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行军, 渡过黄河后,景象越是如同被揭去一层温润的纱幔一般,关中平原的沃野与稠密的人烟渐渐被甩在身后, 无垠的黄土高原缓缓出现在眼前。
徐菀音安坐车中, 身下软垫虽减了颠簸, 但连日枯坐, 筋骨依旧酸麻。
她整日里看着头顶高远的湛蓝、脚下绵延的苍黄, 感受着日渐干烈的风,卷起沙尘扑打车篷,也染黄了将士的征衣。
再看沿途村落变得稀疏低矮, 依山挖掘的窑洞旁, 面容粗粝的老百姓眼神里带着天高皇帝远的疏离与敬畏……她的心, 也跟着生出些空阔与苍茫之感来。
她不愿令时光虚度,硬是在颠簸的行道上读完了汪大人借给她的几本医书。又日日紧随军医巡查的队伍, 不断请教、练习战伤急救。
汪大人也开始于行军间歇对她诸多指点,教她如何更快地辨识暑热之症与风寒初起的区别,又如何依据兵士不同的体质调整金疮药的辅方。
更有先前便曾跟随宁王(宇文世子)出入塞北的医师韩贤光令她受益匪浅。
那韩医师擅解草原奇毒,某日见徐菀音对路旁一株开着紫花、形状奇特的野草多看了两眼,便缓声道:“此名醉马草,马匹误食,轻则昏眩,重则毙命。但其根茎捣碎, 却能解一种塞外虻虫叮咬后引发的热毒。” 徐菀音恍然,连忙记下。此后, 她便格外留意韩医师的讲解,从如何辨别被毒虫咬伤后的伤口色泽变化,到利用北地常见的苦艾、地榆等植物应急止血, 她手中的典记册子,渐渐填满了与中原医理迥异却极为实用的新知。
白日里,队伍除午时那短暂一歇,几乎全程都在行进。身体的疲累是真实的,但精神的充盈,却冲淡了那辛苦。
徐菀音看着车外地貌缓缓演变,从塬、梁、峁的破碎支离,渐渐趋向更为辽阔、起伏和缓的草甸。风中凉意愈发明显,天空也仿佛更低了些,云朵硕大,在她眼前的原野投下飞速移动的阴影。
约在行军第十日上,视野尽头已能望见连绵山峦的模糊轮廓,韩医师告诉她,那便是阴山余脉,过了山,便是真正的突厥地界了。空气中的草木气息变得陌生,带着一股狂野的腥气。
每日夜幕降临,营寨初立,友铭总会出现,依旧笑嘻嘻地端来食盒,内容精致得近乎执拗,因实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只友铭知道,那杨火头曾有一日稍见敷衍,被宁王看在眼里,一个皱眉便要打发了他,吓得他忙再起灶火,将那菜肴细细重做了一遍。从此对待这两道特殊菜式时,便拿出了十足十的技术与干劲来。
徐菀音对友铭推拒不过,到后来便只简单道声“有劳”,随即不再多言。她不曾问过一句关于宁王的话,友铭也并不敢太多提及。
那位全军之主,便如同消失了一般。除了在营区时,令她抬眼即见的那杆中军帅旗,以及这每日准时送达、无声诉说着关切的食物,似已没有旁的痕迹能证明他与她的世界还有交集。
徐菀音有时会停下笔,望着中军方向那一片灯火的营帐,听着那里隐约传来的巡夜刁斗声,怔忡片刻,然后便低下头,继续整理日间的医案,或是就着灯烛,辨认韩医师新教的草药图样。
不知怎的,一丝似有若无的怅惘,竟如车外那无孔不入的沙尘般,悄然渗入。
大军进入突厥边境后的第三日,午后未时,徐菀音正从车中看着外头那片宽阔的洼地,只见两侧俱是连绵缓坡,视野相对开阔,往上瞧去,那坡脊之上草树青青,后头便是如画般的蓝天白云。
正欣赏着,突见刘将军等人急急地掩过来,手上俱持了防箭盾牌。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阵人喧马嘶,有车辆翻覆之声,伴着将领呼声“聚阵”,“咻咻咻”、“哆哆哆”的箭矢之声已响彻耳畔。
便听刘将军在车外喊道:“徐典记,速速靠至车框角落处,尽量将身体蜷缩到最小,将车内木器堆至身前挡住箭矢……”
徐菀音头回遇战,心中紧张,更不由自主地泛出恐惧,全身颤抖着依言而行。
只觉马车猛地一震,彻底停驻,外面战声四起,如惊雷炸开,瞬间将她吞没。她心跳如鼓击,间或从车帘缝隙处窥到侧边缓坡坡脊之上,一股一股身披轻甲、手持弯刀、肩挂箭矢的突厥游骑,如同荒原上骤然涌起的狼群,接连不断地冒出头来,他们发出尖锐的呼啸,策马从坡顶俯冲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徐菀音不及反应,已觉着方才还在山脊之上的骑兵,转眼已奔袭至近前,与刘将军等人刀剑相接,刀剑猛烈撞击车厢外壁的“砰砰”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怒吼,震得她耳膜发痛。车厢剧烈摇晃,将内里的徐菀音撞得就连蹲身也蹲之不稳,只得趴伏在车厢地板上,将双臂紧紧抱住头。
耳边又是不断传来有人在外头尖声痛呼,应是有人被砍伤了。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散出骇人的血腥气息,让她一阵阵反胃。
徐菀音浑身发抖地不断祈祷。这是她第一次置身于刀兵血战之中,身侧便是浴血厮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她突然开始想念那人,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宁王的身影强势闯入她的脑海。
她忍不住担忧,他此刻在哪里?他一定在中军,那里是敌军冲击最猛烈的方向吗?他是否也置身于这刀光剑影之下?那担忧如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让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了。
只听外面连绵不绝地传来令声:
“前锋结阵,固守勿脱!”
“左右军向中靠拢,保护侧翼!”
“辎重营停车,外围车辆首尾相连,结成圆阵,长枪手在外,弓弩手在内!”
“强弩营集结前移,逼退敌骑!”
“幽州突骑队,侧翼反冲锋,分割敌骑!”
……
徐菀音颤抖着摸到那个医囊,紧紧攥在怀里,知道随后会有大量医兵的工作,自己练习了多日的战伤急救,如今是要派上用场了。心中这般想着,好似才将那恐惧冲淡了些。
车外的厮杀声似乎稍微远去了一些,或许是阵线暂时稳住了。徐菀音依旧伏在车板上,听见车外传来刘将军一声问询,“徐典记,您可好么?”
她忙应了一声“我很好”,又听刘将军说道,“先且莫动……”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几声尖利的唿哨,好似在互相呼应。几百名前来袭扰的突厥轻骑见征北军反应迅速,他们的队伍已被大军迅猛反击截断,且见征北军阵型严密,反击更是犀利,突厥叛军丝毫不敢恋战,他们本就是要利用骑兵机动性,对征北军做一次骚扰探查,以试探其反应速度、防御阵型的严密程度、以及弓弩等远程反击能力的强度。一试之下,即刻折损不轻,便连声唿哨唤退,只听马蹄声疾,突厥兵顷刻间便如潮水般沿着来路撤走,消失在坡后。
待徐菀音终于从车内踏出,她扶着车门,稳住有些虚软的双腿,举目望去。
战场尚未及打扫,却已能看出胜负。
远处,数十具突厥游骑的尸体倒在缓坡下,失去主人的战马在胡乱踱步。
近处,征北军的士兵们正在军官的指挥下收拢队形,清点战果。
她隐约听到“歼敌近百”的禀报声,心头稍安,随即又揪紧,因听到己方也付出了伤亡三十余人的代价,多为最初那阵伏击箭雨造成的伤亡,另有部分辎重队的驮马受惊,致一辆粮车倾覆,但并未造成重大损失。
徐菀音尽力朝远处望过去,希望能看到些中军队列那头的情形,却苦于距离太远,连帅旗都不在视线范围内。只从将领与士兵们各自有条不紊的举动中判断,那人……应当无碍。
军医和医兵们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迅速散开,奔向各自的岗位。军医令汪大人已带人临时划出一片空地,大声呼令:
“快!伤重的抬到这边!轻伤的到右侧依次排队……”
徐菀音毫不犹豫地走入医兵队伍,她从一名匆忙跑过的医兵手中接过一卷干净的白布,又从一个打开的医药箱里拿起了剪刀和一小罐金疮药。
“你……”刘将军不知何时又来到她身侧,轻甲上溅染了点点暗红。他方才已第一时间奔向中军帅位,向宁王禀报了“徐典记安”,随即又匆匆返回。一见徐菀音的举动,刘将军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阻拦,“徐典记,此地污秽,您还是……”
他话未说完,徐菀音已蹲下身去。
她面前是一名年轻士兵,大腿被箭矢贯穿,虽已折断了箭杆,但箭头仍留在肉里,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那士兵疼得满头冷汗,嘴唇咬得发白。
“按住这里……”徐菀音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对过来帮忙的医兵说道,自己则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被血黏住的裤管,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动作并不快,却异常专注、稳定。清创,观察箭头位置,撒上止血药粉,用白布熟练地缠绕、加压包扎……整个过程,她的手几无颤抖。
她实在太过沉静专注,以至于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也丝毫没听见。
宁王与一众将领、亲卫,沿着狭长凌乱的交战之路巡视而来。
玄甲帅袍在身,衬得他身形愈发高颀挺拔,眉宇间凝着一抹战场上带来的冷厉。
第142章 受伤
宁王静静地看着徐菀音忙碌的身影。
她瘦削的身子被裹在那身偏大的医袍内, 更显得空落落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走。经历了上次的磨难后,她的身子骨一直没能彻底养回来, 元气亏损, 眉宇间总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此刻却在这血污遍地的战场, 做着……医兵之事。
宁王皱了皱眉, 他显而易见地心疼了。菀菀本该被自己护得好好的, 安安稳稳地在马车里休养才是……如今自己却没法去要求她歇下来。
军医令汪大人急急地过来,将伤员情况禀报了一番。依宁王军令,行军途中受伤者, 若经军医判断无法继续随军, 需就近寻找人居村落安置, 征北军会从军饷中拨出银钱,分发给伤员作为安置费, 并严厉警告当地头人必须保证伤员安全,否则大军折返时将予以严惩。汪大人方才已做了一番评估,有十人伤势颇重、或伤于腿脚,需进入就地安置流程。
宁王点头允准。他上马离开前,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个忙碌的青色身影,说了句:“医兵可还够用么?”
汪大人随了宁王眼光转头一看,心头猛地一紧,冒出一头冷汗, 躬身惶恐道:“王爷,下官……下官正欲向王爷请罪!当日下官恳请王爷允准徐典记入医官序列, 只盼能借重她之殊能,万没敢想以粗重医活相劳,下官……万万不曾料到……”
他顿了顿, 偷眼觑了下宁王的神色,继续说道:“徐典记她……实在用功,不仅将韩医师等人所授牢记于心,更私下向老医兵请教,做了大量战伤急救的练习,包扎、清创,无不细心钻研。今日事发突然,伤者众多,她……她便主动投身救助,下官一时疏忽,未能及时阻拦……此皆下官失职,未能体察王爷深意,请王爷重重责罚!”
他深深拜下:“王爷放心,往后……往后下官一定想方设法,定要拦住徐典记,绝不让她再沾染这等血污之事,不令她有半分劳累!”
