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尽管周、赵两家力压,婚礼上发生的所有依然不可控地流传了出去,甚至登上了某些网站的头版。
婚礼上的视频也引起了相关部门的注意,据传已经有纪委和审计部门介入,调查周氏集团的行贿和财务问题。
恩康的股价开始下跌,股民们骂声一片,大股东们纷纷问责。
吃完早饭,王屿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鉴定结果出来了,通知他亲自去警局协助调查。
郁央提议:“我送你去吧。”
然而,王屿却拒绝了,斩钉截铁道:“不,你去宝向。”
“为什么?”
“今天是周一,有高层会议,你最好不要缺席。”
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督促,郁央哭笑不得,颔首:“好,那我去公司,有什么情况你随时跟我说。”
“好。”
——此时赵大小姐还在睡懒觉,自然没有机会加入这场对话。
出门后,王屿独自驱车前往警局,一路上心情平静,如同无风吹拂的湖面。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认领真实身份的这一天,但设想中的情景大多是压抑、沉闷、阴郁的,从未想过真实发生的时候自己竟会是如此轻松,心中无波无澜,只想着给多年的挣扎画下一个安抚的句号。
他知道,自己已经释怀。
不是原谅了谁,而是下定了决心。
决定要和自己最重要的人好好生活。
而郁央这边到宝向后立即进入工作中。开会期间她不时查看手机,但男人在到达警局后就没再发来任何新消息了。
可能在谈话吧。郁央猜想。如果证实了存在血缘关系,警方应该会让王屿协助调查。
昨晚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在警察面前撒谎风险太大,只有如实相告。
至于安置沈曼曼的地方,她也已经联系好了,是奥阳在珑城的一家私人医院,有独立的病房和专门的护工。等过了配合调查的时期,就可以为沈曼曼办手续转出国。
考虑到亲子
鉴定结果出来后,王屿被领养的事情可能会被调查,有必要让远在大洋彼岸的养父母知晓情况,于是在郁央鼓励下,王屿联系了养父母坦白了实情。
王屿的养母葛静是一名护士,和沈曼曼在职业上比较相近,在了解沈曼曼的情况后非常同情,主动提出后续把沈曼曼接到西雅图当地的一家医院开展长期治疗,她有认识的医生可以帮忙照看。
——如王屿所说,他的养父母确实都是十分善良的好人。
会议开了整整一上午,结束后,郁央一出会议室就看到了陈尧。
“郁总。”陈尧看起来有点紧张。
郁央还以为是他见着陈霓的缘故,按捺住想要打趣的心思,微笑道:“你的方案做得不错,相信你很快就能在市场部站稳脚跟。”
“谢谢郁总夸赞。”
陈尧顿了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麒总来了。”
“大哥?”郁央十分意外,因为这还是郁麒第一次亲自登门找她。
“我先带他进您办公室等着了,麒总像是有急事的样子。”
这个描述更令郁央惊讶了,她点头:“知道了。陈霓,你去和陈尧说一下刚才开会决定的事,我自己上去就行了。”
“好的,郁总。”
郁央独自回了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郁麒面朝落地窗,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像是一棵孤松。
他缺席了周锦陆和赵珞琪的婚礼,因此两人上次见,还是郁闻忌日的时候。
郁央关上门后笑道:“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
郁麒转身看向她,一脸严肃,语气强硬:“你赶快和王屿离婚。”
郁央一愣:“啊?为什么?”
郁麒本来一贯就爱用一副扑克脸示人,此时眉眼间更覆寒霜:“他和周家有牵涉,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郁央佯装不知,问:“什么大麻烦?”
“他是周家的人,是婚礼上那个白衣女人的儿子!”
郁央愕然:“你怎么知道?”
她是惊诧毫不掩饰,但郁麒以为是在质疑自己所说的真实性,于是补充道:“安安,你相信我,我有渠道拿到警方内部的消息。王屿的真实身份迟早会曝光的,你必须在那之前赶快跟他离了,把自己摘出来!”
郁麒说的没错,沈曼曼一事引发了社会关注,警方那边迟早要出警情说明,把案件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其中不可避免公开王屿的情况。
撇开官方声明不谈,背后还有一双眼睛紧盯着局势,坐等推波助澜,相信过不了几天,亲子鉴定的结果就会以各种新闻消息的形式遍布全珑城,这是他们昨日已经预想过的。
“大哥,我不是小孩了。”郁央脸上的诧异褪去,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已经通过陈尧的事让你明白了。”
郁麒眉头紧皱:“我安排陈尧过来,不是为了监视你,而是……”
郁央打断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放心王屿,本质上还是质疑我的选择。”
“你们的婚事决定得那么匆忙草率,我作为大哥,理应为你看着点。”
“可是,我能为我的选择负责,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看着’。”郁央顿了顿,又道,“就算我哥还在,他也不会这样做。”
郁麒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如果小闻还在,他也不会希望你涉足家里的事。”
郁央看着他,眸光流转:“那也是我的选择,就算哥哥还在,他也阻止不了我。”
许是被她语气中的坚定震慑住,郁麒久久不语。
郁央放柔了语气,斟酌道:“大哥,从前我就隐约意识到了,你对我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了?”
她一直知道,郁麒反对她进入继承人的角逐中。
但又不像郁绥那样真的将她视作竞争对手,郁麒的反对带着浓浓的保护意味——他是不希望她涉险,想要她单纯做一个只用享乐的千金大小姐。
她这位大哥,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每每只会通过妻子旁敲侧击送来关怀,后来又送了个陈尧过来当她的得力干将。
就如从前她一直默默关注着王屿一样,郁麒也在默默关注着她。
从小到大,郁麒的行事作风就是这样严格又细腻。
“有时候,我很无力。”
郁央抬眸,眼底闪过讶异,她从没想过“无力”这样的词会和郁麒联系在一块儿,而且是出自本人之口。
郁麒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缓缓道:“我只比小闻大一岁,照理说我们应该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弟,但从小我和他性格、兴趣就不同,玩不到一起,再后来小麟出生,我和小闻就更疏远了。”
郁央迟疑了一下,道:“哥哥常说大哥是我们家最靠谱、实干、认真的人,他很敬重你。”
闻言,郁麒嗤笑一声:“敬重,我有什么好敬重的?我什么都不能替他解决,他身上的担子我根本没资格分担,我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个家越来越不开心,压力越来越大,但我只能看着,我算什么大哥?”
郁央怔了怔,她能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灰心。
于是,她坐在了郁麒身边,安慰道:“大哥,哥哥的死和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小闻的死,和家里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郁麒果断地说,“而现在,你又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重蹈覆辙?我做不到。”
“未必是重蹈覆辙,我和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个体,而且我们的经历也不一样。”
郁麒说:“是,你和小闻确实性格很不一样,但你们都一样倔,一样爱死撑。安安,你扪心自问,如果出了任何事,你会跟我讲,跟别人讲吗?你只会像小闻一样,选择自己默默承担!”
郁央摇了摇头:“从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不是了。我有王屿了,是王屿让我懂得了‘分担’。”
“总之,我是不会和王屿离婚的。”
郁麒的眉头紧锁着忧虑:“可他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到时他的身份曝光,我们在周家面前如何自处?你夹在中间,又怎能有安生日子?”
“是周家对不起王屿,应当是他们不知如何自处,关我们什么事?”
郁麒问:“如果周家要他回去呢?”
郁央道:“不可能,陆夫人不会允许的。”
“陆夫人?”郁麒愣了下,“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阻止。”
“为什么没有?她肯定不会让锦陆的地位被动摇。”
郁麒沉沉地叹了口气:“安安,这远不只是影响陆思妤、周锦陆母子俩了,虽然周胜国已经死了,但王屿依然可以获得继承权,他动摇的是周承允的当家地位!”
周胜国是周锦陆的爷爷,周承允的父亲,周家上一代当家。
因心脏病发,已于前几年去世了。
郁央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大哥,你那边得到的消息,具体是怎样的?”
“既然你这么犟,那我告诉你也无妨。警方昨天也取了周承允的样本,比对了王屿和他的DNA,然后今天又通知了周锦陆和他的两个伯伯去做辅助鉴定。”
“为什么还要锦陆他们去?”郁央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结果已显示是父子关系的话,并不需要其他人做什么辅助鉴定,除非……
郁麒深深看了她一眼。
“鉴定结果显示,周承允和王屿极有可能是兄弟。”
第52章 chapter52荔枝兰(二)……
等到兄妹俩抵达公安局附近的停车场时,看到不远处的过道堵了许多人。
郁麒刚把车停稳,蹙眉道:“这么多人?出什么事了吗?”
郁央按下车窗定睛一看,发现那些人几乎都带着摄影器材,像是新闻媒体的记者们,不由心里一沉。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立马下车,而是坐在车上观察了一阵。
片刻后,郁央在人头攒动中望见一个比较高的男生,虽然戴着
黑色口罩,但凭着多年的交情,她一眼认出那是周锦陆。
间隙之间,依稀能看到他身边除了保镖外还有两个穿着气派讲究的中老年男性,是他的两位伯伯,以前在一些场合郁央也见过的。
人群从车前涌过,七嘴八舌的声音从开了三分之一的车窗流了进来,那是记者们枪林弹雨般密集的问题——
“所以周总真的涉嫌非法拘禁吗?”
“你们是来协助调查的吗?”
“听说恩康被查出重大问题,资金已被冻结,是真的吗?”
“婚礼上的白衣女子和周承允先生什么关系?婚外情吗?”
“小周先生,您和赵珞琪小姐悔婚,和婚礼后面出现的意外有关吗?”
“恩康的股价能否稳住?有什么对股民交代的吗?”
在保镖的护送下,周家的两位长辈脸色沉沉,看不出喜怒,但在人群的拥挤下也稍显狼狈。
问到最后,周锦陆耐心尽失,怒目相斥:“滚开!你们这群苍蝇!吵死了!”
“锦陆!”周家大伯赶忙制止,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果然,周锦陆的这声怒斥不仅没有让记者闭嘴,反而像是往深海扔了一块腥肉,引发了鲨鱼群的狂欢。
媒体们更加疯狂了,对着周锦陆一阵狂拍,可以预见大概会配上类似“恼羞成怒”的描述。
郁央将车窗关上,道:“大哥,这里太乱了,我们不如直接去门口接王屿。”
郁麒也正有此意。
好在郁麒的座驾从外观上看颇为低调,此时默默开走也无人注意。
待开出停车场,郁麒才说了句:“奇怪。”
“怎么?”
郁麒的眉头仿佛就没松开过:“周家的人是被临时通知过来的配合鉴定的,那些媒体怎么知道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郁央想了想:“是有在周家蹲点?”
郁麒道:“不至于,又不是娱乐圈的明星,况且事情都还没有定论。”
郁央说:“不过既然大哥都能收到消息,那或许还有其他人也可以?”
郁麒瞥了她一眼:“警方的消息,不是随随便便能拿到的。”
也是。
郁央心想,至少她暂时还不能做到像郁麒那样消息灵通。
转念一想,周家要来人的消息大概是那位不知姓名性别的Ta散播的。
而那个人获取情报的能力,至少与郁麒相当。
要知道,虽然郁麒没有少东家的名头,但论实力和地位,是和郁闻不相上下的,甚至在郁闻去世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珑城这一辈中没谁能比得上。
等到了警局对面的临停点,远远看到王屿出来的时候,郁央下车。
刚过马路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嘈杂,周锦陆一行人也过来了,而那些媒体不敢来警局门口聚集,在快走近的时候都散开了。
两日不见,却如同隔了三秋。
周锦陆看起来憔悴许多,眼下泛着淡淡青黑。看到郁央,他微微一怔:“安安?”
“郁央。”
郁央刚想回应,就听王屿在她身后叫了她。
只见周锦陆的神色一下子古怪起来,连他的两个伯伯打量王屿的目光都带着明晃晃的审视和警惕。
——他们显然知道了周承允和王屿的鉴定结果。
几个记者停在远处不舍地徘徊,见状议论纷纷:“哎,那不是天莱的王总吗?”
“真的诶,他旁边的是郁大小姐!”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和案情有关?”
“抱歉,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先告辞。”说着,郁央牵起王屿的手,“走,我们回家。”
王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
然而,两人刚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周锦陆的声音:“……你早就知道了吗?”
