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引蛇出洞 “要不要我帮你一下?”……
甄婵婼站起身, 拍目光投向那条流经田地的溪流。“夫君随我来。”她说着,便自行沿着那分支溪流,一路向下游走去。
聂峋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立刻跟上。他见她一直低着头, 目光扫视着溪流两岸,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 默不作声地沿着溪流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忽然,走在前面的甄婵婼停下了脚步。
她在灌木丛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捻起一些碎屑。那些碎屑呈红白相间之色,质地有些像碾碎的石块残渣, 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分散。
聂峋也蹲到她身边,看着她用手帕将那些碎屑收集起来,捧到眼前。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捻起一点,凑到鼻下仔细嗅了嗅。
“是丹药炼制的废料, ”聂峋抬起眼皮,“其中含有朱砂。”
他在宫中巡查过宫内的炼丹坊, 在专门处理废料的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他记得清楚, 宫人们对这种炼丹后的残渣极为忌惮, 都是用密封性极好的箱子层层装好, 运到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外, 深埋地下。老宫人在一旁告诫, 说此物若是处置不当, 渗入水土,会遗祸无穷。
“应该就是它了。”甄婵婼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站起身,重新沿着来路往回走,再次回到那几块宝地旁。
甄婵婼让聂峋从不同位置分别挖了几份土壤, 仔细用油纸包好,便悄无声息地下了山,径直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甄婵婼取来一个瓦罐,放入一部分带回的土壤,加入清水,放在小泥炉上缓缓加热煮沸,然后取出一块白布蒙在罐口。
聂峋和金姑都守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瓦罐中的水逐渐沸腾,蒸汽氤氲而上。
一段时间后,甄婵婼示意可以了。金姑小心翼翼地移开瓦罐,待其稍凉,才解开了罐口的白布。
三人目光同时落在上面,只见原本洁白的布,吸附聚集了无数的银白色液珠。
“是汞珠。”聂峋出声道。
为了进一步确认,甄婵婼又让金姑去附近的农田里,挖来一些普通的土壤。她将两种土壤分别装入两个相同的花盆,并在每盆中都种上几株生长迅速的豆苗。
接下来的几天,甄婵婼每日仔细观察着两盆豆苗的变化。不过三四日光景,对比便已鲜明。用普通土壤种植的豆苗翠绿茁壮,而用宝地土壤种植的那一盆,豆苗的叶片开始出现萎黄卷边的迹象,生长也明显停滞,与云清观田地里那些病恹恹的植株症状一模一样。
看着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甄婵婼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病因已然确凿,接下来,便是要找出下毒之人,并设法解决了。
她带着这两盆豆苗,再次与聂峋一同上山,找到了郑淮安。
甄婵婼将他们的发现以及结果,向郑淮安娓娓道来。郑淮安先是震惊得瞠目结舌,随即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表哥,”甄婵婼引导着他,“你好好想一下,前前后后,到底有没有无意中招惹过什么人?尤其是,也懂得丹药炼制之术的人。普通百姓,根本不知晓丹药废料的厉害,他们想祸害土地,无非是用盐碱或者粪便那些粗浅法子。”
郑淮安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许久,他渐渐迟疑地喃喃出声:“难道……难道是浮坞他……?”
“浮坞?”甄婵婼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初到清水镇那日,在镇口遇到的那个江湖术士。
“他是何人?”她追问道。
郑淮安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是惋惜,又似是愤懑:“他……他曾是我师兄。我们本是同门,师承先师学习道法丹术。可他……唉,他心术不正,耐不住清修,总想着走捷径,钻研那些旁门左道的邪术。先师在世时便多次训诫于他,他却屡教不改。后来先师临终之际,认为他心性不定,难当大任,便将这云清观托付给了我。他当时便气得拂袖而去,自此再无往来……难道,他竟因此记恨于我,使出这般下作手段?”他越说越气,“可这样除了解一时之气,又有什么好处呢!宝地跟他有什么仇!”
甄婵婼转了转眼睛,提醒道:“表哥,你之前不是说过,是那个叫陈最的乡绅,哄骗你签了契子,想要低价买下这些地?依我看,恐怕这陈乡绅,也是被那浮坞给骗了。”
郑淮安抬起头,有些不解。
甄婵婼继续抽丝剥茧:“或许,是那浮坞知晓这几块地的价值,告知了陈最,但又想从中多捞取一些好处。所以他便暗中施了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让你的土地变得不再肥沃,收成无望。如此,他便可怂恿陈最趁机压价,低价购入。陈最少花了钱,心中自然高兴,届时给浮坞的中介之利想必也会丰厚许多。如此一来,浮坞既解了当年被你夺去道观的私愤,又得了实利,一举两得,他何乐而不为?”
郑淮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气得猛地一甩袖子,怒道:“好个奸诈小人!竟使出如此毒计!可……可眼下,事情已经发生,这地该如何是好?就算抓住了他,这土里的毒,又如何能解?”他看着那两盆奄奄一息的豆苗,又一脸揪心。
甄婵婼却笑了笑,成竹在胸。她示意郑淮安附耳过来,将自己的计划徐徐道来。
……
次日开始,清水镇上便开始流传起一个令人不安的流言。起初只是三两人在茶余饭后窃窃私语,说镇上似乎有人出现了莫名的腹痛之症,呕吐不止。接着,便有人煞有介事地说,自己好友去报了官,言辞凿凿地指控定是有那丧尽天良的恶人,在镇子上游的水源处投了毒!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一时间,人心惶惶,谈水色变。官府起初并未太在意,直到接连有消息传来,说那腹痛之症愈发严重,竟已陆续有几人不治身亡,看来此毒十分凶险猛烈。
这下,官府再也坐不住了,张贴告示,宣称要彻查此案,并悬赏鼓励民众举报线索,誓要揪出这投毒恶徒。百姓们本就惶恐,见官府动了真格,更是群情激愤,纷纷互相监督,留意着身边是否有形迹可疑之人,势要将这隐藏的坏人抓出来示众。
就在这满城风雨人人自危的氛围下,某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一个用布巾半蒙着脸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推着一辆车,一路朝着清水山的方向行去。
那身影一路疾行,直走到云清观后院门外才停下。他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便开始奋力在地上挖坑,累得哼哧哼哧直喘粗气。
一只大手突然从他身后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不要我帮你一下?”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多谢兄弟……”那黑影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话一出口才猛地惊觉不对,骇然回头。
霎时间,周围火把大亮。
跳跃的火光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昼,映出了聂峋带着冷冽笑意的脸庞,以及他身后一群手持棍棒衙役打扮的官差。
“果然是你,浮坞道长。”聂峋冷眼看他,手下用力,“人赃并获,拿下!”
“是!”身后的官差们齐声应和,扑上前去便将那吓得瘫软在地的黑影捆了个结结实实。
车上麻袋里面露出的,正是红白相间的丹药废料。
原来,那日甄婵婼定计之后,聂峋便立刻去见了当地官府的主事官员,亮明了身份,说明了缘由,请求官府协助,演一出引蛇出洞的戏码。
官府听闻此事涉及中原官员,又关乎地方安宁,哪敢怠慢,自是全力配合。他们依计散布有人中毒的谣言,并派了得力人手,暗中盯紧了有重大嫌疑的浮坞。果然,做贼心虚的浮坞听到风声,生怕自己藏在家中的大量朱砂废料被发现,成为铁证,便想着趁夜转移,找个僻静地方深埋,却不料正中了聂峋与甄婵婼设下的圈套。
人赃并获,浮坞无从抵赖,只得在审讯中如实招供,其动机与甄婵婼推测的一般无二。
那乡绅陈最听闻自己心心念念的宝地竟是被浮坞暗中下了剧毒,成了种什么死什么的绝地,又惊又怒,气得当场撕毁了那份骗来的契子,再也不敢提购买之事。
“婼婼,”事情了结后,郑淮安看着那几块依旧病恹恹的土地,忧心忡忡地问,“这地可有治理的法子?总不能一直这样荒废着。”
甄婵婼点了点头,却又微微蹙眉:“法子自然是有。书中记载,对于此类毒素渗透之土,有一立竿见影之法,便是换土。你之前换得太浅,加上浮坞总来重新下毒,所以没有见效。”
“眼下需得招募大量人力,至少深挖一尺毒土,全部运走,送至无人的荒僻深谷,进行深埋处理。而后,再从干净的山地,运来新土覆盖其上。此法子耗时耗力,工程浩大,非一家一户所能为。”
聂峋闻言,却是一笑:“娘子无需为人力担忧,此事交由为夫来办。”
他再次去了官府,不过这次并非私下商议,他正色告知当地官员,此地上游水土受炼丹废料污染,毒性剧烈,人畜若长期食用此地所产谷物,会逐渐出现严重中毒症状,危及性命,绝非儿戏。为保一方百姓安宁,必须立刻组织人手进行换土。若因处置不力,导致日后出现中毒事件,他必将此事原委,如实上奏,甚至亲自拜访南诏国陛下,陈明利害。
当地官员一听关乎政绩,吓得冷汗直流,哪里还敢有半分推诿怠慢,当即拍着胸脯保证,立刻征调民夫,拨付钱粮,全力支持换土工程。
不过数日,一场浩浩荡荡的换土行动便在云清观后的山坡上展开了。上百名民夫在官差的组织下,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挖土的挖土,运土的运土,填新土的填新土。
“表哥。”甄婵婼看着郑淮安一脸开心的笑,凑了上来,“可以跟我走了吗?”
第52章 他嘶吼着让她放弃 “你不许松手才是!……
雨幕连天, 风啸山谷。
甄婵婼紧紧攥着油纸伞的细杆,伞面在狂风里艰难支撑,不时有雨水斜侵进来,打湿她的鬓角和肩头。
她与郑淮安一同蹲在悬崖不远处的一块巨岩下, 每一次闪电划过后紧随而来的滚雷炸响, 震得她心头发颤, 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哆嗦。
她的目光越过迷蒙的雨帘,看向悬崖边那棵孤零零的百年杜鹃树上。
树生得倔强,主干粗壮,树皮斑驳, 大半根系紧紧抓住峭壁的缝隙,另有小半凌空探出,使得整棵树呈现出倾斜姿态,仿佛随时会一头栽进下方深不可测的幽谷。
最高的一根横枝上正悬吊着一把铁锹头,这是郑淮安从道观残存的杂书里看来的引雷土法。
“表哥, ”甄婵婼被湿雨冷得声音都发颤,“你这法子真能引天雷下来吗?”
郑淮安也没比她镇定多少。他身上的道袍早已湿透, 紧紧贴在身上。
听到表妹的问话, 他盯着铁锹, 也抱着手打着哆嗦:“古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以铁器悬于高木, 雷雨交加之时, 或可引天火相击。如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语气里泄出一丝底气不足,“至于这东风来不来, 何时来,劈得准不准,得看天意啊。”
为了凑齐清单上的奇珍异草,这一两个月来,他们三人踏遍了南诏边境的险山恶水。
郑淮安凭借着早年游历的见识,着实帮了大忙,顺利地采集到许多珍稀植株,都是他的功劳。如今册子上林林总总的要求,已完成了十之七八,只剩下最后两样最为棘手难寻的。
一是这雷击百年木,需得是树龄百年以上,再被天雷击中后,取其至阳至烈之气。
二是一枚百年蚌珠,需得是深水老蚌体内自然孕育,光泽莹润,有安神定魄之效。
后一样尚可寻访渔民重金求助,前一样,却真真是可遇不可求,非得靠眼前这般撞大运的冒险尝试。
聂峋身穿蓑衣,立在离悬崖更近些的岩石上。雨水顺着他斗笠串成水帘,蓑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只微仰着头,屏息凝神,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紧紧盯着乌云翻滚的天空。
他在等待,等待那一道自然伟力。耳中听见甄婵婼带着颤音的低语,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近些蹲下身来。
他为甄婵婼紧了紧身上那件蓑衣,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微微发青的嘴唇,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叫你在客栈里安心等着,你偏不听。”他责怪道,“如今叫这暴雨一淋,山风一激,回去若是发起热来,可怎么是好。”
甄婵婼却抬起眼,对他笑了笑。
她伸出手,拂去他额头顺着眉骨流下的雨水。
“我在客栈等着,心里会更慌,”她瘪瘪嘴角委屈道,“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的,只怕比在这里淋雨还要难受。不如陪着你,哪怕帮不上忙,哪怕只能远远看着,至少心里是踏实的。”
聂峋望着她坚定的眼神,心中似有暖流缓缓淌过,驱散了风雨寒意。
他替她系好蓑衣带子,重新站起身,回到了之前的位置继续等待。
雨下得更急了。
天河倒倾,扯天扯地的垂落。
风也愈发狂野,卷着雨从各个方向袭来,打得人脸颊生疼,眼睛更是难以睁开,只能眯成缝勉强视物。
天地间一片昏暗,闪电不时划破长空,照得惨白一片,重复陷入更深的黑暗。雷声滚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忽有一道前所未有的亮光,自浓黑的云涡猛地刺下。
【轰——】
【咔!】
耀眼的紫光向着那棵百年杜鹃树直直向下冲来,击中树冠,爆发出刺目的白炽光球,瞬间吞噬了整个树冠。
无数细电顺着枝桠疯狂游走,眨眼之间,郁郁葱葱的墨绿瞬间变成了焦黑一片。焦木的刺鼻味道猛地扩散开来,即使隔着这么远,甄婵婼和郑淮安也闻到了。
甄婵婼被骇得一声低呼,本能地向聂峋扑去。聂峋侧身张臂,将她结结实实地揽入怀中,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隔绝那刺目的白光。
他望着那棵冒起滚滚白烟的焦黑大树,心脏擂鼓般跳动。
成功了!竟然真的引下来了!