待汪大人抬起头时,宁王一行已打马而去。
当日扎营时辰,比之往日更晚了一些。
友铭仍是过来送饭,似若无意地说了声,王爷今夜怕是歇不下,因了今日的突厥游骑扰袭,王爷要带人先行往前多探二十里……
友铭见徐菀音停了手中事务,静静听自己说话,高兴起来,忙细细对她讲述王爷这几日的诸般情形,又说今日遭袭时,敌军中的神箭手盯上了王爷,对着王爷射了几十支连珠箭后,才被我方打落了马……
说到此处时,友铭却是拿起腔调来,不再往下说。
徐菀音见友铭故意作态,便将他送来的食盒塞回他手里,要将他推搡出帐。友铭忙告饶,才说道王爷腹上被一支利箭擦伤,幸喜箭上无毒,韩医师已及时替王爷处理包扎了。王爷其后又是巡视战场,方才又带人从营地出发,骑马往前探去……想来应是无事,徐公子莫要担心牵挂。
徐菀音闻言,默然不语,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难言的忧虑之感来。
她失忆后,得宁王万般怜惜爱护;又有柳妈妈在一旁令她确信,宁王便是自己此生最为亲近的爱人;那日柳妈妈更是详详细细与她讲述了,过去一年多来,宁王李贽与她之间甚为曲折的爱恋过程……
她虽恼怒宁王隐瞒了宁王妃之事,自怜自艾于自己的悲惨遭遇,恨自己被宁王“箍”着却毫无办法,因而将他与自己之前的种种,一股脑推翻在地。却毕竟回避不了本心——她怎可能对宁王之爱毫不在意?她又怎可能对那个一颗心都牵挂在自己身上的英朗俊彦之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听得友铭仍在唠唠叨叨说着,道是中军大帐内备好了浴桶,宁王今夜恐要到半夜才回。又说王爷吩咐自己可来请徐公子去帐中洗浴,帐中甚是安全,徐公子大可安心……云云。
徐菀音打断了友铭,问他:“王爷伤口可深?竟能亲自去探几十里路么?”
友铭圆睁了双眼,也不知是刻意夸张还是怎的,说道:“徐公子您可是问到点子上了,方才入营时,小的替王爷解衣查看伤口,见那血又流出好些,将韩医师打的绷带都浸透了,韩医师又来处理了一番,他都劝王爷莫要亲自去探路,王爷却是不听呢……也不知……若当时是徐公子劝的,王爷会不会听……”
徐菀音白他一眼,又问:“王爷伤口究竟有多深?”
友铭挠挠头,道:“倒是不算太深,却有些长……”伸出一个巴掌比划了一下,“快赶上小的这巴掌长了,您可是没看见,当时解开那软甲时,王爷血流不止,皮肉翻卷着,看得小的……都觉着疼。”
“那么长的伤口,怎能洗澡?”徐菀音皱眉问道。
友铭被她这么一问,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王爷确是不能洗澡,韩医师明明白白吩咐过的。他就是让小的替您备下浴桶,说您定是想好好洗洗了,恰好他今夜不在帐中,您一会儿可放心过去……”
徐菀音随征北军行军十来日,那刘将军替她想得甚是周到,每日里都替她备了不少水用于梳洗。苦于并无合适之所用于洗澡,因而她每日里只得将帕子蘸了水,在身上细细擦拭。又加之身上裹了束胸绢布,早已是闷腻得极为难受。此时听友铭一再说起中军大帐内的浴桶,又说宁王已外出探路,心中便忍不住有些活泛起来。
突然又冒出个疑问,便问友铭:“王爷受伤时,身上不是穿了甲胄么?那甲胄如此不管事?竟能让他伤成那样?”
友铭说道:“可不是么。韩医师认得那箭,说是突厥贵人专用的狼舌破甲箭,专破轻甲。幸亏王爷身手极快,侧身躲了开去,若是没躲得那一下,那破甲箭势必要从王爷腰上穿过……”
他见徐菀音面上露出恐惧与忧虑之色,更是说得来劲,道:“张副总管建议王爷明日换上明光铠,可那明光铠甲重达四十余斤,王爷嫌其令人无法机动,不肯换。方才王爷出营探路前,仍是换上的另一件寒丝软甲。”
见徐菀音低头细细琢磨,友铭又说:“徐公子可是好奇那甲胄?要知道,那可是军中最好的软甲,乃是百炼精钢与西域寒铁混织出来的!被那狼舌破甲箭撕开巴掌长的口子,如今在中军大帐里呢,徐公子可想去看看?”
当下徐菀音匆匆用了夜饭,拿上自己衣包,便随友铭去了中军大帐。
到了中军大帐内,果如友铭所说,内里一片宁静肃然,宁王已离营而去。
那件从宁王身上换下的寒丝软甲静静地置于案上,确有巴掌长的一道裂口,上面沾染了不少已然结块的鲜血。
徐菀音拿起那软甲细看,不知为何,她双手竟控制不住地轻抖起来。
只看这软甲便知,那人身上伤口不小,他竟然就这般外出了,还要骑马前探几十里……
徐菀音心中一阵揪痛,看着那软甲破损处的位置,在左下腹靠近腿根那处,心想那里那般长一道伤口,却如何骑马呢?但凡做一个屈膝蹬骑的动作,不都正好摩擦到伤口么?她这般估量寻摸着,渐渐竟觉得自己身上那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又翻来覆去地看那软甲材质,见是由极细的熟铁丝编织成的致密网状,铆在韧皮之上,是极有弹性的坚硬结构。若有刀剑砍斫,自然不易砍坏;然而在应对飞箭袭击时,却可能因来箭方位刁钻,在利用弹性“滑”开箭尖后,仍导致撕裂。
徐菀音将两手扯在软甲破口处,用劲撕扯了一阵,突然想,战场上刀箭之力皆是迅疾,因而势大,再是坚硬的材质,恐怕都很难禁得住突如其来的巨力;但若是能再辅以一层极富韧性之物,将之变得既坚且韧……
她想起韩医师前次与她说起中原树木与草原戈壁灌木之差别,曾说起一些种类的树皮韧性极大,另有丝质物,其缠绕之力甚是可观……
徐菀音突然激动起来,想起这些日子在辎重队伍里,见了不少随军的能工巧匠,其中有个被大家伙儿唤作皮老九的皮甲匠,好几次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看似棘手的问题。就如那日刘将军找到皮老九,说玄衣卫的箭囊内,箭杆与皮囊摩擦会发出“沙沙”声,不利于夜袭。那皮老九琢磨了一夜,次日便交还了箭囊,只见内壁被他用一种特殊的软鹿皮整体衬贴,鹿皮上还做了增加摩擦的格纹处理,有效消除了异响。
她越想越是兴奋,只想赶紧去找到那皮老九,将自己心中所想与他请教一番,若是可行,皮老九定能帮忙将自己想法实现。
既想定,徐菀音也不再犹豫,几步跨入那浴房内,极是迅捷又彻底地洗了个澡。随即兴冲冲地拿了那破损的软甲,去找刘将军,心想由刘将军陪同,一道与皮老九商量此事,当是更容易些。
刘将军自然根本不用她找,她一踏出中军大帐,便见友铭与刘将军俱是弹跳起身,应是一直在帐外候着的。
徐菀音便也不管其它,叽叽呱呱将自己想法与刘将军一说,二人便一阵风似的跑去了后勤营地。剩友铭呆在中军大帐前,神色怪异地望着徐菀音背影,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心想,徐公子如今实在是长进不少啊!自己原先怎的没发现,她竟如此有想法,且这般敢想敢干的呢?
又替自己主子爷高兴。自行军以来,友铭便见王爷有些落寞。他原本吩咐自己替“夫人”备好的随军事宜,竟突然全盘推翻。“夫人”变作了徐典记,非但没有随到中军大帐来,更是离得老远,跑到后勤军医那头,甚而连王爷的面都不见;王爷竟也就一直没……没敢去扰她!
友铭都忍不住替主子爷难过,心想主子爷必是爱“夫人”爱到了骨子里,不,爱到了骨头缝里,才能小心翼翼到这般光景吧!
如今徐公子对主子爷的甲胄如此上心,竟要亲自寻人来改进,见得也是将主子爷放心上的。主子爷回来要知道了此事,说不得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友铭仿佛已经看到,宁王殿下快乐得要飘起来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宁王殿下好歹该享享福了吧?!
第143章 疗
夜半, 中军大帐内,烛火噼啪,将宁王李贽略显疲惫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他与几名心腹将领及斥候头领方才前探二十里, 踏勘后续行军路线, 此刻归来, 脸上虽带着风尘与倦色, 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待最后一名将领领命退出, 一直强撑着守在帐角的友铭立刻打起精神,端着早已备好的温水上前。
“爷,您这一日, 可算能歇歇了。”他伺候宁王解下沾满夜露的帅袍, 一边忙不迭的想说些让主子爷高兴的事, “今日徐典记……总算是过来了。”
正将手浸入温水的宁王动作猛地一顿,声音却懒懒的:“哦, 是么!”
友铭看他主子爷这般作态,压着嘴角的笑意,说道:“原本徐典记也是不来的……可是……”他拿起刚解下的帅袍,走到一边去挂晾。再转身时,见宁王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像带了把刀。
友铭忙陪笑说道:“……可是她听小的说,爷您今日受了伤,就再也坐不住, 立时就随小的过来啦……”
宁王眉头舒展,看着水波在他指间荡漾开, 那细微的涟漪仿佛直接荡入了他心底。想起自己给友铭交待的事,问道:“她可用过那浴房了?”
“用了,爷。徐典记还将那件破损的软甲拿走了, 她找了刘将军一道,说是要去辎重营找一个皮甲匠,想给您改制一件新的甲胄呢。”
一股汹涌而来的暖流在宁王胸腹间迅速蔓延开来,宁王被那阵突如其来的狂喜瞬间点亮了眼眸。
她来过他的大帐。她拿走了他染血的软甲。
“她……还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友铭一边替宁王用温热的帕子擦头脸、擦身,一边答道:
“徐典记问了好几次您的伤口有多深,小的答不上来有多深,只说有小的巴掌那般长。徐典记便说,那么大的伤口,怎能还去骑马探路几十里?小的看得出来,徐典记很是担心主子爷您的伤呢……”
友铭小心翼翼地将宁王身上里衣褪下,见他左腹下方的伤口绷带处,又已隐隐见血,忍不住替他主子“嘶”了一声,说:“爷,汪大人和韩医师在外头候着了,小的这就给您换好衣裳,唤他们进来给您处理伤口……”
宁王被他说到伤口,低头看一眼,也觉着甚是疼痛,疼得他腹上肌肉一紧,那幅精壮虬结的肌腹线条被烛火映得极是优美,将一旁的友铭看得伸了伸舌头,暗自羡慕着,抓紧给主子爷换上干净衣袍。
却听宁王干脆地说了声:“将本王大氅取来。”便只着一身常服,大步朝外走去。
友铭忙取了大氅跟至帐外,只见两位医官在门边候着。韩医师手中捧了个鼓鼓囊囊的医囊,与汪大人一道立于那处,二人一脸迷惑地看着大步跨将出来的宁王。
宁王伸手取过韩医师手中医囊,爽朗一笑,道:“今夜便不劳烦二位了……”侧头对正在给自己系上大氅的友铭说了声,“不必跟着。”随即大踏步离去,身影迅速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徐菀音的牛毡帐篷里,她已然睡熟。
今日里的一切经历,于她而言,皆是陌生又紧张,近在身侧的战场厮杀、亲手处置的鲜血淋漓……她随着那名极有经验的老年医兵,从头忙到尾,直到汪大人亲自过来请她处理今日伤情记录等文书工作。她头一回觉得,自己乃是个脚踏实地的有用之人,虽则忙到四肢百骸俱是酸痛,心中却似若有一团熊熊火焰,烧得她干劲十足、精神百倍。
后来又处理了那人的甲胄问题。那皮老九虽一言不发,却仔仔细细听完了徐菀音的想法,最后点头说了句“晓得了”,再无多话。她却知道,那人的新甲胄,定能好过原先那副。
加之今日终于好生洗了个澡,身上心里都觉着清爽畅快,于是一回到帐中,她便解了那层束胸绢布,大口吐纳一番,钻入被窝,即刻沉入了黑甜梦乡,竟连往日里总要纠结的“如何留下一盏小夜灯”那个问题,也未及琢磨。
正睡得昏天黑地,梦见那人高举了帅旗,如神兵天将,将一名突厥神箭手一剑刺飞,掉到了那山脊之后……忽见山脊上燃起一片火光,不知那火头从何而来,便四处张望,于是听见那人的声音唤自己道:
“菀菀,你可要看看阿哥身上的伤?”