郁央和王屿同时回头看向他。
周锦陆眼底布满疲惫的血丝,他咬着牙恨恨地低声道:“那个女人是你放出来的吧?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是要毁了我们家吗?”
“锦陆!”周家的长辈再次制止了他。
王屿眼眸一沉:“究竟是谁毁了谁?”
郁央紧了紧握住身旁人的手,只感觉手心一片冰凉。
接着,就听王屿轻笑一声:“周家有今日,难道不是咎由自取的吗?”
闻言,周锦陆脸色铁青。
王屿不再理他,转身牵着郁央大步流星地走了。
想到停车场可能还有记者蹲守,郁央简单解释了两句,带他上了郁麒的车。
刚才的一幕被郁麒尽收眼底,车门一关,他一踩油门,带着郁央和王屿绝尘而去。
车上陷入死一般的沉静,郁麒是连车载音响都不开的那种人——就算打开,估计也是财经新闻。
于是,郁央率先打破沉默,看向身边的人:“你还好吗?”
王屿幽幽地看着她:“还好。”
听起来却并不像还好的样子。
郁麒透过后视镜看了眼他,冷冷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我们似乎差了一个辈。”
王屿猛地抬头看向他,瞳孔一缩。
郁央解释道:“鉴定的结果,我已经从大哥那里听说了。”
王屿怔了怔,然后垂眸:“原来你都知道了。”
郁麒无情的声音继续响起:“我是来劝郁央和你离婚的。”
“大哥!”郁央的语气里满是警告,“不许再提这件事。”
“但如你所见,我劝不动。”郁麒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只有看看我能怎么帮你,让问题不那么麻烦。”
郁麒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如果王屿仅仅是周锦陆同父异母的兄长,那影响范围还能控制在周承允的家庭内,而周承允尚且年富力强,遗产继承的议题还比较遥远。
但如果王屿是周胜国的儿子,性质就不一样了,涉及整个周家家产的重新分配,而周胜国本来也才去世几年,周承允的权本来就掌得不够牢靠。
从哥哥变成叔叔。
王屿比周锦陆也就年长一岁,辈分却陡然拔了上去。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郁央叹道:“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是结果出错了?”
毕竟加急后大大缩短了时间,出错似乎也有可能。
郁麒也点头:“不是没有可能,所以需要周胜国的兄弟和周锦陆也加入鉴定,支撑结果。”
顿了顿,他问王屿道:“既然你认得那个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那你没听她提过你的父亲吗?”
王屿缓缓说:“她一直以为是周承允。”
郁麒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怎么还是一笔糊涂账?”
郁央默默梳理着,大致有三种可能。
要么,是沈曼曼撒谎。
要么,是沈曼曼记错了。
要么,就是沈曼曼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孩子是周胜国的。
第一种,沈曼曼没有隐瞒的动机。第二种,从常识上不太可能,而且凭王屿的描述和现场的表现,明显沈曼曼的执念直指周承允一人。
如果是第三种……
郁央心中喟叹。
那么沈曼曼的遭遇,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恐怕是王屿知道结果后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
郁麒把两人送回
到宝向门口。下车前,郁央对郁麒道:“大哥,今天的事,还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保密,包括家里人。”
“当然。”郁麒淡淡道,“但是,安安,有什么你一定要联系我。”
郁央笑了下:“大哥终于决定亲自出马,不麻烦嫂子了?”
郁麒的神情出现一丝不自然,但提到妻子时眼中难掩笑意:“我已经麻烦她许多了,再麻烦,她又要骂我了。”
“代我向嫂子问好。”
郁央感觉,经过今天之后,她和郁麒之间那道透明的冰墙,似乎融化了。
其实郁麒和郁闻一样,骨子里都是很温柔的人,并非如郁麒所说的那样截然不同。
待郁麒离开后,王屿开口道:“你真的决定了吗?”
“什么?”郁央反应过来,笑容微敛,“你可别是说我应该听我大哥的,跟你离婚。”
王屿注视着她:“你没必要陪我蹚浑水。”
郁央反驳:“我从不认为是蹚浑水,这叫一起走过。”
“郁央,我是和你说真的。”王屿低声道,“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他不想成为只会为她带来灾难的人。
然而,就在他的心眼看要坠下无尽崖底的时候,一双手猛然地捧上了他的脸,传来温热细腻的触感。
下一秒,那双手挤压了下他的脸颊,让他脸上的沉重冷酷瞬间破裂。
郁央微笑:“王屿,如果我们身份对调,你会选择离婚吗?”
四目相对,王屿沉默良久,道:“你的问法,很狡猾。”
“一起走走看吧。”郁央收回手,耸了耸肩,“当初是我把你放出来的,总要负责任,不是吗?”
王屿抓住她的手,问:“你对每个人,都这么有责任心吗?”
郁央笑吟吟地说:“对你特别有。”
王屿挑眉。
“你最好是。”
……
王屿的脆弱宛如昙花一现,只有在郁央面前才悄然绽放。
在赵珞琪眼中,此人心理素质简直不要太强,从警局拿了结果后直接去上班不说,晚上回家后还能气定心闲地健身做宵夜,让她又美美蹭上一顿。
翌日,郁央和王屿按照行程,去一家合作公司参与剪彩,下午又要跑到另外的地方参加一场重要会议,傍晚才回到宝向。
忙碌起来的时候,那些天翻地覆和水深火热,好似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离他们很遥远。
直到他们晚上结束工作回到家,在楼下看到周锦陆的那一刻。
周锦陆没有戴口罩,露出完整的倦容。
但他的眼神坚毅得发亮,以至于令他看上去有点陌生。
“王屿,我想和你谈谈。”
第53章 chapter53荔枝兰(三)……
饭厅内,周锦陆和王屿相对而坐。
说来也巧,往日都是王屿穿深色,周锦陆穿浅色,今日却正好反了过来,王屿穿了一件白衬衣,而周锦陆穿了一件黑衬衣。
此时再看两人面对面,已不是当日下棋时的氛围,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赵珞琪站在客厅,拉了拉身旁的郁央,悄悄问:“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郁央扬眉:“你觉得以锦陆的教养,会做出侄子打叔叔的事吗?”
赵珞琪的表情如同听到一个地狱笑话,还是难掩担忧:“总感觉锦陆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和王屿的好整以暇相比,周锦陆就显得憔悴阴郁了。
王屿为他倒了一杯水,淡淡道:“你看起来很疲惫。”
周锦陆抬眸,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少惺惺作态,这不都是你一手促成?”
王屿扯了扯嘴角,噙了抹冷笑:“对,是我自己非要出生,是我拘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我附身在周家人身上行贿受贿,做下一堆烂事。”
周锦陆眼角猩红:“沈曼曼究竟是不是你劫走的?”
“你猜?”王屿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我要有那能耐,早几年就该把周家给掀了。”
“你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接近我们,是什么居心?”
“你说要和我谈谈,原来就是来审问我的吗?”
王屿的语气温度骤降。
周锦陆紧紧握住双拳。片刻后,他说:“我想知道你的目的。”
王屿简明扼要道:“找到我妈,惩恶扬善,仅此而已。”
“现在你找到了,我家也被折腾得够呛,你该满意了。”周锦陆死死地盯着他,“王屿,再查下去对你和沈……你母亲都没好处,我们可以支付你母亲一笔丰厚的赔偿金。”
闻言,不远处的郁央和赵珞琪都倍感意外。
王屿的神色晦暗不明:“所以,你是来私了的。”
“是,这也是我们家长辈们集体决议后的意思。”周锦陆语气稍缓,咬着牙艰难地说,“当然,如果你想回归周家,他们也……欢迎,我们家会努力封锁消息,让你名正言顺地回归。”
“好一个名正言顺。”王屿抚掌,微笑起来的样子却比板着脸时更显冷酷嘲弄,“周锦陆,恭喜你,终于成为了像你父母一样的渣滓。”
出其意料的是,周锦陆竟没有反驳。他垂下眼眸,声音僵硬:“随便你怎么说,如果你肯和解,让这件事就此打住,局面对大家都好,我爸和大伯二伯都愿意把从爷爷那里继承的家产分给你一部分,你的地位能大大跃升,再没有人会质疑你和安安的不对等。”
“如果我偏要鱼死网破呢?”王屿的语气听起来无波无澜,但郁央听得出在这平静之下沸腾的怒火。
但周锦陆似是浑然无察,沉声道:“只可能鱼死,不可能网破,你当我们家这么多年在珑城的根基是摆设吗?你讨不到好处的。”
王屿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即使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仍然选择助纣为虐。”
周锦陆抬眸与他目光相对,面色严峻:“我们的立场不同,我只是站在了我应该站的位置。”
“从没有‘应该’的位置,只有‘选择’的位置。”王屿起身,冷冷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
谈话结束了,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针锋相对的紧张感。
像是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周锦陆默默站了起来,径自往门口走。
很难说清楚今日他来究竟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周家。
他似乎又消瘦了些,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四目相对的时候,郁央轻声道:“锦陆,保重身体。”
周锦陆神情复杂道:“安安,这个人接近你,真的很可能别有用心。”
“无心也好,有心也罢,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郁央直言不讳,“锦陆,你抓着细枝末节,只是在逃避你不愿意直面的主要问题。”
周锦陆不语。
一旁的赵珞琪咬了咬下唇:“周锦陆,我对你很失望。”
周锦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赵叔叔现在水深火热,你却在这里加入了王屿的阵营。”
赵珞琪说:“我没有加入谁的阵营,我只是遵从自己的价值判断。”
“好,好,你们都正义。”周锦陆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就我一个坏人。”
郁央叹息:“锦陆,不是这样的。”
“大家,后会有期吧。”说着,周锦陆开门离去。
门缓缓关上,在合上前看到那道截然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内。
赵珞琪哽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郁央抚了抚她的后背:“让他去吧,锦陆也成长了。”
无论是赵珞琪还有周锦陆,都成长了。
只不过,成长的方向不太一样。
原本事事从家族利益出发的赵珞琪在阵痛中叛离赵家,而一直不满家族安排的周锦陆则在变故下愈发与周家这个集体融合。
曾经被一纸婚约捆绑的两人,自那场婚礼后开始背道而驰。
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遇。
……
过了两天,鉴定结果正式下来了。
王屿确认是沈曼曼和周胜国的儿子。在王屿的申诉下,沈曼曼一事正式立案。
警情通报一出,整个珑城地动山摇。
虽然警方通报时隐去了姓名,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圈内人能轻松对号入座的。
自王屿的身份曝光,郁琮峰和林溪莹的反应跟郁麒最初一样,连番轰炸让郁央离婚,郁央后来索性不
接任何电话,连老宅也不回了。
郁央陪王屿去把沈曼曼接到了奥阳的私家医院接受治疗。
不过由于案件还在调查期内,沈曼曼的衣食住行和探望都要在警方的监视下。
接沈曼曼出来的那一天,王屿醒得很早。
郁央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到男人静静地坐在床边,晨曦模糊了后肩上那道陈年烫伤。
“怎么了?”她坐起来,凑前将下巴枕在对方的肩膀上。
“不知道该穿什么。”
“嗯?”郁央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王屿说:“她肯定认不出我了。”
郁央反应过来,笑了笑:“最后那天,你穿的是什么?”
指的二十年前沈曼曼带王屿进周家的时候,也正是他们母子分离的那一天。
“去周家之前,她特意带我去买了一套新衣服。”王屿顿了顿,“我已经忘记样式了,只记得买得很匆忙,衣服买大了,穿在我身上有点奇怪。”
“是后来我在高脚屋看你穿的那一身吗?”
“不是,送饭的阿姨给我换了衣服。”
“也对,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年了。”
对于八九岁的男孩来说,一年的时光足以长好一截,前一年的衣服大抵穿不下了。
过了会儿,王屿近似冷漠地说:“算了,认不出来也好,我对她本来也没什么感情。”
郁央知道他多半又在口是心非,问:“如果认出来了呢?”