郑淮安也被这天地之威惊得半晌合不拢嘴,直到看见那雷火完全熄灭,他猛地回过神来,脸上迸出狂喜之色。
“成了!真的成了!”他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石斧。
他将石斧塞到聂峋手里:“快!妹夫!趁现在火刚熄,雷气还未完全散尽,速去将那最顶上的焦木砍下一段来!一定要最顶上的,受雷最纯!迟了,被雨水浸透,便失去效用了!”
聂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立刻点头。他松开甄婵婼,深深看了她一眼。
甄婵婼用力点了点头,松开了抓着他衣襟的手。
聂峋握紧那沉甸甸的石斧,足下一点,几个起落,便已靠近那悬崖边。雨水打在树干上,发出滋滋轻响,蒸腾起更多白雾。
那棵百年杜鹃,本就生长在险峻之处。它的主根深深扎进峭壁的石缝,但上方的树干却因为常年承受山风,明显向外倾斜,横着探出悬崖一.大截。被雷击后,靠近树冠的枝干焦化严重,更加脆弱不堪。
树下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绝壑,落脚处仅有勉强容下半只脚的狭窄石棱,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聂峋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踏得谨慎。他先试探着踩了踩杜鹃树根的岩石,确定承重无虞,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了那焦黑树干上较为粗壮的一处。入手处依旧滚烫,即便他手上早已戴了郑淮安准备的厚实皮套,那股灼人的热度依旧炙烤着他的手心。他咬紧牙关,忍住那股钻心的烫痛,脚下用力一蹬,借着支撑身体向上,另一只手迅速攀住更高处的一段枝桠。
焦木脆弱,在他身体重量和动作牵拉下,发出细微的咔嚓声。聂峋心头一凛,迅速望向树冠最顶端被雷火正面劈中的焦木,大约手腕粗细,一尺来长。
就是它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单脚勾住下方一根较粗的横枝,身体向上探去,右手紧握石斧,看准位置,运足臂力,猛地挥下。
石斧的刃口深深嵌入焦木之中。聂峋手腕用力一拧,那截雷击木应声而断,被他接在左手之中。
目标到手,聂峋心中稍定,就准备原路返回。
甄婵婼看得心惊肉跳,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见他成功砍下焦木准备回返,更是焦灼万分。她实在按捺不住,也顾不得郑淮安的劝阻,握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挪到了峭壁边。
她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聂峋垂落下来的袍角。其实她亦知如此并无多少帮助,无非是求个心理上的安慰。
聂峋低头看去,见她小脸煞白,浑身湿透,却倔强地站在风雨里,伸着手拽着自己,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他心中又是无奈又是熨帖,想叫她快退回去又不忍,“放心。”
【咔嚓!】
断裂声从他脚下传来。
脚下陡然一空。
聂峋脸色一变,只来得及将手中焦木奋力向郑淮安所在的方向抛去,自己整个人便随着那截断枝,朝着深渊直坠而下。
“聂峋!!!”
甄婵婼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她拽着他衣角,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扑,重重摔倒在泥泞湿滑的悬崖边缘,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
手臂被拉扯得剧痛,可她浑然不觉,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拖住减缓他下坠的势头。
聂峋一只手猛地探出,五指扣进了峭壁上的石缝。整个人完全悬空,挂在了悬崖之外。雨水冲刷着岩壁,他的手指瞬间被尖石割破,鲜血淋漓。
更要命的是,那石缝本就下雨后湿滑无比,根本无法长久支撑他的重量,开始一点点松动滑脱。
“表哥!快来帮忙!”甄婵婼哭喊着,趴在泥水里,另一只手也拼命去抓岩石固定身体,指尖在石面上抠出了血痕。
“嫱嫱!松手!快松手!”聂峋仰头,看着上方那张布满泪水的小脸,心如同被最钝的刀子来回割锯,痛彻心扉。
他宁愿自己摔下去,也绝不能拖着她一起。
“听话!松手!我会想办法!我会回来的!”他嘶吼着让她放弃。
“我不!”甄婵婼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只手缠得更紧,做着她能做到的微不足道的最后抵抗。
“你不许松手才是!聂峋!你敢松试试!”她哭喊着,泪水疯狂涌出。
郑淮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
他趴在甄婵婼身边,慌忙伸出手,想去抓聂峋的手臂。可探出大半个身子,也只勉强够到了聂峋那只扣着石缝的的手腕。崖边湿滑无处着力,根本无法将聂峋拉上来,只能勉强帮着分担一点下坠的力道。
三人僵持在了悬崖边上。
聂峋悬空吊着,扣着石缝的手指正一点点滑脱。
郑淮安的脸憋得通红,手臂剧烈打着颤。
【咻——】
一道乌黑的长影,如灵蛟摆尾掠过悬崖,在聂峋腰间缠了两圈,猛地绷直。
是一根长鞭。
聂峋只觉得腰间一紧,将他向上提起。
甄婵婼和郑淮安只觉得手上一轻,两人收势不及,再加上地面湿滑,顿时被力道带得向后翻滚出去,狼狈地摔在泥水里。
聂峋被那长鞭凌空拽回,跌在了离悬崖边数尺远的泥泞地面上。
第53章 安静地任她摆弄 “她是我的娘子,何苦……
甄婵婼顾不得浑身泥水, 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聂峋身边。
“聂峋!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双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着, 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聂峋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他下颌抵着她湿透的的发顶, 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劫后余生的剧烈心悸。
“我没事,没事了,别怕, 嫱嫱,别怕……”他反复低语着,安抚着她。
两人相拥着,只剩彼此的心跳。
郑淮安也挣扎着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目光投向长鞭飞来的方向。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深色劲装,外罩一件玄色披风, 兜帽微微拉起, 遮住了大半面容。他正缓缓收回那根长鞭, 仿佛刚才的救援不过是随手为之。
郑淮安定睛看去, 待那人走得近些。
他瞪大了眼睛。
“萧……萧世子?!”他手忙脚乱地从泥地里爬起来, 踉跄着向前两步, 又不敢确定, “真的是你?!萧敬泽?!”
聂峋松开甄婵婼,将她护在身后,自己看向那个立于风雨中的不速之客。
那人转过了脸,面向他们。
剑眉斜飞入鬓, 鼻梁高挺如峰,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冲刷不掉他周身的疏离冷峻。
……
一进房门,甄婵婼顾不得自己,急声求助金姑:“金姑,快去帮我找掌柜的要最好的金疮药止血散,再拿些干净的白布绷带来!热水!热水也快些备上!”
金姑也被他们狼狈的样子吓得不轻,连声应着,慌忙转身去了。
聂峋被甄婵婼按着坐在子上,他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手掌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外翻,看着颇有些骇人。
“嫱嫱,你先别管我,你自己……”
“别动。”她打断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他那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仔细查看。伤口沾着泥沙石屑,皮肉翻开,血迹斑斑。
她鼻子一酸,强忍着,用干净布巾轻柔地蘸去污迹。
聂峋低头看着她,安静地任她摆弄。
另一只大手忽地从旁伸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甄婵婼一怔,抬眼看去。
是萧敬泽。
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他眉头微微蹙着,目光落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
“他有的是人伺候,”萧敬泽开口嘲讽,“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手腕稍一用力,便将甄婵婼从聂峋面前拉开些许,自己则接过了她手中的布巾,向一旁愣住的金姑伸出了手。
金姑下意识地将药粉递了过去。
萧敬泽垂着眸,擦拭去甄婵婼掌心伤口里嵌着的泥污。
“嘶……”甄婵婼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眉头紧紧皱起,想缩回手。
萧敬泽没让她挣脱,“忍一忍。”他低声道。
“嫱嫱,你何时受的伤?”正在被金姑处理伤口的聂峋,听到甄婵婼的抽气声,这才注意到她掌心的惨状。他心头大震,霍地便要站起身。
“别动,药还没上好!”金姑慌忙按住他。
聂峋却哪里还坐得住,他甩开金姑的手,两步便跨到甄婵婼身边,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胳膊,想将她从萧敬泽身边拉开。
“谁让你救来着!”聂峋暴躁道,“她是我的娘子,何苦劳烦表兄你来费心处理!”
萧敬泽缓缓抬起眼皮,瞥了聂峋一眼,冷哼一声。
“废物。”他吐出两个字,讥诮道,“还要一个弱女子拼死拼活去救你,若不是她当时拽着,你现在,怕是连让我费心的机会都没有。”
聂峋脸色涨红,又转为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是,他懊悔,他后怕,他恨自己当时为何那般不小心,为何会让嫱嫱陷入那样的险境,甚至差一点就拖着她共赴黄泉!
可这份自责,从萧敬泽这个外人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道,成了对他尊严的羞辱和挑衅!
“你——”聂峋气血上涌,也顾不得手上伤口崩裂,一把攥住甄婵婼的手腕,就要将她拽回自己身后。
萧敬泽却并未松手。
他掀起眼皮,冷冷地看着聂峋因用力而再次渗血的手。
甄婵婼被两人拉扯,伤口被牵扯,疼得她冷汗涔涔,心乱如麻。
一直在旁边手足无措的郑淮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阿嚏!阿嚏!” 他搓了搓胳膊,适时地出声:“那个,我刚让掌柜的备好了热水,灌满了浴桶。这身上湿透,寒气入骨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大家还是各回各屋,赶紧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是正经!否则,这伤寒病症怕是跑不了。”
正在气头上的聂峋哪里听得进这劝解。
“呵,泡澡?倒是提醒我了。” 聂峋冷笑一声,“萧世子真是好雅兴,好巧不巧,偏偏今日出现在那等险峻之地,又恰好救了我们。倒不知表兄是何时开始跟着我们一路的,又是存的什么心思?”
他眉目如剑扫向萧敬泽:“之前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柳兰薇,到底是不是表兄你,安排来离间我们夫妻的?”
甄婵婼愕然看向聂峋,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突然提起柳兰薇。
萧敬泽微微蹙眉,抬眼看向聂峋,眼里一丝不耐。
“柳兰薇?”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什么人?”
