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一场春雨骤然而至,雨滴声噼里啪啦砸在地面。
左小鸣侧卧在软榻里,燃到一半的红烛灯火颤颤巍巍抖动, 被不知从哪个缝隙溜进来的冷风吹摆,光影一闪一跳映在左小鸣睡不安稳的脸庞。
左小鸣又在做梦,梦里他是一只小狐,用鼻子拱着梨花的小腿, 嘴里咿咿呀呀叫唤,梨花在忙,拿脚踢了踢他, 他坚持不懈地去蹭梨花,梨花终于放下手中的活儿, 弯下腰把他抱到腿上, 他兴奋又激动地舔着梨花白皙的手指,抬起眼睛一看, 却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是幼年左吟。
小左吟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摆弄出一个滑稽的模样,脸上是特别欠揍的顽劣笑容:“哥哥,你真弱, 连树都爬不上去。”
左小鸣生气地冲他叫,然后爬下左吟的腿, 跑去院子里那一棵高大的榕树下, 想要努力证明自己可以爬上很高的树,他不是废物,他是很厉害的哥哥。
当他吭哧吭哧勾着桐树的粗糙树皮爬上去后,在树枝上坐下,对着下面的左吟眯起眼睛咧开嘴笑, 嗓子里发出胜利的嚎叫。
那一定是个春天,因为桐树开满了粉中透紫的花朵,像一只只张开嘴的小喇叭,散发着淡淡香气。
左小鸣张开嘴咬下一朵,发现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他仔细一看,满树开的是紫英花,树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左吟,低下头去看,竟看见玄嵇站在那里,面容冷若冰霜,眸中迸发着强烈恨意,吓得他从树上掉下来。
左小鸣并没有掉在硬邦邦的地上,他浑身一颤,身下是软乎的,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距离孟澹摇离开杏花坞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左小鸣也没收到任何回信。
孟澹摇离开万踪林太久,应该是有许多事要他来处理。
左小鸣缩在柔软的毛毯中,没有回床上睡,他觉得有点冷。
孟澹摇在救他这件事上以一种近乎奉献自己的态度毫不懈怠,师父瘦了,而躺在床上的他却面色红润,四肢多了些软肉。
孟澹摇嘴上一点不提,但左小鸣知道,师父不仅功力大不如从前,身子也有些虚弱。
翌日,左小鸣看着连点心都吃完的空盘子,不得已去后山的池子里捞鱼。
在还有些春寒的池水里,左小鸣扑腾大半天,抓到了两条肥嫩的白鱼,正想着晚饭有着落了,忽然听到岸上有什么嘶嘶哑哑的叫声。
左小鸣看去,是一只瘫在大石头上的赤狐。
赤狐看体量还未成年,在它后面,有两行沾着血迹的爪印,估计是在哪儿受伤了,嗅到了同类的气味,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想要寻求帮助。
左小鸣把这只小赤狐抱了回去,放到桌上,检查了一下,肚子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肠子都看见了,他急得到处翻药柜。
药柜摆放着许多颜色大小不一的药瓶,孟澹摇特地给他交代过,哪个是他晚上要吃一颗的,哪个是两天吃一回的。
孟澹摇为了防止他记不清,在瓶身贴了小签字。
左小鸣翻出来伤药和纱布,给小赤狐清理了血迹,撒上药末,小心翼翼地裹上纱布,又把那些沾了血污的毛发拿毛巾仔细清理干净,擦拭时发现这小狐狸皮毛特别顺滑洁净。
这小狐狸受这么重的伤,居然一点也没挣扎喊痛,乖乖地任左小鸣在它身上摆弄,喉咙里溢出嘤嘤的细嗓,伸出舌头□□着左小鸣细皮嫩肉的手背。
左小鸣专心致志地缠纱布,脑门出了一圈汗,心里还在想着这么重的伤,还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全然没注意赤狐深棕色的眼底藏匿着浓烈的热切。
一切妥当后,左小鸣仍不放心,轻轻抚摸着小狐狸脑袋说:“我不知道怎么给你治疗,只能先这样……”
他没办法出去,孟澹摇也毫无回信。
左小鸣沉思着,转身又拿了瓶药,往手心里倒出一颗养神丹,伸到小狐狸嘴巴下:“乖,吃了,可以治好你。”
小狐狸在左小鸣手心里嗅了嗅,又舔了一圈,直到左小鸣嫌痒,往它鼻子下又杵了杵催促:“快,吃掉。”
小狐狸这才张嘴吞下去丹药。
左小鸣也觉得挺奇怪,他是狐妖,按理来说应该能听得懂这狐狸的话,可是到这儿大半天了,这小狐狸一直只是嘤嘤叫唤,根本没说什么信息。
左小鸣把小狐狸安置在椅子里,给它垫了个软垫,自己出门去收拾那两条鱼了。
没过一会儿,左小鸣把一条还活蹦乱跳的鱼放到小狐狸面前说:“吃吧。”
小狐狸从左小鸣踏进门槛就扬起脑袋看他,一双微圆的眼睛黏在左小鸣身上。
一条白鱼在它面前弹着肚皮垂死挣扎,它低着脑袋,似乎有些犹豫,正要咬上去,左小鸣在它头顶道:“怎么了?”