徐菀音在睡梦中心道,对了,那突厥神箭手使的是狼舌破甲箭,已将那人甲胄射破好大一个口子呢,自己确是想看看那人身上伤口到底有多严重,竟还能骑马探路几十里……迷迷糊糊间,她好似看到了那条皮肉翻卷、血流不止的伤口。
只听徐菀音说道:“伤口不见迅速肿胀发黑,可知箭蔟无毒。应及时以煮盐水冷洗清创,取金疮丹药敷止血、预防‘金创痉’,再以桑皮线缝合,敷覆黄耆膏、生肌收口,最后取丝绵包裹固定……”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一步一步在那人身上操作起来,只暗自奇怪,怎的自己处理伤口的手艺突然精进如斯,竟是每一步都顺利得令人咋舌……
正沾沾自喜地得意着,忽听那人“嘶嘶”呼痛地说道:“徐典记,这伤口你若再不看,怕是要毁了……”
徐菀音大惊失色,心想莫不是自己哪一步操作错误了么,惶恐不安地想去请教那名老年医兵胡师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心中陡然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又听那人说道:“徐典记莫急,这伤口若是毁在你手里,本王也认了……”
徐菀音忙看回伤口,却见方才缝合得整整齐齐的伤口,突然变得血肉模糊,更有一团团脓血涌出,她吓得慌忙将两手捂上去堵那脓血,却如何堵得住,又急又怕之下,她嘶声求助:“胡师傅快来帮忙啊……我阿哥的伤口不成了……”
小而温馨的牛毡帐篷里,瓷油灯的火焰稳稳当当地发着光。
宁王坐在徐菀音床前,满面温柔地看着她,听她在睡梦中喊出那句“我阿哥的伤口不成了”时,他实在忍不住激动不已地握住了她的手,唤道“菀菀别怕,阿哥在这里……”
徐菀音倏然睁眼,方知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是在梦中替那人处理了一番伤口。
只见宁王握了自己的手坐在那处,满脸挂着欣喜不已的微笑,柔声说道:“菀菀是梦到替阿哥处理伤口了么?阿哥现下来了,伤口确是还未处理呢,就交于你来处理,可好?”
徐菀音仍是懵懂恍惚,朝帐帘处看了一眼,见那里关得好好的,又看宁王一眼,见他双眼发亮,一付神采飞扬的模样,却哪里像是个受伤之人。
宁王见她恍惚,便只静静坐着等她。过了好一会儿,徐菀音才说出一句:“王爷,这可……几时了?”
宁王听她又唤自己作“王爷”,也不便再恼,耐心地说道:“我也不大清楚,是很晚了,我这伤口却还没处理呢。方才我听菀菀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清创止血缝合生肌收口的,你便来看看我这伤口,该如何做才好?”
徐菀音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做梦疗伤,却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正经,自己也确是牵挂他伤口,便坐起身来说道:“王爷既信得过我,我便给王爷看看……只是,我这里地方太小,或可回王爷大帐里,处理起来方便些?”
那宁王长眉一挑,说道:“我却有些走不动了呢,再说,你这里怎的就小了?明日扎营时,要令刘将军他们给你重新扎个大些的帐篷?”
徐菀音听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耍赖,念他又是受伤又是劳累,不便与他争论,于是拢了拢衣裙,出了被窝,取过一件厚些的褂子套在身上。再去打开那个显是由他拿来的医囊,看里头清清楚楚、整整齐齐,诸般物事皆是齐全。正要说话,回头一看他……
却见那宁王挺直了躯膛坐于那处,上身衣衫已解,露出肌肉精虬的肩背与胸腹,下头缎织的雪白里裤,松松地系在他腰上,恰好挡住了那条伤口。
徐菀音小脸一红,心想那伤口处甚是尴尬,自己先前却未想过这一点。霎时间便犹豫起来,想他这般深夜过来,要令自己给他处理那不尴不尬处的伤口,其心实在谈不上单纯,算得可恶。
宁王自然知道她心思,也不多话,将左腿朝前一伸,嘴里轻轻“嘶”了一声,说道:“距离上一次换药,也有两三个时辰了,韩医师可说过,换药间隔不得超过两个时辰……”
“那么王爷为何不令韩医师继续替你换药,却要深夜来我这里?”
“听友铭说你多次问起我伤口情形,我想你多半还是想亲眼看看这伤口,才能放心罢……徐典记既是医者,当知医者无性别,况于战场,性命重于礼教,不才是正常么?”
徐菀音又是脸红,想起自己今日替伤兵处理战伤时,也有两名士兵伤在大腿上的,自己丝毫未曾在意,此刻却对那人在意起来,属实有些矫情。
便不再多话,仔细清洁了双手,走到宁王身前单膝跪下,要替他解开腰上裤带。
宁王见她跪得局促,甚是不舒服的模样,便直接躺倒在她床上,笑嘻嘻地说道:“今日韩医师替我处理时,便是令我这般平躺的,他乃是直接坐我身侧……你便莫要跪着了,待你将我伤口处理坏了,你再下跪不迟。”
第144章 犬
徐菀音被宁王打趣了两句, 却也觉着轻松了些。见他精赤着上身躺在那里,一则看得自己脸红,二则这北疆之夜实在寒冷, 也怕他受了凉, 便将被褥牵过来, 轻轻替他盖在胸膛上。
只听宁王柔声说道:“我不冷, 热得很呢……”将那被褥掀开放到一边, 伸手要来握她小手,被她飞快躲过,低斥一声“可要我去唤韩医师来?”便乖乖停下, 不敢再动。
徐菀音见他在床沿上留给自己的位置恰好合坐, 依言坐于那处, 伸手解开他裤带,只见他左腹下腹股沟处果然是巴掌长短的一处伤口, 被几层丝绵白绢细细地斜裹于腰上。
韩医师手艺甚好,将那白绢绷带打得既整齐又细密,宁王身上戴着这绷带骑马好几个时辰下来,竟是丝毫不见松散滑脱。
她今日也见过不少颇为严重的伤口,此时再看宁王这伤,虽无贯穿伤,却被那重箭连划带撕,竟至皮肉翻卷, 实在已算不得轻伤。心中也是佩服他,竟能拖着这样一条伤口, 似若无事般的继续作战和处理军务。
又看韩医师以桑皮线缝合伤口的针法,将那带了撕裂不齐的伤口缝合得极是整齐,心中又生佩服, 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数一数那针脚,竟接近二十个,心想这得多痛啊,他在这般处理完后,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指挥作战,确需有非人的坚强才能做到。
徐菀音便是这般又是细看又是感叹的,在那宁王伤口处清理抚弄,哪里知道,宁王被弄得痛意全无。他觑眼看去,见那小女郎秀发微散、衣裙不整地倾身贴向自己,一双秀目紧紧盯于自己腰间,霎时间,却有另外一股意思,如同蛰伏待爆的火山一般,在他体内一忽一忽地冒头,折磨得他极是辛苦。
那韩医师替宁王备下的清创煮盐水装在一个皮囊以内,徐菀音用得不太熟练,甫一打开,便致一大股水流涌出,将宁王伤口及亵绔弄湿了一大片。
宁王身上本就只得一条柔软轻薄的缎织亵绔,一经打湿,便显出内里景象来。慌得徐菀音连忙拿了清理用的细纱绢布在他身上擦拭,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竟是好几下都恰好碰到,即刻被那异样的手感惊到,瞬间便红了脸颈耳根。
宁王见她慌乱,被她无意间的触碰更是弄得一阵心神荡漾,强自压抑了一番,作出一派悠然之态,将两手放至脑后枕着,眼神飘忽地看着她。
她没好气地将一沓细纱绢布覆于其上,随后拿过祛毒药散,一点一点轻轻撒于已清理干净的伤口上,撒得不匀时,便以手指轻轻捻过,将那药散缓缓铺匀。
正撒弄着,眼角余光突见那沓细纱绢布在那人身上缓慢挪动起来,又听那人好似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她皱了眉头抬眼看他,却见他一脸无辜的表情盯着自己,似有一抹坏笑潜伏在那无辜之下。
她恨恨地咬牙加快了速度,一不小心便弄疼了他,听他隐忍着“嘶”了一声。
恰于此时,只见那沓细纱绢布竟被彻底拱翻,更因腰带已解,便连宁王身上那条亵绔的裤腰也被顶开了去。
徐菀音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弹起身子来退到一边,将背对着宁王说道:“王爷再要这般无谓荒唐,便恕我没法子替你包扎了……”
宁王本也在强自压抑,不曾想被她一点点弄得,却哪里压抑得住,一个疼痛之感袭来,竟倏然擎立。他自然知道这菀菀经不得逗弄,原也不想逗弄于她,此时正自懊恼,被她冷言一斥,便只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一言不发。
一时间,小小的牛毡帐篷内一片寂静,只余二人的呼吸之声清晰可辨。
过了好一会儿,徐菀音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侧回头一瞟,只见那宁王竟在自己拿了细纱绢布,叠做伤口大小,一片一片地覆在已撒过药散的伤口上。他先前见韩医师做过两次,完全知道如何操作,此刻见菀菀生气,那生气的因由自己也不好分辩,只好自行处理起来。
徐菀音见他叠覆得好生粗枝大叶,若任由他这般处理完伤口,韩医师与汪大人都势必要大呼“卑职有罪”,便叹口气,仍回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物事,认认真真继续往下包扎。
只听他慢慢说道:“菀菀,方才……我之失仪,绝非存心唐突,更不是对你存了半分不敬之心。确是阿哥情难自已……你莫要因此恼我。”
徐菀音听他语气坦诚,心中安定下来,却并不答话。
宁王歇了一会儿,又道:“汪大人对你多番夸赞,说你于医道极具天赋,又肯下苦功,辨识伤情、包扎敷药,比之老练医兵亦不遑多让。起初我还不尽信,现下才知汪大人所言非虚。”
这番话说得徐菀音甚是舒坦适意,面上神情亦是轻松下来,抬眼看了宁王一眼,见他目光里的赞许与骄傲确是真心,小声说道:“王爷这伤,亏得是韩医师处理得好,我不过换个药而已……”
此时需打扎绷带,要将绷带环腰臀裹覆,宁王便站起身来,因了要留捆扎绷带的位置,不能拉上亵绔,他怕菀菀又生气,便转过身去,将个精壮雄劲的后身对着她,一壁说道:“菀菀……莫怪,也莫要闭眼,给阿哥包扎歪了可不大好……”
瓷油灯的暖光下,那人高挺劲瘦的背影如若雕塑,虬结的肌肉与流畅的腰臀曲线,被那暖洋洋的烛光勾勒得极是生动,漾出蜜蜡般光润的色泽。
徐菀音咬着嘴唇,将两手环了他腰,一圈一圈扎紧了绷带,只听那人呼吸又渐渐不匀起来,随了她小手一圈一圈绕过,那处又见起势。
她面红耳赤地快速替他包扎妥帖,却不再去管他裤带,见他大氅挂在帐帘门边,过去拿来,连同他自己脱下的上衣,一起递了给他。每个动作皆有送客之意。
宁王见她冷怠自己,一边慢慢穿上系好衣裤,一边却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头,眼中闪出些沉凝执拗之色,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丝毫不顾自己伤口,贴着她耳缘沉声说道:
“菀菀,不管你怎生作想,你是我李贽之妻,这就是事实……”他见她顾忌自己伤口,不敢太过挣扎,心中微微一暖,舒服了一些,“你我定下终身那时,并无那崔氏……崔氏之于本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我知道你怎么想,有那崔氏在,你便不肯信我,我都知道,菀菀……”
他十几日未近她身,更是连面都难得一见,此时硬性将她娇香柔软的身体抱入怀中,竟是再也放之不下。便一个挺身将她抱离了地面,两步走到床边,一齐倾倒在床上,一壁软了嗓音说道:
“我本来想,现下我被这北疆军务牵扯住,得不了闲暇去过问那崔氏之事,你生气不理我,我只能先忍着不来扰你,只求你乖乖随我一处,不要令我找不到你便好。待我这场战事结束,阿哥势必要将此事给你个交代……到那时,再让你认回我这个阿哥……”
他深深地看向她在自己怀中蹙眉躲闪的眼眸,嗅闻着她颈窝中橘子花一般馨香的气息,声音愈发柔软低沉:
“直到方才我见到你之前,我都仍是这般想的……可阿哥一见到你……闻到你身上味道,阿哥便想你……想得心都会痛……”
他将脸颊贴向她小脸,竟破天荒地没有去寻她唇瓣亲吻,只一味贪婪地在她发间、面上、鼻唇间嗅闻个不住,像一只重新寻回了主人的犬,似要将主人的气味通通吸入腹中,留作永恒的记忆……
那宁王便是这样,一边气息咻咻地在她头脸颈项间来来回回深闻,一边柔声求她:“……菀菀,莫要推开阿哥可好,便让阿哥今夜留在你身边,阿哥只想就这样抱着你……实在好过在梦里抱你……你可知道,那梦醒来之时,阿哥心中好生难过……菀菀,莫要让阿哥难过……”
徐菀音被他一番动作和言语弄得一阵迷乱。自己十几日来,心中确也攒下了好些对他的思念,此刻复又进入那个滚烫而熟悉的怀抱,竟也生出些恋恋不舍的情绪来;加之因了害怕碰到他伤口,自己丝毫不敢挣扎抵抗。便软着身子,任由他一路抱到了床上。
她有些茫然地想,自己这般反应,是因了他说起那崔氏之事么?他说崔氏对他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么,自己果真就是在嫉妒崔氏么?
