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第三十一章(加更)


    青钰觉得此人,成真是吃错药了。


    总不会是患难见真情, 上回救了她回, 忽然就开始对她怜香惜玉来,上回他把她捆成粽子的事儿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才不相信, 这人会忽然对她转变态度。


    利用?试探?会有什么事儿, 值得堂堂位藩王世子, 屈尊降贵, 在这里与她打感情牌?


    青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章郢。


    饶是被她推了个踉跄,他也仍旧薄唇噙笑, 眸色明亮,深深地注视着她。


    脑子当真是坏了。


    青钰朝屏风后躲了躲,唯恐此人发疯, 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大老远的跑到我这儿来, 是青州当地没有女子给你戏弄,反过来寻我开心?”


    被他这样打岔儿,她有些懊恼, 之前质问他时有多盛气凌人,现在就被他弄得有多尴尬。


    殊不知她如今这微微瑟缩、又强撑面子的模样, 在章郢眼, 又成了另种绝美风光。


    不远处的小姑娘妆容精致, 靓丽逼人,分明是天生极为冷锐的眼睛,此刻却瞪得圆圆的, 眸子里净是片水光,窗外微弱的光照亮她的侧脸,朦胧光影打出片可爱的绒毛。


    怎么瞧,她都讨他喜欢。


    怎么从前就这么瞎呢?只想着自己的事儿,也不仔细瞧瞧她,忽视了眼前的姑娘有多漂亮讨喜,只觉得她事儿多,言语刻薄,态度傲慢。可她从前的傲慢在他如今看来,又像是偶尔恰到好处的小撒泼,他好友家的小奶猫也是如此,你瞧它是可爱活泼的,可若惹恼了它,也会炸毛,也会挠人爪子,做出反击。


    章郢这样想着,心底莫名有些痒,生出种将要将她捉进怀里的冲动。


    不能吓着她,不能给她种登徒子的印象。章郢袖手无声攥了攥,眸底微微的波澜霎时消失无踪。


    他抬手轻咳声,状似无意道:“不过随口关心,公主何必反应如此之大,方才那宋四郎,不是还亲自为公主穿鞋么?”


    这话莫名带着股儿酸溜溜的感觉,章郢面色僵,又想闭上自己这张不受控制的嘴,漆黑的眸子抬了抬,假装浑不在意地往青钰那处瞥了眼。


    还好还好,她似乎没有察觉他话里旁的意味。


    青钰确实没有察觉出那股酸意。


    怪就怪在章郢平日给她的印象过于深刻,她心思又不在男女之事上,便只考虑这字面上的意思——这是在暗暗讽刺她与宋家也牵扯不清吗?还是在怪她虽口头上选择信任他,实际上还是不够有诚意?


    涉及双方合作的基本问题,青钰觉得还是要好好说清楚,便问道:“我默许他帮我穿鞋,难不成你也要帮我穿鞋?”


    哎……词不达意,青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改口,耳根又红了寸,有些慌张道:“不、不是!我是说,世子此话究竟是何意?本宫究竟要如何,才算拿出了诚意?”


    章郢却没忍住,低笑出声来。


    他这笑,青钰便有些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许他说上堆胡话,不许她口误回么?


    章郢本来想着,戏弄她也差不多了,毕竟惹恼了佳人,到时候不肯认他怎么办?他点到即止,谁知她忽然回上这么句,当真是戳到了他的心坎儿里,可不就是,他想要帮她穿鞋,不想看着那个姓宋的,暗悄悄这般占她便宜,还满口冠冕堂皇,显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


    ——“前路艰难,但微臣愿做公主足下这双鞋,让公主永不沾尘。”


    章郢嗤之以鼻,区区宋祁,如何能保护得了她?以微薄之力螳臂当车,不过是最愚蠢的做法,空有张会绣花的嘴儿,倒不如让他来,如今的他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他才是能保护她的人。


    他便不假思索道:“若公主愿意,也不是不可。”


    青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不可?他是在调戏她吗?


    “公主?”就在此时,外面的门忽然被敲了敲,雪黛已安排好了切,隔着门喊道:“车已备好,消息也传出去了,公主好了吗?”


    外面,门敲得咚咚响,眼看雪黛就要推门进来;里头,章郢索性负手朝她走了几步,更是好整以暇,想看她如何处理自己。


    “本宫马上出来,你先退下。”青钰应了声,疾步走到他跟前来,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本宫先不与你计较,本宫让人暗送你离开,你……”


    话还未说完,他却轻笑着打断她,“不必了。”


    “我陪你起去。”


    长宁公主病不起的消息传得飞快,原本青州上下都松了口气,此刻初次露面,消息也宛若插了翅膀般不胫而走,本来得闲的些官员忙又开始准备着应付公主,刺史贺敏却刚刚收到了封密信。


    那封密信,来自平西王府,却是由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充当信使,那女子自称是平西王妃跟前伺候的侍女,此次信之言,也是王妃的意思。


    平西王妃谢氏,正是谢氏族家主谢霖的表侄女,当年谢家显赫,门生遍布天下,乃是朝分量极重的大族,那年先帝尚未称帝,谢家两位姑娘的婚事便传遍天下,谢霖长女谢玉宛,与先帝私定终生,先帝起事夺取天下,等着她的便是母仪天下的尊荣;而与谢玉宛自小同长大的表姐谢玉瑕,却嫁去了平西王府。


    那时的平西王尚不是平西王,只是盘踞方、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前朝暴君无道,章遂自成方诸侯,后来谢族辅佐先帝建立大邺,章遂率先归降朝廷,也与这平西王妃与谢族的联系有关。


    只是再显赫的家族,都扛不过个鸟尽弓藏的下场,长宁公主消失三年,皇后病不起,废太子夺嫡落败,这切的切,都造成了如今谢族失势的局面,新帝大肆换血,风波席卷朝堂,人人对谢族避之不及,而长宁公主,因着废太子之事,早与谢族彻底决裂。


    这好巧不巧的,王妃这时候来信做什么?


    贺敏直觉不是好事儿,他虽效力于平西王府,但到底还是更听世子些,便决定先将此信压下,暂且不看。


    边的季韫瞧见刺史迟迟不拆信笺,不由得问道:“大人不看么?王妃的吩咐,到底也马虎不得。”


    “多看多错。”贺敏面色凝重,将那信揣入胸口收好,低声道:“王妃到底是后宅妇人,易感情用事,与其瞧了里头的内容左右为难,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届时当着世子的面再读此信,那便是平西王府的家事了,与你我都无关。”


    季韫笑道:“确实如此,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更何况……”贺敏叹了口气,“那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我约莫是有眉目了。”


    就怕是最坏的结果。


    ……


    青钰推开门,雪黛瞧见她身后的章郢,心底吃了惊,目瞪口呆道:“这……这不是大人么……”


    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才离开了会儿,这里把守森严,难不成插了翅膀飞进来的?


    话音落,雪黛便瞧见“喆”朝她淡淡颔首,眼瞧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边的公主干咳声,脸色怪异,像是强忍着没有发脾气,雪黛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溜了几个来回,不得不承认,若大人长得再俊些,身份再高些,便称得上郎才女貌,天生对了。


    本朝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从先帝起便重视武将,大人尚且年轻,只要再多立几个战功,待到封侯拜将,尚公主便不成问题。


    只要公主愿意。


    雪黛仔细瞧着青钰,心底偷笑,心照不宣地让开了身子,低头道:“奴婢已备好车,不知大人也在,敢问大人也要随行么?”


    青钰抬手揉了揉眉心,知道雪黛这是误会了,但她自己都解释不清,只好佯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言简意赅道:“再给他备辆车,他与我同去。”


    虽是如此吩咐,但马车开动之前,青钰听到外面响起阵惊呼,紧接着面前的帘子便被人给撩了开,章郢动作十分敏捷地跃了进来。


    大庭广众之下,他就这么闯进她的马车?青钰背贴着车壁,瞪着他微怒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章郢微微笑,冲她眨了眨眼。


    外头,雪黛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大人所乘的马车底坏了,您看……”


    车底??


    哪有马车坏车底的?简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车自个儿坏了,还是某些人在暗使坏?


    青钰瞪着眼前的男子,章郢薄唇轻掠,忽然往前探,撑手在她耳边,作出了个略有些轻浮的动作,压低了嗓音道:“看来天意让臣与公主独处……”语气带着三分旖/旎,热气微微喷洒在她额头,男子漆黑的眸子引人沉醉,勾人摄魄。


    啪——


    话还未说完,便觉右脸疼,章郢剩下的话蓦地卡在了喉头。


    他难以置信,但脸上的触感不会有假。


    好大耳光,真是毫不犹豫,说打就打。


    他天生身份尊贵,身边人都好生敬着他,稍有差池便战战兢兢的,哪怕家族失势,哪怕自己有过三年隐姓埋名,却也从未被人打过耳光,就算是当今皇帝,敢忽然就这么耳光甩过来,也得好生权衡,是否就此与平西王撕破面皮。


    她倒好?说打就打。


    靠得这么近,青钰清清楚楚地看到,几乎是巴掌落下的同时,他眼底腾了股燎人的火,眼神更瞬间沉凝下来,这般看着人,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从来不怕,抬起打他的那只右手,抬了抬下巴,骄傲道:“看来也是天意,让本宫教训下孟浪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习惯于半夜更新0点,因为夜猫子居多,所以以后的章节,般都是凌晨12点发。


    这几天我实在是有点忙,作者还是个苦逼学生党,各种考试多到我头疼……如果有特殊情况,卡和急事,我会用请假条,用APP的宝贝们会看到请假提示。


    如果是晚点更,案上会标。


    这样可以吧?


    此外,下章,明天早上六点发,大家别熬了,早点睡,明天再早点起,大茶爱你们~


    我要是思路流畅,写的快,还会突然加更的!!


    第三十二章


    章郢只觉额上青筋跳了跳。


    但跟前的小姑娘,虽副挑衅的做派, 但那双飞扬的眸子通透明亮, 眼尾向上勾起,既嚣张跋扈, 又可爱娇蛮。


    她举着手, 章郢的目光从她掌心扫过。


    只见白嫩的小手有些泛红, 应是打的时候用力过猛, 这么用力, 也不怕自己的手打疼了。


    章郢腔怒气,又蓦地熄灭地干干净净, 直瞅着那儿粉嫩的手掌,居然还有点心疼,恨不得拉过来揉揉, 吹吹。


    他有些悻悻, 便退离了她的身旁,不再故意逗着她玩儿,垂眸静坐不言, 面容派冷淡,表面上虽如此正经, 心底却暗暗地想:如今她养成了这样的脾气, 实在不好招惹, 我该如何才能让她对我放下防备呢?先前几回实在不知收敛,就怕她如今对我没什么好感,那便难办了。


    他甚至都不敢告诉她他是谁, 是出于那么多利弊思量,二是……他居然怕她知道之后,会不会连带着连“君延”都并讨厌了。


    实在令人头疼。


    而外头,久久不见公主回答的雪黛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心下惴惴不安,也不知大人钻进公主的马车之后,里头发生了什么,公主会不会因此发怒?正要开口再唤公主,谁知便听见了道无比清晰的……巴掌声。


    雪黛干咳声,抚了抚额头,无声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


    长宁公主亲自抵达州衙门之后,门口迎接的官员抬头,便看见身华服的长宁走下了马车,这回青钰仍旧身白衣,但面上却反常态,施了淡妆,特意将眼尾描长,在最勾人处往上挑,那双原本就有些凌厉的眸子,便更冷漠威严地让人不敢直视,本朝公主之,还从未有过得势如长宁公主的先例,她走出马车,周围人便纷纷垂下头,不好直视公主。


    但眼前出现的不仅是那柔软的裙摆,还有双墨色银纹的长靴。


    那些官员心底暗暗称奇,顺着看上去,却看到喆的脸,不由得惊得说不出话来。


    喆?公主和喆同乘辆马车?难不成这二人……


    他们还未表露出丝惊讶来,走了两步的青钰蓦地转过身来,双冷淡的眼睛从众人面上扫过,那伙人又连忙垂下了头去。


    凶巴巴的。章郢瞧着青钰,眼底闪过丝隐秘的笑意。


    对比下旁人,她对自己态度已算极好。


    他忽然又心情大好。


    侍从早已在院搬来了座椅,青钰这回也不进公堂,直接在府衙后面的院里坐了,命身边的侍卫将整个衙门包围起来,再让所有人聚集在此处,来人俱不知如今是何状况,为何忽然便被包围在此处,场面阵喧哗。贺敏本以为她是来好好谈事的,不想竟是直接动了武力,面色便是沉,冷声道:“公主这是何意?”


    青钰右手端茶,掀了掀茶盖,吹了口凉气,淡淡道:“贺大人怕什么?本宫的侍卫,都是有分寸之人,这回他们将此地围住,并非本宫要对付你们,而是为了保护你们。”


    贺敏气极反笑,振袖道:“保护?敢问公主,这是什么保护的办法?”


