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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第四十一章


    宗府内一片幽暗, 青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 眸子掺了冷意,面无表情地看着。


    卧榻旁人影晃动,锁链挣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掺杂着男子闷哼的声音, 几名手持刑具的侍卫正俯身在做什么。


    他们都是她身边的亲信,惯于惩处犯人, 逼人招供,用刑绝不心慈手软,能让土匪莽汉痛哭流涕, 对付一个金尊玉贵的废太子, 更是易如反掌。


    李昭允靠在塌边,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广袖里的一双手死死地握紧成拳,额上不住地冒着冷汗,薄唇彻底失了血色。


    痛, 痛极。


    他安安静静地吐纳着, 试图用呼吸缓解极致的疼痛, 那股疼痛仿佛扯着心脏, 让他眼前发黑。


    他紧紧闭着双眼, 睫毛不住地颤抖, 故作镇定的隐忍模样, 愈发显得傲骨铮铮, 不容摧折。


    青钰的目光落在他那一双手上。


    十指连心, 废太子的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从未受过半分摧残。此刻十根细小的银针扎入甲缝,指头血迹斑斑,手指因疼痛在剧烈地抽搐着,宛若宝珠蒙尘,美好的事物被摧毁得如此彻底,青钰看得甚为满意。


    他越是痛苦,她越是开心。


    她起身,华贵的裙摆迤逦而来,亲自走到托盘前,冰凉的指尖从剩下的刑具上一一扫过,啧啧叹道:“不过是开胃小菜,哥哥这就受不住的话,剩下的这些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哥哥还怎么收下呢?”


    李昭允痛得唇齿微颤,闻声睁开了眼睛,忍着痛楚,哑声道:“你很得意。”


    “是啊,我很得意。”青钰笑着收回了手,朝他走来。两侧侍卫连忙退下,让青钰得以近距离地看着李昭允苍白的脸色,她靠近他,直到能看见他眸底的痛苦,才慢悠悠道:“你知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谁吗?我想起了刘群,他死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眼神。对了,哥哥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吧?他是因你而死呢,若非哥哥如此无能,让忠于你的他成了居心叵测之徒,他也不会被我亲手斩首示众。”


    李昭允痛苦地喘息一阵,才无力地笑了笑,“钰儿,你杀他,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到什么,是在泄愤,是吗?”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到自责或追悔莫及的神色,他越生不如死,她就越是开心。


    以他人的痛苦得到快乐,殊不知在李昭允眼里,她又是何等的可悲。


    李昭允轻轻闭上眼,唇角掀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灵魂仿佛在一瞬间脱离躯体,这一身伤痕的躯壳再痛再伤痕累累,亦难以撼动他分毫。


    三年了,若是三年前的他,或许会觉得耻辱,愤怒,可现在的他,早就不在意了那些了。


    他唇边那一抹淡淡讥朝的弧度,宛若一根针,瞬间插入了青钰的心脏,精准且毫不留情,瞬间刺得她猛地起身。


    “你胡说什么?”她脸色几变,气血上涌,冷笑着捏起他的下巴,将他一张苍白的脸抬起,讽刺道:“莫将自己看得太重了,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阶下囚去对付旁人,你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复你?你都这样了,有什么资格让我报复?”


    “我如今依旧是长公主,三皇兄待我极好,谁敢不看我脸色行事?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跌入泥潭的滋味如何?你不必用这样的话激怒我,因为你不值得我报复,更不值得我生气。”


    “……”


    她一连说了许多冷嘲热讽的话,字字凌厉如刀,刮人骨血,李昭允被迫抬着头,双目低垂,却不看她。额上淋漓冷汗顺势流下,沾湿了她的手。


    越是痛,越是清醒,他既痛苦,又万分冷静,将她的话听了一半,并不放在心上。


    他在她洋洋得意之时,忽然插口道:“那你来见我,又是要做什么呢?”


    青钰猛地收手,他再次失去倚靠,重新耷拉下脑袋,低头咳了咳,青钰居高临下地睥着他,“谢家想要利用你对付我,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企图用苦肉计算计我?你如今都这样了,也难为他们还在绞尽脑汁地救你。”


    她说到此,似乎觉得今日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折磨他的快感也有了,便无趣似地转身,抬了抬下巴,冷淡道:“你的命捏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死,谁也别想救你;我要你活,你也得给我好好地苟活着,求死不能,用你的眼睛亲眼看着,旁人是怎么因你而万劫不复。”


    李昭允闻声,微微抬眼,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子,发间金钗耀眼,一身牡丹似的华贵长裙,是无数个绣娘日夜操劳的成果,可见这其中泼天的权势富贵。


    说话的时候,背脊挺得极直,眼尾上挑,半露威严,高不可攀。


    漂亮,骄傲,冷酷,极端。


    李昭允一时有些失神。


    他曾想过很多个可能,想过会被如何报复,想过她不复天真的模样,甚至还记得三年前,目送他走上囚车时,她那得意又嘲讽的神情……可他真的想不到,又是三年过去,再次见到他时,她会变得如此冰冷高傲,远比他所想更为冷酷极端。


    他闭上眼,薄唇抿得死紧。


    青钰吩咐道:“把他绑起来带回本宫的住所,好好看着他,不能让他有任何差池,若有什么特殊情况,立刻向本宫禀报。”她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外头的秋娥迎上前来,禀报道:“公主,奴婢已经吩咐好了,这里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定不会有任何人闯进来。”


    青钰不置可否,一面往外走着,一面还在迅速思考着对策——若她将李昭允带离宗府,届时必定会受弹劾,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与其给人陷害她的机会,彻底对陛下失去利用价值,倒不如被人弹劾一番,只要她回京后向陛下说明情况,只要她能将功折罪,就还会有很多机会。


    正想着,外头的侍卫忽然慌张地进来,一把跪在了青钰的跟前,慌乱道:“公、公主!大事不好了!外头、外头——”


    青钰皱眉,秋娥呵斥道:“好好说话,外头到底怎么了?”


    那侍卫吓得直打颤,哆哆嗦嗦道:“外头忽然出现了一支兵马,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一支兵马?


    从哪里忽然冒出来一支军队?好巧不巧,刚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青钰瞳孔剧烈一缩,胸腔宛若被灌入了一层冷气,浑身的血液瞬间降至冰点。


    她想也不想,便飞快朝外走去。


    此刻,宗府之外,双方正沉默对峙,宗府外密密围了一层精锐护卫,各个手持长//枪,气势沉着,但在这一层侍卫之外,却围着一片乌泱泱的铁甲骑兵,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铁甲,寒枪,战马嘶鸣,章谢军旗迎风飘扬。


    宗扈和谢家嫡长孙谢定琰并肩高踞马上,章扈低头擦拭着宝刀,有些索然无趣道:“杀一个小娘们儿,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我手底下的淮安军,那是攻城杀敌用的,今日都跑过来对付一个女人?这算怎么回事?”


    谢定琰笑道:“将军说笑了。这长宁公主身边的侍卫,可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万万轻率不得。今日是最好杀她机会,若不多派些人马一举得手,今后非但是我谢家,恐怕就连平西王府,也会多了一位死敌。”


    宗扈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紧,沉了沉眸子,没有说话。


    他连夜便被王妃召去,此事之前从未有过,他本只效忠世子和王爷,如今得了王妃命令便匆匆出来,想着王妃下令,总不会连亲生儿子也一道瞒着,世子爷想必也是默许的,这才肯随谢定琰点兵而来。


    杀公主,杀的既然是朝廷的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想着,宗扈眯眼朝那宗府紧密的大门看去。


    毕竟是个姑娘家,此刻还不出来,恐怕早就被吓到腿软了,他估摸着时辰,想着也是时候发兵冲进去,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


    宗扈冷冷一掠唇角。


    ……


    青钰听说带队之人是宗扈和谢定琰时,心便彻底沉了下去,谢家的人此刻终于肯正面露面了,她此时此刻,才忽然想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中了计,方颂只不过是一个棋子,她用残酷刑罚,自以为审出了真话,殊不知方颂身份低微,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什么是真相。


    他们猜中了她会盘问方颂,猜中了她不会坐以待毙,猜中了她会来找废太子。


    天高皇帝远,他们将包围偏远的宗府,彻底将她诛杀在此,再用一个公主擅闯宗府,反被侍卫误杀的由头,随便拿一个替死鬼搪塞朝廷,彻底解决长宁这个心头大患。


    当真是好算计!


    青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颤了颤,扶住了一边的树干。


    一切再次从脑海中闪过,她蓦地笑出了声来。


    宗扈,宗扈。


    宗扈,明明是章郢的亲信,他昨夜还在她卧房帮她忙碌一夜,如今想来,原来竟是在故意引她放松紧惕么?口口声声说在担心她,实际上,又派自己的人来杀她?


    他藏得实在是太深了,她差一点,差一点就会对他不同……


    青钰闭了闭眼,手指用力地扣入了树皮,指尖被划伤,她却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痛意。


    不对,她还没有输。


    李昭允还在她的手上,他们所作所为,不外乎是为了他,只要她能挟持他……


    青钰猛地睁开眼,眼底精光微闪,正要转身折返回去,之前留下看守李昭允的侍卫却急匆匆过来,单膝跪地道:“公主,废太子他方才忽然昏迷不醒……”


    第42章第四十二章


    “你说什么?”青钰难以置信, 脸色瞬间惨白。


    她用刑虽能令他痛苦万分, 但绝不会真正地伤害他的身子,人分明刚刚还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昏迷不醒?


    若他此刻当真出事了,那她定逃不了干系, 届时便如了旁人的愿,给她扣上一顶谋害亲兄的帽子, 那她亲自过来拿人还有什么意义?


    青钰来不及思考,快步折返回去。


    她一路急得几欲跌倒,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 秋娥一路小心搀着她, 青钰猛地推开了门, 进门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又顾不得其他,只急匆匆往床榻奔去, 却看见李昭允躺在床上, 双目紧闭, 一动不动, 她微微一惊, 连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见还有呼吸, 心底巨石这才落下, 连忙去掐他人中。


    掐了半天, 面前的男子却是毫无反应,青钰唤道:“李昭允?李昭允?废太子?哥哥?”


    他仍旧毫无声息。


    青钰心底一慌,转身喝道:“拿银针来!”


    侍卫连忙奉上银针,青钰咬牙,对准了他的人中,猛地往下扎去,谁知针还未刺入肌肤,手腕却蓦地一紧。


    她一愣,对上面前男子漆黑的双目。


    李昭允微微一笑,伸手在她面前一拂,一股不易察觉的幽香瞬间弥漫上来,青钰下意识一吸,便感觉浑身的力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抽离,身子已坐不稳,朝他软软地倒了下来。


    “你……”


    她惊怒,才吐出一个字,便倒在了他的怀里,方才还在“昏迷不醒”的人已慢慢坐了起来,伸手将她肩头揽住,柔声道:“睡吧。”


    青钰惊喘一声,靠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手抽动了两下,试图挣扎,眼皮瞬间重了起来,连动一根手指都没了力气。


    只能缓缓阖目……


    最后看到的,是他万事自在掌握中的微笑。


    她这是……输了么?要被他杀了?


    她眼里划过一丝惊恸,哪怕如何挣扎,也抗不过汹涌而来的黑暗,黑暗将她往下不断地拽着,青钰闭上眼的一瞬间,眼角溢出一丝晶莹的泪。


    “公主!”


    秋娥惊呼一声,正要上前,却看见废太子慢慢将公主放倒,又慢条斯理地拿出袖中的钥匙,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抬脚走下了床榻。


    广袖垂落,他负手而立,微微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秋娥,你和你的主子,都输了。”


    秋娥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方才都是在骗我们?”