“我会告诉她,我叫王屿。”
话是这样说,但当把沈曼曼推进病房,听到那一声格外清晰的“择山”时,王屿手里的文件夹掉到了地上。
郁央看到男人的眼眶迅速红了,染上了晚霞的残影。
但沈曼曼只是习惯性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很快又双目放空,不知道思绪飞去了哪个遥远的夏天。
马上秋天要来了。
……
随着协助调查的深入,王屿和郁央得知了周承允被诉非法拘禁的原因——警方接到了匿名举报,依据线索出警后在周承允远郊的一处房产内发现了有人生活的痕迹,提取的生物特征与沈曼曼的吻合。
而这套别墅,据周承允方所述,是周胜国去世后才过继到周承允名下的,因为地处偏远,他继承后从未去过,连管家也在周围的旧公路塌陷失修后没再去打扫,就这么闲置多年。
由于现场确实缺失周承允本人的生物痕迹,证据不足,警方暂时排除周承允的嫌疑。
联系到之前从郁央这里了解到的枫山疗养院事件,警方猜测很可能是当时还没去世的周胜国派人劫走了转院的沈曼曼,然后拘禁在了自己的自建别墅里。
然而,周胜国已逝,所有罪行都无从发落,只有尽力查明真相。
赵卓然、陆思妤接受调查,当年的小木屋早就被拆除,送饭的阿姨退休回老家后暂时联系不上,唯一能作证的是郁央,以及当时帮忙联系福利院的郁秋栾。
终究是波及到了郁家的人。
郁央第二次去接受问话时,遇上了入秋后的第一场台风。
所幸珑城不是登陆地,风雨不大,只是接连两天下雨,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湿冷中,雨水浸湿了落叶和街道,将夏日的足迹彻底洗去。
从警局出来,郁央遇上了同来配合调查的郁秋栾。
女人穿了宽松的浅灰色的针织衫和蓝色的半身长裙,妆容素净,稍长一些的头发扎了个低马尾,发梢沾染了雨水的湿气。
她独自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款款走来,整个人透出一丝不沾人间烟火的疏离。
与其说她属于秋天,不如说秋天是属于她的季节。
郁央与她正面相迎,脚步一滞。
“姑姑。”她主动先唤了一声。
“安安。”郁秋栾露出恬淡的笑容,“刚想说好久不见,但想了想也才一个月不到。”
郁央不想绕弯子,直直地看着她:“我以为你不会愿意配合。”
“对警察还是尽可能坦白比较好,我可不想自讨苦吃。”
进了屋檐下,郁秋栾把伞收起来。
她的举止投足都是那样斯文儒雅,同样是书卷气,她的气质有别于林溪莹——如果说林溪莹是一幅精致秀美的工笔花鸟,那么郁秋栾就是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
这样的人,是怎么在郁家生长的呢?
郁央发现对自己这位姑姑,似乎一无所知。
“等结束问话,”她从包里抽出纸巾,体贴地递给郁秋栾擦拭沾到手上的雨水,“不知道姑姑是否可以赏脸同我共进下午茶?”
郁秋栾看向她,微微一笑。
“当然可以了,安安。”
第54章 chapter54荔枝兰(四)……
等郁秋栾接受调查结束来,郁央载着她去了“呓语”。
由于赵珞琪的“叛逆”,赵卓然已经冻结了她的一切资产,并把“呓语”从她手中收回,请了专业的代理人打理。
据说等现在的展期结束以后,“呓语”就会关门一段时间。
“呓语”内设有一间咖啡厅,能提供简单的下午茶,虽是样式不多,但郁央却很喜欢。
今天是工作日,咖啡厅内没什么人,她们坐的位置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到画廊内的场景。
秋栾环顾四周,点评道:“这里的装潢,和我很多年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珞琪接手后大装修过一次,她在设计方面很有想法。”郁央不紧不慢地介绍道,“包括这里的咖啡,都是珞琪天南海北买回来的豆子,全珑城没有哪家用的豆子比这里更好。”
“怪不得喝着这么香,很好入口。”
郁秋栾微笑着又抿了一小口,热气氤氲着咖啡的香味模糊了她眼中的真实。顿了顿,她问:“珞琪还好吗?她父亲的事有影响她吗?”
郁央道:“她暂时住在我那儿,现在在学着创业呢。”
郁秋栾颔首,感慨道:“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当年你那个小女孩,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和事业了……大哥大嫂都很担心你。”
郁央似笑非笑:“他们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拖累他们呢?”
“安安,现在流行一句话,叫‘看破不说破’。”郁秋栾勾着唇角,眨了眨眼,“我的学生经常这么对我说。”
郁央回以笑容,此刻姑侄俩竟有点像在照镜子。她道:“是啊,感觉姑姑默默看破了一切,但就是不说破,等着我们去猜,好像是在捉弄我们。”
“我哪有这么坏。”
郁央话锋一转:“哥哥去的那家名叫‘问心居’的疗养院,是你推荐的吧?”
郁秋栾看起来毫不意外,非常自然地接话道:“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这个怀疑我。”
连裴星洲都奇怪,那么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郁闻是怎么找到的。
——很有可能,郁闻是被故意“引”去那里的。
目的是什么?
联系事情后面的发展,似乎显而易见了:利用郁闻来打草惊蛇,让陆夫人等人不得不把沈曼曼转移。
然后,转移创造了漏洞,沈曼曼就在过程中失踪了。
这样想的话,从郁闻去枫山疗养院开始,一个局就正式设好了。
而目前已知的两条线索都直指郁秋栾。
是她间接导致郁闻与沈曼曼的相遇,同时她也是唯一知晓王屿动向的人。
“你的怀疑确实很合理。”郁秋栾和颜悦色地说,“根据我安排王屿去福利院和后来推荐小闻去问心居,可以推测出我很可能既清楚王屿的动向又知道沈曼曼的事情,最适合当背后的‘始作俑者’ 。”
顿了顿,她看向郁央,温和地反问道:“安安,那我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和周家并无仇怨。”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郁央如实承认,“婚礼那天,你说‘几出好戏,撞在了一起’。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在哪一出戏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在以涂尔干为代表的功能主义论调中,每个人都是演员,在社会中通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发挥应有的作用,支撑着整个社会的运转。”郁秋栾像是在同学生讲课一般慢条斯理,“想必王屿已经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
郁央注视着她:“他说你让他帮你找一个人。”
“没错。”郁秋栾直言不讳,“我的孩子。”
众所周知,郁秋栾的两段婚姻都没有孩子,这曾一度成为珑城贵妇圈的谈资。
郁央小时候也曾听林溪莹和郁琮峰私底下悄悄谈论过,好像说是姑姑身体不好,和前夫感情不和也有生不出小孩的原因,当时还替姑姑不值。
所幸郁秋栾现在的丈夫李辛阳是个明白人,对小孩没有执念,两个人结婚后志同道合,过得很幸福,没听过考虑要小孩的打算。
所以当时听王屿讲述的时候,郁央难掩惊愕。
将最后一点蛋糕吃完,郁秋栾站了起来:“好久没来这儿了,安安,要不你带我先逛逛吧。”
“好啊。”
郁秋栾是社科学者,对艺术也有所造诣,时不时发表一两句真知灼见,郁央默默听着,等着她继续刚才的话题。
郁秋栾却是突然低声道:“大哥出生的时候父亲还没发家,那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好,但大哥小时候是被爸妈亲自养过一段时间,因此是我们这帮兄弟姐妹里最听话、老实的。”
话中“大哥”指的是郁央的父亲郁琮峰,而“爸妈”则是指郁央的祖父母郁国泽孙婴夫妇。
“等二哥出生的时候,家里开始上升期,爸妈虽然忙,但还是会抽时间带孩子,大哥二哥一起养,长大后关系也是最好。”郁秋栾将郁家这辈的历史娓娓道来,“到了三哥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算富裕,我妈身体不好,我爸太忙,全让保姆带孩子。过了两年,我出生了,我妈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我爸平日根本见不到人影,我从小就是在佣人的照顾下长大的。”
“后来我时常在想,大概是这样的背景原因,与大哥二哥相比,我和三哥都更自我一些,个体意识更强。当然,我比三哥更甚。”
郁央心想:确实,父辈里梅园兰园的关系更加紧密。
而且这似乎延续到了下一代——她和郁闻同兰园出生的郁麒、郁麟,似乎就是比竹园的郁绥更亲近些。
“我的叛逆期来得很早,也很长久,你看我坚定不行商从政就知道了。”郁秋栾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但心智不成熟的时候叛逆,往往会酿成大错。”
郁央有预感,要进入正题了。
果然,郁秋栾用最平静的语气掷下一枚重磅炸弹:“十七岁那年,我早恋怀孕,和当时的男朋友私奔了。”
郁央睁大了眼睛。
这完全不像是她认识的“郁秋栾”会做出来的事。
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而且闻所未闻!
对于孩子的父亲,郁秋栾轻描淡写,只说是她的一个学长,原本信誓旦旦,和她约好私奔去南城开始新生活,但却很快被现实打败,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不负责任地弃她而去,甚至还给郁国泽通风报信。
等郁国泽把她找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怀孕12周了,按照当时的医疗条件,打胎的话恐有生命危险。
郁秋栾当时才十七岁,虽是叛逆,但到这个时候也害怕极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郁国泽并没有让她拿掉孩子,而是把她送去了新加坡,为她找了一家高级私人诊所,让她在那里休养到把孩子生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在南城时不注重饮食健康,孕期体重没控制住,孩子个头太大,以至于她顺产转剖腹,全麻作用下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想看孩子时,郁国泽却告诉她,孩子没活下来。
从记录上看,是个男孩,出生八斤半。
“说是先天不足,心脏有问题,出生后很快就没了。”郁秋栾的笑容黯淡下去,“想起在南城那段荒唐日子,我哪里懂什么科学养胎,吃喝作息都不健康,所以我以为是那导致的,一直陷入自责当中”
郁央沉声问:“我爸他们知道吗?”
郁秋栾摇了摇头:“那会儿大哥二哥已经开始管公司了,忙得晕头转向,根本顾不上家里的事。三哥知道我私奔,但他并不关心,后来我回国,他还问我学业怎么样,我才知道爸是跟他们说我去新加坡游学了,他也不知道孩子的事。”
“孩子的父亲,现在还在珑城吗?”
“早不在了,他家里没多久资金链出现问题,搬离了珑城,不知道去了哪里。”
郁央蹙眉。
会这么巧吗?
郁央接着问:“现在你在找你儿子,也就是说,你怀疑他没死?”
郁秋栾眼眸一沉:“是,我怀疑他不仅没死,而且还在暗地里帮我爸做事。”
郁央脚步一滞。
“就在两年前,我临时回松园想找我爸说一件事,却不小心听到他的一通电话,在那通电话里,他提到了‘三十二年前’‘孩子’这两个关键词。”郁秋栾顿了顿,“我起了疑心,花了两年时间调查,只查到自三十二年前开始,他每年都有一笔钱雷打不动地汇向海外,汇了十八年……我怀疑是抚养费。”
郁央震惊:“也就是说,祖父把你的孩子交给了别人抚养?他,是为了什么呢?”
郁秋栾语气肯定:“为了培养一枚暗棋,确保他至高无上的控制权。”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展区。
郁秋栾看着墙上的画作,脸上闪过惊讶:“哎呀,小闻的画?”
郁央还在消化刚才得知的“秘辛”,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想。
但她决定先按下不提,跟着郁秋栾转移话题,问道:“姑姑觉得哥哥画得怎么样?”
“小闻是有天赋的,他色感好,领悟力又强,如果专注于走这一条路,应该能取得不错的成就。”郁秋栾认真地评价道,“希望在平行宇宙中,他已成为一名随心所欲的艺术家。”
郁央心里一动,问:“你为什么推荐他去问心居?”