他这反应,看在聂峋眼里,却是欲盖弥彰的伪装。
聂峋嘴角勾起一抹我就看你装到几时的讥诮冷笑,别开了脸。
甄婵婼见他这般,又是无奈又是气恼。
手腕上的疼痛让她心力交瘁,忍不住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捶了一下聂峋。
“聂峋!”她低声斥道,“你好好说话!无凭无据的,胡乱攀扯什么?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敬泽哥哥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会做那种龌龊下作的事情!你怎么就……”
聂峋满心都是对萧敬泽的防备质疑,如今听到甄婵婼话里话外,竟似在回护萧敬泽,那股邪火更是蹭蹭往上冒。
他气鼓鼓地转身,大步走回先前那张椅子,重重地坐了回去,别开脸看向漆黑的窗外,胸膛起伏。
甄婵婼被他甩得一晃,眼泪差点又要涌出来。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楚,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转过身,萧敬泽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甄婵婼朝他福身,行了个谢礼:“今日悬崖之上,多谢敬泽哥哥出手相助。若非你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我夫君他今日还不知会遭遇怎样的凶险。大恩大德,婼儿铭记在心,他日若有能报之处,定不敢忘。”
她话语得体,礼数周全,将聂峋归为自己人,以妻子的身份,代他道谢。
萧敬泽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听着她口中自然无比道出的夫君,我夫君。
看着她将自己划在聂峋那边,而将他这个敬泽哥哥推回到外人的位置。
一股尖锐的酸涩刺穿了他,比这雨夜的寒气更甚。
他冷冷地看着她,想要看穿她,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义无反顾生死相随。
可是他怎么也看不穿。
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郑淮安搓着手,干笑两声:“那个热水该好了,我先回房了!婼婼,你们也赶紧收拾收拾,千万别着凉!”逃也似的溜走了。
“金姑,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我自己来。”甄婵婼拍了拍金姑的手背。
金姑担忧地看了看她,又瞥了眼沉默不语的聂峋,知道此刻自己留下也无益,只得低声应了,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甄婵婼默默走到桌边,走到聂峋面前。聂峋仍旧偏着头看着窗外,只留给她一个不虞的侧脸。
她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拉起他受伤的手,仔细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
包好站起来,长时间的蹲姿让她眼前发黑,晃了一下。
聂峋伸手想去扶,却忘了双手刚刚包好,差点带倒她,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懊恼。
甄婵婼站稳,看着他被白布包裹得厚厚的双手,像两只笨拙的熊掌,心里那点气恼和委屈,不知怎的,忽然就散了大半。
“走吧,”她轻声说,伸手去拉他的胳膊,“水该凉了,先去泡一泡,驱驱寒气。”
聂峋闷闷地嗯了一声。
聂峋双手不便,甄婵婼便用没受伤的手,帮他解开身上的衣物。
他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那股郁气渐渐被一种更柔软汹涌的情愫取代。
甄婵婼站在桶边,弯着腰正将他的两只手摆放在桶沿上,再三叮嘱:“小心些,别让绷带沾到水。”
聂峋忽然用臂弯夹住了她的腰身,稍一用力。
甄婵婼低呼一声,被他带得向前扑去,跌进了浴桶之中。
【哗啦——】
水花溅起,泼洒了一地。
甄婵婼惊魂未定地攀住桶沿,又气又急:“聂峋!你做什么!你的手!”
聂峋却将她牢牢圈在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背靠着他坚实的胸膛。
“我的手没事,”他低下头,“倒是你,今日吓死我了。”
甄婵婼挣了挣,没挣开,又怕碰到他伤口,不敢太用力。
她放松身体,向后靠进他怀里,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开口:“吓死你的人是我吗?明明是你,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
聂峋将她搂得更紧:“所以,你听着,若是今后再遇到今日这般凶险的境地,我叫你松手,你就必须松手,再不许像今天这样不听话了。”
想起悬崖边她死命拽着他不放的那一幕,他至今心胆俱寒。
第54章 百年蚌珠 “来收拾我。”
甄婵婼冷哼。
“我今日若是听了你的话, 乖乖松了手,”她不虞瘪嘴,“怕是现在,现在已经成了个寡妇了。”
聂峋被她这话噎了一下。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若没有她拼死拽住的那一下, 没有萧敬泽后来那鞭子, 他恐怕真的已经……
可他宁愿自己万劫不复,也不愿她冒一丝风险。
“啧,”他故作不满,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 “听你这口气,怎么,还挺盼着当寡妇不成。”
甄婵婼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啊,” 她故意拖长语调,语气戏谑, 仿佛真在认真考虑,“盼不得呢。等你真没了, 我就拿着你的抚恤银子, 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改嫁他人, 逍遥自在去。到时候, 谁还管你在地下躺得安不安生。”
她这话纯粹是为了气他。聂峋一听, 顿时气得牙痒痒, 偏生两只手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无法惩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娘子。
“你……”他恨恨地磨了磨牙,抬起一条腿, 用膝盖怼了一下她。
“呀!”甄婵婼轻叫一声,身子一软,笑着扭动起来,“你做什么!”
“做什么?”聂峋眼神沉沉,看着她笑得狡黠的眼睛,心头那股邪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叫你以后嘴上没个把门的!再敢胡咧咧这些,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甄婵婼仗着他双手成了熊掌,有恃无恐。
她歪着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掬起一捧热水,坏笑着泼到他脸上。
“就胡咧咧!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现在就来收拾我呀?”
水珠顺着他英挺的眉骨滑落,更衬得他眼神幽暗。
聂峋也不恼,缓缓地低下头,朝着她水润嫣红的唇瓣靠近。
甄婵婼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嬉笑的神情微敛,下意识地向后仰去,想避开他。
聂峋不疾不徐,一点一点地追近。滚烫的呼吸喷拂在她的脸颊,带来酥麻的痒意。
甄婵婼的后背抵在了木桶上,再无退路,他也追了上来。
“唔……”
甄婵婼被他吻得气息乱了。
浴桶里的水不断晃荡,溢出桶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
“今天,辛苦娘子自己来,可好?”
他引她道。
“来收拾我。”
……
净月湖静静卧在南诏群山环抱的腹地之中,如同一枚未经雕琢的淡蓝宝石。
站在这南诏最纯净之地旁的几个人,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
归期已至。
算算日子,回神都的路途已不容再有耽搁,如今只差这最后一样百年蚌珠。
萧敬泽自那日雨夜悬崖边救下聂峋后,便又如他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失了踪迹。郑淮安只道这位萧世子行事向来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
妙姹正低着头,仔细地将一根长绳一圈一圈牢牢地固定在自个儿的腰肢上,绳子的另一端则攥在聂峋手中。
金姑在一旁,将几个鼓囊囊的猪尿泡吹足气扎好,又将一块重石悬在妙姹腰间。
“妙姹娘子,”甄婵婼忍不住上前一步,“你一定,一定要小心啊!水下不比岸上,若有任何不对劲,千万别逞强,马上扯动这绳子,聂峋会立刻拉你上来!”
这趟南诏之行,经历了太多意外与艰险,她实在不愿再看到任何人涉险受伤。
妙姹抬起头,对上甄婵婼真诚担忧的眼,那张略显粗糙的脸上,露出一抹爽朗的笑容。
“多谢甄小娘子关心,妙姹省得。这湖我虽熟悉,也断不敢托大。”
“只希望不负你们所望吧。”
郑淮安摊开一张简陋图样,指着上面的图案跟妙姹细细再讲一遍辨认百年老蚌的方法。
妙姹认真听着,点了点头:“鸣今道长放心,老蚌藏身的习性,我阿爹和阿爷过去也常说。净月湖最深的那处,我年少时随阿爹下去过两次,隐约记得水下地势。只是年深日久,又兼有暗流,需得仔细搜寻。”
她紧了紧腰间的绳结,又检查了一下绑在小腿侧的镰刀,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聂峋,“聂郎君,我下去了。扯动一下为安好,继续下潜,连续快速扯动两下,便是遇到麻烦,需速拉我上浮。若绳索突然松驰,那便是……”
她没说出最坏的情况,但众人都明白。
聂峋郑重颔首:“明白。你只管专注寻蚌,安危交予我。”
妙姹不再多言,转身纵身一跃。如同一尾灵巧的鱼,迅速便被湖水吞没。
甄婵婼靠近聂峋身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
郑淮安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表妹无需太过忧心,这妙姹娘子,祖上世代都是这净月湖周遭的渔民,据说她家先祖还曾受过南诏某代国主的嘉奖,表彰其识水文避风浪的本事。她自小长在湖边,与水亲近,练就了一身了得的潜水功夫,闭气的时间远超常人,且对水下暗流涌动的规律了然于胸。这净月湖看着平静,实则湖心深处暗流错综复杂,寻常人贸然下潜,莫说寻蚌,便是那突如其来的暗流,就足以致命,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漩涡,难以脱身。但妙姹不同,她知道如何借力水流,避开险处。这些年,她替人下水寻物从未失手,在这一带颇有名声。若非我与她有些交情,又恰逢她家中急需用钱,恐怕也请不动她。”
听了郑淮安这番话,甄婵婼心下稍安,知道表哥所言非虚。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聂峋手中的绳索已经放出去很长一截,时有轻微扯动传来,按照约定,是妙姹在下潜过程中传递的安好信号。
突然,聂峋手中的绳索传来两下扯动。
甄婵婼和郑淮安同时心头一紧。
聂峋神色一凛,手臂发力,稳定地向上收绳。
“不对劲。”聂峋沉声道,示意郑淮安和旁边一名护卫过来帮忙。
甄婵婼急得手心冒汗,眼睛盯着妙姹入水的那片水域。湖水依旧清澈,什么也看不见。
水面哗啦一声破开,妙姹的头露了出来。
她急促地大口喘气,一手奋力划水,另一只手似乎紧紧抓着什么东西,腰间腿上,缠绕着不少墨绿色水草。
“快,拉我上去,找到了!”妙姹一边喘一边喊。
众人七手八脚,连忙将她从水中拖上岸边,她腰间还捆着一只巨大的蚌壳。聂峋和护卫小心地用匕首割断那些紧紧缠绕在她身上的墨绿色水草。
妙姹瘫坐在草地上,胸膛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就在底下的一道岩石裂缝里,” 妙姹喘息着描述,“藏得很深,外面还被这些讨厌的水草密密盖着,我差点就错过了。那老蚌壳闭得死紧,我用镰刀撬了半晌才撬开一条缝,摸到了里面有珠子,不止一颗!但最大的那颗,我刚碰到,这些水草就像活了似的缠上来,越挣缠得越紧,我只好先拿了蚌壳上来……” 她脸上露出遗憾之色,“可惜,没能把珠子直接取出来,那蚌壳太重,带着它我挣脱水草更难。”
郑淮安却喜出望外,围着那大大的蚌壳打转:“无妨无妨!蚌既在此,珠必在内!能将它带上来已是天大的运气!这水草性喜阴寒,缠绕之力极大,亏得妙姹娘子身手了得,换作旁人,怕是困死下面了。”
聂峋看着那紧闭的蚌壳,问道:“可能安全开壳取珠?”
妙姹点点头,恢复了些力气,从小腿侧取出镰刀。“百年老蚌需得巧劲,不能硬来,否则伤了珠体,恐生变故。”
她示意众人退开些,自己则单膝跪在蚌壳旁,仔细摸索着蚌壳闭合的缝隙。
她将镰刀尖端小心地沿着缝隙割进去,一点点尝试。找到受力点后,她手腕稳稳地一撬,另一只手按住外壳另一端。
【嘎吱——】
厚重的壳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妙姹屏住呼吸,用镰刀背撑住缝隙,防止其再次闭合,然后探手进去,小心翼翼地在里面认真摸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妙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圆球。她眼神一凝,指尖微微用力,将其从组织中剥离出来。
当她将手抽出,摊开掌心时,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那是一颗珠子。
大小果然如郑淮安所说,浑圆完美,竟似天工造就,毫无瑕疵,珠色莹白。
它静静躺在妙姹沾着许泥污的掌心,散发着一种温润宁静的光晕。
“百年蚌珠,真的找到了……”郑淮安喃喃道。
甄婵婼也看得呆了。
聂峋上前一步,从妙姹手中接过那颗蚌珠。
他仔细看了看,确定无瑕,才对妙姹郑重道:“妙姹娘子,大恩不言谢。此番涉险,聂某铭记于心。”
妙姹摆摆手,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聂郎君言重了,拿人钱财,与人办事,本就是应当的。能亲眼见到这等宝贝,也是妙姹的造化。”
她又看了看那打开的蚌壳内部,惋惜道,“里面还有几颗小些的珠子,成色虽也不错,但远不及这一颗,这老蚌怕是寿元尽了。”
郑淮安闻言,对着那已然失去生机的老蚌壳合十一礼,念了句道号。
蚌珠收好,至此所列之物,终于全部齐备。
妙姹婉拒了他们一同用饭的邀请,只收了约定的酬金,言说家中还有事,便告辞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湖畔小径的树影里。这个与水相伴的女子,来得干脆,走得利落,如同净月湖上的一阵清风。
“表哥,你有什么打算,是一道回杏阳,还是留在这里?”甄婵婼转身看向正掏着别的蚌珠的郑淮安。
第55章 告别的话语终有道尽时 “阳气渡引,药……
杏阳的舅舅舅母年事渐高, 对这个离家多年的独子,哪能不日夜牵挂。
郑淮安夸张地摆了摆手,脸上又浮起那副甄婵婼熟悉的不羁笑容,那点离愁别绪瞬间被这笑容冲淡了。
“嗨呀, 我的好妹妹, 你就饶了我吧!”他拖长了调子, 抱怨自嘲道,“你表哥我啊,天生就是这散漫随性的脾性,受不得高墙大院的拘束, 更挨不住那些繁文缛节。南诏山好水好,四季如春,民风也淳朴豁达,我在这儿修道种药,闲时看看云起云落, 逗逗山间野鹤,不知多自在快活!”