    “疼是真的,她下手从不心软。”李昭允笑了笑,略偏了偏身子,垂目看着昏迷在榻边的青钰。


    妹妹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无情。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了解她的,到底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他清楚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才能如此精确地算准她的行为,反将她一军。


    秋娥紧张地看着李昭允,此刻李昭允离公主更近点,她不敢轻举妄动,怕他对青钰不利,可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不禁问道:“外头已经被包围了,殿下当真是要杀公主么?”


    毕竟是一母所生,秋娥年幼时,也曾目睹这对兄妹感情多好。


    当真是……说杀就杀么?


    趁着青钰昏迷,秋娥还是下意识地唤了他“殿下”,明明人已被废了三年,但秋娥从小到大都是唤他“殿下”,早已在心里,只默认了他为太子殿下。


    李昭允垂目,广袖低垂,抿唇不语。


    秋娥彻底慌了,忽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哀哀求道:“奴婢求殿下,放过公主吧,公主之前并非故意伤害殿下的,殿下不知,她这些年过的甚为辛苦,之前对殿下如何冷嘲热讽,只不过都是在说气坏而已,在公主的心里,您仍旧是她的哥哥啊!”


    见李昭允神色冷淡,仍旧未曾说话,秋娥面露绝望。


    秋娥又何尝不知,就在方才,谢章两家的人同时包围了宗府,便是铁了心来要公主的命。公主若束手就擒,后果是个死,若选择挣扎,劫持废太子,那更是坐实罪名,顺了他们的意。


    左右都是死局,如今除了拖延时间,希望在外头的宋大人能想办法救救公主,或是眼前的废太子还能顾念一下兄妹亲情,便再别无他法了。


    秋娥暗暗咬牙,膝行上前,直到眼前出现一双云纹白底丝履,她俯身磕了磕头,继续哭道:“殿下,实不相瞒,公主这些年一直在思念着殿下,可她这样好强,越是在意您,才越是不肯与您和好。从前每逢中秋,都是殿下在陪着公主,可这三年来,公主夜里常常唤着‘哥哥’,殿下在她心里,仍然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些年,旁人都说新帝宠信公主。”秋娥抬头,掩面哭道:“可陛下待公主一点不也好,公主如今身子染疾,时时刻刻离不开药,说到底,不过是棋子罢了,奴婢求殿下可怜可怜公主,不要伤她性命……”


    她字字哀恸,企图用所谓亲情,来争取一线生机。


    李昭允垂目扫了一眼秋娥,当年钰儿十三岁便吵着想在宫外建公主府,这秋娥,是他当年亲手为钰儿选的贴身女官,如今跟在钰儿身边,也已有多年。看这模样,想必也忠心不二。


    他墨瞳冰凉,负手冷淡道:“你所言未免太过虚假。”


    秋娥一愣,被他一语戳中心思,竟是连哭都忘了哭了。


    李昭允哂笑一声,偏头看向半倚榻上昏迷的青钰,“我是她的哥哥,怎会不了解她,你说她四夜思我念我,倒不如说她这些年来,都是为了恨我而活,恨不得时时刻刻将我碎尸万段。”


    秋娥惊道:“殿下……”


    她心底绝望,难道今日,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李昭允低头一笑,忽然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又几时说了,今日是专程为了取她性命?”


    秋娥一愣,“那您若不取公主性命,又为何要迷晕公主……”


    为何迷晕?她若好好醒着,会任由摆布吗?


    恐怕宁可冲出去拔剑自刎,也不要他半分怜悯。


    “交给我罢。”李昭允叹了一声,并不过多解释,只走到青钰跟前弯下了腰,手臂穿过青钰的膝弯和腋下,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平放到软塌上。


    她昏迷不醒,容颜恬静安然。


    “傻妹妹。”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坐在床榻边,就这样低头望着她,窗外是啾啾鸟鸣,这一瞬间,时光回溯,他们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东宫的暖阁里,小姑娘玩累了便睡了,较为年长的哥哥替她披上被子,笑骂道:“傻妹妹。”


    那时的少年,十五六岁,少年老成,他常常思考:他父母性子皆正经,他平日里也算不苟言笑,可为何会有了这般闹腾的妹妹?钰儿顽劣起来,谁也管不住她,他每次都铁了心要罚她,可一见了她无辜的小脸,却又总是生气不起来。


    这样的问题缠绕了少年许久,他觉得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偏偏在妹妹跟前丢了原则;他觉得自己是个严肃的人,可偏偏只有妹妹说他温柔;他自诩的高傲、冷酷、杀伐果决、底线分明,在她那处都成了不值一提。还是少年的太子殿下不禁感到郁闷。


    可郁闷久了,也想通了,这可是他的妹妹呀,她出生时,他便在摇篮前瞧着她,看着小姑娘学会走路,学会叫哥哥,也渐渐出落得越□□亮,她将来还会嫁人,还会儿孙满堂,等到垂垂老矣,她还是他的妹妹。


    想到这里,少年心底总会升起一股暖意,他开始默默地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看着她如何出落得倾国倾城、举世无双,他让她做这全天下最幸福尊贵的女子。


    可后来,他当真没有想到,会被她撞破自己暗中谋划之事。


    ——“钰儿,哥哥本打算着,等你及笄后,便为你寻一个好儿郎嫁了,护你一辈子快乐无忧,我们的长宁公主,将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哥哥注定对不起你了。”


    将她悬崖之时,素来不甚表达内心想法的他,头一次说出了自己想了无数遍的话。


    他想为她寻个好儿郎,送她风风光光出嫁。


    他想看到妹妹长命百岁,快乐无虞。


    可他是太子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穿上朝服,他不是她的哥哥,只是面对着四面八方明枪暗箭的储君。


    有些话说不出口,也不需要特意说出口,李昭允从不多说,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受孔孟熏陶,其实并非性情凉薄之徒,哪怕身居高位,为了大局亲手“杀死”她之后,他也曾午夜梦回,无数次梦见妹妹哭泣的脸。


    她在朝他哭,喊着“哥哥”。


    他一伸手,想要把她抱入怀里之时,她却又尖叫着躲开,说他会杀了她。


    他又何尝不自责。


    青钰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眼角闪烁着一抹泪光,李昭允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蘸了泪珠。


    她以为,他又要杀她,所以哭了么?


    真傻,一如既往地傻。


    她再打扮得雍容华贵,企图向他宣告自己已经今非昔比,可在他眼里,她也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会被飞虫吓哭,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他一向了解她,可她却不了解他,六年前,她高估了他的仁慈,六年后,她又低估了他的宽容。


    李昭允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起身拢了拢袖子,淡淡道:“让开,孤要出去。”


    第43章第四十三章


    宗府外头, 此刻并不风平浪静。


    谢定琰等了许久, 都不见长宁公主出现,不知在里头做什么,为免拖得过久产生变故,谢定琰传令道:“再过一炷香的视角, 便杀进去,谁能先取下长宁公主的性命, 我必有重赏!”


    身后将士们齐齐应了一声,气势震天。


    宗扈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底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之感。


    他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还是觉得蹊跷。


    为什么世子爷不亲自对他下令, 而是要通过王妃之手?杀公主这么大的事, 为什么世子至今还没出现?还有,之前各方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冒出来了?


    他们是谋划好的, 世子也参与了么?可这又不像世子平日的行事风格。


    一炷香很快便过去, 谢定琰正要下令, 宗扈忽然展臂将他一拦, 紧盯着他的眼睛, 沉声道:“且慢, 我觉得此事, 还需要确认一二。”


    谢定琰面色几变, 眯了眯眼, 冷笑道:“宗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下还敢欺上瞒下,擅自动手不成?”


    宗扈薄唇冷冷一掀,似笑非笑道:“谢家这么着急,未必不敢乱来?只是本将军可不是谢家的人,还需要好好确认一番。”


    这回长宁前来青州,最为慌乱的恐怕就是谢家。


    平西王府根基深厚,向来低调,与废太子也保持着距离,从来不会贸然趟这浑水。


    那么,谢定琰此刻着急也是应该的,长宁固然是个强劲的对手,可章扈更要防着眼前这位谢氏一族的嫡长孙,会不会耍些手段将平西府一同拖下水,黄袍加身,有时候并非出于本意。


    宗扈虽是武将,但也绝非没有脑子之人,他从小就跟在世子身边,世子一贯行事的风格,他也或多或少学了一点儿,此刻并不那么好糊弄。


    谢定琰黑眸一沉,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沉默地与宗扈对峙。


    他锦衣玉冠,容颜俊美,本是世家风流公子哥儿,可此时此刻,眼神阴沉下来的那股子气势,虽不同于在战场里舔血多年的宗扈,但一身冰冷冷的气势,也不让宗扈分毫。


    目光隔空相遇,两人都不让分毫。


    就在此时,不远处却响起马蹄声,有人大喊道:“且慢!先别动手!”一边的将士们见是文喆,知晓这是自己人,倒也让开了道儿,文喆骑马到了二人跟前,翻身下马,抬手对宗扈和谢定琰深深行了一礼,喉头滚了滚,焦急道:“下官见过将军、谢大人,还请二位暂且收手,此事世子并不知情,加之长宁终究是公主,其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若杀了她,镇国公府必不会善罢甘休,皇帝也会认为这是对朝廷的挑衅……二位何不等在下知会世子之后,再行决定动不动手?”


    谢定琰轻轻“啧”了一声,“又是一个来说情的,文喆,你都自身难保了,就别担心旁人了。”


    文喆微微一愣,皱眉抬头,却见谢定琰单手撑着马脖子,微微俯身,戏谑地问道:“你与公主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么,为了护着心上人,连主子都敢背叛了?”


    文喆一惊,旋即微微恼怒,“你!”


    话要出口,又顿时止住了。


    世子乔装扮成他的事情,并未告知太多人,他此刻若是说出口,只怕又会让世子落人口实,这里的士族,大多是支持废太子的,既然如此,与长宁亲近,便意味着背叛与离心。


    谢定琰见他哑口无言,心底冷嘲,挥手道:“还不绑了,稍后再行处置!”


    两侧兵士闻声上前,一人抬脚将文喆膝弯狠狠一踹,文喆闷哼一声,落膝跪下,低头抿唇不语,双臂已被人狠狠反剪在了身后,快速地捆了起来,往一边押去。


    宗扈看了全程,只淡淡嘲道:“他是贺大人的人,好歹是个五品的武将,谢大人连我们的人都随意捆了,可真是好大的声威。”


    “殿下在里面安危未知,殿下是君,你我都是臣,和殿下的安危相比,宗将军莫不是觉得一个可能已经‘叛主’的文喆更重要?”谢定琰冷淡反问。


    他搬出废太子李昭允,宗扈一时也不好置喙。


    谢定琰冷冷拂袖,扬声道:“杀!”


    几乎就是在一声令下的瞬间,宗府外乱成了一团。


    刀剑相接,长宁身边的侍卫虽个个都是高手,却不足以支撑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将士们,谢定琰高踞马上,冷眼看着对方渐渐露出败局,甚至觉得有些无聊,薄唇冷冷一勾——他还以为长宁有多难对付,这一招计中计,就轻而易举地诱她上钩。


    今日之后,这世上不会再有长宁公主,朝廷短期之内也不会再贸然派别人过来,那么此地安宁,方可徐徐图之,将来如何谋划。


    谢家从来就没有认输过,哪怕太子被废,皇后薨逝,他们也相信着,这世上绝无注定的失败,事在人为,他们偏不肯认这个命。


    将士们破开了紧闭的宗府大门,正待冲入,里头的人却又忽然手忙脚乱地退了出来。


    ……退了出来???


