,看到那军医令汪大人排在队伍中,一脸焦急的模样。宁王心念一动,令友铭去将那汪大人先请进帐来。
“王、王爷……”汪大人也顾不得礼数,气喘吁吁,额上全是急出来的汗珠。他本就有些迂腐,一紧张更是话不成句。
“何事惊慌?”宁王见汪大人慌乱,心中不安起来,起身朝他走过去。
“王爷容禀……”汪大人本来在暗自措辞,想将那番话说得稍许好听些,却见那年轻王爷竟好似已有了些疑心,更是慌张,搓着手,话到嘴边又拐了弯,开始了他惯常的唠叨:“夫人画的那战伤急救图,您是不知,画得那是何等精妙!老朽行医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清晰明了的……”
“汪大人,本王问你,何事惊慌?”宁王知道那汪大人说话有些啰嗦,忍不住打断他,却见他被自己问得更加惊慌起来,脚下一软便要跪下去说话,宁王正好在他身边,便一伸手扶住他手肘,不令他跪,又加一句:“汪大人不必多礼,且先告诉本王,夫人可有何事么?”
“夫人、夫人……”那汪大人好歹还是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好似话也说得清楚了些,“夫人这两日勤勉作画,连饭都来不及吃,画完了一整套‘战伤急救图’,下官以为,有那套图样,于医兵学习战伤处置,实大有裨益,增效百倍不止,实乃北征第一战功……”
宁王听闻菀菀做了这般好事,心中也是欢喜,奇怪汪大人为何要跪,便又伸手扶他。汪大人却一磕到地,说道:
“下官应向王爷请罪,教医兵学习战伤急救,本是下官之责,却致夫人辛劳,况夫人眼下正体弱,下官实在不应该如此劳烦夫人……”
宁王听到此处,松了口气,微笑道:“这两日本王未曾见到夫人,却是不知她这般辛劳……汪大人莫要自责,本王说笑而已。夫人她爱画擅画,又是于军务大有裨益之事,她自己必定也欢喜。既汪大人如此在意,便也给夫人记一战功……”
那汪大人跪在地上又是一磕,说道:“王爷恕罪,下官今日过来,一则是要将夫人手稿在营中摹印,二则便是要替夫人请功。哪知……”
宁王见汪大人仍是跪在地下不起,慢慢敛了笑容,听他又说:
“哪知夫人说想随下官来大营看看,她……夫人扮作个小丫头模样,下官拦不住她……”
宁王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菀菀来了大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夫人现在何处?”
汪大人不敢抬头地说道:“就、就在方才……夫人她……本来在医帐那边,不知怎地就走到能望见帅台的地方……结果、结果正瞧见王妃娘娘在那处犒军说话……下官……见夫人那时分脸色煞白,正要将夫人请回医帐,可夫人转身就走,下官实在……拦不住夫人,也实在……不敢拦夫人……”
“往哪个方向去了?”宁王的声音已然冰寒刺骨。
“下官只看见夫人朝营门去了……刘将军他们一路跟着的,王爷……”
汪大人话未说完,只见宁王已猛地转身,几步跨到帐门边,将友铭唤过来,令他去看刘将军是否已有派人过来禀报。
因这支以校尉刘宇将军为领队的玄衣卫队伍,乃是宁王为保护徐菀音特别编制的二十人小队。人数虽不多,却包含了近身护卫、外围警戒与侦察、突击支援与后勤通讯等兵种,甚至还配了一名医疗兵。他们平日里并不集体出现,近身护卫扮作仆人,外围警戒分散在四周如同普通岗哨,其他人则在指定区域待命,看起来与普通军士无异。
宁王给刘将军的指令极为简洁:
“她的安危,高于你的性命,高于本王的部分军务。无论发生任何事,你的第一要务,是确保她安全,并第一时间让本王知道。”
宁王根据军医令汪大人所说情况,大致估计了菀菀离开的时间,不出所料的话,刘将军的第一批通讯兵应该已带着最新消息回了大营。
宁王强忍了澎湃的心潮,坐回到帅案前。
皇帝赐婚崔氏女之事,发生于他在漠北平叛之时,他一经斩落枭首,便立即单骑奔往岭南,要去到菀菀跟前分说。后菀菀遭遇太子所造之“死遁”局,到如今她忘却了一切……
宁王突然觉得好生头疼,他是那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忘却了一切的菀菀,好不容易令她在心中认同了自己,也认同了她就是自己的妻子……
却在这三军阵营里,发现那个软语温存的夫君宁王,身边竟冠冕堂皇地站了个宁王妃,更在三军将士面前宣示了她的主权!
宁王简直不敢去想,他的菀菀在看到眼前那一幕时,是何种心境!
他心乱如麻地深吸了一口气,唤过下一名等候的将领。
第135章 爆了
柳妈妈的头要裂开了。
她自问是个精明老练通达之人, 莫说闺阁女儿那些欲说还休的心事、眉眼间的细微波澜,她一眼便能瞧个通透;就便是高门大宅里那些姑嫂婆姨,其间的机锋暗藏、明争暗斗, 也只消一个眼神、一句口角, 她便能将背后的利害纠葛、心思算盘, 琢磨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可如今, 面对自家小姐徐菀音与宁王这桩扯上了天家王府、牵涉了世家姻亲的情事, 柳妈妈着实觉得,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精明”和“通达”,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她竟连自家那个失了忆的小姐, 也琢磨不过来了。
今日上昼, 小姐兴冲冲地回来扒拉出一身儿丫头衣裳穿上, 一溜烟便跑没了影。等柳妈妈气喘吁吁地追过去时,见汪大人的马车后头跟了一队亲卫, 已经出了右卫官廨的大门。她看有那么些利害人物护着小姐,才又放心回来。
哪知半日不到,小姐竟悄没声儿地回来了,小脸儿上一片怏怏之色,辨不出是喜是忧。她自己个儿跑厢屋内呆坐了一会儿,待柳妈妈去瞧她时,便神色郑重地抓了柳妈妈坐下,开始详细问起自己过去之事。
自打发现小姐失忆, 柳妈妈慢慢就觉出小姐不同于以往,好似将先前好些性子也一并失掉了, 如今这个小姐,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柳妈妈常常觉着思忖不透她。
这回被她将自己摁在凳上细细盘问, 柳妈妈觉着那小女郎竟处处都能问到点子上。不多一刻工夫,老婆子便拔萝卜带泥地,将她与王爷先前那些过往,一一细说了个遍。
至于郁林徐家那些事,自然也再躲不过去。柳妈妈虽已极尽所能地轻描淡写,看那小女郎脸上渐渐变得惨白一片,便已知道,小姐实在是被伤到了。
再就是宁王妃之事。柳妈妈这回乍听小姐问起来,心惊个不住,知道恐是因了她这回外出,竟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有宁王妃此人。
小姐失忆前,皇帝给宁王和崔氏赐婚,诏告天下,徐菀音在郁林徐府也知道了此事。那时分,柳妈妈也是害怕,因一直没从小姐口中问出,郁林驿那晚,她到底有没有和宇文世子成了那事。若小姐已将身子给了那世子爷,却看到皇帝赐婚的消息,无疑会是个极大的打击。当时柳妈妈便极是耐心地盯紧了小姐,几日下来,看她虽也有消沉落寞,却并未影响其它。
然而到此刻,小姐看似已彻底将自己交付于王爷,也确乎是除了王爷,便再无其它可依附仰仗之所,却又一次给小姐知道了宁王妃之人之事……柳妈妈心中惊颤莫名,也只能被小姐那看似冷静又缜密的问话牵着,将自己原先便知道的那些讯息,一一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柳妈妈又已是满脸老泪,再看那小女郎,虽有些茫然郁结之色,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其它令人害怕的反应来。
便听徐菀音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柳妈妈,你原本便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啊……如今知道了,却也不晚。这故事倒长,我听得都累了,你去吧柳妈妈,我歇一歇……”
几句话轻描淡写将柳妈妈打发出来。柳妈妈却如何放心得下,只得悄悄守在厢房门口,竖起耳朵听里头动静。同时心中想着,要不要叫人去知会王爷一声呢?
