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皇帝很会躲, 将皇后往前一推,“仗是你要打的,要不你上前说两句。”
姬后倒是想。
她原本没打算出风头,更不想再惹是非, 可是现场的情形, 越来越萎靡不振了。
她虽没打过仗,却也清楚, 人心一旦溃散, 管你有多少人,便是数万人都能被几十几百人拿捏住。
她站在城墙上, 手里打着节拍, 忽而开口, 唱起了先皇亲自谱写填词的战歌《破阵》。
姬后嗓音洪亮浑厚,身体康健, 气息也足。《破阵》是先皇最意气风发时一挥而就的歌曲,可想而知,歌词有多么的壮志人心,曲子有多么的豪迈张扬。
高宗皇帝吃惊得看向皇后,眼珠子差点凸出来。
有那么一瞬, 他看着自己的皇后,仿佛看到了他自小就仰望崇拜的父皇。
他是那样的英勇,豪迈, 仿佛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他。无论是四夷还是番邦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
自从父皇故去后,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如此豪迈的歌曲了, 不是宫里人不会唱,而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父皇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 他历经沧桑,心中有沟壑山川,有万千百姓,他谱的曲作的词,也只有他能体会其中甘味,旁的人只学了其形,无法掌握精髓。
可是,今日,他的皇后,再一次让他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感动。
现场,震动的又岂止高宗皇帝,还有送行的文武百官宫人婢子,即将出征的将领军士,两侧的百姓……
《破阵》从来都是男子吟唱的歌曲,还从未听女子歌唱过。以前,所有人只觉得这歌充满了阳刚之气,唯有男子才能唱出其中的豪迈激昂。若有女子胆敢吟唱,必被唾弃辱骂。
可是,此时此刻,在姬后的歌声中,身体里潜藏的叫做血性的情绪被激发了出来。
渐渐的,充满了离愁别绪的《离歌》小了去。
高宗皇帝受到感染,不自觉地跟着也唱了起来,谢孝儒儒雅的脸上露出笑意,随即应声而唱。
越来越多的人开腔,直至数万将士齐声高歌,霎那间,仿佛山川震动,天地都为之变色。
风沙起,昏黄的日光中,有人渐行渐近。
那人穿一身精悍短衣,头戴黑色斗笠帷帽,猎猎风声卷起她微微过膝的下摆。小腿绑了束腿,显得她一双腿修长笔直。
她刚一出现,一直站在人群中魂不守舍的沈寂忽然定住了目光。他尚未被正式授官,穿一身士子服,站在百官最末。
姬后一曲方了,那神秘人也到了近前,侍卫手执战戟想拦,她像是一道流光,轻易的避开众人,最后她落在姬后身前,揭开头上斗笠将靠近的将领打翻最后一下盖住那人的头。
高宗皇帝吓得直后退,都要喊人了,姬后却两眼放光,上前几步,迎上去,双手托住她的两侧肘部,“你来啦!”
白驰干净冷清的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忽地单膝跪下:“愿为天后鞍前马后!”
姬后大喜过望,连声道:“好!好!很好!”
站在她侧后方的谢孝儒却变了脸色,想去看最后方的儿子,然而身后都是人头,连一片衣角都看不见。
姬后兴致勃勃的同高宗皇帝介绍,说她就是当日打败也和部哈巴哈尔两兄弟的勇士。
高宗皇帝早听说这位勇士是个女人,同很多人一样,幻象中该是一位比男人还要男□□头比头大,浑身汗毛比头发还要茂盛,貌似无盐的丑女。后来又得知是亲外甥的媳妇,心情就更微妙了。
此刻见了真人,高宗皇帝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果然外甥肖舅,连审美都一样。
从高宗皇帝宠爱姬后可以看出,他是个审美非常正常的男人,喜欢丰腴康健的女子。因此白驰的长相在皇帝眼中无疑是大美人那一款的。
高宗皇帝的目光在白驰脸上停留的有些久。姬后不得不在裙摆之下用脚踩了下丈夫。
皇帝指天发誓,他可没起什么龌龊心思,就是难以置信而已。这腰,这腿,这身量,怎么就蕴含了那样强大的力量?就她,真的将哈巴哈尔兄弟俩给打败了?
姬后不给皇帝发呆的时间,提醒道:“皇上,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凡是能在擂台上取胜的,便封做先锋将军,领兵出征,对抗匈奴!”
她说的声音大,高宗皇帝还没出声,立刻有人上前制止。
“皇上,万万不可!自古哪有女子入军营,行军打仗的道理!”
随即又有人道:“女子参军乃是大忌!大不吉利!皇上,三思啊!”
雍州士族集团的人上前说话了,姬后一个眼神,立刻有她的人上前,冷笑道:“王大人,孙大人,二位大人既看不起女子,认定女子不能带兵打战,不如您二位大人领兵作战?料想以二位之才,定能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王大人面上大囧,愤愤不平的解释:“我等文臣……”
那人立刻道:“既是文臣,又何必干涉武将之事?若是当年各位大人能手下留情放过那些武将,如今我大周也不会出现武将人才凋零的局面。”
这句话成功挑起了文臣武将的矛盾。
自英王之乱后,武将大都受牵连,周朝又重文轻武,文臣武将的恩怨由来已久。
在场的武将不由对王、孙二位大人怒目而视。
这里不是朝堂,为了解决问题,互相争一争,吵一吵也就罢了。当着即将远征将士的面,又有万千黎民百姓看着,显然不能失了分寸。
姬后说:“皇上,如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理应能者居上,而不能因年龄,家世,过往,甚至是性别这样的小事,而将贤才拒之门外。白驰有此报国之志,难能可贵,况且她的能力有目共睹,擂台摆下十日有谁能一气打败也和部的勇士?若是战场之上,再出现那样的人,又有谁能抵抗?皇上,战士们开拔在即,请陛下为大周国运着想,慎重决断。”
高宗皇帝最是爱惜性命,他又习惯了对姬后言听计从,正要满口应下。
张大人忽然站出来,说:“先帝曾有令,女子若有功绩,可赐房屋田地,可赐千金万金,可赐封号奴仆,唯万万不能加官进爵。此乃古理。”他是看出来姬后想在军营里安插自己人,她是女人,若是想进一步,那么她手下的女将便是她向前试探的第一步。他们可以容忍姬后在幕后搞小动作,为了大周的国运,允许她在背后为皇上出谋划策,但绝部容许她更有大的贪念。
朝中的老狐狸们,走一步看三步,他们已经知道白驰和谢家没了干系。
既是为老伙计出口恶气吧,也是为了打压姬后,他们可以让白驰从军出力,但想获得官职,那是万万不能。
有了张鼎大人出面说话,立刻就有了更多的人站出来,姬后的小股势力在这些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很快不同的声音被压制下去。
就在姬后胸口堵住一块,气愤不已的时候,白驰轻而淡的笑了。
“天后,白驰只愿为您鞍前马后,其他并不在意。”
姬后闻言,眼前一亮,她忽然就明白了,素来沉稳博大的心口忽地轻颤了一下。
这么多年,也有很多人投效她,不过那些人大都是在世家大族的打压下郁郁不得志,希期从她这里获得加官进爵的机会。他们为名为利,都是有所求。
但姬后看得出,白驰并不为这些,她似乎只为了投奔自己而来。
就在这一刻,姬后做了一个决定,她自腰间取下自己的印信,放入她的手中,同时举起她的手,面向数万将士,高声道:“任将军,詹将军,见此印信如本宫亲临,今日本宫便草率的封白驰一个监军之职。二位可有意见?”
两位将军对视一眼,哪敢有意见,再说当日白驰在擂台上所为,二人有幸看了个完全,早就佩服的五体投地,心里只觉得有这一员悍将相助,必是如虎添翼。武将不比文臣,只讲究实力为尊,没那么礼法纲常。毕竟生死面前,其他都轻若鸿毛。
姬后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绕过皇帝,高声喊:“来人,旗开得胜,送远征将士!”
周礼,将士远行,领兵的大将军当手握金弓,向天际远射一箭,寓意旗开得胜。
姬后瞥了眼身后,心腹会意。不一会,只见二人抬出一柄沉重的巨弓。这弓怕是有几百斤,两名侍卫抬得并不轻松。
众人讶异,窃窃私语,寻常将士出征,用的都是金弓,只弓体是纯金打造,看上去璀璨夺目,实则重量手感和寻常将士用的弓箭差不多。
众人再细瞧去,有人反应过来,这不是当日哈巴哈尔兄弟用过的那柄巨弓吗?
任将军和詹将军几乎从马上滚下来,面色难看,你瞅我一眼,我瞪你一眼,都想让对方去射这一箭。
这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了,而是这一箭,若是他们连弓都拉不起,岂不是预示着他们这一仗必败!大周颜面何存?
就在两位将军心里焦急的都快哭出来时,那柄巨弓停在了白驰身前,另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几十斤重的箭,跪下身来。
姬后向白驰投去鼓励的目光,白驰眉目轻垂,在众人或惊疑不定,或松了一口气或复杂或看好戏等等各色的注目中,抬手握住那柄长弓,绕着手心翻了个身,像是把玩一件轻巧的玩具,又在一头砸入地面时,发出沉重一响,让人恍然意识到,这柄弓真的很重。随即只见她一脚踩上弓身下沿,抬手抽箭,打弓,拉满。
“嗡”得一声。
长箭刺破苍穹,像是流星倒转,阵阵嗡鸣,穿透人心。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一刻,她在所有人眼里已没了男女之分。
众人都被她的力量折服。
高宗皇帝带头击掌,惊喜,赞美!
将士们必胜的气势再次被激发,高举拳头,朝天大喝。
第52章 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此刻的白驰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是众人抗击匈奴的信心,是光芒万丈的存在。她是那样的耀眼夺目,不可一世,除了帝后又有谁敢同她比肩?
但凡沈寂能有一点点自知之明, 都该意识到彼此的差距, 默不作声,隐忍低调。
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姬后为她披甲, 为她系好披风, 赠她宝马,仿佛一切早在姬后的算计之中。
沈寂再也忍受不住, 在白驰正欲翻身上马之时, 不顾一切的冲出百官之列, 大声喊她的名字。
白驰停了停,有些迟疑, 但还是转过了身。
突然的惊变,让侍卫本能戒备,横刀阻拦。明明咫尺间的距离,隔了刀剑,却仿佛是隔了天涧, 他过不去,够不着她,被侍卫逼着连连后退, 一时间,他的心狼狈不堪。
“阿寂。”白驰终究还是不忍心, 捏着挡住他的宽刀轻轻一弹, 侍卫踉跄后退,“你不该过来。”
明明二人中间没了阻隔, 沈寂却立在原地,像是脚底生根,不敢靠近了。
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是自卑的。
“带我一起。”他鼓足勇气,“我……”
她抬起手指按住他的唇,沈寂心头一动,正要握住她的手,她又抽开了,触碰不得。
“阿寂,我们在一起本就是沈秦氏算计的一场骗局,阴差阳错。”她侧过脸,看向天际。她的身后是数万将士,风卷起她的披风,那样遥远。
“从来就没有什么阴差阳错!”沈寂捏紧拳头,上前几步,几乎要怼到她的脸上。他又急又臊,像是揭穿了自己的丑事般,眉间起了褶皱,面上涨红,“从来就没有什么阴差阳错,你以为的被算计,又怎知不是我心甘情愿?”
白驰略抬了抬眉毛,她轮回这么多次,和他有过太多接触,又怎会不知这一切。
若不是确认他真心,又岂会单单对他别有不同。
“我……”他的勇气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在她平静如水的注视下,轻易败下阵来,“我让你感到了不耻是不是?我明明知道沈秦氏的打算却为了一己之私顺水推舟,你在怨我是不是?”
白驰吐了口气,像是叹息,“阿寂,我知道的,在当时这是最好的选择。”不是沈寂也会是其他的什么人,沈秦氏吞了她的家产,为了沈家的名声都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就算她及时识破奸计,又能如何?没有父兄叔伯撑腰,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女。若非女子难以独自立于世间,她又怎会去投奔她的未婚夫?
曾经,她所求不过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于当时的她来说,嫁给真心待她的沈寂,便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她没有遭遇后来的那些事,在绝望中挣扎过,看透这人间的不公,心性被摧毁,她一定会安分守己的做好沈寂的妻子,无论他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吏,还是认祖归宗煊赫荣耀。哪怕被贵族排挤,被婆母不喜嫌弃苛责,她也会默默忍受。因为世人眼中她所忍受的与她所得到的相比不值一提。她也会认可普世的价值观。大概率上,他们会是一对旁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而她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偶有小情绪,但也会安稳幸福的过一生。
可是,心性变了,一切终究不同了。
她必须要为自己遭遇的这一切讨个说法。总不能她遭遇了这么多,几欲疯魔,等一切过去,她还能轻描淡写的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潦草糊涂的过此生。
姬后问她所求之道?