    什么情况?


    谢定琰眯眼看去,那门口将士好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倒退着到了门槛那里,甚至不小心摔了个踉跄,外头已有人陆陆续续跪了下来,男子跨出大门,广袖迎风招展,容颜一如既往地清雅如莲。


    谢定琰浑身一僵,也来不及思考,便猛喝道:“全部停下!”


    身后副将慌忙下令收兵,那些奄奄一息的护卫被人架住脖子,控制地动弹不得。谢定琰只觉气血上涌,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男子跟前,单膝跪地道:“臣、臣谢定琰叩见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殿下可安否?”


    李昭允微微一笑,“孤如今一介废人,子初不必多礼,快起来罢。孤一切安好。”


    谢定琰被他虚虚拖起,低头沉默了许久,才张了张口,迟疑道:“殿下这是……”


    他抬眼去看李昭允的身后,却不见长宁的身影。


    谢定琰心底一沉,莫不是长宁方才半天都没有动作,其实是寻机会逃跑了?可这也没道理啊,他的人把这里围得跟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应该飞不出去。


    李昭允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


    他负手而立,语气深晦,“子初,她也是你的表妹。”


    当年,钰儿顽劣,除他宠她以外,谢定琰若有机会随父入宫,也总是会讨长宁开心。


    昔日的表兄妹,一起玩闹闯祸,如今偏偏你死我活,不带一丝心软。


    谢定琰闻言,愣了一下,抿唇不语。


    隔了半晌,他低声道:“她既不顾亲情,背叛殿下,臣是殿下之臣,只要旁人对殿下不利,那便是臣的敌人。”


    表妹?哪门子表妹?她对已经被废的太子下手的时候,谢定琰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低声下气地乞求她,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自己。


    还反嘲道:“谢家?家族?权力?看来你们都是如出一辙,令人生厌呢。”


    “本宫有新帝宠信,怕什么?你们如何,又与我何干?”


    “别来招惹本宫,本宫再看见你们,便见一个对付一个。”


    那时之语,字字诛心。


    谢定琰从未想到,一向可爱的公主表妹,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不,她何止是冷酷无情,她在谢家主动对她绝情之前,便已将所有人摆在了敌人的位置上。


    肩头一重,谢定琰抬头,却看见李昭允将手搭上了他的肩。


    他说:“你们真正的敌人,并不是她,杀了她未必是好事,不杀也未必是坏事。”


    谢定琰不解道:“此话怎讲?”


    李昭允却不再解答,只转身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又淡淡开口,嗓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了,“三年了,诸位对孤的忠心,孤感念在心。今日之事,孤替长宁担着,你留她一个生路罢。”


    谢定琰抿唇不言。


    就这么放虎归山么?他却有些不甘。


    李昭允转头看他,黑眸微深,“你自会不甘,孤再提一个条件如何?人,你可以活捉带走,带走之后如何处置,是交还朝廷还是挟为人质,孤俱不干涉,但是你需保证,不要伤她,如何?”


    谢定琰实在不解,“殿下,她都如此绝情,您又何必顾念旧情?今日杀了她,便能永绝后患……”


    李昭允唇角微掠,淡淡笑了一声。


    永绝后患?绝什么后患,这后患,到底不过是人心罢了。昔日的他高高在上,无时无刻不怕失去权势,顾念着大局,才会亲手杀了妹妹,如今的他看得更远,却早已不想那么做了。


    杀一敌人能绝一后患,杀十人亦可,百人亦可,敌人是杀不完的,可是妹妹只有一个啊。


    脑内画面一闪,便是片刻之前,她一身华服靠近他的模样。


    高贵美丽,可眼睛里早已失去了神采。


    权力易让人迷失,她已经迷路了。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李昭允态度强硬,宗扈乐于见到此景,饶是谢定琰再不愿意,也不曾反对了。


    谢定琰命所有将士全都住手,随意点了两个侍卫,低声道:“还请殿下许臣同行,臣现在就将长宁绑缚带走。”


    李昭允微笑道:“不急,孤与她多年不见,子初不介意孤与她单独说说话吧?”


    谢定琰面露犹豫之色。


    单独说话自然不介意,可是长宁公主诡计多端,行事偏激,他只怕拖久了生出变故。


    李昭允看出他顾虑,又拢袖淡道:“这四周俱是敌人,长宁若敢对孤不利,便是自寻死路,她没有这么傻,子初一开始难道不是看出了这点,才敢直接包围的么?”


    长宁可以拿他做人质,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若真的挟持废太子,那么她一旦被杀,就是犯罪伏诛,坐实了罪名,也不会再有一线生机。


    他们都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就这样贸然包围长宁,不会害怕她选择鱼死网破。


    她这样的人,就算要死,也会利用自己的死坑对方一把,并不会轻易让敌人如愿。


    谢定琰道:“既然如此,那臣便在外面守着,半个时辰之后,臣再率人进来,将她带走。”


    李昭允颔首,拂袖转身,徐徐跨入了大门。


    他走得不急不缓,里面属于青钰的侍卫不敢伤害他,他们对长宁很忠诚,也清楚地明白,这个时候鱼死网破,不如希望对付能待公主宽容,他们只要能逃出去,便还有机会。


    李昭允回到了屋内,秋娥站在昏迷不醒的青钰的身边,抬袖抹着眼泪,见他回来了,连忙上前唤道:“殿下!”


    她双目充满希冀,迫切地渴望着,希望废太子能顾念兄妹亲情,不要伤害公主。


    李昭允眸光微转,走到青钰身边坐下,抚了抚她的长发,低声道:“你现出去,孤与她单独待一会儿。”


    秋娥忍不住,立刻掩面哭泣起来。


    李昭允皱了皱眉,拂袖道:“她不会死,不必担心。”


    秋娥哭着行了行礼,依依不舍地瞧了青钰一眼,这才退了出去,重新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二人。


    李昭允微抿薄唇,忽然伸手,将双手穿过妹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膝头,如小时候那样。


    那时年少,她喜欢趴在他身上睡觉,烦得他看不进去书,还喜欢吹他面前垂落的碎发,在他不耐烦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如今父母都已过世,这世上的至亲,唯剩下她一人,李昭允不知,今日之后,此生又是否还会再有与她相见的机会。


    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皇家,最艰难的便是政客,她若不插手这么多事,李昭允哪怕已经沦为了阶下囚,也还能力所能及地护她,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她爬到至高之处,再也回不了头。


    半个时辰,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


    章郢策马一路狂奔,几乎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攥着缰绳的手都磨出了斑斑血迹,入城之时连令牌都来不及出示,直接闯了城关,所过之处皆是一片乱象。


    他顾不了那么多,一想到阿钰此刻危险,他就恨不得捅自己一刀。


    他早就该想到的,明知出手之人是谢家,是他的母亲,那么他应该留在阿钰的身边,时时刻刻守着她。


    只要他在,她就不会有危险。


    此刻……此刻就怕赶到了,只能看见她冰冷的尸体。


    想到她可能会被杀,死于自己的人的刀下,这一辈子就将如此错过,他就浑身发凉,双目瞬间变得猩红。


    “让开!”


    章郢靠近那乌泱泱的军队,一剑挑开企图拦路的将士,身下拂云嘶鸣一声,一跃而起,瞬间跳出了众将的包围。


    他手中长剑反射出刺目的阳光,剑尖滴血,寒意摄人。


    章郢一勒缰绳,策马回神,寒声道:“我乃平西王世子,阻拦者杀!”


    平西王世子?!


    众人瞬间不敢动弹,面面相觑起来,有宗扈部下曾瞥见过世子真容,此刻瞬间认了出来,单膝下跪道:“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紧接着,那些士兵一个个都跟着跪了下来,有人心知不妙,连忙跑去知会谢定琰和宗扈。


    谢定琰和宗扈本在外头静静等着,不料外头忽然乱了起来,远处突然传来刀剑相接声、士兵哀嚎声,兵荒马乱声……


    二人同时回头,便听是平西王世子亲自来了,一瞬间心神俱飞,紧接着便听说是平西王世子孤身闯入军阵,谢定琰眼皮子一跳,还未说什么,便见宗扈早已按捺不住,策马朝那处飞驰而去,神色极为慌张,想必是已猜中了来者不善,谢定琰暗暗咬牙,也连忙跟了过去。


    “末将叩见世子!”


    “下官见过世子!”


    二人见果真是章郢,连忙翻身下马,收敛了方才的气焰,纷纷抬手行礼。


    平西王染疾多年,平西王世子虽还未世袭王位,但早已平西王无异。


    章郢握紧缰绳,右手长剑滴血,身下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通身肃杀冷漠,眼神冰得没有一丝感情。


    眼睛被刀光刺痛,谢定琰当先问道:“不知世子亲自闯军阵,究竟是有何事如此焦急?下官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世子,您竟……”


    “谁许你包围宗府?”章郢薄唇冷掀,刀尖瞬间逼近他的颈,“你当真以为,我不闻不问,便真由得你谢氏一族胡作非为?”


    他此刻怒极,谢定琰不敢辩驳,低声道:“事急从权,下官今日之后自会领罪受罚,此事容下官稍后再细细解释……”


    章郢微微抿唇,眸低浓黑似墨,宗扈此刻已是了然,看来王妃昨夜是自作主张,不曾提前知会世子。


    宗扈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未得军令擅自出兵,请世子责罚。”


    章郢冷冷剜了他一眼,只问道:“你们来杀长宁?”


    宗扈迟疑片刻,“……是。”


    章郢狠狠一闭眼,复又睁开,沉默许久,他听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长宁此刻……被杀了?”


    若她死了,若她死了。


    他此生彻彻底底欠了她,哪怕将自己的命赔给她,都还不清。


    一闭眼,可爱的她,凌厉的她,温柔的她,可怜的她,一一闪现出来,仿佛过了一声那么漫长,宗扈的声音才徐徐响起,“没有。”


    两个字,宛若平地一声惊雷,瞬间令章郢回神,浑身停滞的血液这才开始流动。


    还好,还好。


    他狠狠舒了一口气,手心已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宗扈跪在马前,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了。


    松开缰绳,翻身下马,章郢垂目敛去全部情绪,冷淡道:“文喆与长宁并无瓜葛,放了他。”


    宗扈连忙应道:“属下这就去放了他。”


    章郢又淡淡道:“殿下既然在里面,那我便进去看看。”


    谢定琰欲言又止,却不曾阻拦。


    此时此刻,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从未见过长宁公主的平西王世子,立场对立,他所恼不过是部下的胡作非为,长宁却依旧是他的敌人。


    他们都以为是如此。


    章郢慢慢走了进去,跨进大门之后,这才紧紧闭上眼,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右手将心口狠狠一锤,平复了须臾,这才缓缓地朝里走去。


    屋内,李昭允静静坐着陪伴青钰,见章郢推门进来,微露讶色,旋即微笑道:“元微,你来了。”


    章郢却第一眼去看他膝头的青钰,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之时,这才稍稍放心。


    他抬手行礼,“臣见过殿下。”


    李昭允看清他的目光所及,问道:“你是来杀她的,还是来帮她的?”