正犹豫着,便听院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宁王已急急赶到。
那宁王先前在大营内已心绪混乱得无法再问军务,听了玄衣卫通讯兵的回话,得知菀菀乃是回了右卫官廨,担忧之情稍稍放下了些,那股难言的焦虑,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终于将军务交付给行军副总管宿将张世杰,骑马便回了来。
此刻见到厢房门外守着的柳妈妈,宁王停下脚步,召柳妈妈问了句:“菀菀如何了?”
柳妈妈忙低声将方才之事说给宁王,道:“小姐她如今真真不比从前,问起问题来滴水不漏的。先前怕是只因为她没想细问,今日她回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盘问老奴,老奴只得将那些……还没敢告诉她的事,一一都说了出来。”
宁王点头道:“总归是慢慢都会告诉她的,今日说了也好……只是,菀菀她听完那些……是何反应?”
柳妈妈白着脸道:“老奴便是看不清……小姐反应,这才心下不安。”当下便将小姐方才所说的话,什么“如今知道了,却也不晚”,又是什么“这故事倒长,我听得都累了”云云,给宁王复述了一遍。
那宁王听后,自然只有更加不安。犹豫了一会儿,便走过去轻轻叩门,喊“菀菀,我可进来么?”
厢房门并未倒闩,宁王稍候了一会儿,轻轻推门进去。
却看那小女郎正端坐在窗边书案前,指尖压着那本摊开的《行军医书》,目光却有些怔怔的。
听到门响,她肩头微微一颤,并未回头。
宁王缓步走近,在她身后停下,看到她雪白纤细的颈子绷得笔直。
“菀菀……”他声音放得极轻,带了些伴着疼痛之感的试探。
徐菀音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盯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却字字清晰:“这书上说,箭镞入肉,需得尽快取出,否则溃烂流毒,祸及全身……可见有些东西,若一开始就不该在,强留着,终是祸害。”
宁王心中那阵痛感,此刻实实在在地撞击出来。他试图调匀自己的呼吸,却越调越是喘得厉害,绕到她身前,声音干涩地说道:
“今日在营中,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徐菀音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她想起自己远远看到的那一幕,帅台之上,那二人竟似一对璧人。她有些恼怒,自己好似有些酸意泛出,竟是在嫉妒那台上女子么?
她咬咬牙,一叠连声地说出:“宁王妃嗓音清亮,我在那角落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她是陛下赐婚、明媒正娶、早已入了你宁王府,乃是名正言顺的王府主母。”
宁王无从反驳、无从辩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菀菀所说,有哪一个字是错的?
可宁王不能不说,他如此辛苦才得来菀菀在自己身边,却要因一个自己根本是第一次才见的女子,就要搅和得七零八落么?
宁王半蹲了下来,与菀菀平视,说道:“菀菀,阿哥今日也是头回看见……那崔氏,阿哥原本也不知,她突然便到了大营。她说的那些话,确实都是真的,可我也确实……一句也不能认!因阿哥已然认了菀菀,便认不了任何旁人……”
菀菀闭了眼摇头:“你认了我,所以你将我安在这官廨中?……”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就像……就像太子将我关在那地牢里一般?”
她已然知道,那个看起来也是深情款款之人,嘴里也说着是自己夫君的那人,是当今太子。
她记得那个地牢,虽然她当时天昏地暗地昏迷着,她毕竟醒过神,她知道那时分出现过的人,是太子。
此刻她说出那人来,自己又是害怕得一阵颤抖,“那个太子,也曾自称是我的夫君呢……”那么自称阿哥的你,和那太子,差别又有多大呢?她心中刺痛地想。
宁王听她竟将自己与太子放一处说出来,胸口一下子空洞得像被抽吸挤压一般,硬生生窒息得生疼。
他将那小女郎的话头拽回来:“菀菀,今日之事,确是阿哥不好,没能提前将那崔氏之事告诉你,阿哥属实是怕你混乱……”
“王爷自己……怕是也混乱吧?”她这话接得又冷又硬,像块带了尖角的坚冰一般,砸入宁王的耳膜。
宁王被她这声“王爷”喊得怒上心头,忍不住一把将她搂住,放于怀中扳过她脸儿来,咬牙说道:
“莫要喊王爷,喊阿哥……阿哥从不混乱!也莫要在我面前提太子,你的夫君便是阿哥,阿哥便是你的夫君!先前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崔氏之事,是阿哥的错,如今你自己知道了,也好!阿哥对你,没有任何变化,菀菀也不能有。你只需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其它的,让阿哥去处理……安心等一等,菀菀!可好?”
徐菀音见他激动,小脸也被他大手死死捏住,掐得火辣辣地疼,一股无名之火突然腾起,忍不住死命要将脸儿别回来,又被他强扳过去面对着他。她突然便委屈起来,红了眼圈说道:
“你现下这般箍着我,令我安心等一等,我便该安心等一等?好比你将我箍在这右卫官廨里,往后还不知要将我箍在何处,你的中军大帐里?还有哪里?你将我放哪里,我便得在哪里安心等着你是么?”
宁王被她这番质问激得心中那层屏障碎成百千碎片。他苦恋徐菀音已久,过程中所经所历曲折甚多,为她可谓是殚精竭虑,数度昼夜不休地千里走单骑,自觉从来是将她放心尖上爱着宠着的,她却总是有那么点淡淡的疏离之感。如今竟处处用了个“箍”字来说自己,好似她从来不愿……宁王心痛得想不下去,却听她继续又道:
“你让我莫要在你面前提太子,却是为何?那太子将我囚于那个我现下都记不清的黑魆魆的地牢里,又将我带了出去,然后告诉我,他是我的夫君,夫妻之间应要亲嘴,他便要来……要来……”
她见他听到此处,额上青筋已然爆出,自己也说得害怕起来,断气般地说不下去,却憋出下一句来,“这和王爷你……说是我的阿哥,要我记起你的味道……便要来亲我抱我,又有多大差别?”——
作者有话说:没有相杀便成就不了相爱么?哎……
不想写到这一步,可势必要有这一步。虐不虐的,都是他们自己走到那处的!
第136章 双爆
宁王断想不到, 自己能被这小女郎气得心血翻涌、头痛欲裂。他想起和她之间那些令自己心驰神往的亲昵,此刻被她说起来,竟和囚了她的太子那恶劣已极的狂妄之想……没有多大差别?!
自己对她, 几乎已爱逾性命, 自问是疼到了极处, 处处将她放在最是要紧的位置, 无论自己做何事, 都必定要先将她安排妥当了,才往下进行……
她却口口声声怨恨自己是在“箍”着她!如今在右卫军廨里“箍”她;后头要在中军大帐里“箍”她;再往后,无论哪处, 竟都是在“箍”她……
她, 将自己对她那份连自己都觉得浓烈到匪夷所思的情意和爱, 到底当作了什么?
“本王是在箍你么?”他咬牙说道。伸手捞回方才被她挣扎开去的脸,将虎口牢牢锁在她的后脖颈处, 令她没法乱动头身,贴近她狠狠说道,“你竟一直只觉着……是本王在箍你?一点儿觉不出旁的来?”