正自胡思乱想着,耳畔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缓慢,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他不再有话,呼吸平顺,已是紧紧抱着自己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那阵熟悉而低沉的牛角号声悠长地响彻黎明的天空,唤醒了徐菀音。
她乍一醒神,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宁王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只在空气中留了些他身上清冽的木香气息。
军官们粗粝的吆喝声在不同营地间此起彼伏:“起身!整装!”
辎重营方向传来连绵不绝的车轮轧地声与驮马的响鼻声,沉重的粮草器械车已经开始套上牲口。
远处,隐约还有工兵拆除营栅、填平壕沟的敲打与铲土声。
更有一股新米与干肉一同熬煮的粥食香气,那般粗糙地、却又那般温柔地,包围了她……
新一日的行军,又要开始了。
第145章 菀菀的心意
接下来的一个月, 时光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在一种焦灼而又不得不沉静的氛围中倏忽而过。
徐菀音竟再也没能见到宁王一面。
变故接踵而至。
先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携着凛冽的寒风闯入大营, 带来先皇李卓驾崩的消息。如同在肃穆的征北大军中投下一块巨石。
然而, 一个近乎神异的论调开始在军中悄然流传, 据说那论调乃是源自京中朝野。
京师上下皆在盛传, 先皇李卓在他最后几个月的一系列举措——先是认回文武兼备的大皇子李贽, 命其执掌重兵,挥师北定;又是顺应天意,传位于仁厚的太子李琼俊——这一连串的安排, 环环相扣, 精准无比, 实非人力所能及,定然是得了上天神助。
朝野间因而传言凿凿, 皆认为新皇李琼俊之仁德于宁王李贽之武略,一守一攻、一内一外,恰如阴阳相济,实是天选之配搭。这无疑是上天昭示,即将开启的元熙朝,必将承继昭明之治的余绪,踏入一个前所未有之盛世。
这传言,竟为征北大军平添了几分宿命的色彩与沉重的期许。
而宁王之声名, 也因此变得愈发煊赫,甚而覆上了一层天命所归的神秘气息。
在军中, 士卒们望向那面降至半空的“李”字王旗时,眼神中除了往日的敬畏,更添了几分近乎虔诚的信仰。他们私下议论, 若非身负天命,王爷如何能从一介新列玉牒的皇子,迅速跃升为执掌千军万马的征北大元帅?先帝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独独为他铺平道路,这岂是常人可得的际遇?
“天璜贵胄,终归是龙种凤雏,”一些老兵在篝火旁低语,“陛下坐镇中枢,仁德布于四方;王爷征伐于外,兵锋所指,所向披靡。这分明是上苍佑我元熙,赐下这对麒麟兄弟,共开盛世啊!”
这股无形的信念,极大地凝聚了军心,也让宁王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不再仅仅是一位威严的主帅,更成了“天意”在军中的化身,是元熙朝武运之象征。
国丧二十七日,全军缟素。
宁王的中军大帐前设下了灵位,全军上下,自宁王以降,皆需素食素服,遥祭先帝。
大军依旧向北推进。也就是在这期间,征北军先锋,终于进入了突厥汗阿史那·阔百所宣称的势力范围。
这一日,军医令汪大人与玄衣卫刘将军,一同来到徐菀音的马车前。
汪大人依旧是那副温和又有些迂腐的模样,他捋着胡须,忧心忡忡地说道:
“徐典记,前方军情已紧,不日或将接战。医营虽在后军,然刀箭无眼,流矢纷飞,实为险地。老夫与刘将军商议,欲在后方寻一稳妥之处,设立一处前伸医备所,一来可储备药材,二来可接应、中转前方送下的重伤员,进行初步救治后再视情况后送。此事关乎伤员性命,非心细如发、通晓医理且绝对可靠之人不能胜任。老夫思来想去,唯有徐典记你,最为合适。”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保护”包装成了“重用”。
一旁的刘将军则更为直接,他抱拳一礼,玄甲发出冷硬的摩擦声,声音刻板而不容置疑:
“徐典记,王爷有令,前方战事凶险,您的安危关乎军心稳定。‘望北镇’ 地处要冲,距预计战场约两日路程,相对安全,且是往来辎重必经之地。已选定该处作为医备所之址,请徐典记即刻随末将麾下一队卫士移驻该镇,统筹筹备事宜。此为军令。”
“军令”二字,堵回了徐菀音所有想反驳或请求随军前行的话。她随征北军行军已堪有一月,间中也经历了小规模的伏击扰袭之战,她深知自己身体的敏捷程度和体力,俱是远远不及一名最为普通的医兵,便连须发已白的汪大人,在紧急转运伤员时,步履也远比她更稳更快。她亲眼见过箭矢如何瞬息即至,听过刀锋劈开皮甲的刺耳声响,更闻过那铁锈与污浊混杂的死亡气息。她清楚地知道,在那真正的修罗场上,她这双手,或能勉强处理伤口,但这副身躯,注定会成为他人的拖累。宁王此举,汪大人与刘将军的这番“安排”,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基于残酷现实下,最理智、也最无奈的选择。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却没忘记将皮老九依她想法制成的三层复合软甲,托刘将军带与宁王。
那皮老九实在神乎其技,他将外层百炼寒丝的经纬交织处,掺入了一批以“冷锻法”反复捶打而成的极细乌金丝,丝线细若牛毛,却韧如龙筋,寻常刀剑难断,更能有效滑开箭镞冲击,使其不易穿透;
最为关键的中层,乃是按徐菀音直接给出的方子,由皮老九多次试验,终于选用楮树皮纸、桑皮纸混合某种韧性极强的藤浆,叠压百层,再以特制鱼胶反复浸透、阴干、捶打而成。薄如三四页纸,却坚韧异常。利刃难透,重箭射入,箭头必被其紧紧咬住,动能大减;
最里一层内衬,则是采用能有效缠绕箭镞,阻其深入,并防止箭毒直侵血脉的素软缎制成。
那皮老九甚至请来军中箭手,当了徐菀音的面,用缴获的突厥“狼舌破甲箭”于二十步外试射。只听“夺”的一声闷响,箭镞虽穿透了外层寒丝与乌金丝的网格,却被中层的特制纸甲死死卡住,仅仅入内半指深,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贯穿伤。其防护能力,远超旧甲。
徐菀音看着汪大人与刘将军细细看那软甲的模样,满面惊喜、如获至宝,心中想着那人或许也会这般反应,自也是欢喜。
当下徐菀音便带着她那一小箱医书、医囊与画具、衣包,在一队精锐玄衣卫的护送下,脱离了主力大军,抵达了这座名为 “望北” 的边境小镇。
望北镇名副其实。站在镇中唯一像样的土街之上,向北眺望,便能望见天际那连绵起伏的山影,那里,便是突厥腹地。据前军斥候所探,不仅阔百汗在那处守候天军,最大的叛军部落乌洛兰部,恐已分散潜伏于阔百部之前,等待与其它几部集结,截击天军。
镇子很小,土坯房低矮而破败,居民大多已在大军到来前南逃,只剩下一些故土难离的老人和贫苦人家,使得小镇更显空旷寂寥。
医备所设在了镇上原本唯一的一家车马行大院里,院子宽敞,足以停放车辆、堆放物资和安置伤员。
最初的两日,徐菀音止不住的焦灼,同时深感无力。或是错觉、又或是真实,她每日好似都能听到从北方传来隐约如闷雷般的战鼓与号角之声,这声音折磨着她的神经,令她无法平静。
幸而医备所的工作迅速开展了起来。
一个医兵队伍和一个辅兵队伍陆续抵达望北镇。大量药材也不断运抵,分门别类、登记造册的工作,徐菀音当初在右卫官廨就曾做过不少,此刻更是不在话下。止血急需的金疮药、三七粉,清热解毒的黄连、黄芩,用于正骨的夹板、绷带……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确保一旦伤员到来,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所需药品。
她又带领众人将大院划分为几个区域:重伤区、轻伤区、煎药区、物资堆放区。她甚至考虑到北地风沙寒冷,要求尽可能多地搜集柴火与保暖的毡毯,并检查门窗,用厚纸糊严缝隙。
一日,徐菀音见往来辎重队里一名辅兵将一幅破损严重的行军地图摊在地上细细辨认。上前一问得知,大军行进,地图耗损极快,且许多地域标注模糊,像辎重营这样日日来回奔跑运送物资的,尤其需要有清晰无误的地图。
于是徐菀音又开始了绘制、修补行军地图的工作。她从老文书官那里借来尚能看清的地图,在新的牛皮纸上手绘出一幅幅新的行军地图,更是在地图一角绘上茱萸、艾草或北斗星图案,因她久与兵士们一处,早已知道,军中普通士兵视茱萸、艾草及北斗星等物,为驱邪避恶、祈盼平安、求得庇佑的幸运之物。
不多久,一张张带有幸运图案的行军地图便慢慢传至全军。徐菀音也从来往的兵士口中得知,许多展开地图查看之人,第一眼便要去找角上绘图。有人感慨,若能得这样一幅幸运小图放在自己随身衣囊中,必能多一分平安福气。
徐菀音听闻此言,心中触动。自己身处这茫茫军旅,深知人在其中的无力与祈盼,普通士卒必定人人渴求平安福运。于是她特意绘出许多仅有巴掌大小、更为精致的“幸运小图”。
她画得极其用心,茱萸果实饱满,艾草叶片舒展,北斗七星方位精准、星子明亮。这些幸运小图迅速在征北军中悄然散播开来。得到它们的兵士,无不视若珍宝,小心地贴身收藏,或塞入甲胄内衬,或放入随身的干粮袋中。
一种好奇与猜测自然也很快在军中漫延开来:这些自带温度、让人一看就心生平安喜乐的幸运小图,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流传最广、最被默认的说法是,营中有贵人!
有些更感性的年轻士卒会猜测:这定是王爷心尖上的那一位——关于王爷心尖上那人或在军中之事,虽无人敢传,却毕竟是个能让人对那凌厉主帅觉出些柔软的信息,底层士兵无一不愿将带了层暖色滤镜的眼光来看自己的主帅,如今得了这祈福的精美小画儿,又能与高高在上的主帅王爷挂上些勾,更得心安。
一段时间后,全军上下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人人皆感念感恩,人人皆守口如瓶。
徐菀音亲绘的地图与幸运小图,宁王自然也都得了一份。他心中自是欢喜想念,同时苦笑,自己竟需从手下万千士兵那里撬下一份来自菀菀的心意。
友铭却是乖巧,见主子爷眼瞅着那画儿苦笑,忙取过那崭新的特制甲胄放他眼前,“爷,这可是独一份儿……”
第146章 望北镇
灰鹄谷之战的消息, 是在数日后才由运送第一批重伤员的车队带到望北镇的。
护送伤兵的队正,向前两日刚来到医备所的汪大人作完禀报后,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兴奋, 向围拢过来的医兵与还能说话的轻伤员们, 零碎地讲述起那场决定性的初战。
徐菀音不由自主地仔细聆听。
“……那乌洛兰部, 是阔百那老小子嘴里‘叛军’中最硬的一块骨头。他们的酋长乌木达, 据说能徒手搏狼, 手下骑兵来去如风,悍不畏死。也有人说,阔百将那乌木达说得那般神勇, 是在激咱们王爷……”
有人附和道:“可不, 他们以为咱们王爷年轻, 经不起激,可是好一番吹嘘那乌木达……”
“实话实说, 那乌木达和他的手下确实勇猛凶悍,上了战场是真拼命,一波一波地冲,咱们的结阵差点就被他们撕开个口子!好多弟兄……”队正声音低沉下去,目光扫过满院的伤员,有些说不下去了。
车轮辘辘声响起,院门打开,几辆大车上赫然坐躺着突厥装束的伤兵。医备所里能动的兵士们一忽喇过去帮忙卸车抬人。
只听那押车队正对汪大人说道, 宁王军令,凡放下武器、不再抵抗的伤俘, 一并救治。
医营内陡然生起些微妙的对立与沉默氛围。
徐菀音并不多话,处理完手上一位校尉的刀砍肩伤后,直接来到一名腿部中箭的突厥青年身边。
那突厥青年眼神中藏不住的凶狠戒备, 恶狠狠地盯着缓步走来的徐菀音。见这瘦弱少年以青布半覆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清澈已极的眼眸,眼神里一派纯善平和。不知怎的,突厥青年眼中那阵锋利的刀光,竟随了她的动作,慢慢稀释、敛藏,终于消失不见。
只听那头,队正又在说道:
“……等到仗打完了,乌木达酋长也战死了。大家都以为,按惯例,首级是要传阅各营,或者送回京中献俘的。可你们猜怎么着?王爷下令了!”队正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与由衷的敬佩,“王爷说,‘乌木达勇烈,乃真豪杰,不当受辱。以将军礼,厚葬之!’是咱们的人亲手给挖的墓穴,还立了块木头碑!”