它抬起头,看到左小鸣拍了下脑门懊悔道:“你肚子漏了,暂时吃不了这玩意。”
于是左小鸣把鱼又拿走了,小狐狸有些失落地舔唇。
它不是不想吃,左小鸣给它的,它怎么会拒绝,只是它从不茹毛饮血地进食。
左小鸣在厨房翻腾半天,两条鱼把自己喂饱了。
他咂咂嘴,心道厨艺有些进步了。
晚上睡觉时,左小鸣又给小狐狸拿了条毯子围着。
他回床上躺下后,想起自己的药还没吃,又起来去吃了药,回头一看,椅子里的小狐狸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自己。
左小鸣忽然想起了左吟。
左吟是成年后分化的狐形,如果是幼时就分化的,估计就和眼前这只小狐狸差不多。
左小鸣路过时眼神爱怜地揉了揉它,让它早些休息,打着哈欠回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睡去。
从重伤初愈后,他就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觉,噩梦吞噬着他的精气神,让他每天都无精打采,只能睡觉,一睡下,又要做梦。
如此反复,实在煎熬。
这夜,左小鸣又陷入迷幻诡异的噩梦里。
他梦见玉贯凶神恶煞地朝他伸手,要掐他的脖子,对他破口大骂,他瞬间被那种特别真实的窒息感惊醒。
猛然一睁眼,发现自己胸口沉甸甸的,快要呼吸不上来,脸上还一片湿腻感。
小狐狸正伸着舌头在左小鸣脸上到处舔,见左小鸣醒了,舔得更欢了,甚至于还想跟人来个激情的舌吻。
左小鸣嫌弃地推开它,呸呸两声:“你怎么乱跑?扯到伤口又流血怎么办?”
“还有,不可以压着我的,我心脏有点问题。”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愣了一瞬,呜呜两声,很是愧疚地挪到一旁,耳朵压得很低。
左小鸣见它耷拉着眼睛,亲了亲它的鼻子道:“没怪你,就是要你小心些。”
小狐狸浑身一僵,慢慢的,后面那条大尾巴翘了起来,左右摇晃着,跟狗似的,眼巴巴地盯着左小鸣。
左小鸣心软,让小狐狸睡边上了。
就是小狐狸有些太粘人,蜷在那里,总是拿长长的鼻子顶着他的脸蛋,湿漉漉的,不太舒服。
又如此过了两日,孟澹摇还是没消息,左小鸣天天抓鱼吃,小狐狸也能进食了。
左小鸣心想,自己厨艺应该是大为进步,小狐狸吃得很干净呢。
又过了半个月,孟澹摇终于来了。
左小鸣一把抓住孟澹摇的手,眼眶盈盈热泪:“师父……”
孟澹摇见他这副模样,心一紧,以为左小鸣独自留在这里日夜担惊受怕,简直后悔死没带着一起回去了,问:“怎么了?”
左小鸣道:“饿了。”
孟澹摇道:“……啊。”
屋里,左小鸣啃着孟澹摇带来的包谷棒子问:“这是哪里弄来的?”
孟澹摇正在查看桌上的药瓶子们,以此来检查左小鸣吃药的数量对不对:“来的路上在山林小路碰见个老伯,背着一箩筐春玉蜀黍要去镇上卖,我就给买下来了。”
左小鸣问孟澹摇是有什么绊住脚了吗?
孟澹摇一顿,回想起玄嵇去了他那里一趟,没有谈及关于左小鸣的任何,却令他极为不舒坦。
玄嵇和以前并无两样,仍然桀骜轻狂,但他认为如今的玄嵇更可怕。
孟澹摇不想告诉左小鸣这些让他受到惊吓,只说有点忙。
左小鸣想起什么,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孟澹摇摸到一个药瓶,觉得轻了些,打开看见少了两颗,问:“你又受伤了?”
左小鸣站在门口,回头看他,白生生的脸上沾着淡黄色的包谷粒碎屑:“没有,是我在后山救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我瞧着像被什么野兽划拉了下肚子,就给它吃了两回。”
说着,他看向院子里道:“我正要给你说这事呢。”
孟澹摇闻言,眉心紧皱:“小狐狸?”
这杏花坞虽说有些小动物,但并没有猛兽出没,他走到左小鸣面前问:“那狐狸呢?”
左小鸣也疑惑道:“晌午还在院子里的,这会儿忽然就瞧不见了。”
左小鸣和孟澹摇一起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左小鸣道:“可能是觉得伤好了,就走了吧。”
他还挺难过的,这段时日小狐狸时常黏着他,就跟他身后的小尾巴似的,还爱撒娇让他抱着,没想到一声不响就走了。
孟澹摇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这里没有猛兽,这狐狸很可疑。”
说着,觉得这里已经不安全,想要带左小鸣回万踪林,把人放在身边守着,总好过看不见妥当。
左小鸣听孟澹摇要带自己回万踪林,忽然垂头丧气。
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多久。
不过,玄嵇总会有淡忘他的一天吧,一年不行,十年,百年,玄嵇总会寻到更称他心意的人。
左小鸣拎着收拾后的小包裹,跟在孟澹摇身后问:“师父,玄嵇要是知道了是你救的我,你……”
孟澹摇抓过他的手握住道:“我一直陪着你。”
左小鸣笑了笑,凑过去亲了下孟澹摇的脸。
孟澹摇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正要牵着人走,那只消失的小狐狸忽然窜了出来,拦在两人面前。
左小鸣“咦”了一声,又察觉握紧自己的那只手用力了几分,看向孟澹摇,发现他英眉深皱,如临大敌,一把拉过自己往后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