他凑近些, 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若是回了杏阳, 少不得又被爹娘耳提面命, 逼着我去相看这家那家的闺秀。上回信里还提呢, 说城东王员外家的小娘子, 模样是顶好的, 就是性子厉害得很。你哥哥我逍遥惯了, 可不想找个母夜叉回来镇宅,那日子还能过吗?”
他挤眉弄眼,说得煞有介事,把一旁的聂峋都听得唇角微扬。
甄婵婼知他多半是夸张, 但其中不愿受束缚的心意却是真切。她也不再强求,只无奈又了然地笑了笑,温声道:“表哥既然心意已决,我们也不便勉强。只是定要时常写信回去,报个平安,免得舅舅舅母担忧。南诏确实是个好地方。”
她抬眼,再次环顾四周的苍翠山色,有些怅惘道,“若非身有任在身,我真想就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辈子。”
郑淮安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话语爽朗:“妹子喜欢,以后常来便是!等你家聂大人将来卸了任,无官一身轻了,你们大可以来南诏寻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到时候表哥我还能跟你们做邻居,天天串门讨杯茶喝!”
他说得轻松,仿佛那遥不可及的将来,不过是明日就能实现的事情。
说笑间,郑淮安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聂峋,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拍了拍甄婵婼的手背:“妹子,你去看看金姑那边可还有遗漏,我跟妹夫再说两句话。”
甄婵婼会意,知道表兄或许有些男人间的交代,便点头应了,转身朝马车走去,将这一小方天地留给了他们。
待甄婵婼走远,郑淮安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渐渐敛去,神色认真起来。他引着聂峋往旁边走了几步,远离了忙碌的众人。
“聂兄,”他改了称呼,“此一去,山高水长,你我不知何时再能相聚。有些话,我思忖再三,觉得还是该与你分说一二。”
聂峋见他神色郑重,也正容道:“表兄请讲,洗耳恭听。”
郑淮安斟酌词句,扬眉说道,“此番你们南诏之行,所为者,乃是搜集炼制丹药所需之各类奇珍异物。我因早年随师父略通些丹道药理,又对此地风物有所了解,才能帮上些忙,替你们辨识寻找。如今诸物齐备,你们回去复命,按理说,我这颗心也该放下了。”
他话锋一转,眉头却微微蹙起:“可是不知为何,我这几日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觉得此事或许并未了结,恐另有波澜。”他收回目光,直视聂峋,“妹夫你是我自家之人,婼婼又是我至亲表妹,有些话我便直讲了,或许是我多虑,但你心中需留个影儿。”
聂峋眸光一凝:“表兄但说无妨。”
郑淮安压低声音:“我不知你们此番搜罗之物,最终要炼成何种丹药,又将进献给宫中哪位贵人,这本非我该打听之事。”
他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蓬风道长道法精深,丹术超绝,这是天下皆知。但观其为人处事,恕我直言,与我道家清静无为济世度人的宗旨,似乎略有偏离。我师父当年便曾私下感叹,说蓬风道长术近乎道,心却未必澄明,此话我铭记多年。”
他看着聂峋:“你们此番所寻之物,有几样颇为特殊,甚至可说带着凶险戾气,譬如那雷击木,至阳至烈,炼制时若火候配伍稍有差池,难保不会引出些意想不到的岔子。希望你们回去后,无论是对上交之物,还是对那接手炼制之人,心中都需存有一丝警惕。莫要以为东西交上去,差事便完了。丹药炼成之后,何人服用,效果如何,这其中牵扯的因果,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郑淮安说得含蓄,点到即止。
聂峋知道郑淮安并非危言耸听之人,他既有此感,必是觉察到了某些不谐之处。
他沉默片刻,收敛神色,对着郑淮安郑重地拱起手,深深一揖:“表兄金玉之言,聂峋铭记于心。多谢表兄提点,此行诸多相助,感激不尽。望表兄在南诏,务必珍重。”
郑淮安见他听进去了,脸上重新露出那洒脱的笑容,虚扶了他一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行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天色不早,你们也该启程了。一路顺风!”
……
告别的话语终有道尽时。
郑淮安独立山门外,青袍被山风吹得微微拂动,他挥着手,看着那几抹身影在苍松翠柏的映衬下,渐行渐远。
马车内,甄婵婼依偎着聂峋,透过车窗回望那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云清观,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舍不得?”聂峋揽着她,低声问。
“嗯。”甄婵婼诚实地点点头,随即又扬起脸,“但更想回家。”
聂峋握紧她的手,没有多言,只将她搂得更紧些。
郑淮安最后那番话,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此番回程,比之来时,心境已大不相同。
路线已然熟悉,避开了许多险峻难行的歧路,加上有细心周全的金姑打点行程,队伍行进得有条不紊,效率高了许多。虽也难免遇到风雨阻滞,或有山路难行之时,但总体颇为顺利。
归心似箭,路途便似乎也不再那么漫长。马车外景色由南诏的层峦叠翠,逐渐变为中原的平野阡陌。当神都那巍峨连绵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天空正飘下岁末的第一场细雪。
……
回到神都已整整一日。
分明是自幼长大的地方,一砖一瓦都该是熟稔的,可甄婵婼却觉出几分倦怠疲乏来。
许是南诏数月,筋骨被那湿润清甜的山风湖水浸润得松散了,陡然回到这北方干燥凛冽的冬日空气里,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费劲。又或许是心头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在踏入聂府大门的刹那,倏然松脱,连带着精气神也一并懈了下来。
总之,身子是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胃口也浅,晨起只用了小半碗梗米粥便搁了箸。心头倒是没什么烦忧,只是空落落的,懒洋洋的,仿佛一只离巢太久归来后仍需时日适应旧巢的倦鸟。
好在日头争气。
连下了几日的细雪停了,天空是冬日里难得的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叫人看着心里敞亮。
“蝶衣,把摇椅搬到廊下日头好的地方去。”甄婵婼靠在窗边看了半晌,软绵绵的慵懒扶额。
蝶衣应声去了,手脚麻利。不多时,廊下便安置妥当。
那摇椅被蝶衣细心地铺上厚厚的毯,看着就觉松软舒适。
甄婵婼换了身夹棉袄裙,严严实实裹了件连帽厚斗篷。
她踱到廊下,将自己陷进摇椅里。
阳光斜斜照过来,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暖意。
院子里一株老梅疏疏落落开了几朵,被日光一蒸,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过来。
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思绪飘忽。
一会儿想起南诏苍翠欲滴的山峦,一会儿想起表哥郑淮安那洒脱的笑容。
南诏那地方,住久了,心是会野的,会贪恋那份不受拘束的天高云阔。
正神游天外,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的脚步声。
甄婵婼眼睫微动,转向院门方向。
聂峋的身影出现。
他穿着一身官袍,刚下朝归来。
许久未见到他穿着官袍的样子了。
那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那锐利眉眼一望到她,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他看到她那明显缺乏精神气的模样,眉头蹙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往摇椅前一站,那高大的身影顿时将她眼前那片明晃晃的日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甄婵婼:“……”
她眨了眨眼,眼前只剩他官袍上腰间的玉带扣。
茫然地仰起脸,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化作一小团白雾。
“夫君,”她声音拖得有点长,“您挡着我采阳补阴了。”
聂峋剑眉倏地蹙紧。
什么采阳补阴。
这又是从哪个话本子里看来的歪词。
他看着她那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二话不说俯下身,一手探入她膝弯,一手揽住她肩背,微一用力,便将人从摇椅里打横抱了起来。
“呀。”
甄婵婼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便搂住了他的脖颈,斗篷的帽子滑落下去,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
“外面有风,易感风寒。”聂峋抱着她,转身便往正房走去,“据医书.记载,体肤相亲,阳气渡引,药效远超日照。”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廊下侍立的蝶衣早已机灵地垂首退到一旁。
甄婵婼被他这套突如其来的医理说得一愣,待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抱着穿过了门槛,进了烧着地龙的内室。
聂峋反脚带上了房门。
聂峋抱着她走向里间,将她放在榻上。她刚想撑着坐起身,他却没松手,顺势在榻边坐下,依旧将她圈在怀里,只是从横抱变成了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依旧紧紧拥着。
第56章 差点把她彻底送走 “你……你这是白日……
“夫君……”甄婵婼刚唤了一声, 唇便被他的食指按住了。
“别说话,”聂峋低头,额头与她相抵,呼吸可闻。
官袍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意, 他仔细端详她的脸色, 抬手将她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又握了握她的手,眉头又紧了紧。
“脸色这么差,手也凉。”他有些懊恼,“是我疏忽了, 昨日该请太医过府瞧瞧。”
“哪有那么娇气,”甄婵婼靠在他肩头,那股懒洋洋的倦意似乎更浓了,“就是觉得乏,不想动, 晒晒太阳或许就好了。谁叫你把我弄进来了……” 她小声嘀咕,指尖卷着他官袍的襟扣。
“晒太阳?”聂峋轻哼一声, “那点子光, 济得什么事。”
他看着她依赖地靠着自己的模样, 放柔声音道:“今日入宫复命, 圣上对南诏所获颇为满意, 赏赐不日便会下来。”
“那就好。”甄婵婼闭着眼, 轻轻应了一声。
“只是……”聂峋话锋微转, “蓬风道长也在场,圣上命我将所获之物,除部分留待太医院查验外,其余直接交予蓬风道长, 由其炼制。”
甄婵婼睁开了眼睛,望向他。
聂峋看懂了她眼中的担忧,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蹭她的发顶:“放心,该说的,该提醒的,我已斟酌言辞,向圣上禀明。东西交付时,所有品类特性,皆有详细清单与太医院中人共同勘验记录,流程上并无指摘之处。”
他话虽如此,但眉宇间那抹凝色并未散去。宫廷之事,尤其涉及方术丹药,往往盘根错节,并非章程完备便可高枕无忧。
“嗯。”甄婵婼低低应着,将脸埋进他颈窝。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
忽然,聂峋动了动。他稍稍松开她一些,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寒气的官袍,甄婵婼疑惑地看着他。
很快,官袍被褪下,随手搭在旁边的屏风上。他只着了中衣,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不是要补阳气么?”他在她耳边低语戏谑,“为夫这就渡给你。”
甄婵婼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方才那点理直气壮的采补之说,瞬间变得不堪一击。她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却被他以吻封缄。
这个吻起初温柔,但很快,便如星火燎原,变得急切起来。
几个月的颠簸,他从未真正松懈下来,如今可以心无旁骛地攻城略地,自然不容她拒绝。
甄婵婼被他吻得晕头转向,那点蔫蔫的病气似乎真的被这过于旺盛的阳气冲散了不少,骨子里泛起一阵酥软。
不知过了多久,聂峋才勉强克制着,结束了这个漫长激烈的吻。他抵着她的额头,两人气息交融,皆是喘息不定。他的眼眸深黯,里面荡漾着她熟悉又心颤的情潮。
“够……够了……”甄婵婼声音细弱,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别的什么,“再补,真要补过头了……”
聂峋低笑一声,愉悦震动着胸膛。他流连于她嫣红微肿的唇瓣,呢喃道:“医书有云,矫枉必当过正。你这亏虚之症,非猛药不能治。”
他已她轻轻放倒在柔软的榻上,颀长的身躯随之覆下,再次含住她的唇瓣细细品尝。
“你……你这是白日宣……”她嘀嘀咕咕道,没好意思说完。
“宣什么。”他笑着逗她,手指勾开她的小衣。
窗外,日头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寂静的院落。廊下老梅,幽香如故。
温暖如春的帐幔深处,那阳气补得,着实是有些霸道猛烈,酣畅淋漓,简直要将人儿彻底融化,灵魂也熨帖得妥妥当当,哪里还记得什么水土不服的借口。
甄婵婼昏昏沉沉间,想着这信口胡诌的法子未免也太药到病除了些。
岂止是远超日照,简直是要把她……
嗯,差点把她彻底送走。
……
“没用的东西!”
