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榻上, 宁王从床沿铺着的白虎皮上轻轻牵起菀菀戴着赤绳的手,扶起她这些日子来因了军中疲累变得更加细巧的下巴,深深看入她眼眸, 唤她:“菀菀吾妻……”
菀菀未再躲闪, 眼柔如丝地回看眼前这个男人。比之先前, 他面容上多了些英朗与刚毅, 额角新添的一道伤疤, 似是掉痂不久,呈现为有些瘆人的粉红色。她心疼地摸了摸那疤,竟是颇深, 问道:“这里……怎么伤的?”
宁王笑了:“不妨事, 给碎石划了一下……”见她看得仔细, 忍不住逗她,“那一点伤, 不算什么,身上的伤倒是有些看头,要阿哥解了衣裳给你仔细看么?”
她不禁朝他左腹下侧、上回她处理过箭伤那处看了一眼,微微皱眉问道:“又受了何伤?在哪里呢?”
宁王见她已是毫不避忌地关心自己,心中欢喜难言,紧紧地搂了她身子说道:
“亏得有你替阿哥新制的那件甲胄,将我保护得甚好,便只在胳膊大腿上有些小伤……”见她眼中仍是忧色难抑, 便吻上她眼皮,吻得她不得不闭了眼儿, 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只听宁王说道:“菀菀,今日在这北疆军营里,这般……娶了你, 阿哥仍是觉着委屈了你……”
菀菀听得惑然,又想起他在全军面前说了那般决绝的誓词,当时她便听得心中忐忑,忙睁开眼来问他:“阿哥,今日你在三军将士面前说……说的那番话,若是……若是给京中皇帝陛下知道了……”
宁王轻轻抚了抚她小脸,满眼都是疼爱地说道:“那番话,皇帝陛下未必便知,但本王的意思,他应当已然知晓了。”
当下,宁王便简短扼要地将自己前些日子已然做下的事,告诉了菀菀。原来他早已修书一封,派师爷司马珲亲自带信去往京中,寻到崔氏门庭内辈分最高的叔公崔琰,与之密谈。
宁王在信中详述了几点:
一则乃是,自己早已与徐氏姑娘生死相许,若强与崔氏小姐成就姻缘,不过是造就一对怨偶。将来崔氏与王府必生嫌隙:无子之忧,宠妻之争,皆会成为两家交恶的导火索。届时姻亲反目,对崔氏百害而无一利;
又说今上新登基,正值用人之际。崔氏若在此事上展现气度,陛下必感其忠。且自己承诺,宁王府与崔氏家族将从此建立起超越姻亲、更为牢固的友盟关系,愿为有才学能力之崔氏子弟效保举之力;
更是给出了一个万全解法:先请钦天监出具文书,言明二人八字相冲,有碍国运,以“为社稷计”为由和离;宁王愿视其为“义妹”,宁王府承诺以亲王仪仗送“义妹”气派归家。
简而言之,师爷司马珲一番谈判下来,必得令那崔氏明了,失去一桩名存实亡的婚姻,换来的将是一个手握实权、深得军心、且对崔氏怀有善意的亲王盟友。这远比将一个心怀怨念的女儿困在王府,最终将潜在的朋友逼成敌人,要明智得多。是得一位强援,还是树一劲敌,皆在崔氏一念之间。
同与师爷司马珲一道返回京城的,更有那征北军中判官、崔家子侄崔昊。这崔昊随军在宁王麾下历练数十日,亲眼见得王爷用兵如神、赏罚分明,更在军需调度、文书往来间深得王爷亲自指点提携,早已对这位天璜贵胄心生钦服。此刻返京,他胸中自有一本明账,定当在族中长辈面前,将宁王的文韬武略、知遇之恩,并那北疆局势的利害攸关,剖说得明明白白,竭尽所能为王爷的主张添薪续火。
徐菀音听得瞠目结舌,万不曾想,宁王对自己竟有心至此。回想起自己先前屡屡拒他于千里之外,多少次冷言冷语回应他的关切,竟是常常连副好脸色也不愿给他……此刻想来,只觉得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便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人在烛光下英俊得无以复加的脸,禁不住将小嘴凑上前去,轻轻吻在他唇上。
直到此刻,宁王终究得了他的菀菀主动一吻,心中才算彻底安稳。
他哪里经得住菀菀小嘴撩拨,只被她轻轻啄吻了几下,便一个覆身将她压于寝榻之上,眼眸中浓情深邃,如九天之外的风卷层云,狂放而迫然。宁王低头将唇舌伸入她,细细密密地吻她,欢喜难抑间,隐约被那要将她“吃”入腹中的念头牢牢攥住,只那么想得一想,自己便已浑身滚热,有些耐受不住,那唇齿间的动作顷刻间便霸道起来,不多一会儿,已将她亲得娇息不匀、气喘吁吁。
宁王正被她嗓中嘤咛之声撩得浑身情致已起时,突然被她两只小手撑住胸口,喘息着问他道:“阿哥,你说,那草原天神可有将赤绳……给你我系上?”
宁王压住胸中狂澜,微笑着牵过她手腕轻轻抚摸,说道:“菀菀今日喝了仙草酒,竟是觉不出身上赤绳了么?草原天神早已把赤绳给你我紧紧拴住了,可要阿哥……拽了给菀菀看看?”
菀菀今日饮下的“醉心仙草酒”,对女子具有极为温润持久的作用。她先前被宁王骑马追逐时,便觉心中如若有只毛茸茸的小兽在四处高低耸窜,令她有些说不出的渴求与羞恼之意;其后又经三军誓礼,到军帐洞房内再次畅饮一番下来,此时终于被宁王抱住细细亲吻,身体内那股绵绵软软、着着实实的愿望,已然饱满得即如一碰便要迸裂而出一般。
听宁王喑哑低问“可要阿哥拽了给菀菀看看……”,她已不敢看他,却止不住地出声,“要……”
宁王被她这一声又娇又酥的“要”,诱得三魂冲顶,更是见她前所未有地在那寝榻上软绵绵、似有若无地缓缓扭动,这般风景,便是在梦中也未曾见过。
宁王只觉得爱她已臻极致,一股暖流自胸腹蹿至全身,对她低语道:“菀菀,今日有这天神赐福的赤绳为证、又有这北疆三军为媒,你允了做我李贽之妻,在我心中,实是比任何宗室玉牒之证都更珍更重……”
他抚着她腕上赤绳,痴痴地看她如水的目光,见她听闻了这般赤诚告白后,那眼眸中仿若泛起了涟漪,眼圈洇红一片。
菀菀静静地看着宁王,将他手牵至她脸颊,抚于其上,小脸轻轻在他大手中磨蹭着,小声说道:“阿哥,你先前便总说我是你的妻子,我却想不起来,总与你生分斗气……你定是好生难过吧?”
宁王想起自己一路行来,确是被眼前这小女郎折磨得千疮百孔,频频为伊消得人憔悴,禁不住长叹出一口气来,举起她小手,作势就要狠狠咬将下去,被她似真又假地惊叫一声抽手躲过。
宁王又一手捉住她肩,恨恨地咬牙说道:“你竟知道么……”
她被他捉了压于身下,颈子里被他喘出的气息呵得痒痒,便缩了脖子回道:“我哪里知道?如今仍是想不起来呢……”
宁王最是受不住她这般调皮捣蛋的模样,忍不住荡漾了嗓音,慢悠悠说道:“那么阿哥今夜便做了……那让菀菀忘不掉的事来……可好?”
便一壁亲她,一壁将两手并唇舌一道,慢慢解了她身上衣衫。
实在忍不住直起身子,眼中爱怜横溢地看她,见她身上原本雪白的肌肤,不知是被帐中龙凤烛火映照,还是怎的,竟浑身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粉嫩之色。
他将滚烫的双手一寸寸抚过她,问她:“这般……便不能忘了罢……菀菀……”
便这般一壁轻声说话哄她,一壁极其耐心、更极是醉心地吻她。
至她脚踝时,笑着对她说道:“菀菀,天神赐予的赤绳便在此处,阿哥可将它们打作死结了,栓在阿哥脚踝上,永远别想解开了……”
她觉着痒,笑出声来,忙将脚丫往上缩,又被他一路追上来,作势将她手腕上的赤绳也要打上“死结”。
她终于被他打的“死结”束作了一小团儿,娇羞无限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抱住,不给他碰。
却又哪里抱得住,只被他捉住双臂轻轻一分,还没来得及嗔他,又已被他低头含住。
那宁王极是有耐心,没忘记将那特意携带在身边的玉津膏儿取将出来涂抹,一壁在她耳边喑声抚慰。终于大了胆子予以试探。再是疼惜地看向她时,见她紧皱了眉头,整个儿闭了眼一声不吭,额角与鼻尖竟眼见着微微渗出细汗来。
宁王心疼的将她抱住,取了手边帕子替她一点点拭汗,又极尽温柔地吻她。觉着她实在紧张万分,便想着说些体己话来帮她放松,于是用了极是轻松的语调轻声问道:
“菀菀,今日你们在那斗酒帐里,可是怎生一幅光景?竟热热闹闹了半日才开了帐幕,让阿哥在外头好等……”
她微微睁开眼眸,有些奇怪他怎的突然问起这个来。想起那斗酒现场,实在是从未经历过那般全是女子酣畅淋漓、快乐饮酒的场面,便开口说道:
“我却不觉得有半日呢,感觉玩得还未尽兴,便有侍女将帐幕打开了……”
“竟那般快乐么?快与阿哥说说,你们都是怎生斗酒的?”
“却也谈不上是斗酒,因那仙草酒又甜又香的,实在好喝,又就着那咸咸的干酪吃,一杯一杯的喝下去,大家伙儿便越来越热闹起来,又是歌唱、又是舞蹈的……”
“我的菀菀,酒量真真是不错呢……”
“云罗也是这么说,有个叫月兰的女子还没我喝得多呢,在那帐子里便醉倒了,后来喝了好几杯解酒茶,才又醒过来……”
正说着,觉着有些不对,一阵前所未有、极是疏奇怪异的胀痛之意猛然袭来,耳边却听那宁王已轻叹着“嗯”出一声。
第152章 小梅初破
这一晚, 正所谓“不夜城中陆地莲,小梅初破月初圆”。
年轻的宁王也属初尝禁果。先一味候了她情浓,待终得有所动作时, 怎得一个神魂颠倒、身心俱醉!
首尝之下, 毕竟小心, 诸般怕她疼痛、疑她不适, 便恂恂慎然、心细如发地怜惜她, 不断询问,“这般可好?那般可行?”
又不断取了那玉津膏儿,替她细细揉抹, 见她脸面绯红时, 才又悦然再施。
终究将那雪白帕子接了殷殷红痕, 二人皆是长长舒出口气来。
那菀菀早已是香汗淋漓,将一双雪白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宁王, 心中一种极是细微深致的变化油然而生。
自失忆苏醒以来,她那颗一直寂然飘忽的心,到今日,好似总算得了个停泊之所。一时间只觉安然畅意,竟连那隐隐约约的疼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听得他在耳边不断询问“菀菀,疼么?”她便将脸儿轻轻贴向他面颊, 说,“阿哥, 我不疼!”
宁王却怕她有所隐瞒,因见她满额满身细汗,心道必是疼痛所致, 实在不愿她有丝毫忍耐,便几次三番要与她确认。
便听菀菀羞怯怯地说道:“阿哥,我听柳妈妈说过,只将……落红那一关过去,便不大疼了……”
宁王听她说起柳妈妈,又感愧疚,说道:
“菀菀,今日阿哥这般娶了你,终究是委屈你了。”
他目光扫过帐内中原突厥掺半的洞房陈设,缓缓说道:
“未曾三媒六聘,也未曾十里红妆,连合卺酒用的都是草原鹰骨杯……更别说,你身边连个体己的嬷嬷、侍女都没有。”
他指尖轻抚她光滑莹润的香肩与脊背,眼中满是疼惜:
“你本该凤冠霞帔地在我宁王府,而非是在这北疆军营,对着狼图腾行草原之礼……”
菀菀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接上他眼神,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抵上他正说话的唇,却被他握住,两手交握,腕上赤绳在烛火下泛着美丽而神秘的光泽:
“待我回京,定要为你补上所有礼数,今日草原天神见证的姻缘,来日我必让太庙先祖亲认,给我的菀菀……圆满!”