“还有那些俘虏,”队正继续道,“王爷亲自去看了,把那些伤重的、年纪小的,都当场放了,还给了他们干粮,让他们回自己的部落去!王爷对着剩下的人说,‘我军征讨,乃为平定叛乱,缔结和平,非为屠戮。尔等若愿归顺王化,可免一死。’”
那队正眼睛发亮地叹道:“嘿,真神了!就这么几下,不光是那些俘虏磕头如捣蒜,连跟着阔百一起来‘助战’的那些突厥兵,看咱们王爷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咱们自己人,更是……没得说!”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那意思不言而喻——主帅如此仁勇兼备,深明大义,如何不让将士们心甘情愿为之效死?
徐菀音眼眸中止不住地流露出为那人感到骄傲的欣喜之色。
在她替那突厥青年包扎完毕时,听那青年用生硬的汉话低声说了句“谢谢”。
汪大人却不知何时来到身侧,脸上神情带着些紧张与歉意:
“徐典记,快请住手。”汪大人的声音压得颇低,但语气急切,“这等粗重污秽之事,岂能一再劳烦你?”
不等徐菀音开口,汪大人已是恳切言道:“你忘了吗?王爷特意交代的《征北军战伤救治实录》的编纂工作,才是当务之急!各营送来的伤情记录已堆积如山,亟待整理校勘。这不仅要记录伤情分类、用药成效,更要总结救治规程,此事关乎今后万千将士性命……”
徐菀音叹口气,又看一眼一同跟过来的刘将军,铁塔一般沉默而立,威压难挡。她自然知道汪大人这番冠冕堂皇的言语,乃是因了宁王授意,心中难免又对宁王生出些怨怼,却是没法子对着眼前两位发作,只好转身去往文书房。
望北镇的夜,比草原上更多了几分孤寂与清冷。
医备所大院内的灯火已熄灭大半,只余下几处照料重伤员的帐篷里还透出微弱的光。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沓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医备所门外戛然停下。
随即,外面响起玄衣卫警惕的喝问声与一阵听不懂的突厥语交涉声。徐菀音心头一紧,正待起身查看,房门已被“哐当”一声推开。
火光涌入,映照出一个风尘仆仆却明艳如火的突厥女子身影。
来人一身火红色的突厥贵族骑装,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狐裘,乌黑的长辫缀着绿松石与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草原上的星辰,充满了激动与喜悦。
“徐公子,你道我是谁?”
徐菀音如何不认得她,欢喜得一蹦而起,低呼一声:“云罗……你怎的来了这里?”
只见云罗仍是那般走路带风、恣意大方地过来,一把搂住徐菀音,笑道:“徐公子,当初我见你时,便是喜欢得紧,如今可算能抱你啦……”她凑近徐菀音耳边,悄声说道:“菀音妹妹,我可是什么都晓得啦,现下见你仍穿的男装,便仍叫你声徐公子,待你随我回了王庭,换了女儿衣裳,我便要唤你作菀音妹妹啦。”
徐菀音又惊又喜,她目光越过云罗的肩膀,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约有十余骑突厥护卫,个个精悍,手持弯刀。又听云罗唧唧呱呱说了番话,才知这位当初在京中的外藩秀女,竟然便是如今那位突厥汗阿史那.阔百之女。
清冷的月光下,随云罗而来的突厥护卫,与玄衣卫形成了对峙之势。刘将军已闻讯赶来,手按在刀柄上,面色冷峻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云罗却浑不在意这紧张的气氛,她语速极快,笑声如银铃:
“徐公子,我是特地来接你的。灰鹄谷大胜,我父汗高兴极了!这可是近年来最大的一场胜利,一定要好好庆祝!正好,再过一日,便是我们草原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赤绳节’了!你一定要随我去过了这节才好……”
云罗一壁说着,一壁就要去替徐菀音收拾包袱。却见刘将军向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云罗公主,此地乃我军重地,徐典记有军务在身,不便随您离去。还请公主殿下带着您的人,即刻退出镇外。”
他的话语不带丝毫转圜余地,身后的玄衣卫也同时向前逼近一步,手已握紧了刀柄。云罗带来的突厥护卫见状,也立刻做出了防御姿态,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徐菀音知道,没有宁王之令,刘将军定然不可能让任何人将自己接走,便上前拉了云罗的手,说道:“云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身负军职,岂能随意离开?这里还有很多伤员需要照料……”
恰在此时,只听远处骤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马蹄声。
镇口方向,一支约百人的玄甲骑兵,如同暗夜中涌出的铁流奔驰而来。为首一人,身披玄色大氅,内着暗金纹饰的亲王常甲,面容在火把炽烈摇曳的光线下渐渐清晰,正是宁王李贽。
又是数日未见,且中间还经过了一场酣战,徐菀音乍然见到那一身凌冽战风、驭马而至的宁王,禁不住心头剧烈一震,震得她自己都觉着诧异,心想那人竟能让自己心颤如此么!
刘将军等玄衣卫已齐齐跪倒,声震夜空,“参见王爷!”
云罗与她带来的十几名突厥护卫也站定,对着宁王行了突厥尊礼。
宁王勒住战马,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深邃凌厉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与警惕。
他此刻出现在此,正是因为征北大军已整军开赴阔百的王庭地域,而他则领了一队精锐绕行至望北镇,特意来接徐菀音。
灰鹄谷之战,阔百军的“姗姗来迟”与精准的战场收割,已让宁王心生疑窦。他此行前往阔百王庭,明面是庆祝大胜、商讨下一步联合攻打另一个叛军大部落“秃鲁部”的计划,实则更要近距离审视阔百的真实意图。
局势晦暗不明,他心中不安渐生,首要的念头,便是不能再让徐菀音远离自己视线,须将她带在身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方能安心。却万万没想到,阔百的女儿云罗,竟会抢先一步出现在这里,要接走徐菀音!
宁王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目光落在云罗身上,语气平稳却暗含审视:“云罗公主,你为何会在此地?”
云罗被宁王问起,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有旧识的熟稔,也有对其威势的忌惮,但随即似若直率地说道:
“云罗见过王爷,我与徐公子乃是旧识,此番是特意来接徐公子去王庭去参加‘赤绳节’的……王爷必定也想参加吧。每年到这一天,草原天神会垂下红色霞光,化为赤绳系在有情人的脚踝上。无论他们相隔多远,最终都能走到一起,得到天神的赐福与核准,结为夫妻,生生世世不分离!这可是我们草原上最热闹、最多有情人成婚的节日!”
“哦?”宁王心中仍是疑窦未解,云罗怎会知道徐菀音在征北军中?甚而知道她在这望北镇!自然是阔百……宁王警铃大作,阔百显然已知道了菀菀与自己的关系,此番让云罗来接,是要试探?还是试图威胁?
宁王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露分毫。他不再看云罗,而是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徐菀音,声音放缓了些许:“征北军已前往王庭,医备所这便准备也朝王庭挪一挪吧……既是目的地相同,倒也省事。”
他随即对云罗道:“公主既有此好意,便请同行。不过,此地仍属前线,公主身份尊贵,仅带区区护卫便深入此地,实在冒险。下次,还当谨慎。”——
作者有话说:宁王殿下是一点儿也离不了菀菀啊!
第147章 赤绳节
突厥王庭, 金帐之前。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马奶酒的醇洌,突厥汗阿史那·阔百身着貂裘金冠,率领麾下所有重要酋长与贵族, 迎出金帐百步之外。
当宁王李贽的玄甲仪仗出现在视野尽头时, 号角长鸣, 鼓声雷动。
阔百满面欢容, 快步上前, 以手抚胸,深深一礼,声音洪亮而恭谨:“阔百率全体部众, 恭迎天朝元帅宁王殿下!殿下如雄鹰降临草原, 您的光临, 令我金帐蓬荜生辉!”
宁王端坐于神骏的乌骓马上,一身暗金纹玄甲, 外罩墨色蟠龙大氅,面容沉静,目光如深潭,不起波澜。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自带威仪:“大汗不必多礼。你我既为盟好,共平叛乱,此乃分内之事。”
阔百朝宁王后方一觑,只见一名身着月白色文士常服、外罩一件御风青灰色斗篷的纤瘦少年, 由云罗公主相伴,正从一驾马车上下来。
那少年虽衣着朴淡, 却明眸皓齿、姿容绝艳。阔百自然知道,那便是宁王身边极为特殊之人,徐菀音。
阔百更是知道, 五万征北大军已驻扎于距离王庭约二十里之外的青沙峪。早于宁王玄甲骁骑抵达之前的两日,便已有大量游骑和斥候,在王庭周边巡逻。
不管怎样,此次宁王大驾而来,双方都很清楚,一则庆贺灰鹄谷首战大捷,先行立威,为此后继续深入草原腹地平乱做下规划;再一则,双方之盟,此时正遇上中原国丧、新皇初立,各方势力及意愿皆处动荡之期,此盟究竟将导向何方,双方都在试探观望。
金帐内,虽值白昼,却是牛油巨烛高燃,映照着帐壁悬挂的华丽毛毯与兽首。美酒佳肴陈列,侍从肃立。阔百汗举杯,满面红光。
“宁王殿下,这第一碗酒,敬您!灰鹄谷一战,殿下用兵如神,乌木达那等枭雄竟被您轻松拿下,天军便是天军,实是大快我心!有殿下神威在此,草原平定,指日可待!”
宁王见阔百汗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状甚豪迈,便也干了杯中酒液,神色淡然地说道:“大汗过誉。此战之功,亦赖将士用命,更有大汗麾下勇士从旁助力。本王此行,一为与大汗共商下一步清剿秃鲁部之策,二来,也是领略草原风光。”
阔百汗朝金帐外看了一眼。帐外设了上百案席,宁王麾下的玄甲将士,正由草原将领们相陪,以天为幕、地为席,喝酒吃肉。徐菀音与云罗坐在一处,见得极是熟稔、相谈甚欢。
阔百汗身体前倾,意味深长地笑道:“说起草原风光,殿下,随您一同而来的徐典记,才真真是替草原风光增色了啊……”
他这话说得有些露骨,见宁王压着眉毛抬眼朝自己看过来,忙转过话头又道,“我听闻徐典记在望北镇,对我突厥伤兵竟也一视同仁,亲手救治,这份医者仁心,当真如雪山上的圣泉一般纯净!草原上的儿郎最敬重这等胸怀,说起徐典记,都说她是天神派来的仙子呢……”
阔百汗这般夸了一番徐菀音,见宁王虽则眉头微蹙,却似并无愠意,更大胆了些,小声说道:“殿下得徐典记如此佳人相伴,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宁王放下酒杯,朝阔百汗瞟去一眼,仍是淡淡地说道:“她不过是尽医者本分。大汗消息,倒是灵通。”
阔百汗哈哈一笑,仿佛丝毫没听出宁王弦外之音,朝帐外一指,说道:“殿下,您来得正是时候。明日便是我们草原最盛大的 “赤绳节”,草原儿女都相信,恰在这一天,草原天神会亲自垂下霞光,化为赤绳,系在有情人的脚踝上,核准他们的姻缘,赐下永恒的祝福……”他目光热切地看着宁王,“殿下,这可是天神见证的良缘!您……何不借此良机,与徐典记一同参与盛会,在万千部众的欢呼与天神的凝视下,让草原铭记二位的深情?这必将成为我突厥与天朝永世友好之佳话!”