“如你所猜,确实是为了沈曼曼。”
郁秋栾坦诚地说:“郁闻这样的身份,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周家的人肯定会把沈曼曼转移,只要沈曼曼一离开那里,就有机会把她劫走。”
郁央看着她,眼神在探究和审视她的动机。
郁秋栾读懂了她的意思,笑道:“嗯……你可以理解为,同为母亲的一种‘共情’?当初小闻带着那孩子来我面前的时候,有一瞬我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当然,年龄对不上。我会愿意帮王屿,不是因为小闻的拜托,而是因为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孩子。”
“等王屿被领养出去后,我也开始断断续续调查他的来历,无意间获知沈曼曼的存在,探寻到她被送去了枫山,在那之后我一直关注着问心居,希望能找到时机把她救出来。”
但是沈曼曼没有再出来过,她甚至都不敢确定沈曼曼还活着。
所以,当得知郁闻有心理咨询的需要时,她赌了一把。
说着,郁秋栾叹了口气:“我赌赢了,周家确实转移了沈曼曼,但却没想到有人抢先我一步劫走了她,等我的人追上去的时候发现周家的车已经空了。”
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对于郁秋栾的话,郁央半信半疑,心里在不断地琢磨。
“这张画……原来小闻早就看透了。”
听到这话,郁央抬眸,以为郁秋栾是在说那幅火山主题的油画,却见对方目光直直望向那幅《欢喜剧》。
这幅画在上次来“呓语”时,也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虽然名为“欢喜剧”,但画面风格却诡谲阴森,毫不欢喜。
郁秋栾怔怔地看着这幅画,伸手指了指:“你仔细看这些围观者的面部特征,还有这些提线木偶,像不像对应了我们家的人?围观者里面容清晰的这四个,三男一女,对应的不就是我和三个哥哥?”
郁央愣了下,根据对方的思路,重新细细审视起画中的内容,发
现好像真的可以对号入座。
在围观者们的注视下,棋盘上有五个姿态各异的提线木偶。
正中央的木偶身上的线断了好几根,看起来有些破旧,摇摇欲坠,快要跪倒在地。它的后背后长了一对孱弱的翅膀,心脏处有荆棘缠绕,种种特征似是与郁闻相符。
在它不远处,有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偶,身姿笔直,疑似郁麒。而它身后坐在棋盘上低头画圈的应该是总不务正业的郁麟。
再远处,是一个戴着微笑面具的木偶,是郁绥。
如此推测下来,要找她自己就很好找了——剩下的那个木偶刚刚爬上棋盘,手捧着一束鲜花,心脏处是一个类似太阳的发光体。
郁央喃喃:“这五个人偶,是我和哥哥们……”
“不止五个。”郁秋栾的语气沉沉。
顺着郁秋栾手指指向的位置,郁央才发现原来在半空的阴影处还有个木偶的影子,藏在操纵一切的那只手的衣袖中,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盘局,但同时,它的身上也是布满细线,一举一动都被人操纵。
那个木偶没有面容,戴着黑色高帽,像是魔术师,手里拿着一杯倾斜的酒,滴下来的液体正中映射了郁闻的那个木偶身上。
如果郁秋栾所说属实,那这个人偶,很可能代表着她的儿子。
可是,郁闻居然知道他的存在?
“这只手,就是我的父亲,你的祖父。”
第55章 chapter55雪莉(一)
走出“呓语”的时候,外面天色沉沉,依旧阴雨绵绵。
门口停了一辆银色的奔驰SUV,看到两人出来后打了下双闪。
郁秋栾看到后,笑了下:“辛阳来接了,就不麻烦你送我了。”
话音刚落,像有感应一般,车窗降了下来,露出李辛阳那张不算英俊却温润谦和的脸,他和善地对两人招了招手,无半点催促的意思。
郁央忍不住问:“那件事,姑父知道吗?”
“知道。”郁秋栾笑容不改,眼里柔情更加,“我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郁央注视着她,微笑:“看得出,你现在过得很幸福安心。”
郁秋栾刚要说点什么,目光往后眺,落到了郁央身后,快到嘴边的话语化作语气里的欣慰:“看来你也是。”
郁央循着目光望去,就见王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正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朝他们这边走来,身姿颀长,步履稳重。
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他抬眼回望过来,在看到郁央时唇角微勾,下一秒对着郁秋栾微微颔首示意。
郁央没想到对方会来接她。
来“呓语”时她想着和郁秋栾交谈的内容跟沈曼曼有极大关系,便通过信息的形式把行程告诉了王屿。
后者依旧回复得很快,但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字,没说其他。
郁秋栾收回目光,问道:“月底的酒会,你们来吗?”
郁央知道她指的是珑城当地的企业家酒会,今年提前在双节之前举办,具有官方性质,相关部门也会有领导参与。
她道:“收到了邀请函,但还没决定。”
郁秋栾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要我说,该不敢露面的不是你们。”
“好巧,我也这样想。”事实上,郁麒就劝她和王屿最好避避风头,不要出席这次酒会。
毕竟周家再乱,短时间内地位还在,不可能不来人出席。
王屿走近,不咸不淡地同郁秋栾打了个招呼。
郁秋栾看向他,郑重道:“王屿,我们的‘协议’,已经作废了。”
毕竟这个口头“协议”的前提是她会为他保守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已经成为了全珑城的爆炸性新闻,这个前提自然也不存在了。
“谢谢你愿意配合案件调查。”王屿诚恳地说,“你儿子的事,我会继续打探的。”
郁秋栾点头:“谢谢……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冲动,竟然来要挟你,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吧。那我先走了,酒会你们需要的话,我也尽量出席。”
郁央道:“姑姑,你放心,我俩能应对的。”
毕竟郁秋栾向来不参与这样的场合,没必要为了他们又去遭受一轮非议。
等郁秋栾和李辛阳离去后,郁央和王屿也准备回家了。
王屿知道郁央开了车,所以是打车过来的,现在他开郁央的车已经得心应手。
见王屿主动先一步上了驾驶座,郁央只有配合地坐到副驾的位置,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怎么突然来接我了?”
王屿面无表情:“台风天,车不好开。”
郁央挑眉:“意思是你在质疑我的车技咯?”
王屿嘴角绷直,片刻后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语气透出一丝无奈。
“逗你的呢。”郁央笑眼弯弯,想了想,又问,“所以我从南城回来的那一天,你是真的有会要开?”
王屿直接道:“不记得了。”
郁央喜逐颜开:“你真可爱。”
“……”
半个小时后,两人顺利到家,出电梯后郁央看到玄关处多了一双男士黑色皮鞋,便知道今天又是同一位客人来“叨扰”。
打开门,就听到热闹的声音——
“啊!你作弊!”
“大小姐,你笑死我了,是你自己太菜了好不好?”
“我又从不玩游戏,你这个老手虐我这个新手,要脸吗?”
“好吧,你说的也对,但不要脸令人快乐。”
“你等着吧,等我学会了我要血虐你。”
沙发上,易临星居然在和赵珞琪一起玩赛车游戏,此时正好结束一局,屏幕上正在播放易临星大展身手的精彩瞬间。
郁央很是意外,在她记忆里,赵珞琪和游戏毫不搭边,从没见她玩过什么电子游戏。
“安安!”看到她回来了,赵珞琪甩下手柄,扑向她,控诉道,“这个人坏得很!说要我陪他打两小时游戏,才考虑让我加入的事。”
郁央哭笑不得:“他耍你呢,我听王屿说这事已经定下了。”
赵珞琪杏眸瞪得浑圆:“真的假的?”
易临星见事情瞒不住了,笑嘻嘻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赵珞琪反应过来:“我打死你!”
易临星用抱枕护住了脸,一边任赵珞琪捶打,一边冲王屿道:“说起来,你就该把周老爷子的遗产要到手里,哪怕用来做咱们的启动基金也好啊!还有咱妈的治疗费呢!”
王屿不屑道:“我们又不是没有。”
“多多益善的道理你懂不懂啊!”
自王屿的身份曝光后,圈内的其他人都在隔岸观火、审时度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押错了宝、站错了边。
偏偏易临星主动凑了上来,连着几天都登门拜访,声称自己绝不是会背弃兄弟之人。
也是前两日,郁央才知道,原来易临星拉着王屿在境外注册了一家公司,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团队都在风城,产品在筹备阶段,王屿属于技术入股。
也就是说,王屿一直有在默默筹备着东山再起,或者说,是做好了终究会被她抛弃的准备,给自己谋划好了后路。
而赵珞琪听了他们的计划后,蠢蠢欲动,想要加入团队中。
以前她只是经营一下家里的画廊,现在和家里人闹崩了,虽然有郁央作支撑,但她还是觉得得自谋出路。
易临星越说越起劲:“要不弟妹也入伙吧?这样咱们这公司以后就是我和赵大小姐主外,弟妹和王屿主内。弟妹把控公司整体管理和策略,王屿管技术,我管市场营销和公关,赵大小姐管产品设计,完美呀!”
郁央笑道:“多谢易总邀请,以后有必要的时候我一定投奔
……你们公司叫什么来着?”
“SUNCHASER,逐日者。”易临星努了努嘴,“王屿取的。”
听到这个名字,郁央饶有兴味地看向身边的人。
“随便取的,有部公路犯罪电影叫这个。”王屿不自然地移过视线,淡淡道,“我去做饭。”
易临星道:“别做了,多麻烦啊!我刚和赵大小姐把外卖点好啦,今天我请客!”
赵珞琪翻了个白眼:“说得有多大方,不就百来块钱嘛。”
易临星嘲道:“仙子,偶尔下凡来体察民情吧。”
不料王屿问道:“你亲自点的?用的什么平台?”
易临星的笑容凝住。
王屿冷哼:“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是点个外卖都要麻烦助手?”
易临星小声嘀咕道:“我给他转账了,还多给了手续费呢……”
能治易临星的,大概只有王屿了。
饭后,王屿下楼扔垃圾,顺便把易临星送走。
郁央进了放健身器材的房间,打算在跑步机上慢走消食。
刚走了五分钟,赵珞琪进来了:“安安。”
郁央看向她:“怎么了?”
“我要去风城了。”赵珞琪正色道,“应该过两天就走,易临星说他帮我订机票。”
郁央讶异:“这么快?”
赵珞琪道:“嗯,他说让我先过去和团队沟通接洽一下,也提前适应独立的生活。”
郁央知道,这对赵珞琪来说并不容易。
于是,她确认地问:“珞琪,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真的。”赵珞琪先是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说起来,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做主这么大的决定呢,昨晚都没怎么睡好,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忐忑,或者说是焦虑?”
郁央道:“珞琪,你蜕变了。”
“希望一切还没那么迟。”赵珞琪苦笑,顿了顿,“安安,我昨晚想起之前采访过一个艺术家,他也是家境很好,不顾父母反对自立门户,出来搞艺术,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都穷困潦倒,连饭都不一定吃上,可他告诉我,现在回头看,会发现挫折也是一种宝贵的人生体验,‘没苦硬吃’也是有收获的。”
郁央微笑,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赵珞琪越说越坚定:“所以,我决定试一试,我要去风城,我要去‘吃苦’,我要试着成为一个不依靠家里也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郁央听着心中感动,玩笑道:“试吧,大不了出走后归来仍是大小姐。”
赵珞琪也莞尔:“是啊,比起大多数孤注一掷创业的人来说,我的境遇好太多,况且还有你这个大靠山呀。”
郁央点点头,问:“对了,锦陆那边,你有联系吗?”
赵珞琪迟疑了下:“自从上次他过来后,我就没找过他了,他也没给我发消息……大概也是生气了吧。”
郁央道:“也可能只是忙。”
赵珞琪沉默了数秒,而后故作轻松道:“不过我和他绑定了好多年了,也该解绑了。听说风城有很多帅哥呢,去见识见识。”
风城,那是一个比珑城更加迷人也更加危险的城市。
处处是风险,但也处处是机遇。
过了两天,赵珞琪收拾好行囊,开启了新的征程。
家里没有了其他人,当晚郁央和王屿久违地纵情了一次。
这一夜,双方都是全身心投入,他们之间再无任何隔阂,对彼此毫无保留。
狂热又坚定,滚烫又沉着。
凌晨,郁央懒懒地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会改回原来的名字吗?”
屋内开了夜灯,勾勒出男人高耸的眉骨,他沉声道:“……不会。”
“因为‘择山’这个名字代表了不愉快的过往?”
“这不是主要原因。”王屿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是承认了我的过去,但并不意味着我要否定我的现在。我是王屿,是王启人和葛静的孩子,是王藜的兄长,至于什么‘沈择山’‘周择山’,都是过去了……坚持回国,其实已经愧对他们了。”
郁央明白了。
如果改回从前的名字,对王屿的领养家庭来说也无异于一种背叛。
在王屿心中,他们是那样好的人,不愿再辜负更多。
耳鬓厮磨的间隙,郁央突然想起来,轻声道:“说起来,‘屿’字是山字旁‘,你和’山‘字很有缘……不如取个小名吧?”