徐菀音方才激情说出那番话时,本来只是委屈,此刻被他大手更加使力地制住,几绺发丝被扯得生疼,使劲挣扎了好一会儿,除了将发丝扯得越来越疼外, 他那只手竟如铁钳一般钳住自己后颈,纹丝不动。她霎时间被激出一股蛮拧的怒意来, 赤红了面颊嘶声回他道:“觉不出……觉不出旁的!便和你现下这般箍我……一模一样!你放开我……我再也不许你……箍着我……”
一边尖声嘶喊,一边看向他咬牙恼怒的脸,霎时间又想起他在那帅台上, 清冷贵雅地立于那宁王妃身边的模样,和眼前这张脸……判若两人!她狠命地狂乱挣扎,将两个拳头恣意朝他身上雨点般狠砸过去,重复地喊道,“放开我……不许箍着我、不许碰我……”
宁王从未见过菀菀这般暴跳如雷的模样,一时间也被惊着了,任她噼里啪啦在胸腹上胡乱捶了十几下,听她尖叫“觉不出旁的,只和你现下这般箍我一样”,简直觉得整个心窍都被堵住了似的,又闷又痛,难以自持。
宁王那双沉邃的眼眸一沉,将锁住她后脖颈的手朝胸前一收,便将她整个拖进了怀里,另一只手迅速拿住她挥舞捶打的两个拳头,反剪到她身后,这下将她实实在在地“箍”在了怀中。
他将脸逼向她面颊,眼眸盯上她因愤怒而有些迷散的双眼,沉声问道:“是么?本王先前那般温柔待你,你只觉着和现下这般箍你……是一样?”宁王咬着牙挤出的声音,发出隐隐的金石之音,见得已是怒不可遏了。
徐菀音被他箍得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愤怒到已臻极点,满面通红地咬牙恨道:“你弄疼我了,放开我……哼……你温柔待我么……现下才是真正的你吧,王爷!”她气咻咻地盯回他,将最后两个字“王爷”,从齿缝间狠狠挤出。
宁王终于被她激出一声失了理智的话来,他两道长眉竟由先前那拧结得化不开的深蹙,转为轻轻一挑,“哼……你确乎只会唤我王爷么?倒要叫你看看王爷……会如何待你!”
一起身,便如提了个沙包一般,一手抄于她身下,将她拎提而起,提到那雕花拔步床边,只轻轻一搡,便将她整个儿推落到床上。她刚一掉落,还来不及喘出那口慌乱之气,便见他已恶狠狠地倾身而下,一连串闪电般的动作,熟练而轻巧地将她控住——他以一个手捉住她双手压至头顶,一低头,将嘴压覆在她唇瓣上,她竟来不及合上嘴唇,便觉出口中有一条劲舌狂乱伸入,像要把她小嘴捣烂一般,暴虐凶狠地吻她。
她吃惊于这一向温柔到极致的宁王,竟能一转眼间如此粗野狂暴地对待自己,心中更是一片混乱地、绝望地坚信“他的温柔、他对我的好,通通只是假象,谁又看得清他的真相?那帅台上的宁王妃能么?我……能么?”一时间,委屈、失望、愤恨、恐惧、难以置信、悲哀……诸般情绪拉拉杂杂地翻滚而来,将她死死覆盖,让她恨不得就此消失、永远不要再见到他才好……
她挣扎无能,终于在那股蒙蔽了神思的飙乱情绪驱使下,狠狠地、不带一丝犹豫地咬了他的舌……一股血腥味即刻蔓延在他二人的口腔之中。
那宁王一呆,低低爆出一声“咬得好”,随即却更加狂放地在她口中肆虐,几番作势也要咬住她小舌,却终究没有咬将下去。一边听他胡乱言道,“菀菀却不会咬阿哥,是么?……咬起王爷来,真真是狠心啊……本王实在算不得温柔……这般待你……才是本王……才是你的王爷……是吧,菀菀……?”
他压住她乱踢乱打的腿,稳住她身子,开始将大手隔了她衣衫,在她身上四处摩挲,不一刻工夫,已伸入衣底,喘息着揉捏。听她在自己嘴下咿唔乱喊,更是紧紧密密地封住她唇舌,自己却喑哑着嗓音说道:
“你仍是不要阿哥,却是要这个王爷……是么?菀菀?本王今日……便给你个王爷……给你……只给你这个王爷……菀菀……你不信你阿哥?是么?觉着阿哥是假的?……只唤我作王爷……这个王爷却是真的……是么?菀菀……不要阿哥?要王爷?嗯?……”
那大手已是一路逡巡而下,扣至他上回如品仙飨一般亲吻之处。
不过一瞬,便听她喉嗓中传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那宁王于一派神飞缭乱中,将眼神一抬,恰看见一旁放置着那匣玉津膏,他胸腹一紧,呼出一口激颤之气来,仍是堵着她小嘴,硬声说道:
“阿哥……一直没舍得要你……要将你留到真正名正言顺那日……你却当阿哥是个假的,是么菀菀?你便是这般看阿哥的?硬要将阿哥唤作……王爷……哼,你且瞧着,王爷究竟会怎生待你……菀菀……”
宁王一壁将那手指急捻缓揉,弄得手下人儿一忽一忽地颤抖。却听那小女郎在自己口中不清晰地发声,虽不停嘤咛喘气,口气却仍是冷硬地说道:
“你可算说出来了……要留到真正名正言顺那日……嗯……我这莫名其妙的夫人,竟是个哪样的夫人?……真正的名正言顺,王爷不是有了么……今日在那帅台上,皇上赐的名正言顺……”
宁王听着她在自己身下,随了自己手指的动作,不断起伏娇喘,却仍嘴硬着说话,他自己也已耐受不住,深喘着吻断她的话,说道:“王爷却偏偏不喜欢名正言顺,就爱……你这……名不正言不顺……怎的,你便要逼本王这般说将出来,你便欢喜……是么?菀菀?……本王便……给你欢喜……今日,定要了你,菀菀……”
他已伸手指抠出些玉津膏儿来,不疾不徐地抹了上去。
听她颤抖着、长长地“啊”出一声,宁王便在她唇上说道:“阿哥便是那般……傻,忍到那样了……仍没舍得要了你!你却只唤本王作王爷?……菀菀,你不信阿哥?却要逼阿哥来做了这个王爷……是么,菀菀?现下……可满意么?”声音中已带了难以自抑的急切与躁乱。
菀菀在他手下不住颤抖,浑身扭动,却哪里脱得开他掌握。
她慢慢被他那愈来愈温柔的手和那绵软黏腻的膏儿,抹得浑身瘫软。不自觉地想起那日,他也是这般温柔地唤着自己“菀菀……”,可他那时,是自己的“阿哥”!
她突然被自己思念中的“阿哥”触动了不知哪根心弦,不知是依赖、恋慕、还是怀想……。这情愫绵延着,迅速笼罩了她全身,令她鼻头一酸,眼泪便开闸般狂流而出。
不知何故,她竟伴着这铺天盖地的泪水,轻轻唤了一声,“阿哥……”像是只唤给自己听的,又像是唤着那日那个温柔待她的阿哥,或是……在唤今日这个缭乱的王爷……
已然彻底沉浸于菀菀的宁王,听见了这声“阿哥”,随即才察觉到她满脸的泪水。
他戛然停住了动作,哪怕那处已然躁狂发作得闷痛不已。他仍然在听到那声极轻极轻的“阿哥”时,便完全停了动作。
他一停手,她便觉出自己那委屈犹如山倒,轰的一声将她压覆淹没,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身子也从呆愣住的宁王身下挪出,衣裙凌乱地蜷曲到一边,哭得肩背耸动,将个在她身后侧仰着的宁王哭得霎时间便心痛不已。
徐菀音这番哭泣,也不止因为“阿哥”或“王爷”,实在也是突然从柳妈妈那处听来,自己先前竟经历了被爹娘弃了给太子,活生生给抛入茫茫大海造出个死遁,又被昏迷着运回京城,在太子东宫地牢中关押数日……等等堪称惨绝人寰之事。
她如何经受得住?
宁王来时,她仍被那故事麻木着神情,好似听了个话本子里的故事,又恍惚地想着,便是话本子里也未曾看过这般凄惨的故事啊……
待宁王来问,她心中那恨,仿佛寻得了个出口,满脑子里皆是他和那宁王妃立于帅台之上,立时便将他前几日里在自己面前那般温柔怜爱、殷殷眷怃的模样给打翻了一地,心想他为何要作假来欺骗自己?竟是要将一个连爹娘都弃了的可怜女子,给欺负到地底下去么?