宁王静默地看回阔百汗,见他目光中虽则满是真挚热忱,却知他此举,既是讨好、也是试探。
宁王与徐菀音之情爱纽结牵绊,于中原皇室乃至朝堂,虽未曾大张旗鼓地宣扬而令周知,却也并非隐蔽躲闪之情。他甚而本欲将自己心意昭示于人前,然则天子不告而赐婚崔氏。那崔家乃天下清流冠冕,门生故旧布于朝野,此桩姻缘关涉甚广。权衡之下,纵使宁王心似炽火,亦不得不暂敛其锋,将此情愫置于权谋与礼法的幽微之地,以待来时。
他见阔百汗甚为上心,显是专门对此做过探查。既有探查,则不能排除其对于太子——如今的新皇李琼俊——对菀菀的觊觎、乃至先皇所指宁王妃崔氏等等的复杂关系,都有了解。则阔百汗若要拿此事做些文章,大是能做下不少的。
然而对于宁王而言,凡关涉菀菀之事,便是再过复杂难理,他也只能简单视之,唯一心一意而已。面向中原朝堂,他是此态度;面向突厥草原,则更是如此。
想到此处,宁王长眉一扬,冲着阔百汗抱拳一笑,朗声说道:“大汗美意,本王心领。既是草原天神的见证与祝福,本王自然要来衷心求祈……”
阔百汗听宁王这般回复,神情显而易见地欣喜高亢起来,兴高采烈地对宁王补充道:
“殿下,您可知,草原儿女因了四方游牧,情感连接不若中原的恋人和夫妻那般紧密固定。越是如此,越想要将双方之间的感情绑定、加深。这赤绳节便成了男女恋人最为看重的节日,他们通常会选择在这一日真正结为夫妻。因草原天神着实灵验,若男女感情在这日里得了天神眷顾,便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阔百汗又朝帐外徐菀音那处望了一眼,见宁王也早已目不转睛地看向那边,于是他语调中又添上些神秘地说道,“更能令……爱意更浓、倾心更甚啊!殿下……”
当夜,草原上便点燃了巨大的篝火,圆月高悬,如同坠入人间的太阳。
年轻的男女们身着盛装,围聚在篝火旁,彻夜对歌。
歌声或高亢如鹰唳,或婉转如马头琴吟。歌词即兴而作,充满了大胆的试探与炽热的表白。
阔百汗看起来对草原上这场意味着生命延续与人丁扩展的盛事极为倾倒,他陪同在宁王身边,不断向他讲述从此刻已然开始的赤绳节。
熊熊篝火旁的悠扬歌声里,男子唱的是心中的爱慕与家族的荣光,而女子则回以聪慧的机锋与未来的期许。
间中有早已相爱的恋人,也有在此时悄然系上第一根心弦的男女。
宁王看着坐于篝火那头的徐菀音,她笑靥如花地被云罗及另外几名衣着鲜艳的突厥女子围绕着,看上去,云罗等人也正热络地替她介绍着赤绳节。
从阔百汗滔滔不绝的讲述里,宁王了解到,这赤绳节,乃是草原上最古老也最富生命力的庆典,它不仅仅是爱情的盛会,更是一场关于勇气、坦诚与生命活力的盛大仪式。整个节日的流程,充满了草原民族特有的奔放与激情。
今夜过后,赤绳节当日的日头升至头顶时,专属于女子的“仙草斗酒”便正式开始。
仙草酒是一种特制的马奶酒,在酿造时便浸泡了草原上一种名为“醉心草”的植物。此草对男子效用平平,但女子饮下后,会感到浑身暖融,心跳加速,面泛桃花,平日里深藏心底的情意会如潮水般涌上,让她们的眼神更加大胆炽热,敢于在接下来的环节中,毫不犹豫地奔向自己心仪之人。
斗酒并非比拼酒量,而是一种仪式性的豪饮。身着嫁衣的女子们需在众人面前,饮下三大银碗仙草酒,以示其心意之诚与勇气之盛。当然,为了确保自己在心仪男子面前不失态,也为了在万一无人选择时不至于太过难堪,许多女子会巧妙地控制饮用量,甚至有人会提前服下解酒的药草,让自己处于一种“微醺的勇敢”状态。
草原女儿们斗酒结束后,会由部落长老与最受尊敬的卡姆(突厥部落巫师)一同为她们祈福,祝福她们今日能得天神相助,寻到自己相伴一生的如意郎君。随即,长老与卡姆会根据饮酒的仪态、速度与气势,给出女儿们选择马匹的先后次序。
斗酒仪式一结束,激动人心的时刻便来临了。获得骏马的女子们,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所有等待的青年男子,然后毫不犹豫地策马奔向自己早已选定的那一个。她们会在心仪男子面前勒住骏马,伸手发出最直接的邀请。
被选择的男子若同样心仪该女子,便会大笑一声,抓住她的手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在众人的欢呼与口哨声中,率先奔向草原深处,去挑选部落为他们提前备下的、位置最好也最舒适的新婚帐篷。
然而,倘若该男子并不愿接受来到眼前的邀请,他可拒绝上马,而奔向他心仪的女子。一时间,草原上可能会出现多名健硕男子狂奔追逐一名骑马女子的壮观场面,充满了原始的力与美的竞争。
若被追逐的马背上已有双向奔赴的男女,为避免女子被“抢走”,马上男子会奋力鞭策马匹;而奔跑的男子为了赢得佳人,则会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量。
这是一场两情相悦才能真正胜出的竞赛,任何一方的心意不坚,都可能让良缘错失。
当最后一对男女也找到彼此,进入属于他们的帐篷后,喧嚣的草原会渐渐安静下来。暮色四合的草原上,篝火再次燃起,草原老琴师会奏出悠扬的琴声,卡姆会在篝火旁吟诵,与上天沟通,求来天神的允准与祝福,为成功配对的爱侣们献上典礼。
传说唯有在这一天,在“醉心草”的催化与纵马追逐的激情中,草原天神才会垂下那无形的赤色丝线,将真正有缘的男女系在一起。他们将在帐篷中,在天神与星辰的见证下,完成生命最原始的契约,成为被整个部落认可的夫妻——
作者有话说:宁王殿下,机不可失啊!
第148章 斗酒
赤绳节当日午时,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广袤的草原上, 将王庭附近喧嚣的盛会场地照得一派灿烂。
宁王李贽端坐在阔百汗身旁特设的观礼台上, 身下是铺着白虎皮的胡床, 面前案几上摆满了奶食与美酒。他一身玄色常服, 在金帐贵族的华服间显得格外内敛, 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阔百汗在一旁热情地介绍着节日的盛况,声音洪亮,不时发出豪迈的笑声。
然而, 宁王的心神全然不在此处, 他目光闪烁地朝远处看去, 刘将军率领的玄衣卫似若无意地分散着,却自成严密的队型, 守护着正在那边“斗酒”的徐菀音。
那片被一圈毡毯帐幕以及众多突厥妇女和侍女围起来的、专属于女子的“仙草斗酒”现场,远远可见人头攒动。
宁王看不到徐菀音的身影,只知道她在其中。一想到那所谓的“醉心草”酒液可能会让她“爱意更浓、倾心更甚”,他握着酒杯的指节便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杯中的马奶酒纹丝未动。
与此同时,在斗酒场地外围,另一场充满阳刚之气的角逐正在激烈上演。各部族的青年男子们,正纵马奔驰。他们在疾驰中弯弓搭箭, 射向远处不断移动的皮制靶心。箭矢破空的咻咻声与命中靶心的闷响声不绝于耳。
这并非单纯的表演,更是一场争夺有利地形的比拼。骑射成绩越是优异, 便越能在接下来的环节中,占据靠近女子们出发区域的位置。这意味着,当斗酒结束, 女子们策马奔来时,占据了有利地形的男子能先行被看到,也拥有了快一步被选择、乃至在其后“抢夺”时更近距离起跑的优势。
因此,每一个青年都铆足了劲,在马背上展现着自己最矫健的身姿和最精准的箭术,呼喝声、马蹄声、弓弦声响彻云霄,与远处女子区域传来的隐约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原始而蓬勃,极具煽惑力,扰动着观礼台上年轻王爷本就有些急切的心。
宁王虽仍是端坐如山,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隐隐散发出的男子意气,泄露出他内心翻卷的狂澜。他在等待,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占有欲与不确定性的焦灼,在他心底悄然蔓延,隐隐如有一群森然低嗥、蠢蠢欲动的草原饿狼。
草原男女们各自的比拼甚嚣尘上。
女子的斗酒帐幕那头仍是一派神秘。时而有女官过来向阔百汗与宁王禀报,道是草原女儿们有那斗酒正酣的,也有忙着上妆着衣的……云云;男子的骑射比拼现场,则是草叶、泥土与汗气翻腾飘飞。一直到夕阳如火般烧红了西边的天空,男子们激烈的骑射比拼终于尘埃落定。
胜出的青年们带着昂扬的斗志与期盼,奔向斗酒会场的外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于那面巨大的彩绘毡毯帘幕上,只待那帘幕被侍女拉卷起来。
宁王何尝不是等得焦躁不安,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已因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身旁的阔百汗侧过身,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笑容开口说道:
“王爷请看,这便是我们草原儿女的本色了。洒脱不羁,远远没有中原那些繁文缛节的拘束……”他大手一挥,指向下方攒动的人群,“在这里,几乎能做到所有人一视同仁,您看,贵族的子女也夹杂在其中,按照各自的喜好与本事平等争夺。”
宁王其实早已留意到,骑射比拼的青年男子当中,确有那些衣着服色极是讲究的,他们身着中原丝绸锦缎、或精细皮革制就的袍服,缀以珍珠、绿松石、红珊瑚作为扣饰或镶嵌,腰间束着镶嵌宝石的华丽皮革腰带,其上悬挂镶金嵌玉的短刀和磨刀石、火镰等随身物品,所用弓箭、马刀等武器,不仅材质上乘,其箭囊、刀鞘上也充满了精美的金属雕花和宝石装饰;而另一些一眼便能见出乃是平民的青年,虽也不乏健硕俊朗者,但衣着配饰与随身武器俱是简单质朴。
宁王自然知道,在草原戈壁严酷的生存环境之下,鼓励强者为部落贡献优秀血脉这一古老智慧,让平民也享有各类比拼与竞争的平等权力。在赤绳节上,便能清晰看到,一位身着锦缎金绣、器宇轩昂的贵族青年,与一位穿着粗皮旧袄、却目光炯炯的平民射手,并肩立于同一起跑线上。
草原文化给予了底层青年一个凭借个人勇武改变命运的希望,但也巩固了贵族阶层通过资源积累所获得的优势。毕竟,贵族华丽的服饰、精心打理的仪容,第一时间便能吸引更多女子的目光;更不用提贵族身份本身,对女子及其家庭的巨大诱惑力了。
眼前的赤绳节,可谓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在认可等级制度的前提下,激励所有男性为部落的强盛而竞争的社会仪式。
阔百汗继续介绍道:“……男子的比拼自不必说,骑射是草原男儿的立身之本。而女子的斗酒,也需要极大的心思和技巧,里头机巧甚多,很是考验女子本事呢……”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见宁王沉吟着看向斗酒场那边,语气中忙带出几分宽慰,“徐典记怕是不熟悉我们这些草原上的野路子。老夫估摸着,她很可能实心眼了,喝下不少仙草酒,结果还比不过里头那些自小在马背上、酒坛边长大的厉害姑娘。王爷,您可得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哦……”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观察着宁王细微的神色变化,随即又哈哈一笑,拍了拍胸脯:“不过请王爷放心,里头有我们王庭最有经验的女官、还有云罗那丫头帮忙照看着,断不会让徐典记出任何差池,定会护她周全的!”