    章郢微微一顿。


    此话不知是试探还是……


    他沉目不言,心底思忖片刻,微微抬头,正待回答,李昭允却好似明白他要答什么,不疾不徐道:“孤只想听实话,元微,你和孤多年交情,孤希望你实话实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昭允是何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章郢垂目笑了一笑。


    兄妹反目,饶是如此,眼前的殿下仍旧敢展露自己的不忍心,坦坦荡荡。而他身为世子,隔岸观火,至今却还是不敢如此袒露与她是什么关系,至多也只是借着旁人的身份靠近她。


    其实,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她都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忌讳着什么?


    章郢终于抬眼,坦坦荡荡,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地说:“这是我的心上人。”


    李昭允微怔,“……什么?”


    心上人?哪门子心上人?你们之前见过么?


    章郢在李昭允惊怔的目光下,转目看向他怀中的青钰,昏睡的她,瞧着也有几分可爱,他此刻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语气缓了下来,柔声道:“六年前,是我将她从崖下救起,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她是谁,看她一介孤女,甚为可怜,便将她带在了身边,日久生情,在民间,她做了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三年前,高铨作乱,我与她便失散了。”


    “随后,她便恢复记忆,回了长安。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她,也是近来才知,原来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心上人。”


    “她是我的妻。”


    第45章第四十五章


    心上人。


    说出这三个字时, 章郢心底微微一动, 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暖意蔓延上来。


    从前,都是她口口声声说他是她的心上人,那时的他性格孤傲,不喜向人表露心意, 也不奢求情爱。


    她用这三个字,整整温暖了他三年。


    如今, 他说,她是他的心上人,真心实意, 绝无半分诓骗。


    看着李昭允膝头的小姑娘, 一股难言的心疼蔓延上来, 他知道自己亏欠了她,可他也没有办法,于他而言,人活着, 并不仅仅只有爱情, 可于她而言, 他似乎就是她的全部了。


    李昭允静了许久, 看了看章郢, 又看了看沉睡不醒的妹妹, 心底除了微微憾然, 竟忽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和宽慰。


    这么巧吗?


    他抬眼看着自己的好友, 淡淡道:“这么说, 元微,这些年,都是是你一直在照顾她?”


    章郢薄唇微微一抿,无声点了点头。


    李昭允忽然苦笑,竟是觉得荒诞。


    他那时候,真的以为妹妹摔下悬崖死了,他当日不曾派人下山查看,可是过了半个月之后,整个皇宫都因为长宁公主的消失变得冷清起来,他路过凄清无人的宫殿时,才忽然感到一丝锥心的难过。他亲自去了崖底,只看到一些零碎的骸骨,他这才知道,原来崖下野狼出没,时常有人被吃掉,李昭允以为,钰儿是被野狼吃了,尸骨无存。


    这明明是最理想的结果,□□无缝,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李昭允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后来她回来了,得知她没死后,那份歉疚又变成了另一种——她从未吃过苦,这三年流落在外,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是不是因为遭遇不好,所以回来之后,才变得如此极端冰冷?


    原来不是,原来她遇见了章元微,也有被好好珍爱。


    李昭允抬眼凝视着章郢,“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她。”


    章郢心底五味杂陈,垂目不言。


    李昭允话锋一转,又问道:“所以,三年前她回到长安,为什么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孤以为是因为自己,原来竟是因为你?”


    章郢:“……”


    他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极端。当年他让她活下去为自己报仇,是怕她想不开,却不曾想,她将复仇作为了生存的动力。


    隔了半晌,章郢道:“殿下与臣都有责任,谁都逃不了。”


    屋内二人沉默对视,一时都有些无言。


    若无这先后之事,她又怎么会过得这样不好?


    这回,李昭允也沉默了,隔了许久,他又道:“你待她是真心的么?”


    章郢不假思索道:“是。”


    李昭允眯眼打量他半晌,问道:“那孤问你三个问题。”


    “殿下请说。”


    李昭允想了想,问道:“第一,你既然待她是真心的,她又如此爱你,那么如今既然已经认出了她,为什么不能哄她开心?”


    章郢:“……”


    这要怎么回答?他亦有难言之隐,如此尚未与她相认。


    李昭允接着问道:“第二,你与她一同生活三年,又可知她最喜欢吃什么?她最喜欢玩什么?她不开心时,又喜欢做什么?”


    章郢沉默。


    他不知道,她在他跟前,向来乖巧温顺,喜欢吃他喜欢的,喜欢陪着他玩儿,不开心时,又喜欢黏在他什么,非要他哄她开心。


    李昭允见章郢如此,深深地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些不满,他不过是随便询问一下,怎的,这些问题都答不上来,还口口声声是钰儿的夫君?


    他勉强沉了沉性子,又逼问道:“最后,她今后如何,你可有想要好好弥补?”


    章郢这回迅速答道:“今后她无论在哪,我都会尽量陪在她身边,保护她平平安安。”


    李昭允淡淡道:“孤的妹妹,所要的不仅仅是平安。”


    “我会为她治好身子,会让她重获自由。”


    “不够。”


    章郢袖中手紧了紧,抬眼道:“我将来,还会告诉她我是谁,她深陷权势,我会想办法将她慢慢从里面带出来,绝不让她陷太深。”


    李昭允冷淡了眉眼,依旧道:“还是不够。”


    他慢慢将膝上的青钰挪开,起身站了起来,走到章郢的面前,伸手指了指他的心,慢慢道:“这个东西,你给不给?”


    章郢胸口一窒,盯着李昭允,墨瞳深沉,一眼望不见底。


    他笑着不说话时,通身气势凛冽,若是旁人定会胆战心惊,可李昭允是昔日的储君,他对章郢的凝视视若无睹,负手淡淡道:“元微,孤拿你当好友,孤虽然亏欠了她,但在她的事情上,孤不能让步分毫。她是孤的妹妹,她是什么性子,孤万分清楚,当年孤伤害了她,她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孤八百,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你若牵挂太多,不肯拿真心待她,孤便劝你早日放手,否则爱她,远比不爱她更伤人。”


    “这一颗真心,你得给她十成十。”


    “你若不肯,孤现在便能将她叫醒,告诉她真相。”李昭允回神,落睫道:“孤当初就是牵挂太多,才选择了牺牲她,她实在禁不起第二次被抛弃了,你有平西王府,孤知道你也不容易,但……”


    “我愿意。”章郢忽然打断他。


    李昭允蓦地转身,脸色微变,“当真?”


    “当真。”章郢绕过他,在榻边坐下,低头看着沉睡的青钰,眼眸微颤,俯身碰了碰她的额头,嗓音低沉沙哑,“今日是最后一次置她于险境,从今以后,她的险境都由我来化解,我还想将来和她继续去过好日子,殿下不知道吧,臣暗中托人在南乡县又置办了一处别院,就是等着将来和她一起,重新在那里有个家。”


    当年的家被毁了,他知道,她一直也想有个家。


    阿绪同他说过,第一次见她,是在那棵木棉树之下,她望着满树鲜红发呆。


    章郢脑仁作痛,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声。


    其实说这么多,如今的险境都还没有化解。


    他起身,敛去了所有不恰当的表情,淡淡问道:“殿下是答应稍后就将她交给谢家?她若真被活捉,届时定不会好过,殿下可明白?”


    李昭允颔首,拂袖叹道:“此次计策,是孤与子初一同谋划,但其初衷,只是为了逼退钰儿。这些年来,孤刻意与你,以及整个平西王府拉开距离,就是为了让你们独善其身,也好替孤在明面上谋划,只是子初暗中与你母亲联系,孤都未曾料到这一点,竟拖了宗扈下水,还瞒着孤要杀钰儿。”


    有时候,看着满腔热血、义无反顾的臣子,君王其实是无能为力的,李昭允只能用权宜之计,至少能先保住钰儿的性命。


    李昭允看向章郢,“这么说,你是来救人,那么元微可有对策?”


    章郢微微一笑,“万事俱备,只看殿下。”


    ……


    宗府外,宗临趴在树梢头,不住地探头望着那一堆黑压压的将士,而将士最前面,那高踞马上,一身黑甲之人,不就是他哥吗?


    宗临有些着急,便拿了石子悄悄弄出动静,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一副熟面孔,心底暗暗一喜,上前去把那人往暗处一拽,在那人拔剑之前嬉笑道:“是我。”


    那将士愣了,诧异道:“宗公子?您是来找我们将军的?”


    “兄弟果然够了解我!”宗临嬉笑着一捶他胸口,勾肩搭背道:“我刚随世子爷过来,正巧看见他了,我们兄弟已经许久不曾叙旧了,要不周兄帮我去传个话,帮我把我兄长叫出来?”


    那将士迟疑道:“您为何不自己去?又不是敌人,将军肯定会见你。”


    “这不是谢家那铁面将军谢定琰也在嘛?他是什么德行,整个青豫地带都知道,此人生性多疑,我就算是世子爷的侍卫,突然蹦出来,他也不许我与我兄长单独说话,如此还有什么意思?”宗临笑着勾了勾他的肩,软磨硬泡道:“周兄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回若是帮了我,我在我兄长跟前替你美言几句如何?”


    那将士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还是算了,实在是不妥……”


    宗临变了脸,冷哼道:“你要是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上回你掩护我偷酒之事,事后东窗事发我都没有把你供出来,你信不信我马上就给你捅出去?”


    那将士这才面露纠结之色,过了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算了,这一回就豁出去吧。


    宗临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之前看世子爷慌张地骑马往这里赶,察觉到了不对,也疯了似的追在世子屁/股后头,世子赶路到了一半似乎想起什么,便吩咐他立刻掉头去公主府邸,故意弄出动静,大张旗鼓地将小公子阿绪接出来,引宋祁亲自过来阻挠,他再故意激怒宋祁一番,故意暗示宋祁长宁公主此刻性命危机。


    宋祁一定来不及赶来救长宁,那么他会做什么?


    他会传信回京,凭借他对“文喆”的敌意,肯定会大肆渲染文喆谋害公主之事,只要他将消息透露出去,将长宁公主与章谢二家死你我活的事情说出去,便能消除皇帝的疑心,只要还能维持住皇帝的信任,这一切便不会轻易降罪到长宁的身上。


    宗临摸了摸下巴,不得不说,他家世子爷果真是诡计多端。哪怕当时十万火急,他也思考好了对策和退路。


    只是……


    宗临唉声叹气起来。


    到底要拖什么时候,夫人和世子才能相认啊!他整日这么鬼鬼祟祟的,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46章第四十六章


    46


    宗府之内, 青钰昏迷不醒, 李昭允和章郢四目相对,陷入久久的沉默。


    首先,第一个问题。


    ——要不要叫醒她?


    李昭允说:“孤觉得不行,她若醒了, 恐怕会与孤拼命。”


    章郢抚着下巴也道:“不行,宗扈肯定已造成误会了, 她若醒了,大抵是要先与我清算。”


    二人一拍即合,还是先别叫醒她了, 就她这暴脾气, 恐怕人还没救出去, 就开始起内讧了。


    第二个问题——要怎么出去?


    章郢沉吟道:“臣之前已命宗临提前知会宗扈,届时宗扈会配合我们,只是谢定琰难缠,恐怕还是要委屈殿下假装被劫持。”


    李昭允蹙眉道:“钰儿若劫持孤, 便是坐实了谋害孤的罪名, 于她没有半点好处, 你出的不是馊主意?”


    章郢微微一笑, 淡声道:“臣自有打算, 届时我们会和阿钰一起消失, 至于其他事情, 自会有人解决。”


    李昭允淡淡看了他一眼, 虽然有所疑虑, 但是他还是了解他这位好友的,这么多年来,章郢行事谨慎,从未出过半分差错,他既然说没关系,那应该是真的没什么大碍,事情关于钰儿,量他也不敢坑害钰儿。


    既然如此……


    二人又是沉默了。


    所以,还是得把她叫醒……那么,谁来叫?