又恨自己,除了他,这世间竟好似再无旁人可倚靠依赖,竟似被他牢牢拿捏住了,只能任由他想将自己箍于何处,便是何处……
一时间便犯起浑来,心想自己为何要被人拿捏被人钳制?旁的法子想不出来,那就彻底消失掉,也要留下个魂飞魄散的自己来,好过那个被人随意箍住、想如何便如何的可怜人!
待她见到那宁王显出凶相来,恶狠狠地在自己身上任意挞伐,宣称他便不做那虚假温柔的“阿哥”,完全可以是自己口中那个冷硬残忍的“王爷”……
她有些崩塌了,分不清他这番爆发是真是假,哀叹自己竟留不住先前那个“阿哥”,或是,那“阿哥”根本便不存在,他实则就是王爷!
毕竟是王爷……她痛哭着想,自己竟要去期待那个王爷,成了自己世界里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么?——
作者有话说:端方王爷,也是会爆发的!
第137章 无题
澄心院外, 友铭焦急地在那青石小径上来回踱步,不时看向那愁眉苦脸坐在老槐树下的柳妈妈。
主子爷进到澄心院厢房已半个多时辰了。虽然那院落不小,可还是有些声音从厢房透了出来。
友铭当然能理解那些听上去就不那么平静的声音。主子爷还是宇文世子的时候, 友铭就看着他——那位一向沉稳、任事都难不住的主子爷——但凡关涉“徐公子”之事, 就会出现些关心则乱的情形;那位“徐公子”也好生会找麻烦, 总能招惹些难缠之事在身, 让主子爷为了她, 动辄不惜跨越千里……
更何况今日这如此刺激、令人匪夷所思的两位“夫人”相撞!就连友铭都替王爷感到头疼。
可更头疼的是,大营那边派来的传令兵就在官廨门口候着,说是张副总管请王爷务必立刻回营。先前王爷一听说徐姑娘回了右卫官廨, 立时便将军务交与张副总管过问, 到现在, 一箩筐急务都等王爷定夺,大军不日便要开拔, 一日事必须一日了,实在耽搁不得!
终于听到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宁王沉着他那张俊脸走出,轻轻带上房门,快步走到柳妈妈身前叮嘱了几句,随即朝友铭这边过来,友铭忙伴着他主子爷急匆匆离去。
随后三日,宁王李贽接受皇帝正式任命, 领取象征权力的“节”和“钺”;又行“告庙”与“陛辞”大典,由皇帝在丹凤门亲自为他践行, 赐御酒、宝马与铠甲。
他间中令友铭每日两趟回右卫官廨,过问徐菀音情况。
第一日里,友铭禀报说, 夫人整日都在跟随军医令汪大人学习;
第二日午时,友铭禀报说,徐姑娘很得汪大人夸赞器重,汪大人请徐姑娘做一套“伤情记录符号样本”,可用于日后战场上,令医兵可快速填写,便于军医令快速统计伤情、调配药材……
宁王听友铭一口一个“徐姑娘”,皱起眉头问他,怎的不称夫人了?那友铭摸着后脑勺讪讪笑道,徐姑娘这般吩咐,他只得这般说。
宁王心中沉甸甸的,苦于诸务牵绊,他丝毫脱不开身,又想着自己并无更好的说辞,能劝服菀菀在目前这尴尬的情形之下,继续自认是宁王夫人。只得于当日晚间,传了汪大人入帐。
哪知汪大人带来了一个更令宁王措手不及的消息,道是“徐公子”愿随军医队伍开拔!
汪大人言道,自己深感徐公子能提供极为有建设性的帮助。仅这几日与徐公子的沟通,便已有“伤情记录符号样本”和“药材消耗速查表”等极有助益的想法,现下正由徐公子捉笔书写与设计,待该类样本、表格用于战场,势必能极大提高医疗效率,减少伤亡;且徐公子还想将一些疑难杂症或特殊伤情的处理全过程,以图文形式记录下来,实则不仅是宝贵的战时医学档案,日后也可集结成册、惠及后世……云云。
宁王看汪大人面不改色地说着“徐公子”,忍不住打断他问道:“这徐公子却是……”
汪大人一揖到地:“王爷容禀,徐公子正是夫人……因夫人她心怀仁术,愿随医队服务战事,然则营中皆为男子,为行事便宜、免生枝节,下官与她商议,以为暂以男装示人,最为稳妥。”
他略抬起身,眼中流露出纯粹的赞赏:“下官此前便已深知,徐公子于医道悟性非凡,习学之能更胜须眉,所绘之图,于我军中医务实有再造之功。下官早有延请之心,只恐唐突。如今见其主动请缨,志虑忠纯,下官……下官实是喜出望外!”
说到此处,他再次躬身,语气郑重:“故而,下官冒昧,恳请王爷允准。允徐公子暂列医官序列,使其才华得展,亦是我征北大军之福。下官必当竭尽全力,护其周全,不令任何琐事扰其清静,专司医教图谱之事。”
宁王只听得瞠目结舌,他却不知菀菀之能,竟得了汪大人的如此推崇。便再三询问汪大人。哪知汪大人当场取出一本刚刚摹印好的《战伤急救图谱》,翻指着上头精细繁复的画样,满眼放光,见得出确是对菀菀的心血之作佩服得五体投地。
宁王看着那一页页战伤急救图,竟是菀菀在两个日夜里辛苦画出。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自己竟未对她有过半句慰问与感激,霎时间心中狂潮翻涌,忍不住拿了那本《战伤急救图谱》,快步走出中军大帐,骑马便去了右卫军廨。
夜色已深,皇城肃静,打更的梆子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幽幽回荡。
宁王心绪纷乱地纵马前行。这两日来,他好似只因了被征北军务牵拽,于是无法去顾及菀菀,而实则是,他自己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
那日他被那发怒的小女郎激得,对她做了些失了理智的举动。其后见她哭得情不能自已,他也觉心痛后悔,却丝毫不知该拿何话来安抚她。只得草草叮嘱了柳妈妈几句,令柳妈妈将自己曾用来应付太子与皇后的婚书、聘书、礼书,乃至菀菀的户帖,后面慢慢拿出来给菀菀过目,以确认自己与她的夫妻关系并非虚无。叮嘱完后,便急急回了泸水大营。
他甚至在无奈中有些发狠地想,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菀菀,她如今在自己庇卫之下,若气恼那是“箍”了她,此时自己无从分辩,也找不出旁的法子,来令她觉得并非被“箍”,那便只能如此!她要生气恼怒,也只能在自己替她备好的路径里先且走下去,万不能由她任性跑掉。
因而又与校尉刘将军叮嘱一回,令玄衣卫队务必将菀菀牢牢护住看紧,同时需要尽量不露形迹。到开拔那日,若她发怒,也必得劝服了她乖乖随行。自己这个定襄道行军大元帅,只得在道中寻机前去安抚于她。
宁王却是没想到,那小女郎竟自行做了一番安排,听上去竟是不再认他这个夫君,甚至说服了汪大人,要扮回“徐公子”,去做什么医官。
听那汪大人所言,道是菀菀于医道极有悟性,甚而创新出能极大提高效率的医用手段。宁王自是替她感到高兴……若没有她不再认自己作夫君这回事,自己当然会心无旁骛地支持她。
可是现下……宁王忍不住心中不安,疑心菀菀却是要……借机与自己就此生分了去么?
若菀菀要那般想,却也并非不可能。她那日见崔氏女大张旗鼓地在营中、在万千将士面前以宁王府主母的姿态出现,她因而恨自己隐瞒了她,却也知道不可能即刻便掉头离去,于是要一步一步地,从“夫人”,变了“徐姑娘”,又成了列序医官行列的“徐公子”……
菀菀……是想要慢慢抽离开去,离开自己么?