    青钰偏了偏脑袋,好整以暇地瞧了他眼,也由得他气急败坏,淡淡对问边的喆道:“大人可明白本宫的意图?”


    她忽然开口问喆,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贺敏和季韫同时愕然,俱转头去看章郢。


    章郢负手而立,身姿颀长,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打量,笑意淡然。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胆敢派出刺客杀她的人,或许就藏着这堆官员之,她自可以打着揪出心怀不轨之人的幌子,说是在保护他们,让侍卫将他们包围,任由她威逼利诱。


    问他,也是猜出了贺敏如此配合他,想必早就知道他是世子,贺敏对他的忠心不言而喻,只要他开口说没有问题,贺敏此刻也不好再置喙什么,只好乖乖被她拿捏。


    她很懂得如何玩弄人心,利用旁人。


    他倒也不介意被她如此利用,笑了笑,朗声道:“公主之意,其实很简单。眼下刺客横行,难免有居心叵测之人,表里不,暗使坏,公主将诸位困住,也是困住了混入你们之的奸邪之徒,不正是变相地保护了诸位?”


    他话音刚落,便有不知事的小官皱眉反驳道:“派胡扯!查案便好好查,审问刺客便是,难不成谁会畏罪潜逃不成?即便有人畏罪潜逃,便是率先暴露,届时再引兵追捕又何妨?将所有人关在此处并排查,请恕臣闻所未闻!”


    章郢挑眉,冷淡地扫了这人眼,小小录事,也敢如此无礼。他语速飞快地质问道:“怎么查?刺客都是死士,如何审问?畏罪潜逃自是不怕,若有人察觉不对,趁机再次刺杀公主殿下,你可担得起这后果?若我是侍卫,像尔等这般蠢笨,倒是不吝拿来好生陷害番,届时藏二证物在你房里,你又可能抵赖?我现在便是说你是幕后主使,你又能如何?”


    他连串质问连珠带炮地兜头砸来,直将那人问得半晌不能言语,憋了许久,也只是抬手指着他,面色发青,手指微微颤抖着,“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章郢却不再看他,转而朝青钰抬手行了礼,微笑道:“敢问公主,臣方才所说之意,可是公主的意思?”


    他笑容清雅明朗,黑眸波光湛湛,青钰方才也被他的长篇大论吸引,正瞧着他发呆,见他转头看了过来,忙撇来了视线,佯装自己不曾偷窥。


    她心跳快了拍,若无其事地支着下巴,颔首淡淡道:“说得不错。”


    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青钰莫名觉得别扭极了。


    这人实在讨厌,本来她是正正经经地来办事,可有了他,就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儿,此人玩世不恭般的态度,总让她的心思不由自主地往别处飘去,老是神游太虚。


    贺敏身后的宋祁眸色微沉,目光在青钰和章郢之间来回打量。


    又是这个喆。


    区区草莽出身的武将,究竟有什么资格,得公主青眼,站在她的身边?


    宋祁袖的手无声攥紧,骨节微微泛白,无声地掠唇冷笑了声。


    青钰拍了拍手,淡淡道:“把人带上来。”


    侍卫领命退下,没过多久,便拖着几个人往这处走来,远远的看不清那人,只知听得锁链叮当作响,那人被拖过之处,皆留下片可怖血迹,在场几位官员脸色都变了,场面有了片刻的哗然。


    待到侍卫将那几人放下,众人探头看,有人已禁不住吓,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


    这、这还是人吗!


    那浑身上下没有处完好的地方,连满口牙都打碎了,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此刻微微抽搐着,可见还没死透,这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条血淋淋的肉虫子。


    青钰见惯血腥场面,面色淡定如常,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


    有人捂住嘴,有些反胃地干呕起来。


    有人浑身发着抖,还在勉强保持着镇定。


    有人面色发青,显然是有些恼怒。


    ……还有人淡定得跟她样,也不看那刺客,只盯着她瞧,见她看过来,还微微笑,眉目飞扬,端得是俊雅无双,秀润天成。


    青钰收回目光。


    她对章郢戏谑的眼神熟视无睹,抬手摩挲着下巴,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昔吕后为戚夫人断其四肢,放入猪圈,唤作‘人彘’,本宫虽不欲心狠手辣如此,倒也想效仿前人,给此脏物取名,诸位说,取什么好呢?”


    她拂袖起身,纤尘不染,她在其人面前停下,微笑着问道:“你说,本宫取什么名字好呢?”


    她那双眼,微含笑意,却是锋利通透的,那人双腿软,跌坐下来,颤抖着道:“微臣惶恐,实在不知……”


    青钰倒也不介意,又去问下个。


    “这位大人,可有合适的名儿?”


    “臣惶恐……”


    “这位大人?”


    “……公主恕罪。”


    “……”


    没有人胆敢在此时贸然给这刺客取名,贺敏心底沉,心知公主这是故意在个个试探,想要从里面找到心虚之人,他本觉得不妥,但看世子直未曾表露什么,倒也忍了下来。


    青钰那边已经问完了圈儿,状似懊恼道:“看来,诸位都没有解决之法,那本宫就以这幕后之人的名字命名吧。”


    她说着,笑着蹲在了其个刺客跟前,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隔着帕子抬起那人的下巴,问道:“说吧,幕后之人是谁?”


    众人心底紧,都忍不住探头,企图去听。


    只见那刺客唇瓣开阖,似乎说了句什么,他们都没有听见,只是长宁公主的神色……已经微微了然。


    青钰蓦地起身,拔出侍卫腰侧佩剑,又朝他们走来。


    这架势……像是要杀人。


    第三十三章


    日光下移,阳光透过树梢头, 片暖黄打在青钰的侧脸上, 却不添半分暖意。


    青钰摩挲着刀柄,勾起眼尾, 转了转手腕道:“本宫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蓦地抬起刀尖, 指着跟前人, 那人不料竟是自己, 连忙跪下来道:“臣惶恐!臣对天发誓, 臣真的不敢刺杀公主,求公主明、明鉴!”


    青钰笑了笑, “本宫几时说是你了?大人请起。”


    侍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那人抬手抹了抹汗,吐出口气来, 颓然到边坐下了。


    青钰继续走。


    她知道, 现在在所有人眼,她定将刺客屈打成招,此时此刻, 就是想杀了幕后之人,让他们都在, 不过是想杀儆百。


    可惜, 她并不知道, 方才那刺客,也不过是她随便寻的个稍微凄惨的点的死囚,假扮的而已。


    心虚之人想的往往比旁人要多, 有些人只是单纯得害怕被冤枉,可青钰知道,只要在场真的有幕后之人,那么定不会坐以待毙。


    青钰走到录事方颂跟前时,只见眼前抹寒光闪过,方颂已快步朝她冲来,手上匕首锋利,青钰冷笑声,袖藏着的袖箭正要弹出,谁知那人却忽然惨叫声,匕首立刻脱手。


    青钰微微怔,随即后退数步,厉声道:“拿下!”


    方才准备好的侍卫疾步上前,不客气地伸出脚,狠狠将方颂踹翻了过去,麻利地捆好了。


    ……章郢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他从青钰开始蹲下问“刺客”开始,便就有些猜到了青钰的意图,正防着这等意外,见状那人果真行刺,袖石子便是弹,已将那人手腕振麻了。


    看着青钰处变不惊的神情,章郢边叹了口气。


    这丫头,胆量如此之大,从前遇见只老鼠便能吓得直往他身上爬,那时泪眼汪汪,他须好生哄着,才让她破涕而笑,而今面对这等场面面不改色,当是历经了多少这样的场景才能习惯的?


    如此想着,心底又不觉疼。


    见面不识,从前是他不知道,如今他既然知道了,那么她,便由他来照顾。


    ……


    方颂刺杀长宁公主反而被擒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只是刺史下了死令,不许下头官员到处议论此事,方颂之罪,他再会上奏朝廷,听凭陛下处置。


    虽是表面上和长宁面子过得去,贺敏心底却已有些焦头烂额。


    章郢避过众人,快步绕过庭院,走到贺敏书房的窗外,抬手敲了敲窗子,两长短,贺敏在里头等候已久,连忙推门将世子爷迎了进来。


    贺敏急急拜道:“世子可算来了,长宁公主绝非善类,而今抓走了方颂,可方颂……他毕竟身份特殊,世子方才肯帮公主说话,可是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方颂并不仅仅只是个录事那么简单。


    他姓方,虽不及季韫是平西王府幕僚出身,却是出自因科举舞弊案早已落寞的士族方家,而今方家无权无势,举族迁徙,离开长安,这方宋自好拿捏,平西王妃谢氏曾助他科举,而今能升到这官职,更要对章家感恩戴德。


    方颂和长宁公主自然无冤无仇,缘何忽然妄想刺杀,便可看看这背后,是什么人在指使……


    贺敏想到此,不由得瞧了瞧章郢的神色。


    世子爷的眸色也瞬间冷了下来。


    看来,这事儿,连世子爷都不知情,若当真是王妃或是谢家想杀长宁,世子便是被硬生生地搅和进了这桩事里头,边是王妃,边是朝廷,这其如何权衡,又实在难说……


    贺敏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掏出怀的密信,递给章郢道:“这是下官个时辰前收到的密信,是王妃命人交给下官的,下官不好妄自主张,不曾阅信,请世子过目。”


    章郢薄唇微抿,快速展开了信。


    来回飞快读过,眼神却是越来越冷,抓着信纸的手指也微微用力,眸底宛若腾起了簇火。


    良久,他微扯薄唇,冷笑了声。


    “母亲,当真是不曾让我失望。”他面无表情地撕了那密信,冷淡道:“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方颂之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解决。”


    贺敏迟疑道:“世子可是要帮着王妃算计公主?若世子有什么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长宁虽难对付……”


    “不是。”章郢拂袖转身,盯住贺敏的双眼,黑眸冷凝如冰。


    他字句道:“不许动长宁。”


    州衙门到了晚间,大门已落了锁,风卷乔木,沙沙作响,后院无人,长廊片清冷。


    已是暮春,满院花儿也近凋零,原本的芳香馥郁都散了些许,天边轮满月照清道路,反射出章郢衣袂上隐约的淡银纹路。


    章郢脚下生风,衣袖被风吹起,面色冰冷,比月色更令人生凉。


    他边走,边飞快地回忆着方才那密信所言。


    ——时钦身在刺史之位,诸事顺否?吾儿离家数日,不知吃穿暖否?时钦清廉正直,风骨刚劲,亦是吾儿身边左膀右臂,吾乃区区妇人,思儿心切,今闻长宁长公主滞留青州,长宁与吾族谢氏旧隙已深,来者不善……


    ——吾儿性子淡薄,定不肯插手,惟愿时钦肯推吾儿二……


    ——杀长宁,若不能杀之,则陷害之,令其与朝廷生隙。


    他的母亲……当真是令他意外。


    为什么只要是涉及谢氏族的事情,她便总是如此贸然插手?若被长宁发觉,那当如何?若……若长宁出事,他又当如何?


    唯独是阿钰,三番四次,他的母亲,都是想要对付阿钰。


    永嘉元年时,他身伤病地回了府,母亲在他身旁垂泪,几次昏迷过去,平西王妃谢氏素来是个温柔高贵的母亲,她用最好的药材救活了自己的儿子,随后,她带来了个姑娘。


    那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花容月貌,温柔娇羞。


    她三四次打量着他,好生欢喜,可章郢却高兴不起来,他淡淡看着面前的母亲,说道:“母亲,孩儿在外已经娶了妻子。”


    这时,那姑娘脸色归于惨白,他那母亲终于变了脸色,不再高贵温柔,不再通情达理,而是冷声质问道:“她是谁?”


    章郢笑了笑,“她是孩儿的心上人,只是届孤女,无权无势,名字不值提。”


    母亲却忽然缓和了神情,柔声道:“郢儿,你告诉为娘,她叫什么,为娘可以派人去找她,将她接入府好生相待,你说如何?”


    章郢默默看着自己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戳破,“母亲是想找到她,然后杀了她,是不是?”


    他何其了解自己的母亲,从小到大,但凡他所想,她皆会实现,甚至父亲不许他功课偷懒,母亲也会让身边的婆子,暗暗掩护他歇息片刻,可就算如此,旦面对涉及谢氏族的事情,母亲总能失了分寸。


    她让他好好与太子来往,甚至从小就告诉他,等他长大了,是要娶谢家的女孩儿为妻的。


    他曾暗期待过,也曾在长大之后深深厌恶过。


    他时常觉得自己要回报父母养育之恩,只是母亲对母族感情深,时离不开罢了。长大之后,偌大王府需要年少的他来扛起,分明极为艰难,母亲却也还是不断地要求着,他以为这是要求严苛,望他早日成才,而今形势严峻,为人父母的需要子女早日独当面,更能应付残酷的现实,可他的弟弟阿绪却活得天真,让他频频无法理解……离开三年,在阿钰的事情之上,章郢头回顶撞了母亲。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是贵是贱,我都不会抛弃她。”


    “若她死了呢?”