在回到谢府之前,她还浑浑噩噩的没有头绪,后来那些人开始指责她,要她赔罪要她自罚,她不禁回想,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想起了前几次轮回,只因她没有按照他们制定的规则活着,又或者不经意间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就被各种栽赃陷害,死于非命。
与谢家闹的这一出,又是如此的大同小异。
某一个瞬间,她忽然有了点头绪,那个在她心里已经死去的白驰并不是毫无怨言,她也曾满腔愤懑,求救无门,深恨这世道不公。她也曾想过,若是她有能力她定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后来,她在轮回中获得了力量,她一遍遍的虐杀那些曾杀过栽赃陷害侮辱过她的人,报复宣泄。
心性被摧毁,人也越来越喜怒无常,她早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回不去了。
她不可能再做沈寂的妻子,甘心相夫教子。
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总归要做出点轰轰烈烈的事。
她好像知道她的道是什么了,既然世道不公,那她就要这天地变色,这人间易主。
她的面上扬起诡异的笑容,眼中显出疯狂的情绪。穿过沈寂,看向他身后的姬后。
她没有雄心壮志也没这才能做这江山之主,但是有人可以。
她记得《斩夫郎》里姬后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女人,并不是天生就是女人,不过是依据男人的道德被塑造成了女人。
起初她不懂这句拗口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她明白过来,便是她挣脱束缚,大彻大悟了。
白驰想,千百年来都是男人称帝,若是换了女帝呢?
姬后被白驰看得莫名有些心慌,仿佛她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一般,这眼神让她感到害怕,却又莫名兴奋,她喜欢刺激与冒险,未知不会让她感到害怕,只会让她更兴奋。
她有着完全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旺盛精力和斗志。
不过此时此刻,就连姬后自己都没想过要做这大周的皇帝,她生来强势好胜,看不惯优柔寡断的丈夫,什么都习惯揽过来自己做主。她贪恋权势,一步步登上皇后宝座,甚至上了朝堂,垂帘听政。她时常想,她就是因为摊上了这样一个无能的丈夫,才逼不得已事事操劳,若是她的丈夫像先帝那样英明果决又强悍,她一定可以安心做后宫之主。然而,高宗不可能是先帝,所以她曾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这大周国没有自己不行。饶是背负骂名,她该做的事还得一样不落的去做,不过常有憋屈,她的想法决策总不能顺利执行,朝中那些保守派习惯性打压她,不管她说的对或者错,只因她是个女人,她的所有建议都该被反复推敲甚至推翻。他们总怀疑她头发长见识短,或者背地里骂她“妇人之见”。她气闷又无可奈何,她不得不同他们周旋,培养自己的势力。
她什么都做好了完全的打算,便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她都提前做好准备。
她有想过白驰会来,更多的可能她不会来。
可她还是备好了铠甲,宝马。她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谢家是雍州世家的核心,若是他们家的儿媳成了她的左臂右膀,对雍州世家来说会是个沉重的打击,对她的好处自不必多说。
讲句心里话,她虽然口里说对白驰寄予厚望,要封她做先锋大将,实则心里清楚,单单白驰女人的身份就不可能当上这个将军。自古哪有女人上战场,甚至做大将军的道理。
她这样说有试探之意,打脸那些顽固派的目的居多。她肯定白驰的个人实力,若遇危险自保不成问题。但是若论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她不会随意启用新人去冒这个险,大周输不起。她虽大胆,却不会意气用事。顽固派会阻拦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目的达到就行了,不会纠缠。
有蒙元顺坐镇神谷关,她给他足够的粮草和源源不断的将士,她相信大周不会轻易落败。
白驰没有作战经验,只需听从安排就行。或许她会在两军交战中起到很好的鼓舞人心的作用吧?或许会给人带来惊喜,斩杀几名敌方大将也有可能。或许吧,谁知道呢。
但只要白驰在姬后的阵营一日,雍州世家就永远有把柄落在她手里。
不得不说,姬后是个很冷静的政治家,她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不会轻易被私人感情所左右。
她心里的算盘打的噼啪响,所有的人都被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可是当白驰站在万人之前,独独跪了她,口内说着要为她鞍前马后。她还是受了不小的震动,掏心窝子说一句,那一刻她是感动的。
掏出皇后印信,是她计划之外的举动,感情用事,冲动了。
不过很多年后,姬后回首往事,不由感慨,当日的冲动属实是冥冥之中最最英明的举动,她以一半真情一半假意争取过来的“自己人”,有着一颗最最赤诚而坚定的心。任世人如何误会毁谤甚至要暗杀她,白驰都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这一遍。从无动摇,从无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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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站在白驰和姬后之间,当白驰坚定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一刻沈寂不由生出了一种很荒谬的念头,仿佛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他在努力的争取自己的妻子,希望她能看见自己,可是她的心和思想仿佛飞向了很远的远方。
他很慌张。他没有那么伟大而崇高的理想,很多时候他只想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小日子。白驰在他的心里,是他紧张的人,是要共度一生的人,她像是一个安心的港湾,有她在他就感到安心,可是现在她要走了,她不要他了。于他来说仿佛天塌地陷,信念崩塌。
他感到呼吸困难,甚至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如何过。
她一直是他的支柱,是他安放在心底最安全踏实的所在,他无法准确的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知道他不能放她走,除非她带他一起。
所以当身后的将领不耐烦了,看好戏般的催促白驰赶紧上马奔赴战场,沈寂也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她的衣角。
他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在强调一件事——要走可以,带上我!
也许是耽搁的时间太久,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声音越来越大,有人甚至毫不避讳,戏谑耻笑。
白驰在擂台上一战成名,是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军中将士黎民百姓都认识她。
可是沈寂是谁?今科探花郎,尚未授官,未曾抛头露面,未曾建功立业。众人只看出他是个身穿士子服的年轻后生,长着一张漂亮的过分的脸。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当二人站在一处,纠缠不清,以周人的眼光来看,这二人实不相配,便不会将他们往夫妻的方向想,只当是白驰的相好。如今竟是连场合都不顾了,拉拉扯扯,伤风败俗。
世人皆爱看桃色传闻,无论是外表装的多么的严肃正经,就没有不爱看别人家笑话的。不知内情的看白驰笑话,清楚沈寂身份的看谢家出丑。
白驰被扯了披风,回头看向沈寂,他漆黑湿润的眸子,显得分外可怜。望向她时,目光贪恋而卑怯。
白驰有一丝心软,如果他不是谢国公和大长公主的独生子,虽觉有些累赘,她还是会带上他,像带着铃兰一样。
可惜了。
她忽然抽出临近将士的佩刀,手起刀落。
刀光一闪,吓坏了高宗皇帝,失声叫了出来。
那可是他亲外甥呀!他还以为她要杀他。
白驰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沈寂手捏半片衣角,怔怔发呆。
詹将军等人发出哄堂大笑,笑声会传染,不明真相的百姓也跟着笑疼了肚子。有泼皮嗤笑道:“小郎君扭扭捏捏像个小女娘!快些回去,别丢人现眼了!”
姬后也不想外甥被人嘲笑,看向远处,抬了下手。
牛角吹响,大军呼喝三声,在雄浑的号角鼓声中开拔奔赴神谷关。
沈寂呆了片刻,心口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荒芜一片。他拔腿就朝前追了去。
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曾经的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以命相护都是假的吗?她说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有儿,对,他们还有有儿。
她连有儿都不要了吗?
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明白。
他踉踉跄跄,有士兵坏心眼的伸出腿,绊倒了他。
谢孝儒再也看不下去,儿子现在的举动无疑是验证了方才泼皮的那句“丢人现眼”。
当着文武百官,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将谢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让人踩踏。
所有人都在看他家的笑话,他甚至可以想到,今日过后,茶楼酒肆,街头巷尾该怎样的编排他家的笑话,将他儿子的真情当做肆意嘲弄的谈资,再顺口将百年谢氏也取笑一番。
“拦住他!”谢孝儒下令,素来儒雅的脸难得覆了寒霜。
第53章 六年后
起初, 时间过的慢而混乱。
白驰初到神谷关,被蒙大将军的谋士、下属甚至他本人都当成了姬后送来的笼络人心的美人。
这人心自然是指蒙将军。
送个女人当监军?闻所未闻!
谋士们私下里调笑,劝说蒙将军不如算了,毕竟与郎子君相比, 这次送来的细腰长腿, 颇具异域风情,够劲!相对于周人士子钟爱的那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 常年驻扎神谷关的将士受北边民风影响, 更喜欢高大结实的女人,对女人的喜欢更趋向于原始本能。
大敌当前, 随时都会丧命, 竟然还有闲心玩弄权术人心?蒙大将军对姬后的做法简直出离于愤怒了。
女人干政也就这么点大的心眼子, 也不知道是羞辱他还是侮辱她自己!
若不是蒙大将军不杀妇孺,当真想将白驰杀了祭旗, 以震军威。
他是不打算管她的,随她是生也好,死也罢。属下们自作多情,将她送去了将军府。
蒙将军常年住在军营,将军府内空荡荡, 破败不堪,连个伺候的小丫鬟都没,除了几位年老体弱的阿翁老妪苟延残喘的在府内养老, 吃喝拉撒都要自力更生。
环境如此恶劣,陈副将面上无光, 东拼西凑好歹抬来一张大床, 铺上百姓家赊借来的崭新枕头床垫,拾掇拾掇, 勉强能住人。
这些大老粗们心思简单直接,他们将军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至今也没个后人,要是大战前能折腾个孩子出来,便是死了,也该无憾了!
蒙元顺不知心腹所想,否则非一人一榔头给他们的天灵盖都开个洞,看他们脑瓜子里到底装的是屎还是什么东西!自与郎子君和离后,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过女人,他是正常男人,有相好实属正常。可也仅仅只是相好而已,想要生他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蒙家,受英王之乱的牵连,死的死走失的走失,嫡系一脉如今也只剩他一人了。早年的经历对他的心性折损极大。后来平冤昭雪,朝廷对他也多有封赏拉拢之意,若不是姬后下懿旨赐婚,他这辈子就没打算娶妻生子。
后来娶了,也能用世俗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他这样的男人大概娶个普世意义上贤良淑德委曲求全的“好女人”,出于怜惜,夫妻也能过的下去。大概人到中年还能混个有妻有子世人眼中的家庭圆满,至于对他个人而言有没有幸福感,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郎子君受不了他的冷硬,成婚没几年,便闹着要和离。虽然面上无光,但也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家庭观淡漠的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乐得自在。
旁人可怜他被前妻伤了情,至今不思婚娶,他都有些同情郎子君了,为他背了这么口大黑锅。
他将所有的心血都奉献给了驻地军民,战时练兵,闲时耕种,俸禄也都贴补了军用,他过的一穷二白,身上连件像样的常服都没,日子过的抠抠索索。用他的话说,将来真等战场厮杀,埋骨黄沙,身后一片空荡荡,才死而无憾。若叫他知道心腹下属们还想让他留个后人,别说死得瞑目了,怕是棺材板都要被他掀翻。
同样被蒙在鼓里的还有白驰。
男人的天下,男人当权,男人执政,男人统领军队。她心里早就做好了不被接纳的准备,蒙将军黑着一张要吃人的脸,她并不在意,只是没想到他的下属百般热情,自己都过的那般艰难了还那样照顾她,好吃好喝供着她,还数次推搡着蒙将军,同她见面,实在用心良苦。
白驰是有恩必偿的,所以当匈奴来犯,两军交战之时,那几个副将领命随蒙元顺一起入阵杀敌,生死之际,白驰仿若邪魅,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面上诡异的笑,露出一口白牙,接连将几名副将扯胳膊拽领子扔出匈奴人的包围圈。
她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
首战告捷。
一战成名。
以此为始,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个很不好听的名号——疯狗。
脱离了性别,只让人恨得牙痒痒。
如姬后所料,白驰个人能力强悍,但从无作战经验的她并不适合带兵打仗,不说管人了,她连自己都管不住。
而自幼熟读兵法,知人善任,运筹帷幄的蒙大将军恰恰缺一名悍勇无畏的猛将。
白驰之于蒙元顺,无异于是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如虎添翼!