说完这话,那趴伏在他胸膛的小女郎已撑身过来,将小嘴堵于他唇上。
待他又被她轻轻柔柔的香吻撩得一个翻身压覆住她时,宁王忽见她面上通红一片,眼中闪出些促狭又可爱的光芒,吃吃地笑起来。
宁王奇怪地问她为何发笑,却见她笑得耳根子都有些发红,只是摇头不语。
宁王如何肯放过她,便将手伸到她腰间摩挲,弄得她缩了身子直喊饶命,这才声若蚊蝇般地说道:“阿哥方才说要给菀菀……圆满……”
她眼中那阵洇红绝艳的迷离之光,带着些仙草酒的余韵,发散出氤氲绮靡的气息,宁王被她这刹那间勾魂摄魄的眼神瞬间击中,胸中情丝大动,忍不住将两只大手慢慢朝上游走,问道:“阿哥确是要给菀菀……圆满,却又怎的呢?”
她嘤咛一声,喘息笑道:“方才……不是已给过……圆满了么?”一扭身便滚入寝榻里侧,自觉羞赧,却又好笑个不住。
宁王何曾料想过他的菀菀能说出这般言语来,惊得俊目大睁、长眉一扬,俯身追将过去,捞住她柔软细滑的身子,咬牙说道:“我的菀菀……也会逗阿哥了么?”
她吃吃笑着闪躲,更激得宁王躁动难耐。方才那“圆满”,他何尝餍足?不过是怕菀菀初经人事,难以过多承爱。此刻见她机巧灵动,言笑晏晏,甚而在那仙草酒浸出的醉意下,似有若无地逗惹起自己来。霎时间便又卓然发作,比之先前更是意兴炽涨。
当下便即紧贴过去,伸手探她,沙哑着嗓音在她耳边说道:“菀菀此刻……却不圆满呢……”听她长声叹息,再也等不得一刻,举将而去。
这一番,那宁王直是情动得有些忘乎所以,几已顾不得旁的。见菀菀虽则面上红如滴血,却并无焦灼忍耐之色,宁王心中爱她爱得已不知如何才好,忍不住于间中时不时地拿话逗弄于她,言语大胆纵情,偶尔连他自己也觉着出言无状,那菀菀却并不忸怩羞臊,甚而大胆迎了他火样的目光,时而回他一句,力道竟是连他也有些吃不消,激得他整个背脊收紧发麻,好几次便要丢甲鸣金。
不知怎的,宁王突觉不安,他放慢下来,凑近她脸儿看入她眼,见她眼眸内其色眩惑,忍不住问她:“菀菀,告诉阿哥,你今日喝了多少……仙草酒?”
她又吃吃笑起来,迷离着双眼答道:“阿哥问这个,是怕菀菀……醉了么?”
宁王心中那层不安,确是怕她此刻出奇的乖巧柔顺、对自己表现出来的亲昵爱意,那脱出了往日那个菀菀的稍显“奇特”的诸般情态,竟是完全出自那带了神秘与奇幻色彩的醉心仙草酒。
他想起前次,自己心醉神迷地在她身上亲吻含弄,她只是羞赧淡然,问她“可还要么”,她即刻红了脸儿连连摆手说“不要了”。又忆起那次自己发狠,想着干脆要了她,连玉津膏儿都已遍涂了上去,却只被她死命推拒,咬牙诉说不愿被自己“箍住”……
宁王越想越觉着心中没底,禁不住随了她话头问道:“菀菀……是醉了么?”
她却偏了脑袋斜觑着他,说:“是有些醉了……”突又作色道,“你却是谁呢?”作势要抬身而走。
宁王却哪里舍得,忙又掐了她腰抱住她动作。心中那股子惴惴不安仍是挥之不去,便又喘息着问她:“菀菀,今日这般,你可是彻底成我李贽之妻了……再不可反悔不认了……”
她飘出一句荡漾的“嗯”声,令他更是辨不出,眼下这个菀菀,究竟乃是真实的那一个,还是被仙草酒牵制了神魂与身体的那一个。
宁王渐渐忐忑,狠心加大了些力道,立时见她皱了眉咬了牙“咝”出声来。终是舍不得,便摒住脑中那层隐隐的犹疑,只个想着“菀菀吾妻”,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怜惜她、放怀纵情地疼爱她。
这一晚,年轻的宁王哪里收得住势,偏生那小女郎竟也回回迎合,不知到底是不是因了那仙草酒之故。宁王却再管不了那许多,平生第一回恣意爱人,将自己心中涌出的万千情意,皆化作了对“菀菀吾妻”的甜言蜜语,化作了最原始本真的男儿气力。
温柔乡中,初享极乐的宁王一夜难眠,直到见他的菀菀已疲累得几入梦乡,方唤了热水入帐,亲自拿帕子润湿了替她细细清理,见她在睡梦中也瑟缩皱眉,才觉着自己今夜实在索要太多太久。一边后悔,一边又想,菀菀那般柔顺地承迎自己,究竟是因了她已彻底接受了这个宁王新嫁娘的身份,还是因了那仙草酒之故呢?!
寅时一过,东方的天际便撕开一道鱼肚白的口子,草原依旧沉睡,青灰色的黎明薄雾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寒意与湿润草叶的气息。
连绵的营帐静默矗立,帐顶凝结了一层细密寒霜,在微茫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值守了一夜的哨兵挺立于营栅与望楼之上。中军大帐外的哨兵队伍惊讶地发现,昨夜里欣欣然做了新郎官的主帅宁王,竟在这整个军营都还未及苏醒之时,一身精神抖擞又不乏肃然地出了帐。
宁王令帐外守兵护好大帐,莫要扰了内里王妃,并将不日前从京中接来的几名昔日镇国公府婢女安排入帐,以便伺候王妃。
交待妥当后,宁王抬步去往张副总管的帐中处理后续军务。
张副总管军帐内,烛火通明。宁王李贽端坐主位,两侧将领肃立,气氛凝重。
斥候单膝跪地急禀道:“禀王爷,各位将军,今晨急报!两日前,一支约三千人的突厥骑兵,绕过我军在云朔、代北的驻防军寨,突入朔州境内,劫掠了三处村镇,掳走人口数百,粮食、财帛无算!”
帐内哗然,众将一番激论,只听那前锋营胡将军怒道:“定是那乌洛兰部残军!王爷,这路线和时机都太巧了!我军主力在此,后方空虚,他们就精准地插了进去。末将以为,这绝非寻常部落流寇所为……灰鹄谷一战后,乌洛兰部元气大伤,此是去我后方劫掠补给!”
“末将以为不然。”左军统领韩将军缓缓摇头,沉声反驳:
“灰鹄谷战后,乌洛兰部青壮折损近半,其酋长乌木达被王爷下令以将军礼厚葬。当时残余部众跪伏道旁,亲眼见证王爷仁德,哭声震野。我军非但未屠戮其部,反而分发粮草医治伤患。乌洛兰部如今自顾不暇,老弱妇孺皆在我军控制范围内。此时冒险深入我境劫掠,岂非自绝生路?”
张副总管点点头,走到地图前指向朔州:
“此举看似劫掠,实则是精兵轻骑,路线刁钻,时机精准,似是熟知我军布防!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未尽之语指向谁不言而喻。
前锋营胡将军奇道:“阔百如今正仰仗我军帮他平定内乱,此时背后捅刀,于他何益?”
左军统领韩将军接道:“或许是故作姿态,向其他部落展示他并未完全依附我征北军,甚至……”他声音压低,“借此消耗我军精力,试探我军反应?”
“挑拨离间也未可知……”有将领补充道。
宁王眼底寒光深邃,他看一眼那名补充说话的中军将领王将军,颇觉意味地问:“哦?王副将以为,这被挑拨离间的双方,会是谁呢?”
第153章 诏
紫宸殿东暖阁内, 窗边的金砖地面被那幽浮月色照得一片清冷。
新皇李琼俊满面寒霜地负手立于窗前,明黄色的常服着于他高大魁伟的身躯之上,将他阴沉的面色衬得令人胆寒。
御案上呈放着几份文书。
一份是礼部尚书崔璞痛心疾首的奏报, 详陈宁王李贽如何找到族中叔公崔琰, 以“威逼利诱”之辞, “背信弃义”、“无端”退婚崔氏;
一份是经由特殊渠道送达的突厥密报, 字字皆是惊心怵目, 清晰写出宁王李贽如何在征北军中,以草原赤绳节为名,与徐菀音成婚, 三军为证;
最后一份, 则是宁王亲笔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报知北疆战局及边境劫掠之事。虽见言辞恳切,却处处暗藏机锋;随军报而至的, 还有一份既刺眼、更扎心的,以“宁王正妃徐氏”之名义,上呈给圣母皇太后的谢恩书与北疆特产礼单。
每一份文书,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烙在年轻的皇帝心上。尤其是“宁王正妃徐氏”那几个字,更是刺得他双目几欲滴血。
“徐……菀……音……”他腮帮颤抖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明丽绝俗、始终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庞。
他深蹙了眉头,闭上那双凤目, 眼前好似看见她依偎在那宁王怀里,成了自己名义上的“皇嫂”!而那宁王, 偏是他不想认、却不得不认的大皇兄,如今更是他皇权最大的……威胁!
钻心的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而恨意, 则如野草般疯狂蔓延。
皇帝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寒光,对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太监瓦儿低吼道:“拟旨!召……不,密令……”
他脑中飞速转过无数个念头,削权、问罪、甚至……构陷!他绝不能忍受这样的剥夺、羞辱与挑衅,宁王……李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皇帝!”殿门口珠帘响动,林太后沉稳的声音随了一阵钗环泠泠,一路进得殿内。
李琼俊猛然转身:“母后怎么来了?夜深了,该好生安歇才是。”
林太后挥退所有宫人,目光扫过御案,“有今日之事,哀家如何能安歇?”她走到新皇身边,“皇帝,哀家知你心中所想……”
少年天子被戳中了痛处,声音陡然拔高:“母后!他李贽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还有皇家体统吗?他这是公然打朕的脸!还有……菀菀,她……”那个名字一经说出口,便好似从身体深处牵出了那重难以忍受的痛楚,立时将他呛得双目通红。
“皇帝!”林太后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打断了他似要失控的情绪,她对自己皇儿与那徐氏女菀音之间的纠葛牵连并不陌生,她更亲眼见过皇儿在自己面前因了那女子而失态的模样,她,再容不得已成皇帝的李琼俊如此:
“你是天子!是皇帝!你的眼里、你的胸中,应该装的是万里江山,是黎民百姓,而非拘泥于一个女子的归属,更不是纠结于兄弟间的意气之争!”
林太后逼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如若重锤:
“你给哀家清醒一点!看看李贽的军报!边境已遭扰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突厥人已经嗅到了味道,趁着先帝大行、你新君初立、朝局未稳之时,已在伸出爪子试探了!”
皇帝面色由红转青,脸颊肌肉微微颤动。
林太后语气仍旧凝重:“皇帝,你当知前朝‘天佑之乱’的教训!其时朝廷与镇守北疆的朔方节度使相互猜忌,离心倾轧,致使边防空虚,突厥联军铁蹄南下、长驱直入,险些酿成倾覆之祸!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今情形,何其相似?”
她顿了顿,观察皇帝的神色,知道必须让他看清最残酷的现实,深吸一口气说道:
“皇帝,你恨李贽,你想要动他,可哀家问你,你凭什么动他?”林太后的声音冷峻如冰。
“就凭你身上的龙袍么?”这话说得如若匕首插心般,令年轻的皇帝觉出一阵锐痛。
“皇帝可知,李贽如今手握之力,哪一股是皇帝真正想去角力一番的?”
林太后不再给儿子留何情面。对宁王李贽,她早已忌惮至深:
“他麾下五万征北军,正士气如虹,可谓虎狼之师,连同北部边防,是否只认宁王帅旗?”
“松漠契丹之乱,是他宁王去平的!那些骄兵悍将,是否宁王旧部?”
“镇国公爷留下的旧部门生,在军中盘根错节,那些人,对李贽有没有天然的香火之情?”