    “若她活着,她是我的夫人,若她死了,她的名字也会载入族谱,是生是死,她都是我的夫人。”


    平西王章遂,宠爱王妃,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当年身为节度使,拥兵自重,本能与先帝抗衡二,却为了夫人选择归顺于先帝;章郢为了妻子,亦如此顶撞自己的母亲。章家的儿郎,都甚为死心塌地,若是爱上个姑娘,总不会喜欢上第二个。


    母亲拗不过他,表面上妥协,实际上又总是安排姑娘们与他见面,他都举止疏离尊重,不曾为难那些姑娘们,可最过分的次,莫过于往他的床上塞了不着寸缕的姑娘,那姑娘身迷药,不住地软声唤着“世子”,章郢厌恶极了,拔剑杀了她。


    至此之后,母亲不再过问再娶之事。


    哪怕后来,她暗做了什么,章郢也从来不过问,而今动了阿钰,他却不得不过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母亲和女主的母亲,是表姊妹,女主和男主,是表上加表。其实他们小时候没有见过面。


    第三十四章


    青钰将方颂绑走之后,并不急于审问, 而是命身边高手将其牢牢看守, 切记不能让其畏罪自杀。


    她头晕得很,才进府门双膝便是软, 身后的宋祁眼疾手快地扶, 柔声问道:“没事吧?”


    青钰垂下眼, 对羽睫颤动着, 只待缓回了劲儿, 才摇头道:“只是头晕,四郎不必担心。”


    宋祁微微抿唇, 显然不太赞同,又道:“臣虽希望公主意志永远坚定,不被轻易撼动, 却也不希望公主总是如此逞能, 郎说让您好生养着,您就不该这么贸然出门。”


    青钰虽那日昏迷之后很快醒来,故意在房假装昏睡多日, 她的身子虽并非传言那般差,但也算不得好。


    那回被劫走大病之后, 还未根治疾病, 转瞬高烧不退, 昼夜忙碌,并非几日的休息能弥补的。


    青钰听宋祁如此说,却是混不在意地笑笑, 转瞬想自己如今这处境,莫说好生照顾自己,性命都朝不保夕的,谈什么养着病体?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朝后看了眼,见章郢不在,又怔然地回过头来。


    宋祁目睹她这动作,心底沉。


    她是在找谁?找喆么?可她如此在意,那喆此刻却连人影儿也不见,到底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宋祁勉强藏住心底情绪,尾随着青钰进了书房,青钰翻开桌案上堆积的从州衙门那里搬来的卷宗,正要低头去看,却不住地揉着额角,她脸色苍白,哪怕有艳丽妆容遮盖,也并不显得气色多好,看得宋祁心底揪,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进来送药的雪黛担忧地看了眼青钰,也知青钰倔强秉性,迟疑了半晌,也不曾主动开口想劝。


    劝什么?公主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但是她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任谁看了都心里难过,可谁都不好打扰她。


    青钰面看着卷宗,面端起那闻着便觉得苦的药碗,心不在焉的喝了口,眉峰不动分毫,显然是早已习惯这等苦涩。那端药的手还有些不稳,她唇色发白,睫毛在不住地抖动,宋祁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攥紧成拳,心底沉闷至极,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宋祁忽然想起年多以前是怎么遇到她的。


    那日,他随族人参加宫宴,长宁在饮酒之后离席,独自在御花园散步,便这样毫无征兆地晕了下去。


    当时四周无人,只有宋祁路过,见她身素衣,以为是哪家千金,便贸然过去扶她。


    谁知这位晕倒的公主蓦地清醒过来,反手便给他耳光。


    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宋祁耳边,区区弱女子,力道却是如此之大,打得他耳边嗡鸣不止。长宁高傲而冷漠的声音响起:“你放肆!”


    刚刚说完“放肆”,她身子又晃了晃,掩唇低咳,面上透出丝苍白,洁白的裙摆被泥土沾惹,绸缎般光滑的长发散落在肩背上,衬得她肤白若雪。


    又难以接触,又如此迷人。


    宋祁本有些恼火,可他只是区区庶出子,又能怎么样呢?眼前的女子,显然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身份普通,他只能选择忍耐。看着眼前痛苦不堪的女子,个胆大的念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倘若他帮了她,会不会从而得到什么机会?


    他曾经听说,长宁公主昔日幕僚姚令之,本是卑微贱民,因容姿秀美,得公主喜爱,后来被举荐给了陛下为官,短短半年,便进了尚书省做事。


    这样的故事,会不会也发生在他的身上呢?


    宋祁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顺着五脏六腑疯狂奔涌,直达心脏。


    他是庶出子,镇国公府再显赫,那万人之上的位置,那身处权势心的感觉,也永远都轮不到他,


    那又为何不放手搏?


    宋祁忽然伸手,握住眼前女子的双肩。


    伸手触,才发现满手濡湿,她的冷汗顺着额头流得飞快,瞬间打湿了衣裳。


    痛得如此之厉害。


    宋祁不顾她恼怒地快要杀人的目光,将她扶起,带着她往僻静之处走去,搀着她在边的石凳上坐下。


    他低声问道:“此事可否让旁人知晓?”


    她艰难摇头,贝齿死死地咬住唇瓣,脸色惨白得吓人。


    宋祁见她下唇被咬破了,鲜血隐隐残留在唇角,于心不忍,便拿出了袖的帕子递给她,柔声道:“咬这个吧。”他静了静,又问:“可否去请太医?”


    “王……太医……”


    她依靠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吐出三个字来,宋祁了然,便让她靠在边,转身走了。


    他身份特殊,只好用特殊的法子,将王太医引至此处,自己藏在了暗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王太医走了进来,对这白衣女子道:“臣见过长宁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长宁,长宁。


    原来她就是长宁公主。


    后来的切,如宋祁所想,他得到了长宁公主的青眼,被长宁亲自在御前举荐,争过了家嫡出的弟弟。


    只是长久下来,宋祁发现,长宁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么吓人,她甚至是可怜的、极端的、不顾切的。宫宴之前,若非她冒着大雨连夜入宫拜见陛下,也不会病得那么突然,直接晕倒在了御花园。


    可宋祁就是欣赏这样的女子,刚强独立,犹如把锋利的刀,永远自会将刀刃向前,只露锋芒。


    从他认识她时起,他就知道,她永远刚强如斯,不畏艰难。她于他,永远都是如此遥不可及。


    可今日,宋祁多希望她能放弃那复仇的念头,像她这样的姑娘,应该被纳入怀好好疼爱,若她不是长宁,没有背负那么多,该有多好。


    宋祁心头压着沉沉心事,告退之后,便也立即回了州衙门。


    他毕竟是青州别驾,不好多在长宁跟前多留,他也正好回去看看贺敏对方颂之事是何看法,他总觉得……事情定没那么简单。


    喆转瞬便抵达州衙门,章郢那厢仍未出府衙,思绪沉浮间,眸底已愈来愈寒,路行至前苑方止。


    前面却陡然亮起抹微弱的灯光,有人提着它走近,清俊五官逐渐在黑暗显露出来。


    是宋祁。


    宋祁唇畔带笑,手提着灯笼,灯光在眉骨上打了阴影,端得是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没想到此刻喆居然在这里,宋祁微微眯眼,在章郢欲越过他离去之时,蓦地开口道:“今日公主终于抓到了暗捣鬼之人,青州上下俱松了口气,只是看大人神态,似乎不怎么为公主高兴?”


    章郢脚步微滞。


    宋祁转身,挑着灯笼看他,笑道:“不知大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公主如此信任你,你不主动过去庆贺,会不会不太妥当?或是,大人与那幕后黑手有什么联系,此刻高兴不起来不成?”


    章郢脸色陡冷,指骨沉沉响,转过身来,冷睥他道:“宋大人言下何意,不妨直言不讳。”


    此人多次主动为难他,章郢并未觉察不到,只是未曾将此人放在眼。


    只是上回,他蹲下为阿钰穿鞋……始终令章郢如鲠在喉。


    此时此刻,他才好好打量番宋祁。


    镇国公家二房的庶出子,本不受宠,锋芒不及小公爷宋兆,因被阿钰提携,做事利落,如今虽外派青州,前途也定然片坦荡。


    章郢想起此人时刻在阿钰身边,又对她暗生心思,神态愈冷,隐隐之间,竟有股淡淡的上位者的威压透出,令宋祁微微吃惊。


    这人,分明只是个草莽出身的五品武官,为何浑身上下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贵气和压迫感,总让人觉得,此人来头不小。


    宋祁冷声道:“那我便直言不讳了,你之前与公主流言在外,究竟是何心思?可是真心待公主?”


    他这样开口,心思袒露无疑,已然落了下乘,章郢冷淡道:“我待公主,绝非虚情假意。”


    宋祁嗤笑声,冷声道:“就凭你?”


    他有些失态,可青钰之前的苍白面容仿佛就闪烁在眼前,宋祁冷笑道:“敢问大人,凭什么本事照顾公主,帮助公主?你又对公主了解多少?公主从前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她如今如何,你又可知晓?”


    连串的发问,毫不客气地兜头砸下,针对轻视之意甚浓。


    他会不了解阿钰?


    那是他曾经深爱的夫人,若非她腔赤诚,他也不会深深地爱上她,哪怕世事再变,他都相信自己于她的意义。


    章郢微微笑,反问道:“问我之前,宋大人何不扪心自问,你做到了么?”


    宋祁愣,霎时心头火起。


    ……却又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


    他亦……无能为力,又凭什么拿此事来讽刺别人?他连让她不那么劳累都做不到,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她身边尽忠职守罢了。


    章郢见他良久不言,微微冷嘲,拂袖转身。


    却忽然听见身后人开口——


    “她病了。”宋祁低声道:“我做不到,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连她伤病未好都不知道吧?说来,若非是你,若非是你之前对公主下此狠手,她又岂会病成这样?我再不堪,也总比你好过万倍。”


    章郢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太自信了,自以为万事在握。


    说了要虐他的,肯定虐,但是虐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是突然来个刺客捅他刀,就叫虐了2333


    第三十五章


    暗夜无云,轮满月悬于当空, 冷风骤起, 席卷天地。


    章郢面色冷如生铁,快步穿行在黑夜, 漆黑的眸子逐转暗淡, 心底反复回想着方才宋祁之言。


    她的病没有好。


    拜他所赐, 她过得此刻很痛苦。


    他快步走着, 眼前分明闪过周遭切, 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脚步蓦然顿, 又弯腰狠狠闭双目。


    他此刻多想立刻见到她,告诉她他是谁,让她不再感到孤独, 不再苛待自己。


    可他又怎能贸然说出口?


    母亲只会更针对阿钰, 阿钰若不再被仇恨支撑着,又不知何时会骤然垮下。


    像这样的人,他见的太多了, 旦支撑自己的那点念头化解了,是厉鬼亦会不再害人, 更何况是阿钰?她大抵会开心许多, 也会丧失许多的敏锐, 被外物动摇,处在这样的身份地位,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怎敢告诉她呢?


    若她知晓真相后选择为他改变立场呢?那么他能独善其身,等着她的却是万劫不复。


    可眼睁睁看她如此,他又何其心疼。


    章郢狠狠握拳,又缓缓松开,额角发痛。


    ……本打算连夜赶回王府。


    他终于狠心,朝公主住所的方向走去。


    ……


    青钰正边看着卷宗边喝药,也不知怎的就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时,那碗汤药已半凉了,因睡着时没披衣裳,此刻浑身冷得厉害,她索性合了书本起身,命外面伺候的人进来把卷宗搬去卧房,便拿起桌上的烛台,边低咳着,边推门出了书房,出去即是冷风吹面,青钰快步穿过长廊,却迎面看见抹熟悉的身影,


    是章郢。


    他脚步匆忙,神态冰冷,月辉笼罩衣袍,拢了满袖寒露,看起来风尘仆仆,甚为焦躁。


    她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她。


    白日的妆淡了三分,脸色便透出些苍白无力,她似乎才刚刚睡醒,脸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长发被风吹得也有些乱了,瞧着有几分娇小可怜。


    穿得这么单薄,怎么还在外头乱走?


    章郢快步上前,喉咙滚了滚,尚未来得及开口,她已率先步劈头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章郢身后跟着的管家抹着汗,弯腰回禀道:“回公主的话,是大人忽然求见公主,小的以为公主在书房,特地带大人过来通传,大人身份……站在外头候着终究不妥……”若是被人瞧见大人柱在公主大门口,倒不知又会传什么闲话了。


    青钰闻言,倒是了然了,抬手命管家退下,她揉了揉额角,眉尖轻蹙,低声道:“我知你是来问什么,本宫明日再与你细说,今日已晚,先不奉陪……”她冻得发颤,低了头快步要走,章郢却忽然伸手拉她手腕,谁知她本就脚步虚浮,被拉险些摔了,章郢忙又展臂扶住她,这样来,她便又生生撞入他的怀里。


    遮风挡雨的温暖怀抱,瞬间惹人贪恋,青钰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许,却在下刻猝然醒神,猛地使力要推开他,章郢低沉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不问方颂,只是担心你。


    俯视着怀小姑娘苍白的脸色,章郢忍不住抬了抬衣袖,替她把风挡得更严实些,温声道:“先进屋再说吧。”


    她伸出的手又滞住,在他怀不自在地动了下,他并未完全挨着她,只是给她腾出片安谧的空间,手烛台上的火苗不再被风吹得四处摇摆,如她瞬间不再发抖的躯体。


    青钰垂下眼,慢慢朝卧房走去,刚到卧房外,青钰却忽然从他怀溜了出去,反手半扣木门,挑着眼角睥了他眼,“怎么?你还打算再闯我卧房?”