一声脆亮的怒斥,裹挟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响了起来。
【啪!】
沉甸甸的荷包挟着风声,狠狠砸在了柳兰薇低垂的脸上。
柳兰薇细嫩白皙的脸颊,顷刻便浮起一片红痕。她被打得头偏了偏,睫毛颤了几下,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她恭顺的维持着跪姿。
待那荷包滚落脚边,她才卑微地弯下腰,将荷包拾起,双手捧着举至齐眉高处。
“谢主子赏赐。”
齐元贞斜倚在榻上,一双凤眸微挑,冷冷地落在柳兰薇身上。
“谢?”她红唇一掀,溢出声冷笑,“你倒是会谢,谢我什么?谢我用这金玉之物,给你这榆木脑袋开了光?”
她缓缓坐直身子,“我当初是怎么交代你的,嗯?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银钱,把你从那见不得人的腌臜地方捞出来,教你规矩,给你身份,让你有机会接近聂峋。”
“指望着你能在那边吹吹枕头风,或是至少给甄婵婼心里种下根刺,让他夫妻生隙,后院不宁。”她越说越冷,越说越急,“可你呢?南诏一去数月,传回来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如今那甄婵婼同聂峋,可是恩爱两不疑地回来了!别说嫌隙,我瞧着,倒是比走之前更蜜里调油了些!你这废物,是去游山玩水了?”
柳兰薇的头垂得更低,捧着荷包的手指收紧。
“是奴婢无能。”她咬下唇瓣,“奴婢……奴婢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聂大人心志坚定,对夫人情深义重,寻常法子难以动摇。南诏之行,他们又多是同进同出,奴婢实在难以下手。”
“机会,下手?”齐元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将手中的小玩意往小几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吓得旁边侍立的小丫鬟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听你在这儿给我分析他们如何鹣鲽情深!”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柳兰薇。
她在柳兰薇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我齐元贞手底下,从不养吃白饭的废物。更不养,连男人都迷惑不了的蠢货。”她轻轻挑起柳兰薇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直视自己。
柳兰薇被迫仰起头,脸上那片红痕狼狈不堪,眼中只有无尽的顺从。
“瞧瞧这张脸,”齐元贞的指尖在红痕上缓缓划过,“我当初挑中你,就是看中了你这副我见犹怜的容貌,和这双看似纯良无害的眼睛。指望着你能有点用处……如今看来,倒是我高估你了。”
她松开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用丝帕擦了擦指尖。
“滚下去。”她转过身,背对着柳兰薇。
“奴婢谨记主子教诲。定当竭尽全力,不敢再有负主子期望。”
……
“好书!真是好书!”
临阳书肆的掌柜覃野正坐在靠窗的书案后,就着明亮的天光,捧读一叠手稿。
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眉宇间透着书卷气。
只见他凝神细阅,口中偶有念念有词。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审慎,逐渐转为惊讶赞叹,到最后,竟忍不住伸出手掌,在书案上轻轻一拍。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激赏。
“条理清晰,记述详实,尤其是这物产风俗的对应注解,非亲身踏勘细心体察者不能为也!”
他指了指稿中关于南诏特有植物的描述,“看此处,连其花叶采摘时需注意的禁忌都一一注明,这可不止是游记二字所能涵盖,近乎方志了!郎君大才!”
坐在覃野对面的,是一位身着素色交领襕衫的清秀郎君。
听闻覃掌柜的盛赞,他唇角微微扬起意,眼眸明亮,正是女扮男装前来探询出稿可能的甄婵婼。
“覃掌柜过誉了。”甄婵婼模仿着青年男子的语调,“晚辈不过是机缘巧合,得以深入西南,行走间随手记录些见闻,归家后略加整理,唯恐粗疏浅陋,贻笑大方。今日冒昧携来,是想请教覃掌柜,依您之见,此等记述西南山川地理风物人情的书稿,在神都的书肆之中,可有刊印流传的市场?”
她问得谦逊,目光清正地看着覃野,不卑不亢。
覃野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又翻动了几页手稿,沉吟片刻,方才缓缓点头,笃定道:“有,非但有,依老夫看,若刊印得当,或可小成气候。”
他放下手稿,认真探讨:“郎君请看,如今神都繁华,往来客商与游学士子、乃至奉命出巡的官员日益增多。西南之地,虽非中原腹心,然其山川奇秀物产殊异,近年来也颇引人好奇向往者。只是……”
覃野话锋一转,伸出两根手指,“如今市面上关于西南的书籍,大抵两类。一类是前朝的老旧方志,记载简略,且时过境迁,许多信息已不适用。另一类则是些文人墨客的游记诗词,多吟风弄月,抒怀感慨,于实际行路和了解民情助益寥寥。”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叠手稿上,语气带着赞赏:“而郎君此稿不同,老夫适才粗览,已见其优长。”
“其一,时效新,所记乃近一两年的情状。”
“其二,内容实,不尚空谈,重在记录。何地有险隘,何处可宿泊,当地人有何禁忌习俗,甚至物价几何,皆有提及。虽文采未必如那些名家游记斐然,但贵在真切可用。这其三嘛……”
他点了点稿中几处插图,“这些图绘虽简,却方位大致不差,于行路者辨识方向规划行程,大有裨益。此三者兼备,正可填补眼下书市的一.大空缺。”
甄婵婼听得仔细,心中亦是微动。她编纂此书,最初只是想将南诏之行的见闻心得整理,以免遗忘。后来想到或许对他人有用,才起了刊印的念头。此刻听覃野这般条分缕析,更觉此事或许真能成行。
“覃掌柜眼光独到,晚辈受教。”甄婵婼拱手,“只是不知,掌柜方才言及刊印得当,是何讲究?”
覃野捋须一笑:“这便是生意经了。”
第57章 鸿门宴 “晚辈甄蔷。”
“此书稿, 若只作寻常闲书印了,未免可惜。老夫之意,可分作上下两册。上册主记行程路线和宿食指南,务求简明清晰, 可单独成册, 供行旅之人随身携带参考, 纸张不必顶好,但要耐磨。”
“下册呢,则可详载风物土产民俗异闻,配以更多精细些的图绘, 用纸装帧可更讲究些,供好古探奇西南者购藏。如此,既可满足急用,亦可兼顾雅趣,受众更广。”
甄婵婼眼睛一亮, 覃掌柜不愧是行家,此议甚妙。她不由问道:“覃掌柜如此热心筹划, 可是看好此书销路盈利?”
覃野却摇了摇头, 神色郑重了几分:“不瞒郎君, 老夫经营此书肆多年, 虽为谋生, 却也存了几分私心。见多了南来北往的读书人生意客, 因不谙地理风俗, 或困于歧路,或触犯禁忌,轻则破财误事,重则……唉。”
“若能以一册详实可信的指南, 助人少走些弯路,多避些险厄,便是功德,盈利倒在其次。郎君此书稿,恰合此意。书中那份谨慎善意,老夫读得出来。”
他指了指稿中一处提醒旅人尊重当地祭祀,勿轻易涉足某些山谷的段落。
甄婵婼心中泛起暖意,没想到这位书肆掌柜竟有如此襟怀。她肃然道:“覃掌柜高义,晚辈钦佩。晚辈著此杂录,初心亦是如此。西南之行,深感天地广大,人情各异,既有险阻,亦有温情。若能以此微末记述,略尽引路之责,便不负此行。”
两人就书稿内容又探讨了片刻,覃野对其中几处细节提出询问,甄婵婼皆依据亲身经历一一解答,说到某些险地奇遇,虽轻描淡写,覃野亦能听出其中不易,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欣赏。
末了,覃野小心地将手稿整理好,问道:“谈了这许久,尚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此书若刊行,当署何名?”
甄婵婼早有准备。
她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略一思索,取过案上备着的毛笔,在一张空白笺上,工工整整写下两个字。
【甄蔷】
“晚辈甄蔷。”她放下笔。
“甄蔷……”覃野看着那清隽的字迹,品味着这个名字,点头笑道,“好。甄郎君,此书稿便暂留老夫处,容我再细读斟酌,拟个刊印的章程。不知郎君在神都何处落脚,以便日后商议。”
甄婵婼便报了安置金姑的小院。两人又约定了下次面谈的大致时间,甄婵婼便起身告辞。
覃野亲自送至书肆门口,望着那身影融入街市熙攘的人流,方才转身回店。
他重新拿起那叠题为《西南风物志》的手稿,低声自语:“观其文,知其行。这位甄郎君,年纪虽轻,却是位有心实在人啊。”
……
甄婵婼从外头回来,重新换上家常衣裙。
她坐在妆台前,打算松松绾个髻。蝶衣轻手轻脚地挑帘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物件。
“小姐,”蝶衣将那物件递到甄婵婼眼前,“方才您外出时,宫里来人送了这个。”
甄婵婼瞥了一眼。
是一张花帖。
她接过,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宫中宴饮的帖子她不是没接过,多是循例的节庆宫宴,这般精巧的花帖倒不多见。
甄婵婼眉梢微动,将帖子拿近了些,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妃嫔名号,疑惑更甚,“珍妃娘娘?”
“宫里何时多了位珍妃娘娘?我怎的毫无印象?”她自问与宫中女眷往来不算密切,但基本的总是知晓,这位珍妃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蝶衣见她不知,忙上前半步:“小姐您有所不知。这事啊,就发生在您和姑爷动身去南诏之后没多久。”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陛下纳了太师府的嫡女,齐小娘子为妃,赐号珍。这位珍妃娘娘入宫后,听说很得圣心,风头一时无两。如今这头一年在宫里的生辰宴,自然是要大办的,请帖怕是撒遍了神都有头有脸的人家,咱们府上想来也是被吆喝去撑场面的。”
甄婵婼拿着花帖的手便是一顿。
她吃惊地扬起眉,“你说什么?”盯着蝶衣眨了眨眼,“珍妃竟是齐元贞?!”