    李昭允干咳一声:“之前是孤迷晕了她,她定记恨着,不若元微亲自唤醒她,与她沟通一二?”


    章郢望天望地,就是不看李昭允,转移话题道:“臣之前忘了说了,之前臣因为靠得公主太近,被她打了耳光,臣那时就已经不敢了……”


    李昭允闻言,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心底冷嘲:为了不做这率先触霉头之人,连被打耳光都好意思说出口,说白了不就是怂吗?因为怂,连脸面都不要了。


    他这样想着,殊不知章郢也暗暗腹诽道:之前就不该迷晕阿钰,把她迷晕了再叫醒,她不给你闹翻了天才怪,谁迷晕的谁解决,本来阿钰就对我没甚好感,再惹她生气,将来不认我了怎么办?我还图着将来有一日,她还能乖乖唤我一声“夫君”呢。


    二人心思各异,最终李昭允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道:“罢了,孤来吧。”


    他说着,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掌心,伸手意欲伸向青钰鼻尖,手掌却在半空中顿住。到底还是见不得钰儿那仇恨又冰冷的眼神,这种感觉就像是近乡情怯一般,李昭允垂下眼,手就这样不上不下的。


    章郢便看着他犹豫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打搅,两人的神色都无端有些凝重。


    其实就唤醒一个人而已,但是这个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允这才抬眼,唇微微抿起,眼底寒光汇聚,很快便将掌心在青钰鼻尖轻轻一拂,那些粉末随着她的呼吸被吸入体内,须臾之间,她的睫毛便抖了抖。


    青钰睁开眼来。


    她与李昭允四目相对。


    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躺在榻上,茫然地凝视着自己的哥哥,半晌,才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身处何地,而眼前之人又是多么令她讨厌,她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眼神瞬间冰冷,恼怒道:“你……你暗算我?”


    她整个人一坐起来,便靠他太近,青钰愤恨异常,眼底仿佛燃着火,伸手要推开他,谁知那药效还没全然褪去,此刻浑身软麻无力,手臂重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青钰才一伸手,整个人便往前栽去,一下子摔倒了李昭允的怀里,他只好伸手扶着她的双肩,柔声道:“你现在刚醒,药效尚未过去,先好好躺着歇息一下,别闹。”


    青钰挣脱不开,脸色气得发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滚开!不许碰我!谁许你碰我的!”


    字字冰冷,眼神宛若可以杀人。


    她凶得不负众望,李昭允被兜头一阵骂,一时无言以对,只能低头与她大眼瞪小眼,他这样毫不介意的模样,反而气得她胸腔气血翻涌,甚至有些想吐血。


    章郢站在不远处,垂袖看着这一切,有些讶然。他知道这对兄妹反目成仇,却并没有想到青钰竟会对殿下如此不客气,这态度……比对他还要凶多了,他正在思索,却见李昭允忽然转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带了一丝奇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脸?


    有什么不妥么?


    章郢莫名其妙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有些困惑。脑子里电光一闪,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戴人/皮面/具了,就在此刻,青钰似乎察觉到了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也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糟糕!!!!


    章郢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捂住脸便往一边的帘子后一扑,扑得太急脚底打滑,整个人差点摔得一个踉跄,脑门儿“碰”地往墙上一磕,痛得他暗暗一咬牙,默默地摸了摸撞得发红的额头。


    听到一声巨响的青钰:“……”


    搞什么?刚才那闪过去的是谁?是在躲她吗?


    她死死盯着章郢消失的方向,看得久了,只觉脑仁发痛,便紧紧闭上眼,耐着性子吐纳吸气,希望以此快些恢复体力。李昭允眼里掠过一丝隐秘的笑意,扶住她的双肩,把她缓缓平放下来,柔声道:“方才迷晕你,只是事急从权,外头还有子初和宗将军在把守着,他们要你性命,但孤不会害你。”


    青钰闻声,睁眼冷笑道:“所以呢?我是不是该对你的大发慈悲而感恩戴德?我的好哥哥不杀我,可真是伟大仁慈呢。”


    李昭允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重新闭上眼,含恨道:“是我技不如人,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杀了我罢,我不要你手下留情。”


    李昭允一时无言,伸手捋了捋她鬓边碎发,又听她冷冰冰道:“你若一时心软放我活下去,他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斩草要除根,当年你做的那么果断,怎么,太子殿下还越活越回去了?”


    昏暗烛光下,女子容颜美丽,妆容精致,一对弯眉显得无限温柔,那双向来凌厉双目紧紧地阖着,可以看见眼角微微闪烁着一抹晶莹亮光。


    其实她不想死。


    其实那件事,她始终在耿耿于怀。


    李昭允心底说不上来地心疼,却又无从解释,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除了希望她能谅解,还能怎样呢?


    他只道:“真的不杀你。”


    她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四肢的力气逐渐在恢复,青钰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力气渐渐回来了,这才慢慢撑手站了起来,李昭允端坐在一边,眉目温和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青钰抬手理了理发,忽然拔出了发间金钗,猛地转身朝李昭允刺去。


    眼前一抹刺目的金光一闪,李昭允不避不让,正要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青钰却手腕一麻,整个人不稳,眼见着又要往后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住了。


    李昭允看见了,连忙喝道:“元微!不得伤她!”


    青钰只觉眼前一花,方才握着金钗的那只手还麻得没有知觉,还没看清是谁暗算她,章郢低沉的声音便在她耳畔缓缓响起,震得她心口微麻,“你杀了他,可有想过还有什么退路?”


    转过头来,她看清了,死死盯着章郢,她冰冷的目光刺入他看不见底的黑瞳深处,气氛僵滞起来。


    许久,她才挥手打开他拖着她的手,冷笑着拍了拍掌心,“是了,章谢两家在外头包围,你们是一伙的。”


    章郢身形一僵,心口宛若被冰封后敲裂了一般,只干涩道:“不是,宗扈并非受我之命……”


    青钰冷冷打断他道:“那你此刻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说自己不知情?”她说到此,苦笑了一声,自顾自道:“你承认又怎样?你与本宫本就不是同一阵营的人,本宫轻易相信你,是本宫咎由自取,自己敢做的,自己却不敢承认?”


    章郢微微咬牙,缓缓道:“不是便不是,我所做皆是真心,何必又大费周章迷惑你?”


    青钰嘲讽得拍拍手,道:“话说的可真是漂亮呢。真心?哪门子真心?是之前真心实意地对我用刑,还是之后以关心之名闯我卧房?”


    章郢正要解释,李昭允听得眼皮子一跳,冷不丁插嘴道:“用刑?闯卧房?你到底对她还做了什么?”


    青钰:“与你无关!”


    章郢:“听我解释!”


    二人同时扭头出声,一个比一个显得暴躁,李昭允:“……”


    那两人还在继续争吵。


    青钰咄咄逼人:“你还想怎么解释?宗扈不听命于你,难不成还会受旁人调遣?就算受旁人调遣,那也是你平西王府的人,你难不成为了本宫还与你的家族作对不成?”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担心本宫?你有什么立场担心我!”


    章郢眼底刹那间腾起一股火,沉声道:“为何担心公主,公主自己难道没有感觉么?”


    青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难道你还想说,你喜欢我?”


    章郢一噎,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李昭允适时帮他道:“他确实喜欢你。”


    青钰的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你有什么立场喜欢我?我有喜欢之人,你明知如此,还……”


    李昭允又迅速接茬道:“往事俱已去矣,妹妹不如看看新人,元微为人可靠……”


    眼见着这话题彻底歪了,章郢迅速打断意图捣乱的殿下,“阿钰,你听我说。”


    “阿钰?!”青钰又惊又怒,“你放肆!谁许你这么直呼本宫?”


    章郢:“我……”


    李昭允意味深长道:“他或许早就想唤了。”


    一边插嘴落井下石,一边也觉得章郢活该。不敢相认?那你就瞒着罢,挨骂也给我好好受着。


    青钰这回冷静了下来,她冷淡的目光扫过李昭允,又扫过章郢,思考许久,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们二人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世子以为这回,我还会中招么?”


    “不是……”章郢不知从何说起,只觉身心俱疲,忍不住扶额。


    真真是,乱七八糟。


    第47章第四十七章


    须臾过后。


    屋内烛火快要燃尽, 昏暗的烛光下, 青钰站在一边,来回打量着这二人。


    饶是冷静淡定如章郢和李昭允,面对对他们毫无好感可言的青钰,一时也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 二人俱松了一口气,一个捏眉心一个叹气的, 青钰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是平西王妃联合谢家意图要她性命,李昭允知情且参与谋划, 但他并不想杀她, 章郢更是毫不知情, 若非回王府一趟得知此事,只怕此刻也赶不过来救场。


    青钰方才还质问了章郢一顿,方才有多理直气壮,此刻便有多偃旗息鼓。


    只见方才浑身是刺的小姑娘, 此刻安安静静地垂目站着, 浑身的尖刺都收敛了起来, 像只瞬间被顺了毛了猫儿, 乖乖地蜷着不吵不闹。


    虽不想承情,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 若能选择活下来, 她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活下来。


    只要能活下来, 她才能为夫君报仇, 她才能让所有欺辱过她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会如何让他们痛不欲生。


    但,她并不是怕死。


    夫君都死了,若不是还有仇恨支撑着,青钰真的不知道,她会不会就突然倒下,就地给自己挖个坟墓埋了,也好黄泉之下与他团聚,回到自己一开始却眷恋的地方,再也不用被阴谋诡计所困扰。


    青钰垂着羽睫不言不语,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鞋,她抬头,定定地注视着章郢,眼中水波荡漾,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章郢眼微垂,看着矮了一截的她,低声道:“让你受惊了。”


    她眉心轻蹙,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沉默许久,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多谢,其实你们明明可以杀我……”


    如果是换成是她,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眼前两个男人,分明都是那等杀伐决断之人,明明可以把握住这个绝佳的时机,只要他们选择袖手旁观就好了,可他们偏偏说要帮她。


    青钰实在想不透,她到底有什么值得帮的?她不是那种有恩必报之人,也自诩不讨人喜欢,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被他们这样对待?


    尤其是……她转目扫了一眼李昭允,见他温和地看着自己,青钰冷着脸偏过头去,贝齿咬了咬下唇。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原谅哥哥。


    章郢知她性子倔强,素来认死理,爱憎也分得清楚,也不再多提这些,只柔声道:“你刚醒不久,身子虚弱,过来坐着罢。一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届时谢定琰会闯进来,将你带走,我们必须在他出手之前,寻机助你离开。”


    青钰慢慢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坐了下来,却是挑的离李昭允最远的地方。


    李昭允看在眼里,心底苦笑,面上仍旧十分平静地收回目光。章郢负手走到两人中间,开始说起自己的计策:“臣方才已命人假意去公主府邸接走阿绪,实则故意引起宋祁等人的注意,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公主是与平西王府起了冲突,消息传入长安,陛下那处自然不会猜忌。”


    青钰蹙眉道:“猜忌?陛下为何要猜忌?”