“更别提,他宁王在北地民间,是否素有贤名?宁缺威望?”
林太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抖,说出了那个最是禁忌、却极度危险之局:
“俊儿,你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李贽,他是长子,同样流着皇家的血……”
她拿过那份突厥密报,扬在皇帝眼前:
“就连那帮北方蛮族之人,都知道在此动荡之时,拿你兄弟二人的矛盾来做文章,想激你与宁王反目,哀家都能看出来,俊儿竟不能么?”
“……若你此刻相逼过甚,将宁王推到对立面,不是正中突厥人之谋算么?”
“宁王难道找不出名义来挥师进京么?你告诉母后,以朝廷如今内库空虚、各方势力首鼠两端的局面,你有几分胜算能保住这皇位,保住你我母子的性命与尊荣?”
“够了!”李琼俊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林太后的话像无数根针,刺破了他身为皇帝的自大与幻想,露出了底下虚弱不堪的现实。
他颓然跌坐于龙椅上,冷汗涔涔。
“俊儿,”林太后语气终于软化下来,“母后知道你对那徐菀音有心,但……事已至此,她已是宁王正妃,是你的皇嫂。这个事实,你必须接受!一个女子,与万里江山相比,孰轻孰重?你若因此事与宁王反目,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自毁长城!”
“她……徐菀音,怎做得了宁王正妃?母后可看了那崔璞上书?崔家绝不会就此罢休……”说到徐菀音,皇帝仍希图奋力挣扎。
林太后听他仍是这般放之不下的语气,止不住恼怒地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沉声说道:
“当下之局,北疆的稳定,重于一切;安抚宁王,让他继续为你守住国门,重于一切!至于崔氏那边,自有母后去做安抚。此刻,你须得让宁王,让朝臣,让天下人看到,你是一个以江山社稷为重的明君,而非一个沉溺于私怨的昏主!”
“皇帝,你……没有旁的选择!”
那一晚,林太后凤驾离开后,年轻的皇帝一夜无眠。
他在黑暗中呜咽不止,如一头受伤嗥叫的虎。
心腹公公瓦儿想要前去劝慰时,被皇帝一把推倒在地,随即将那双又长又沉的腿压在那瘦小公公的肚腹之上,口中胡乱而模糊地诉说着不大有人能听清的话,瓦儿竟是句句都听了个明白。那新皇翻来覆去说的是:
“朕不信……朕这个皇帝……便连要爱个女子……竟也随不得自己?……朕却是不信……朕偏就不信……朕怎的就爱不得她了?……朕……绝不能信……”
——
不日,于征北军主帅宁王大纛之下,全军肃立,由皇帝亲设于军中的监军执事代宣元熙帝特诏,声震四野,诏曰:
朕绍承大统,夙夜兢业,惟念四疆安堵,万民乐业。咨尔征北大元帅、宁王李贽,朕之肱骨,国之干城。尔膺阃外之重,挥师北指,旌旗所向,扬我天威,慑服群胡,朕心甚慰,殊堪嘉尚。
天朝待藩属向来宽厚,凡恭顺守义者,必以锦绣玉帛厚赐之;若存悖逆之心,王师斧钺亦不轻饶。尔向掌临机专断之权,北疆一应军务,皆听尔裁度。倘有藩属不臣,尔即代天行讨,可先斩后奏,朕必不之疑!
近闻朔野风尘偶警,跳梁小丑伺隙而动。朕与王爷肝胆相照,兄弟同气,岂容宵小离间?尔宜稳戍边陲,持重养锐,朕在九重,必使粮秣无缺,甲兵足用。
北地风霜凛冽,王爷宜善加珍摄。望尔早荡尘氛,克奏全功,振旅还朝之日,朕当亲解战袍,与尔共醉凌烟!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元熙元年清和
玺书明发
此诏书明褒宁王,暗慑阔百,既展现天朝气度,又暗藏机锋;其以公开庄严之仪式予以宣读,不仅昭示全军,更是宣之于阔百汗或其眼线,再次强调新皇比之先皇更加赋予宁王大元帅绝对的最高军事决策权,直白地表达君臣互信无间、无条件支持宁王的一切决定。值此动荡时局,极是生动地表演了一场“兄弟情深、君臣相宜”之大戏。
此诏宣罢,其意震朔漠。不过一日,突厥汗阿史那·阔百亲率十余轻骑,卸甲弃刃,疾驰至征北军大营。
阔百汗手捧象征部落最高权柄的金狼头符节,于中军大帐之前,以草原臣服之最高礼节单膝触地,俯首言道,此前边境扰袭乃部将擅自妄为,自身驭下无方,愧对天朝厚恩。如今恳请王爷不计前嫌,允共讨秃鲁。他愿亲为前锋,所有缴获尽归天朝,只求重续盟好,绝无二心。
阔百汗深知,此刻若再有异动,不彻底服软,莫说借助天朝军力扫平草原他部,便是自身汗位,恐怕也难在宁王兵锋与内部离心之下保全。
宁王受其礼,允其请。草原与天朝之间的主导权,经此一番波折,终是彻底明晰。
第154章 疑
灰鹄谷的夜, 清冷静谧。徐菀音立于行辕帐外,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举目四望。
她已被送至这处特建的“王妃行辕”数日。
行辕坐落于灰鹄谷地势最高、最为平坦的北坡, 背靠陡峭的岩壁, 前方视野开阔, 可以俯瞰大半个山谷以及那条蜿蜒流入谷中的河流。
此地与其说是一所行辕, 不如说是一座依托天险、精心构筑的山中壁垒。宁王将她安置于此, 首要考虑的便是这视界开阔,易守难攻的地势,任何来自谷外的动向, 皆在守军监视之下。
想当初灰鹄谷一战, 宁王大破乌兰达, 也是靠了计策将其引出壁垒,才得了胜算并终于斩杀了酋首。宁王当时便对此处地势大是心折, 盘算须得将菀菀挪至此处方能安心。
灰鹄谷战毕后,此处已成宁王“仁德”之名的象征。乌洛兰残部人众被妥善安置于谷外,人人心存感激,直接构成了外围的一道眼线。谷内则仍由刘将军亲自坐镇,除了先前那支玄衣卫队伍,还有宁王亲选的一营精锐战兵守护。
由征北军将夯土与石块垒砌而成的碉墙与箭垛,构成了行辕的整体安防,其上有玄甲卫日夜值守;
王妃主帐旁边, 是扩建的军医营,徐菀音仍可在此继续发挥其长, 管理伤患、整理医案;
更远处,还有兵营、将领军帐、粮秣仓库与马厩。因了此处绝佳的地形地势与位置,宁王着意将之作为一个后勤节点和情报中转站, 来自后方的补给可在此集散,前方的情报也可在此汇总。
柳妈妈拿了件披风过来,爱怜不已地给徐菀音披上。宁王终于还是派人将柳妈妈接了来,在徐菀音到达此处的第二日,柳妈妈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菀菀,夜深了,寒气重,快些进来吧。”柳妈妈将一碗刚温好的羊奶端入帐内。
徐菀音回过神,走进帐内,接过温热的羊奶,却没什么胃口,只捧在手里暖着:
“柳妈妈,你说……王爷此刻会在何处?是不是已经开拔去下一个战场了?”
柳妈妈看她一眼,竟是有些替宁王欣喜的眼神流露出来。
徐菀音眼眸中有些茫然之色:“白日里我问刘将军,他只板着脸说‘末将不知’,多一个字都不肯讲。”
柳妈妈在她身旁坐下,拿起一件未做完的针线活,就着灯火缝补起来,语气温和而笃定:
“菀菀,你这是关心则乱。王爷他年纪虽轻,可那份心思之缜密,思虑之周全,是老身活了大半辈子都极少见的。旁的不说,单说他特意派人千里迢迢,将我从京里接来陪你,这份心,还不够细么?”
她顿了顿,抬眼环顾这坚实而井然的帐殿,眼中满是赞叹之意:
“就说这处王妃行辕,菀菀你瞧,这哪里像个临时扎营的所在?外头那些墙垒、箭垛,那医营和仓库的布局,分明是照着能独立支撑的模样建的!老身虽不懂军国大事,可这过日子、防灾祸的道理是相通的。王爷把你安置在这处,那是把‘万无一失’四个字,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给你砌成了这座营盘!”
柳妈妈放下针线,拉过徐菀音微凉的手,轻轻拍着:
“王爷把刘将军和他最精锐的亲兵都留给了你,这灰鹄谷里外,怕是连只鸟儿飞过都得被盘问几遍。王爷这是把菀菀的安危,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啊!他既能为你把此处经营得如此铁桶一般,那他在前头,定然也是算无遗策、自有分寸的。菀菀,你可莫要担心……”
徐菀音一抬秀眉,“我哪有说了一句担心?就惹得柳妈妈说出这一大堆来……”
正说到此处,只听外头传来一句:“真个一点不担心么?菀菀……”
帐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正是一身夜露、俊朗轩昂的宁王。
柳妈妈连忙起身下跪。宁王示意她起身,一双深眸已是精光四射地看向徐菀音。
乍见他出现,徐菀音自是惊喜,见他发间濡湿一片,身上一层寒气,问道:“阿哥……怎的是骑马来的么?一路寒气重,当坐马车啊……”
“骑马快,今日天快擦黑时动身,这不就到了?若坐马车,怕是半夜才能到呢……”宁王解了外氅,便要过来搂她。
柳妈妈甚是知趣,已掀帘出去。徐菀音却阻住宁王,朝外唤道:“柳妈妈,把汪大人给的驱寒酒端些来……”
又是要张罗宁王用些夜宵。
那宁王见她忙得不停身,干脆掀帘出去,直接将柳妈妈端来的驱寒酒接过来,其它夜宵一律不再要。
转头回来,将酒壶酒杯往桌上一搁,伸手揽住她腰,一把便将她搂坐到自己身上,稳稳坐在那处,扣住她下巴问她:“莫忙旁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真个一点不担心本王么?”
洞房那夜之后,宁王始终未曾得空与菀菀好好待于一处,随即更是将她一行送往了灰鹄谷,一别已是数日。
今夜一路疾驰而来,只是想着快些再快些,能与菀菀在一处多得一刻便是一刻,因明日一早又须赶回,对秃鲁部的征讨已箭在弦上。
因而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地等她慢吞吞安排什么夜宵?
那小女郎却好似总有层叛逆之意在身上,尤其对了宁王更是如此。见他来得也急,问话也急,动作更急,根本不管自己心意若何,只一味要来与自己亲近,忍不住偏不愿遂了他意,挣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撅了小嘴答道:
“哪样才算担心王爷呢?怕王爷受了寒可算?怕王爷骑一夜马、身子疲累可算?怕王爷肚饿……又可算?”
宁王听得笑起来:“王妃真个有心了……本王不冷不累更不饿,路上被友铭催着吃了不少吃食呢……”
菀菀趁着他笑,却是瞅空从他身上站起来,到一旁的桌案边坐下,提了酒壶倒酒:“怎个不冷?那手不是冰凉?……这驱寒酒是韩医师泡制的,前几日寒潮,一大批伤兵抵抗不住,便是靠了这驱寒酒扛的。我与柳妈妈也每日都喝些,确是立时便浑身暖起来……”
宁王眼眸深深地看她,掩不住些许失落,却未再来揽她,只接过她递来的驱寒酒,一个仰脖喝下去,见她也笑眯眯地陪了一杯,又已提酒壶满上了两个空杯。
那菀菀酒量确是不俗,顷刻间两杯酒下肚,伸手指点了点宁王杯中酒,催他喝尽再满上。
烛光下,她秀发松散垂落于肩,眼神又有些飘飞轻扬,不知是得之于酒意,还是回应了宁王的灼灼目光。
宁王此刻又生忐忑。自他真真切切得了菀菀,这几日里,他心底里总有一丝忐忑与郁结,幽幽荡荡地纠缠于他。
他稍许犹豫地喝下第二杯驱寒酒,问她:“阿哥今日过来得晚,明日一早又要离开,竟是来不及看一看这灰鹄谷王妃行辕。菀菀在此处也有数日了,可还待得适意么?”