    女孩子家睡觉的地方,你倒也真好意思。


    章郢哂笑声,俊容在屋外悬挂的灯笼暖光显出几分柔和,“不闯,今夜不过路过此地,才顺势进来探望公主,白日之后贸然离去,不曾向公主辞别。”


    ……你几时这么客气了?


    青钰狐疑地瞥了他眼,倒也真不客气,反手砰地关上了门,将他彻底隔绝在屋外。


    既然要辞别,那就在外头辞别罢。


    屋内,雪黛已备好了热水汤药,见公主关上了门,忙拿帕子绞了水为公主暖手,边笑道:“这大人近日似乎转了性子,待公主甚好。”青钰挑眉,冷笑道:“好什么好?内里肚子坏水,本宫若信他半分,便枉混迹朝堂三年。”


    雪黛连忙噤声。


    青钰净手之后,才端坐在桌案前,继续低头翻阅卷宗,开始忙碌起来。雪黛不敢打搅,便轻手轻脚地过去,往香炉里添了香料,在屋内伺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又端起凉透了的热茶,出去倒掉。谁知刚出去,便瞧见章郢站在外头,身姿颀长,眉眼淡然,广袖被寒夜北风刮得猎猎作响,雪黛哪怕这样瞧着,都仿佛能感觉到股子寒意蔓延上来。


    大人不冷么?怎么还不走?


    雪黛踌躇片刻,便折返回去,对青钰道:“公主……大人他还站在外头呢……”


    青钰笔尖微顿,抬眸冷道:“他还站着做什么?”


    雪黛不知,便出去问了章郢,回来又答:“大人说,‘臣身为人臣,之前对公主举止无度,公主身子抱恙,臣难辞其咎,知公主勤勤恳恳,彻夜忙碌,愈发有愧,身为人臣,僭越在前,自当竭尽全力护公主玉体无恙,公主今夜不睡,臣今夜亦难耐愧疚,须看着公主熄灯入睡,方能放心离去。”


    “呵,好个愧疚!”青钰狠狠搁笔,冷笑道:“冠冕堂皇,巧言令色,他又在算计什么?你去吩咐人把他丢出去,别在本宫这儿碍事。”


    雪黛欲言又止,心道大人此人不错,可惜偏就遇见了她家公主,公主素来不心慈手软,这等事情,只会惹她烦罢了。虽有些不忍心,雪黛还是转身,打算命人将大人捆了丢出去,谁知还没跨出门,青钰又忽然起身,烦躁道:“回来!”


    雪黛忙又折返,惴惴不安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青钰蹙眉道:“外头风大,还是把他叫进来,省得人吹傻了,届时又被传成是本宫如何虐待他了。”


    雪黛低头,努力掩饰了唇边抹偷笑,连忙出去唤道:“大人,公主叫你进来呢!”


    章郢闻声抬眼,淡淡笑,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跨入大门,迎面而来便是股混着淡淡药香的熏香香味儿,外头寒风肆掠,屋内却暖融融如同夏季,章郢的目光落到窗边桌上上散开的摞书卷上,墨汁砚台早已备好,散发着翰墨书香,狼毫悬在笔架山上,烛火将笔架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已是深夜,可这副架势,显然她稍后是要继续忙碌的。


    他眼神微动。


    青钰那厢已抬起了头,微微讽刺道:“你这是苦肉计?还真以为本宫会心软不成?”


    方才自己冻得发抖时,还乖乖缩在他的怀里,转瞬便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嫌他烦。


    章郢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兀自走到桌案前,低头去翻那桌上的卷宗——这些书册都是从州衙门搬过来的,她是在查这些年青州官员的人事调动,以及几大士族的动向,当年高氏族在青州的作为也被她着重注意了,可见她此番前来,定是有要对付的人,只是她至今都没有说出最终的目的,章郢就怕她太过不计后果。


    青钰直皱眉盯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转眼便看见章郢已经拿了她的笔,正俯身在纸上写着什么,她脸色猝然变,快步走了过去,冷冷道:“你做什——”


    低头,口未出的话却戛然而止。


    他在纸上,将她需要找的东西罗列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家族的谁谁谁,做了何事,有何蹊跷之处。


    当年高氏族因从龙之功越发显赫,族下门生无数,那高平,只不过是最不值提的小角色,青钰可以杀个小小的县令,可真正的高氏家族,却实在不可撼动。


    帝王登基艰难,当年太子亦是武双全的好君王,若无这些家族辅佐,齐王做不成皇帝,即便做了帝王,他也不可能与这些家族撕破脸面,青钰是他拿来制衡的工具,可这也仅仅只是制衡而已,这个平衡,皇帝并不想贸然打破,任哪方占了好处,对皇帝都算不上好事。


    可青钰却想。


    章郢能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他此刻写出来的,都贴合她的心意,青钰愣在原地看了许久,神色复杂道:“我发现,我直都在小瞧你,你好像什么都能得看出来。”


    章郢微微笑,“公主的目的,臣约莫能猜到二,从开始,公主借机想要与我合作,是想让青州上下都配合您,以对付什么人。是高家,还是废太子?”


    青钰面色微变,猛地伸手夺去了桌上的书,冷道:“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我在这里停留几日,办完了事,便会回长安,届时山高水长,与世子再无瓜葛,我是好是坏,都不会牵扯你分毫,你又何必管我要做什么?”她烦躁地将那书卷往边拍,又微恼道:“你只管为我行个方便就是了,管住你手底下的人,贺敏和季韫那些人,不许给本宫添乱子。还有方颂——”


    她转头看着他,不无讽刺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方家与你章家暗有什么瓜葛,这里明记载,清二楚,方颂届罪臣之子,无上位者举荐,怎能入朝为官?”


    她看得清清楚楚,并不单单处于弱势。


    青钰皱紧了眉头,眉眼间染上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知为何,就是显得十分烦躁,之前想要动手的冲动又涌上心头,她扣在桌边的手不住地扣着桌角,指甲因用力微微泛白。


    轮满月悬于夜空,淡淡银辉洒落进来,落在她洁白的裙摆之上。


    章郢心底忽然闪过个念头。


    ——“三年来,公主惩处宫人无数,下官本想以此查出端倪,却意外发现……公主冲动易怒、大肆惩处宫人之时,多集在月。”


    季韫之前的话又瞬间浮现在脑海,逐渐变得无比清晰。


    月,满月当空,今日正是。


    他忽然忘了她方才言语上的讽刺,转头,目光落在边还未来得及喝下的汤药上,若有所思。


    这碗药,会不会有问题?


    他忽然放下笔,快步朝拿碗药走去,那处站着的雪黛不知他要如何,连忙上前道:“大人你不可……”话还未说完,章郢直接越过了她,将那碗药抬起,低头嗅了嗅。


    味道没什么异常,但是与之前阿钰在他府上养病时喝的药不同,这药到底是治什么的?


    风寒?宁神?头晕之疾


    章郢抿唇沉思,雪黛还在边不知如何是好,只急切道:“大人行事甚为无礼,这是公主的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青钰索性抱胸冷笑,“本宫放你进来,是见你可怜,你若是在这里四处发疯,就休怪本宫让侍卫丢你出去。”


    章郢置若罔闻,仔细闻了闻那药,又想起宋祁说她病了。


    这世上绝无莫名其妙的病,更何况她曾经除了失忆,是那样的健康活泼,章郢换位设想,若自己是皇帝,他会怎么对待阿钰,才会真正地放心给她权利?


    自然是捏在手心,让她脱离了自己便万劫不复,永无背叛的可能。


    驯狗应怎么驯?不但要让它凶猛,还要让它从心上乖顺,甘愿臣服,又从身体上感到恐惧,挣脱不了。


    章郢垂下眼,眸底冷色愈重。


    青钰看他久久不理自己,更是恼怒,心道此人白日里发疯闯她闺房便算了,如今又在这里发什么疯儿?自以为与她熟络了,便能肆意妄为不成?她冷然道:“来人!”外间的侍卫几乎是在话音落的刹那便闯了进来,青钰吩咐道:“给我把大人拖出……”


    “喝药吧。”章郢忽然打断她的话,端着药转身,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把药喝了,今夜早些歇息。”


    青钰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望着他时哑然。


    这人,到底有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


    为什么副关心她的样子,她再怎么恼怒,他都好像点儿感觉都没有?这还是之前那个把她气到没脾气的章郢吗?


    边的侍卫面面相觑,也等着公主的吩咐,不知道此刻这说话说半截又是何意?他们到底要不要把人拖走?


    连雪黛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也站在边,来回打量着公主和大人,心道:大人老是干预公主的事情做什么?他莫不是真的喜欢公主?公主又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真的在意大人?


    几人各怀心思,皆在这里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青钰能感觉到章郢的目光直灼灼地看着自己,索性有面纱遮挡,不至于让她露出尴尬来,她干咳声,缓了声音,“……都退下。”


    侍卫闻声退了出去,青钰想了想,淡淡道:“我不知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有话就直说,你应该不是这等凡是还要藏着掖着的人吧?”


    章郢只道:“喝药,早些歇息。”


    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的还是这两句话?当真以为她好糊弄么?青钰恼怒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被吹得有些凉了的勺药递到了唇边。


    章郢朝她微微笑,神色有些温柔无奈,“整日疑神疑鬼的,你不累吗?”


    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哪有什么弯弯绕绕,疼她都来不及,怎的忍心糊弄她?


    在外头等着,也是真心担心她,怕她彻夜不眠。


    他知道,好生相劝无用,威胁挑衅无用,只能如此沉默相逼,他不如此厚着脸皮,又怎么能让她听进去自己的半句话?


    青钰闭着嘴,垂目看着面前碗黒糊糊的汤药,迟迟不肯张口。


    他柔声诱哄:“乖些,坐下来喝药,今夜早些歇息……什么都比不过身子重要……”


    乖点儿,我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章·死皮赖脸·郢


    第三十六章


    他的声音低沉,宛若清风飒飒, 古木疏桐, 她本满腔阴霾,好像被风吹过般, 瞬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她鬼使神差的, 顺着他的话, 乖乖坐了下来。


    羽睫轻扇, 她抬手取下面纱, 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的喝。


    药味甚苦, 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下,舌尖偶尔动动,像猫儿般小口小口地咽。


    章郢无声地掠了掠唇角。


    虽然不知这药有没有问题, 但是她如今既然病了, 在查明出其他真相之前,还是得让她好好喝药。


    他不敢赌,若她不喝,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章郢勺勺地舀,青钰便小口小口地咽, 时两人都没有声音, 只有外头逐渐大起来的风声, 以及屋内瓷碗敲击的清脆响声。


    雪黛在边揉着衣角,心里直犯嘀咕,大人抢了她的活儿, 那她该做什么呢?她就这样傻愣愣地杵在这里,又好像显得有些多余。


    章郢淡淡道:“去拿帕子过来。”


    雪黛应了声,跑到边去找帕子,却发现小盒子里,还有方已经洗干净的天青色手帕,颇为眼生,好像不曾见到公主用过?雪黛仔细想了想,也顾不得其他,便拿了那帕子递给章郢。


    章郢伸手来接,低头,却是笑了。


    这不是他的帕子吗?


    她竟然还留着,还洗得干干净净。


    青钰看他眼闪而过的笑意,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只是想着改日将帕子还给他,这帕子虽小,做工却精致,可见价值不菲,她才不想把他的值钱东西直留着,好像是欠了他什么样。


    章郢低头笑够了,怕她尴尬,倒也没说什么,只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唇角。


    感觉到眼前的小姑娘身子僵。


    青钰不住地扇动着睫毛,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力道,和薄薄的呼吸。


    她心底忽然升起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那感觉令她感到心慌,她万事俱在掌控,向来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微微愣之后又生薄怒,她猛地伸手,将他狠狠推了开。


    他手的瓷碗应声而碎,剩下的小半碗汤汁洒了地。


    宛若盆冷水兜头浇下,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


    章郢唇边笑意淡淡敛去,低头看着她。


    青钰胸口剧烈起伏,俯身撑住了身子,蓦地抬手指着门,寒声道:“你出去!”


    她双眼泛红,眼底血丝渐渐显现出来,呼吸沉重,撑在边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褥子。


    她怎么能让章郢靠得这么近?她为什么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


    她是长宁,是理智冷酷的长宁,她应该在意的人已经死了,这世上不应该有任何人,可以靠近她分毫。


    谁动摇她,谁便是她的敌人。


    青钰死死盯着章郢,目光裹了丝薄薄的恨意。


    她恨他?