此后数年,白驰跟随蒙元顺征战四方,所向披靡,收服也和部,迫使可汗向大周称臣,奉大周国主为“天可汗”。之后又陆续打服了周边蠢蠢欲动的小国。荡平了除南边以外的所有不安稳势力。大周因英王之乱丢失的疆土也接连收复。大周将士在接连的胜利中意气风发,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到第五年,疆土回归到先帝鼎盛时期的辽阔。
高宗皇帝龙颜大悦,在姬后的怂恿下,不顾个别冥顽不灵守旧派的强烈反对,正式授白驰昭勇将军之衔,右领将军中郎将,镇守神谷关。
至此,白驰的身份算是得到了官方的正式认可。
白驰先前不雅的外号也被“杀神”取而代之,这名号似乎也不怎么好听。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管她叫这个。她从不嗜杀,甚至因为轮回留下的后遗症,她大多时候都会手下留情,还是喜欢卸人关节,或者敲晕砍伤,并不轻易取人性命。然而外敌畏惧她,恶意揣测她,只当她故意为之。毕竟战场之上,眨眼间生死无常,失去了行动能力,并不代表就能活命,有时候死得干脆也是一种幸福。因为仇恨和敌意,她的手下留情便被解读成残忍虐杀。
不过白驰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好坏善恶她都无所谓,她自有她的活法。
二人的关系从蒙将军单方面的误会,尴尬,难以置信,感激,直到成为亦师亦友的生死之交。
因为白驰的名号越来越响,姬后仗着她的势,在平京城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高。
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总的来说,只要国家边疆安稳,掌权者身体康健,一切都还是小事。
岁月流逝,似乎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春华秋实,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六个年头。
这一年从春寒不去,冻死了无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开始,就不是个好年头。
到了夏天,积雪融化,河水上涨,夏雨连绵,终成水灾。良田被淹没,房屋被摧毁,百姓流离失所。
至秋,许多地方颗粒无收。
饥民成灾。
恰在此,彗星出,天现异相,谣言四起,人心不稳。
这些流言虽无凭无据,却件件都针对姬后。
以姬后之敏锐当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做事素来公私分明,从不因私废公,轻重缓急心里也自有计较。与她被污蔑相比,显然,查清朝廷为何屡拨赈灾钱粮,而灾民却有增无减更为重要。
可是她还是低估了那些人的阴狠狡猾,也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人生的变数往往就是措不及防。
姬后这么多年敢在朝堂上大肆发表自己的政见,与皇帝一同听政,与她的雄才大略固然分不开关系,可她一个女人,混迹在男人的权力斗争中,不得不说,也是仰仗了皇帝丈夫的信赖和宠爱。
有了高宗皇帝做铠甲,任外头说的如何难听,只要皇帝不当真,她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然而,高宗皇帝却在一次普通的小朝会时忽然昏厥不醒。
谣言一时间甚嚣尘上。
面对昔日唯唯诺诺的朝中大元忽然发难,步步紧逼,姬后一退再退都让不能叫对方满意,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自负是多么可笑。
这么多年披荆斩棘的危机意识叫她清醒的认识到,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若是太子继位,她彻底失去对朝政的掌控权,以她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她恐怕不能善终。她再不犹豫,在智囊的建议下急招白将军归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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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驰收到信的时候,正从外面打猎回来,神谷关的雪下的比大周其他地方都要早一些。
副将李振迎上她,表情古怪,小声说朝廷来人了,只说要单独见她。
白驰不以为意,这么多年,她和姬后一直有联系。姬后对她的奖赏从来都是另外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姬后的人。
大概同是女人的缘故,旁人对她是姬后的心腹一事反而更容易接受一些。从而忽略了姬后作为后宫之主在军中光明正大培养心腹的不妥。
毕竟,真正的不妥从白驰入军营开始,所有的不满非议质疑都被她用拳头证明了她的绝对正确。
战场,永远是个靠实力说话的生死场。可以结交愿意交付后背的生死之交,也可以培养出大批忠心的追随者。
蒙元顺不参与党派之争,他只一门心思守着神谷关,守着蒙家的祖训,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是这次,白驰正要跟随李振去见那个姬后派来的心腹,经过大帐的时候,毛毡忽然被推开,蒙大将军瞥了白驰一眼,忽然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第54章 神谷关
蒙元顺身上火气重, 他的大帐永远是不烧炭的。他身材高大,五官坚毅,棱角分明,年轻的时候应是有一副好相貌的, 可是再俊俏的郎君也经不住可着劲的糟。
在白驰过来之前, 他的穿衣打扮同外头随处可见的行脚夫没什么不同,满头乱发, 胡子拉碴。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 活得像是五十多岁的精壮老翁。
他的副将下属徒弟们,得他真传, 也都一个比一个邋遢, 还自诩放荡不羁真男人!这些人中, 只除了李振这白面小将好上许多,至少讲卫生。
也因为此, 后来他被白驰挑了去,当了贴身副将。羡煞一众老少爷们。
军队以实力为尊,强者的言行起居穿着打扮往往会引来崇拜者的盲目追捧效仿。譬如蒙元顺,起初他不修边幅,只是因为他的好样貌给他惹来了不少麻烦, 他是下定决心孤身一辈子的人,只要身体健壮有力就算面容是个糟老头子他也无所谓。谁知,身边人学了去, 只觉得唯有这样,方显出男子气概。
随着白驰的到来, 这“歪风邪气”总算是得到了有效遏制, 偷懒的人也没了借口,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每日必洗一遍脸,漱一次口。
就连蒙元顺被白驰捂着鼻子嫌弃几次后,也总算想起来将脸上的胡子刮干净,洗净了身上的陈年老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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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换,且说蒙元顺一只手撑着毛毡等她进去,白驰将手里的马鞭扔给李振,说:“让老秦赶紧下锅煮了。”又冲蒙元顺说:“过会去我那,把你的藏酒带上,我管肉你出酒。”顺手拍了下他的肩头,也不知哪里沾的羽毛。
半明半暗处隐隐约约站了一人,他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沉沉,嘴角微抿。
自他身后走出一名中年人,暧昧的笑了下,说:“看来传言不假,这俩人关系绝对不简单。”
魏岷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中年人却很高兴的样子,“皇后这步棋实在是高啊,当年郎子君没有办到的事却叫咱们的白将军做到了。”
魏岷之凉飕飕道:“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
中年人姓姬,任左千牛卫参军,乃皇后族亲,关系虽然远得都摸不到边了,但是因为姓姬的缘故,自以为比旁人都高上一等。闻言非常不屑,鼻孔里哼了声,却也没还嘴了。
*
蒙元顺将白驰拦下的意思很明确,他清楚的知道平京城发生了什么。以前白驰同姬后私下往来密切他睁只眼闭只眼,只因不影响大局。可如今情况危机,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一招不慎,就会血流成河。
英王之乱是蒙元顺心头永久之痛,他不会,也绝不允许身边人站队。
“你是大周的将军,当以疆土安稳为己任,朝堂纷争,党派倾轧,都不应该与拼死杀敌的将军有关。”
“大哥,”白驰数次开口都被蒙元顺堵了回去。
他很强势,作为封疆大吏,久居高位也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
“行吧,”白驰起身走人。
“你要走,就不要再回来了。”蒙元顺怒道。
白驰抬脚踹翻了他的桌子就走了。
蒙元顺愣了愣。
帐帘鼓风,白驰连影儿都没了。
*
白驰面见了魏岷之。
这是魏岷之第一次来神谷关,也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接触白驰,他带了姬后的密信,呈上后,静静的站在一边,暗暗观察她。
片刻后,他试探着,小声道:“刚才好像听到蒙大将军在发脾气?”
白驰卷了信,握在手心。
魏岷之不知她心中作何想,小心翼翼的,斟字酌句的将姬后的危急情况说了遍,最后急切道:“白将军,皇后现在如笼中之鸟,动弹不得,能救她的人只有你了。”
岂料,话音未落,蒙元顺忽然冲了进来,“老子的话方才没说明白,白驰我告诉你,你要想回去,先打赢老子再说。”
李振站在帐内,闻言歪了下头,“嘎?”
白驰习以为常,抽出大帐内的佩刀就朝他劈了下去。
刀风凛凛,吓得魏岷之白了脸,也不敢出去。
很快,外头传来了嘈杂的叫好声。
外头的声响惊天动地,若不是魏岷之真真切切的知道方才打出去的是俩个人还当俩头蛮熊干了起来。
姬参军目瞪口呆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又转过头看向同样木着一张脸的魏岷之,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他有罪,他竟然将传说中的杀神当成靠出卖色相拿捏男人的普通女人。
他有罪!
白驰拨开人群,走回来的时候,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血迹,随手摸了一把,扭头问李振,“肉炖了没?”捉住魏岷之的后衣领子就将他扯回了帐中,“来,边吃边说。”
她像个野蛮人,放养在天地间。
魏岷之看着她,不由的就想到了京中那位被称作士子典范的雍州郡王。
天壤之别的俩个人竟然曾做过夫妻,魏岷之光想想都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倒像是话本子编出来的民间传说。
单看身高外貌,行事风格,蒙、白二人倒是更相配,也难怪外界一直有二人的流言蜚语。
魏岷之第一次来神谷关,在此之前,他也半信半疑,可这一小会接触下来,他忍不住心里骂了句娘,能传出这样瞎话的人,怕不是个眼盲心瞎的蠢货吧!
他也曾听闻,白驰曾在离京的时候被大长公主逼着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平京城,乃至于这六年过去,虽然她战功赫赫,高宗皇帝也曾数次宣召,她都以这个为借口给挡了过去。
雍州郡王曾三次身负皇命,追着她的脚步,想同她见上一面,她都避而不见,断的干脆,半点不容情。后来又听说她许婚也和部的坦桑王子。
一个女人,驰骋男人主导的战场,还博得了一席之地,不论她的传说有多少的杀戮与鲜血,总也逃不开桃色传闻。
还有人谣传她,天生阴阳人,有着女人的外貌,男人的身体,因此,她心底深处是爱着女人的。
总之,这样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疯女人,魏岷之并不十分确信自己能劝服她跟自己回京,护卫姬后。
可是那位说,只要他将姬后的密信交给她,她看了自然会跟他回去。
魏岷之并不知道密信的内容。密信非姬后的亲笔信,却是那位仿着姬后的笔迹所书。
*
魏岷之看着女人喝酒吃肉,同一帮老少爷们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全然没将自己所求之事放在心上的样子。魏岷之拉着一张脸,难免焦急。他是姬后的人,姬后要是倒了,他的仕途前程也就没了,严重点,这么些年,同他有过仇怨的,势必会蜂拥而至找他清算。
武将们不间断的找他和姬参军敬酒,魏岷之被灌了不知多少碗烧刀子,喉咙冒了火般的疼。转头去看姬参军,东摇西晃,满面红光,下一瞬,脑袋重重磕在桌上,人事不知了。
酒喝得多了,就容易上头。
魏岷之终是失去了耐心,深一脚浅一脚的晃到白驰跟前,质问她什么意思?
是不是怕这一回去被谁给缠上了?
又扯着喉咙说:“大可不必!瑞雪公主寡居后就被大长公主接去了府中,一直帮忙抚养小世子,朝夕相处,自小养出来的感情,不是亲母子也胜似亲母子了!满皇城的人都知道,大长公主是那个意思。所以敢问白将军还在顾虑什么啊?都过去多少年了,一拍两散的两个人,你该不会还当郡王放不下你吧?”
闹哄哄的大帐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瞬间消音。
白驰半依在柔软的靠椅上,抬眸看过来。
魏岷之手心冒汗,这陡然紧张的气氛让他的心脏受不了,因此,他很顺理成章的让自己晕了过去,晕倒的时候,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假装的,等真倒在地上了,他又觉得躺下真舒服啊,脑子一片空白,真就睡了过去。
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身下床板颠簸不堪,一阵阵的想吐,头昏脑胀的难受。他翻了个身,想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看样子像是快醒了,别走太远了,就近挖个坑埋了吧。”有人在他头顶说道。
魏岷之吓的一个激灵,后背瞬间起了冷汗,嚯得睁了眼。
“呀!醒了呢!没办法了,看来只能活埋了。”说话的人语调又软又柔,一听就是女子。
魏岷之抬头一看,果见到一名极为貌美的女子,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照得她的脸白的发光,眼珠子漆黑。
魏岷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外头是漆黑的夜,凉飕飕的夜晚,呼呼的风声,一切都透着诡异的恐怖。
他猛地一下子后背撞上马车棚,面上煞白,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女子眯了眯眼,发出桀桀怪笑。
“好了铃兰,你别真将魏大人吓尿了,骚味熏得你没地方待。”一人推开座驾后面的马车门,敏捷的钻了进来。
魏岷之辨认了会,隐约记得先前喝酒吃肉的时候,这个男子也在其中。心中略安。
铃兰的脸像是变戏法似的,一扫先前的阴郁诡异,展开笑颜。她一笑,仿佛马车都跟着亮堂了起来。
当她眼珠子再次落在魏岷之身上时,后者不由的红了脸,后知后觉的申辩道:“我没有,没有被吓到。”他整了整衣摆,表情不自在道。
铃兰忽然又阴恻恻从发间拔出一根长长的缝衣针,比划道:“这小子不会说话,还是把嘴缝上吧。”
第55章 南城门
平京的初冬, 昼短夜长,第一场雪尚未落下,刺骨的寒风已叫人知道,今冬恐怕极其难挨。
南城门尚未开启, 城门外已聚集了很多百姓, 有走南闯北讨生活的贩夫走卒,有挑了柴禾担子, 篮框里装满了各种吃食小玩意, 从乡下来赶集的乡民,还有衣衫褴褛混在中间讨饭的乞丐。有一妇人身上背着一个孩子, 手里提着一篮筐的鸡蛋, 已等不及开始叫骂-
忽地, 自远而近一列人马,呼啸而至。
百姓们听到动静, 挑起担子纷纷避让,生怕被贵人们的马匹踩踏了。推搡间,妇人被撞倒,篮筐侧翻,鸡蛋碎了一地。
谁知这些人到了近前, 纷纷勒停了马,并未靠近。
距离城门开启还有小半个时辰。
白驰回头,轻声说:“原地休整。”
一行人策马疾驰, 走了一天两夜,除了白驰精神尚可,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军士的到来, 让城门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在这样的死寂中,隐隐约约的哭声便显得尤为惹人注意。
有人拉了妇人一把, 好意提醒她不要哭了。
然而,白驰已看了过来,略略扫一眼,已明白是怎么个情况。她抬手招了李振过来,耳语两句。
李振拖着灌了铅的腿小跑到妇人跟前,妇人吓个半死,正要磕头求饶。李振先笑了起来,伸手托住妇人的额头,说:“这位小婶子可是要卖鸡蛋?卖给我吧。”言毕,不由分说丢了一小锭银块,将剩下的小半框鸡蛋拎了起来,淅淅沥沥的蛋液淋了一路。
妇人好半天过去没回过神,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泪止不住的流了起来,不住磕头。
妇人涕泪交加,从后背将男孩抱到怀里,亲他的脸,泣道:“小福,我的乖儿,咱们有救了,咱们有钱了。小福,我的好孩子,咱们有救了。”
白驰原本正看向别处,听到妇人说话,状似不在意的瞥了一眼,停了片刻,直到李振走近,又收回了视线。
“将军,这银子你得还我。”李振小声道。
白驰含糊应声。
李振不吃这一套,将篮筐往她手里一塞,“不许赖账!”