    章郢微微一笑,“因为稍后,臣,公主,以及殿下三人,会一同失踪,长安那边,自会有人怀疑公主身为殿下亲妹,是有意助殿下逃跑,只要事情闹大了,宋祁必会传信回京,便足以证实公主清白。”


    青钰抿唇不言。


    脑子却转得极快,如果他们三个人同时失踪,那么平西王府和谢家的人都不会再轻举妄动,她这边的人,自然也要后退一步,所有人都会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他们三人个个身份特殊,失踪是一桩大事,所有人都会不留余力地寻找他们。


    到时候会掀起什么惊涛骇浪,青钰简直不敢想。


    废太子失踪,皇帝一定会大怒,一个眼皮子底下的威胁就这么跑了,若是死了倒还好,若是暗中筹谋着什么,借由藩镇势力暗中发展,那就是一大威胁了。还有她,她劫持废太子,哪怕可以自证身不由己,也会因办事不利受到责罚。


    若她在此之后回宫,她一定逃不了被皇帝问责的下场,但至少,她能保住性命,宫里还有玉昭仪和宋太妃帮她周旋一二,虽前路艰难,但也称不上是一条绝路,总好过在这里束手就擒,沦为彻彻底底的弃子,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钰下定了决心,抬眼道:“好。”


    他眸色深深,凝望着她,薄唇微扬,笑了一声,“公主这回这么干脆,不怕臣暗算了?”


    她面上一僵,微微赧然,偏过头不看他,嘴硬道:“最差不过一死。”


    他笑声沉沉,“别张口就是‘死’字,臣还指望着公主祸害遗千年。”


    她脸色微窘,抬眼瞪他,他又笑着靠近,大掌抬了起来,似乎想要抚一抚这般惹他怜惜的小姑娘,瞧见她有些尖锐的眼神,那手又生生在虚空顿住了,到底还是情难自禁,他俯身,哑声道:“做臣的祸害。”


    一辈子都祸害我,我就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他眸底光华流转,迤逦开淡淡的暖意,五个字只有她清晰地听到了,青钰只觉心底被猛地敲了一下,心跳压制不住,耳根又瞬间红了起来。


    有些无措,紧接着又有些恼怒,但触及他这样温柔的动作,又连一句讽刺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对付这样主动讨好的他,她简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面前的小姑娘僵着脸,红着耳根,看似十分镇定,放在膝头的小手早就把衣裳揉得皱巴巴的。


    章郢低笑一声,后退着与她拉开距离,转身对李昭允抬手行了礼,“一个时辰马上就到,委屈殿下了。”


    李昭允看着他,眼神复杂,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广袖垂落,走到她跟前时掠起了一阵风,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捡起地上掉落的金钗递给她,微笑道:“钰儿,来罢。”


    青钰迟疑半晌,伸手探向金钗,手却在虚空微微一顿。


    她抬眼直视着李昭允,一字一句道:“今日你放过我,我他日便放过你一次。但是一码归一码,别以为你对我手下留情,往事就能一笔勾销。”


    “既然做了,便没有挽回的余地。”


    李昭允垂目看她,握着金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青钰讽笑一声,抬手夺过了金钗。


    ……


    长宁公主那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分明他们都笃定了她不会自寻死路地去劫持废太子,可她偏偏做了,还是当着平西王世子的面儿劫持了废太子,世子爷瞅着那抵在殿下颈边的金钗“不敢靠近”,废太子神色冰冷,长宁公主更是举止癫狂,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模样。


    局势出乎意料,彻底失控了。


    谢定琰本想命人包围长宁,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逃走,宗扈却在一边使劲儿地搅合,与他唱反调,他每下一个命令,宗扈便提出质疑,口口声声说“殿下若被刺伤,谁又能担当得起?”,谢定琰步步受限,急得恨不得拔刀杀了宗扈,章郢却又“为难”道:“还是殿下安危重要,不杀长宁,谅她今日之后,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谢定琰实在不得法,只好妥协,命人给长宁公主备了马匹,再让将士在后面悄悄跟着,只要殿下脱身,便立即拿下长宁,但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一队暗中埋伏的人马杀了出来,与谢定琰的人缠斗起来,混乱之中,章郢、李昭允和长宁公主,都一齐失踪了。


    谢定琰气得几乎拔剑杀了回来禀报的将士。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怎么还能“消失不见”?放走长宁便也罢了,殿下若被劫走,若有个三长两短,届时遭殃的便是整个谢家!他万死难辞其咎!


    谢定琰脸色惨白如纸,宗扈却还十分冷静,装模作样地沉吟道:“世子和殿下都落入长宁手中,谢兄先别着急,即刻派人先去公主居所打探,看看长宁回去没有。即刻封锁全城,水陆皆严加把手,任何人不许进出,若有殿下的踪迹,不择手段也要将殿下和世子平安带回。”


    暗处的宗临悄悄看完全程,便也彻底放下了心来。


    ……


    城南深巷的老屋破败不堪,最深处的宅院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此处本住着一对年迈的夫妇,膝下无子,老来伶仃,宗临提前命人送好银两,借用了宅院里的几个废弃的屋子,打扫一番后,勉强用来给三人容身。


    此时此刻,昏暗而简陋的屋子里,章郢刚刚换了一壶热茶,李昭允从老伯那儿借了盏油灯来,正在低头点着灯,火折子碰上灯芯,火光噼啪一声,骤然亮了起来,在暗室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李昭允抬起灯盏,缓缓走了过来,渐移渐进的一抹暖红,刹那间刺得青钰回过神来。


    窗外树声沙沙,风啸鸟啼,无外乎都在提醒她此时此刻的处境,置身这狭小斗室,青钰一时竟觉得十分不真实。


    她就这样……被他们掳到了这儿来?


    她坐在床头,茫然地看着眼前忙活来忙活去的李昭允和章郢二人,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在这里做什么?她好不容易脱身了,难道不应该迅速回去吗?难道大庭广众之下,谢定琰还会明目张胆地着追杀到她府中不成?


    他们打扫做什么?难不成还打算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不成?


    这样想着,她猛地站起了身。


    第48章第四十八章


    青钰这一起身, 前头还在忙活的二人不约而同地瞧了过来。


    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她猛地抬眼,目光瞬间凉了下来,拂袖便往外走,李昭允连忙唤道:“钰儿, 你要去哪儿?”


    她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去哪?本宫是长宁公主, 你说我要去哪?”


    去哪都不是呆在这个鬼地方!


    她只知他们要借一同失踪来迷惑旁人,届时各方退一步,她便能重新摆脱困境, 平安离开这里, 她甚至早就在心里做好了回去面对皇帝责骂的准备, 无论会遭遇什么,她只要还能保住性命,保住地位,就还能翻盘重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谢定琰肯定在搜查全城, 谢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有没有死成, 这岂不是绝佳的弹劾谢家的好机会?


    她手上还有谢家的证据, 只要她此时此刻, 能让宋祁将所有东西递入长安, 那么她至少这回没有空手而归, 只要她还有作用, 哪怕李昭允如今已经逃出宗府了,皇帝也还会继续重用她!


    她怎么能在这里长期呆下去?


    青钰胸口之火噼啪直燃,李昭允上前挡在了她面前,与她耐心讲道理:“此刻外面必全城搜捕我们的下落,只有此处是安全的,你如今身边没有护卫,如何平安与自己的旧属会和?如何平安离开青州,与外界互通消息?不如在此等风声过去,你再回去如何?”


    青钰漠然地看着他,“后面的事情,我自己会面对。”


    她抬脚要走,李昭允却分毫不让,男人身材颀长,高大身影逆着阳光站在门口,堵住了她全部离开的希望。


    青钰咬牙道:“你让开!”


    李昭允说:“我本无权妨碍你,但外面确实危险,你若出去被抓,我与元微,又何必费尽心思救你出来?”


    青钰额角作痛,恨恨地盯了他半晌,忽然反身拂袖,抓住了桌上的青花瓷壶,便朝他狠狠砸去。


    手臂却被人一拉,那人力道稳健,不容她多动一下。


    手中瓷壶从掌间滑落。


    一声脆响,水花溅起,碎瓷零落在脚边。


    青钰转过身,看着章郢,眸中携霜带火,难以置信道:“你……”


    章郢微抿薄唇,眼色微深,挡在了李昭允的面前,低声道:“现在全城戒严,官兵在四处搜查我们的下落,公主先冷静,不要乱来。”


    青钰冷然回道:“乱来?我乱不乱来,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将我救出来,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吗?”她猛地抬手,指着李昭允道:“他借势从宗府脱身,若非我身陷囹圄,他就该被关一辈子!”


    李昭允被她这样指着,面色冷淡,缄默不言。


    章郢与她对视,皱眉冷道:“你不要意气用事。”


    这岂是一个概念的?殿下确实借势从宗府脱身,但从今以后,前路只会更加艰难,从前兄弟之间相安无事,皇帝为了保全仁君的名声,不会贸然动这个兄长,但如今,殿下既然在不被赦免的情况下擅自离开,皇帝便可趁机直取殿下性命。


    而她,无论李昭允如何,她此刻出去,都不会捞到半分好处。


    青钰看着章郢,只道:“让开!”她着急地去捶他,“你让我走!现在这个时候,只要我能及时赶回去,我手上还有谢家的证据,他们现在正中下怀,只要我能将折子递入长安,朝廷就有理由问罪……”


    “章郢。”她急得去拉他衣袖,甚至有些哀求道:“你和谢定琰并非一路人,你何必又护着谢家?平西王府只要不插手此事,只要你护着我平安回去,他日我必还你人情,好不好?这是扳倒谢家的大好时机,届时天高皇帝远,昔日谢家的势力,不是由得你平西王府随意吞并?”


    她仰头望着他,眼神甚至有些疯狂,一瞬间又好像变回了最开始那个冷酷极端的长宁公主。


    章郢淡淡俯视着她,分毫不让。


    他从她那双漂亮透冷的眼睛里,只看到了她浓浓的癫狂极端。


    为什么非要离开不可?那些事情就这么重要吗?她为了不放过手中的权势,不斗输给任何人,宁可再次冒险吗?


    他蓦地弯腰,俯身靠近她,缓缓问道:“是不是为了权势,为了铲除障碍,你什么条件都愿意给?”


    她微微一惊,抬眼望着他,他眉目沉凝,俊容逆光,双眸一眼望不到底。


    青钰忽然冷静下来。


    她垂眸沉思片刻,忽然抬眼笑了笑,伸手攀住他的手臂,语气缓和道:“我向来都是如此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章郢,只要这回你肯帮我,我保证,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除了男女之事,我都能答应……”


    章郢眼底腾火,缄默不语。


    她知他对她定有旁的好感,手便往下探入他的袖中,握住他的手,谁知刚刚触碰到他,章郢忽然抽回了手,一字一顿道:“想都别想。”


    她可以疯狂,只要他还有理智,就不会允许她只身犯险。


    更何况……章郢心底万分清楚,眼下的局势对她来说并不是最糟的,因为还有更糟的事情在后头,但他此刻不能告诉她。


    青钰都放下身段至此,没想到他还是选择拒绝,她难以置信,心底怒潮起伏,眼睛微微泛红,咬唇道:“好说歹说都不肯让开,你们这般做派,难不成是要困住我?”


    她眼底的微红刺得他面色遽僵,他微一狠心,竟是大步上前,将她整个人从一片碎瓷之中扛了起来。


    青钰惊怒异常,被迫伏在他的肩头,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背,隔着薄薄的春衫,尖利的指甲直直划入他的后背,章郢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大步走到床边,将她往上头一放,大掌握住她双肩,手间力道沉稳,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知你反感殿下,更放不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但暂且忍一忍,忍一忍好不好?”


    她挣扎不开,带着一股火气盯着他,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


    当年她和夫君身处民间,就是因为没有权势,所以才备受欺辱,也就是因为权势,她才会被哥哥推下悬崖!


    她彻底看清了,这世上只有权势才是永恒的,才是可靠的,至亲背叛她,爱人被人杀死,谁都指望不上,只有她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备受欺辱!