大名不能改,那另立个小名作为昵称,总是可以的。
王屿已经有些困倦,没有联系起前文,哑着声音低声问:“什么名字?”
郁央试探地唤了声:“小山?”
“……”
男人一僵。
许久,传来了沉沉的应答:“嗯,可以。”
“好哦。”郁央亲了亲对方的嘴角,“晚安,小山。”
第56章 chapter56雪莉(二)
两人最终确定出席企业家酒会。
郁央选择了一套天蓝色绸缎质地的西装衣裙,里面配白色亮片系带衬衣,而王屿身着一身深蓝色西装,如同深海映苍穹,两人站在一块儿颇有穿情侣装的意思。
他们的装扮没有刻意张扬,但也不算低调,甫一入场果真就被话筒和镜头包围。
纵然是有备而来,但听到记者最先问出的问题时,还是有些意外——
“听说二位正在草拟离婚协议,方便透露一下进度吗?”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郁央和王屿飞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郁央抿嘴偷笑,王屿挑眉。
怎么又开始传他们离婚的事情了?
这道口子一开,与沈曼曼案件相关的问题就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涌来。
“周家和郁家一向交好,郁总是否早就知悉王总的真实身份?”
“听说二位因沈曼曼案件出现分歧,导致感情破裂,能展开谈谈吗?”
“王总是准备认祖归宗,继承周家家业吗?”
“恩康的股价久跌不起,王总回归的话是否为了挽回周氏集团形象?”
……
王屿抬手,用眼神示意众人安静。
鬼使神差般,前一秒还唾沫横飞的记者们当真闭嘴了,等待男人的回应。
暂时清静了,王屿满意地微微一笑。
然后,他轻咳一声,话语掷地有声:“先说明一点,我们不会离婚。”
“再以讹传讹的话,小心律师函警告哦。”郁央笑眯眯地附了句。
两人的态度可以说得上是和颜悦色,但在场的媒体们都感到了冷冽的威胁。
王屿顿了顿,淡淡道:“而且,谁说我要回归周家,周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静默三秒,一位记者犹豫着发问:“那您打算怎么以周家私生子的身份自处呢?”
另一位记者也接上了:“您早就知道已故的老周总是您的父亲了吗?”
“周家那边有什么表示吗?”
“您不回归周家,是否和周家的态度有关?他们不愿意认您?”
“刚才我已经明确表达我的态度,至于其他的……”王屿目光后移,语气轻快起来,唇畔的笑容更显讥讽,“你们不如问问所谓的‘周家’?他们比较清楚。”
说来不知道是冤家路窄,还是主办方为了噱头擅作主张,只见周承允和周锦陆竟也是这个时间到场。
父子俩虽略显憔悴却依然不失着装优雅,下了车后朝这边款款走来,还未意识到前方等待着是什么。
他们的出席并不奇怪,周家产业动摇,每一场类似的聚会都是挽回口碑的战场,自不可缺席。
镜头和问题立即转向对准了周氏父子。
“周总,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王总是您弟弟的?”
“刚才王总说他不会回归周家,是因为不被周家认可吗?”
“二位之前有过接触吗?是否关系不和?”
……
洪水改道,矛盾转移,王屿牵着郁央进场走远。
郁央低声问:“你不想听到他怎么回答的吗?”
“要么冠冕堂皇,要么言左右而顾其他。”王屿冷哼一声,嗤笑道,“这种人面对警察的盘问都一问三不知,能指望他在媒体面前开口?”
郁央深以为然,握着男人的手紧了紧,企图能给对方一点力量。
王屿的手更有力地回握,柔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二人拿了香槟,坦率大方地接受着带着浓浓八卦意味的注目礼。
当然,其中
也混杂了不善的议论声,多来自于老钱一派。
“什么时候私生子也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老周总也是,人走了,居然还留下个和孙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就听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好好的酒会成了嚼舌根的地方了!”
这句话说得凶巴巴,刚才那几个交头接耳的有的面露讪讪,有的反瞪一眼,但都没有再继续了,作鸟兽散。
郁央看过去,笑道:“吴总。”
原来那人正是奥阳的吴总,这段时间正好在珑城出差,以特别来宾的身份被邀请参与今晚的酒会。
吴总走来,与她碰了碰杯:“郁总,你真是憋了好大一件事啊,涵涵说看新闻比她看小说都精彩,屏幕都不盯了,每天就缠着我问。”
郁央由衷道:“感谢吴总拔刀相助。”
“王总,虽然我不知道内情,但想必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吧。”吴总转而看向王屿,也与他碰杯,压低声音道,“你妈妈的事放心交给我们的医院就好了。我的根基不在珑城,周家的手够不着,你放心。”
“谢谢吴总。”
然而,王屿刚碰完杯要喝香槟,就被吴总拦了下来。
王屿不明所以,就听吴总笑着说:“我记得郁总说过,你酒精过敏,我带孩子带久了,也戒了烟酒,咱们就象征性碰碰杯就好了,不用勉强喝。”
“……”王屿看向郁央。
郁央笑吟吟道:“您记性真好。”
吴总拍了拍王屿的肩膀:“年轻人,路还长着呢,没什么坎儿过不去的,更何况身边有这么好的一位战友,还愁什么呢?你说是吧!”
三人又聊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吴总接了个电话走开了。
此时周承允和周锦陆父子刚经历完枪林弹雨,已经入场,四人再度碰见,这次他们之间没有媒体蜂群似的遮挡。
本来郁央和王屿还在聊奥阳项目的事,没有注意到,却不想周承允竟主动招呼道:“安安,小屿。”
听到这个称呼,王屿眉头紧皱,郁央眼神探究地看了过去。
四周的视线也随之似有若无地聚集过来,比起正在表演交响乐的前方舞台,这里更像在被聚光灯照耀。
而漩涡中的主角无疑是周承允和王屿。
一个是周氏的当家家主,一个是近年来备受热议的青年总裁。
乍一看,他们更像是父子,谁想得到竟是手足兄弟?
周承允持杯走近,语气温和熟稔得完全是认识多年的长辈姿态,他道:“再过不久要中秋了,中秋佳节人团圆,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人要更齐心协力。小屿如果想继续在外面自立门户也挺好的,无论怎么样我都支持,只不过还是要记得常回家走动走动。”
周锦陆都震惊了:“爸,你在说什么?”
周承允打断了他,道:“锦陆,虽然小屿和你年龄相近,但辈分上说终究还是你小叔,你可以不改称呼,但态度要尊敬点。”
郁央当即明白了,周承允真当这里是舞台了,唱了一出好戏,目的是凸显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宽宏大量,以及周家整体的宽容和善。
王屿难以置信:“你有病?”
“我知道,你对周家有怨,过去二十多年是我们忽略了你,好在老天有眼,让我们能够相认,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周承允大有以德报怨之态,“这些年你凭着努力证明了自己,如果你有兴趣,我手底下两家潜力不错的公司,可以交给你打理,还有股份,你看上哪家的,都给你。”
王屿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不要你的那些东西。”
周承允置若罔闻,微笑道:“其实天莱成立之初,我就注意到你了,很优秀的年轻人,真是我们周家新一辈的人才,遗传到了父亲的才能,相信今后有了周家这个平台,你会更加大放异彩。”
郁央猛然发现,这些年她一直把周承允看简单了。
——他正在一步步把王屿推向了“受恩者”的位置。
根据他的言下之意,王屿这些年的业绩是在“自证”优秀,而其才能也和“周家”血脉脱不了干系。
若是配合他把戏唱下去,那么王屿之后都要活在他和周家的阴影下,但若是不配合他把戏唱下去,怕是外人看来王屿像恼羞成怒。
于是,郁央抢在王屿发作前开口,莞尔一笑:“我觉得王屿的聪明大概更多遗传自他的母亲,沈曼曼女士年轻时是一名正规大医院出来的医生,学习能力很强。周叔叔应该和她很熟吧?”
周承允没想到郁央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小辈竟然会发难,笑容一僵,但还是流畅地回答:“……不太熟,沈女士在我们家当家庭医生的时候,主要日常工作就是照顾父亲。”
这句话把他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年轻聪颖的家庭医生和家财万贯的中年富豪。
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但郁央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不仅沈曼曼认为周承允是孩子的爸爸,而陆思妤的态度,仿佛也印证了她以为王屿是周承允的孩子。
郁央话锋一转:“说起来,陆阿姨还好吗?怎么没看到她?”
王屿心领神会,也跟着演起来,道:“是啊,小时候我还受过陆夫人的诸多照顾呢,还想着当面‘答谢’。”
周锦陆脸一白。
虽然周承允因无相关证据而洗脱嫌疑,但陆思妤却因为拘禁王屿的事有郁央和郁秋栾这两个人证而被持续调查,保释出来后也不敢出来招摇了。
受害者王屿已经长大,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向陆思妤提起诉讼。
毕竟资历和年龄摆在那儿,周承允自然比周锦陆更沉得住气,依然好声好气道:“她感冒了,怕传染给大家,就没有来。她让我代她向你们问好,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家里坐坐。”
王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胆子小,不太敢来,毕竟小时候来过一次,就被关了一整年。”
几个离得近的外人听到了这句话,面露异色,交头接耳起来。
周承允怔了怔,淡定自若道:“小屿,当时你身体不好,思妤是想给你调养身体,你不要多想。”
王屿抚掌:“你说得我这个当事人都快信了。我妈就是医生,还轮得到陆思妤来给我调养?”
周承允看得出他不想再虚为委蛇下去了,轻叹一声:“当时情况复杂,你都误会了……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王屿却并不打算跟他走,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王屿凝视着他,缓缓问:“你和我妈……你和沈曼曼,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承允避开他的目光,云淡风轻地说:“我说了,我们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当然,对于沈女士的身体状况,我深表遗憾,我们周家愿意提供最好的医疗资源补偿她。”
话音刚落,他的衣领就被猛地揪住,引起旁观者们纷纷到抽一口冷气。
郁央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但她终究是没有出手阻拦和制止。
周锦陆在一旁惊道:“王屿!你要做什么?!”
“收起你的假惺惺。”对于身边的动静王屿充耳不闻,只是用着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周承允,语气满是厌恶,“你,还有你的那个周家,有多远滚多远,少来打扰我们了。”
周承允愕然,反应过来后脸色也沉了下来:“你这样做很不理智,大家都看着。”
王屿嗤道 :“都当私生子了,还要什么脸面啊。”
“王屿,你疯了!”周锦陆推了好几下终于把王屿推动。
王屿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理了理衣衫,笑着看向周锦陆:“乖侄,叔叔好着呢,过年还能给你包个大红包。”
周锦陆:“……”
周大少爷气极,指着王屿看向郁央,压低声音愤愤道:“你不管管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郁央思索着:“按照辈分,我算你婶婶?也该随个红包。”
周锦陆:“……”
第57章 chapter57雪莉(三)
四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郁央看得出王屿情绪有点不稳,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王屿点了点头:“我去洗把脸冷静一下,你找个地方等我。”
“好。”
经过刚才的对峙后,郁央无心社交,从侧门出来透透风。
才入秋不久,昼夜温差比较大,晚风融着萧瑟的凉意,让室外的暖光看起来都清冷了几分,混着月光星耀静静落在杯盏之中,如同沉淀的时光碎影。
“郁央!”
忽闻一声局促,郁央回头,只见叫住她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黑色的碳纤维眼镜,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章沉?好久不见。”她稍感意外,“彭子舜呢?”
彭子舜推了推眼镜,讪讪地说:“彭总他和一个朋友提前离场了。”
朋友?
郁央心想:难道是常晴雪?
自上次婚礼后,还没听说郁绥和常家解除婚约。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见她不说话,章沉干巴巴地问:“王屿呢?”
郁央道:“他去洗手间了。”
“哦……”章沉欲言又止。
郁央笑着问:“你有事找他?”
“没,没什么事。”章沉顿了顿,头稍微低了一点,声音弱下去,“只是看到新闻,吓了一跳,担心他有没有什么事……”
郁央挑眉。
说着,章沉露出了苦笑:“我知道,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我们终究是那么多年的老同学和朋友……事到如今我也后悔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郁央温声道:“他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章沉又摸了摸脖子,“刚才我看到他和周总起争执了……唉,虽然有你护着,但怎么能那样硬碰硬呢?他这个人脾气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无论吃多少亏好像都圆滑不了一点……”
“不好意思,没变得圆滑。”这时,王屿的声音冷冷响起。
他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一双墨眸不见波澜,仿佛又变回那个冷酷的机器。
章沉吓了一跳,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王屿?你、你回来啦?”