菀菀听他问起这灰鹄谷,眼眸倏地一亮,倒是有话可说。这几日里,她实在没闲着,将谷内各处设施及功能都细细探访询问了一遍,着实有不少心得。当下竟是侃侃而谈起来:
“王爷既问起,菀菀这几日确有些浅见……先就要说那医营,因那处位置最佳,设在背风向阳的坡地,与伤员营区相邻,且靠近活水源,便于清洗伤处、煎煮汤药;再是粮秣仓储,设在谷地最深处,地势高燥,防火措施也周全。昨日听刘将军说起辎重营草料场,似与粮囤过近,若遇火矢恐有牵连之危……最妙是那套水渠,利用原有溪流开凿沟渠,既保障全营饮水,又在各要冲引出无数暗渠兼作防火之用……”
堪堪说到自己这处帐院,更是有些兴奋,起身便要拉了宁王到帐外去看那院内布局。
却被宁王一个反手,又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坐了下来。
她有些惑然地看他,见他斜飞的长眉微微蹙着,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不虞之色。她怔忡着住了嘴,问他:“王爷不想看看这灰鹄谷么?”
宁王闭了闭眼,叹着气摇头,不满地凑到她颈间嘟囔道:“菀菀便只听到本王说来不及看这灰鹄谷?却听不见本王明日一早便要离开的话么?”
菀菀听他语气低沉黯然,心知他不舍自己,霎时间也有些神伤,便问道:“阿哥这一来一去那般急的,是……又有战么?菀菀今日里还问起刘将军,征北军是不是又开向下一个战场了,刘将军却是嘴紧,一个字也不肯说……”
正说时,突然被他伸大手抚住她细滑柔软的颈喉,张嘴吻住了她唇瓣。
他来得有些急,隐隐带了点令她搞不懂的怒意。他方才还冰凉一片的手,此刻已然滚热得烫人,整个包覆在她细细的颈子上,力道并非温柔缱绻,让这突如其来的吻,显出些强制的意味来。
她对他这硬梆梆的吻,先是有些不解,随即显出一丝抗拒,想要扭头躲开,却被他压迫着追过来,在她口中咬住她舌,不令她动得分毫。
她突然委屈起来,更有些莫名的恐惧,令得她于喉间发出低低的惊呼声。他这才有些恍惚地放开她。
菀菀慌乱一片地起身退开,呆呆站立在房内,不明所以地看着宁王走到一旁的浴房内。
她犹豫地想,要不要去帮他弄水,或是唤了柳妈妈来帮忙。还没来得及做出行动,已听里头水声响起,听上去,那宁王已经自行洗上澡了。
菀菀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如许异常,茫茫然地胡思乱想起来。竟从她少之又少的关于男女情爱的经验“教材”——话本子里,又浑想出一番道理来:
却是她先前读过的那些市井故事,道是“真心难得,伪饰易破,女子慧眼可辨龙蛇”,俱是关于男子婚前山盟海誓、极尽温存,婚后却变得负心薄幸、辜恩寡义的桥段。更被时下末等文人写了不少令人耳熟能详的下场诗,又是“莫羡鸳鸯交颈游,画皮揭破尽骷髅”;又是“锦帐春寒掩泪痕,画眉深浅岂无因?”
此刻被这一个儿孤零零坐于床沿、傻愣愣思忖的小女郎囫囵想起来,与自己眼下光景两相对应,竟是怎么想怎么对得上。
菀菀便在那人“哗啦啦”洗澡的水声里,木然呆怔,神思恍惚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王爷咋了?
第155章 判词
宁王将他精虬劲瘦的身躯浸入冰凉的浴桶,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已忍耐了数日,自我调整了数日,却仍在今夜, 在刚刚见到菀菀之时, 便将那堵好不容易在他心底建立起来的藩篱, 全然推倒, 无法抑制地失态了。
新婚之夜后的第二日, 入夜,那名草原老卡姆将宁王扔出的合卺酒杯做了解读,带着解读结果找到他。
身披缀满鹰羽、铜铃与干枯药草之厚重法袍的老卡姆, 将那块斑斓的狼皮铺在地上, 盘腿坐了上去, 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对合卺酒鹰骨杯,深陷的眼窝里, 双眸如同被岁月磨亮的黑曜石。
精通突厥、回纥、粟特三语的军中胡人贺鲁,跪坐于一旁,替他翻译。
老卡姆沙哑的声音平静而沉缓,然而从贺鲁那里翻译出来的言语,却字字如若刀锋利刃,刀刀见血地割在宁王心上。
“尊贵的王爷,鹰神的翅膀将您与王妃的命运扣在了一起,天神已然认可……可雄鹰的双翼, 需力量均衡方能翱翔天际……而这对圣杯诉说的故事,却有偏倚!”
老卡姆幽深的目光攫住已然警惕的宁王, 对他下判词道:
“有一股力量,炽烈、霸道、决绝,如熊熊燃烧的山火, 足可吞噬一切,也足可燃尽自己……”
他深陷的眼窝随即从宁王身上缓缓转开,看向一处虚空:
“而另一股力量,迟疑、蜷曲、未曾舒展……像尚未完全解冻的溪流,希图奔向灵魂深处的……自由……”
宁王胸口的起伏骤然加剧,眼眸难以控制的眯了起来,却掩不住内里寒气森森的精光。
她……在迟疑?尚未解冻?想要奔向……灵魂深处的自由?
老卡姆残酷的判词仍在源源不绝地输出:
“王爷……一边是不由分说的火,一边是汩汩而淌的水……”
宁王浑身战栗着低吼出声:“会如何呢?”
老卡姆皱耷的眼皮低垂,不为所动:“火,炙烤着水,渴望其沸腾;而水,可能被炙烤得干涸,也可能将火浇灭……是所谓水火……难容!”
他从狼皮上举起那双鹰骨杯,沙哑的声音里暗含着叹息:
“如若不能两相平衡,鹰神预兆,或致分离,或致……伤害……”
老卡姆闭目岿然而坐;
而翻译者贺鲁,已然全身颤抖着叩拜于地。
宁王似如漠然,未发一语。
待帐内人众撤空,他枯坐良久,最后让友铭去徐菀音处告知她,今夜军务繁忙,王爷不归。
此时在这灰鹄谷,宁王将自己浸于刺骨冰冷的浴桶,试图平息已压抑多日的炙人之惑。
他想起自己和菀菀之间的那些过往点滴……
她还是那个清秀少年时,便已扰得他心绪难平;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地牵挂她、想要将她安于自己身边、保护她;更是不顾她仍顶着男子的身份,想要一亲芳泽……直到她终于在他眼前现出女儿之身,他狂乱欣喜得……几可不顾一切……
当往事历历重现,宁王心中越发缭乱,像一团失却了依托的藤麻,千头万绪纠缠一处,越理越乱,越扯越紧,直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突然睁开眼来,发现唯一明了的,是自己对菀菀的孜孜以求。
他好似从未在意过,菀菀也有如同自己那般的渴求么?
菀菀失忆前,曾夤夜投奔到自己所在的驿馆,想要将她“给了”自己……因为她不愿嫁给二皇子李诀;
菀菀失忆后,自己将她从太子东宫救出,告诉她和自己乃是夫妻,得了与她的温柔一夜;
最终是数日前那场草原婚礼,有天神为媒、三军为证,还有……仙草酒为……助力,她终究在自己身下娇喘应和……
她,果真是迟疑、蜷曲、未曾舒展、尚未完全解冻的溪流么?
她,并不渴求自己对她的爱怜疼惜,而只想要奔向灵魂深处的自由?
或许是吧?!否则她为何要恼怒地斥责自己“箍”着她呢?
宁王眼中光亮明灭飘忽,又想起那夜欢爱之时,自己问她“菀菀……是醉了么”,她似真又假地答道“是有些醉了……”
她荡漾娇吟时,那满面红晕、星眸惺忪的模样……确是醉了吧?!
宁王心乱如麻,觉着那桶中冷水都似要被自己泡热了。
他一咬牙,起身跨出,随手扯过一幅帕子,浮皮潦草地擦了擦,抬步便要这般精赤着走出去。刚走到浴房帘边,低头瞅了自己一眼,终究不愿让她觉着愕然突兀,更不想令她害怕,便将那帕子裹于腰间,好歹有些遮掩,浑身丝丝冒着如烟水汽,几步走入寝帐。
只见菀菀正坐于床沿发呆,小脸上看不出表情,眼中却有些惶然之色,如一朵崖壁上贴伏而生的小花,令人瞬间便生怜意,生怕一阵风来,便会将那花儿刮下崖去。
菀菀眼见宁王光了上身走将出来,一身骨健筋强、挺拔昂藏,尚有细细水珠留于那条条肌肉线条之间,被烛光照得闪闪烁烁地发光。
她虽已认了他做夫君,二人也已有过肌肤之亲,却毕竟脸嫩,且与宁王之间好似总横亘了一层她自己也说不出的陌生之感,令到她不得不垂下眼皮,不敢看他躯体。
人一旦紧张,便忍不住要找些事做。这菀菀便是如此,见宁王出来,慌忙起身要去替他找身衣裳穿。她快步走到一旁的衣箱边,打开盖子胡乱翻找,却如何找得出一件男子衣裳来?又不敢出声喊人。
那随了宁王来的友铭带了一众侍卫在院外,先前见宁王兴冲冲地进了王妃大帐,并不敢跟上,只将随身带的一应物品交于柳妈妈便了。却不知柳妈妈也是不便再进。
菀菀些微慌乱地说道:“你就那般进了浴房,那水都是凉的……现下也没件衣裳,待我唤柳……”
未及说完,身后那人已一身滚烫地贴过来,捉住她身子一个扭转,便将她抵在衣箱之上,低头吻住她。
她又惊又羞,随即发觉原本那幅系于他腰间的帕子,也随了这番动作松散开去。他便精赤着那一副高大轩颀、肌线流畅的好身板,紧紧贴压在她身上。
她紧紧闭眼承吻,直到他停了下来,仍是未敢睁眼。
便听宁王俯在她耳边说道:“菀菀,你看着阿哥……”
她缓缓睁了眼眸,立时便闹了个大红脸,一直红至耳根。因是一睁眼便正好看到他硬紧膨结的胸膛,余光扫下,更有如凶兽一般之物要撞入眼帘。惊得她忙又闭了眼,语无伦次地说道:“王爷……阿哥,你……可觉得冷么?”
话音未落,已被宁王整个儿打横抱起身来,几步抱入床褥,“阿哥不冷,菀菀这般……却是会冷……”
那宁王手脚飞快,刚说完这话,已扯了被褥将两人裹入其中。菀菀还未及睁眼,觉着他已在被褥中上下其手,将自己身上衣裙剥了个干净。
一时间,被褥之下一阵绮靡之意瞬间溢满。菀菀凉丝丝的身子被他滚烫的肌肤熨帖着,虽觉得甚为温暖舒适,却又霎时间紧张起来,更是将眼睛死死闭阖住,趁着身上滑溜,便一个侧身,将个后脑和背脊对着他。
只听宁王在身后慢慢说道:“菀菀,阿哥今日……想你看着我……”
菀菀一愣,她实在不敢看他,也羞于看他。
那一夜,她或是因了那仙草酒的效用,甚是意趣飞扬地与宁王颠鸾倒凤、共赴云雨,事后有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回想,尤其当她想到目中所视,着实羞得难以面对自己。此刻竟听那人提了那般奇怪的要求,一再要自己看着他……
又想起他方才突然间的莫名凶狠,尚且还未得他解释,心中乍然升腾出一股拧劲,便只是不动,回他道:“为何……要看着你?”
只听身后那人好似突然停了一刻呼吸,随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将他坚硬的臂膀伸将过来,大手捏住她脸颊,低沉了嗓音问道:“菀菀为何不愿看我?是……不愿阿哥这般待你么?”