以蒙元顺为首的蒙家军是出了名的穷,白驰是蒙元顺教出来的徒弟,关于“穷”这一点,就像是同一个爹娘养出来的亲兄妹,穷得血脉相连。
但是,蒙家军又都知道,这位的穷与蒙大将军还是很不相同的。
因为,她有个有钱有势的“前夫”。
前夫年节生辰都会遣人送礼,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好看的衣裳,精美的首饰,世间珍奇的稀罕物。
起初白驰都会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后来被蒙元顺知道了,大呼可惜,瞒着她给收下了,转手就卖了,换了牛羊马匹粟米种子。
这事,蒙元顺暗搓搓的干了三四年,后来还被他诓骗着写了索要财物的信件。她当时还纳闷,蒙元顺的哪位小老弟这般有钱,一张嘴就狮子大开口。京里来人送钱送物之时,蒙元顺又找借口将她支了出去。若不是铃兰识破骗局,给她透风报信,她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少年。
真他祖宗的丢人丢到太姥姥家,白驰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一面狠心绝情的同前夫一家断了干系,一面又恬不知耻的跟前夫索要钱物。
关键,他还翻倍的送来了!
白驰提刀,追杀了蒙元顺三个多月,闹得轰轰烈烈。乃至于敌国都在传蒙、白二人争权夺利起了内讧。如此天赐良机不反攻一下,好像都对不起这么多年他们被压着追打所受的委屈。
也幸好,这些人消息还算有些灵通,集结的大军都块出发了,探子带回消息,说是误会一场。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场血雨腥风的职场生杀,而是家庭伦理大剧!
说是姓白的用前夫的钱养后夫,而作为后夫的蒙将军呢,铁血铮铮一条汉子,又怎么忍受得了这头母大虫骑在头上撒野。终于还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偷摸着在外头养了娇软外室。可恨的是,还是用姓白的前夫的钱。
谣言传得很广。
坦桑听得直乐。抽空往神谷关跑了一趟,专门为看笑话。
岂料,等他回到也和部,传言已演变成姓白的二婚丈夫也和部王子见钱眼开,也屁颠颠的赶来分一杯羹,想搞点钱回去救济自己老家。
姓白的同他春宵一.夜,还真的给了。
坦桑王子听说后,吓得连夜让整个部落的人收拾行装跑了。
到底谁要害他?
简直丧心病狂!
那年,他年少轻狂,自诩是草原最矫健的狼,要迎娶这世上最厉害的女人。
后来,后来……
害!
不能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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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买了妇人的鸡蛋,本是一件极小的事,却在众人心中起了波澜,原本噤若寒蝉的百姓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见多识广认出是蒙家军的军旗,露出惊喜的表情,同人说起来。
蒙元顺战功赫赫,美名远播,据说原本寒凉偏僻的神谷关,如今在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建设下,俨然成了一座人口繁茂的大型城镇。
升斗小民整日忙忙碌碌,不过为碎银几两,为妻儿老小衣食住行。这些人天然的对为国为民的父母官感到亲切和喜欢。有人大着胆子询问,“敢问是蒙大将军麾下的将士吗?”
李振笑眯眯的正要回答,白驰先出声道:“不是。”
李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咳嗽了声,敛了笑容。
他们一行人如果在神谷关,对外抗敌,挂得都是蒙家军的帅旗。不管是哪个将军手下的亲兵都亲如一家。
可是真要走了出来,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离开神谷关之前,白驰就将李振叫到跟前,亲口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还是留在神谷关?
说句心里话,李振是有些犹豫了。
他不知自己来自何处,自懂事起就是个孤儿,后来随流民来到神谷关,稀里糊涂的长大,十几岁的时候从了军。没过二年,因为长相出众,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穷讲究,又被白驰挑中,当了亲随。
他舍不得离开神谷关,和他的一干好兄弟们。
可是他还年轻,想看更多的风景,想长见识,跟着白驰无疑是最好的出路。
犹豫了也就那么两息之间,他就决定了。
他们此行注定是大逆不道的,前途是可以预见的荆棘丛生。
白驰自不会叫蒙元顺为难,从她踏出神谷关开始,有些关系,说断就断了。
熹微的晨光落下,远处天际亮出一线天光。
城门仍是纹丝不动。
又过了足有一刻钟,随着沉重金属摩擦声响起,城门缓缓打开。
白驰一跃而上,“走!”
百姓早就让开了一条道。白驰一马当先,眨眼到了近前。
看守城门的官兵大概还没睡醒,打着哈欠,城门刚拉开一人宽,看到全副武装的将士骑着高头大马挤到近前,吓了一大跳。愣了一瞬,忽地劈了嗓子,颤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又在看清白驰的脸后,仿佛自言自语般,颤声道:“女,女将军!你是……是……”一瞬间醒了神,一面嘶吼着喊人,一面拼了老命的推城门,“快去通报!蒙家军来了!”
白驰单手飞射出兵器,几十斤重的长矛,重重擦着兵卒的鞋尖,别住了城门。
立刻有亲卫下马,奋力推开城门。
守城兵吓得哇哇大叫。
白驰已拔了长矛,率先冲入城中。
南城门官兵大概早就得了上头指示,有所准备,戒备着神谷关来人。然而这些懈怠惯了的人,又觉得自己不可能那么倒霉。
从神谷关入平京城,显然走北城门要少走许多弯路。再不济走西城门、东城门也有可能。犯不着非要走南城门。
而且以他们的惯有思维,时间紧迫,那些军爷要是早到了肯定是要叫城门的,到时候管他喊破了喉咙也不开。
他们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安安静静的等着城门打开再冲进来。
守城的官兵匆匆集结了一列歪瓜裂枣,有些连衣服都还没系好就慌里慌张的拿着兵器冲了出来。
白驰一杆长矛砸倒了城墙下挡风雪的席棚,正好阻住守城官兵的去路。这些人大概是真没睡醒,一个撞一个的竟都滚在了一起。
白驰挥舞长矛,别在身后,瞥了他们一眼,冷声道:“不是蒙家军!是我白驰回来了!为皇后而来!”
城内响起鸡鸣狗吠之声,寒风凌冽,不见行人。
偶有早起的百姓,被这朦胧晨光中的阵仗吓倒,又慌里慌张的躲进了巷子里。
到了皇城根下,白驰犹豫了下,掏出高宗皇帝御赐的金牌。
守护皇城的禁卫十分谨慎,不住盘问。白驰起先还有耐心回话,后来见有人偷偷离开,起了戒心,一个眼神扫过去。李振已同另一名青年一同将那人拿下。
这之后,皇城门起了一阵骚动,不过很快被压下。
白驰强行闯入皇城,直入大内皇宫。
李振紧跟白驰,面上赤红如血。
白驰偶然瞥见,抽空问一句,“你很热?”
李振手心都是汗,颤抖着问,“将军,回来的时候您也没说咱们要犯上作乱啊?您说,咱们这样干,会不会被诛九族啊?”
第56章 软禁
高宗皇帝平安康健时, 她是高高在上的天后。
她垂帘听政,批阅奏章,下发政令,百官垂首听命, 敢怒不敢言。
她威风八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 变故就是那么突如其来。
她的丈夫昏睡了十二天, 这期间偶有苏醒,却认不得人。
而她从刚开始的一面处理国政大事, 一面照看丈夫, 到后来只能侍候皇帝, 直到五日前,她和肱骨大臣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情急之下砸碎了皇帝的药碗,张鼎以她“或恐会伤害陛下”为由将她软禁在悦庭殿。
悦庭殿是一座小小的宫殿,还不及她皇后宫的一半再折一半大,是她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她曾在这里疾言厉色惩治过那些奸佞蛀虫, 也曾毫不留情的斥责那些冥顽不灵的清贵文臣。周氏宗族那些犯了事的皇亲也曾在此匍匐在她脚下求饶。
张鼎将她软禁在此,羞辱的意思很明显。
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太子被雍州士族拱上高位, 代理国政。
姬后嗤之以鼻,周仁太子人如其名, 软弱无主见。做了东宫太子那么多年, 一直毫无长进,他的东宫班底强大又如何?他是那样老好人的性子啊, 便是门客时有不错的主意,他也从不居功,到头来,只落得个平庸太子的名号。倒是门客们声名远播。搞笑的是,旁人提起来,都不由摇头叹息,说是好树栽在烂田里注定结不出好果,还为那些门客感到可惜。
姬后并不担心太子会对自己如何,他纵是没有雄才大略,却一直是个好儿子好兄长。
她担心的是太子背后的人,心软的人容易被人拿捏,被左右思想,被牵着鼻子走。
她甚至想过,若是皇上真的崩了,那些人兴许会让她“悲痛不能自已,自缢而亡,伴驾西去。”
这些日子,她忧虑深重,寝食难安。短短数日,脸颊凹陷,颧骨突起。
她开始后悔,她一直公私分明,举贤任能,不因私仇打压那些真正有才干的人。她一直知道恰恰是那些人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仿佛被女人左右是一件极其羞耻的事。
高宗皇帝在时,他们还愿意朝她低下高贵的头。现在皇帝病倒了,他们都像是集体失了忆,忘记了她曾经对他们的提拔重用,也看不见她如今艰难的处境。仿佛太子继位才是顺应天理,将她赶下台便是“拨乱反正”。
她忽然之间明白,什么太平盛世!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公私分明!
手中无权,便是心怀天下,也屁都不是!
你对他们留情,他们却想要你的命!
她被困在深宫,联系不上谋臣,无人能助她一臂之力,她后悔不该为了避嫌,早早让自己的俩个二儿子封王,送去封地。
俩个成年儿子本可以做母亲的左臂右膀,却因她的一念之差,断了臂膀。
姬后沉稳的心逐渐开始慌乱,她背着手,来来回回的转圈圈。
在她被软禁的当晚,有个人见了她,同她说了一番话。
她半信半疑,厉声呵斥他,休想利用她,加害她的人!
那人笑了,烛火下他的眼睛炫目的让人移不开视线,他说:“怎么会呢,我只想让你将她还给我而已。”
姬后陷在绝望中,没有退路。她眯着眼盯住他,二人在沉默中对峙。
她败下阵来,她还有的选吗?
所有人都认定了高宗皇帝凶多吉少,因此他们才敢这般对她。
她手写了一封信,交出联络用的印信。
却在他伸手过来接之时,又握住,迟疑道:“要是皇上活过来一切都好说。假若皇上真的崩了呢?你让她回来,真不是让她自投罗网?”
他笑了,意味不明。朝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
姬后着急上火,度日如年。
又过了一个睁眼到天亮的夜晚,她直愣愣的盯着屋内的残烛,止不住的想,若是她一把火烧了这里,会怎么样?
雍州世家,呵呵!果真还是她大意轻敌了啊,平素里装出一副被迫无奈委曲求全的样子。这么些年,她自以为处理的很好,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凡有一道口子,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反扑。
什么“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什么“妇人之仁”。正话反话都叫他们说了。女人嘛乖乖的任他们欺凌就好了,但凡敢反抗,侵害到他们的一点利益,便是大错特错!
她真是恨呀!
除了恨,更多的还是寒心吧。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她呆呆的看着蜡油在手心凝固,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疼。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起了骚乱。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些日子,除了她自己时而发怒,砸碎屋内的摆设,周围的一切都太安静了,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肯为她传递消息。
等她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又是一阵恐惧,她怕皇上不好了。
她嚯得起身,指甲扎着手心,定定的看向大门。
宫殿的门嘭得一声被一脚踹开,屋外的寒气一股脑儿的涌了进来,其实屋内并不比屋外温暖多少。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后,眨眼间倒像是成了深宫弃妇。
“皇后!”