王屿沉声道:“不继续说?”
章沉窘道:“不了,既然彭总都走了,那我也不久留,准备回去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的那一刻,王屿评价地说:“章沉,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吧。”
章沉身体一僵,微微睁大了双眼。
“我回国确实和周家有关,而你的创业计划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王屿顿了顿,语气沉稳又郑重,“在天莱的时候,让你一个人承担太多,抱歉。”
章沉错愕地看向他:“啊,也没什么?嗯?你回国是为了……啊,这个是我可以听的吗?”
郁央噙着笑:“这有什么的,反正现在全珑城都众说纷纭,你就算传出去大概也只能成为众多八卦版本之一……不过好像你上次发照片的那个账号,粉丝还不少。”
章沉并竖三根指头,发誓道:“我绝对不会传出去!”
郁央揶揄道:“你当时也是这么斩钉截铁说你不会背叛的。”
“我那是……”
王屿坦白道:“你当时和彭子舜暗通款曲,我是知道的。”
章沉愕然。
“协议也是我将计就计签下的。”
“你说真的?”章沉惊掉下巴,“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真的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吗?”
“那你是为什么……”
王屿的语气风轻云淡:“一些陈年旧事了,总之,你不用太介怀。”
章沉沉默了。
时隔一年,所有不甘、怨怼、背叛、惊愕、愧疚……都在这个夜晚被初现寒意的秋风吹淡,露出被遮盖住的多年友谊。
半晌,章沉轻声说了句:“果然,王屿,你就是个混蛋。”
“嗯,我是。”王屿供认不讳,“看你愿不愿意继续和混蛋共事了。”
章沉愣了下:“什么意思?”
“彭子舜迟早把天莱整垮,你应该要考虑下后路了吧。”王屿顿了顿,“不过你不用担心,主要理事的是易临星,有他在,应酬的话不会是你一个人扛。”
“你们注册公司了?做什么?在哪里?”章沉只觉今晚信息量过大,有些头晕脑胀。
王屿说:“你应该有易临星的联系方式吧,问他去,我不管咨询解答。”
熟悉的欠揍感又来了,但现在章沉已经不觉得有多憋屈火大,甚至还有点兴奋,他忐忑地问:“你真的不介意?我背叛过你啊!”
王屿点头:“介意,所以你得好好干,拿出当年刚回国时的势头,不然我就把你炒了。”
闻言,章沉咧嘴,爽快道:“行,给你们打工总比给彭子舜当牛马强,我回头问问易临星。”
郁央发现章沉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眉宇间的阴霾悄然散去。
她知道,他的心结解开了。
而这同时也是王屿的一个心结。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临走前,章沉故作神秘地凑到郁央耳边,低声道:“额外送郁总一点小爆料。”
“嗯?”
“某人一遇到你的事,心眼就好像小得可怕,那些年你但凡出点花边新闻,他都把你的绯闻对象暗记在心,再忙再累都要去做身材管理,还有外貌焦虑,生怕哪天站在你面前时输了。”
郁央微讶。
王屿语气略有不爽:“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章沉笑了笑,挥手,“那我先告辞了,回见。”
只见他脚步轻快,整个人依稀又有了几分读书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
这场酒会上王屿和周承允的冲突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一时间满城风雨,有嘲王屿身为私生子竟敢公然叫板的,有笑周承允堂堂一代当家竟制不住小辈的,但更多的是好奇八卦周家往事。
再加上恩康的部分资金仍处于冻结调查中,唱衰周家的不在少数。
“郁总,董事长来了。”
郁央心里一动,这还是郁国泽第一次亲临宝向。
在那之前,有任何指令都是由老岑代劳,即使如此,这么多年来老岑也只来过两次。
郁国泽在郁氏任何一家公司里都有专用的董事长办公室,位于每栋楼的顶层,大有睥睨众生的意思,虽然从不会有人来,但还是日日有专人打理。
郁央上了楼,进到办公室里,脸上挂上乖巧热情的笑容:“祖父,您怎么来了?”
只见郁国泽端坐在沙发上,身穿一套灰色格子西装,戴了一顶暗灰色小礼帽,帽子下的白发被梳理得服服帖帖、一丝不苟,沙发旁立了一根镶金嵌玉的紫檀木手杖,身后站着随身服侍的老岑。
虽已是耄耋之年,但他仍然精神矍铄,凹陷的双眼投出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他的装扮像是英剧里的老绅士,但他的气场却是十足的精英霸气,不怒自威。
看到郁央进来,郁国泽道:“去银行办事,正巧路过你这儿,就顺便来看看……王屿呢?”
“哦,今天他出差了。”郁央心里一沉,开始琢磨对方的来意。
有件事也让她奇怪已久——王屿的身世撼动了周家,而郁国泽和周胜国据说是有“过命的交情”,两家也是因此比邻二建,成为世交,可为何在事情曝光后,只有郁琮峰和林溪莹忙着联系她离婚,郁国泽却一直没有动静?
周家如今大乱,他似乎也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郁央一边思索着,一边亲自为祖父斟茶。
郁国泽喝了一口茶水,凝视着她,徐徐道:“安安,你现在长大了,学会
不回家了。”
要是换作郁麒的弟弟郁麟,听到这句话估计都吓尿了。
郁央却是淡定自若,对答如流:“最近各种事堆在一起,状态也不好,回家的话只怕会让大家担心。”
郁国泽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听你爸妈说,你电话都不接,他们上门找你还被你的秘书劝了回去。安安,你现在好大的架子。”
郁央道:“我确实和他们在关键的事情上出现了分歧,暂时不见面比较好。”
郁国泽似笑非笑:“你现在的主意,是大得很啊。”
郁央不吭声,她揣摩不透对方的意图。
她想起了小时候每次郁闻从松柏园汇报功课回来,都脸色发白,说即使祖父没有批评他,但还是会有令人窒息一般的压力。
郁家的人,没有谁是不敬畏郁国泽的。
他是像帝王一样的存在。
郁国泽也没怪罪她的沉默,过了会儿又道:“听说前几天你们和周承允他们正面起冲突了。”
郁央也难免有些忐忑:“祖父是有什么指示吗?”
郁国泽的话语却出乎意料:“王屿这个人,心高气傲,如果他不愿意回去,那就由着他吧。”
郁央愕然。
接着,又见郁国泽笑了下,语气里竟透出几丝自得:“周老头一辈子都想比过我,没想到人比我走得早不说,亲儿子还成了我的孙女婿。”
郁央确认道:“您的意思是……赞同我和王屿维持婚姻?”
郁国泽的眼神幽深:“周家现在一堆烂事,他们肯定希望王屿回去,帮忙处理烂摊子也好对外修复口碑形象也罢,反正不会让王屿舒服的,不如就让他留在我们家。”
他这话说得好像颇为王屿考虑,郁央的内心却涌起异样的不安感。
郁国泽又问:“对了,你和周锦陆联系还多吗?我记得他从前一直喜欢你。”
郁央回道:“没怎么联系了,他估计很忙。”
不料郁国泽哼道:“周家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少沾染比较好,你就和王屿放心过日子,不会有人敢为难你们的。”
说完,他拄着手杖站了起来,走到了面朝外景的落地窗前,将日间繁华的城景尽收眼底。
因为年老,他的身形不复年轻时高大挺拔,但他依然努力挺直身体,与岁月的重量负隅顽抗。
“珑城的风景百年如一日,是该换换了。”
第58章 chapter58雪莉(四)
没过几天,郁央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有人过来想探视沈曼曼。
来者登记了身份信息,居然是周锦陆。
想了想,郁央独自驱车到了医院,来到病房门前,就看见周锦陆西装革履,一手抱着鲜花,一手提着慰问补品,神情严肃。
从前他一向是鲜衣怒马的公子哥,经过近两个月的动荡,一下子沉稳下来,从侧面看竟真有三分与王屿相似。
郁央走近,开口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周锦陆将目光从窗外金黄的银杏上收了回来,“代表周家。”
这倒是很符合周家处处都想落个好名声的作风。
郁央狐疑地打量他:“你没藏什么设备吧?”
闻言,周锦陆的脸上顿时重现生气,他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高声道:“我没有!”
说着,仿佛急于自证清白似的,他把手里的东西都递给郁央,还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了,让郁央检查。
说实话,这个场面着实滑稽,但周锦陆却如受到极大的屈辱一般,眼眶都微微泛红。
郁央知道这样的质疑有些伤人,但出于谨慎起见,她必须说出来。
检查完毕后,她把东西递还回去,温声道:“锦陆,别怪我多心,毕竟你不是代表个人来的。”
“我知道。”周锦陆的声音闷闷的,他的眼眸深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郁央这才带他走入病房。
今日天气正好,秋高气爽,阳光充沛,沈曼曼正坐在窗户前,手里翻看着什么。
她身上换上了这家医院的病服,尺码合身,所以看起来没有像之前那样宽大,但她整个人依然是肉眼可见的清瘦,花白的头发被剪短了,柔软地贴着头皮,一截脖颈苍白得像瓷器。
护工正在打理室内卫生,见郁央等人进来后,位置一词,很有眼力见儿地离开了。
周锦陆定睛一看,发现沈曼曼手里翻着的竟是一本绘本,色彩斑斓得即使站得远也感到童话般的美好梦幻。他诧道:“她能看书?”
“清醒的时候会翻一下,但不知道她看没看进去,目前还不太能沟通。”郁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是不是松了口气?”
“什么?”
郁央道:“珞琪之前和我说,最初调查沈曼曼这件事的时候,你其实是抱着证伪的心态,因为你无法接受你父母的爱情之中存在另一个人,更别提还有与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了。现在王屿被证实并非你兄弟,你是不是松了口气?”
周锦陆沉默了,不置可否。这一瞬间,他的心思或许回到了刚开始展开调查的时候,距离现在也不过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已翻天覆地。
阳光在病房内静静流淌,与时间融为一体。
他默默地把花和慰问品放到了床头柜上,之后会有护工来处理。
郁央则是来到沈曼曼面前蹲下,缓缓问道:“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曼曼置若罔闻,目光未从绘本上移开。
近处看,她的面容虽布满岁月的沧桑,但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情绪平和的时候,能一瞥见一点当年恬静淡雅的影子。
她究竟是被谁拘禁在那栋别墅的,至今尚未有定论。
只有暂时推测是郑胜国本人,也是死无对证。
郁央又问:“这本书好看吗?”
过了好一会儿,沈曼曼才缓缓点了点头。
郁央微笑,耐心极好:“讲的什么呢?”
沈曼曼不说话了,她像是完全陷入了绘本里那个童话般的世界里。
周锦陆来到郁央身后,细细端详着沈曼曼。片刻后,他苦笑道:“是我太乐观了,看来就算问她这个是不是她的,她也给不了答案。”
“哪个?”郁央回头看向他。
只见周锦陆从西装内袋里摸出来一个绒布袋,然后从袋里拿出了一枚金戒指。
那是一枚女戒,样式有些复古,镶了一颗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鸽血红宝石。
周锦陆解释道:“这是我在我爸书房里找到了,在一个很偏的暗格里。我查了下,应该是九十年代虔程金业出品的,那时候我们家和虔程有合作,我两个伯母手里也有同样款式的,但我从没见我妈戴过……戒指内侧刻了个‘M’。”
M,很可能是沈曼曼的“曼”。
郁央不仅意外于这个戒指本身,更惊讶周锦陆的举动,她低声问:“锦陆,其实你并非完全相信你爸的说辞,对吗?你还在暗中调查着。”
“太奇怪了。”周锦陆面露痛色,“我的父母,周家,这一切……我感觉我要疯了。”
郁央正在思索要如何安慰周锦陆,余光就瞥见一道飞影。
原本还在安静翻书的沈曼曼竟朝他们扑了过来!
沈曼曼一反方才的宁静,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的样子,一个踉跄撞到了周锦陆。
后者被冷不丁一撞,虽不至于倒下,但手一松,金戒指如流星一般坠到地上,滚到了一边。
沈曼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慌乱地寻找戒指,拿到手上后开始在房间里疯跑。
周锦陆震惊了:“她在干什么?!”