    这股清晰可见的恨意,宛若根尖刺般,蓦地插入章郢的心口,她双目燃着烈火,仿佛要隔着虚空将他双目灼痛,章郢浑身僵硬起来,好像那碗滚烫的汤药不是泼在地上,而是兜头朝他淋下,他狼狈不堪,他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又该怎样才对。


    可还没有等到他做出什么反应,青钰又低头咳了起来,雪黛第个反应过来,奔过去轻拍着公主的背顺气,她咳嗽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出丝嘶哑的苍白无力,章郢原地站了许久,缄默不语。


    他所做切遵从心意,因他在乎她,他爱她,便想着照顾她,温暖她,却全然忽略了他这样的举止,会给不知情的她造成怎样的伤害。疏离排斥是错,温柔靠近是错,章郢头次,深深地嫉妒起藏在阿钰心里的那个自己,甚至痛恨自己占据了这样的地位,全然夺走了个鲜活的她。


    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回不再碰她,只在她跟前微微蹲下,与她双目平齐,嗓音低沉,“你若不喜欢如此,我自不再如此僭越。”


    她紧紧咬着下唇,望着他不语。


    许久,她垂下目光,攥着褥子的手渐渐松开,哑声道:“你走罢,我这个人,喜怒无常,恩将仇报,不甚讨喜,谁与我亲近,谁便……”


    “不要这么说。”他无奈道:“你很好,臣第次见到公主时,公主那副眼高于顶的骄傲样儿,而今又到哪儿去了?”


    青钰微微晃神。


    其实她从来没有骄傲过,只是习惯于用那样的态度给人下马威,她向伪装的很好,只是这样的伪装,又总是屡屡被他打破,后来她索性不伪装了。


    那日遇刺,她和他蹲在草丛里,忽然说起了从前,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次与人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好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样了。


    她姑且当作这是他勉强的同情,男人总是这样,刚强的女人惹人讨厌,对方旦示弱,又总能激起那股子保护欲来,他定也是如此,与她从前遇见的那些人样。这样抚慰着自己,青钰又渐渐缓和下心境,想起什么,问他道:“你今夜来找我,总不是只为了伺候我喝药吧?”


    章郢道:“自然也是有事情要说。”


    其实没事可说,他不想提那些心烦事儿,就只是来瞧瞧她而已。但当着她的面,又怕她再次恼了。


    青钰“哦”了声,冷淡问道:“什么事儿?”


    他硬着头皮与她商量,“公主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抓刺客并非公主的主要目的,眼下时日拖延已久,公主定要有所动作了吧?”


    青钰不置可否。


    他又状似无意般问道:“今夜这些卷宗,莫不是也打算连夜看完?”


    “嗯。”


    “这么多……若是忙碌整夜,公主的身子恐怕吃不消吧?”


    她似笑非笑,“你话外有音,怎么?我不亲自动手,你帮我来?”


    “也可。”


    “……”


    青钰时语塞。


    ……


    半个时辰后。


    章郢端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青钰缩在边的软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他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看了许久,她忍不住问道:“诶,章郢,你真的不累呀?看这么快,可别写漏什么了,届时出了岔子,本宫与你算账……”


    她隔会儿就在边插嘴,指手画脚,还唤他大名,正常人都该嫌烦了,章郢淡淡回她道:“我若写错了,你便拿那纸出去说,平西王世子素有才名在外,这大好的名声,随你诋毁。”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又骂他道:“你的名声有什么用,出了岔子,本宫的损失岂是你的名声可弥补的?”


    他写字飞快,闻言笑了声,“那公主想要什么?”


    “嗯……”她偏头想了想,“还没想好。”


    她的影子被烛光打在边的墙上,那歪头的姿势刚刚好,投出了可爱俏皮的影子,章郢便是不回头,也将这可爱模样尽收眼底。


    青钰安静了会儿,又不确定地问他:“你真的打算帮我全看完吗?我就这样歇息,似乎有些不太好。”


    她看他忙碌了个时辰,那手可半点都不曾停顿,头次良心有些发现,实在不好就这样奴役他。


    他却笑道:“什么不太好?公主难道怕臣趁您睡着了,将您在梦结果了么?”


    她硬着嘴皮道:“谁怕你,世子好大的脸面,你敢杀我,这周遭侍卫,定不让你平安走出这间屋子。”


    他扬眉,顺势便道:“谁知道呢?公主若真是不怕,此刻还强撑着不睡做什么?莫不是可怜臣独自熬过漫漫长夜……”


    “胡言乱语!”


    她冷笑,当真是受了他激将法,起身便绕过屏风,朝里头卧榻走去,将他独自撇下了。


    二更天时,屋内烛火高燃,章郢依旧坐在卧榻前奋笔疾书,翻阅卷宗的速度飞快。


    他偶尔会歇歇,打量着这周围格局,青钰的居住习惯极为简单,不爱过多的装饰,许多桌上甚至空无物,墙上也不曾挂什么壁画,更无什么风雅之物,可见主人生活之单调无趣。窗外只有隐约的风声,临近夏日,却连半分蝉鸣鸟叫也没有,这点倒是极为贴合章郢的心意,他也不喜鸟叫。


    他做君延时,不喜过于吵闹的事物,便叫人打落了满院的鸟儿,谁知小姑娘阿钰的到来,给他的小院重新带来了花香鸟语。


    她不知他不喜吵闹,老是绞尽脑汁地弄些热闹至极的场面给他瞧,譬如铺满鲜花的小路,被梅花点缀的雪人儿,在他头顶飞来飞去的风筝,以及她自己,也是个喜庆热闹的人儿。


    但她如今,似再也不喜欢热闹。


    章郢歇够了,又开始低头干活儿,直到事情做完了大半,才抬头按了按额角,捏了捏眉心,长长舒出口气来,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这份体力活儿,幸好没让她干,若是熬上整夜,只怕喝再多的汤药,也救不了她的身子。


    隔着屏风,卧榻那处静悄悄的。


    章郢忽然好奇,轻手轻脚地起身,绕过屏风,掀开纱帘,便看见卧榻上蜷缩着人,被子不知何时,被踢到了床底下,她睡觉连衣裳也不脱,发髻也不拆,就好像随时随地打算起身出门样。


    章郢弯腰,提起被子替她盖上,她不安地动了动,翻了个身子,将被子压在了身下。


    章郢试着扯了扯,没扯动。


    章郢;“……”


    他叹了口气,隔着虚空悄悄敲了她脑门儿下,睡着了也想着法儿地折腾,可真让人不省心。


    怕她着凉,他沉吟片刻,把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给她披上了。


    直到天蒙蒙亮时,眼见着青钰快要醒来,忙又小心翼翼取走自己的衣裳,佯装忙碌了夜的样子,重新坐回案前。


    作者有话要说:  章郢:老婆难伺候,但还是得好好照顾着。


    第三十七章


    青钰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落在床前, 有些刺眼。


    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睁开眼, 撑手坐起,抬手揉了揉眼睛, 茫然地环顾四周, 过了许久, 才逐渐想起昨夜的事情。


    昨夜……她留章郢在自己房里, 他连夜为她做事, 她则在里头歇息。


    他个男子在这里停留,她本来是不打算歇息的, 就算打算睡,她平日那般躺着,也总是失眠睡不着, 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青钰下了床, 穿了鞋,理了满头长发,才戴好面纱绕过屏风, 却见桌前空无人,从未打开过的窗子却是敞开透着气, 股混着花香的清风吹了进来, 给单调沉闷的屋子也带来了生气, 她无意间嗅到股淡淡的香味儿,只觉心旷神怡,连带着精神也振奋了几分。


    她走到窗前吹风, 桌案上的宣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她闻声低头,拿着宣纸细细看,倒是怔然了。


    上面字迹工整,笔划地写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其上仔仔细细地罗列了这些年来,青豫二州的税收模式,以及地方人员流动的详情。当年封方节度使章遂为平西王,仍掌军政之权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开国后,先帝吸取开国前朝教训,意欲防范藩镇坐大,削弱地方势力,但将章家手权势削减大半之后,便止步于此,再也不动。


    后来书省汤徽与先帝秘密拟定策略,调整地方税额,企图以此限制藩镇,可惜圣旨刚刚颁布不久,先帝便忽然驾崩,此政策由新帝继续执行,又定下州与朝廷直接交税的政策,以此将坐镇方的平西王、淮安镇、清平镇,限制了许多。


    只是如今朝廷混乱,自废太子之乱后,章郢昔日家奴,如今方守将宗扈,有功而不得大赏,就连章郢都只得了个简单的大都督虚衔,几大藩镇是日益不满了,原本朝廷定下的规矩,在暗处以开始有人悄悄地不遵守起来。


    做开国之君难,做守成之君不易。


    皇帝早就想整顿这团乱的风气,加之废太子幽禁于此,实在需要个恰到好处的借口才能对付这里的势力,譬如尚且还有几分话语权的谢家,青钰此番前来,是针对废太子,二却是要握住这里官员的把柄。


    章郢昨夜整理的东西,只要她以此写封奏疏,再加上她已经掌握在手的证据,足够她撬动谢家这个拦路巨石,只要谢家万劫不复,她那哥哥自然也会万劫不复,那么陛下就会满意,对她打消全部的顾虑……


    只是,章郢肯定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帮她?


    难道他还想着好好听朝廷的话么?他就点也不怕自己手的权利被撼动吗?平西王和她那哥哥也有些关系,他就不怕受到牵连吗?


    她握着宣纸兀自出神,忽然觉得耳畔传来道声音,“在想什么?”


    声音低沉,清雅无双,尾音带着些酥麻感,这样近的,声线宛若道闪电,直顺着从耳廓流入尾椎骨,震得后背汗毛倒竖。


    她触电般地转身,猛地抬头,却看见章郢微微倾身,带笑望着她。


    他语气揶揄,“可是我写的太好了,所以看了不觉叹服,在这里想如何招揽我?”


    你要不要脸啊?


    青钰嗤笑声,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要走,谁知他忽然侧身子,挡住她半条去路,继续抚着下巴笑道:“我章郢年少纨绔,及长,才谋得官半职,若得公主青眼,也不是不行,若公主能赶走宋祁,让臣相伴身边,臣今后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青钰皱眉,不耐烦道:“说够了么?”


    实在聒噪。


    章郢笑道:“公主何不考虑下?哎哎哎……”话音还未落,便见青钰抬起手来,巴掌朝他脸上扇去,他这回留了心眼,及时往边上闪躲过了,青钰眼愠怒闪而过,他瞧见她真的不高兴了,忙又凑过来,认输道:“罢了罢了,是我惹你不痛快,你要打,打便是。”


    他就这样站在她跟前,递来张脸给她打,青钰看着面前这张放大的俊脸,再次抬起了手,这回要打,又忽然没了方才的感觉,好像自己像是被他逗着玩儿样。他以为她当真下不了手,眸子越发明亮,好像抹炙亮的火光在跳跃着,谁知还没开始得意,青钰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脸下,飞快收回手,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下不了手么?别以为与我多熟……”


    她无论说什么,他清楚她的秉性,都不会生气,看她这副非要胜筹的小骄傲模样儿,甚至觉得可爱,想把她抱进怀里揉上揉,亲上亲,可从前的小丫头青钰肯给他这般亲亲抱抱,如今的长宁公主却连靠近都难。


    窗外天光的照耀下,女子小脸尖削,黑眸波光潋滟,雪肤如脂,莹莹泛光。


    分明是副美景,可他在触及微微泛白的脸色时,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笑意微收,袖指节沉沉响,抑制住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低眸道:“公主今后不必如此忙碌,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做也可,若我在你身边,亦可差人叫我前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下去,或许哪天,你就坚持不下去了?”


    她心底颤,强自撇开了目光,淡淡道:“与你无关。”


    身边的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两人还在沉默着,侍卫已快步走了过来,隔门唤道:“禀公主!方才府的家奴前来,说是要找大人有急事。”


    章郢微微皱眉,低声道:“下回再来找你。”他深深地凝视了眼青钰,忽然上前低声道:“照顾好自己,还有,先别急着动方颂。”说完,也等不及她回他什么,快步推门出去了。


    青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头看着来不及阖上的大门,抿唇不语。


    ……


    章郢脚下生风,边快步朝外赶去,边思索昨夜发现的那封书信——他身为平西王世子,何其清楚堂堂王妃的手段,她既然选择出手对付阿钰,那么定还留有后手,只是不知这后手究竟是什么……


    章郢本昨夜就想赶回王府,亲自阻止母亲,只是宋祁的那番话,却让他选择了先来见阿钰,若见不到她,他亦不能安心,谁知这停留,便是整整夜。


    堪堪要跨出大门,却见宋祁刚刚从外头走来,两人目光相撞,宋祁当先冷笑,“看大人这副模样,居然是在公主这里留了整整夜?”


    章郢不欲理会,宋祁又飞快道:“公主身边不乏优秀之人,你恐怕还不知道,当年邹康时大人在公主府做幕僚之时,有多得公主信任,公主便连用膳也会邀请邹大人起,还有姚大人,公主向陛下举荐姚大人之后,更得陛下信任了……如今他们各自为人上之人,在朝风头无俩,远比你有用多了,你以为你算什么呢?”