姬后的眼里有层白茫茫的水雾,此时此刻此景,她是真的有想哭的冲动。
“皇后,”白驰上前,托住姬后的手臂,“我来助你。”
姬后顾不得感动,有了帮手她立刻就找回了力量,她当机立断,“去清心宫!皇上在那!”
白驰不问缘由,没有质疑。护住姬后冲了出去,一路横扫,直奔清心宫。
大概是雍州世家也没料到,有人会这么勇,不惜被诛灭九族,也敢大逆不道的犯上作乱。
他们更无法想象,真有人能横扫千军,一人能敌千军万马。
白驰的亲卫是她这些年自己培养出来的精锐,有男有女,却都是个顶个的英勇无畏。
都说仆随主,他们也一个个的喜欢断人手脚,并不轻易伤人性命。尤其是大内皇宫,到底还是有所顾忌。
白驰这些年在外征战,也不知被传成了什么样,总之当她现身后,大内侍卫还没正面交锋,就已经心存五分畏惧。
白驰几乎没废什么功夫,就将清心宫的人尽数收押,又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清心宫。
姬后终于见到了皇上,颤抖着手走了过去。
太医院的太医一直尽心尽力的照顾,最近都住在清心宫。
姬后一一问话,医正颤抖着回了。
也是巧了,自皇上突然晕厥后,谢孝儒一直都在御前侍候。昨晚才被叫回去,说是家里有事。
姬后心里有怨,“便宜他了!”若能将他擒住,倒是有个大筹码在手里,她倒要好好问问他,这些年她可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皇上还没死呢,他就这样对她,真叫她寒心!
“将军,将军!”李振情绪激动的冲了进来,“外面来了很多带刀侍卫,个个手持盾牌弓箭,一直在外面喊话,咱们现在怎么办?”
白驰转头去看姬后。
姬后的下眼睑颤了下,她的眼里射出凶光,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静待奇迹,或者死!”她咬着牙,目光转到了白驰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忐忑,“我已是半截黄土埋身的人,死不足惜。你还年轻,你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你……”
白驰笑了。表情生动,竟十分好看。
“皇后,我是收到你的密信才回来的。”她说。
有那么一刹那姬后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似乎是觉出哪里不对劲,可是外面太吵了,一直在叫嚷着让他们放下兵器投降。她的脑子被吵的嗡嗡的,根本没功夫细想。
“走!我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姬后从来都是无畏无惧,先前被软禁,有力没处使,她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等着发泄。
姬后抖了抖衣袍,大步出门。走了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那些文臣们阴坏的狠,随随便便就能定你一个诛九族的大罪,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白驰扭过头问李振,“李振,你有九族吗?”
李振挠了一把头发,憨直道:“末将吃百家饭长大,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哪有什么九族。”说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白驰说:“我的人都没有九族,同我一样。”
姬后愣了愣。
殿门大开,李振护卫姬后走了出来。
堂堂一国皇后,那些人只敢背地里使阴招将人软禁,断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姬后一露面,因着她积威深重,方才还叫嚣不止的侍卫统领,忽然就没了声,还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看她。
“怎么?方统领,刚才不是吠得挺大声的吗?”姬后的声调不大,却足以叫所有人听见。
李振先忍不住笑了,又龇龇嘴,不吭声了。
干坏事很刺激,闯入皇城门的时候,他还害怕的胆颤心惊,现在满脑子叫嚣的都是——好刺激,太过瘾了!
御史大夫匆匆赶来,咳嗽了声,摆好了架势正要讲道理。
姬后积压了许多日的憋屈愤怒,在这一刻骤然爆发,不等他开口,张嘴就骂。
御史大夫被骂的灰头土脸毫无还嘴之力。
一直以来,姬后都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这些人本就不敢正面交锋,周氏宗亲和雍州世家联合起来,用计将姬后软禁。将她远远关起来,不见她面,不听她言,心便不会动摇。
可是她劈里啪啦一顿扫射,陈情厉害,但凡是个人,都会左右摇摆,心生惧意。
谁无儿无女无父母亲族?
御史大夫耷拉着脑袋,正默默擦汗。忽然一道人影闪过。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胖墩墩的御史大夫已被白驰扯着胳膊扔到了姬后脚前。
在场所有人都集体静默了数息。
就连姬后也瞪大了眼。
方统领哗得一下拔出剑,“大胆狂徒!快点放人!”
白驰拍了拍手上灰,一脚踹上御史大夫的屁.股,眉头都没动一下,“捆起来,关进去。”
御史大夫捂住屁.股,羞愤欲死,“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御史大夫刚被捉进去,礼部尚书和侍中也来了,二人还没站定,话都没说一句。忽地被人擒住,丢沙包一样,扔向了李振等人。
她的下属们似乎习以为常,不等吩咐,立刻动手,捆人的捆人,捂嘴的捂嘴,一把拖进了幽深的大殿里。
姬后厚重宫装下的躯体颤了颤,自动忽略了自己方才义正词严的指责他们,不讲道德不顾尊卑礼法软禁她,她强自板着一张脸,掷地有声,“好叫你们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57章
姬后从门缝里瞅一眼侧殿满满堂堂的文官大臣, 人已经麻了。
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文官有近一半被抓,忠的奸的,雍州世家的,寒门庶族的, 不管是和姬后作对的, 还是被逼着来说和的,抑或是单纯来看热闹的, 甚至和姬后一个派系的, 来一个算一个,无一幸免。
脾气烈的挣扎厉害的捆了手脚, 嘴皮子没完没了的堵住嘴。
姬后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冷静下来, 后背阵阵发凉。
她垂头丧气的坐在大殿的台阶上,心里一时空茫茫的, 不知路在何方。
白驰端了一碟牛肉过来,问她,“天后,您看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
姬后直接被她气笑了, 都这种时候了,难道她应该兴高采烈?
只要皇上一蹬腿,她们就是乱臣贼子, 一把火烧死,乱箭射死。她育有皇子皇女大概还会给个体面, 白驰就不一定了, 枭首示众都有可能!
姬后已经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了。
谢无忌那厮利用她怒极攻心六神无主之时,言语蛊惑她, 诱骗她,让她交出印信,骗白驰回来,落入圈套。
看来当年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并不曾放下啊,面上装的云淡风轻,实则巴不得置白驰于死地!
这不,机会来了,第一个下死手的就是他!
也是,虽然过去了六年,听上去好像很长时间的样子,实则日复一日的过下去,似乎也没多久。谢家大郎一直是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即便他这些年功勋卓著,很有作为。同他的父亲一样,堪称完美的人。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能忍受被人当作笑料吧。
何况是他的婚姻私事还被人改编成了戏剧,隔三岔五的在戏园子上演。
同庆楼的戏园子就常演这出戏。姬后曾说过郎子君,叫她以和为贵,不要惹火。
不管用!
郎子君也不知怎么回事,回回提到谢无忌都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哪里得罪她了。姬后以前只觉得郎子君疑神疑鬼,世家大族哪个没有营生?那么个大家族要养活,谁有本事谁挣钱呗,就算生意上有摩擦,也是再正常不过。总不能你开布庄米行搞漕运就不准谢家开布庄米行搞漕运。这世上就没这样的理。
若说生意被抢了,要怪只能怪智谋不如人吧。
姬后心怀天下,谢家赚钱了,时有周济百姓,多缴纳税银充盈国库,在姬后看来,谢家无罪有功,反而是郎子君那点小心眼上不得台面。
她从未觉得谢无忌故意针对郎子君,直到先前,她拉住白驰,有些愤怒的责问她,为何非要将事情闹的这般大?万一皇上真的醒不过来她们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白驰一脸天真的反问她,“不是您自己说要当女帝,让我回来帮你吗?”
姬后吓个半死,捂住她的嘴。
二人在冷静的对峙中,看穿了对方。
姬后心中激荡,暗恨谢无忌好狠的心肠!这是要将她连根拔起,斩草除根啊!呵呵,怎么可能是谢无忌一人的心思,定是雍州世家所有人的合谋,怕是连谢孝儒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白驰迟疑了下,问:“难不成我收到的是假密信?天后您并没有要谋权篡位的意思?”
姬后心中大骇,着急解释,“怎么可能!我只是一个女人!”
白驰的眉头蹙了起来,面上显出失望的神色。姬后被她的异想天开吓住,还要说话,白驰已转过身,将门口守卫的人都招呼了回来,先前还剑拔弩张,一副随时随地都鱼死网破的架势,转过脸,李振得了指示,冲着外头喊,“嘿!御膳房何在?我们将军说了,她现在饿了,让你们准备吃的喝的,什么烤羊酱牛肉有多少拿多少!可不要想着往里面加什么东西,我们吃之前先给里头的大人们吃,毒死了他们,你们看着办!也不要往里头吐唾沫撒尿抠鼻屎啊!还是那句话,里头的大人们先吃头一口!”
外头的人呸呸两声,暗骂,当我们是什么人,恶心!
大殿的一边,诸位大臣胆颤心惊,饥肠辘辘。
另一侧,吃肉吃茶,好不快活。
却说,姬后看着眼前这一幕,推开白驰的酱牛肉,有些气恼道:“你这是干什么?最后的断头饭?”
白驰浑不在意的样子,笑道:“您说是就是吧。”
姬后看她这态度,反而又气不上来了,说到底,还是她害了她,若白驰一直待在蒙元顺身边,便是平京城内天翻地覆,轻易也烧不到封疆大吏身上。
“你怎么这么混?若真叫你当乱臣贼子,助我谋朝篡位,你还真敢干?”姬后接过她手里的酱牛肉,学她用手抓了吃。
白驰坐她身边,说:“我一直认为您是有这份心思的,难道是我想错了?”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仿佛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目前她们正在做的事,以及将要面临的困境危险,也无关紧要。
姬后停住了手,好一会过去,发笑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白驰仰起头,“我时常在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金钱权势财富地位?还是安稳太平合家团圆?”
“哦?”姬后感兴趣道。
白驰:“我觉得我这辈子总要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否则她想不出她遭遇的那些有何意义。
“所以,您要称帝吗?”她话锋一转,兴致勃勃。
“我……”姬后神情复杂,面上的神色已说明了一切。
“好了,我知道了。”白驰打断她,起身。
“你知道什么?”姬后追问。
“无趣,”白驰悻悻然走开,不再理会任何人。
她又摆出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仿佛这人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李振默默让开,不敢招惹她。相处的时间久了,总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胡乱开玩笑,什么时候远远躲开免得惹火烧身。
姬后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出神,眸色渐深。
她从不掩饰自己对权力的欲.望,她喜欢站在人前,指点江山,希望干出一番伟业,叫所有人看看女人也能有一番作为。
以前她只想着站在皇帝身边,同他一起肩扛天下。便是将来新皇继位,她也想继续垂帘听政,出谋划策。
她的精力远超很多人,虽然已年过五十,但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老了。她不甘心身居后宫,只做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祖母。
她从未想过女人可以称帝,一个女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让天下男儿俯首称臣?
她以前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也没有谁跟她说过她可以这么做。
但是今天,有人告诉她可以。
这个念头就这么轻易的在她脑子里生了根。
*
天黑了,白驰顺手端一盏油灯,进了侧殿,原本还嗡嗡不止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当年她一人力战哈巴哈尔两兄弟的场景,早就刻在了人心里,即便这六年来有新来的京官,但“杀神”威名赫赫,刚一照面就被捉了进来,许多人心里已吓破了胆。
文官心里弯弯绕绕的多,一会功夫连“宁死不屈”还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都想明白了。
“张鼎大人?”白驰喊了一声,随即席地而坐,油灯顺手放在面前。
火光照着脸,跟尊地狱菩萨似的。
她并不认识中书令张鼎,可随着她这一声喊,人群的反应尽皆落入她眼中。
张鼎年近六十,头发花白,面上纵横沟壑,此刻他闭着一双眼,昂着头,盘腿而坐,倒颇有一种死节义士的气度。
“你家九郎今年该有十七了吧?”白驰以这个起头,准备同他叙叙旧情。遥想当年,她好歹也算九郎的救命恩人。
谁知原本还稳如泰山的张鼎忽然双眼大睁,下颌轻颤。
白驰说:“我记得你家九郎是老来子,家里的独苗苗,宠爱的不行,养得颇为骄纵。当年也和部来使,他胆子也大的很,敢同使臣叫嚣。”这一说,她恍惚想起来,她也算救了九郎两次了,这份恩情,不说做牛做马,至少也是要回报的是吧?
张鼎面如土灰,胸口起伏明显,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待怎样?”
白驰笑了笑,努力表现出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
张鼎果然“懂了”,恶狠狠闭了眼,垂下头,两行清泪不自觉从内眼角落下。
白驰早转开目光,问:“礼部尚书何在?”