    青钰想起从前,眼神泛红,心底涌起万分不甘。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拼命挣扎,抬脚便要踢他,他侧身一压右膝,反将她双腿一压,将她虚虚困在怀里,才低声道:“别生气,长宁,你信我,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了。”


    他抬手,摩挲着她的后颈,嗓音低沉柔和,却不容抗拒:“你若执意要犯险……”


    他语速极慢,微微泛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后颈。


    青钰瞬间了然,后背蓦地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此刻是弱势,她斗不过他。


    若她还继续闹,他是不是会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她劈晕过去?


    她垂目,抿了抿唇,整个人安静下来,偏头不想理他。


    他收回手,微微一笑,嗓音低沉沉的,十分撩人,“乖,长宁公主走到这一步,一定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是不是?”


    他这话像是在哄小孩儿,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虽听不清他们靠这么近,到底在说什么,但眼见着方才差点行凶的妹妹现在安静下来了,李昭允怔然站在门口,黑眸盯着这二人,眉心微微蹙起。


    章郢与她终究是结发夫妻,从前这小姑娘平素脾气极好,但也会有偶尔闹腾的时候,他哄她的手段早就练就过千八百遍,哪怕她如今变化颇大,骨子里到底也还是他的阿钰,他又怎会不知道要怎样顺毛?


    他耐着性子继续哄:“如今外界只以为,是公主绑走了臣和殿下,公主留在这里,臣和殿下才有继续演下去的机会,公主如此,虽能更安全,但其实也是在帮我们,我们和公主是各取所需,是不是?”


    她最厌被人无端帮助,欠人人情,心高气傲至此,若老是强调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她反倒不愿承情。


    他便故意说是各取所需,果然,青钰的神色微微缓和下来,僵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章郢又微微转身,冲李昭允使了个眼色,李昭允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章郢又说:“这间屋子,就留给公主一人,臣和殿下都会在隔壁住着。公主对殿下用了刑,殿下十指现在伤着,做不得重活,日常起居之上少不得需要臣帮忙,公主可能理解?”


    青钰依旧不吭声。


    但这模样,就是微微松动了点儿的意思。


    她看似面冷心硬,实际上耳根子软,自己干过的事情,只要是不占理的,便不会步步紧逼,他此刻提李昭允的一双手,也是暗示她已经出过气了,让她因此打消几分火气。


    章郢缓缓地放开她,站起身来,眸底明亮摄人。


    后退几步,终于转身出去。


    李昭允正拢袖站在一棵树下,落叶停留在发顶肩头,他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抬头看着天边流云,漆黑的眸子望不见底,亦难知在想写什么。


    章郢快步出来,抬手行礼道:“殿下。”


    李昭允转目看他,微笑着颔首道:“元微,孤现在相信了,你对钰儿,确实是带有真情的。”


    章郢心底苦笑,只道:“殿下往后还是尽量避开她罢。”


    “孤知道,她放不下。”李昭允叹息道:“罢了。今日若非子初擅作主张,也不会落得如今境地,孤与钰儿本应早就分道扬镳,往后,孤也不会对她横加干涉。”


    她究竟还是长大了啊。


    当初万分依赖他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这么大了,能独当一面,旁人或畏惧她、或尊敬她、或怨恨她、或仰慕她,她活得虽不容易,却也比他以为的任何一个结果都还要骄傲肆意,这就够了。


    他不算一个合格的哥哥,没有立场干涉她。


    李昭允垂下眼,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道:“之后如何打算,元微应该都筹谋好了吧?”


    章郢淡淡道:“之后,谢定琰定会很快察觉到蹊跷,他一定会选择妥协,去平西王府交涉,意欲将殿下接回谢府。”


    李昭允不置可否。


    “但,这不是臣的目的。”章郢突兀一笑,扬眉道:“究竟后来如何,皆看当今皇帝,会如何选择了。”


    他在卖关子。


    李昭允转身看着他,也笑了笑,抬手轻敲他肩一下,到底忍不住,呵斥道:“孤便由得你将孤四处摆弄,当作棋子?”


    章郢混不在意地一笑,剑眉入鬓,端得是疏朗风流,“怎奈何,唯独殿下镇得住这谢氏一族,臣用一用,殿下一定不介意。”


    确实不介意。李昭允眼底微微一黯。


    怎会介意呢?不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了,枉这些人都尊称他一声“殿下”,可这皇太子的身份,真真切切是他的父亲亲自降旨废掉的。


    察觉出他在想什么,章郢笑意一收,真切道:“当年殿下为何被废,臣等都是明白的,所以在臣等眼里,殿下到底还是殿下。”


    他们愿意追随。


    李昭允心底微微一动,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章郢蓦地回身,已大步推门重新进了青钰所在的那间屋子,却见窗子大开着,方才好不容易哄得安静下来的小姑娘已是失去踪影。


    阿钰翻窗跑了?


    章郢眉头皱得死紧,李昭允跟着进来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担忧道:“她到底是倔,只是如今全城戒严,她又能上哪去?”


    章郢沉声道:“她虽爱逞意气,却也不笨,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抓。殿下先去给手上药罢,臣追过去看看。”


    第49章第四十九章


    青钰翻窗时, 心里不住地冷笑。


    章郢到底是越活越回去了, 与她交锋这么久,还这样掉以轻心,他从前那些把她逼得无计可施的本事哪儿去了?如今软硬兼施,打一巴掌再给点糖吃, 她若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恐怕会被他迷惑得晕头转向。


    可她早就不是那种小姑娘了, 她才不吃这一套。


    不让她走?为了她好?她偏要走。


    这些人,根本就不能站在她的立场上,理解她的想法。她无须和他们解释, 同样的, 他们也不能动摇她的意志, 谁也不行。


    青钰提着厚重的裙摆,动作敏捷地跃下了窗子,悄悄地绕着后门,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外走。


    “姑娘。”


    身后响起苍老沙哑的声音, 青钰眼皮一跳, 迅速转过身来, 紧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是这处宅子主人, 陈阿婆。


    青钰记得方才进来时, 便是这位阿婆一路带路, 只是她跳窗不走正门, 这阿婆作甚会在这里发现她?


    青钰紧惕地盯着她, 眼神泛冷。


    陈阿婆上了年纪, 腰背伛偻,见她这般紧张,便慈祥地笑道:“姑娘不必紧张,方才老妇正在外头劈柴,听见那屋子里传来争吵声,这才过来瞧瞧有没有大碍,不曾想,竟看见姑娘在跳窗。”


    青钰绷直的背脊这才微微放松了一丝。


    她略笑了笑,“让阿婆见笑,我与哥哥拌嘴两句,不过是寻常吵闹。”


    陈阿婆缓缓上前,拉了青钰的手,拍了拍,“唉,姑娘啊,方才那么大动静,又怎么会是寻常拌嘴?姑娘听老婆子一句劝,年轻人啊,莫要意气用事,少与亲人置气,将来悔起来,就怕连机会都没了。”


    青钰微微一怔。


    陈阿婆叹息道:“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我本有两个儿子,老大小时候,便与老二不和,后来老大从军去了,一去便是十年不归,后来老二也长大了,娶了媳妇儿,却还是念着兄长,本以为他兴许死了,谁知有一年,他回来了,只是废了一条腿,染了恶疾,是军队里不要他,把他赶回来的。”


    “我那小儿子便好生照顾着,小时候拌嘴的恩怨,那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老大到底病好不了了,没过几个月便病死了,后来没过多久,我那小儿子也从军去了,抛下老婆子我,还有他的媳妇儿,至今都没回来。”


    “年轻人,一定要珍惜眼前人,这世上最好的,便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青钰彻底愣住了,陈阿婆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姑娘和那两位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没有我们这些人要吃的苦头,更要好生珍惜了,老婆子言尽于此,姑娘好自珍重吧。”


    她说完,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外走去,直至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青钰在原地站了许久,忽然讽刺一笑。


    不一样的。


    根本就不一样,平凡人家兄弟姊妹互相扶持,可皇家,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她只当听了一番笑话,毫不留恋地抬脚离开。


    三人消失不见后,谢定琰和宗扈同时下了死令,即刻包围全城,水陆全部停运,一切商贾不得随意出入,与此同时,宋祁的密信早已传出青州,迅速赶往长安和附近最近的雍州。


    宋祁跟在公主身边多年,从前是在长安,天子脚下,旁人做的都是暗地里的勾当,今日你弹劾我,明日我弹劾他的,今日这等大阵仗却是头一次遇到,但宋祁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们越是不择手段,越是代表他们没有得逞,只要没有证实公主已经出事,大局就还能稳住。


    长宁此番前来,并非孤身一人,不留后手。


    这里到底是藩镇的地盘,不留后手无疑是自寻死路,长宁心知肚明,皇帝也心知肚明,所以距此地最近的雍州,所盘踞的节度使贺炆,便是长宁的后手。


    贺炆与高家结有姻亲,虽不及高氏一族作威作福,却也算是一丘之貉,选他,也是与青钰在互相帮助的同时,更能相互制约,如今青钰出事,贺炆定能很快收到消息,派人过来救场。


    但在此之前,整个青州都是一片乱象。


    更遑论这小小的南乡县了。


    官兵挨家挨户地搜查,青钰刚刚走出深巷,便看见一队人骑着马飞驰而去,马蹄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她取下满头金钗,迟疑片刻,又取下了面纱,如此,他们或许认不出她来了。


    这方圆几条街,因官兵搜查,大多已关门拒客,只有一家酒楼还勉强做着生意,青钰蹲下抹了灰尘在脸上,快步走进那家酒楼,寻了处最角落的地方坐下,店小二眼尖地瞧见了,过来笑着道:“这位客官不知要吃什么?”


    青钰随身不带银两,便随便拿了只金钗出来,淡淡道:“一杯清酒,再随便上两个菜。”


    那店小二一看这金钗,瞬间眼睛都直了,这金钗一看就价值连城,他在这儿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豪气的,当下态度也多了三分谄媚,连忙赔笑道:“好好好,小的这就去安排,客官稍等。”


    说完,他小跑着去吩咐了。青钰正要收回目光,却看见不远处有几个窃窃私语的男子,正瞧瞧地打量着她。


    青钰垂下眼帘。


    她一不戴面纱,衣着华贵,出手客气,这样……似乎有些招眼了。


    青钰曲指扣了扣桌面,店小二又连忙折返回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青钰淡淡道:“附耳过来。”


    店小二闻言,弯腰凑了过去,青钰微微偏头,在他耳边低语道:“方才那金钗,够你换几百两银子,你去给我置办一件不起眼的普通衣裳来,送到楼上厢房里去,做得隐蔽些。你若敢让人别人知道,信不信我这等出手阔气之人,也能随随便便捏死你?”