宁王心中又是凄怆寒凉、又是惶恐不安,顾不得其它,只想去见她一面,抱抱她……亲亲她……,从她那处求来个答案,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要她告诉自己,她,仍是自己的菀菀。
澄心院外,玄衣卫队的夜间值守侍卫正自巡守,忽见宁王殿下深夜出现,忙行了跪礼,随即替宁王叩响院门。
柳妈妈趿拉着靸鞋,披着件半旧的酱色比甲,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见是宁王,忙侧身让了进去。
“王爷,这时辰……小姐房里灯都灭了好一会儿了。”柳妈妈压着嗓子说道。
宁王“嗯”了一声,见那厢屋窗棂漆黑,寂然无声。
他皱眉看向柳妈妈,低声询道:“小姐?……”心道菀菀竟做得这般令人心惊的周全,在所有人那里都要令他们改了称谓。心底不禁涌出一丝愠怒。
柳妈妈如何不知宁王心情,她刚想跪下来解释,被宁王扶住了手腕不令她跪,只好低声回道:“王爷,那日小姐哭了许久,老奴按您所说,将那些婚书聘书礼书通通拿出来给小姐过目,她看了也不说话,只说让老奴莫要再唤她夫人,仍唤回小姐……又说……又说……”
柳妈妈正嗫嚅着不知如何往下讲述时,只听厢屋里传来徐菀音清亮亮的声音:
“柳妈妈,王爷既来了,我便直接同他说罢。”
随即窗棂处透出烛火光亮来。
宁王听见她声音,心中“咚”的一响,有些沉闷地压了他一息,说不出是何滋味,抬步过去推门而入。
只见菀菀坐在窗边书案前,身上披了件青衣布衫子,秀发显是方才随意挽起的,在脑后松松地梳成一个垂髻,小脸上素淡清雅,一派静谧无波。
宁王两日未见她,此时看她慵慵懒懒、娇娇柔柔的模样,在烛火之下实是秀丽无边。心中又是一股爱意横流,伴了些怅然,直想就这般过去抱住她,将心中惶恐一股脑地对她问将出来。
宁王终究忍住了那冲动,将手中撰着的那本摹印《战伤急救图谱》轻轻放在她面前的书案上,说道:“菀菀,阿哥今日方看见你画的这《战伤急救图谱》,才知道,那日汪大人来替你请功,实在没有夸大,你所做此事,非只惠及此战,必会惠及千秋。这功劳,足称得北征首功啊。”
徐菀音眼睛一亮,她自己也还未曾见过这《战伤急救图谱》的摹印成本,轻轻将印本拿起来翻看,面上禁不住流露出笑意。
宁王见她欢喜,心中一动,缓步上前站她身后。
徐菀音翻看了几页,觉着身后那人贴自己甚密,便合上书页,站起身来,退开两步去,与宁王相向而立——
作者有话说:哎!宁王殿下追妻,要历经多少难才够?
第138章 谈判
厢房内烛火幽然, 光线甚暗。
宁王看着眼前那站立姿势里带了些微防备之态的菀菀,心中一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菀菀,阿哥听说你这两日做了好些事, 汪大人对你好生夸赞, 阿哥听得心里也是欢喜, 你有这般才能, 又能依你心意发挥出来, 确是再好不过。”
徐菀音面上神情略有放松,垂眸看一眼手中那本《战伤急救图谱》,并不说话。
“征北军即将开拔, 阿哥今日已允了汪大人, 将你暂列医官序列, 行军时,你的马车可编入后军序列, 紧跟着军医和辎重队伍……”
宁王先前实则并未对军医令汪大人所说予以首肯,却在此刻看着菀菀时,心想若自己依了她心意,她必定欢喜,竟毫不犹豫便开口说出“允准”来。
便见那小女郎霎时间眼睛一亮,果然显出喜不自胜的神情来。宁王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一些,又说:
“柳妈妈却是不合随你入了后军队伍……”
“我也是这般想,已与柳妈妈商量过, 她会去田庄待些时日。”
宁王点点头,道:“栖羽阁过来的几个丫头里, 菀菀可挑上一个随着入队,方便照顾……”
徐菀音摇摇头,眼眸亮亮地说道:“我可以照顾自己。”
“玄衣卫的刘将军等人, 会在后军内护卫你……你得令阿哥放心。”
徐菀音说不出反对的话,她知道这已是宁王的底线。
今夜她见宁王深夜而至,本已高度紧张起来,心想少不得一番据理力争,若他不能允准……她实则并未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应对。
此刻听宁王一上来便轻轻松松主动允了自己所求,她心中一阵轻松,便对宁王福了一福,表示感谢。
她一动作,宁王便已近了她身,伸手扶住她,双眼灼灼地看她,显是不会再放的了。只听宁王柔声说道:
“菀菀,阿哥不过两日没见你,怎的今日这般生分……到现下还未唤我一声阿哥?”
徐菀音心中一紧,心想他那般简单地、几句话说完自己原本以为要多费口舌之事,此刻便要扯那不相干的,也不知他允准的那些,和自己所求到底是否一致。便又退后一步,脱开他手,说道:
“……我从这两日起,已扮作男子,往后还请……唤我徐公子。”因有过上回与他之间关于“阿哥”与“王爷”称谓的争执纠缠,她此刻毕竟没敢唤出那声“王爷”来。
宁王却已被她这话说得又是紧张、又是难过起来,忍不住逼上一步去,双手捉住她肩,问:“你愿做徐公子,你便做,只在阿哥这里仍是菀菀,可好?”
徐菀音轻轻挣了挣,见已是挣不开他手,便不再往后退,只低垂了眼眸说道:“此后随了征北军,我便是一名医兵,却不大有机会去做……菀菀。”
宁王俊眉微微一扬,想起战场上那些一身沙土血渍的医兵,随即皱了眉头,说道:“医兵?汪大人允了帮你求做医兵么?他可没敢到阿哥这里说出这般妄言……”
“我所做之事,并未脱出医兵范畴,例如做出‘伤情记录样本’和‘药材消耗速查表’,真正用起来的,仍是每一个医兵。我也唯有去往他们当中,与他们一同商量,才能制出真正可用的样本和图表来……”
宁王头回听她这般认真地叙说自己所做之事,竟桩桩件件都是实在又有用的,完全能见出她所费心思、与想做好此事的愿望,都并非虚言。心中实在被她感动,手上微微一使劲,已将她拥到怀中,轻声说道:
“菀菀说的是,阿哥并不反对。只是征北军里,医兵多达数百人,菀菀却只得这一个。医兵能做之事,菀菀学起来恐是不难,可菀菀现下要做的,莫说医兵了,便是汪大人,原先也不曾做过……阿哥想,菀菀要做军医,阿哥便给你封个‘征北行军总管府医药局典记’的名号,你也好做事。”
徐菀音见他又是这般不由分说地抱住了自己,甚感无奈,这番情状实在与自己这两日里心中所想不合,突然间恼怒起来,忍不住便将方才一直没敢唤出的“王爷”两个字,迸出了口:“谢王爷封,那么我往后便是徐典记了……”
宁王听她犯着执拗,就是不喊“阿哥”,却将那声“王爷”又唤出了口,想起那日自己因她唤“王爷”便发着狠在她身上强行动作、终于令她痛哭着收场,此时却是心慌多于恼怒,颤声说了句:“菀菀,为何又唤我作王爷?你重新说一遍……”因了心慌,不由自主将抱住她的双手又收紧了些。
徐菀音觉出他收紧了怀抱,立时又逆反起来,心想你终究只会来“箍”住我,欺负我毫无办法是么?便皱了眉头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伸出两手握成拳头抵在他胸膛上,狠劲推他。
宁王被她抵抗得心痛难言,怔怔地放松了怀抱,随即被她猛地推开,只见她几步挪到厢房中央,躲闪着眼神说道:“柳妈妈已将那婚书礼书聘书……拿给我看了,我却不知,这便是你我……夫妻关系的证明么?”
宁王突然听她说起这个,下意识回了一句:“自然便是啊!”
徐菀音垂下眼帘:“我本也不懂那些礼数,却看话本子里写的,嫁娶须得三媒六聘,拜堂合卺,才算礼成。我们这般……只在文书上写了几行字,怎的便算作夫妻了?”