宁王原本并没想到,菀菀竟会被那云罗公主说动了,兴味盎然地愿意参加今日的仙草斗酒。宁王今日晨间听闻这个消息后,忙不迭地做了些安排,心道莫不要给她玩得忘乎所以了,斗完酒竟去到旁的男子身前……虽觉着这般想实在好笑,却忍不住要随了她、将自己这头准备妥当。
当下便对阔百汗说道:“有劳大汗费心。徐典记心性率真,爱玩爱热闹,既遇上草原盛会,便由她尽兴。”
当天边夕阳只剩下一道灼烈的金边时,草原的轮廓被勾勒得如同燃烧的余烬。
那道巨大的彩绘毡毯帘幕终于被两名侍女缓缓拉开。
草原上,数堆篝火霎时被点燃,熊熊燃烧着,正像等候中的青年们热切而焦渴的心。
只见三名突厥女子各自骑了一匹佩戴了王庭最好鞍鞯的骏马,从内里缓缓走出。她们显然在方才的斗酒中表现出色,脸颊泛着“醉心草”酒力带来的动人红晕,眼神明亮而大胆。
徐菀音并未出现。宁王搭在膝上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许。
随着三名女子走出,马颈下的鸾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给出了一个信号,令到外围等待的青年男子们瞬间骚动起来。
只见那名身着火红色窄袖长袍的蒙面女子率先策马疾奔起来,径直奔到一名腰间佩着银刀的青年身前,对他伸出戴着银镯的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青年狂喜地低吼一声,抓住她的手利落地翻身上马,两人甚至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便在一阵欢呼和口哨声中,共乘一骑,朝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率先去挑选他们的新婚帐篷。
而另两名未蒙面的女子稍一徘徊,便似在那群青年当中点燃了战火一般,引得好几名仰慕者分别发足狂奔着追去,试图第一个跃上马背。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而充满原始的竞争意味。
随着帘幕不断开合,一拨又一拨衣着亮丽的突厥女子纵马而出。
宁王很快发现,她们当中,若是已选定了心上人的,俱是蒙了面纱,并不给其他男子机会,直接奔向自己的情郎。当然也有一些即使蒙了面纱,却仍被情郎之外的仰慕者认出,因而尾随了追逐的。
宁王看得甚觉有趣,却是奇怪,怎的菀菀迟迟不出,便朝刘将军那边望去。只见刘将军稳如泰山地骑马凝立在那圈帐幕前,并无异常。只好又稳住神,安心继续等待。
帘幕又一次拉开,这次却是一下子纵马走出一群华服女子,草原上爆发出一阵惊叹与欢呼之声。只见其它女子慢慢勒马停步,将前头两名蒙面的盛装女子凸显出来。
宁王听见阔百汗爽朗大笑起来,说道:“本汗可是未曾听说云罗也有了心上人,这般打扮起来,是要玩耍么?草原天神可不能不敬,今日本汗势必要将公主许配出去了……咦,旁边那位,可是徐典记么?她穿了我突厥衣裳,竟穿出些突厥女子不曾有的风致来……”
宁王已是屏住了呼吸,他自然早就认出了他的菀菀。
只见她穿了一身素白的突厥交领袍,头戴一顶白狐皮帽冠,长发被编成无数细辫,缀上细小的银铃,面上覆了一层莹白色月华纱罩,将那双清澈皎洁的眼眸更是显得盈然有光、顾盼生姿。
宁王双腿已然绷紧,他控制不住地慢慢站起身来,远远地望着她。
他见她有些茫然地扫视着,仿佛被那四处燃烧的篝火迷惑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眼神定于观礼台,定在了他的身上。
宁王好生敏锐,他觉出她与往日有些不同,那双眼睛……盈盈漾着笑意的眼睛,好似有些眯了起来,带着一丝不羁与疏狂。
是仙草酒的缘故么?他心神激荡地想,心中已是暗呼出一声“菀菀,快骑到阿哥这处来……”
她显然并没察觉到他遥远发射的心意,仍是驭了马儿,慢吞吞地缓步前行。
只听草原上一声唿哨,不知是谁用突厥语大呼了一声“是公主……”
一群突厥青年霎时间发足狂奔起来,朝着云罗和菀菀的坐骑追将过去。
只听云罗高叫一声“妹妹,随我来……”,一夹马腹,“驾”一声便冲了出去。
徐菀音身下马儿被云罗的马带得,也是一声嘶鸣,随即追着前马甩蹄而奔。
眨眼间,刘将军及另几名玄衣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紧随着徐菀音护卫过去。
宁王紧张地看着菀菀打马,随了云罗的马儿,径直朝观礼台奔来,身后已跟了十几名健步如飞的突厥青年。宁王再也耐不住性子,举步便朝台下走去。
只见云罗突然一牵缰绳,将马首一歪,朝侧边斜斜奔去,她转得甚是突然,菀菀的马儿乍然间未及反应,仍是直直地奔向观礼台。
一些突厥青年紧接着随了云罗拐弯奔去。却仍有数人紧紧跟咬住菀菀的马儿不放。
宁王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见菀菀径直奔向自己,正要勒马放慢时,马后紧追而至的突厥青年中,竟有人堪堪追上,纵身便要跃上菀菀的马背……——
作者有话说:宁王殿下,冲啊!
第149章 狼
黄昏的草原, 天边熔金,四处燃起的篝火如同散落大地的星辰。
一身素白突厥盛装的徐菀音,面上覆了月华纱罩, 眼神中带着宁王看不仔细的迷离与不羁, 沉默着纵马疾驰而来, 仿如那一线金色夕阳下闯入人间的雪山仙子, 疏离而耀眼。
在她身后, 四五名最为矫健挺拔的突厥青年正狂奔追逐,他们显是已被前方翩飞的仙子激得爆发出了全身力量,目光灼灼, 紧追不舍。
眼看距离观礼台越来越近, 徐菀音缰绳微微一收, 身下马儿的速度陡然放慢了一瞬……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追逐者中,那名最为高大、速度也最快的青年, 眼中精光爆射,他看准这个机会,脚下猛然发力,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舒展开,带着一股强劲的气势,右手精准地抓向马鞍后桥……眼看下一秒,他就要稳稳落坐在徐菀音身后, 将她揽入怀中!
全场惊呼声骤起。
已疾速走到观礼台下方的宁王瞬间绷直了背脊,眸中寒光乍现, 手背上青筋陡然暴起,将手中那未及放下的坚硬玉杯,捏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咔哒”之声。
只见徐菀音右手一紧, 蓦地将手中缰绳朝右侧发力一拽,身下马儿喷出一个响鼻,往右一甩马头,顷刻间便转了方向,就在已能看清宁王面容的距离之处,纵身朝右边草径飞驰而去。
那弯拐得甚急,身后几名追逐者竟无人来得及反应,又不敢冲撞了观礼台,着急忙慌地要刹住脚步,却哪里来得及,一时间撞作了一团,狼狈不堪。
宁王突然纵身跃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稳稳落在一匹驰骋而来的骏马背上。原来是一路跟来的刘将军眼见徐菀音突然拐弯,急中生智,自己跃下马背,令马儿直溜溜地朝着宁王而去。平日里这刘将军那般一个闷不做声的冷面悍将,此刻竟能如此心细如发,着实难得。
宁王一拽缰绳,随了徐菀音马儿奔去的方向,驰逐而去。
最后一抹夕阳褪尽,黢蓝色的天幕如同无边的绸缎,迅速笼罩四野。
远处黑压压的人群、跳跃的篝火与鼎沸的人声,已被全然甩在身后,变得模糊而遥远,化为一片微弱的光点。
广阔无垠的草原,仿佛陷入了某种私密的寂静,只余下劲风掠过草尖的沙沙之声,以及两匹骏马轻快的蹄音。
徐菀音伏在马背上,素白色的袍袖在风中飞舞,如同夜鸟舒展而飘拂的羽翼。
她经历了奇幻的草原一日。
午后,在那充盈着羊脂与香草气味的斗酒帐内,她在云罗和一大群热情的突厥姑娘包围下,被她们不由分说地换上了突厥打扮,随即开始了一番嘻嘻哈哈、似真又假的斗酒。
与其说姑娘们是要通过斗酒来获得挑选马匹的先后顺序,不如说是她们好不容易拥有了一场纯粹而自由的纵情欢喜。那仙草酒甚是香甜,草原女子能如此不受限制地饮酒,并且是畅饮这一年才酿得一回的希珍之酒,还没有男子在身边打扰,着实不易。
又加上这一回还有个如此貌美的中原女郎加入。草原女子本就豪爽好客,天生慕强爱美,更见云罗公主对这美若天仙的女子推崇备至,众女便放开了心怀来宠爱徐菀音。又是助她打扮,又是伺弄她吃食,那宝贝珍稀已极的仙草酒,更是要令她喝得尽兴。草原女儿们便轮番上前与徐菀音相对畅饮,教她一边饮酒一边歌唱。只在那斗酒帐中,徐菀音便已觉出了无与伦比的轻松与欢喜来。
徐菀音酒量还算不错,又不停有人奉上解酒香茶,因而她便在一片似懂非懂的突厥语和生硬汉话中,兴致高涨地歌唱、舞蹈、畅饮……
渐渐地,有人开始讲起自己和情郎之间的浓情蜜意。这甜美话题一旦开启,女子们哪里还收得住。已有情郎的那些,连讲述带比划,将那情爱之事描述得丝丝入扣,听得人面红耳赤、心生向往;诱得另外那些等待稍后能去挑选情郎的女子,大大方方、丝毫不加掩饰地直呼羡慕。
徐菀音虽然听得糊里糊涂,却总有人在她耳边贴心翻译,不仅有云罗公主大喇喇地恣意玩笑,好些年纪稍长、也有情爱经验的女子,都愿过来“逗”她、启发她。因她生得实在好看,又极是娇嫩生涩的模样,草原女子们便忍不住要将她心扉打开,因实在觉着男女情爱乃是世间第一美好之事,像徐菀音这般极致美好的女子,万万莫要辜负才好。
于是,到那帐幕掀开之时,徐菀音已然被那仙草酒浸润得身心皆轻,飘飘然如踩祥云;同时对身边热情洋溢、潇洒又勇敢的草原女儿们,深感喜爱与认同。眼见她们一个个神清气爽地跃上马背,打马而出,大胆前去追寻自己的情郎与幸福,这小女郎的心中也是莫名悸动,脑中一再浮现出她的阿哥——宁王那付温情款款的模样、那总是盯着自己的火热眼神、那令人迷乱的柔软唇舌、和那副精壮虬劲的男子躯干……
她眼神中渐渐现出一丝放达与飞扬来,却并非被那酒液迷了神魂,相反,她觉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心中狂烈地想念着他,觉得自己心底深处、那被深深掩埋得连自己都从未发掘过的爱意——对他的爱意,此刻已然不受控地满溢了出来……
溢得她整个身心,都难以自抑地轻轻颤抖了。
此刻在马背上颠簸奔腾的徐菀音,便是这样的一个菀菀。
她听见了身后紧随而来、越来越近、如同催鼓般的马蹄声,一声声,重重敲在她的心上。令她莫名颤栗、紧张,胸中如有灼热的狂浪翻涌,竟一时不敢回头,只是用力夹紧马腹,任由夜风刮过她发烫的脸颊。
那人竟一声不吭地驾辔猛追,如同暗夜的化身,紧紧缀于她身后。苍茫辽阔的幽黯草原,无遮无挡的凛冽劲风,似已将他化作一匹北方野狼,一匹正在追逐猎物的狂猛之兽。
她越是如疾风般地在前方驰骋,他的追逐越是焦灼而决绝。旷野的风,将她的气息迎面吹扑向他,他忍不住深吸一口,也不知是她的气息、还是这草原上似清新、又似带了一丝蒙昧腥气的气味,刺激得他也颤栗起来,急切地想要捉住她……
月光尚未完全亮起,星光稀疏,在这片被朦胧暗影覆盖的草原上,两匹马,两个人,一白一黑,一前一后,这一场无声的追逐间,荡漾出最原始与本真的那些意愿来,令人难以抗拒……
他终于追上了她,二人并辔而驰。
她仍不看他,不知是因了不敢看他?羞于看他?还是二者皆有?