蝶衣被她吃惊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小姐,就是齐家那位大小姐,齐元贞。”
她竟然入宫了。
可齐元贞为何会给她下帖子?她们之间,何来共贺芳辰的交情。
若论旧怨,倒是有一桩。
鸿门宴才是吧。
……
冬日的阳光洒过高耸的朱红宫墙,甄婵婼一路随着引路的内侍,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最终停在了一处颇为热闹的偏殿庭院外。
空气中隐隐飘来丝竹雅乐之声,夹杂着女子们的谈笑声,在这还尚显料峭的春日显得格外有生机。
她今日特意拣选了一身低调的装扮。上身是一件浅碧色窄袖短襦,清浅而不扎眼。下身是一条杏色长裙,外头罩了件丁香袄背,再无多余纹饰。
发髻斜插一支白玉簪,并两三点珍珠小钗,耳上也是一对小巧的珍珠坠子,脸上薄施脂粉,清雅得如同早春枝头将绽未绽的玉兰,放在这奢华盛宴里,绝不会夺去主人半分光彩,甚至有些过于素净,这也正是她的打算。
今日应邀前来的,多是神都有头有脸的贵妇贵女以及一些宗室女眷。园中早已布置妥当,虽是冬日,却以装点得春意盎然。
流水席面沿上珍馐美食与精巧点心琳琅满目。夫人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年轻的小娘子们更是精心打扮,一个个珠围翠绕,争奇斗艳。
甄婵婼默默扫了一眼,认识的寥寥无几。她出闺阁前平日也很少参与这些交际,今日能得这张花帖,蝶衣说得没错,多半是沾了长公主的的光,被拉来充个数罢了。
她寻了个不甚起眼的位置坐下,立刻有宫娥上前为她斟上热茶,奉上点心。她颔首道谢,便安静地垂眸坐着,并不多言。
偶有目光扫过她,带着几分打量,她也只作不见。若是有人遥遥投来一个友善的微笑,她便也微微颔首,回以一抹浅淡得体的笑意,随即又低下头,摆出一副安静怯生的模样,力求不激起任何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口侍立的内侍提高嗓音清亮通传:“珍妃娘娘驾到——”
霎时间,满园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立刻敛容肃立,面向殿门方向,齐齐敛衽行礼。
甄婵婼也忙放下手中只抿了一口的暖茶,随众人一同起身,垂首行礼,眼角余光只瞥见一华丽裙裾曳地而过。
“都平身吧,今日是本宫生辰,诸位夫人小姐不必如此拘礼,自在些便好。”一个娇脆含笑的声音响起,满是上位者的雍容大度。
众人谢恩后,方才重新落座,气氛比先前拘谨了许多,说笑声也低了些。
甄婵婼从人群中抬起眼,望向高踞主位之上的珍妃,齐元贞。
果然今非昔比。
齐元贞本就生得明艳夺目,一张芙蓉面,眉眼浓丽。如今身居妃位,盛宠加身,更是美得光华万丈,令人不敢直视。
她今日穿一身正红色广袖长裙,衬得她面容莹白如玉,贵气逼人。高耸的云髻上别一只凤冠,正微微扬着下巴,唇边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浅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示意宫人继续奏乐布菜,宴会才算重新活络起来。
很快便有那心思活络善于钻营的贵女夫人们,捧着贺礼笑盈盈地围拢到珍妃座前,说着吉祥话奉承语,企图在这位新晋宠妃面前留下些许印象。齐元贞倒也来者不拒,笑吟吟地应酬着,时而掩口轻笑,时而点头赞许,一派春风得意左右逢源的景象。
甄婵婼收回目光。
她对那些虚伪的应酬毫无兴趣,倒是对这宫廷御宴的菜式颇为好奇。不愧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一道道菜品食材珍贵,色香味形俱佳。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道冷盘,猜测着是用何种食材制成。
一名侍女悄然走近,手持银壶轻声细语道:“夫人,奴婢为您添些热茶。”
甄婵婼正微微颔首,那侍女手腕却不知怎地一抖,壶嘴一偏,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汤,竟有大半泼洒出来,正浇在甄婵婼的裙摆上。
侍女惊叫一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饶命!”
周围几桌的女眷都看了过来,目光各异,隐约的看热闹意味。
裙摆被茶汤浸湿了一片,十分显眼。幸而如今是寒冬,衣衫穿得厚实,那茶汤虽烫,倒未直接伤及皮肉,只是贴在腿上,甚是难受。
甄婵婼蹙了蹙眉,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只是温和地摆了摆手:“无妨,不过是意外。你起来吧,不必如此。”
那侍女却似吓得狠了,依旧伏地不起,带着哭音悄声道:“奴婢闯下大祸,弄脏了夫人的衣裙,求夫人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偏殿后有专供女眷整理仪容的厢房,备有炭盆和干净巾帕,奴婢引夫人前去,尽快将衣裙烘干可好?否则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她说着,又重重磕下头去。
湿冷的裙裾贴在身上确实不适,继续坐在这里也颇为不雅。
“好吧。”甄婵婼站起身,“你且引路。”
“谢夫人恩典!谢夫人恩典!”侍女如蒙大赦,连忙爬起身,便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引路。
身后,远处主座上正与人言笑晏晏的齐元贞眼波流转,朝她离开的方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唇角笑意加深了些许,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继续与身旁的郡王妃说笑起来。
……
侍女引着甄婵婼穿过几道回廊。途径一处殿宇时,甄婵婼的目光被檐下悬挂的匾额吸引。
【炼丹坊。】
她心念微动,蓬风道长应当就是在此为圣上炼制丹药。
念头只是一转,前头的侍女已拐向一侧,在一处僻静的偏院门前停下。
“夫人,这边请。”侍女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内幽静,几间厢房门窗紧闭,唯有一间暖阁的门开着。
侍女引她入内,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热气扑面,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临窗的榻边小几上,备着铜盆和洁帕,想来是为不时之需准备。
“奴婢在门外候着,夫人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侍女垂首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甄婵婼松了口气,走到炭盆旁坐下,将浸湿的裙摆展开烘烤。左右她今日没打算久留,也未像其他贵女般带着替换衣物,只想尽快烘干,早些离席。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裙已干了大半。她站起身来,理了理鬓发,觉得可以回去了,便伸手去推门。
门方推开,她就被骇得站在那一动不动。
第58章 手掌心横着一道长长的旧疤 “姑爷他被……
院落里, 竟无声无息地杵着七八条半人高的恶犬。
眼神凶戾,涎水顺着獠牙不断滴落。它们没有拴绳,就那么散落在院中,在她推门的刹那, 齐刷刷地转过头, 幽绿的眼睛盯着她, 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甄婵婼倒吸一口冷气,她最怕的便是这等恶犬,方才那引路的侍女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方想尖叫呼救,却突然想起这是在宫里, 若大声喧哗引来旁人,丢的都是长公主的脸面。
定是齐元贞搞的鬼!
这女人从前就狠得下心让她冒名顶替被贼人掳走,如今贵为宠妃,怕自己乱说,便想要封她的口。
她一瞬间头皮发麻, 未等理清思绪,离得最近的两条恶犬前爪刨地, 低吼着便朝门口扑来。
甄婵婼迅速将门拉回, 用力用身子抵住。门板传来骇人的抓挠声。她背靠着门, 双腿发软,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不能喊, 不能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迅速扫视这间暖阁。
后面的窗户紧闭, 逃无可逃。她的视线落在临窗小几上,那里摆着一盘点心,旁边还有一小碟给贵女们垫饥的肉干。
她眼睛一亮,蹑手蹑脚挪到桌边, 将那碟肉干全部抓在手里,又回忆了一下房门到院门的距离。
不行,院门看似不远,但七八条恶犬一旦同时扑来,她绝无可能安然跑出去。
得把它们引开。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的恶犬们后退了些,围在门口不远处,涎水直流,虎视眈眈。
甄婵婼捏起一块肉干,从门缝中用力扔向院子中。
肉干落地,离得近的几条低吼着扑过去争抢撕咬起来。
就是现在!
甄婵婼看准时机,将房门拉开一些,将手中剩余的肉干朝着隔壁院落,使劲隔墙抛了过去。
肉干飞过院墙,落向隔壁。争抢的恶犬们一愣,低吼着冲向院门,争先恐后地挤了出去。
甄婵婼心脏狂跳,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朝着院门拔腿就跑。
“呜——”
一条恶犬竟折返回来,堵在了院门口。它中凶光毕露,伏低身体,龇着牙,喉咙里发出骇人的咆哮,径直朝她扑咬过来。
甄婵婼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出声,转身想往回跑,可那犬纵身一跃,危险近在咫尺。
【咻!咻!】
忽有两颗石块挟着劲风,击打在黑犬的脑门上。
那黑犬软软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从侧旁的院墙飞掠而下,落地时挡在甄婵婼身前。看到紧随其后从隔壁院落扑回来的的几条恶犬,那人袍袖一拂,无数石块射去,击中剩余几条恶犬,顿时呜咽着一个个倒地。
甄婵婼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惊魂未定,目光落在那人刚刚弹出石子的手上。
那只手掌心横着一道长长的旧疤。
甄婵婼蓦地顿住。
那人缓缓转过身。
冬日清冷的阳光,恰好斜下耀入甄婵婼的瞳孔,让她看不清逆光中那人的面容。
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来人稍稍侧身,遮住了那片刺目光线。
甄婵婼这才得以缓缓抬眼,看清来人的模样。
未戴面具的蓬风道长。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甄婵婼苍白惊惶的脸,他微微颔首。
“甄娘子。”
……
“你是怎么了。”
聂峋突然出声。温热的手覆上了她停留在襟扣上的手背。
甄婵婼一愣神,从恍惚思绪中被拽了回来。
她抬起眼,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又眨了眨眼,看向眼前那被自己又复系回去的襟扣上。
脸颊飞起一丝赧然红晕,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重新将那扣子解开。
聂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顺着她的动作,将官袍脱下。
他解开头上的黑色幞头,随手挂到一旁。
他在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听母亲说,你今日去了宫里,参加那位珍妃娘娘的生辰宴?”
“她可有难为你?”
甄婵婼刚想跟他说今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恶犬围攻,转念又硬生生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不能告诉他。
聂峋的脾气看着沉稳,实则内里刚烈护短,尤其是对她。若知道齐元贞竟敢在宫中设下如此险恶陷阱,他怕是真的会不管不顾,连夜写折子参奏。
如今齐元贞圣眷正浓,背后又有太师府,贸然撕破脸,吃亏的未必是对方。
更重要的是蓬风道长。
她转过身来,走到聂峋身边坐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喉咙,蹙着眉道:“当然没有,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宠妃,怎么会难为我一个小小臣妇?我只记得宫里的厨子手艺可真好,我贪嘴多吃了些,现在还觉得有些噎挺呢。”
聂峋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贪吃鬼。”
语气是笑着的,却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不再多问,顺势向后一靠,倚在榻枕侧卧了下去,闭目养神。
甄婵婼看着他眼下挥之不去的倦色,跟着挪过去,试探着问:“可是在宫里遇到什么烦心事了?瞧你累的。”
聂峋睁开眼,对上她关切的眸子,心头微软。
他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自己额上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些寻常庶务,费些精神罢了。别担心。”
她趴伏下去,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
想起白日的蓬风,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开口去问去阻止。
她深知自己的力量在这巍峨皇权前是多么微不足道。
她也迷茫,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唯一在乎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的安危与他们的家。
只要这暗流不吞噬他们,她或许只会选择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嫱嫱。”聂峋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嗯?”甄婵婼从他怀里抬起一点头,应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聂峋目光深深,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底。半晌,他轻笑了笑,“没事,”他温柔低声说,“只是想叫叫你。”
“小厨房还热着菜呢,可要她们端过来?”
聂峋缓缓摇了摇头:“不饿,我躺一会儿就好。”
甄婵婼便不再劝,重新安静地伏在他身边。
谁也没有再出声。
……
临阳书肆。
覃掌柜执壶,为对面坐着的甄郎君斟上一杯热茶,模糊了他眉飞色舞的神情。
“甄郎君,请,快请用茶!” 覃野神色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搓了搓手,从身旁捧过一个小匣,珍而重之地推到甄婵婼面前的茶案上。
甄婵婼今日依旧是一身寻常书生打扮。她见覃野如此郑重,心下有些好奇,含笑道:“覃掌柜,这是……”
“郎君打开一看便知。”覃野捋着短须,眼中精光闪烁,笑咧到了耳根。
甄婵婼伸手将匣盖打开。
银锭一层层,一排排,小匣塞得满满当当。
“何以这么多?” 甄婵婼睁大了眼睛。
她料到书若卖得好,会有一些润笔之资,却绝未想到会是如此一笔巨款。
覃野见她惊诧,更是喜不自胜。
“不多,不多!这只是第一期的分润,后续还有呢!”他激动地指着那匣银子,“郎君有所不知,自那《西南风物志》上册面市,不过月余光景,早已不是卖得好三字可以形容,简直是洛阳纸贵,风靡士林啊!”
他如数家珍:“起初是些准备游历或奉命前往西南的商贾买了去,接着,连国子监里的大人们都注意到了,赞此书考据详实,记述谨严,实用价值极高,堪为一方信史之补充。这一下,可不得了!”
覃野一拍大腿,“莫说那些真正要出门的,便是许多足不出神都的文人墨客,也争相购阅,以先睹为快谈论书中风物为雅事。书肆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供不应求!老夫经营书肆数十载,这般景象,也是头一遭见到!”
他看向甄婵婼的目光充满了钦佩与赞叹:“都说此书是济世之作,功德无量。郎君一笔一划,不知为后来者免去了多少艰险麻烦,这哪里是寻常银钱可以衡量的?这些,是书肆按最初约定的最高分成比例核算出来的,郎君绝对受之无愧!”
甄婵婼听着覃野滔滔不绝的赞赏,缓缓淡笑起来。
她编撰此书,初心不过是希望能对他人有些许裨益,从未奢望过扬名,更未想过获利如此之丰。如今得知自己的心血当真帮到了人,甚至得到如此广泛的认可,那份成就感,远非眼前银钱所能比拟。
“能有用,能帮到人,便真的太好了,这比什么都强。” 她将那小匣推回到覃野面前。
覃野正说得兴起,见状一愣:“郎君这是……?”