    章郢脚步顿,冷冷盯了他眼,“不乏德才兼备之人,那你们可又照顾好她?”


    宋祁时哑然,正待反驳之时,章郢已快步出去,只给他留了个冷漠的背影。


    青钰正在梳洗之时,宋祁在外等候已久,雪黛推开了门儿,瞧了宋祁眼,笑道:“宋大人来得这么早,用过早膳没有?”


    宋祁微笑道:“有劳雪黛姑娘关心,在下卯初起身,已经用过早膳。不知昨夜,公主可又是夜未眠?此刻是未起,还是……”


    雪黛掩唇笑,“不是。昨夜幸好有大人帮忙,公主夜睡得可香了,如今已是在梳头了,大人若是等不及,有什么话奴婢可代为通传二。”


    宋祁闻声心底却是沉。


    大人帮忙?公主居然这么相信喆,这种事情也放心交给了喆?


    平日就算是亲信,也不见得全然得长宁信任,只要能亲自做的事儿,长宁绝不会假手他人,喆又是贺敏的人,她怎么会,这么放心?


    宋祁想不通。


    他垂下双眸,掩住眸底淡淡的阴沉之色。


    青钰梳好了发髻,出来见了宋祁,宋祁抬手朝她拜,嗓音温淡,“臣见过公主,听说昨夜大人帮公主处理了整夜公务,公主能歇息好身子,臣也乐于见得。”


    青钰淡淡“嗯”了声,转眸冷淡地瞥了眼雪黛,想必就是这丫头守不住张嘴,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必要去和旁人说?


    而宋祁将青钰的眼神尽收眼底,心底便是沉。


    这样的事情,她已经连他都不想告诉了吗?既然做了,又为何要瞒着?孤男寡女共处室,此事之前从未有过!那个喆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她这么信任?


    他在她身边这么久都未曾得她半分特殊相待,那个人,凭什么?


    宋祁心底冷笑,越是恼怒,面上越是温柔,凝视着青钰,他笑道:“能有人替公主分忧,臣便彻底放心了。”


    第三十八章


    自上回查出方颂有鬼之后, 青钰一直未曾提审, 她心里清楚得很, 小小方颂, 并没有这个胆子要她的性命, 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品。既然如此, 她越是不动如山, 暗中的人越是着急。


    她一向谨慎, 又试想, 若是她要用这种手段杀一个人, 她会如何?


    她会努力掩藏好自己,还会事先备好一个替罪羊,若对方足够机敏, 那么这个替罪羊就会成为弃子,让对方彻底消除戒心, 然后再致命一击。


    所以,方颂的口不好撬开,青钰是早就猜到了的。


    她想起自己在章府的经历, 便照葫芦画瓢,让宋祁寻了令人产生幻觉的毒药来, 将方颂一层一层裹成蚕茧, 关在丝毫不透光的屋子里,等他痛哭流涕, 拼命求饶。


    不过一夜, 方颂已浑身发颤, 口齿不清,见了人便磕头求饶,显然是被吓疯了。


    侍从搬了太师椅,青钰端坐在他不远处,淡淡问道:“说吧,到底是谁在指使你,又有什么目的?”


    方颂见了青钰,便是浑身一抖,哆哆嗦嗦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钰摩挲着下巴,冷淡道:“怎么?还想继续被关着?”


    方颂面露惊骇之色,便开始挣扎,一边的侍卫狠狠将他踹了一脚,冷声斥道:“还不老实点!”那一脚力道极大,方颂痛苦地蜷缩起来,那侍卫又一脚踩上他的手,足下微微用力地碾着他的手指,威逼利诱道:“你若是不招,非但这只手废了,便是你方家全族,涉嫌谋害公主,亦逃不过满门抄斩。你要是老实交代,公主不仅会立刻放了你,你还能继续为官,你想好,到底说不说?”方颂疼得惨叫,在地上打滚不止,隔了许久,才冒着冷汗道:“是、是因为那日……公主杀了刘群,刘群又、又是废太子亲信,公主杀他……无异于告诉别人,公主想要……想要对付废太子,废太子虽被困于宗府,实际上,谢家盘踞青州,这里上上下下,与其听朝廷的,不如听谢家的……”


    青钰脸色阴沉下来,握着檀木扶手的手蓦地一紧,寒声道:“所以,是谢家为了废太子,想要杀我?”


    方颂疼得眼前发黑,青钰抬手,命侍卫退下,才听他喘息道:“是,公主几个月前弹劾世子,那修堤的案子,不就是为了对付谢家么?”


    那个案子,说来倒是有几分意思。


    青钰那时盘算的,便是表面上弹劾章郢和高铨,实际上是要引人细查此事,只要细查,就不难将查到负责修堤的前工部尚书,当年废太子一手提拔,又出自谢家的谢晋身上。青钰本来不是那么急切地要这位亲哥哥的命,只是当时急于向皇帝表示诚意,让他放自己来青州,这才玩了这么一手。


    其实那事儿,就算她弹劾也没用,在朝中混久了的人,都心知肚明——废太子牵连甚广,皇帝只废不杀便是这个道理,没有严重要能杀他的地步,这等小事,就算归罪于废太子,皇帝也不会动他。


    史官口诛笔伐,今上要搏一个仁君的名声,哪怕对兄弟恨之入骨,也会在表面上好生相待。


    那么这奸恶冷血之徒的扮演者,自然非青钰莫属。


    青钰想起自己那许久未见的哥哥,又想起了自己记忆中慈祥的外公,那时太子哥哥对她有求必应,外公每日见了她,还会给她带民间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昔日她爱的、爱她的,如今都和她兵戎相见,若是母亲还在世,恐怕会骂她“不孝女”吧?


    她想到此,缓缓地微笑了开,继续问方颂:“所以,他们杀不成我,那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呢?”


    方颂低声道:“下一步便是,若公主执意要动废太子,必要一个正当的由头。那么,我们又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提前陷害公主谋害亲生兄长,陛下为了仁慈名声,定会将您召回长安惩处……”


    好计策。


    让她落得个冷血无情,残害手足的名声,还顺道利用了当今皇帝,让她所有计划全部被打乱,无功而返,回去之后自会承担后果,她会彻底沦为今上的弃子,成为牺牲品。


    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当真不给她留下半分活路。


    青钰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若她没有揪出方颂,又没有审出这些,那她此刻就只能坐以待毙,如果让他们得逞,无论她精心准备多久,手中又多少琐碎的把柄,都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她猛地起身,抬手一挥,一边的侍卫已拔出了刀,手起刀落,方颂哼也未哼一声,便软倒在了地上,再无呼吸。


    青钰转身,手心冒着冷汗,脚下飞快,一边走一边快速吩咐道:“即刻去调出所有侍卫,本宫即刻要去宗府。”


    宋祁紧跟在她身后,闻声微微一惊,皱眉道:“公主此刻就这么匆忙,会不会不太妥当?依规矩,若无上面文书批示,任何人不得见废太子,包括贺大人……”


    “没时间了。”青钰猛地止步,狠狠一闭眼,咬牙道:“我就怕,若方颂所言为真,我这么多年的一切,或许都功亏一篑了。”


    她不能输!谁都不能让她认输!接二连三地与死神插肩而过,她都活下来了,绝对不能在这里吃亏!


    她蓦地睁眼,冷喝道:“还不快去?!”


    宋祁闻声连忙退下,雪黛虽不懂政事,却也看出公主此刻神情甚为冰冷,可见出了大事儿,便只好劝道:“公主别担心,会没事儿的,这么多回都没事儿,他们怎么会是公主的对手呢?奴婢……”尚未说完,青钰便低声道:“别说了。”


    雪黛连忙噤声,顺着青钰的目光看去,却看见是独自趴在石桌上编花环的章绪。


    那小少年生得讨喜,虽出自名门,却又不像是正经人家教出的公子,倒像是长于市井的小泼皮,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趴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瞧着不太有礼数的模样。


    可青钰偏就喜欢极了他那股真性情,单纯可爱的阿绪,多像曾经戴着花环跑进跑去的她?那时青钰也是如此热爱玩耍,若闯了祸被母亲责怪,便躲到太子哥哥的身后去,无论有多大的风浪,都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雨。


    章绪虽一口一个活阎王的叫章郢,可实际上,他与青钰独处时,说起从前的趣事儿,也是从离不开自己的哥哥;章郢虽待他严苛,却也从未真正为难阿绪半分,甚至在阿绪被她抓走之后,亲自来救他。


    世上真的有感情这样好的兄弟吗?血脉亲情在权利跟前,到底又能有什么分量?青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她感到费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


    当年她还小,身为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她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她骄傲于有个慈祥的爹爹,有个温柔端庄的娘亲,她的哥哥,文韬武略,名满天下,小姑娘李青钰每天都趴在窗前,支着脑袋想今日应该怎么玩儿。


    小公主出手豪气,与她相处的人,都会特别喜欢她,总是想着法儿陪她玩儿,届时玩够了,便会得到许多赏赐。初春时节,她喜欢放风筝,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便都变着花样做风筝,渴望着被公主相中了,分得不菲的赏赐。那时皇宫上头老是飘着各种各样的风筝,连前朝上朝的大臣都在议论纷纷,皇帝见了,吹胡子瞪眼,抵不过宝贝女儿一声撒娇,遂又作罢。


    到了夏日,她又喜欢在河边采莲花,有一次掉入御河里了,路过的太子哥哥想也不想便跟着跳了下去,惊动了整个皇宫的侍卫,最后,湿漉漉的少年抱着湿漉漉的妹妹,兄妹俩相视而笑,小公主狼狈不堪,被人围观着,便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害羞地捂住了小脸。


    深秋,她又会特意跑到爹爹的御书房串门,软磨硬泡,搜罗来一堆进贡的果子,悄悄藏在哥哥的桌子底下,在太傅为太子哥哥上课的时候,悄悄爬出来,把果子塞给他。


    认真读书的少年,便总会被她吓上一吓,又无奈地由着她胡闹,他向来舍不得苛待她,也因此挨过父亲的骂,小丫头调皮得很,哥哥哪怕被责骂了,也从不对她生气。


    入冬的时候冷,兄妹俩在殿外玩雪,也曾依偎在一起,互相对掌心哈着气,就连母亲瞧见了,也总是打趣地说:“你呀,别顾着宠她了,你瞧瞧她成了什么样子,一点礼数都没有,大庭广众下,还要哥哥牵着手才肯走。”


    青钰委屈地瘪了瘪小嘴儿,少年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扬唇笑了,“母后,钰儿这样乖巧,为何不宠她呢?”


    皇后掩唇笑,“允儿,你说她乖巧?”


    少年微笑道:“妹妹念着孩儿的好,对母后孝顺,也总是讨爹爹开心,哪怕顽劣了些,可又哪里不乖巧可爱?”


    那时,她当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


    那为什么又会决裂呢?


    她后来梦醒了,美好的世界终于崩塌,才忽然发现,原来温柔端庄母亲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温柔大度,慈祥和蔼的爹爹,也并非如她以为那般宽容慈祥,她自以为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也并非正直潇洒,永远会为她遮风挡雨。


    他们各有伪装,唯有她活在了被他们编织的美梦里。


    当初那个天真乖巧的小公主,在被亲哥哥推下悬崖之时,就已经彻彻底底,死无全尸。


    第三十九章


    那年冬季临到收尾,忽如夜春风来, 小公主李青钰趴在窗前看着外头开了的桃花, 兴奋地笑道:“哥哥哥哥!你瞧,花儿都开了呢!”


    书桌旁端坐着个少年, 白衣蓝袖, 玉冠冰凉, 正低头看着书, 闻言只抬起漆黑的眸子看了看, 淡淡道:“树桃花,未免显得单调乏味, 长安城外有大片桃花林,妹妹若能老老实实把书背下来,孤便带你去看。”


    “真的吗?”小姑娘开心地蹦起来, 随机想到什么, 又落寞地低下头来,点点地蹭到少年身边来,拉着他的衣摆摇, 软声道:“哥哥,我的好哥哥, 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实在背不进去书, 我不如哥哥聪慧,也不是读书的料,就连魏太傅, 都说我愚笨呢……”


    少年抬手敲她脑门,佯怒道:“孤与公主母同胞,公主若是愚笨,那又是像是谁?”


    小姑娘捂住脑门儿,陷入了纠结之。


    她娘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爹爹,那可是皇帝,代开国帝王,怎么可能蠢笨?这样说来,她其实也不笨……


    小姑娘想了想,又本正经地狡辩道:“我随了爹爹的英明勇敢,随了娘亲的美貌,至于智慧,自然都是给了哥哥,正所谓,人无完人,扬长避短,方是上……”


    话未说完,少年又敲她下。


    俯视着不断撒娇的妹妹,少年沉吟下,又说:“不如这样,我带你出去赏趟桃花,你回来后,便借桃花吟诗三首,届时将成果交给母后,如何?”