菀菀今日频频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吓到,先前便被他带了些强制之意的硬梆梆的吻,弄得她胡乱猜测个不住,心中暗生伤感惧意,甚而联想到那类男子婚后凶相毕露的话本子故事上。此刻又被他捏了脸颊沉声质问,一阵逆反之意油然而生,伸手将他大手推开,冷冷说道:
“王爷若是因了在三军面前宣称过你我已成婚之事,便要来这般待我,我宁愿……没有这身份……”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宁王最是听不得这话。他被她这番话、这般冷冰冰的语气口吻,刺得五内俱焚。那老卡姆残忍的判词又是一股脑涌上心头,两相煎熬之下,将个年轻的宁王击打得几欲爆裂。
只听他恶狠狠地从齿缝间挤出几句话来:“你就这般迟疑么?只做那未曾解冻的溪流,蜷曲……不愿舒展……?嗯?菀菀?”
她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解其意,却被他生硬得硌人的声音吓得又一次愣住,正惶惶然不知要作何应答时,突然整个人被他猛然拉拽翻转,随即一阵尖利难忍的刺痛猛然袭来,如同有人将烧红的烙铁覆将过来,痛得她一声惨叫,便要翻滚逃开,却被他死死压住,哪里翻滚得了!
殊不知那人却也因了她那声惨叫,戛然停了动作,却仍压覆住继续狠声问她:“本王是火,便活该烧干烧尽了自己,也与你这未解冻的溪流融不到一处么?是么?菀菀?”
她额上已疼得迸出豆大的汗珠,拼命蜷缩身体,却无济于事,忍不住嘶声喊道:“我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你……为何要这般待我?”
终是又惊又怒地睁眼看他,却见他一身肌肉硬结如绺,绷得紧紧地撑在床榻之上,眼中炽火如炙,说不清里头暗含了多少纷杂的情绪,就那么死死地盯着自己,内中竟隐隐见出些湿润润的泪意来……——
作者有话说:不对等的爱,终究是要掰扯出来的……
第156章 迟疑
火红如血的烛光下, 宁王眼中那阵炙然灼人的精光,被徐菀音惊惧而恼怒的眼神逼得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他终是从她身上撤出,仰躺到一旁, 一身肌群怒结, 隐见濡湿细汗, 胸膛止不住的急遽起伏, 显是心中伤怀切骨已臻极致。
徐菀音乍然得他撤离, 只觉那处火烧一般刺痛,忙滚向里侧,心中又疑又怕, 不知他今日究竟因了何事, 诸般行事说话皆似反常。蜷缩着平复了好一会儿, 压住自己先前那些胡乱猜想,终于小声问道:
“阿哥, 你今夜来……究竟是怎么了?你说的……火,和溪流……又是什么?可是菀菀或其它什么旁的,惹恼了你?”
良久,只听宁王似若遥远的声音慢慢说道:“菀菀,洞房那日,你让阿哥扔的合卺酒杯,还记得么?”
徐菀音呆愣一息,忆起那日自己有些兴奋、更有些迷蒙地与宁王喝下那合卺酒的场景, 小声应道:“记得的……”忽然反应过来,“那扔出的酒杯, 草原上的卡姆应来解读的……我竟忘记过问此事……”
宁王又是沉默,待他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 带着些痛楚和令人感觉陌生的脆弱:“卡姆次日便来解读过了……”
徐菀音心中咚咚一阵撞击,隐隐不安起来。听宁王这么说,那卡姆既是第二日便去解读过了,这许多日过去,他竟一直未对自己说起……那么,是那卡姆的解读给出了什么不好的讯息么?他突然爆发般地狠狠说出什么溪流与火的,会是那神秘草原给出的神兆之言么?
她被这层不安攥住心神,一时也不敢出声,只安安静静地聆听。
宁王仰躺在外侧,一动不动地继续说道:“他说,你我二人的姻缘,就像一团霸道的火……和一条未完全解冻的溪流。本王便是那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将你烧热烧滚,揉入骨血……我细想他说的这话,觉着没错,本王对你,正是如此……”
徐菀音心中一紧,想起自己与他在一处的时日虽并不长久,有限的印象里,他对待自己确是如火般热烈,热烈到自己偶生惧意……
只听宁王继续说道:“……可那未解冻的溪流,卡姆说……是你,菀菀!……说你迟疑、蜷曲、未曾舒展,想要奔向……灵魂深处的自由……”
他顿住,气息好似被何物卡断了一般,再说不下去。
徐菀音听得心惊,猛然朝他侧头看去,见他闭了双眼,喉结滚动,似在努力平息胸中狂乱。
徐菀音心下回味他方才的那些用词,“未解冻的溪流、迟疑、想要奔向自由……”她觉着自己身上一番颤栗,她未曾这般想过,更未这般形容过自己,可是……这些说辞,自己能一一驳得回去么?
又过一阵,只听宁王终于慢慢问出:“菀菀,阿哥今日仍想问问你,卡姆说的你,对么?……你,是那样的么?”
宁王问出这话时,竟没有侧头看向身旁的她。他精赤的上身晾于被褥之外,看得徐菀音身上泛出一阵寒意,禁不住替他觉得发冷,想伸手将被褥拉上他胸膛,却不知为何,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宁王等不来她的回答,渐渐又变得焦躁难耐,又重复着问了一句:“你对本王,仍有……迟疑?不愿与本王……相爱么?”
徐菀音听出了他问话中的焦灼之意,自己也倏然急迫起来,好似怕他要更加激烈地过来追问,忙小声说道:“你……你待我的好,我都清楚,也是好生感激的……”见他听到此处时,突然惊讶地转脸过来看向自己,她自觉不妥,忙又说道,“我没有什么迟疑,我自然愿意与你……相爱……”
宁王一个翻身,又压覆到她身上,自上而下地看入她眼眸,眼中满是犹疑之色,像一头精明而多疑的狼。
她隔着一层被褥,仍感觉到他紧实滚烫的躯体,压裹得她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她忍不住嗔问道:“为何要那般在意那卡姆之言?”
宁王紧盯着她的深邃双眸中,闪出一丝愠怒之色,应是觉出她在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硬声说道:
“因那卡姆对本王所下判词,丝毫无误……本王自然在意,你待本王,究竟若何?你方才说……感激?又说愿意与本王相爱……本王却不知,这相爱与感激,竟是一回事么?”
小女郎被那宁王问得一派迷糊,嗫嚅言道:“既然……王爷也是不知,我……我又如何能知?”
宁王被她拿话一堵,竟一时无从再询,见她被自己压得可怜兮兮地封堵在被窝里,便松开一些,拉着被褥一拽,露出她光润诱人的香肩,却立时又被她拽回去盖住。
只听徐菀音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
“王爷,我被你唤作菀菀,你眼里恐怕不只是此刻的这个菀菀,或还有以往那个菀菀。你说我以往扮作个公子,替你当过伴读,又同你一处,有过好些经历……可惜我,如今都没有那些记忆……”
“原先那个菀菀,当是生下来便开始做菀菀,如何长大、如何受父母疼爱、如何与兄长一路成长……又如何到了京城,认识了你……”
“可我,只是现下这个菀菀,一睁眼便是。只能靠旁人来告诉我,我自己是谁,我身边之人又是谁……我只知你是宁王李贽,不知你原先是镇国公府世子宇文贽;更是不知,你是、或不是……我的夫君……”
那宁王听到此处,慢慢坐起身来,眼中神色若明若暗地看着她。
徐菀音仍是语未尽意,继续说道:“你说道那卡姆下了些判词,说我乃是未曾解冻的溪流,要流向何方恐也未知……我想着,那未曾解冻之意,是否在说我过去那些封冻的记忆呢?”
“这么说,你对本王,直到现下,仍是陌生?”
徐菀音微微抬眼看他,他轻健魁伟的肩背将身后烛光牢牢挡住了,整个头面、躯体便如立在她眼前的一道黑影,令她几乎看不分明,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便只嗫嚅说道:
“却也算不得陌生……”,她斟酌着用语,终于还是诚实地说道,“只是觉着……不那般真切!像是……隔了些什么……”
她不敢看他,眼角余光扫见他好似扭过了头去,随即听见他哑声问道:“如此说来,本王那日在三军将士前迎娶菀菀,事前并未求你应允……却是不该了?”
她不敢出声,心中却在拼命回想那日,自己惊诧莫名地被他骑马带到征北大营,看到三军将士齐齐相迎的场面时,一派茫然、恍然如梦的心境。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岿然而立,未等来她的回答,他也并未追问,好似也并不敢往下追问。
过了一阵,只听他低语道:“那晚,本王要你时,你可愿意?……还是,果真因了那仙草酒之故?”
她更是不敢出声。宁王尚且陌生,自己何曾已到了能与他随意谈论床帏之事的程度呢?
至于是否愿意,她甚至根本没想过这问题。她从一片混沌与疼痛中醒来后,全无了往昔的记忆。先后有两人声称是她的夫君,她选择相信了后来者宁王。至于床事,柳妈妈苦口婆心地教导了其间过节,也未曾教她去思忖是否愿意之事,好像本就该当如此……
帐内陷入一阵令人难过的沉寂。
徐菀音闭了眼,恨不得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宁王下了床榻,去熄了烛火,又回来轻轻躺下,轻得竟没让她感觉到被褥曾有被牵动。
徐菀音极是忐忑。在她的印象里,宁王从来对与自己亲昵之事极为迷恋,甚至常常不管自己愿或不愿,他总要极尽所能地贴近自己。
然而此刻,二人赤身同卧于一张床榻之上、一个被窝之中,那宁王竟硬生生忍住了、连一丝身体热气也没传将过来。
徐菀音心乱如麻地诸般思量。宁王低声问她的最后那个问题犹在耳边,她先前出不了声,没敢回答,此刻觉着些许后悔,想要回答,却又似失了时机,再如何说也是不妥……
她心中暗忖,自己确有不愿意么?实在谈不上吧……然而那日确因多饮了些醉心仙草酒,让那事变得似真又幻,也令自己意趣炽然,倒是不假……那么,王爷问自己是否因了那仙草酒之故,又该如何回答才属妥当呢?
心中又是交战,暗想若是对他说出那句“今日未曾饮仙草酒”,又会如何呢?却是先已将自己想得羞个不住……
更忍不住回溯起今日他来,一开始还好好的,二人一道饮了些驱寒酒,却是到何时,他便有些不对了?……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身边那人呼吸渐渐平稳,显是已安然睡了过去。
徐菀音莫名有些失落。又想,自己竟未曾问出只言片语,关心一下他后面会去何处作战,胜算如何,又到何时归来……实在算不得一名合格的妻子,更遑论要做那雍容秀慧的宁王妃!
想着想着,突觉他好似伸手过来摸上自己腰肢,她心中似有暗喜,便轻轻扭动了身子配合于他,又觉先前被他刺疼那处好似正被他抚弄,她又是犹豫又是希盼,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何意愿,只觉那处渐渐胡涂一片,她身子更是忍不住轻颤起来……
正隐约含糊着叹息连连之时,突然睁眼醒来,发觉外头天光已然渗入,先前那些朦胧春情,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再是猛然扭头一看,身边竟空空如也,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王爷再强大,也是会受伤的!
第157章 王妃娘娘
灰鹄谷王妃行辕, 一连数日,徐菀音的身影忙碌于各处。
辎重清点处,是她每日清晨必至之所。后方送达的医药、粮秣、换季被服等等补给资源, 需分门别类、核入账簿。
按汪大人之嘱托, 她需亲自检查药材品质, 将急需的金疮药、解毒散与日常养护的草药分开存放, 确保军医营及前方战医随用随取;
粮秣调度上, 更需精确计算前方消耗,将储备与接运联结妥当;
换季被服管理上,前方将士们的夏衣夏被分发、组织缝补破损军服等事务, 也少不了需人操持。
伤兵营则是徐菀音每日花费时间最多之所。恢复良好的将士, 需确认归营文书;伤势稳定而短期无法重返战场者, 也许分批次签署文书,安排后勤车队护送至望北镇休养。
这些事务, 原本皆有辎重营的吏员负责交接,初时,他们见王妃亲理庶务,心中不免惴惴,只敢拣选些轻省的、只需王妃过目的文书呈上,生怕有所差池,更怕劳累于她。
然而,不过几日, 众人便发觉这位年轻的王妃实在了得。她记忆力与条理性俱是极佳,过目之事, 无论巨细,皆能了然于心,问起话来切中要害。处理起繁杂的物资名录、伤兵名册, 更是条分缕析,毫不含糊。她见原有簿册分类粗疏,更是亲自设计了一套新的格式,将物资按“急需”、“常备”、“储备”三级划分;伤兵则按“伤情等级”、“预估归队时间”、“需转送后方”等项详细标注,清晰明了,效率倍增。
几位主事吏员私下商议,都觉王妃理事之能,胜于寻常文吏。终是提笔将这些时日王妃亲理庶务之勤勉、条陈建议之精当,以及此举对稳定后方、提振士气的显著成效,一一详述,写成一份条陈,以军务渠道,提请前线帅营知晓。
这封条陈,越过寻常的文书流转,被直接送到了宁王李贽的案头。
恰逢前线军营内,据传兵士们当中,正以高价转卖徐菀音先前画就的幸运小图。
士兵们得知了画图之人竟是主帅宁王刚在军中郑重立誓迎娶的王妃,这一讯息如同在滚油中溅入冷水,瞬间在军营中炸开。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个地下转卖市场形成,一幅原版小图竟被炒至数倍于一名普通士兵月饷的高价,甚而因此诱发出一些扰乱军营秩序的斗殴事件来。
该混乱几经发酵,也被呈报至宁王处。
这夜,中军帅帐内,高悬的狼山地图在牛油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宁王面色阴沉,将指尖敲了敲地图上标记的几处峡谷:“被牵着鼻子打了这些日,斥候也折损了十来批,诸位也该看出点莫咄的路子了吧?都说说罢!”