宁王听她果然开始与自己掰扯起夫妻关系之事来,胸口被一阵阵扯得生疼,还未及答话,听她又说:
“我爹和我娘……也不知算不算给了‘父母之命’,我也是不知,那通两家之好的‘媒妁之言’,又有没有带到。我只是知道,男女成婚当有礼,这礼,不是为了排场,而是为了让女子知道,她是被郑重其事地接入了新的家门,她的身后有父母的祝福,她的未来有天地为证……”
她抬眼看向宁王,眼中带着迷茫和一丝倔强:“我却不知还能不能听到父母的祝福……更不能去指望未来有天地为证……”
说道“父母”二字时,徐菀音眼泪已是长流而下,她显然羞于将这因了父母而悲伤的眼泪显露于人前,便背过身去,悄悄抬手拭泪,一壁继续说道:
“文书上写得再清楚,于我而言,也只是无根无凭,这样的夫妻关系,请恕菀音愚钝,实在不知该如何认同。”
宁王被她这套听起来有理有据的说辞,一字一句地击打着神经,仿佛要被一锤一锤地钉入地底,再无翻身之机,竟激出他胸中那股战斗意气来;加上他整日里忙于军务,本已被万千头绪牵扯了几乎所有精力,此刻实在无法与心爱之人细究礼数人事,便咬牙硬声回道:
“菀菀,你忘却了以往,如今要说这文书乃是‘无根无凭’,阿哥不怪你。我与你的过往、这夫妻文书背后,过节甚多,甚是复杂,此时阿哥来不及与你细细分说。可你徐菀音现下,从官府的户帖,到宗人府的玉牒,白纸黑字,朱砂金印,你之名姓,已与我李贽紧紧相连,清清楚楚,无可辩驳!你,的确便是我李贽之妻!”
他语气铿然地说完这番话,只见眼前那小女郎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竟似块顽石般一动不动,看得他心神一颤,走向前一步,复又柔声说道:
“菀菀,你自是不记得,当初我与你一道回了郁林,你深夜里来告诉我,说上门提亲的六礼,应是保证新人各自心愿达成的规矩和约束,你说你的心愿,乃是和我……和我在一起,这才是符合六礼的根本……你可知,阿哥当时听你说出这番话,心中欢喜得……若有人要与我换了全世界,也由他拿去……”
说到此时,那盏烛火不知为何突然熄灭,房中只剩床榻前小小一盏夜灯,二人的身影被昏暗的夜色弥散了形迹。宁王只觉着眼前那娇小的背影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一缩,忍不住便抢过去,从身后一把拥住她。
一经将她身子深拥入怀,宁王的心又柔软得无边了,垂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菀菀,你千万莫要怀疑你我相爱!你如今想不起来,阿哥唯有对你更好、更耐心,等你想起来那日!阿哥只求你……莫要否认与我的关系,莫要只将我当王爷。我是你阿哥,是你的夫君,无论如何也不会变!”
他一壁说着,一壁已是将她身子转将过来,自然而然去寻她小嘴亲吻过去,却被她在黑暗中躲开了,只听她声音有些冷冷的说道:“可惜我现下想不起来那些,只能请王爷耐心等我想起来那日……”
宁王被她冷漠入骨的一句话,说得全身好似僵住了一般,一颗心直往下沉,不知要沉到何处才得见底,无论如何也是不甘心,更怕自己承受不住。便捞住她想要挣脱的身子,一咬牙干脆又将她打横抱起来,几步走到床榻边,将她放入床褥,一壁硬声说着:“你想不起来么?阿哥帮你想……”
徐菀音却也并不挣扎,或是因了知道挣扎也是无用,只得由那宁王将自己抱到床榻之上,又欺身过来将自己压住,随即不由分说地亲吻过来。她只闭紧了口唇,令他亲不踏实。那宁王数度要将劲舌撬开她唇瓣,均是被她侧脸躲过。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将手把住她后脖颈,只轻轻一捏,她便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来,他舌头便长驱直入,在她小嘴中迷醉不已地舔舐。
或是因了前几日里已有过些将尽未尽的肌肤之亲,宁王的亲吻很快又变得不老实起来。徐菀音觉着他手已伸入自己衣底,随即将头也埋了下去,极是熟练地掀衣叼住,来来回回地亲吻吮吸。
那宁王正自情动,忽听菀菀的声音在上方说道:“我虽不记得我说过什么‘符合六礼的根本’乃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却记得,那日宁王妃于大营内,对三军说道,要替王爷谨守门户,肃清内帷,安定京中,令王爷无后顾之忧,尽内助之本分呢……”——
作者有话说:王爷请看箭!
第139章 徐典记
厢房内, 雕花拔步床之旁的小夜灯释放着微弱的暖光。
宁王听见菀菀似若平静地在自己头顶说完那番话后,停了动作,从她胸口慢慢抬起头来, 看着躺于床褥间青丝散乱、衣衫半解的娇美女子。
她语调虽是平淡无波, 面上却绯红一片, 双眼紧闭着, 鼻翼微翕, 胸口起伏得也甚快,雪白肌肤上方才被自己亲吮留下的点点红痕,随了她的喘息, 仿佛在微微颤动。
这实在是将自己诱得爱入了骨髓的女子。宁王眼中余烬未熄, 舍不得挪眼地看她, 心中想着她方才说出的话,说她记得宁王妃如何如何……。
菀菀……是在嫉妒么?
宁王低声问了出来:“菀菀, 你是在……嫉妒崔氏么?”
徐菀音乍然被宁王这般问出来,突觉恼怒,心中纷乱地想,自己怎会嫉妒……那个女子?
她脑中又浮现出那宁王妃身姿高挑袅娜地站立在帅台上,一派绰约雍容的模样,还有……她身旁的宁王!自己好似从未太过留意宁王的形貌外表,那日突然见他身着一身玄色帅袍,风流俊逸, 神色淡然地立于那宁王妃身侧,二人竟有种天缘绝配之感。
她当时便讪然地想, 何须自己来觉着他二人乃是天缘绝配?他二人一个是宁王,一个是皇帝亲指、诏告天下的宁王妃,不正是彻头彻尾的天缘绝配么!
此刻被宁王在床帏间明晃晃地问了出来, 她忍不住一下子坐起身来,一边伸手胡乱拢起自己衣裙,一边深皱了眉头说道:
“王爷不该问我这样的问题,王爷也不该再这样对我,我方才便是想要叫王爷停下,才提起了王爷的宁王妃,哪里来的什么嫉妒……”
宁王伸手抓住正要挪下床榻的菀菀,问:“若我不当这个王爷,也没有那个宁王妃,菀菀还会恼怒么?”
“王爷便是王爷,宁王妃也好端端地就在宁王府里,王爷竟这般问,是要写话本子故事么?”徐菀音挣了挣,却哪里挣得出宁王之手,她眼底隐隐泛起水光,声音带出些尖锐的讥诮,继续说道:
“哼,那些话本子里的桥段,可不正是如此么?那富贵人家的公子,家中明明已有贤惠端庄的正头夫人,却偏要在外头,对着不知起首的小姐说什么身不由己、情难自禁!用些温柔手段,逼着做些……做些逾矩之事,便以为是抬举了人家,哄得人晕头转向,只当自己是遇到了良人!”
她越说越激动,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面上因了愤恨变作一片赤红,一直红到耳根,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
“可结果呢?不过是始乱终弃,徒留笑话!那小姐轻则损了名节,为人不齿;重则……便如那无根的浮萍,被人玩弄于股掌,最终落得个凄惨收场!王爷如今对我做的,与那些话本里的负心汉、薄情郎有何分别?你……你这般举止,将我徐菀音当作了何人?是那等可以随意轻薄、无需尊重的外室?还是你闲来无事,用来排遣的玩物?”