“哦,尚书大人贵姓?啊,姓王,王大人,我虽不知你姓什么,但是我知你有个庶女嫁去了神谷关,她夫郎是蒙大将军手底下一名校尉。说来,我同大人的女婿也有过一同吃饭吃酒的情谊,你家女儿烧的一手好菜,尤其是做鱼,堪称一绝。唉,说来当初我也曾随手救过林校尉一命,举手之劳,却叫人家一直记在心里,说什么这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的报答我,实在是……没必要……没必要……”她努力让语气表现的热烈。现场的气氛却很冷凝,尴尬。
原本围坐在礼部尚书身边的人默默移开了些许,不知不觉空出了一个明显的圆圈。
王尚书挣扎道:“嫁女嫁女嫁出去便是别人家的人了,我早就不记得那个女儿什么模样了,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白驰从腰间摸出短刀,削指甲,“你说什么?”
王尚书欲哭无泪,“没,没什么。”
白驰一翻刀面,火光反射刀面,一瞬擦过很多人的眼,刺得人纷纷闭眼,胆颤心惊。
“那个,安州韦光庆是在座谁家亲戚?”
……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驰绞尽脑汁拉关系,嘴唇都有些发干了。李振进门,禀告说:“将军,雍州郡王来了,要求见您一面。”屋里太黑,不然白驰一定瞧见他脸上神情古怪。
白驰听这名号觉得耳熟的要命,大概用脑过度,一时竟想不起是谁。还当是周姓皇室的哪位王子皇孙。
她已经知道被沈寂戏耍了,虽然姬后恨得咬牙切齿,白驰心里却无动于衷。
她同沈寂的渊源太深,说他有心害自己,她不信。
白驰起身,准备同那位雍州郡王好好解释解释,正要转身离开,不经意间看到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
刚才还一脸死灰,现在全体改头换面,眼珠子恨不能脱离眼眶,同她一起飞出那扇门。
那神情怎么说呢?说不上来的古怪,总之很让人在意。
白驰狐疑的瞥一眼,文官们又极其不自然的转开脸。她大步迈出门,姬后站在不远处,肃着一张脸,见她出来,匆匆走了过来。
有人已推开了大殿的门,开了一扇,白驰一脚踏出去,扫了一眼。屋外黑压压的都是人,举了一圈火把,又将天地间照得亮若白昼。恍惚间有一位分外惹眼的男子立在人前,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袖子忽然被姬后抓了把,白驰转过脸,姬后正要说话。
内室忽然传来惊喜的哭喊声:“陛下醒了!醒了!”
白驰果断撤回腿,一脚踹上门,“嘭”一声隔绝内外,大步流星,第一个冲进内室。
第58章
高宗皇帝就这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之下, 奇迹般的苏醒过来,转危为安。
一场隐患,消弭于无形。
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都松了一口气。
姬后与张鼎为首的太子党相斗了十几年,竟然也有配合默契的一天, 黑不提白不提, 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一屋子呜呜咽咽的哭,将心肠柔软的高宗皇帝感动的热泪盈眶。
又见皇后眼底青黑, 面容憔悴, 同往日那个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的美妇人相比仿佛是换了个人,皇帝握紧她的双手, 声音颤抖, “以前我老说你心里只有权力, 是我错怪你啦!”随后他一声长叹,无比满足的样子,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姬后趁势说:“陛下能醒转过来,可不仅是臣妾一人的功劳,这还得多亏了白将军啊!”
早就站到了角落的白驰投来莫名其妙一瞥。
姬后抬手招她,说:“陛下可记得, 年初的时候我就找钦天监五官灵台郎给陛下算了一卦,说陛下今年命犯太岁,恐有一灾, 宜修身养性,远小人, 避纷争, 陛下当时还不信我,将臣妾痛骂一顿, 说臣妾有不臣之心。你看,可不应验了吧?”
张鼎实在听不下去,暗骂妖后迷惑君王,为祸苍生!他情急之下膝行上前,将将开口喊了一声,“陛下……”
姬后忽然抬高了音量,“白将军,请移步上前。”
白驰虽对姬后有些失望,可在场所有人,除了她也没旁人能使唤得动她。
她身着银灰色软甲,腰配短刀,行动间金属摩擦声一声清脆一声暗哑,仿佛是敲在人心上。
张鼎的脸一下就白了,垂下头,脊背都跟着塌下去了。
姬后回握皇帝的手,声情并茂道:“陛下一睡不醒将近半月,谢太傅非说您是头疾加重,恐药石难医。妾痛彻心扉,不愿放弃。妾知道陛下不信鬼神一说,可您要是有个万一叫妾怎么活啊!妾不得不偷偷请那位被您贬官的魏先生又重新给卜了一卦,他惊掉了手中龟甲直言陛下是被恶祟缠身,若想除祟只能自北方请出白虎星镇宅驱邪。妾百思不得其解,冒着被折寿的风险,又请了魏先生点破天机。这才知晓,原来陛下亲封的昭勇将军便是白虎星转世。妾顾不得许多,拿出印信,请白将军星夜归朝除魔卫道。”
说到这儿,姬后深深叹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扫了下张鼎等人。
“陛下,您不会怪我擅作主张,治白将军一个未经传召擅自回京的杀头大罪吧?”
龙床下一地的臣子奴婢,静静的看着姬后表演,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冷汗涔涔,有人一言难尽,有人本就立场不坚,听得入神,竟然真信了。
高宗皇帝顺着姬后的目光看去,原本围堵在床边的太医院众人纷纷站开,让出一条道。一众跪地的臣下,唯有那人鹤立鸡群。
高宗皇帝久病卧床的缘故,身上口内一直萦绕着浊气,刚一醒来,人群围拢,浊气不散,脑子还昏昏沉沉的。
人群散开后,高宗皇帝迷迷瞪瞪的眼看向这位英姿勃发的女将军,恰好自白驰身后的小窗吹进来一阵清风。
高宗皇帝顿觉口鼻清新,人都跟着清爽了许多,暗叹果真如皇后所言,白将军有驱祟震邪之能,心里只剩感激:“爱卿真乃朕的福将啊!”
群臣散去,有人在廊下连“呸”三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同僚上前,勒脖捂嘴,说:“慎言!慎言啊!”
有人垂头丧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啊?一个女人已叫咱们焦头烂额,又来一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必须把她弄走!”
“对!撵回神谷关去!”
“谁去撵?”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张鼎被簇拥在人群中,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突然开口道:“谢无忌呢?不是听说他来了?”
对呀,众人议论纷纷。
很快打听出来,原来自皇帝清醒后,他也没一直吃闭门羹,在外头站了足有一刻钟,自行回去了。
“对!去谢家!让谢无忌去撵!”
“当年白驰抛夫弃子,闹的人尽皆知,谢家成为笑柄,谢无忌更是没脸见人!若论这世上人,恐怕没人比他更恨白驰!”
有人忧虑道:“也不尽然吧,毕竟白驰还给谢家生了长孙。看在孩子面子上……”
“得了吧,小世子由大长公主一手抚养长大,谢家的骨血,只认谢家人,对亲娘能有什么感情?再说了,他又不缺娘……”这话有些暧.昧不清了,该懂得都懂。
众人嘿嘿笑着,直奔谢家而去。
可是在去谢府的路上,众人又犯了难。
谢无忌在二十三岁那年封了郡王后,就分府另住了。新宅邸同他爹娘的宅邸隔了好几条街,众人也不知今晚郡王歇在何处,一番商议,分成两拨,兴冲冲赶去。
***
“……张五郎那个短命鬼,娶了瑞雪不过两年,一次同友人外出打马球时不幸摔下马,折了脖子,就这么没声没响的去了。自那后张五郎的娘就有些疯疯癫癫,时常责骂瑞雪。瑞雪本想在张家为五郎守完孝再做打算,实在忍受不了婆母的责难,去她姑母那哭诉,后被大长公主接去了家。因为这事,谢张两家还闹了不愉快,至今心里都有膈应。”
“自那以后,瑞雪就一直久居大长公主府,同她一起抚养……小世子。”姬后假装不在意,偷瞄了眼白驰的反应,继续道:“瑞雪未出嫁前就一直常在她姑母那,后来嫁了人同她姑母走动的更频繁了,你也知道,小孩子嘛,自然是跟谁一起长大就同谁越亲厚。我听大长公主也提过,这孩子大概是打心里将瑞雪当成了亲娘……”姬后缓了缓,又道:“大家都在传,谢家一直在等瑞雪守孝期满就将她迎娶进门。这眼瞅着也就再过两个月吧……”
白驰听了半晌,一点有用信息都没,反给人一种勾勾连连不爽利的感觉,忍不住打断道:“皇后,我所求之道,不该有亲眷束缚。那个孩子在我舍下他的那一刻,便同我没任何干系了。他有父母疼爱有家族亲眷护佑,那是他的福气。”
姬后毕竟是姬后,不像寻常妇人,若是听了这番话,大概心里眼里只有后半段话,便是面上装作不在意,也总想将话题往旁人的私事上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她的眼中闪过震动,没有立时开口,安静了片刻,她说:“你已经找到你的道了?”
白驰笑:“皇后应该知道是什么。”
她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调调,仿佛她所求之事不过是寻常的一日三餐,吃饱喝足。
姬后眯了眯眼,身上的气势陡然暴涨,厉声喝斥:“白驰!你好大的胆子!”
白驰抬眸看她,二人身量相等,论气场谁也不输了谁。姬后从她的眼里看不见害怕。她是有些混不吝的反骨在身上的。
姬后不冷不热的笑了,“你哪里是想辅佐本宫登顶,怕是你想学那奸雄,以本宫当踏脚石,想谋朝篡位的分明是你!”
白驰并不因她说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而惊讶,她眨了眨眼,似乎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而后一歪头,说:“皇后,我记不住大周的律法条文。”
姬后:“?”
白驰:“我连朝堂政权完整的架构都不清楚。”
姬后:“……”
白驰:“我不会看人,不会知人善任。我没有心怀天下的宽大胸怀,我更不想被束缚,捆绑在一个位置上,日夜劳心劳力。”
白驰:“但是我知道,你热衷于此。”
姬后正色道:“可我从无谋反之心。”
白驰一摊手:“那真是可惜了。”丧丧的,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的样子。
姬后:“告诉我,你的道是什么?”
白驰:“有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让我很难受,我想打破它。”
姬后沉默片刻,“就这样?”
宫人小心翼翼回话,“禀天后,通国公求见!”