前锋营胡将军压着怒火:“王爷,这莫咄简直像条泥鳅!从不与我军正面接战,专挑悬崖峭壁、密林深涧这些小道行动。末将派兵追剿,他们三五成群,射几支冷箭就跑,我们弟兄很难追上,一不小心还会掉进他们伪装的捕兽陷阱里!”
左军统领韩将军补充道:“他们极其熟悉狼山地形,能在我们认为绝无可能通行的山壁上攀援,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动袭击。劫粮队、烧草料,一击即走,绝不停留。此乃典型的‘狼群游击’之术,意在疲我军、耗我粮、堕我士气。”
宁王点头,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韩医师:“毒箭箭伤,可有法子应对了?”
是因了前几日已发现,受了箭伤的士兵,几日后均出现伤口发黑溃烂、高烧不退等症状,已然毒发身亡了几十余人。
韩医师从袖中取出一支被布帛小心包裹的断箭:“此箭取自一名斥候。下官与几位医官连日查验,已辨明其所用之毒,乃是以狼山特有的‘鬼哭草’为主,混合数种毒蛇涎液炼制而成……”
他随即打开另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味草药,“下官等人已试出,以大量甘草煎煮浓汁内服,辅以蒲公英、地榆草捣碎外敷,可有效克制此毒,清解热症。只是此法需用量极大,且需受伤后立即用药,方能保住性命,减轻后患。”
宁王令道:“这便统筹药材罢,大量制备解毒汤药与药膏,分发各营,务必让每一个士兵都知晓中箭后如何紧急自救。”
张副总管随后禀报了阔百军递过来的消息,道是昨日阔百军一支五千人的前锋骑兵在名为“断魂谷”的狭窄谷地中,与秃鲁部一支约两千人的队伍迎面遭遇。初时,阔百军凭借兵力优势占据上风,然而,当双方骑兵绞杀在一处时,秃鲁部军中一支约三百人的精兵突然前出,他们手中的弯刀极是坚硬,韧性也出乎意料,竟所向披靡,将阔百军手中的精铁马刀轻易斩出巨大缺口、甚而斩断。正是这支秃鲁部弯刀精兵,如同热刀切油般撕开了阔百军的阵型。
“这弯刀必属外部输入,去查明从何得来……”宁王沉吟,“秃鲁部,显然不只是如乌洛兰部那般单纯的军事集团了,它占据了绝对地利、还获得了外部支援,其大本营,我大军迄今尚未摸到边……”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莫咄此人,后手必多,不可小觑……现下最需防备的,便是尚未探明的莫咄‘后手’。狼山地形复杂远超灰鹄谷,其中溶洞、暗河、密林数不胜数。莫咄在此经营多年,岂会只靠毒箭与少数利刃?他既能从外输入这类特殊弯刀,必还有尚未露面的盟友……”
宁王看一眼斥候将领赵劼副将:“黠戛斯的骑兵现在何处?他们承诺的援军是真是假,是会在我们久攻不下时从背后捅来一刀,还是见势不妙便按兵不动?莫咄定然与他们有更深的勾结与约定。”
烛火将宁王负手而立的身影映照在帐壁上:“诸位,我们面对的,不仅只是一个部落,而是一个经营多年的战争堡垒,和一个算无遗策的阴狠对手。”
“正面战场,不是一刻工夫便能拉开的!”宁王幽深眸色中带着一丝得之于强劲对手的兴奋。
此刻的他,并不需要借强力之战来证明自己,却需要这错综复杂的战局、这狡诈阴险的敌手、这需要耗尽全部心神去拆解的迷局……来麻痹自己那无法言说的摧心情殇。
夜已深,中军大帐的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宁王李贽卸去了冰冷的玄甲,只着一身深色常服,坐于案后。
连日来的军务筹谋并未让他感到疲惫,反倒是帐内独处时的寂静,像层层缠绕的束缚,勒得他心口发闷。
友铭悄无声息地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着主子那在烛光下落寞的侧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那日从灰鹄谷回来,他便觉着宁王仿佛被抽去了什么似的,战事军务虽仍如往常那般处理着,丝毫不见懈怠,整个人却失了神采。
友铭自然知道,除了那位徐小姐、如今的宁王妃,还有谁能有那本事,将堂堂宁王变作这般模样?
“爷,累一天了,先用热水敷敷脸,松快松快吧。”友铭将水盆放在架子上,浸湿了帕子,双手递与宁王。
宁王漫不经心地接过,胡乱擦了一把,便将帕子丢回盆中,溅起些许水花。
友铭过来,一边熟练地替宁王解开外袍的系带,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说道:
“爷,今个从灰鹄谷送来份文书,是辎重营主事吏员联名的条陈,说的是……王妃娘娘之事……”
宁王心念随“王妃娘娘”四字一动,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他搭于膝上的手,竟幅度甚大地抽动了一下。
“爷,说起来,您也好些日子没见着王妃娘娘了,娘娘她,竟在谷中做了好些事……”
当下将徐菀音如何梳理物资,建立新册,将那后勤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等事一一陈述了一遍。见宁王听得眼中一忽一忽地现出光亮,友铭心中也跟着欢喜不已,“条陈里说啊,如今谷中士气高昂,人人感念王妃恩德。辎重营诸人,是心悦诚服,特意上书为王妃娘娘请功呢。”
“胡闹,本王如何嘉奖自己妻子之功劳?”宁王淡淡出声,说起“自己妻子”时,语音出奇的柔软,却掩不住那丝惆怅。
友铭“咦”的一声,“爷,您的妻子……王妃娘娘在军中的贡献,就算不得贡献么?小的都替娘娘觉着冤……小的原先听过,有位平定淮南的刘将军,他夫人在京城独力支撑门户、抚育幼子,还捐出半数家财犒军,后来刘将军不就亲自上书陛下,为夫人请封了诰命么?当时朝野上下,谁不赞刘将军有情有义,刘夫人贤德堪夸?”
友铭又替宁王揉起肩颈,继续说道:“更不用提,王妃娘娘亲自在军中整顿后勤、救治伤兵,连将士们的心都让她用那些幸运小图给捂暖了……这桩桩件件,任谁看了不说一声功劳苦劳俱全?”
宁王突然止住友铭,问道:“本王今日听说,菀菀那些小图,怎的还引起些争端?”
友铭“啊”的一声张了张嘴,将此事原委说了一遍,听得宁王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怒道:“成何体统!”
友铭见宁王动怒,忙劝慰道:“王爷息怒,斗殴之人已被军法司拿下了。不过也是难怪,营里有传,说娘娘的画作,便连王爷自己都好生喜欢,专门扣下一幅自己留下了呢……如此一来,您让那些得了娘娘画作的士兵,如何不珍视?有那珍视,便难免出来些哄抬价值之人……”
宁王冷冷地瞪了友铭一眼,瞪得他微微吐了吐舌头,闭嘴不敢再说。
第158章 真的么?
征北军中因转卖争抢王妃手绘幸运小图所致的风波, 终由宁王一令而决:
“严禁私下买卖收授,违者重责二十军棍。所有因争抢绘图斗殴者,按军法严惩不贷。”
但随即便有一批由军中书吏临摹王妃手绘并印制的图样发下, 分至各营, 以满足士卒祈福之心。
至于辎重营为王妃徐菀音所上请功条陈, 由征北大元帅亲颁全军嘉奖令, 誉其“贤德睿智, 体恤将士,于军备后勤、医护抚慰之功卓著……”云云。
徐菀音于灰鹄谷内自也接到了这份来自宁王的嘉奖令。
上陈请功的辎重营上下,则受宁王赏赐颇丰, 表彰众人勤勉王事。他们不免沾沾自喜, 心知这番作为实在便宜讨喜。
辎重营众人先前曾好生惴惴, 一怕因王妃揽事受累,从而自己被王爷责怪;又怕王妃误事, 辎重营要背锅担责。到现如今看起来,王妃能干、不误事不说,还将原先一些规程做得更加流畅高效,算得上起了实效、帮了大忙;而主帅那处则更是,但凡沾上点王妃之事,他无有不允,亦无有不喜!
唯有柳妈妈心下嘀咕,替菀菀请功的辎重营上下, 得了王爷那般丰厚赏赐,而菀菀, 却只领了份惠而不费的嘉奖令。知道王爷忙于军务,到不了灰鹄谷、露不了面,却连一份随嘉奖令一道过来的亲笔私密情信, 也给不出来么?
哪知徐菀音却是一副颇受鼓舞的兴奋模样,更加勤于谷内诸务。又是数日过去,她竟主理开拓了好几拨新务。
又是设“文墨处”,专派文书官值守、或去往前方大营,为士兵代写家书;
又联同北地医师及民间高人一道,绘制《北疆风物志》,记录北地草药、标注水源、可食用植物、以及常见毒虫的防范与治疗……等等,希望能为后续在此驻守的军队提供一份实用的生存指南;
并以“宁王仁德”之名,探视安抚乌洛兰部余众,分发粮食与药品。
一番作为下来,将那柳妈妈惊得,心道以往真真是小觑了自家小姐。小姐那脑瓜里,竟能生出这许多有用的点子来,而且还都能召集人手、实实在在地做起来。
这夜,用过夜饭后,徐菀音在灯下整理医案,见柳妈妈笑眯眯地过来,说友铭来了谷中,代王爷看看谷中诸务情形。他方才做完事,问王妃这处可有何话或何物要带给王爷。
又道友铭说王爷近日里甚忙,或将于三五日后来谷中探望王妃。
徐菀音闻言,呆怔一息,心想宁王以往皆是突然便出现在自己面前,何曾令人传过话来?他必是还因了那夜二人之间那份芥蒂,一直到现下还解之不开。又想自己那夜里,该解释的话,也都尽自己所能解释过了,那番话,自己此刻想来,仍是觉得皆出自肺腑,他竟还是无法接受么?