郁央赶忙按下护士的呼叫铃,就见沈曼曼在离他们对角的墙角处停下,然后沿着墙坐了下来,满心满眼都只有手上的戒指。
她眼中流露出说不清的柔情和思恋,枯槁沧桑的脸上浮现出少女似的神态。
“先别急,看来她认得这枚戒指。”说着,郁央缓缓靠近沈曼曼,“沈小姐,这是你戒指吗?”
沈曼曼没反应,仍然恋恋不舍地端详着手中的戒指。
郁央试着伸手去拿戒指。
沈曼曼当即如同受惊的小鹿,瞪大了双眼。她一边用双手紧紧捂着那枚戒指,生怕被人夺走似的,整个人的姿态呈防备状,一边嘴里呜呜呜发出了声响,犹如困兽。
周锦陆却误以为那是攻击的信号,惊恐道:“安安!你离她远一点!”
这时护士也进来了,郁央不顾周锦陆的劝阻,看着沈曼曼,缓缓地重复问题:“这个戒指,是你的,对不对?”
沈曼曼的呜咽声渐渐清晰:“我的,我的,我的!”
郁央沉声问:“谁送你的?”
护士上前:“郁总,病人不能受太大刺激,如果您有问题要问的话,之后让医生帮忙试试吧。”
果然,沈曼曼的情绪愈发激动,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体也颤抖起来。
两个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女人被按倒在床上,手指却还死死地捏着那枚戒指,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无力地喃喃道:“我的,我的……”
看着这一幕,周锦陆握紧了拳头,猛然背过身,走出了病房。
郁央追上去:“锦陆,那枚戒指……”
周锦陆道:“应该就是她的,还给她吧,但要让护工看着点,可别稀里糊涂吃下去了。”
郁央听出他声音有些不太对,问:“你还好吧?”
“没事。”周锦陆抬手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才转身看向她,“安安,她会好起来的,对吧?”
看着他泛红的鼻头和眼角,郁央心里轻叹。
她道:“医生说她病了太久,要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并不容易,等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们也会带她去国外治疗试一试的。”
周锦陆长舒一口气,终于道出了内心的幽暗:“鉴定结果出来后,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去相信,她当年不过是个想走捷径的女人,无耻到可以为了荣华富贵爬上足以当她父亲的人的床,只可惜后面翻车了,所以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诚然,这样的推测并非没有可能。
在这样的前提下,沈曼曼是居心叵测之人,理应遭人厌弃,而作为她的孩子,王屿不仅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清高骄傲,更是令人讨厌。
这样的话,周锦陆自然而然就站到了王屿的对立面。
郁央客观地说:“这样的推测,能让你在坚守周家阵营的同时实现逻辑自洽。”
“是。”周锦陆点头,“可是我爸的表现太奇怪了,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一旦发现了一个破绽,我所相信的故事瞬间被击溃,我忍不住质疑一切,但自己又被所谓的家族立场牢牢捆绑住。我很痛苦,安安,我感觉我整个人被两股力量撕扯。”
郁央拍了拍他的肩:“锦陆,深呼吸,你压力太大了,也许现在是两者选其一的时候了。”
周锦陆悲伤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继续探寻事情真相,就只有像珞琪那样舍弃家族了?但是,安安,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郁央说:“或许可以走出一条属于你自己的一条路,不和珞琪相同。你是想要周家变好的,对不对?那就由你去捋清真相,然后从内部去改变周家。”
周锦陆毫无底气:“我……真的可以吗?”
“你如果都不可以,那还有谁呢?你可是周家的接班人啊。”
周锦陆怔怔地看着她。
良久,他问:“……珞琪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决定加入易临星的新公司,已经去风城了。”郁央顿了顿,“去了有一段时间了,她适应得还不错。”
周锦陆的神色从惊讶转为苦笑:“她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
其实他心里清楚,从小到大,他都是三人里最懦弱的人。
赵珞琪看起来娇气,但心理比他成熟得多,这么多年都是她在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包容他、支持他。
现在他们的婚事告吹,赵珞琪也走了,他终于要独自成长了。
郁央知道这对周锦陆而言并不容易,安慰道:“珞琪现在专心于走好她自己的道路,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你不要多想。”
赵珞琪的成长似乎给了周锦陆力量,他沉声道:“我会再查下去的,总之,有任何消息,我还会联系你的,安安。”
郁央总觉得他在下定某种决心,颔首:“好。”
“然后……你也和王屿说下吧。”周锦陆自嘲地笑了笑,颓然道,“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他了。”
郁央笑道:“等你哪天真的能用玩笑的语气喊他一声小叔,你就赢了,我保证他接受不了。”
周锦陆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我努力!”
临走前,周锦陆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对了,安安,还有一件事。”
“嗯?”
周锦陆迟疑道:“最近我在负责调查婚礼当天沈曼曼是谁被带进来的,虽然还没结果,但……有一个人行踪有点奇怪,沈曼曼出现前后他分别离场过一次。”
“谁?”
郁央从他的语气里能确认,这个人是她认识且熟知的。
第59章 chapter59象豆(一)……
借着出差的由头,郁央和王屿一同飞往风城,当天晚饭逐日团队一起聚餐。
易临星早早订好了包间,是一家私房火锅店,据说也是他名下产业之一。
不得不说,他的投资经营项目当真是遍地开花,从IT公司到温泉酒店再到餐饮业,跨得随心所欲,感觉他的心思已经没有多少留在易星了。
“安安,王屿,你们坐这边。”
一进包间,赵珞琪就迎了上来。
小半个月不见,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但又好像没有变,依然是那样明朗热情,让人想起朝阳而生的向日葵。
她笑嘻嘻地问郁央:“我的新造型,怎么样?”
只见她一改多年的长卷发造型,第一次剪了齐锁骨的短发,染了茶棕色,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干练利落。
郁央上下仔细把她打量了一番,含笑道:“真有几分实干家的味道了,赵总。”
赵珞琪明眸皓齿,笑意更盛,配合地伸出手与之交握:“郁总,好说好说,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易临星坐在桌边,优哉游哉搭腔道:“赵总是被群嘲后越来越发愤图强咯。”
赵珞琪回头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嗔道:“易临星!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郁央捕捉到了关键词:“群嘲?发生什么事了?”
赵珞琪面露讪讪,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易临星帮忙道:“哎,就是员工们在茶水间吐槽的时候,我俩正好经过,听到了一些,大概内容呢就是抱怨我们的赵总连头发丝都透出娇气。”
赵珞琪握拳:“他们觉得我是花瓶,激起了我的斗志,我要好好证明给他们看!”
王屿似是想起了什么类似的经历,幽幽道:“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很多人觉得在公司茶水间说话不会被人听见……”
郁央眨了眨眼,回忆了下,自己好像就从没听见过。
可能是因为她的办公室远离员工茶水间,她也没什么机会“路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服务员推门而入,恭敬地对后面跟着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先生,就是这里。”
“好的,谢谢。”
听到声音,郁央和王屿已经知道了来者何人。
易临星定睛一看,勾着一抹笑:“哟,这不是章总嘛,好久不见!”
章沉挂好风衣外套,有点尴尬地招呼道:“易总。”
然后依次跟在场的人打招呼,看着很是拘禁。
给他留的位置在王屿的另一侧,介于易临星和王屿之间。
“以后都是一个团队的了,要不就直呼名字吧,别再什么总什么小姐的叫来叫去了,怪麻烦的。”赵珞琪还是第一次和章沉正面接触,好奇的目光不加掩饰,打量得章沉不住地推眼镜。
易临星抚掌:“好提议!珞琪,麻烦你帮我烫一块牛肉吧,谢谢。”
赵珞琪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没手吗?”
话是这样说,但毕竟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当真开始帮忙烫起了牛肉。
但她的手法着实生疏笨拙,几次牛肉都从筷子下溜走,一旁的王屿看不过去了,用漏勺接手过去,把剩下的一起都烫了,再依次
分发。
易临星开玩笑道:“还是王屿比较贤惠啊!”
章沉大概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什么,默不作声地帮忙烫起另外的菜。
易临星嘴里吃着,话也闲不下来:“章沉,你怎么不说话?别担心,我这儿绝对没监听。”
一听这话,章沉手一抖,毛肚也石沉大锅,尴尬像锅里的汤底一样沸腾。
他干笑道:“易总说笑了。”
易临星道:“都说直呼名字了,你没放开,罚酒。”
眼看章沉作势就要斟酒饮尽,易临星又赶忙拦住,惊道:“哎呀我开玩笑的!你现在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了?!”
章沉愣了下,随即尴尬化作苦笑。
赵珞琪适时挑起话题:“对了,我听说以前易星和天莱是死对头,那你们三个以前是不是关系不好?”
易临星道:“还行?我这个人心胸比较宽广,不跟谁结仇。”
王屿专注于给郁央夹菜,淡淡道:“易星行事还算磊落,我们的竞争比较公平,没什么矛盾。”
一听这话,易临星不淡定了,夸张道:“他当然觉得公平,因为每次同一个项目招标,都是天莱中标!”
“易星与其说是磊落,不如说是自信。”章沉冷不丁开口,推了推眼镜,“天莱每次投票,就算王屿胜券在握,我都会去尽可能地打点关系,应酬请吃饭,但易总应该很少做这种事吧?有个项目就是这么从易星抢来的。”
易临星惊道:“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
章沉挂上了标志性的假笑:“呵呵,易总财大气粗,当然不在乎那一两个小项目,当然不记得。”
易临星一噎,看向王屿:“原来他是这种性格吗?”
王屿点头。
章沉自暴自弃道:“抱歉,我这个人就是这么阴暗、世俗、小心眼、背信弃义,我先提前打好招呼,要是你们觉得我不适合入伙,早点说,我自己会走的。”
易临星忙道:“走什么走?我这正缺人呢,上了我们这条贼船的可都不许擅自下船!是吧,王屿?”
王屿以茶代酒,碰了碰章沉的杯子,缓缓道:“你的缺点我早就知道,就如你的优点一样,欢迎加入。”
章沉眼底的夜色褪去,迎来黎明,他神色一动,终是把那杯方才斟满的酒喝了,道:“这些年,我应付过的酒局数不胜数,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喝酒能是发自真心感到快乐的!”
易临星说:“能不快乐吗?这可是我爸的私藏,被我偷出来的。”
众人皆笑。
话题又到问起章沉和王屿是怎么认识的,章沉说:“高中时我是跟着我爸妈的工作调动,到了西雅图插班,认识了王屿,我们是高中同学。”
顿了顿,应是想起了几个月前那个晚上的肉麻话,他省略了两人熟悉起来的契机,直接跳到了大学时期:“大学我们不是同一间,但离得不是很远,我一直想亲手做点什么,和王屿线上聊天后得知他在做门户网站,那会儿这东西很热,我就问他能不能带我一起做,他答应了。”
赵珞琪恍然:“原来你们大学时就开始创业了,这是天莱的前身吗?”
“跟天莱半毛钱关系没有,创建的天莱其实……”章沉的话语戛然而止,不说下去了,转而吃菜。
赵珞琪:“?”
“天莱主要是章沉的想法。”过了几秒,王屿接话道,“他有回国的计划,我就加入了。”
其他人顿时明白过来,章沉之所以不继续说下去,大概是没有底气,怕被误以为是自卖自夸,抢王屿风头。
果然,章沉赶紧补了一句:“但当时的想法很模糊,具体方向还是王屿敲定的。”
易临星拍了拍他的肩:“厉害呀,章沉,原来你才是天莱的原始创建人!”
闻言,章沉有些惶恐,但奈何易临星的吹捧实在真挚且热情,最后也只有微笑称是。
赵珞琪像个串场的主持人,又把话题抛给一直安静吃饭的郁央:“那安安呢?还没听你说过,你是怎么认识王屿的呢?”