姬后同白驰的对话到此为止,来日方长,姬后不急这一时半刻,可白驰给她的感觉太不安稳了,让她十分不放心。她说:“我嘱咐你一句,提防着点谢无忌,他想害你。”
白驰微挑了下眉,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大步离开。
此刻朗月当空,居然是个月圆之夜。
立政殿的台阶下站着一名英俊男子,体态风.流,一表人才。
可是当他听到脚步声,抬眼看过来时,定在白驰身上一动不动,眼中的粘腻感就让人颇不舒服了。
白驰同他错身而过。
他小声同来接应他的嬷嬷询问,“刚才那位可是名震八方的杀神将军?没想到长了这副好模样,好身段。”
嬷嬷知他德性,压低声音提点道:“国公爷,这位可要敬重着些,可不敢胡思乱想。”
通国公,散骑常侍,姬后外甥,名姬承欢。
按理,姬氏一脉在皇后的荫蔽下理应枝繁叶茂成为一大望族。可事实恰好相反,她家到了她爹这一脉已人口凋零,兄弟姐妹三人,弟弟尚未成年便夭折了。姐姐嫁了人,被封为许国夫人,二十多年前也没了,独独留下一子,姓越。
此子一直养在姬后之母孟氏膝下。幼弟早夭后,姬后就一直在忧虑其父通国公一爵的承袭问题。后来见母亲如此喜爱越承功,便听从了亲信的提议将他过继在弟弟名下,做一个过继儿子。
孟氏早有此意,大喜过望。
姬后便将越承功赐姓姬,袭爵通国公。还授予太子弘文馆学士,散骑常侍。
姬后的本意是希望娘家子侄能帮助自己在朝堂站稳脚跟,可这个侄子实在难堪大任,貌若美玉,实则一肚子烂草包。这些年,他胡作非为,骄奢淫逸,吃喝嫖赌,放浪形骸。
姬后早不堪忍受,但碍于母亲颜面,无法下手处置,只眼睁睁看着他无法无天。
自去年年底孟氏一病不起,驾鹤西去。
姬承功陡然警觉没了依仗,这才有了改变,也学着帮姬后跑腿,干些力所能及的事。
皇上虽然醒了,但姬后被软禁,已生戒心,她不可能再坐以待毙。这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有太多她不安心的地方,接下来,她不会心慈手软,有人想夺她手中的权,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有没有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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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蒙蒙亮,大长公主已梳洗完毕准备进宫。昨夜听说陛下醒来,她喜极而泣,本该立时去探望,可夜太深了,宫里已下钥。
她一.夜没睡,同瑞雪,庄嬷嬷琴姑姑等人一直闲聊至五更天。
白驰回来了。
这个人曾在她们心里划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们都对她感情复杂,一时想说的话很多。追忆过去,忧心未来。
公主原以为她会永远的待在神谷关,一直作为别人口里的神话而存在,可她突然回来了,毫无预兆的,让她心里一点准备都没。
这人但凡动一下,就有搅动风云的本事,她的心底是害怕的。
她渴望平静的日子,家里人都在便是幸福,她害怕一丁点的变动,尤其是她在意的人被带走,她根本不能忍受。
这些年,她总是背着人刻意打听白驰,有关她的一切,她听说很多。有说她又嫁人了,是也和部的王子。虽然丈夫后来告诉她,是也和部掳人,白驰不过是将计就计,后来送回的奏折,也确真记录的清楚,白驰深入敌营,差点将部落头领一锅端了。
可公主不想听这些,她偏执的希望白驰真的嫁了,从此后各安天命,各自安好。
后来又听说她同蒙大将军有情,二人同进同出,似乎是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
公主觉得蒙大将军也很好,俩人都是武将,也相配。
她希望白驰能为蒙元顺生下一男半女,这样那边安稳了,这边也该死心了。
可是那边久久传不来好消息。
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害怕这个,担心那个。
她非常疼爱自己的小孙子,一刻都舍不得和他分离,自从他出生后,她觉得她的失眠症无药自愈了,身上这疼那疼的也都好了。整日里只有欢笑,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缠在她身边欢笑戏耍惹祸,她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暖意。
她同她的亲生儿子平日没什么话说,他从不和她这个当娘的交心,这一度让她很痛苦。可是小孙子的存在,让她能很快忘记烦恼,她将对儿子的亏欠,过去很多年无法释放的母爱全都倾注到了孙子身上。
她有时会想,要是谁将她的孙子抢走,那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是一时三刻都活不下去了。
而她会这样想,只因她的前儿媳叫她害怕。
昨个白天一天,她们都在郊外的庄子上,孙儿突然发了高烧,谢孝儒也是连夜被叫了回去。
也是因祸得福吧,一家子没过早受到惊吓。
等晚上听人说了宫里那些事,都是一阵后怕。
连夜驱车回府,张家人等候多时,谢孝儒同他那些幕僚也是聊至深夜。
因为宵禁,后来那些人也都歇在谢府,所幸皇上仍在病中,太子这些日子身体也有些不适,都在养病,大朝会小朝会都取消了。
公主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宫人就带了天后懿旨,宣三品以上大臣进宫,商议国事。
那些在皇帝病中得罪姬后的人什么心情谢孝儒不知道,反正他心里长叹一口气,该走的留不住,该来的躲不掉。
他无意争权,然而身处权力的漩涡,他不可能独善其身,这就是命。
第59章 相逢
瑞雪目送姑母离开, 直到她的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她仍呆呆的站在门口,面上全无笑颜。
少女时总有许多天真烂漫的幻想,将世间事都过于理想化, 简单化, 以为真心换真心便能有安稳的好日子,以为只要默默忍受, 别人就能看到自己的好。直到经历婚嫁, 不孕,丧夫, 被婆家虐待, 才知这世上遍布虚情假意, 恨人有笑人无,多是落井下石之辈。
红蕊打了把伞, 为她挡住飘零的雨雾,轻声说:“公主,回去吧,当心着凉。”
瑞雪幽幽叹了口气,“红蕊, 我不想离开这个家。”
红蕊一愣,当即道:“公主,您是大长公主亲侄女, 她老人家曾说过,她的家就是您的家, 谁也不能带您走。”
那是和张家闹矛盾的时候, 大长公主斥责瑞雪婆母的话。
瑞雪浅浅一笑,不再多言。她身为公主, 永远都不缺住的地方。经历世事磋磨,她已不再天真,她学会了为自己打算,用了些手段和心思,不再单纯。她知道,她作为一个寡妇那便是永远都抬不起头,被人耻笑被人看轻。这样的身份,喜宴都不会邀请她,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在骂她晦气。就连普通的聚会,若是她不识趣的跑去了,一定会遭遇很多白眼。
仿佛她自从死了丈夫后,她就不再是她。
从高高在上到跌落尘埃,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曾是父皇的心肝宝贝,可随着五公主渐渐长大,越来越开朗爱笑,满嘴的甜言蜜语,父皇的心也偏了。他不再疼惜爱哭的她,只觉得她动不动就落泪招人心烦。
曾经他在不胜其烦之下说过一句狠话,“你婆母说就是因为你动不动的落泪才将你丈夫哭死的,你该好好反省一下!”
那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好疼啊!
自没了丈夫后,她又失了父亲的宠爱,如今能抓在手里的只有姑母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一个失去帝王宠爱,没有夫家倚靠的公主屁都不是。
谁人都可上来踩上一脚。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昂首挺胸站在人前的身份。
她不再任性,像侍奉公婆一样的孝敬姑父姑母,哄二老开心。
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不能有孕,她葵水一直来的不准时,某一天就突然不来了。她不懂这些,还暗自庆幸过,后来才知道不来葵水的女人不算个女人。
她是真心的疼爱有儿,她希望有一天能亲耳听有儿唤她一声娘。她觉得她能当好谢有思的娘,亦能做好谢家的主母,表哥的好妻子,不妒不争,体贴温柔,既然她不能为谢家开枝散叶,她一定会为他择选最好的妾室纳如府中。她会平等的看待表哥的所有孩子,将他们视若己出。
雨势渐大,瑞雪从胡思乱想中醒过神,姑母临走的时候一再叮嘱她照顾好有儿。
这小子前晚突发高烧吓死个人,昏睡不醒的时候一直口内喊祖父。家里人连夜将谢孝儒从宫里请了出来。结果昨个白天,小子身上的烧还没退,又找打的乱动他祖父摆在房中的针灸。作死的给他祖父来了一针。
就这么一针,将他祖父给扎瘫了。
都说时也命也运也,也因为这一针没及时赶回城里,不然也得像张家人一样被抓。
被曾经的儿媳妇捉住捆缚,光想想就头皮发麻,怪难堪的。
瑞雪推开布帘,看到床上鼓起个小包,孩子正睡得香,悄悄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便退了下去,合上门。
“公主,您同小世子感情笃深,亲若母子,便是小世子也不会让您离开的!谁也不能取代您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红蕊反应慢的叫人无语,不过这话,却真的说到了人心坎上,瑞雪不由温柔一笑,又叮嘱道:“知道了,谨言慎行。”
*
姬后一大早将三品以上官员都宣召进宫,众人战战兢兢以为面对的将是一场疾风骤雨的折辱,有人为了挽尊,直接称病没来。譬如先前牵头的张鼎以及过世太子妃的亲爹窦大将军。
岂知,姬后只字不提先前曾受的委屈,只让人整理汇报了现今大周百姓的受灾情况,波及面积,受灾人数。又一一提出赈灾方案。
谢孝儒一直挂心百姓,先前张家窦家要斗姬后,他本不同意在这种时候内斗,可是他的身份处境总让他有很多不得已,最后干脆闭嘴,不管不问。
倒是姬后,一上来就关心民生疾苦,让他很受感动。
等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烈讨论起来,说到朝廷一直在分发赈灾粮,但饿殍却越来越多。
姬后骤然发难,将受灾最重的文州太守窦印贪墨赈灾粮,圈养土匪恶霸,鱼肉百姓的证据一一甩到人前。
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
姬后又宣召了姬承功,让他将如何查明这一切的原委一一说来。姬承功长这么大,还第一次在人前长脸,摇头摆尾,眉飞色舞。
这货大概是平时听戏听多了,让他严肃的说个事,他给说的抑扬顿挫,长吁短叹,感情丰富,搞得这事都跟他编出来似的。
姬后眼见着诸位大臣眼神微妙,实在听不下去,呵斥他闭嘴。
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
姬后为姬家无人感到悲哀。
不过姬承功带来的人证却很会说。
姬后早有定夺,这些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紧接着她又拿出已盖了陛下大印的圣旨让桑中官宣读。
窦印贪赃枉法,已命人前去捉拿,不日将带回平京城,交由大理寺待审,这个无可厚非。
窦大将军作为窦印的父亲,教子无方,受了牵连,被褫夺千牛卫大将军封号,暂且归家看押,一并候审。
让人震惊的是,高宗皇帝竟然直接封白驰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这堪比登天的升官速度,直叫人惊掉下巴。
周制,有十六卫,直白点说就是共十六个军区。
这左右千牛卫,负责统帅千牛备身等卫皇帝侍从仪卫,可以说是拿着刀枪弓箭宿卫皇帝,类似于贴身带刀侍卫。
先前姬后能那么轻易被软禁在后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是因为有窦大将军坐镇皇宫。
姬后这是吃了大亏了,不给人反应时间,反手就是掏心窝子一击!
谢孝儒这会儿有些不厚道的想,幸好张鼎和窦素不在这,不然一定会大吵大闹的吵昏了头。
不过他们不在,也有人会站出来反对。
礼部尚书王大人从中站出,他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就差声声泣血的反对白驰任千牛卫大将军一职了。
姬后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该摊的牌也摊出来了。只要目的达到,她都会很好脾气。
这会儿收了先前疾言厉色的态度,还算和蔼的劝说王大人莫要顽固守旧,又说白驰是陛下亲口盖章的福将。册封白驰作为千牛卫大将军也是陛下自己提出来的,不信你大可去陛下塌前询问,要不,我亲自带你去也行。我总不敢假传圣旨。再说了检校而已,又不是正式认命,较什么真嘛,也许等陛下身子好了后,物色到合适人选,就将白驰的大将军给撸了去。
王尚书急瞪了眼,这话哄哄三岁小孩也就罢了。
他们跟姬后打交道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她吞进肚子里的东西有吐出口的一天?
姬后见王大人不听人劝也有些心烦,王尚书并不是太子党的人,就是太过顽固守旧。不合常理的地方,他都反对,他也常在朝堂上怼的张鼎窦素哑口无言。有时候姬后看着他同张鼎吵架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因此她也没有非将他拉下去的理由。
王大人还在犟。
姬后看了眼苦瓜脸桑中官,说:“白将军到了吗?请她进来接旨。”
兀自梗着脖子,站在当中的王大人身形一僵。
白驰大步进来,目不斜视。
谢孝儒装作不在意的侧过身,曾经的儿媳妇,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白驰径自上前,王大人挡在正中,她抬手搭上王大人的肩。王大人宛若惊弓之鸟,差点魂飞魄散,咚一下甩出去好远。当年,王大人同也和部使臣坐在一处,是近距离看过白驰殴打哈巴哈尔兄弟的见证者,那记忆可谓是刻骨铭心。
白驰看了下自己的手心,莫名其妙。
她指天发誓,她什么都没做。
倒是诸位大臣看向她的眼神情绪激烈,愤怒的,畏惧的,复杂的。
白驰自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肖似沈寂的轮廓,让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朝他略欠了欠身。
谢孝儒很是意外,等他想起来回以礼貌微笑,那边白驰已板直的跪下,接了圣旨。
倒是同僚们都悄摸摸的偷看他,眼神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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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驰领了圣旨就出去了。
蒯嬷嬷带路。
天上下起了大雨,一阵风卷来,还有些细小的冰雹砸在脸上。
拐过了一道围墙,蒯嬷嬷突然站住不动了,呆呆的看着雨幕。
白驰站在她身后,等了等,见她仍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珠子一斜瞄了眼,心道,难道是睹物思人?还是悲春伤秋?
深宫里的女人据说都有些情绪病。
她也不赶时间,索性抱胸站在一旁,陪她片刻。
谁知这嬷嬷也不知失了魂还是怎么了,就这么一动不动了。
白驰咳嗽了声,见她还是不动。抬步准备自行离开。
“要下雪了。”蒯嬷嬷伸出手,接了一点小冰雹,忽然道。
白驰扭过头,“嗯。”
视野中出现了一人,那人执一把天青色雨伞,伞面迎着风雨倾斜,挡住了脸,看不清面容。
个头似乎挺高,身量却有些单薄。
天色昏暗,他身上的衣裳有金线纵横,惹人注目。腰间佩玉偶尔碰撞,发出一声悦耳清响。
蒯嬷嬷微不可察的从嘴里吐出一口气,仿佛做贼心虚般,正要悄悄走开,刚抬起一只脚。
方才似乎还在走神的白驰速度跟上。
蒯嬷嬷定住,目光在她和她身后来回穿梭,眼神古怪。
白驰:“怎么了?”
蒯嬷嬷看着她身后,表情极其不自然的行了个万福礼,“奴婢给雍州郡王请安。”
仿佛是电光火石间,白驰隐约猜到了是谁。如果可以选择,她并不想和沈寂碰面,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相遇。大家天各一方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这意思并不是说,她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她心口如一,是真的不在意了。
她在意的是,她的狠心给沈寂造成了伤害,这些年,他一直被耻笑,就有些对他不住。
可她又实在不想做那种藕断丝连,当断不断之人。偏蒙元顺那坏种,背着她也不知收了沈寂多少礼,还写信索要,不要脸至极!