一时间小性子又拧巴起来,便对柳妈妈说了句:“我并无他话要带;我这处所有物资,皆出自王爷赠赐,一时也想不出有何物可带给王爷。”
柳妈妈脸上笑容凝结起来,忙过来抚住徐菀音的手,说道:
“小姐,你这话是没错,这灰鹄谷中所有物事,哪样不是王爷所有,但小姐的一番心意,才是王爷最想要的啊……那日老身见小姐闲来无事时画的那幅小画儿,若再写上几个字,令友铭带给王爷,王爷必会喜欢……”
却是那日,徐菀音不知为何突然信笔由墨,画出一幅宁王骑着马儿在草原上驰骋的画儿来,柳妈妈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当下就撺掇着要找辎重营的人,趁着运送物资去前方军营时,将这画儿给王爷送过去。徐菀音却哪里肯答应,硬将那画儿藏了起来。
此时听柳妈妈又提起那画儿,徐菀音便板了小脸说道:“我这随手画得几笔,哪里做得礼物?没得让王爷笑话……”
却听友铭在外头接道:“娘娘,王爷喜欢您的画儿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笑话……您先前画的那些幸运小图,被小的截了一幅留给王爷,王爷将它贴在床帐上日日夜夜看着。换地扎营时,也没忘了单收起来,如今都又换两回营帐了,那小画儿还在王爷床帐上呢……”
徐菀音见自己的话竟被友铭听了去,脸一红,起身出到外帐。
友铭见王妃出来,忙恭恭敬敬下跪问安,又说道:
“娘娘,王爷近日里也不知是怎的了,每日扑在那军务上,这秃鲁部酋领莫咄虽则确实不好对付,小的觉着也不至于能将王爷的心思牵扯成那般……小的好多次见王爷到深夜时,仍又起身去书房里看那地图……”
徐菀音听得心中一惊,问道:“这仗打得可是危险?我上回在医营里听闻,那秃鲁部擅使毒箭,军中受箭伤折损了几十人,王爷可得做好防护……”
“娘娘,小的是觉着,那秃鲁部虽是难打些,却也不至于令王爷伤神。王爷或是因了觉着闲下来时难过,便总也不给自己个儿闲暇。……王爷好几回深夜里起来去书房,虽是坐在那地图跟前,眼睛却没在看地图,也不知看的何方……小的想,王爷怕是想念娘娘……只不知,王爷为何不令小的带话给娘娘……恐是怕娘娘担心罢!”
徐菀音听友铭说的那般情形,眼前浮现出宁王呆呆坐于地图前的模样,胸中涌出一阵又忧又怜的情绪来,心下一热,问出句:“真的么?”
那友铭看一眼柳妈妈,被徐菀音这声“真的么”问得又忧又疑,心想这两位新婚夫妻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竟生分到,一个想念得夜不成眠,也不愿捎带句话;另一个更是连幅画儿也不给,甚而要质疑对方那想念是真是假……
友铭忙答道:“娘娘啊,自然是真的,今日小的来之前,王爷有事无事将小的唤过去好几回。现下小的该回了,我敢打包票,王爷必定没睡,等着小的带娘娘消息回去呢……若娘娘又没个物件……或连话也没让小的捎上一句,王爷今晚怕是又睡不成了……”
柳妈妈也抓住友铭的话头,在一旁劝道:“小姐啊,王爷是要打硬仗之人,可不能这般夜夜不好睡的,您明明也想念王爷的,要不然也不会画了王爷的画像……”
友铭一听,喜上眉梢道:“娘娘……竟画了王爷的画像么?这……王爷若知道此事,后面多日的心事便都能消掉了……”
柳妈妈也即跟上:“瞧瞧,小姐一幅画儿,王爷要开心那么久呢,关键是没了那不开心的心事,打起仗来也更顺手不是……”
友铭在一旁筛糠般点头,满脸乞求之意地看着徐菀音。
徐菀音此时已是觉着,再要拒绝下去,便实在不懂事更不合时宜了。
只好折回内里,找出那画儿来,本想如柳妈妈所说,写上几个字儿,却思索了好一阵,想不起该写些什么,见已耽误友铭太久,便拿了画儿出去交于友铭,说了句:
“王爷身系北疆安危,菀菀不欲令王爷分神,只愿王爷食安寝稳。谷中诸事俱安,菀菀总归在此处,静候王爷凯旋……”
友铭走后,柳妈妈惦记着他说王爷三五日便会过来,便忙着琢磨要备下哪样的菜肴;又是将上回友铭交给她的宁王衣包,妥妥地收到菀菀帐中衣箱里。
柳妈妈想着上回,那宁王进帐后一声不吭,自己也不敢过去伺候,直到第二日清晨,见他又穿了昨日那身衣裳出来,深觉自己这个王妃身边的老妈妈,没将王爷伺候妥帖,实在惭愧得紧。
于是又在浴房那头,令人直接开了处帐帘,方便直接进入,好替王爷王妃备水。
徐菀音见柳妈妈兴冲冲地为迎接宁王而诸般准备,心中也是隐隐盼望他来。
上回二人一番言语生出好大芥蒂,她自己也是后悔未曾回答宁王所提的问题,想想沉默不语实则也能伤人不浅。便打算这回宁王再来时,若他仍要将心中疑问抛将出来,自己便该抛却那些不合当的羞怯,老实诚恳地回答他才好。
哪知一连十来日过去,宁王始终没来。非但宁王没来,连那友铭也未曾露面。
灰鹄谷内,药气日渐浓重。后撤至此的伤兵络绎不绝、越来越多,医营内几无虚席。
徐菀音日日过去探视,眼见伤情愈发纷繁复杂,毒箭伤、刀伤、还有很多摔跌伤……她心下渐沉。
有那些尚能言语的伤兵说道,那秃鲁部军众极是彪悍,其特有的毒箭,一伤及皮肉便能致人丧失战斗能力;
且每每一个战斗队伍里,总有几把神级弯刀,锋锐无匹,我军兵刃迎之常如朽木,几无抵挡;
至于那许多筋断骨折、内腑震伤者,乃是因了秃鲁部族人极擅攀援,惯能履险如夷,常将征北将士引至山崖深壁,借地势之利,或推落巨石,或近身搏杀,致我将士失足坠崖者,十有二三难全性命。
徐菀音眼见伤兵众多,且知灰鹄谷只不过是几处医营当中的一处而已,可知此番与秃鲁部之间的鏖战着实艰难凶险,禁不住对宁王的安危越发关切上心。
她数日前没等来宁王,本一直心想,必是因了他军务繁忙,难以抽身之故。便时常旁敲侧击地去询那刘将军,刘将军只一个滴水不漏,其它玄衣卫也和刘将军学得一个模样,木讷嘴紧,令人无计可施。
却随着从前方撤来的伤兵增多,终于隐约听来个消息,道是主帅宁王多日未出帅帐,不知是否受伤……
徐菀音终是有些坐不住了。
第159章 孟先生
这日, 徐菀音有些气鼓鼓地在医营外徘徊。
她方才与刘将军商量,希望和下一拨辎重营运送物资去前方的车队同行,去往征北军营。好说歹说, 刘将军只一个恭敬又冷硬, 说道:
“王妃娘娘, 王爷军令如山。末将接到的将令, 是护卫娘娘坐镇灰鹄谷, 确保万无一失。未有王爷新的钧旨,末将不敢,也绝不能放娘娘涉足前线半步。”
玄衣卫队长顾和在一旁听刘将军言语过硬, 见王妃面色不虞, 补充道:
“狼山战局诡变多端, 王爷之所以未下令接娘娘过去,正是深知其中险恶, 不愿娘娘有丝毫涉险。此乃王爷对娘娘的爱护之意,还望娘娘体谅。”
刘将军也是缓了些语气,说道:“娘娘之意,末将即刻便派人去往狼山禀报王爷,一切但凭王爷裁夺。在王爷谕令抵达之前,还请娘娘安心留在谷中。若有闪失,末将万死难赎!”
徐菀音忍不住将从伤兵处听来的传言问将出来,道是多日未见宁王出帅帐, 疑似主帅受伤。她甫一问出此话,只见两位将领俱有些呐然, 似是不知此事、又似是不敢说起此事的模样。
过得一息,却听刘将军森然说道:“王爷万金之躯,自有天佑。岂能容军中妄议主帅安危?”侧头对顾和言道, “传令下去,自此刻起,凡有私下议论、危言耸听者,一律按扰乱军心论处,伤兵同处!”
徐菀音在一旁悚然自立,不便多言。默默出来后,对宁王在狼山的情形更感不安,却又毫无他法,在谷中一处林边空地上转来转去,不知不觉间,担忧又恐惧的眼泪便流了满脸。
独自一人泣涕了一会儿,忽听谷口车马喧嚣,忙擦干泪水,平息了一番心绪,快步走向谷口。
只见一行风尘仆仆的药材商队,车轮辘辘碾过谷地的碎石,已然进得谷中,前排几驾马车停在了医营前的空地上。
为首之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骑装,眉宇间透出精明与久经世事的沉稳。
他与闻声而来的刘将军及营内医官等人见过礼后,眼神迎上徐菀音,一撩骑服下袍,半跪行礼道:
“孟远舟参见王妃娘娘……此番乃是奉王爷令,押送些药材过来……”他起身示意身后车队上那些密封严实的木箱,又回头看着徐菀音,眼中笑意漾然。
徐菀音自是不记得孟远舟此人,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中甚有熟稔之意,又听他说起乃是“奉王爷令”,知他应是宁王旧识,不便多问,只施礼回道:“孟先生不必多礼,王爷如今正在前线狼山,这些药材是……?”
原来孟远舟接到宁王密信。却是因了秃鲁部毒箭之毒又见升级变异,韩医师先前所调制解药只能解决其中部分箭毒,旧方已难克制,而新方所需几位主药,采集极为不易。宁王便去信问到孟草堂,恰孟远舟于库中找到备存,不敢耽搁,即刻亲自押送过来。
宁王在信中已告知宁王妃徐菀音之事。
那孟远舟先前便已知晓,宁王对这位徐小姐实在爱之切切,如今知道他二人几经周折,终成眷属,心中极是替李贽欣慰欢喜。此番借送药之机,加紧备下一份极重贺礼一道送来。
孟远舟先前因了外室紫珏之事,令徐菀音对他心生不满,他自也知道。这回听说徐菀音失忆,记不得那些令人不快之事,他也是松了口气。
却见一辆马车上轿帘一掀,一名清秀女子眼含惊喜地下来,飞快地走向徐菀音。
那女子正是紫珏。
徐菀音虽不记得自己过去与紫珏等人的交集,却对紫珏天然有层亲近之意,又听紫珏说起原是旧识,当下陪二人及辎重营、医营几名吏员做好物资交接后,领了紫珏至自己帐院叙旧。
柳妈妈乍见紫珏出现,惊得将手上的陶罐都掉落在地,咔嚓摔了个粉碎。
紫珏忙抢步过去,帮忙捡拾地上陶罐碎片,一边轻声唤着“柳妈妈”对她做起了解释:
“那日在青崖药谷,想必是吓到你们几位了……你们恐怕都以为我……我这人已没了是吧?我自己本也觉着该要没了,可后来,我却又活了过来……”
见徐菀音怔愣不明,紫珏便将自己与那孟远舟孟先生的身份、当初徐菀音如何到得青崖药谷养病等事,略略叙说了一遍。
那紫珏落落大方、真诚坦白,将自己本是孟先生外室、在青崖药谷替孟先生打理药材集散等生意、与谷中余管事作下了些糊涂事,被孟先生发怒给打发了等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个清楚。
那日孟远舟悄悄掩回青崖药谷,先毫不含糊地处理了余管事;随即将紫珏的贴身丫头拉至院内鞭打,一死一重伤;给紫珏,则是赐了一壶药酒,喝多喝少任其选择。
紫珏自觉无颜面对,将那满壶药酒喝了个精光,最后实在因了胃浅,返了些出来吐掉了,即刻昏死过去,被拖至马车上。重伤而情义深重的丫头小玉不离不弃地随她上了马车,后被拉到一处庵堂,紫珏竟奇迹般活了过来。
见徐菀音与柳妈妈唏嘘感叹,紫珏喟然道:“世上却哪来那么些奇迹呢,我后来知道,孟先生实则并未对我下死手,那药酒并不致死。他后来找到我,将我接回孟府给了个名分,却不必留在府中,而是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做了他的一名贴身跟班……”
柳妈妈叹道:“孟先生毕竟离不了紫珏姑娘这般既聪慧能干、又温柔知礼的贤内助,如此这般,甚好,甚好!”
紫珏见徐菀音幽然失神,以为她对自己这场丝毫不合礼数的情事心有微词,讪然说道:“王妃娘娘,紫珏这事,恐是辱您清听了……”
徐菀音连连摇头,突然伸手拉起紫珏的手,说道:“姐姐,我想起来了……我好似问过你,喜欢不喜欢孟先生……你说,自问喜欢他,却又不敢太过喜欢……是不是?”
紫珏与柳妈妈被徐菀音这突如其来的言语惊得,双双瞪大了眼睛。柳妈妈喜道:“小姐,您这是……都记起来啦?”