宁王轻唤她一声“菀菀”,侧脸看她,只见月光下,她的月华面罩好似掩盖了所有,令他看不真切她,不知她此刻为何仍不停下马来。
宁王终于不再等待,一个倾身过去,伸手便揽住她腰,说了声“到阿哥这里来”,将她抱上了自己马背。
她一身软糯馨香地被他拥于身前,将头脸紧紧靠在他胸膛上,极轻却极清晰地唤了一声,“阿哥……”
宁王被她这声“阿哥”唤得浑身热血沸腾,心中欢喜得无法言表,只能不断地回以“菀菀……菀菀……”,又“驾”的一声,加紧朝着二十里外的征北军营驰去。
暮色四合,突厥王庭以南二十里处的征北军大营已燃起丛丛篝火,将玄甲士卒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此刻,这里好似并非戒备森严的庞大军营,而弥漫着一种庄重热烈的气氛。
宁王与徐菀音二人骑着那匹乌骓骏马,缓缓踏入大营,一路行至中军大帐。
从营门至中军大帐的通道两侧,每隔十步便插有一杆巨大的、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将前路照得亮如白昼,如同帝王仪仗。
精锐的玄甲卫士沿路肃立,甲胄擦得锃亮,在火光下反射着炫目的金属光泽,他们手持长戟,神情泰然又不乏肃穆。
徐菀音一脸茫然地看着万千将士静谧无声地欣然而立,他们满面欢喜的注视着自己的主帅,那位年轻英俊的王爷,此刻正拥着自己心爱之人,幸福洋溢得,将整片大营的空气都浸染出满满的甜蜜之意。
宁王自然清楚,眼前乃是自己早先就安排好的排场。
当初大军开拔前,那崔氏不告而至军中,在一众军士面前宣示主权,令菀菀生气得推翻了他先前所有的努力,决意疏远。此刻,宁王要借这草原上神圣的“赤绳节”,面向全军、乃至向遥远京城的各方势力表明,自己怀里这名女子,才是自己唯一认可的、不折不扣、真正的宁王妃。
中军大帐前,已被清理出一片极为开阔的场地,地面甚至铺上了新裁的青色草皮,四周环绕着更多的篝火与旌旗。
宁王利落下马,随即转身,向马背上的徐菀音伸出手,将她稳稳地扶下马来。两人携手,踏着铺就的草皮,走向帐前。
早已等候在此的阔百汗与云罗公主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身后是一众身着盛装的突厥贵族,以及一队手捧托盘的突厥侍女。
徐菀音被眼前的一切搞得恍然若梦,先前饮下的醉心仙草酒,此刻仿佛开始溢上心头,令她飘然恍惚、似若迷糊地被云罗拉入一旁的帐中,由一众侍女伺候着换上了一袭雍容华贵的突厥新娘嫁衣,戴上那顶流光溢彩的新娘头冠。
待她翩然出帐,只见宁王也已换上了崭新的玄青色突厥新郎礼服,那是一袭绣着金色狼图腾的窄袖锦袍,一条镶嵌着宝石的皮质腰带在熊熊篝火映照下熠然生辉。这身突厥华服,衬得他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冷厉,多了几分草原雄鹰的挺拔不羁。
徐菀音抬眸望去,正对上他温柔而深邃的目光。
周遭薪火哔啵,数万将士林立,突厥大汗竟如一名慈祥的长者,欣然喜慰地站在身边……
“菀菀,做我的新娘罢!”宁王说道。
第150章 礼
帐前空地上, 那位最受尊敬的老卡姆身披羽袍兽皮,头戴鹰羽宝冠,与笑容满面、亲自充当赞礼官的阔百汗并肩而立。
他们身后, 征北军所有高级将领与突厥王庭的贵族们分立两侧, 神情庄重而喜悦。
老卡姆手持骨杖, 缓步上前, 吟唱起古老的突厥祝祷, 祈求天地星辰见证。
他随即为二人额头点上天神赐福的马乳。
阔百汗哈哈一笑,已中气十足地喊道:“按照我们草原儿女的规矩,该系上‘赤绳’了!”
突厥侍女捧上红色丝线与羊毛混织的长绳, 阔百汗亲自替宁王与徐菀音系于手腕之上。
在绳带交叠时, 宁王手腕一绕, 以汉家“同心结”的手法,在两人腕间各系一结, 随即紧紧握住徐菀音的手,转向全场,目光如炬扫过三军将士,声音沉毅,响彻军营:
“皇天后土在上,五万征北儿郎为证!本王李贽,今日以军旗立誓,以帅印为凭, 愿娶徐氏菀音为我李贽此生唯一之妻!祸福同担,生死不离!此心, 天神共鉴,三军共聆!”
老卡姆高举骨杖,发出悠长呼号。刹那间, 原本肃静的征北军大营,如同滚雷炸响,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贺王爷!贺王妃!”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动了草原的夜空。
整饬而欢腾的军营里,宁王这石破天惊的誓言,不乏在现场多位高级将领的心中掀起了惊涛巨浪。
一些与宁王并肩作战多年的将领,如刘将军等人,虽感此举胆大包天,心下却也不由暗赞一声“情深义重”;
也有那暗自咋舌之人,觉得宁王这般为情所炽,公然否认先皇赐婚,不承认世家大族崔氏的联姻,行事未免过于不计后果。这几乎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未来的朝堂风波恐怕难以想象;
然而,无论是敬佩还是担忧,所有人在震惊之余,都深深地为宁王之魄力所折服。这份敢于在万千军前、在突厥盟友面前,为自己心爱的女子正名,不惜对抗世俗礼法与政治规则的勇气,绝非寻常人能有。
更何况,这位主帅的战力与谋略,早已通过一场场胜仗刻入众人心底。他此刻展现出的这种近乎霸道的“不管不顾”,这种敢于打破一切的强悍意志,反而让一些将领的内心深处,悄然萌生了一个更为大胆,甚至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
这位文韬武略皆属顶尖、手握重兵、威望正隆的大皇子殿下,身上这股子骁勇叛逆的龙性,在新皇刚刚登基、先帝新丧、朝局未稳的微妙时刻,或许……终能成就他走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徐菀音从一开始的不明所以,到其后的难以置信,几乎是一派混乱地经历了眼前的一切。
宁王那番面向全军的惊天誓词,她听在耳中,却恍如梦境。他要娶自己为“此生唯一之妻”,那便是说,他在全军面前否认了……于京中那日登上帅台的宁王妃崔氏?
徐菀音觉得实在匪夷所思。她虽已失忆,但先皇亲指的姻亲,岂能容臣下自行取缔,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那么宁王是要为了自己,公然……反了先皇?
他……怎么敢?又怎么能?
她随即被云罗公主和几名突厥嬷嬷带入中军大帐深处的主帅寝帐。
此刻,那平日里冷峻肃杀的帅帐,竟是一副融合了草原炽烈与中原婉约的奇异洞房的模样。
只见帐壁上悬挂了色彩浓烈的突厥织毯,其上雄鹰与狼的图腾画样,在烛光下栩栩如生;角落里却摆放着来自江南的屏风,上面绣着清雅山水。地上铺满了厚实的雪白羊绒毡,踩上去悄无声息。案几上,牛油巨烛与中原红烛共同燃烧,将寝帐内照得温暖又朦胧。
徐菀音被突厥侍女搀着,坐上那大红的龙凤喜被与洁白的突厥驼绒毯交织在一处的寝榻,耳中听着云罗张扬的欢叫:“饮胜!饮胜!新嫁娘要饮满三碗,今夜才能与雄鹰般的夫君比翼双飞!”
突厥女娘们似乎要将白日里“赤绳节”的斗酒现场直接搬入这洞房之中。她们带来了更多的“醉心仙草酒”,银碗交错,甜甜的酒香混合了女娘们身上的香料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快乐起哄的云罗公主自己倒是先干了一碗,霎时间脸颊绯红,眼神亮得惊人。
其它女娘们齐声应和。一时间,古老的突厥情歌回荡于帐中,节奏欢快热烈,带着原始的生命力。
徐菀音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她今日已然与这些草原女儿融成了一片,那带了些神秘色彩的仙草酒,仿若能浸入血液一般,将她们融连在了一起。
几名年长些的突厥女子围过来,以带了口音的汉话,毫不避讳地讲述起草原男女的情爱秘事。她们说起如何用歌声吸引心上人,说起新婚之夜该如何拥抱那如草原烈马一般的爱人……言语大胆直白、真挚坦荡。
神奇的军营洞房里,一种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氛围将徐菀音裹于其间。仙草酒力混合了账内暖融融的气息,将她从肌肤到心底都泛起一层迷人的粉色。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悸动,那神秘甜酒、歌声笑语,将她脑海里那个在全军面前沉雄威严地说出誓词的那个主帅宁王、她的阿哥,烘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带出她心底那份激荡的浓情,如同刚刚解冻的春潮,由缓而急地汩汩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下了几碗仙草酒,她面若桃花、眼波流转地坐在一片绚丽温煦的光晕中,等来了一身挺拔、俊朗逼人的宁王。
帐帘被人从外面放下,紧紧合拢在宁王身后。
帐内红艳艳的烛火,仿若燃进了宁王的眼眸,将他本就闪亮的双眼,映得灼灼然发出炽烈的光芒。
他便是用了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又一次盯牢了她。
她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眼中却满是热切地回看他。
他被她看得心中喜不自胜,抬脚便要向她走过去,却被她止住了。
只听她声音有些飘忽地说道:“突厥嬷嬷说了,草原的合卺酒,须得……须得有些规程……”
宁王站住了脚,微笑着看她,“哦”了一声,问“是么?”
他方才在军中与众兵将庆贺,因是军营,有那不得饮酒的军纪,众将未得尽兴,他却是舒出一口气,他实在想做个清清爽爽的新郎。
哪知进了这洞房大帐,眼见得他的娇艳新娘倒是有些醉意阑珊、眼波迷离,惹得他心动不已。此刻听她说起“草原的合卺酒”,心弦又是被她拨得颤了一颤,便一边问她这草原合卺酒是何规程,一边缓步走到那放了酒壶和两个鹰骨杯的桌案前。
便见他的菀菀慢悠悠起身,也走到桌案前,伸手提起酒壶,将那色泽微红的酒液倒满了两个鹰骨杯。递了一杯给他,自己也拿过一杯来,牵起宁王的手走到帐中,一同跪坐于雪白的羊绒毡毯上。
宁王欢喜得四肢百骸都如云朵般轻飘飘的,只一味随她摆布,与她交臂缠绕起来,便听她说道:“这是第一口,其意乃是……你我命运从此联结,莫分彼此。”
宁王何曾期待过菀菀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霎时间激动得嗓子似乎被堵住了一般,哑声重复了一句:“自然要……你我命运从此联结,莫分彼此!”
当下二人交臂举杯,宁王依了菀菀交待,二人各自饮下第一口。
菀菀叹了口气,说道:“这合卺酒,却不如仙草酒那般香甜好喝呢……”眼儿悠悠地朝宁王看过来,看得他心绪又是一颤,忍不住扶住她肩,说道:“哦?菀菀喜欢喝那仙草酒么?那阿哥记得替你带上些……”
“那可不成,仙草酒……唯有赤绳节这一日能有呢,也唯有……女子……能喝,男子喝了……却是浪费!”
宁王又是满眼温柔地微笑。他先前便已从阔百汗那处听来,草原上确是讲究,醉心仙草酒因酿造不易,又因对女子所起作用甚于男子,因而便形成个“唯有女子能饮”的说法。男子有旁的酒喝,便不来与女子争那一年才得一日可饮的仙草酒。
当下宁王便应和她说道:“那么阿哥便不来与菀菀争那仙草酒喝。这第二口合卺酒却是如何喝呢?”
菀菀与他交换了手中鹰骨杯,说道:“这第二口便得喝完了它,乃是……乃是‘我之所有,尽归于你’之意……”
宁王又是一阵激动,随了她重复道:“我之所有,尽归于你,菀菀,你与阿哥从此便不分你我了……”
又是心潮澎湃地饮尽了杯中酒。
只见菀菀悠悠忽忽地点头,笑眯眯地将两个空杯杯底贴合于一处,交于宁王,说道:“扔掉它们……”
宁王被她带了些醉意的口气说得有点愣神,接过贴于一处的两个鹰骨杯,问:“菀菀,真是要……扔掉?”
菀菀斜看他一眼,微蹙了秀眉,“自然是要扔掉,你还得……用力扔出……才成。”
说完这话,她好似有些不胜酒力了,扶了扶额,催促他道:“阿哥,快扔,我可有些累了……你小心便是,因扔成何种模样,大有讲究……回头会有老卡姆来解读……”
宁王见她喊累,又说“扔成何种模样大有讲究”,便依言将两个酒杯掷于一旁铺着兽皮的地上。只见酒杯骨碌碌转动了一会儿,停于那处。
宁王回眼看向菀菀,见她正要从毡毯上起身,身子却有些软软的,宁王心中大动,唤了声,“菀菀,我的妻……”终于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