以前,她是什么都不想。这几年下来,随着时间流逝,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也时常会想些有的没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嗯,”他淡淡应声,嗓音低沉,有些厚重,给人可以依靠的感觉,同她熟悉的嗓音别有不同。
白驰不能装作没看到,若一直不回头,反倒像她心虚似的。
“这位是?”没想到他先发问了。
白驰转过身,平视前方,目光还刻意往下斜了一点,落入眼里的却是男子显眼的喉结。她愣了愣,抬起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眨眨眼,眸中尽显诧异。
憋闷了一晚上的郁气,只因她一个眼神,尽皆散去。
他凝满雾气的眸子隐有笑意。
他曾设想过很多次她再次见到自己的场景,大概就是这样的,毫不掩饰的诧异,震惊。
他不曾有过自暴自弃,他一直在努力,暗中蛰伏,静待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那一天。
“阿寂,你长高了。”白驰不由自主道。
这个熟悉的称呼自她口中缓缓吐出,谢无忌的心快了几拍,没来由的觉得开心。
可是她紧接着又往后退了两步,面上已恢复了一派正经,朝他行了一礼,不等他回礼,转身离开。
不急不徐,没有一丝凝滞,也没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走的这般干脆,真是生怕和他有任何纠缠呢。
刚刚消散的郁气悄无声息的又聚拢回来,似有重量,坠在心口。
“郡王,郡王?”有人堆满笑意的唤他。
他循声看去,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桑中官。”
桑公公一瞧见他心情就好,谁不爱看美男子呢?他笑眯眯道:“皇后娘娘在悦庭殿恭候多时了。”
第60章 谢有思
雨越下越大, 白驰独自行走在皇宫内院中,原本蒯嬷嬷一直陪同在侧,离开沈寂的视线后,白驰呵呵两声冷笑, 蒯嬷嬷瞬间吓得腿软脚软再走不动路了。
白驰识路的本事很好, 以前独自行走在茫茫草原中,也不曾迷失方向。昨晚她住在立政殿侧殿, 也不知她被封做千牛卫大将军后, 姬后会如何安置她。
卫所应该会有住处。
只是,她原本的打算是, 如果姬后没有夺权的心, 她便也不想待在平京城。
神谷关她已经待得有些腻了, 这次离开,她就没打算再回去。她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也难怪蒙元顺时常说她冷心冷肺, 都相处这么久了,怎么说也该有些感情才对,可她还是说走就走,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没有。
她不想留在平京城,从她方才看到沈寂开始, 这样的感情便强烈起来。
既已抛弃了过去,便是过去的人不想再见,过去的事也不愿再想起。
渊源太深的人, 嘴上说着无所谓,面上也看不出尴尬, 心里仍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哎?看见我家小世子了吗?”有人着急忙慌道。
“您是?”
“我是大长公主府上的, 今晨咱们公主不是来探望陛下嘛,谁知小世子藏在了马车里偷摸着跟来了, 进了宫才发现。主子让宫里的嬷嬷将我家小世子带去吃茶点,中间他闹着要喝果饮,我才一个转身的功夫,他就跑没影啦!”
“姐姐莫慌,我这就去禀告管事嬷嬷一起去找。”
“我能不慌嘛,你瞧这鬼天气,宫里水塘沟渠也多,若是不留神滑了下去……”听语气她急得都快哭了,又不住扇自己的脸,“看我这臭嘴,拜托各位姐姐妹妹了,诸位也该知道,咱们府上的小世子可是主子的心头肉,拜托各位姐姐了。”
散乱的脚步声响起,又各自散去。
白驰转身,打算离开,心里想着先回立政殿,等姬后回来,好好问问她有何打算。她不愿在平京城久待。
将将走出去两步,一顿,纵身一跃,上了屋脊。
屋顶上视野开阔,举目四望,毫无阻隔。
她在大殿各处腾跃,偶有巡逻侍卫发现了她,正要呼喊戒备,白驰露了脸。
经历昨晚那一场闹剧,宫内的侍卫就没有不认识这张脸的,敬畏的同时又露出了敬佩的表情,暗自赞叹。
终于,她在七皇子的殿外停住了步子。
廊檐下,俩个小娃娃都快滚成了泥人,你打我一下,我掐你一把。
宫人们围成了一圈,想伸手拆开他们,又撕不开。急得不断求饶,哀求他们都松开手。可是俩熊孩子都是惯祖宗,谁都不肯轻饶了谁,哪个宫人胆敢上手,先扑上去咬一口,紧接着放狠话。
身着紫袍的小子明显要弱上许多,不一会就被穿着朱红锦袍的小子揍得哭爹喊娘,一口一个,“谢混球!你死定了!我让我阿娘抄你的家,打你板子!”
谢混球骑在他身上,一只手揪住他衣领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相比七皇子的惨状,可以说是毫发未伤。看得出他身经百战,打架很有一套。
“窝囊废!我饶你一只手你还打不过!笨蛋!打不过就喊娘!你还要不要脸!”
七皇子大怒:“你没娘你当然这样说!我有娘为什么不能喊娘!”
白驰一顿,很微妙的,呼吸似乎卡了嗓子,哽得有些难受。
她应该是不在意的,她这样和自己说。
谢混球大概是真的混球,面上不气不恼还欢快的笑了起来,圈起一条腿,踢他的屁.股,“我娘是赫赫有名的杀神将军,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整个大周国人都知道的事!她可威风了!比你娘还威风!”
“我母后比你娘更威风!”
“我娘比你母后更更威风!
“我母后比你娘更更更更更威风!”
“我娘比你母后更更更更更更更更更很多很多很多数不清个更威风!”
白驰在这一声声更中,被吵的头昏脑胀。
“全大周的人都知道,你娘不要你啦!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七皇子绝地反击,大声嚷嚷。
“七皇子!”随着一声威严的大声呵斥,俩个厮打在一起的小孩终于自动分开了。
白驰看见大长公主自游廊的另一侧快步走来,面带怒容。她没有再待下去,旋即消失在雨雾之中。
仿佛是心有感应,在她离开的同时,谢有思忽然回头,定定的朝一角看去。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看那里,总觉得那里应该有些什么。
七皇子推了他一下,面上急得发白,“求你了,快给我说好话。”
谢有思正走神,他本就站在台阶上,一只脚还悬空,七皇子那么着急的一推,没留神,将谢有思给推了下去。
咕噜噜滚了好几下才停住。
大长公主脚一软,眼前发黑,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一众宫人更是大惊失色,连跑带爬,奔过去就要将人抱起来。
谁人都知道,谢家的命.根子要是在他们宫里出了事,他们都活不了。
谁知小混球滚在地上后,一刻也没耽误,一骨碌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脏成了泥球,还不忘朝着他祖母方向喊了一声,“祖母!我没事!”嘴一龇,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容灿烂。
七皇子指着他,哇一声哭了,“谢有思,你流血了!你快死了!”
谢有思磕破了头,流了满脸的血。
不过他打小就皮实,磕磕碰碰惯了,浑不在意。
蹦蹦跳跳的又往上爬。
可把大长公主心疼坏了,“你站住!你别动!”
宫人们七手八脚的将他抱上来,随后又是一番兵荒马乱。不多时,姬后被请来,七皇子挨了板子。才打一下,谢有思从太医怀里跳起来,顶着包了一圈的纱布,将七皇子挡在身后,“我和七叔闹着玩儿,他也不是有意将我推下去,是我没站稳,舅奶奶,您不要罚他了。”
姬后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孩子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也不知随了谁。淘气是真的淘气,但惹了祸绝不推脱,受了伤也从不见他怪声怪叫的落泪找大人做主。
他被养的很好,健康活泼,开朗大方。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很有福气的样子,讨人喜欢。
大长公主却还是很生气,说:“小孩子打闹很正常,可也不能下手没轻没重的。”
谁知谢有思将抢过来的戒尺一把塞祖母手里,盘腿坐下,伸出手,“祖母教训的是,是有儿没轻没重,祖母要罚就罚吧。”
公主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又实在被他可爱的模样暖到,一把揉进怀里,摸着他的脸道:“我的小祖宗呀,你可饶了我吧。你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讨债鬼!身上的烧还没退就往外乱跑,现在又伤了头,你说你将来要是变成了傻子可怎么办哟?”
“那我就当个傻子天天哄祖母发笑。一辈子陪着祖母。”
这小甜嘴也不知随了谁,公主被他哄的心花怒放,什么仇什么怨都放下了。
可七皇子的那些话她还是很在意,等药熬好了,公主让人将有儿带下去喝药。有儿也真的很照顾他这位小老弟,拉着他的手一同笑嘻嘻离开,打架归打架,一码归一码。
等孩子们走开了,公主脸色一沉,说:“皇后,敢问七皇子的教习嬷嬷,平日接触的人都有哪些?”
姬后已听说了七皇子说的那些混账话,面色微红,就要起身道歉。
公主抬手制止,说:“张嘴就咒骂别人是没娘的野孩子,七皇子真是好教养!皇后,你别整日的一双眼就盯着前朝那些事。孩子教不好才是丢人现眼。你一个女人,相夫教子才是第一要务。”
姬后默默挨训,也不回嘴。今日她听说了一桩事,一件叫她惊破神魂的事。
她暗暗观察公主,一直都觉得她是没什么心眼的人,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能将这个秘密埋藏这么久,要不是谢无忌今天告知,她真是不知道哪天死在他们手里都不知道。
公主还是气呼呼的,她的宝贝心肝被骂,最受气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我们有儿大度,不在乎这些。但我听不得这些。若是叫我再听到,我打肿了谁的嘴,折断了谁人的脖子,也不要怪我。”
姬后给公主斟了一碗茶,察言观色道:“方才听闻公主在探望陛下之时,一直在打听白将军的事。”
公主捏紧茶盏,抬眸看她,眸色不善。
姬后陪上笑脸,“让白将军留在平京城任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可不是我的意思。那是皇上一人的想法。”
“呵呵,白虎星转世嘛,镇祟驱邪。”
姬后不觉尴尬,说:“白驰留在平京城已成定局,迟早都会见上,公主何不让有儿见一见亲娘?”
公主忽地起身,打翻茶盏,“休想!你们休想从我手中夺走有儿!”
门口,一个小身影摸着门边,悄悄跑开。
像是一只机灵的小狐狸,又像是灵活的小鱼,躲开人群,很轻易的爬上窗户,跳进一处卧室。
七皇子一脸紧张兮兮,跳过来拉住他,“你可回来了,怎么样?有你娘的消息了吗?”
谢有思摆摆手,抱腿坐在榻,拧着眉头,一只手撑着脸,腮帮子被挤得鼓鼓的。
七皇子很担心他,“怎么啦?你怎么啦?”
谢有思翘起两根手指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我奶奶好像特别不喜欢我娘,她大概是不希望我见我娘。”
七皇子扁了扁嘴,替好兄弟感到难过。
“好消息是,我娘做了京官,暂时都不会离开平京城。来日方长,我总有机会见到我娘,哈哈哈!”
他又兴奋的大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
七皇子拉住他的手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有儿,咱们走了!”
谢有思蹦蹦跳跳答应道:“好的祖母!马上走!”
他这就要走。七皇子陡然想起什么拉住他的手,“那你跟我娘解释了吗?我没有要骂你野孩子,是你要我学的这些话,还让我故意大声说给旁人听。打架也是你……”
“有儿,”大长公主的声音已经近在门前了。
谢有思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家里的常胜将军吗?送你了。”
七皇子的眼睛亮了。
谢有思一笑,右边脸上显出一个酒窝。
七皇子不放心,急急忙忙拽开他的手,“我明天就要,你让人给送过来。”
谢有思比了个交给我你放心的手势,大摇大摆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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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驰出了皇城门,她接到铃兰递来的消息,说是他们已经到了城外三十里的三岔河。
白驰回来的时候只带了几十人的精锐,她手里还有些兵跟着铃兰走的慢些。
不多,万余人。
这些人用来造反大概不够看,但手里没兵她也不敢说什么辅佐姬后称帝的大话。
她穿一件普通的灰色棉衣,头戴斗笠,行走在大街上,同普通的百姓也没什么分别。看着行人来来往往,慌慌张张,一时又有些出神。
恰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阵凄凉的哭声,雨雾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小福”,很是凄惨。
她站住。
忽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皇城,慢慢悠悠的行走在大街上,就有一辆车跟上了她。
当她站住步子,望着雨幕发呆的时候。那车也停了,掀开车窗,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慢慢敲击着车板,似乎是有些犹豫不决。
直到她忽然跑起,车内的人亦是一惊,急命跟上去。
等他们再次找到她,车内的人愣住了。
白驰怀里抱着个瘦小男孩,一只手架住晕倒的妇人,举目四望,看到一间医馆,将二人送了进去。
医馆的人一看这三人,浑身泥泞,尤其是那俩个昏迷不醒的人一看就是身无分文的乞丐。
倒是白驰还好些,可是她身上的穿戴也实在看不出像个有钱人。
大夫很现实,漫不经心的耷拉着眼皮子,动都懒得动一下,让她先交银子再看诊。
白驰为难,她就没带银子的习惯。
铃兰在身边的时候,有她随身照顾,她根本不用操这份心。
再说了,有蒙元顺那个吸金兽当大哥,她身上就算有半个铜板也被搜刮干净。
她很穷。
白驰想了想,自腰间取出短刃,拍在案上,“这个……”
大夫吓了一跳,双手做出抵抗的姿势:“你想干什么?不给看病,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