她将似在冒火的目光直直刺向宁王,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决绝:
“我虽忘记了自己来时路,爹娘也只当我不再存于世,我却不是只留下了个不知所谓的躯壳,尚且还有颗心。既还有颗心,我便容不了这等失了尊重的……亲昵之举!王爷若还顾念一丝旧情,或是对我还有半分尊重,就不该再这样对我!”
宁王被她这一番甚为激烈的言辞惊得一阵怔忡。自己长久以来对她一往情深的刻骨之爱,百转千回的艰难守护,竟被她拿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薄情郎来做比。明明知道她之所言极是荒谬,此刻却因了那宁王妃的存在,弄得他无从辩驳。
他深深看入她眼眸,过了好一阵,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松开握在她肩上的双手,俊面上突然绽出微笑,说道:
“菀菀莫要恼怒,阿哥没有半分不尊重你的意思,确乎只是太过……爱你,情难自已……呵,菀菀觉着这情难自已乃是负心汉、薄情郎的借口,阿哥此时也说不出旁的,更是没法子再写个话本子故事来将那崔氏改了去……还是菀菀有本事,也没见写话本子,便将自己从宁王夫人变作了军医典记官……既如此,阿哥便先且认你这个典记官徐公子……”
他起身踱至屋中,语气变得严肃、清晰,带了些不容置疑的权威:
“徐典记,此去一路行军,按理说,行军纪律会有军医令汪大人与你交待,阿哥今日便多嘴先说与你。你需谨记三条,其一,务必紧随军医团队左右,不得擅自离队。营中不比官廨,人马混杂,号令森严,落单则险。其二,一切行动,需听军医令汪大人调度。他掌医营规程,熟知军伍疾疫,你虽多掌文书之事,亦是他麾下所属,不可擅作主张。其三,严守行军律令。何时启程,何时扎营,何处取水,何处安寝,皆依令旗金鼓而行,不得有半分逾越。”
宁王转身看向徐菀音,她此时也已随至他身后,垂眸聆听。
他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身上,难掩牵挂:“塞外苦寒,风沙凛冽,你……要好生照看自己。遇有难处,既可寻汪大人、刘将军他们,亦可……直接来寻阿哥。”
“是,王爷。”
——
开拔之日,卯时三刻,晨光熹微中,潼关城门洞开,征北大军如一条玄甲巨龙,浩然而出。
前军、中军、后军序列分明,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精锐的斥候轻骑与先锋营,蹄声如雷,尘土飞扬,率先没入官道尽头的尘烟里。
在中军核心,宁王李贽一身玄甲,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行进于那辆象征统帅权威的驷马战车之侧。“李”字王旗与“征北元帅”帅旗在他头顶猎猎作响,亲卫环伺,气度森严。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行进中的队伍,只在视线不经意掠向后军方向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中军之后,便是绵延数里的后勤辎重序列。粮草、营帐、器械等物资装载在无数大车之上,由辅兵与民夫驱赶着牛马,缓缓而行,车轮轧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军医团队的序列位于辎重队伍靠前的位置,紧随中军之尾。数十辆较为轻简的马车装载着药材、布匹等医用品。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夹杂于其中,看起来与军中其他高级文吏或医官使用的车辆别无二致,甚至更显陈旧些。然而,车厢木板内里实则经过加固,并夹衬了薄铁皮,具有一定的防箭能力。车内铺设着厚实的软垫,设有固定的小桌和储物格,以便乘车人放置书籍、画具,并在颠簸的旅途中得以稍事休息。
徐菀音靠坐在车内软垫之上,青丝紧紧束在冠帽之中,身上是一袭略显宽大的青色军医典记官服。
出发前,柳妈妈取出几幅束胸绢布交付给她,细细教了她如何配合呼吸吐纳的动作,将她那比早先明显出挑了好些的胸脯,收束于绢布之下,却是无论如何也束不成如原先那般贴服平整。只好重新去领了一批稍大一些的医官服色。
车辆随着不平的路面颠簸摇晃,她偶尔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尘土飞扬的景象。
军医序列的马车周边,徒步行走着几百名医官、医兵和学徒。其中混杂了些身形精干、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玄衣卫,他们身着普通辅兵或低阶文吏服饰,看似散落,实则始终将徐菀音的马车护于中心位置。
首日行军对徐菀音来说实在新鲜。
车轮单调的吱呀声,成了这漫长一日的唯一韵律。
午时,全军有短暂一炷香的暂顿。几万人的行军队伍,绵延得前后望不到首尾,竟能做到在暂顿时分,全军默然,唯有分发干粮的炊兵沉默奔走。众人或倚车或靠树,就着冷水匆匆咽下坚硬的胡饼。
徐菀音伸首朝前方汪大人的马车探了探,见他并未踏出马车,便也在车内抓紧吃下领到的干粮。
那名人高马大、身上挂满干粮的炊兵,不知为何,又两次跑来敲她马车车栏,一次递来个水囊,一次却是一小布包酸酸甜甜的野果,皆是递入后,便满面笑容地跑走。
简短仓促的午膳后,队伍便再未停歇,像一道铁流,机械地向前、再向前。
徐菀音复又靠在颠簸的马车内,取出从汪大人那处借来的几本医书翻看,却被那土路颠簸扰得眼前字样胡乱跳动不已,几乎读不下书去。
她只得偶尔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见外头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沃野,被一片一片甩在后头。前方则是无穷无尽士兵的背影,玄甲在阳光下反射出闪烁的光芒。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兵器与甲叶偶尔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千万双脚踩踏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汇成一股压抑而强大的力量,震得她心口发麻。
她在这仿佛无边无际的默然行军中,偶尔忍不住会想,他……此刻在何处呢?自己所在的位置,竟连他的帅旗也见不到。
暮色一点点浸染天际,终于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就在徐菀音觉得这颠簸与行进永无尽头时,车外传来与行军节奏不同的号令声,整个后军序列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当马车最终停稳,徐菀音扶着车厢壁,略有些踉跄地踏足地面。一股带着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举目四望,见队伍正身处一片背靠缓坡的平坦塬上,地势略高,利于排水与瞭望。脚下踏着干硬的黄土,远处是更深沉的黑暗,想来是连绵的沟壑。
耳边传来远近不一的哨兵呼喊声,“就地扎营……”
只见营区已初具规模。先行到此扎营的斥候与工兵效率惊人,远远望去,中军方向帅旗已立;而近处,属于后军的这片区域,一道道掘出的矮土垒、和插于土地的简易营栅,已勾勒出营盘轮廓。
几处空地上,炊兵埋下了行军锅灶,橘红色的火苗在夜色中舔舐着锅底,几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粟米粥的香气,给这冰冷的黄土坡带来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作者有话说:老婆又变回了徐公子,宁王殿下想不想哭?
第140章 仰慕
玄衣卫校尉刘将军恭恭敬敬过来, 将徐菀音领到医营区域旁的一小块空地。
只见两名作普通辅兵打扮的玄衣卫,正默不作声地将一块深灰色厚实的牛毡迅速撑开、固定,一座小而密实的帐篷已初见雏形。
待徐菀音到马车内将自己的小衣包取过来时, 那座牛毡帐篷已搭建妥当。她掀帘进入, 只见一挂瓢形瓷质油灯静静地亮于篷内, 偶尔轻轻地“噼啪”一爆, 爆出一丝淡而温暖的油气。
只听刘将军在帐外朗声道:“徐典记, 夜饭给您取来了……”
徐菀音忙掀帘出来,见刘将军手里端了一方木制托盘,勾着腰候在那处, 像是要替自己送入帐去。她极是不好意思, 抢上一步接过托盘, 连连道谢。
又听刘将军指着小块空地的侧边一处搭了毡布的小小格栅,说道:“徐典记, 那处乃是给您搭的茅房,往后每日扎营,都是这般格局。末将这便退下了。”
徐菀音将那托盘夜饭带回帐篷,放到那张折叠案几上。见那夜饭乃是一木碗热腾腾的粘稠粟米粥,一块喷香的胡饼,几大块肉干和芥菜干。虽远不如平常里的吃食那般细巧多样,在经过一整日行军后摆在面前,却显得极为诱人。
正要坐下来吃时, 只听帐外一阵脚步声哒哒哒跑来,友铭的声音在外头说道:“徐典记可在?”