    青钰心底暗喜,这还不简单?她到时候随便买通几个负责采购物资的小太监,让他们悄悄在民间找书生作诗,莫说三首了,便是三百首也问题。她佯装为难地低头思索了阵儿,才抬头“勉为其难”道:“好吧,待到回来,我定好好作诗,定不让哥哥失望。”


    少年抚着下巴,温柔地笑了。


    他以为,妹妹的顽劣会有个限度,这趟儿出宫赏花颇为尽兴,本朝民风开放,姑娘们也是出得闺阁,青钰在桃花林路撒欢儿狂奔,晚到累了才被哥哥抱回皇宫,翌日便迅速完成了诗稿,递给少年时胸有成竹,似乎早有准备。


    少年低头扫了眼。


    第首,辞藻华丽,用词大胆。


    第二首,质朴简单,借物言志。


    第三首,引经据典,博古通今。


    看,就不是同个人写出来的。


    小公主李青钰事后便被罚了跪。


    跪在殿还不老实,每隔个时辰便问少年,“哥哥,你不累吗?”


    “哥哥,现在到用膳的时辰了,你不饿吗?”


    “哥哥,你晚上啦,你今日整日都没读书,不怕太傅责罚吗?”


    少年心底清楚她在打什么小算盘,靠在柱边,抱胸微笑道:“不累,有劳妹妹挂心。”


    小姑娘耷拉起脑袋来。


    ……


    后来,青钰终于摆脱了哥哥的责罚,她心底记着仇,好几日不去找他,本想着哥哥会过来哄她开心,谁知年多日,少年却将自己关在了东宫,不知忙活着什么,青钰心底好奇,终究是按捺不住,亲自去了东宫。


    可东宫的总管元霖却将她挡在了外头,说太子殿下此刻正有公务处理,让她明日再来。


    青钰浑不在意,闹道:“能有什么公务?哥哥平素处理公务也将我待在身边呢,我偏要找他,你又能如何?”


    元霖抹着额上的汗,弯腰哄道:“公主莫闹,此事甚为重要,太子殿下下了死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公主先去宫玩儿,等殿下处理好了公务,再带些小礼物,去宫娘娘那儿找你玩儿好不好?”


    青钰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心底嗤之以鼻,哥哥才不会嫌她烦呢,他肯定是罚她跪了整日,心底正内疚,这才不好见她。这元霖偏偏油盐不进,她面上佯装答应,转身走了,待到元霖的视角消失在眼前之后,青钰便悄悄抄了小路,绕到东宫荒凉的角落里,命雪黛搬了凳子,小姑娘提着裙摆,动作熟练地爬上了高高的宫墙,又从上头跃而下,拍了拍手心。


    大功告成!


    青钰心底窃喜,悄悄躲过所有东宫里的宫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太子素来处理公务的宫殿,她将耳朵贴在窗棂外,隐隐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嗓音温和清雅,果真是她的哥哥。她故意弄出了声响,引诱门口的侍卫都悉数过来察看,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推开门,溜了进去。


    殿寒凉,金砖反射着淡淡的冷光,青钰蹑手蹑脚地靠近屏风,不让柔软的鞋底发出声音,她听着内阁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捂着小嘴偷笑,不无得意地想:哥哥肯定想不到我偷偷地溜进来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如此神秘,我要不要躲在此处,待会儿等他出来,就吓他吓?


    就像从前那么多次样,小公主决定了,要在这里等着哥哥出来,然后她会扑入他的怀,撒娇耍赖,软磨硬泡,少年心肠向软,只要她撒撒娇,他就不会生气,还会带她出去玩儿。


    那时的青钰,是这样以为的。可她听见哥哥说的话之后,却好像被浇了盆冷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站在窗前,冷淡道:“老三这回是淮西赈灾,想借弹劾姜淮,暗示父皇,是孤在结党营私,暗囤私兵。”


    老三,正是齐王,其母妃乃是不受宠的赵贵人,青钰对这位庶出的哥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也是个温和谦逊之人。


    少年身后站着个身穿官袍的年男子,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高铨,他微笑道:“殿下打算如何?”


    少年转过了身来,冷笑道:“杀。”


    “让他没有这个命回京,以为得了父皇时赏识,便可以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动孤的人?”少年神态漠然,语气简单得好像是要捏死只蚂蚁般,“他心想护那方淮西百姓,也得有这个命去护。”


    少年说完,又问高铨道:“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高铨笑道:“臣的人已经准备就绪,如今淮西军上下已军心不稳,届时只要我们的人动手,他们便会顺势哗变,当晚便能趁乱杀了刺史,并大肆屠杀百姓,等到乱得无法收场之时,殿下再去御书房,向陛下请命亲自奔赴淮西平乱,届时这哗变的罪名,自然也能扣在齐王身上,全天下人都会以为,齐王扰乱军心反被哗变将士所杀,是咎由自取。”


    少年微微笑,缓声道:“高大人是孤的左膀右臂,若无你,孤也走不到这步。”


    “为殿下效劳,是臣的本分。臣只愿殿下早日登上至尊之位……”


    话尚未说完,便听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少年神色厉,甩袖快步走了出来,却看见青钰躲在角落里,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少年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他从未用过如此冷漠的语气,狠厉的神态与她说话,青钰哭着去拉他衣袖,仰头哀求道:“三皇兄是个好人,哥哥,你不要伤害他好不好?他也是我们的亲人啊。”


    少年却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双眼,字句道:“这么说,你全都听见了?”


    青钰被少年阴鸷的神情吓住了,时噤了声,呆呆地望着他。


    少年身后的高铨眸子闪了闪,快步上前,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少年垂下眼,过了许久,才蓦地伸手,将青钰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软禁在东宫,身边的侍卫把手森严,没有人放她出去。她想去劝哥哥,去救三皇兄,去找母亲求助,可她没有办法,太子以妹妹黏他的理由搪塞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又离不开太子殿下了,没有人怀疑,她究竟撞破了个多大的秘密。


    那些淮西的百姓又有什么错?三哥哥又有什么错?血脉相连,可为何她向温柔的哥哥,却能面无表情地说要杀自己的兄弟?


    青钰不想坐视不管,不想让哥哥酿成大错,可她终于打晕了侍女逃出去之后,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大声告诉她是哥哥要杀齐王,是哥哥软禁了她,可她的母亲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钰儿,你乖乖地听你哥哥的,不好吗?”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眼神冰冷,抚掌道:“看来妹妹意志坚定,连为兄也忍不住叹服。”


    他步步上前,她便步步后退,看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惊惶无措,以及满满的难以置信。


    她伸手拉他衣角,试图用贯的撒娇掩盖现实,“哥哥,你这样,我害怕……”


    少年微微笑,柔声道:“别怕。”他伸手抚了抚她脑袋,眼神渐渐转冷,“怕什么呢?哥哥杀老三,难道还舍得杀我们长宁不成?”


    青钰又被关了起来。


    这回,她又伤心了许久许久,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儿,可她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吃不喝,自以为哥哥母亲又会心疼,可这回,没有再开始关心她。无忧无虑的长宁公主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夜之间忽然懂了很多,她最后终于学会了顺从,也得见天日。


    她听说齐王并没有死,只是性命垂危,天子震怒,将奄奄息的齐王关入了大牢。太子在朝的势力越发如日天,人前的太子哥哥仍然温柔,也会弯腰摸摸她的头,可青钰不再亲近他了。


    她以为,切就是如此,除非有日哥哥认错了,或者哥哥救下齐王,她才会原谅他。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心,低估了这血脉亲情对自己的重要程度。


    第日时,她想:我定不会原谅他的;第五日时,她百无聊赖,心想:哥哥难道真的如此绝情吗?他是不是再也不喜欢我了?那我便也再也不喜欢他了。第十日时,她托腮望着满园落花,郁郁不乐地想:若哥哥还能来见我,该有多好,只要他来见我,我就再也不生气啦。


    可日复日,少年开始涉足朝堂,却再也不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他开始忙碌起来了,前朝百官都在谈论着太子的韬武略,青钰却伤心极了。


    她以为,今后便是如此了。如那些画本子般,皇家的手足会渐行渐远,最后公主远嫁,皇子做了皇帝,便老死不相往来……她有日这样想着,喝着桃花酒醉了,朦胧间好像被人抱了起来,股熟悉的清香袭入鼻尖,她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喃喃道:“我好想哥哥,真的好想哥哥,可是想到哥哥害了三皇兄,我就好难过。”


    “哥哥本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为什么,那件事偏偏是你做的呢……”


    周遭安静地根针掉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宫人都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少年抱着怀娇小的妹妹,眼底闪过丝杀意。


    第二日,在青钰的眼,是她那哥哥又再次出现讨她的欢心了,青钰开心极了,哥哥将她带到了皇宫外游玩,骑马划船赏尽美景,最后,少年负手站在山顶,俯视着这秀美江山,柔声道:“钰儿,哥哥本打算着,等你及笄后,便为你寻个好儿郎嫁了,护你辈子快乐无忧,我们的长宁公主,将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哥哥注定对不起你了。”


    少年在她绝望的眼神,将她推下了悬崖。


    悬崖间悬有枯木,青钰落在崖底,奄奄息;少年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那日之后,长宁公主离奇失踪,可世人只知公主身子有恙,在民间静养。伺候长宁公主的宫人因公主失踪,悉数被杀,真相被人无声无息地抹去,她的父亲不曾在意,母亲不曾在意,哥哥亦从不在意。


    “公主?公主?”


    雪黛在边轻唤,青钰猛地回神,看见雪黛复杂的眼神,才伸手摸脸。


    她又哭了。


    “呵。”青钰自嘲地笑了声,转身离去。


    青钰回了卧房,打散了满头青丝,命雪黛秋娥为她重新装束。


    头戴金钗,饰以耳铛,秀眉微描,眼尾轻轻勾勒出冷酷的弧度。


    红唇微抿,美目转,端得是精妙无双。


    秋娥转身打开了箱子,奉上长裙,服侍公主穿上,满屋朴素,瞬间被衬得熠熠生辉。


    那长裙是由极品吴绫做成,上头蜀绣精美,金丝彩线绘制了华贵的暗纹,裙摆摇曳,熠熠生辉,宛若朵盛开的枝头牡丹。


    极为耀眼,极为华贵。


    这才像当朝公主。


    好像忽然之间,眼前的人已彻底脱胎换骨,饶是雪黛,见惯了公主不施粉黛、身素服的模样,此刻也有些回不过神来,隔了许久,才小声赞道:“公主当真是美极了,说来,奴婢已经不记得上回公主身华服,是在什么时候了。”


    青钰冷声道:“走罢,去见宗府。”


    长宁公主这回几乎动用了她的全部侍卫,丝毫不曾提前知会刺史,宋祁身为青州别驾,很快就回了州衙门,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贺敏得到消息的时候,长宁公主已抵达了宗府,并出动了她手皇帝亲赐的圣旨,长宁公主使持节而来,初次动用手权力,刺史亦不能贸然干预。


    侍卫将宗府团团包围,宗府侍卫俱被控制,青钰路畅通无阻,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越是靠近这个地方,她的心越是跳得厉害,胸腔内的血液宛若瞬间苏醒,滚烫灼人,在疯狂奔涌至五脏六腑,分明只有那么短的距离,却宛若隔了天堑。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又要重新见到他,她曾经最爱的哥哥。


    以个胜利者的身份。


    高兴吗?痛快吗?还是愤怒?悲伤?


    青钰在门外驻足,忽然开始沉默。


    “公主……”秋娥见她不动,于心不忍道:“若您实在不想见到废太子,那便让奴婢来,也是样的。”


    青钰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贴上门的手忽然用力,伴随着声轻微的“吱呀”声,青钰走了进去。


    她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情,转身与双漆黑的眸子隔空相遇。


    第四十章


    窗外清风飒飒,林木沙沙而动, 鸟雀声渐远, 白云漂移,遮蔽暖阳, 霎时透光的狭小斗室变得片阴沉。


    只有青钰头上的金钗熠熠生辉, 昭示着滔天的权势富贵。


    废太子李昭允端坐在炕边, 身洁白锦衣, 青丝被丝不苟地束起, 只是手脚俱被铁链锁着,昭示了他的困窘。但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他仍旧温和疏淡,气质清冷,风姿秀美, 漆黑的眸子看不出半分情绪, 只这样淡淡地打量着她。


    许久,他微笑道:“你来了。”


    青钰颔首,“我来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哥哥。”


    “任何无书不得擅入宗府, 包括宗亲。”李昭允柔声道:“阿钰,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她全然不在意他的提醒, 只兀自拂袖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抬头看着他, 嘲讽道:“哥哥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


    屋内不曾点灯,借着微弱的天光,这么多年来, 青钰头次好好打量着自己这位哥哥。


    最后次见他,是他手戴镣铐的样子,他在她的奚落下登上了马车,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身为败者,他神态冰冷,被人轻践侮辱,从高处跌落尘埃,还在努力而徒劳地保持着那份骄傲,实在令人觉得可笑。


    他如今变了些。


    脱离了权势的熏陶,他的眼神宁和不少,重新变回了气度高华、处变不惊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半隐在黑暗,眸子像是最剔透的黑琉璃,尘不染,干净而柔和,好像不会再有什么外物可以动摇他半分。


    也是,被关押在这里三年,若没有非同常人的心性,定会发疯的。


    青钰上下打量他,笑道:“哥哥看起来瘦了不少,怎么,这里的侍卫没有伺候好你?也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做起阶下囚来,滋味肯定很难受吧?”