郁央道:“大二参加辩论赛认识的。”
“一眼就相中了?”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能耐,好像是个不错的投资对象。”郁央笑着眨了眨眼睛,“后来我投资了他和章沉的门户网站,也顺势认识了章沉,他偶尔会过来这边找王屿。”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鼓舞,又或许是因为那杯黄汤下肚,章沉已然融入,说话大胆起来:“当时王屿人送一外号,打工皇帝,只要是周末和节假日,绝对有兼职,所以只有我去芝加哥找他的份儿……后来看到他居然都会抽时间去谈恋爱旅游了,真是大跌眼镜。”
王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板着脸道:“我本来也会每年休假去户外走走。”
郁央笑道:“对,我只是你的‘计划’之内。”
他人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但王屿肯定是懂的,他深深地看了郁央一眼,不说话了。
赵珞琪啧啧两声,朝郁央挤眉弄眼:“难怪当时我和锦陆约你出来玩,你总是推辞,神神秘秘的。”
说着,她略一犹豫,还是问道:“对了,锦陆还好吗?”
郁央猜测,大概从一入门开始,她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想起前几日见周锦陆的情景,郁央在眼下的场合不便多说,只是道:“他也用着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你们还是没有联系吗?”
赵珞琪笑容不变,但眼底神色黯淡下去:“从前有婚约维系着,明知道他不喜欢我,我还是能天天和他说这说那,现在我们已经都悔婚了……一时还真不知道用怎样的姿态相处。”
郁央注视着她,问:“你还喜欢他吗?”
“我也说不清楚。”赵珞琪摇头,“最近变故太多,尤其是来风城后,光是每天的新状况都令我应接不暇了,我只有在偶尔疲惫的时候会想一下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郁央拍了拍她的肩,知道赵珞琪已经从那桩婚约里走出来了。
“我去,彭子舜出事了?!”
突然,易临星看着手机惊叫一声,惹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他身上。
章沉最先问:“他怎么了?”
“涉嫌聚众……”易临星倒抽一口冷气,没念出后面的,只是给大家展示完整的消息,一边道,“我这个亲戚的消息绝对准确,公安局的。”
王屿眼皮一掀:“公安局都有人,那我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易临星怔了怔,供认不讳:“哈哈,被你发现了。”
郁央心道:果真是只狡猾的狐狸,说着义无反顾,但实际上静观其变了好一阵,才佯装刚知道的样子找上门。
赵珞琪看完了整条消息,感慨道:“这罪名不小,彭子舜是阴沟里翻船了?彭家会保住他吧?”
“看会不会出通报。”易临星看向章沉,“该不会是你找人举报的吧?”
章沉幽幽道:“我只庆幸,这次和我没关系……”
“以前和你有关系?”
“没有!”章沉连忙否认,神色复杂,“但他也带我去过那种场合,想我负责找场地、善后什么的,我当然不敢搅合进去,所以就故意把事情办砸,惹他生气,然后在其他合法合规的事情上给他当牛做马。”
众人唏嘘。
章沉好歹也是天莱的主事,竟沦落到这个境地。
章沉继续道:“最近他结交了一个新朋友,两人打得火热,他嫌我是累赘,出行也不带我了,我也乐得清闲,不用再鞍前马后。这不 ,才能这么轻松地来和大家吃饭。”
郁央想起上次酒会上,对方也说过彭子舜跟一位朋友提前离场了。
于是她问:“新朋友?是常家的二小姐吗?”
易临星闻到了八卦的味道,颇有些兴奋:“什么情况?那不是你二哥的未婚妻吗?”
“我就知道以他招摇的性子,根本搞不了地下情。”章沉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无奈,“但我说的那个新朋友,是一个姓纪的老板,挺年轻的,常小姐好像也是他介绍给彭子舜认识的。”
闻言,郁央和王屿俱是一愣。
赵珞琪还没反应过来:“姓季的老板?怎么没听说过?”
章沉道:“是纪念的‘纪’,做酒吧生意的,背后还经营着酒业,我倒是不好奇彭子舜和他认识,毕竟彭子舜特别喜欢去酒吧。”
——“安安,是纪和哥。”
那一瞬间,周锦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与章沉的声音重叠了。
第60章 chapter60象豆(二)……
“王屿,我们沿路走走吧。”
饭局散了后,郁央对王屿提议道。
这一带都是高档住宅区,楼层低矮,建筑风格复古,看起来很是别致。
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几片落叶优雅飘落,躺在沥青地上,静静承接着清幽的月光。
风城的夜晚没有珑城那么凉,漫步在路边,火锅带来的热意缓缓挥发后,也不至于感到冷。
月色之下,将郁央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这一幕在王屿看来似曾相识。
他知道她心情不大好。
于是他默默跟了许久,在一个无人的路口开口道:“你在想纪和的事。”
“嗯。”郁央点了点头,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王屿沉声道:“或许真的只是像章沉说的那样,彭子舜喜欢喝酒,而纪和正好是做这个生意的,所以才有来往,彭子舜这次出事不一定和他有关。”
郁央叹道:“但愿是我多想吧。”
“你多想了什么?”
红绿灯变换,两人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
女人的手一向温热,今夜却也染上了秋意。
郁央蹙眉道:“彭子舜败絮其内,珑城人人皆知,纪和哥哥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和他走得这么近,不怕惹祸上身?”
王屿说出她的言下之意:“你怀疑他是有所图。”
“如果你之前的推测成立,那么不是他有所图,而是他背后的人有所图。”郁央神色凝重,“跟姑姑谈过之后,我愈发觉得幕后的那个Ta就是祖父,他就是那只在背后暗自操纵一切的手,而我们都是他的人偶。”
王屿不语,认真听着她分析。
郁央轻声道:“郁、周、彭三家鼎足已久,如今周家乱了,紧接着彭家也出事,无独有偶,从珑城整体格局来看,郁家成了最大赢家,要是周、彭两家缓不过来,以后就是郁家一家独大……这恐怕就是祖父的目的。”
王屿问:“可是区区一个彭子舜,能影响整个彭家吗?”
“单单一个彭子舜当然不行,就看之后会不会顺着彭子舜这条线,摸到彭家更大的鱼。”郁央顿了顿,“依然是和之前一样的验证方法——静观其变,如果就此打住,那我就猜错了,但如果真的愈演愈烈……”
王屿道:“你刚才也说了,你的推测是以我关于纪和身份的推测成立为前提,而我们现在还没有充足的证据证实纪和与你祖父有来往。”
“是啊,得有证据。”郁央近似喃喃地说,“不然我连质疑纪和哥哥的底牌都没有……姑姑找到的那个海外账号明显布了障眼法,查不出个所以然。”
就算查到与纪家有关,纪和也大可以用“我不知道这回事”糊弄过去。
王屿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并用指腹摩挲了下她的手背,一边道:“郁央,你能做到的事终归有限,况且这次的事件不波及你我,彭子舜也是咎由自取,你没必要这么忧虑。”
郁央感知到了他的小举动,看向他,认真道:“可是这始终与郁家有关,而我是郁家的一份子。”
王屿淡淡道:“我不懂你们这些人所谓的‘家族’使命感,我只知道你自从得知彭子舜和纪和交好后,就没吃什么了,小心半夜饿。”
郁央轻笑一声:“你是在担心我吗?”
王屿故作冷酷脸:“我只是不想被你吵醒。”
走过那条梧桐道,夜空豁然开朗。
月光失去了遮挡,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照亮了女人踮脚送上的一个脸颊吻。
退了回去,郁央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这样手牵手散步了呢。”
四目相对之际,王屿只觉得自己内心的沼泽也融化在月色之中,他低声道:“对不起,之前我骗了你。”
“你已经道过歉啦。”
“不,还有别的事。”
“?”
郁央愣了下,挑眉道:“所以,今晚又是一个坦白局?”
王屿垂眸,道:“纪和回来那天,确实和我说了一些话,所以我才会生气……抱歉,当时没控制好情绪。”
不知怎么的,郁央看他总觉得看出了一丝委屈巴巴。
小冰山变成了小白花,真是惹人爱怜。
于是她放柔了语气:“原来是这件事,我已经猜到并且警告他了,他也直接承认了。”
“他断言我一定会给你带来麻烦,希望我能主动和你分开。”王屿顿了顿,“当时我心里有鬼,却也不愿承认,但现在回想,他应该是真的担心你,至少这一点不会假。”
郁央当即明白了他交代这番话的用意,心里一暖。
王屿很清楚她真正的心结所在。
让她耿耿于怀的不仅是纪和背后一连串的扑所迷离。
更让她感到是沉重一击的,是发现如兄长一般待她的人,很可能只是虚情假意,这么多年的相处实际上只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与算计。
——回想第一次见纪和的时候,她还只不过是个初中生。
那是郁闻上大学的第一年,她隐瞒了自己随学校来首都参与交流活动的事情,在打探到语文当晚的行程是要和社团的朋友一起在学校外聚餐后,一个计划应运而生。
骗过学校的带队老师偷溜出来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她带着充足的现金,有模有样地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那家餐馆前的马路。
刚一下车,郁央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高挑身影从餐馆里出来,背对着她而立,像极了郁闻。
于是她快步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对方,笑嘻嘻道:“Surprise!”
然而下一秒,她看到了一张与郁闻同样年轻的面庞,俊美的眉眼中满是诧色。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她赶忙松开手:“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以为是我哥哥呢!”
男子神色微动:“你哥哥?”
郁央的目光往后一瞟,眼睛一亮:“哥哥!”
“安安?”正从店里出来的人正是郁闻,他看到妹妹后震惊了,“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
等她给郁闻解释清楚后,白衣男生似乎才反应过来,笑着用手肘捅了捅郁闻:“哎,原来是你妹妹,刚才以为我是你,说要给我惊喜呢!”
她倒也不觉尴尬,吐了吐舌头:“从背影看,你和我哥
真的有些像呢!”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弄清楚来龙去脉后,郁闻安心了一些,温和地为郁央介绍,“安安,他是纪和,是我大学认识的好朋友。”
年轻时的纪和吊儿郎当的,看起来总有几分散漫,他笑眯眯地看着郁央:“来,叫个纪和哥哥听听?”
女孩当真唤了一声:“纪和哥哥。”
纪和愣住了。
郁央抬头端详着他,又发现他其实和郁闻完全不一样,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纪和打趣道:“郁闻,你上辈子拯救银河系了吧,怎么能有个这么乖的妹妹?”
郁闻无奈道:“看来你对安安有很大的误解……她叫郁央,安安是小名。”
纪和俯下身,眼中情绪隐在了夜色中,只有唇角的笑意被店门前的招牌照亮了:“既然你都叫我一声哥哥了,那我也不能见外,也叫你安安可以吗?”
郁央点头:“好呀。”
“你好呀,安安。”纪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下我也有妹妹啦,以后谁欺负你了和哥哥我说!”
郁闻拍了他一下:“喂,我这个亲生哥哥还在这儿呢。”
……
王屿的声音把郁央的思绪拉回现实:“是你的电话响了吗?”
郁央掏出手机,微微一怔。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来电显示的是“纪和哥哥”。
她与王屿对视一眼,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纪和懒散又明快的声音:“安安,后天你有空吗?”
“怎么了?”郁央平静地问。
“青岚快生日了,但她生日那天要跟着南嵩跑剧组,估计难聚,所以我约她出发前一天出来吃饭,帮她提前庆生,就是后天,她让我带上你。”
“我现在在风城出差,明天就回来了。”
“好,那我跟她说,你也过来。”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女孩,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会时常出没于学校附近廉价餐馆的大学生。
他们的相处看似逐渐平等,隔阂却愈发深厚。
就在郁央以为通话就此结束的时候,纪和问道:“对了,你那边还好吗?王屿的事情解决了吗?”
“嗯,该配合的都配合了,就等水落石出吧。”
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安安,我发现王屿和你一样,都喜欢解难题,太自信。”
郁央轻笑一声:“对啊,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纪和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要是王屿,就把自己该得的都夺回来,宁愿毁了,也不便宜了别人。”
郁央缓缓道:“可你不是他。”
“好了,知道你维护他了,再说又要和我翻脸咯。”纪和也不继续深聊,话锋一转,“那我们后天见?”
“好,后天见。”
挂断电话后,王屿开口道:“后天你要去见他?”
“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月光在郁央的眼眸中汇聚成明亮清朗的光斑,她的语气坚定:“既然没有证据,那就去努力获得证据——果然,比起被动获取信息,我更喜欢主动出击。”
王屿的唇角微微勾起,脉脉眼神隐于夜色。
他还未告诉过她,自己有多爱她这样的模样,对他而言仿佛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愿追随她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哪怕是蓄势待发的火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