徐菀音点点头:“紫珏姐姐身上有桂花香……”
紫珏欢喜不尽:“王妃娘娘还记得……我们一道喝那桂花酿,紫珏马车上有,孟先生也惯喝那桂花酿,因而我一直会备着。”说着,手脚飞快地跑到马车上拿了两小坛桂花酿来。柳妈妈又忙备了些姑娘小姐们爱吃的点心果子,让两人舒舒服服说话。
徐菀音抿了一小口桂花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紫珏:“紫珏姐姐,你那日说,自问喜欢孟先生,却又不敢太过喜欢……如今呢?”
紫珏叹口气,轻轻说道:“王妃娘娘,这喜欢二字,真真是……复杂呢!孟先生不甚多言,那时候,却是我……看轻了他对我的心意。”
她见徐菀音不解,又道:
“我其实是孟先生家中夫人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孟先生将我收了房,夫人心中不快,处处排挤。后来孟先生见我会算账,脑子也算快当,便将我带出家府,令我在青崖药谷替他管事……”
“我多次收到夫人来信,指责我不顾原来主家恩情、不知……不知廉耻,又说要给我自由……说孟先生也是这般作想!让我寻个良人,自去嫁了……”
“那余管事,原本也是夫人娘家的人,便是他,将我身契带了给我,多番劝我,与其给人做个外室,不若恢复自由身,堂堂正正嫁与他,做余家……媳妇……”
说到此处,紫珏红了眼圈,更是红了脸,“紫珏被那‘自由’二字蒙了眼,心想孟先生对我虽是不错,却终是给不了我自由,且终究是个被夫人随意打骂的外室,便……便信了余管事之言,打算离孟先生而去……”
“哪知余管事盘算的,根本不是要我做他余家媳妇,却是要借我手中所管之事,将孟先生的生意切走一块……我那身契,也根本是个假的玩意!”
徐菀音听得惊诧莫名,小嘴张得合不拢,连连叹息。柳妈妈也忍不住凑过来听得兴起,插嘴叹道:“那余管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枉我这老妈子见过不少人来,竟丝毫没察觉,他是那般深沉阴狠之人……”
紫珏替徐菀音和柳妈妈分别又倒上一杯桂花酿,悠悠叹道:
“确是如此。旁人只道孟先生对余管事、对我下手太狠,我自己知道,实在都是咎由自取。那日孟先生令人放了那壶药酒在桌上,喝与不喝、喝多喝少,皆是看我……是我自己实在觉着无颜苟活,更无颜面对孟先生,便全数喝了下肚……”
徐菀音紧张又心疼地抓紧紫珏的手,只觉得二人的手皆是冰凉一片。
“我后来在那秋月庵醒过来,仍是觉着不该活,幸有小玉伴着我。过了几日,孟先生寻了来,手里拿着我真正的身契,几下撕个粉碎,说道他……他舍不下我……”说到此处,紫珏满眼皆是温柔甜蜜,忍不住朝帐帘外望去。
徐菀音与柳妈妈俱是听得一阵释然欢喜,又是被紫珏言语中的柔情打动,忍不住齐齐轻叹“真好、真好……”。
紫珏嘴角漾着笑意:“他将我带了回府,斥夫人心术不正,以此为由……休了夫人。后来,便一直带着我随他四处奔波,再也……没离开过我。”
“原来那冷面杀神般的孟先生……竟是如此难得的有情郎,紫珏姑娘,您也实在算得有福之人啊……”柳妈妈喃喃叹道。
第160章 寻他
狼山, 征北军大营。
子时三刻,静夜如染墨。
三千秃鲁精骑,马蹄包裹厚布, 人衔枚, 马摘铃, 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毒液, 悄无声息地接近征北大营。
酋领莫咄一连四日接密探来报, 宁王未在营帐公开露面,似中箭伤,且伤势沉重, 已无法理事!
生性多疑的莫咄终于决定, 集结“狼牙”精骑三千, 夜袭征北大营,或破营、或再探虚实。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外围的暗哨。
第一批精骑踏入警戒范围。营垒之上燃起稀疏的火把光亮, 有士兵的呼号声响起,辨不清敌我。
不知从何方射来强弩,扰乱了第一批精骑的进攻路线。
待秃鲁精骑们布防毕,第二批精骑驰入时,营栅后的征北军已迅速结阵,长枪如林,试图封住缺口。
莫咄果断挥手,令第三批精骑突入。
营外一处高坡林地处, 莫咄在亲卫簇拥下,一双鹰隼般的利目死死盯着下方战局。征北军的反应速度并无异常, 再快的突袭,都不大可能突破其防线。
然而,莫咄始终未能找到那个让他忌惮的身影。
袭击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在丢下十来具尸体后,莫咄果断下令撤退。征北军也并未出营追击,只是用弩箭“礼送”他们离开,一切很快又恢复了戒备森严的平静。
狼山战事已呈胶着之态,双方对峙月余,秃鲁部凭借天险与毒箭利刃等做着看似零散、却极为有用的牵制,征北军则依仗严整的营垒与精良的装备步步为营。
“宁王或受伤”的消息,似成契机,令莫咄原先未敢迈出的那几步,如今寻到了些空档。毕竟,与征北军比起来,莫咄更加拖不起。
“僵局,该打破了!”
——
一列马车队伍行进在绵延的草原商道上。孟远舟与身着男装的紫珏并辔于队首,身后是伪装成商队护卫的一队精悍边军。
后方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孟远舟勒马回望,只见烟尘中,刘将军一马当先,面色铁青,率领着约五十名玄衣卫疾驰而来,玄甲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
“孟先生,车队里,可是多了个人?”
孟远舟神情一滞,转眼看向身边的紫珏,紫珏也是一呆,随即朗声说道:
“刘将军,这路程已然过半,您看……”
刘将军声如寒冰:“本将令责所在,须带娘娘回去。”
他一个偏首,五十名玄衣卫已团团围于周边,商队护卫边军本也是刘将军属下,见此情形,也是纷纷退到玄衣卫之后。
过得一会儿,只见中间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徐菀音探出身子来:
“刘将军,是我自己求紫珏姑娘带我来的。王爷……我定要亲眼见到他安好。”她眼神中流露出执拗的坚定。
刘将军些许犹豫,额角青筋微跳。他深知,此刻若强行将王妃送回,动静更大,且她既已至此,难保不会再生他变。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末将遵命。”
随即他调转马头,对身后玄衣卫厉声道:“尔等听令,自此刻起,并入商队护卫,一切以王妃安危为要。”
这支骤然变得庞大的商队继续前行。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将众人炙烤得额顶生烟。
刚绕过一处名为“鹰嘴岩”的隘口,前方尘土骤起,数骑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
来人并非寻常斥候,为首者竟是宁王麾下亲卫统领之一的顾擎。
“在下顾擎,来队可是孟远舟先生商队?”顾擎勒马问道,声音沙哑急切,“请即刻止步,不得再往前营方向行进……”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刘将军见孟远舟茫然惊诧,提缰上前,向他介绍了顾擎身份。两位将领又在马上互一抱拳,刘将军自然习惯了听令即行,当下便问道:“顾统领,孟先生送来的乃是急需药材,不送往大营,却需送往何处?”
顾擎有些惊讶刘将军竟在此处,朝车队扫去几眼,并未见到王妃车驾,却也并不多问,答道:“请孟先生、刘将军……诸位随在下转向……”
紫珏却知车内徐菀音必是忧心宁王,忍不住出声问道:“顾统领,敢问为何不能去往大营?”
顾擎稍一勒马,快速答了句:“秃鲁部近日频有扰袭,这一路甚是险恶,去往前营的所有路口均已封堵……”话音未落,已带同他的部众打马去了队伍前方。
这番突兀的转向命令,让气氛瞬间凝重。
匿于马车内的徐菀音将这一切听得真切,她的心猛地一沉。
顾擎是王爷的亲卫统领,若非万分紧急,绝不会轻易离开王爷身边!
如今大营究竟险急到何种地步了?竟连紧要物资都不能往大营运送了么?
王爷他……到底如何了?
难道……自己听来的传言,那些关于王爷多日未曾公开露面的猜测……竟是真的?
担忧与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指尖冰凉。她紧紧攥住了衣角,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此刻,她只能听从这令人疑窦丛生的安排,别无他法。
商队跟着顾擎,从草原继续往北行至戈壁,又在荒凉的戈壁中跋涉了良久,直到暮色下拢之时,才停在一处据称名为“白骨峡”的峡口。
只见此地确乎名副其实,峡口两侧是风蚀严重的苍白岩壁,形状嶙峋,如同巨兽的肋骨,在暮色中透着一股死寂。谷内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岩缝发出的呜咽声,更添几分诡异。
一支约莫百人的队伍正在峡口搭建营垒,看到顾擎等人,队长曹兴急忙上前行礼。
“属下曹兴参见顾统领!”
“你们是……哪个营的?”顾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属下等是工兵营的,奉命在此处建立前哨,确保水源,并等待后续指令。”
“工兵营?……你们奉的王爷之命么?王爷何在?”
那曹兴队长一脸茫然:“回顾统领,命令是通过令符层层传递下来的,属下……属下并未亲见王爷。王爷的行踪,属下更是不知。”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股不安的气息弥漫开来。
连身为亲卫统领的顾擎都被蒙在鼓里,这太不寻常了!
孟远舟与紫珏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刘将军的手已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玄衣卫们更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荒凉的岩壁。
到此刻,一直强自镇定的徐菀音,在马车中听到这番对话,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好似“啪”地一声断了,断得她脑子里嗡嗡一阵轰响。
连亲卫统领都不知道王爷在何处!下达命令的方式又是如此迂回隐秘!这哪里是正常的军事调度?
一个猜想如惊雷般在徐菀音脑中炸开,他……是不是已经伤重到无法亲自处理军务,甚至无法露面?亦或是……在这戈壁中遭遇了什么不测?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瞬间淹没了她,一路以来的坚强伪装轰然崩塌。她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脚发软,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声痛哭出来,但那无声的泪,已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浸湿了衣襟。
戈壁峡口的夜,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从峡谷深处呼啸而出,刮在脸上生疼。
刚刚开始搭建的营垒还不见规模,只有几处匆忙立起的木栅和挖掘了一半的壕沟,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荒凉。
因见王妃到此,工兵们不敢怠慢,工兵队长亲自带人在背风处紧急加固了一顶加厚的牛皮帅帐,内衬毛毡,地面铺设隔潮的油布与多层狼皮褥子。
又为几位将军、统领及孟远舟,扎上了以木杆为支架的简易皮帐,帐内地面铺设干燥的草垫以隔绝地气寒湿。数座皮帐设立于王妃帅帐的侧后方,众星拱月般形成一个小的核心区域。
其余人众则只能默默裹紧统一配发的羊皮袄,在预先规划好的营区地块内,依靠着堆放整齐的物资箱笼,尽可能减少体温流失。
工兵队长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他带着歉意对众人解释:“上头有严令,此地……绝不能生火,不能有任何火光与烟气泄露出去,以免被突厥人发现。”
于是,这漫长的一夜,便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般的寒冷中度过。
徐菀音与紫珏依偎在牛皮帅帐内瑟瑟发抖,尽管已是荒芜戈壁中的极致优待,但那几难承受的极致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几名将领虽皆是不明所以,但上峰之命,俱是清晰无误,兵将的天职便是听从与执行。因而刘将军最后来向徐菀音禀报的,便是简简单单一席话:
“王妃娘娘,末将等方才已核验过所有令符与指令。所有命令,皆源自征北元帅大营,确系王爷钧旨无疑。今夜驻足之地,便是军令所指之终点。末将深知娘娘心系王爷,然此刻夜深寒重,局势未明,盲动乃兵家大忌。请娘娘暂熄焦灼,于此安歇。此地安危,自有我等将士卫护。一切,待天明之后,必有分晓。”
徐菀音虽神色如常地应了声,但她心中却似风起云涌,如何能得平静?
一路行来,虽则每一名依循了宁王军令的将士,都明确无误地传达了自己所奉之令,却没有一人能够明确,宁王究竟身在何处?又为何要下达这般命令……
他之安危,究竟若何?
徐菀音此时的心,颤抖得比她早已冻如筛糠的身体,还要剧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