    李昭允叹了声,“阿钰,你还在恨我。”


    青钰脸色微变,冷笑了声。


    她抬了抬下巴,冷笑道:“从前恨,但是现在,我不恨你,个低贱的阶下囚,没有让我恨的资格,你从前决定要对我下手之时,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李昭允微微敛目,长睫低垂,缄默不语。


    她见他不说话,心底蓦地腾起股极致的怒意,拂袖起身,快步走到了他跟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俯身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无可辩驳了?被至亲背叛的滋味如何?你给我说啊!”


    男子衣衫单薄,身形消瘦,被她如此拽,便顺势抬起头来。


    他淡淡道:“你说这么多,分明就是还没有放下,我日不死,日难消你心头之恨。”


    他越是神色平淡,越是将她激怒,他是她的哥哥,何其清楚妹妹的性子,看着她阴鸷的眼神,便知她对自己恨到了骨子里。


    她金钗云鬓,盛装而来,向他炫耀示威,想将他踩在脚下,看他痛哭流涕,后悔莫及。


    青钰微微喘着粗气,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她却忽然奇怪地笑了声,放开了他的衣领。


    她不能失态,她现在是胜利者,胜者对付手下败将,有的是办法折磨他。


    她慢悠悠地重新坐了回去,拍了拍手,外头的侍卫闻声,将手的托盘送了进来。


    李昭允转目看去,眸色微动。


    那托盘上,排排罗列着各种刑具,皆是微小之物,折磨人于无形,又不容易让外人察觉分毫。


    青钰微笑道:“我的好哥哥,选样吧。”


    ……


    章郢那厢跨出公主府邸的大门,宗临已飞快地迎了过来,焦急道:“属下怕被公主认出,实在只能等在府外,世子快回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属下方才才得知,王妃昨夜连夜召见了属下的兄长!”


    章郢闻声,眼皮跳,狠狠皱眉道:“你说什么?!”


    宗临的兄长宗扈,曾是平西王府的家奴,因骨骼清奇,能善武,年少便能以敌百,甚为勇猛,三年前平定姜淮叛乱,战功卓著,鸣惊人,随后又几次镇压哗变,战功彪炳,如今正任淮安军军统帅。


    平西王章遂虽在开国之初就被收回了节度使的位子,改封王爵,但说白了,整个青豫地区暗的节度使仍旧是他,本地刺史贺敏表面上由朝廷敕封,实际上也是章遂举荐的人,宗扈对平西王家万分忠诚,更是从小伴章郢长大的,如今王妃召见,自然会立刻去见。


    但……这个时候召见宗扈做什么?


    这个时间太巧合了,阿钰刚刚抓到了方颂,母亲昨日早便送了信给贺敏,言语之内,全是针对阿钰。


    针对阿钰?!


    章郢来不及多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王府。


    路程不短,他坐下良驹拂云乃是汗血宝马,日千里,不过小半日,章郢便风尘仆仆地回了王府。


    平西王府外侍卫林立,巍峨大气,世子爷归家的消息传得很快,随后府内管家率仆役出门迎接,章郢却直接越过他们,径直去往王后所在殿阁,将众人悉数抛在身后,又沉声下令,“都不许进来。”


    屋内昏暗,股幽香蔓延,身后大门重重阖,章郢跨入殿,转身看去,便看见帘后坐着位妇人,正坐在梳妆镜前,身后站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正低头拿着玉梳帮她梳理发髻,边梳着,边轻笑道:“姑姑头发顺滑,并无丝白发,若是这样走出去,也状似十七岁呢。”


    少女声音轻轻细细的,音色婉转地宛若枝头黄鹂。


    妇人轻叱道:“数你嘴儿最甜。”


    少女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了走过来的章郢,面色微微讶然,随即又立刻欢喜地低下了头,福身低眸,柔声道:“纤儿见过世子表哥。”


    章郢看也未看她眼,径直掀开了帘子,广袖带起了阵冰冷的风,谢云纤莫名瑟缩了下,惴惴不安地抬头看着他,脸色微微泛红,却听他沉声道:“下去。”


    谢云纤迟疑片刻,只好依言退下。


    脚步声渐远,直至屋内只剩下二人,平西王妃并未回头,只看着镜子长子挺拔的身姿,淡淡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章郢抬手向母亲行了礼,清淡道:“孩儿在外处理公务,母亲见谅。”


    王妃微微笑,转过身来,双眸柔和地凝望着他,忽然幽幽叹道:“你呀,和为娘独处,也这么讲究礼节作甚?这几日在外过得如何?绪儿呢?可有同你道回来?”


    章郢淡淡道:“孩儿回来办完事儿便走,阿绪还留在那里,不曾随我回来。”


    话音落,王妃的面色变了变。


    “你还要走?”她起身,快步走到章郢跟前来,拉着他的衣袖上下好好瞧了瞧他,又柔声道:“你从小就喜欢在外头,不恋着家,怎不多呆几日?近来你纤儿表妹来王府陪着我,她打小就喜欢你,你何不多与她处处?你如今年纪不小,尚未成家……”


    “母亲。”章郢打断她,字句,慢慢道:“我有妻子,明媒正娶,三书六聘。”


    此话出,王妃原本还温柔的神色,蓦地僵硬下来。


    那算哪门子妻子?来历不明,成婚时上无高堂作证,下无族谱玉蝶,又算哪门子堂堂平西王府的世子妃?


    王妃盯着自己的儿子,这件事上,她次次企图给他台阶下,可他意志坚定,次次不肯退让,他非但不肯成家,还总是会在她说到其他姑娘时,断然打断,不给她这个做娘的,半分情面。


    章郢敛目垂袖而立,饶是被母亲不善地注视着,他仍旧神色冷淡,态度不咸不淡,并无丝退让。


    气氛时僵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妃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掩唇轻骂道:“你呀,就是性子倔,我这做娘的都管不住你,随你如何罢。”她走到边的案几边,亲自倒了杯温茶,递给他道:“风尘仆仆的,喝杯茶暖暖身子,你爹近来腿疾又犯了,你便多在这里多伺候几日吧,老二毕竟是庶出的,还是你在跟前尽孝比较好,这几日我也瞧着没什么大事,你迟回去点也无碍……”


    边说着,王妃温柔的眸色微闪。


    只要将他多留几日,届时木已成舟……


    章郢坐下接了茶,并不饮用,只放在边,闻言笑了声,不疾不徐道:“没有大事,母亲又为何深夜急召宗扈?”


    王妃笑道:“他打小与你道儿长大,我也是看着他点点长成如今这模样的,怎么?你不在为娘跟前尽孝,还不许我召扈儿来谈谈心?”


    “依朝廷军法,为将者无军令不得擅离职守,违者轻责百军棍,重责斩首论处。”章郢略笑了笑,却扬声唤外头侍卫,冷淡吩咐道:“去给我把宗扈绑来,胆子肥了敢擅离职守,先打百军棍长些记性。”


    此话出,王妃面上的笑容却是挂不住了。


    这是作甚?当着她的面儿要打宗扈,不就是明里暗里在指责她多管闲事?


    眼见着章郢身边的贴身侍卫果真是要去拿人,王妃这回无论如何也挂不住笑容了,便沉下脸色道:“你这样做,到底是在惩罚扈儿,还是在惩罚你的母亲?”


    章郢闻言,眉峰微微动,笑着道:“母亲说笑了,孩儿怎么敢惩罚您?”


    他不露声色,抬起茶盏喝了口,排长长的睫毛落下,眼神深沉难辨。


    唇齿间弥漫着股甜香,茶香清淡,再品才知苦味来,这酒就好像是阿钰,甜美诱人是她,冷淡凉薄是她,可怜艰辛也是她,回味无穷也是她。


    这样好的她,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算计?


    他放下那杯茶,抬眼直视着王妃,直截了当道:“母亲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王妃微惊,镇定地笑道:“你在说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章郢微微笑,忽然往前探,隔着桌子,对王妃低声道:“我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自然肖似母亲。只是孩儿身边的人,比起母亲,到底还是更忠于我些,孩儿了解母亲,您想杀长宁永绝后患,她是当今皇帝的人,她害得太子被废,谢家几乎被击溃,所有人都在怨恨她,你觉得……她好不容易来青州次,失去朝廷的庇护,即便杀了她,朝廷也不敢贸然向藩镇开刀,是不是?”


    派出刺客的人,是谢家的谁都好,偏偏是他的母亲,平西王妃。


    平西王的身份是个绝佳的屏障,新帝根基不稳,不敢将藩镇逼得过急,就连长宁此番前来,想要撼动的也仅仅只是谢家而已,并不针对于平西王。为何?只针对谢家,平西王为了避免麻烦,或许会选择隔岸观火,反踩谢家,若将二者放在起对付,那就是明摆着逼他们结盟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章郢打从开始,确实就是打算隔岸观火,等着看长宁公主和谢家两败俱伤,或是你死我活。


    废太子是阶下囚,抓着夺嫡失败的皇子不放手,便是公然与皇帝作对,自寻死路。章郢虽对如今皇宫里坐着的那位没什么好感,但也没打算与之为敌,自找麻烦。


    可偏偏,他的母亲姓谢。


    又偏偏,长宁公主是他心爱之人。


    他管定了。


    章郢拂袖起身,搁下句“母亲趁早收手,好自为之”之后,便要转身离去,谁知身后的王妃忽然冷笑着说了句:“郢儿,你都说你像为娘了,既然如此,为娘却只有这些本事吗?”


    章郢瞳孔微缩,猛地转身。


    “母亲究竟还做了什么?”他微微惊怒。


    脑子转得飞快,在迅速思考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看似风平浪静,方颂也被抓了,没有人胆敢冒犯阿钰,阿钰的奏疏,这几日许是也要递去长安……


    ……等等,方颂?


    有没有种可能,方颂被抓,也是早就安排下来的步棋?


    如此顺着想,便能瞬间惊出身冷汗。


    什么事情能诱阿钰自寻死路?什么事情值得让方颂来做?既然刺杀不成,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要了阿钰的命?


    章郢猛地抬眼,双眸子似淬了冰。


    王妃眼神微微了然,笑道:“看来你猜出来了?郢儿果真不让母亲失望。不过,你又何须如此呢?为娘杀的是长宁,杀的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可不是你那流落在外头的‘糟糠妻’,你又何须在意?”


    说着,王妃叹了口气,柔声道:“娘还记得你小时候,有日病了,是你纤儿表妹求着想看你,她那么小,就说将来想做你的夫人,论门第教养,定胜那个人千倍万倍,郢儿,听娘句劝,莫再犟了……”


    她说着,伸手过来,要将自己的长子拉到跟前来,章郢却忽然后退了步,嘲讽地看着她。


    “论门第教养,当年爹爹身为方节度使,而谢族不过是区区末流,母亲你,更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他冷淡而立,字字凉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母亲又以为,谢家能得意到几时?废太子能得意到几时?您……又能得意到几时?”


    “你!”王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怒道:“你就是这么与你的母亲说话的?”


    章郢冷淡不言。


    王妃身子晃了晃,撑住了桌子,勉强冷静下来,又忽然笑道:“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长宁马上就要死了,谁能得意到最后,你且拭目以待。”


    长宁……


    阿钰此刻,定是已经陷入危险。


    王妃的话宛若刀子般刺入心底,章郢脸色僵,转身便走,衣袖刮起阵凛然的风。


    “世子……”外头的谢云纤见章郢出来,忙笑着迎了上来。章郢脚步不停,只冷冷朝她瞥了眼,那眼阴沉至极,甚至带着丝厌烦,谢云纤被这眼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待她回神时,章郢的背影已是消失不见了。


    外头的宗临直急得直打转儿,最近公主遇刺,好巧不巧的,王妃又召他哥哥来,也不知这几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关联。宗临此刻既是担心兄长,又担心起如今是公主的夫人,正急得直挠树的时候,世子终于出来了,宗临这才连忙迎上去道:“世子爷,您与王妃谈得如何?王妃召我兄长,究竟是为了……”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世子言不发地夺了侍从手的缰绳,翻身上马气呵成,甩马鞭,扬长而去。


    “哎、哎!”宗临在原地呛了大口灰尘,愣愣地看着章郢绝尘而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主子跑了,所以谁来告诉他,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图片
新书推荐: 被偏执年下娇养了 被爱慕的冷淡虫母 雌虫穿越成omega 炮灰爆改恶女后成万人迷了 替嫁美人驯夫记(重生) 嫁春光 带球上位后病美人摆烂了 仙尊怀了魔头的崽 重生之福气绵绵 帝国第一药剂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