“覃掌柜,此书能成,能刊印,能为人所知,多赖掌柜慧眼识珠,全力操持。晚辈不过提供了些粗浅见闻,实不敢领受如此厚酬。”
“况且,晚辈著书的本意,原也不在牟利。这些银钱于我而言,实在太多了。”
覃野急了:“这怎么成!契约分明,该是郎君的便是郎君的!老夫虽是个商人,却也知信义二字!此书大卖,书肆已获利颇丰,绝无让郎君吃亏的道理!”
甄婵婼摇摇头,笑容恬静:“掌柜的心意,晚辈心领。但这笔钱,晚辈确是不能收。” 她目光掠过窗外书肆前堂的书架,忽而心念一动,缓声道:“若掌柜执意,不若将这些银钱,暂留于书肆。”
覃野疑惑:“留于书肆?”
“嗯。” 甄婵婼点点头,“神都繁华,学子如云。其中不乏寒门士子,家计艰难,购书不易。晚辈想,可否请覃掌柜代为留意,若有那真心向学品行端方,却因清贫而难以购书的读书人,便以此银钱,酌情相助,或是赠书,或是代付书资,全当是甄某的一番心意,也算是这《西南风物志》所得,回馈于天下读书人了。”
覃野愣住了。
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郎君,想从其淡然的面容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作态。
可是没有。
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只有一片坦荡的真诚。
他经营书肆大半生,见过形形色色的著书人,有的清高自许,有的汲汲于名利,有的锱铢必较。却从未见过,将到手的丰厚钱财如此轻描淡写推却,转而心心念念,要去资助那些素不相识的寒门学子。
覃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甄婵婼,竟是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甄郎君……”他直起身,眼眶微微发红,脸上满是肃然起敬,“高义!覃某……覃某实在是……望尘莫及!郎君之风范气度,真乃读书人之楷模!”
“郎君放心!此事,覃某必定亲自操办,每一文钱都会用在实处,绝不负郎君这片济世助学之心!”
甄婵婼也起身,虚扶了覃野一下,温言道:“覃掌柜言重了,不过是尽一点心力罢了。此事,便拜托掌柜了。”
……
甄婵婼策马从临阳书肆所在的东市出来,冬日午后的阳光洒在神都街巷上。
马蹄声嘚嘚作响。
三四拨身着甲胄全副武装的骑兵,气势汹汹地疾驰而过,惊得街边行人商贩慌忙避让。
甄婵婼勒紧缰绳,蹙眉望着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
神都承平日久,这般阵仗着实罕见。
她想起聂峋近日来的疲惫,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缠上心头。
策马回府,远远便看见府门大开,家丁神色惶惶地聚在门口,指指点点。
甄婵婼飞身下马,疾步朝门口走去。
“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蝶衣提着裙子,脸色煞白,险些与甄婵婼撞个满怀。
“蝶衣,怎么了?”甄婵婼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手。
蝶衣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出、出大事了!小姐,姑爷……姑爷他被抓起来了!”
第59章 面具被完整地揭了下来 “你以为,我蛰……
甄婵婼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 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蝶衣扶着才没摔倒。
“你说什么?聂峋他被抓……被谁抓?为何抓他?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她一时透不过气。
“是东宫的人!” 蝶衣哭道,“就在一个时辰前, 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兵, 拿着太子的令箭, 不由分说就把姑爷从府里带走了!姑爷什么都没说,只让奴婢们安守府中,长公主急匆匆套车往宫里去了,眼下府里上下没了主心骨, 全都乱成一锅粥了!”
聂峋被抓,东宫太子亲自下令。
甄婵婼脑中一片混乱。
聂峋一向忠心耿耿,立过功劳,太子为何突然拿他。
“可知是为了何事?” 她强自镇定,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蝶衣抹着眼泪:“听、听打听的小厮偷偷回来说, 说好像是宫里出了天大的事!圣上今日午后,服用了新炼制的丹药, 然后同那位珍妃娘娘行房时, 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太医署的人都去了, 束手无策!”
“太子殿下震怒, 认为丹药有问题, 已经将炼制丹药的蓬风道长,还有一干人等都抓了起来,等候审问!”
“小姐,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甄婵婼深吸一口气。
不能乱, 绝对不能乱。
“备车!不,牵我的马来!我要进宫!” 甄婵婼转身只对蝶衣吩咐,“你看好府里,安抚众人,无论外面发生何事,没有我和姑爷的消息,谁也不许擅自外出打探!你们守好家,等我回来!”
蝶衣一个劲点头应是。
甄婵婼翻身上马,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原本庄严巍峨的皇城,通向各宫门的御街已被封锁,披坚执锐的士兵比平时多了数倍不止。
甄婵婼勒住马,望着那森严的宫门防线。
太子抓审嫌疑人,何须摆出如此一副隔绝内外的阵仗。
除非……
除非太子的行动,本身就已经超出了审理的范畴,演变成了对皇城的全面控制。
……
她的心直往下沉,目光急切地在宫门外那些马车中搜寻。
忽然,她眼睛一亮,看到一人远远地在马车上冲她招手。
“母亲!”甄婵婼低呼一声,连忙下马,疾步向马车走去。
长公主平日总是洞察世情的眼中,现在盛满了难以掩饰的忧急。
“婼儿,快上来。”
甄婵婼在护卫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长公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甄婵婼才发现,这位向来以沉稳睿智著称的婆母,手心竟也一片湿冷。
“母亲,夫君他……”甄婵婼刚一开口,声音便哽住了。
长公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强自镇定道:“你先别急。我方才已经托人递了牌子进去,虽然宫门封锁,消息难通,但隐约打听到一些。”
“峋儿此刻应当还无恙。他是被东宫的人带走的,眼下应该还关押在东宫辖下的暗牢里。”
甄婵婼的心一揪。
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婼儿,你要相信,太子怎么说也是峋儿的亲表兄。他们幼时也曾一同读书习武,情分总归是有些的。乘渊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虽然性子急了些,手段也……但并非全然不讲情理之人。”
“峋儿是他的表弟,更是朝廷命官,无凭无据,他不会轻易苛待,不会轻易伤他性命。眼下圣上昏迷,朝局动荡,太子监国,他抓人,或许更多是为了查清丹药之事,稳住局面,我们且耐心等等消息。”
永安久居宫廷,历经风雨,深谙在这样的时刻,慌乱与哭诉毫无用处,唯有冷静周旋,或许才能为在乎的人争得一线生机。
甄婵婼看着婆母强作镇定的面容,心中酸楚,面上顺从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媳太心急了。”
她垂下眼睫。
亲表兄……
皇家之中,所谓的血缘亲情,在至高权力的诱惑与威胁面前,又能剩下几分重量。
史书上,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血泪还少吗?远的不说,便是当朝,当年先帝在位时,诸位皇子为了储位明争暗斗,何尝不是腥风血雨?
萧乘渊是太子,是储君,如今皇帝昏迷,他便是离那至尊之位最近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地位或是有任何嫌疑之人,恐怕都会被他视为必须清除的障碍。
聂峋偏偏在这个敏感时刻被抓,这其中的凶险,长公主未必不知,只是此刻除了往好处想,又能如何。
……
东宫深处。
太子萧乘渊端坐在主位,面容俊朗,眉宇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
他薄唇紧抿,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下方跪着的人身上。
道人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道袍,面上依旧覆着面具。
“蓬风。”萧乘渊开口,“父皇待你不薄,许你入宫,尊你为道长,予你丹鼎之权,享尽荣华。你便是如此回报君恩的?”
蓬风道长微微垂首:“殿下明鉴。贫道蒙圣上信重,日夜惶恐,唯恐有负圣恩。所炼丹药,皆经反复试炼,君臣佐使,分毫不差。圣上此次所服还阳丹,更是贫道集数百种珍稀药材炼制而成,本为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方。”
萧乘渊冷笑一声,一拍书案,“那为何父皇服下之后,竟会突然昏厥,至今不醒?太医署众太医会诊,皆言父皇脉象紊乱,气血逆行,有走火入魔之象!这难道不是你丹药之过?!”
面对太子的雷霆之怒,蓬风道长依旧低着头:“殿下息怒,丹药本身并无问题。只是……”
他斟酌语句,“贫道在献丹之时,曾再三禀明圣上,此丹药性温补,却有一忌,服下之后,需静心调息两个时辰,令药力缓缓化开。在此期间,切忌情绪剧烈波动,尤其切忌行房事,以免气血贲张,与药力冲撞,导致气机逆乱。”
他抬起眼,看向书案后脸色铁青的太子:“圣上服丹后,贫道本在丹房值守,却被突然传召至寝宫。此事,当时在寝宫侍奉的宫人内侍皆可为证,贫道实属无奈。”
萧乘渊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当然知道当时的情况,甚至知道父皇近年来愈发不知节度,时常不顾身体……
“好一张利口!”萧乘渊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跪着的蓬风道长。
“照你这么说,全是父皇自己的不是了?你炼的丹药毫无问题,是父皇没有遵从你的医嘱?”
他在蓬风道长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那你告诉本太子,父皇可还有醒来的可能。”
他压低声音弯下腰,靠近蓬风道长的耳边问道。
面具后的眼睛眨了眨。
“圣上此番气血逆冲,伤及心脉根本,若倾太医院之力,再辅以续命奇药,或许,有六成苏醒之望。”
六成。
萧乘渊直起身,退后半步。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
“原来,是并无醒来的可能了。”
话说得轻飘飘。
蓬风道长抬起头。
他定定地看着书案后那个神色莫测的年轻太子,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
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
低低的笑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殿中响起。
起初只是压抑的闷笑,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控制不住,最终变成了悲凉至极癫狂的大笑。
蓬风道长跪在地上,笑得肩膀剧烈颤着,笑得眼泪几乎要溢出。
萧乘渊一怔,不悦地蹙紧眉头,厉声喝道:“你笑什么?放肆!”
蓬风道长止住笑声,抬头直视着萧乘渊:“贫道笑……笑这皇家天威,笑这骨肉至亲,笑这天下最尊贵之地,原来也不过如此!”
“果然,果然啊!有情有义者,心怀仁念者,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权之巅,是注定站不住脚的!”
“唯有冷酷,唯有算计,才能活得下去,爬得上去!殿下,您说贫道说得对吗?”
他这番话,可谓大逆不道至极,指着鼻子在讽刺太子冷酷无情觊觎皇位。
萧乘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杀机毕露:“妖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来人——”
跪在地上的蓬风道长,缓缓抬起了手,伸向了自己的脸颊。
在萧乘渊疑惑的目光下,那只手探入耳后发际,缓缓向下一揭。
面具被完整地揭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真正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五官深邃立体,剑眉斜飞,鼻梁高挺。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双绝美的桃花眼。
“你……你是……”萧乘渊霍然起身,指着下方那张脸,手指不受控制地颤起来。
“萧敬泽?你是萧敬泽!”
“不错。”萧敬泽缓缓站起身来,挺直背,周身散发出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仪。
那身道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贵气肃杀。
他看着脸色煞白的萧乘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乘渊,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来人!护驾!快护驾!!”萧乘渊如梦初醒,猛地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书案上。他厉声嘶吼,目光急扫向殿门方向,期待着守卫冲进来将眼前这个乱臣贼子乱刀砍死。
殿外一片死寂。
他喊了数声,莫说大批侍卫,就连侍立在殿内的两名心腹内侍,此刻也垂手低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太子的呼喊。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萧乘渊的脚底直窜头顶。
萧敬泽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眼中讥诮更浓。
“乘渊,别白费力气了,他们早已都是我的人了。你以为,我蛰伏多年,是为了什么。”
他一步步向前逼近,萧乘渊则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从我被你们父子逼得家破人亡的那一天起,”他扬起下巴,眼角发红,“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回来。回来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回来,向你们讨还这笔血债!”
“你……你想干什么?弑君篡位吗?!”萧乘渊背靠墙壁,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父皇昏迷是不是你搞的鬼?那丹药……”
“丹药没问题。”萧敬泽打断他,“我说过,是他自己不听医嘱。不过他是否昏迷,何时醒来,现在确实由我说了算。”
他微微歪头,看着萧乘渊眼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才满意地继续道,“至于你,我亲爱的太子殿下,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置你呢?”