徐菀音应声出去, 见友铭一身近身护卫的短甲打扮,比往日那副小厮的模样精神了许多。他笑嘻嘻地端着两碗吃食,一碗里是满当当香气扑鼻的炙羊肉, 另一碗则是好几样绿绿白白的菜蔬。
那友铭也不多话,侧身跨入帐中一步,将两碗吃食放在案几之上,随即跨出帐来,对徐菀音一个叉手抱拳,问道:“徐典记,今日第一日行军,您一切都好么?”
徐菀音答了声“都好”,见友铭仍站那处不走,好似想等她说些什么,便说道:“你给我拿这么些吃食来,我也吃不下,往后可别再拿来了……”
她话音一落,帐前便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友铭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后又笑起来:
“这炙羊肉和小炒菜蔬,您平常里也爱吃的,殿下……小的去跟杨火头交待的这两个菜,看着跟您平常吃的也是一样……”他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下,没忍住又道:“殿下……不是,是小的自个儿想着,这往北走越见风寒,不比京里,徐典记您身子单薄,需得吃好些才能抵受得住……您好歹用些。”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徐菀音的脸色,眼神里满是期待,盼着她能顺着这话头,问一句“殿下可也用过了”,或是流露一丝关切。
却听徐菀音声音平静无波地说道:“有劳你费心。军医署自有饭食安排,并未短了我的。若总这般特殊,也于军规不合。你请回罢。”
她好似并未在意到友铭话语里明里暗里提到的那个“殿下”。友铭眼底的光亮慢慢黯了下去,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再次抱拳行礼:“是,小的明白了。那……徐典记您好生歇息,小的告退。”
夜色如墨,浸染了整座军营。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燃得噼啪作响,将宁王李贽俊挺的身影投在帐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晃动。
宁王刚草草结束了这日的晚膳。他本来也不大有胃口,却听杨火头来问友铭时,友铭特意让做了菀菀爱吃的两样菜,后头杨火头端将上来时,他便吃了些,尝着确乎是平常里菀菀爱吃的那个味儿,才放了心。
碗筷甫一撤下,帐内便恢复了之前的紧张与忙碌。
行军书记官捧着今日的各营禀报文书,躬身立于案前,一条条念着:
“前锋营禀,今日探路三十里,前方官道平坦,唯十里外有一处浅滩,需注意辎重渡河。”
“辎重营禀,粮车有三辆轮轴损坏,匠人已在抢修,预计明日可恢复行进……”
“医营令汪琥胥禀,今日收治辎重兵不适五人,扭伤三人,皆已用药,情况稳定。另……”书记官念到此处,微微一顿,似有些疑惑,“典记官徐菀音……今日随军行进,一切安好,并无不适。”
当“徐菀音”三个字传入耳中时,宁王正在标记辎重位置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朱笔在牛皮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书记官念完禀报文书退下时,宁王唤了一声友铭,友铭忙上来悄悄说了声,“爷,刘将军早已在外头候着了,是请他此刻进来……还是待您军务处理完再说?”
“请他进来罢。”宁王并未抬头。
“王爷。”玄衣卫刘将军悄然而入。
宁王仍未抬头,只从喉间应了一声:“嗯。”
刘将军的声音平稳无波:“徐典记今日一切安好,启程后便一直安安静静待在马车内,未曾随意走动,午间歇营时也未下车。”
宁王的目光仍在地图的等高线上逡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刘将军继续禀报,语气依旧刻板,却透出森然寒意:“唯有一事需禀。今日午间歇营时,有一炊兵,名唤赵五,先后两次接近徐典记车驾。一次以添水为名,递送水囊;其后又以奉上野果为由,再次靠近。”
听到此处,宁王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厉地射向刘将军。
刘将军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腰板挺得更直,语速不变:“卑职已查明,此人行为确系出于……仰慕,并无其他背景。然规矩不可废。卑职已将其即刻调离炊兵营,命其前往前锋营陷阵营效力,不得再靠近后军序列。”
宁王听完,眼中那丝凌厉稍稍收敛,他重新垂下眼帘,看向地图,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知道了。下去罢。”
“是!”刘将军抱拳,利落转身,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帐外。
帐内暂复寂静。宁王稍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神有些阴戾,脑海中浮现出菀菀身着男装的模样……
自己当初便是一见到那个明朗跳脱的少年,就不由自主地将她印入心间,而后她竟如同楔钉一般,被不知何方来的力量,一楔一楔地、越来越牢地钉入他心底深处……
如今,自己一心将她当做妻子,她却好似一心要离自己而去,复又回归为那个少年。竟招得那炊兵也要去……“仰慕”一番!
“仰慕……”他在心底又冷又硬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盘踞心头。
宁王狠狠咬着牙,怎的,自己竟然沦落到,要被菀菀那些莫名其妙的“仰慕者”扰乱心神的地步么?她不应是乖乖待在自己身边,安安稳稳做自己的宁王夫人才对么?
他没意识到,手中那杆朱笔竟“咔嚓”一声被他生生捏断。
友铭疾步走入,一边收拾好那断掉的朱笔和染了红墨的纸,一边轻声说道:“爷,张副总管、长史大人和司马大人,还有几位军管大人都在外头候着呢,可要唤他们进来?”
宁王喝下一口友铭递过来的浓茶,点点头。
接下来是更为繁琐的军务。各营请示明日行军序列、口令的拟定、签发发往兵部的日常奏报……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他这位主帅定夺。期间,又有两名斥候队长被亲兵引入帐中,带来了前头更为细致的探路讯息。
当最后一名将领领了军令退出大帐时,帐外已是万籁俱寂,只余巡夜士兵规律走过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匹响鼻声。
宁王沉默地坐了片刻,忽觉胸中一番躁动,扰得他有些坐立不安。他朝帐外唤了声“友铭”,友铭应声而入。
宁王只做了个手势,友铭便心领神会地将今日傍晚时分去见徐菀音的情形,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友铭虽已极尽委婉,宁王仍显而易见地心痛神伤了。
一股混合了失落、酸楚,甚至还有些委屈的情绪,在他心间弥漫开来。
他挥了挥手,打断了友铭还在试图解释的话语,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了,下去吧。”
友铭觑着他的脸色,不敢多言,默默退出了大帐。
帐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清冷。
宁王忽然站起身,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大步走到了帐门前,猛地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北地特有的寒凉,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宁王深拧了长眉,将幽黯邃然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灯火零星的其他营帐,投向后军医营所在的那片区域。
与中军区域尚有零星灯火和巡逻队伍不同,那边灯火稀疏,几已完全熄灭。似有一两点的微弱光芒闪动,却也很快湮没在无边的夜色里。整个医营区域,都已陷入了沉睡。
菀菀……想必也早已睡下了。
她惯常需有一盏小夜灯的,宁王突然想,这般寂然漆黑的营地,她不会害怕么?自己曾抱着她睡过整夜,她时不常会在睡梦中惊颤一息,得了自己将热乎乎的大手轻轻抚一抚她后背,她便能再次安稳睡过去……
宁王突然激动起来,心想她必然害怕,若自己过去陪她,她当会心安吧?
他急急地返回大帐,唤道,“友铭,拿我大氅来”。友铭已带了些睡意的双眼猛然睁大,回了声“是”,便奔去取那大氅。
宁王突然一呆,想起方才友铭禀说起菀菀今日的话,她那般客气而疏离地让莫要再送饭食过去,刻意回避了与“王爷”相关的话头,又冷冷淡淡说着“于军规不合”云云……
菀菀那夜在右卫军廨所说那些话,也突然响在耳畔:“我再容不了这等失了尊重的……亲昵之举!王爷若还顾念一丝旧情,或是对我还有半分尊重,就不该再这样对我!”
中军大帐内,寂寥无声。
这一夜,那中军大帐的帐帘,未再被宁王掀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