    她语气清淡,把“捏死人”说得好像吃饭睡觉一般,那店小二腿都要吓软了,连连应是,忙不迭地跑了开去。


    青钰抬壶甄满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所有人。


    这家客栈倒挺热闹,最近这事引起了不少揣测,这些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天花乱坠,也真是什么都敢瞎猜,但三言两语之间,竟然都是偏向谢家和平西王府的。


    “自从三年前那事儿之后,还没有过这么大阵仗!这些年,贺大人将这里治理得好,上头又有平西王压着,朝廷也管不着我们这儿来,比起三年前吃不饱饭的日子,我们现在过得都挺不错的。”


    “怕就怕又出了什么事儿,那些权贵争啊夺的,我以前听说,太子被废之后,朝廷早就想对付谢族了,谢大人那么好,应该不会出事吧……”


    “好像是宗府出事儿了……”


    “宗府?该不会前些日子来的长宁公主,突然要杀那位……”


    “唉,这皇家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从长安派来的当官的,八成是来者不善就是了。”


    “……”


    青钰一边喝着茶听他们说话,一边挑了挑眉。


    想不到谢章两家,在当地的威望远超过她的预想,权势固然重要,但在百姓之间树立的民心,更是重中之重,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高皇帝远,身为藩镇,他们对百姓影响力已经远超朝廷。


    甚至在百姓的眼里,朝廷是恶人,只会给他们增加赋税,带来动乱。


    青钰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御书房时,皇帝对她说的话。


    皇帝对她说:“长宁,朕从前在能力威望之上,不如李昭允,但朕确确实实,是想做民君,让这天下日趋太平。”


    “你肯跟随朕,朕迟早会让你知道,你并没有选错,你舍弃的那些人,在这偌大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做你的敌人又怎样?朕给你无尽的权势,这天下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选择站在你这一边。”


    上位者斗来斗去,会关心的只是醉心名利之徒,那些百姓其实无所谓的。青钰一直都知道,皇帝的话说得未必不对,但她更记得,夫君曾经对她说,若当权者能弃百姓存亡于不顾,看似名利双收,实则等他高楼坍塌之时,便是自取灭亡之时。


    可得民心者不会。


    不得不说,在这里,比起朝廷,是平西王赢了,也是章郢赢了,他是个聪明人,若她能早些认识他,在一切都毁掉之前认识他,或许她会与他做朋友。


    但现在,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自己都不知道。


    青钰随口吃了几口菜,并没有什么胃口,她等够了,便起身往楼上走去,因她生得太美,腰肢纤细,气质高华,一起身周围便不断有目光朝她扫来,青钰的余光瞥见几人悄悄起身跟在她身后,心底冷嘲,暗暗握紧了袖中短刀——这是她出来时顺便从陈阿婆家的厨房里拿的,正好自己心情不爽,也好拿人开刀。


    店小二早已在厢房外等候,见青钰来了,忙推开门请她进去,青钰进去之前微微一顿,低声道:“有人跟着我,看样子像是坏人,再给你一只价值连城的簪花,你即刻去报官,记着,是去州衙门,不是去找县令。”


    那店小二闻言吓得腿软,连忙环顾四周,又纳闷道:“为何要舍近求远……”


    “做便是,不许多问。”青钰站在门口,冷淡道:“去了州衙门,先去找别驾宋大人,不许告诉任何人。其余之事便与你无关了,至于这间厢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来。”


    那店小二连连称是,青钰从袖中拿出簪花,抬脚走了进去。


    厢房门阖上。


    青钰背靠着门,悄悄抽出了刀。


    第50章第五十章


    宋祁带着一队人马赶来这客栈时,厢房里趴着几个男子,脖子被开了口子,鲜血流了一地。


    都已经断气了,一刀毙命。


    宋祁抬手屏退左右,避开地上的血跨过去,蹲下来细细检查一番,细长的手指挑开死者被刀划开的衣裳,在死者的怀里瞧见一方帕子。


    上面蝇头小字,需要仔细分辨。


    宋祁心底暗暗思忖。


    公主既然还在悄悄传递消息,约他酉时在城门附近见面,人目前应该还是安全的,只是不知章郢和废太子又在何处?他们难道已经分开了?


    宋祁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入怀里,拂袖起身,负手淡淡道:“来晚了一步,行凶之人已经逃了,查清这几人的身份,知会家人过来罢。”


    ……


    酉初,一身淡青裙衫的青钰行色匆匆,躲在城门附近的深巷子里,静静等待着宋祁的出现。


    不知等了多久,马蹄声渐渐响起,宋祁高踞马上,慢慢过来。


    他今夜没穿官府,而是身披青墨色的披风,暗沉的披风衬得他五官白皙,侧脸俊朗,夜风穿街而过,披风猎猎作响。


    他在耐心等她。


    青钰心底微喜,正要出来,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刹那,后衣领却是一紧,随即腰肢被人横向一搂,整个人往后栽去。


    她睁大眼,来不及呼救,一只手却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唇。


    身后是温暖的躯体。


    隔着薄薄的春衫,那人的温度瞬间传达过来,一股热流顺着她紧绷的背脊直冲而上,只烫得青钰耳根瞬间红得似血。


    她闻出了他的味道。


    又是他,章郢。


    她有些恼怒,拼命地挣扎起来,双手拍打着他的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章郢紧紧搂着她,抬起眼帘,眼神冰冷地盯了一眼城门的宋祁,手臂用力,将青钰缓缓往后拖。


    青钰睁大眼,清澈的眼底倒映着城门两边的火光,以及宋祁的越来越远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浑然不知这幽深小巷之中,他一心寻找的公主正深陷困境。


    他离她越来越远……


    眼见着她可以回去的希望,就这样彻底破碎。


    青钰伸手欲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那抹熟悉的背影消失在目光中,直到身影彻底没入黑暗之后,才颓然垂下了双目,一股功亏一篑的愤怒烧上心头,紧接着便是浓浓的无力感。


    章郢没有放开她,只微微松开了捂着她的手,在她耳边道:“是陷阱。”


    青钰冷笑。


    他知她此刻异常恼火,静默片刻,倒也不再过多解释,只抬手点了她哑穴,将她打横抱起,朝另一处走去。


    青钰沉凝在他的怀中,闭上眼,心底却是彻骨的凉,冷风兜头吹来,章郢微微偏身,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寒风。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人是王孙贵胄,气质清雅俊逸举世无双,偏偏举止令她费解又生厌。


    他凭什么老为她着想?他有什么立场老是这样抓着她不放?


    青钰闭眼不动,直到身子被他缓缓地放了下来,她软软靠在他的怀里,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章郢柔声道:“睁开眼看看。”


    青钰不耐烦地睁眼,却愣住了。


    这是离城门最近的一家酒楼,换了个角度从上往下看,便能清晰地看见一队人马藏在暗处,似乎在悄悄观察着宋祁的动向。


    “那队人里面,有宋祁的亲信,从你们来青州的第一日起,我们便会竭力安插奸细。”章郢贴着她的耳廓,温声道:“你身边暗插不了人,但宋祁不同,他不过区区别驾,行踪皆在旁人掌控之中。”


    他一边耐心地告诉她真相,右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小孩儿,怕她此刻过去难过。


    青钰怔怔地望着下方。


    章郢道:“公主很聪明,换了旁人,只怕早就坚持不到这一步。公主不是输在策略之上,只是输在,这里是青州。”


    青州不比长安,在青州,大到上下官员,小到市井混混,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耳目。


    所以他为什么会说,青钰是逃不掉的。


    就算她能平安回去,见到秋娥雪黛,能不能平安离开青州,又是另一回事了。


    整个南乡县,此刻都不太平。


    青钰好似听不到他的话,只怔怔地盯着下面那队暗中拿着刀蓄势待发的官兵,直到宋祁等不人,调转马头离去,那队人也终于散了,她无端心悸,呼吸微微沉重起来,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衣袖,将他的袍子揉得微微发皱。


    章郢目光掠过衣袖,并没有说什么,只抬手点开了她的哑穴。


    青钰能说话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回不去,又能去哪呢?


    她低下头,双腿微微屈起,伸手环住自己的双膝。


    长发顺着肩背滑下,皎皎月辉自天上洒落,给她周身洒上一层淡淡的莹白。


    肌肤胜雪,黑发泛光,下压的长睫微微煽动,仿佛兜住了一抹明亮的月华,像一幅清新雅致的水墨画,画中人婀娜妩媚,令他心颤。


    章郢有些挪不开眼。


    心火从心口一路烧了起来,流窜至四肢百骸,此时此刻,是否相认的计较都被他短暂地忘却了,他回过神来时,已将她再次抱入了怀中,怀中女子还没开始挣扎,他就贴着她的侧脸,柔声道:“随我回去,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什么都不用担心?


    同样的话,阿延也对她说过。


    青钰闭上眼,又睁开眼,轻轻反问道:“你们这些人,都这么喜欢向人许诺么?”


    章郢一怔。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指着上头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说道:“这里,也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是后来,他死在了我面前。”


    酒楼上悬着数盏红灯笼,暖光映照下,锦衣风流的世子章郢彻底愣住了,她的发带被风吹动,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脸。


    他也想起来了。


    时光回溯,他哄着那小姑娘时,也总是会说“没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当真了,所以后来,自然也深深地绝望过。


    青钰推开他起身,拍了拍裙衫,淡淡道:“我饿了,我要吃好吃的。”


    她挑起眼角看着他,一副就是占了理的样子。


    章郢笑出声,“好。”


    酒楼的饭菜吃得令人感觉腻味,青钰偏要章郢带她去吃路边小摊,拧不过心尖上的小姑娘,他便利用身份之便,让自己的亲信打通了关系,将这一块的守备都调离了去,才领着青钰过去坐下。


    店家是个眉目慈祥的老人,见了章郢,笑着道:“原来是文大人啊,这位可是令夫人?”


    章郢的目光落在青钰身上,眼神微微含笑,青钰连忙解释道:“不是!”


    说完又觉得纳闷。


    她急着解释什么?被人误会又不会掉一块肉,越是这样急于解释,越是显得好像有什么一样。


    青钰默默低下头,没有再吭声。店家那厢收拾好了,过来笑道:“不知二位想吃什么?”


    章郢道:“两碗阳春面。”


    “好嘞!”店家笑着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忙活了。过了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摆在了他们面前,面上蒸腾着袅袅雾气,模糊了对方的眉眼。


    青钰看着这简陋的碗、卖相不甚好看的面、不太干净的木制筷子,一时没动。


    有些嫌弃。


    章郢隔着雾气对她笑,“怎么?习惯了锦衣玉食,却是瞧不上民间俗物?”


    青钰抬眼,瞪他一下。


    “吃就吃。”


    她拿起筷子,低头挑起一根面,试探性地张嘴咬了一小口,嚼了嚼,眼睛却微微亮了。


    真好吃!


    公主府的厨子做惯了山珍海味,味道却没有民间做得入味儿,这般惨了半分烟火气息的阳春面,正是她梦中所惦记的熟悉味道。


    青钰大快朵颐起来,吃得急了些,却又总是被烫到,小姑娘悄悄哈着气,鬓边一缕发险些垂落到碗里,章郢伸手,帮她拢了拢碎发,语气温柔地自己都没有察觉。


    “慢些吃,别呛着了。”


    青钰是真的饿了,她本来不觉得自己饿了,或许是之前的食物不够美味,如今一闻到这阳春面的味道,就感觉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她捧着热腾腾的面,吃完了一碗,又朝店家要了一碗。


    这一瞬间,就好像回了三年前。


    她是一介孤女,从不挑三拣四,爱吃路边小贩卖的吃食,也曾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也曾举着糖葫芦非要阿延也尝一口,后来恢复记忆后,青钰身为顶顶尊贵的公主殿下,却再也不曾吃过民间的东西了。


    青钰不知吃了多久,直到再也吃不下了,这才抬起了头,却发现章郢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扣扣桌面,斜眼睨他,“瞧我做什么?”


    他说:“在民间过日子,并不比在皇宫差,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他隔着桌子,挽起唇角,笑容轻轻绽开了,眉眼好看得惊心摄目,“如果给你一次机会,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你愿意吗?”


    “什么?”青钰好像没听清一般,睁大眼望着他。


    他又说:“长宁,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喜欢你的不是君延,更不是文喆,而是最真实的他,是章家的长子,名郢,字元微。


    章元微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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