萧乘渊浑身发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掌控一切,将聂峋等人抓入牢中,审问蓬风,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网中的鱼,瓮中的鳖。
萧敬泽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伪帝昏迷,天命已改!太子无道,擅拘忠良,意图不轨!本王萧敬泽,乃先舒王嫡嗣,正统所系,流落民间多年,今承天景命,拨乱反正!凡放下兵器者,无论过往,皆可赦免!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清君侧,正朝纲!愿随殿下,匡扶社稷,肃清奸佞!殿下千岁!”
殿门洞开,门外不知何时已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为首的几名将领单膝跪地,齐声高呼,声浪如潮。
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萧敬泽那张俊美冷毅的面容。
而在他身后,瘫软的太子萧乘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他知道,自己完了。
殿外的呼声越来越高,响彻云霄。
“天命所归,陛下万岁!”
“拨乱反正,肃清朝纲!”
第60章 杀了他。 “你不觉得,这样对朕,很残……
东宫暗牢。
聂峋坐在牢房内的木床上。
他身上还穿着被带走时的那身玄色常服, 只是此刻沾满了灰尘草屑,显得有些狼狈。
发髻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但他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即使身处囹圄, 那双倔强的眼眸在昏暗中依旧明亮。
牢门被从外打开。
一道身影, 逆着门外稍亮的光线,缓缓步入牢房。
来人穿着一身常服,绣着暗色的龙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当他的面容完全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时, 聂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眼前的男子,面容俊美,五官深邃,那双眼睛能洞察人心。
他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身上散发着执掌生杀后自然流露的威仪。
“看来,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差些。”萧敬泽开口。
聂峋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向后, 靠在了墙壁上, 双臂抱胸, 用疏离挑衅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我是该叫你一声表兄, 聊表亲眷之情, ”他嘴角的讽刺愈发明显, “还是该尊称你一声蓬风道长, 感念你素日出手相助之恩?”
萧敬泽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讥讽,向前踱了两步。
他微微偏头,看着聂峋,眼眸里情绪难辨。
“如今, 你该叫我圣上。”
聂峋坐直身体,抱着的手臂也放了下来,一双眸子冰冷地盯住萧敬泽。
“圣上?”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萧敬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弑君篡位,大逆不道!你……”
“弑君?”萧敬泽打断他。
他负手而立,面对着聂峋毫不设防。
那身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谁告诉你,我弑君了?萧博宁如今还躺在殿里昏迷不醒,太医们日夜看护。他是自己服丹不当,气血逆冲,与我有何干系?我,不过是顺应天命,拨乱反正,在国无主君储君失德的危难之际,站出来,稳住这萧氏的江山罢了。”
他往前又走了一小步,离聂峋更近了些。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的影子拉长,完全笼住了坐在床上的聂峋。
“怎么?”萧敬泽微微俯身,靠近了些,“想杀了我,替你的君主报仇?为你所效忠的那个沉迷丹药任用奸佞,搞得朝堂乌烟瘴气边境屡有战事的明君报仇?”
聂峋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的漆黑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倒映的脸。
头发散乱,衣衫不整。
他别开脸,呼吸有些粗重。
杀了他。
这个念头,在得知宫变的那一刻,不是没有闪过。
身为金吾卫中郎将,护卫皇帝是他的天职。
皇帝昏迷,于公于私,他似乎都该挺身而出,诛杀逆贼,以全忠义之名。
可是……
他的手攥紧了身下的草席。
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他心中一片混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机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就算皇上他近年来沉迷丹药,疏于朝政,宠信齐太师等佞臣,致使朝纲渐弛,边关不宁,在民间的声望也确实不如早年。
可他毕竟是君,是天子!是自己效忠的对象!
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个臣字前面,永远顶着一个忠字!
忠君爱国,那是他父亲从小教导他的信条!是聂家世代将门,用鲜血和性命守护的至高信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有过失,臣当死谏,却绝不能背弃!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质疑过的信仰。
可舒王殿下呢。
萧敬泽的父亲,那位温文儒雅礼贤下士,在宗室中颇有贤名的舒王,他又做错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被当时还是皇子的萧博宁,伙同其母族势力,扣上了一个巫蛊咒诅先帝的滔天罪名,一夕之间,王府倾覆,成年男丁尽数被赐死,女眷没入掖庭,家产抄没,连萧敬泽都不得不流亡天涯……
那是怎样的人间惨剧。
聂峋并非全然不知当年旧事。
只是那时他还年幼,且父亲教导他的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是莫议朝政,谨守本分。
直到此刻,萧敬泽掀翻了旧日棋盘,将那些被掩埋的罪恶与冤屈,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眼前。
忠君。
忠哪个君?爱哪个国?
他眉头紧紧锁起,那张向来坚毅果决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挣扎迷茫。
萧敬泽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看着聂峋眼中那激烈的天人交战,萧敬泽眼中掠过一丝嘲讽,又似有一丝惋惜。
他忽然嗤笑一声。
“聂峋啊聂峋,”他直起身,不再逼近,“我向来欣赏你的恃才傲物,年少轻狂。年纪轻轻便凭一身本事在御前站稳脚跟,不靠祖荫,不谄媚逢迎,有锐气,有胆魄,是块难得的璞玉。”
他话锋一转,直刺聂峋内心最彷徨之处:“可我却极不喜欢你这一派愚忠!”
聂峋赤红着一双眼抬起头。
“若表兄是我,”他屏着呼吸,“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受君之恩,又当如何抉择?”
他盯着萧敬泽。
萧敬泽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神色间一片坦然。
他缓缓开口,仿佛早已思虑过千百遍。
“古人云,君为臣纲,此乃伦常大义,不错。然古人亦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看着聂峋眼中掀起的波澜,继续字字如刀:“君正,则臣忠。君若不正,昏聩无能,残害忠良,祸乱国家,致使生灵涂炭,社稷危殆,那么,为臣者,是继续助纣为虐,与他一同沉沦,眼睁睁看着江山倾覆百姓受苦?还是应该择明主而事,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
他微微扬起下颌:“我父舒王,一生忠谨,仁爱贤明,可结果如何?被构陷惨死,家族凋零。我流落尘世,隐姓埋名,所见所闻,皆是萧博宁登基后,日益骄奢,宠信奸佞,炼丹求长生,不顾民生疾苦,边境屡屡生衅,将士枉死,百姓流离……这样的君,还要忠吗?这样的国,还是你当年立志要守护的国吗?”
聂峋怔怔地看着他。
眼前的萧敬泽,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贵公子形象渐渐重合,又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萧敬泽,优雅矜贵,是天生的天潢贵胄,即使落魄,也难掩其风华。
而眼前的萧敬泽,褪去了所有的伪装隐忍,显露出的是更深沉的智慧和更决绝的意志。
他说,古人云,君不正,臣投他国。
可如果身为臣子,人人都这样想,觉得君主有错便离心背德,甚至反戈一击,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纲常可言,还有什么秩序可守。
他从小被教导的忠君爱国,岂不成了最大的笑话!他聂家世代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若是人人都如你所想,觉得君不正便可反,”聂峋握紧了拳头,“那国将何存?纲常伦理,君臣大义,又将置于何地?今日.你可以君不正为由反了他,他日若有人觉得你不正,是否也可效仿?如此循环往复,天下岂有宁日!”
“哈哈哈……”萧敬泽忽然低笑出声,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悲凉,“聂峋啊聂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纲常伦理,君臣大义,从来不是空中楼阁,不是用来束缚忠臣良将,让他们为昏君殉葬的锁链!”
他眼神变得冰冷萧杀。
“你的拼死效忠,在萧博宁那样的人眼中,一文不值!他只会觉得这是你身为臣子应该做的,是你聂家祖上蒙受皇恩就该偿还的债!他不会因此多看你一眼,不会因此反省自己的过失,更不会因此停下他炼丹求仙祸乱朝纲的脚步!”
“你不愿做我拨乱反正的股肱之臣,却甘心去做那昏庸无能倒行逆施的萧梁帝萧博宁麾下,一个是非不辨只知愚忠的良将?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同我讲什么保家卫国?”萧敬泽向前一步,凤目微挑。
举手投足间再无半分往日的文雅含蓄,而是显露出铁血狠戾睥睨四海的王者霸气。
“聂峋!你告诉我!”他抬高声音,“你身为一国之将,聂家世代传承的将门之后,你要保的,到底是谁的家?是谁的国!”
他根本不给聂峋喘息反驳的机会,疾言厉色拷问他。
“是萧博宁和他那些宠妃佞臣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的家?是齐太师之流贪赃枉法盘剥百姓构建起的家族富贵?还是这神都城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下,那一个个破败凋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寻常百姓之家!”
“你要卫的,是萧博宁一人之私欲,是他萧氏皇权下日益腐朽的内忧外患?还是这万里山河之中,千千万万辛勤劳作纳粮服役,却得不到公平庇护的黎民百姓赖以生存的国度!”
聂峋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想起南诏之行。
看到百姓因朝廷政策反复驻军扰民而生活困顿。
想起回京路上,看到某些州府因官员贪腐,赈灾钱粮被层层克扣,饿殍遍野。
想起神都城内,繁华背后,那些蜷缩在檐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乞丐。
而宫墙之内,皇帝却在高价搜求炼丹的奇珍异草,齐元贞一件首饰便价值连城。
保家卫国。
他聂峋,和他聂家先祖们,抛头颅洒热血,所要保卫的,难道就是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公吗?
他挺直的背脊,微微塌下一瞬,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
萧敬泽没有再逼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在迈出牢门的前一刻,他脚步微顿。
“聂峋,是走是留,在你一念之间。是继续做萧博宁愚忠的陪葬,还是出来,看看这换了新天的世界,为真正该守护的人和事,尽一份力。你自己选。”
聂峋一动不动,仿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跳动的光影。
……
一夜之间,神都变了天。
鹅毛般的大雪从后半夜开始飘落,洋洋洒洒,覆盖了宫阙楼台,覆盖了街巷屋瓦。天地间一片素白,肃穆冰冷。
皇城依旧巍峨,只是那至高无上的宝殿之内,坐在那张象征着天下权柄宝座上的人,已经换了。
再见到萧敬泽,已是在这庄严肃穆的宫殿之上。
他穿着一身明黄帝王常服。
这身衣裳穿在他身上,竟无比合衬,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穿着,端坐于此。
他望着殿外纷飞的大雪,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殿外宦官通传:“聂甄氏求见——”
萧敬泽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收回目光。
“宣。”
甄婵婼穿着一身青色袄裙,脸上未施脂粉,带着连夜未眠的淡淡憔悴。
她一步步走入这庄严肃穆的大殿。
她走到御阶之下,依礼敛衽行礼。
“民妇甄氏,叩见……”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陛下。”
萧敬泽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眼神暗了暗。“平身。”
甄婵婼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座上的新君。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我夫君呢?”
如此直接,如此简单。
萧敬泽看着她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眸,里面只有对聂峋的担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对他身份巨变的探究,没有对这场宫变是非的评判,甚至……
没有对他这个人本身,流露出丝毫额外的情绪。
一抹悲凉的笑意,缓缓在他唇角漾开。
“婼儿……”他用了旧时的称呼,“你不问我为何会坐在这里,穿着这样一身衣裳,不问我昨夜发生了什么,不问我究竟是谁,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却只问你的夫君在哪里。”
“你不觉得,这样对朕,很残忍吗?”
甄婵婼静静地听他说完。
她再次敛衽。
“陛下既已自称朕,身着龙袍,端坐明堂,那便是君,是天子。民妇不过一介臣子之妻,岂敢随意置喙圣上过往,探听天家秘辛?那是僭越,是大不敬之罪。”
她抬起眼,目光清正,“民妇如今,只关心自己的夫君身在何处,是否安好。此乃人伦常情,亦是为人.妻者的本分,望陛下.体察。”
萧敬泽缓缓靠回椅背。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殿外风雪呼啸。
良久。
“我早命人将他放出牢狱,是他自己不肯出来。”
甄婵婼缓缓蹙起了眉头。
这不像聂峋的性格。
他若认定萧敬泽是逆贼,要么拼死反抗,要么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绝不会这般消极地不肯出来。
除非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动摇,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她稍一思忖,心中几分了然。
聂峋的挣扎,她或许能猜到几分。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御座上的萧敬泽。
“陛下,可否允许民妇去牢里劝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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