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悬着千重灯的画楼前, 陆成君一边斟酌字句,一边全神贯注地瞧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
“你还记得么?那日回去得太晚,鲤鱼河灯便被落下了。”
“我们还没放河灯。”
他梦回于江南水乡的三更天, 夜澜风静, 与初成婚的夫人走在青石板路上,暂且忘却了沉郁与烦躁, 只有夜风吹拂过心头。
而后便是零散又温馨的画面。有时是雪重竹断的夜,他在灯下研书, 薛时依在旁边抱着手炉看账本;有时是春水初生的拂晓,他握着画眉墨细致地给人描眉,将口脂的颜色选了又选。
从梦中醒来后,与清早晨光一道漫浪而来的,还有不知缘由的情愫。情不知所起, 但已叫他沉迷。
连日来, 陆成君断断续续翻了许多古籍,想从前人经历中找到能解释这些梦的理由,但却发觉古训圣言或许还不如话本子令人豁然开朗。
梦里读前尘, 梦外警今生,不必追问梦从何起。
眼下他想知道的是, 薛时依梦见了多少?
她心里, 怎么想?
“你全都记起来了?”
话出口时,薛时依又闭了嘴。人来人往的长街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她拉住青年的衣袖, 转身就往无人的暗巷走。
陆成君比她高出不少,身姿修长挺拔,但被拽着走时不做任何反抗,显出几分乖巧听话, 把跟在一旁的长侍都惊了惊。
终于到了能悄悄说话的地儿,侍从们守在巷口,薛时依放开陆成君的衣角,重新问了一句。
“你……真的记起来了?”
但语气里没有方才的讶然了。
陆成君隐隐觉得不好,喉结微动,没出声,只是点头。
薛时依哦了一声,慢慢道:“可是我们第一年追灯节没放的鲤鱼河灯,第二年重新放了,不仅如此,后面每一年都放了。”
“陆成君,我们没放过鲤鱼河灯吗?”
一开始听到他提起河灯,薛时依确实是怔然的。但很快,心里的措手不及就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愠。
如果他全都想起来了,为什么还能这么风轻云淡?上辈子她可是在他面前出的事,还刚好听见他说不求夫妻缘。
四舍五入可以说是被他气死的。
他若想起一切,没有半点动容,还敢这么坦然地来见她。那她重生以来的纠结都可以不作数了,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的阳关道。
“你真的全都想起来了?”薛时依语调已冷下去。
她不高兴了。
陆成君察觉此事时,心头一涩。
这绝非他的原意,甚至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只想试探她知晓多少,可是弄巧成拙了。
既然如此,就要解释清楚。
“我在梦中看到一些,但应该不是全部。”
原来是梦。
薛时依闻言默然几息,然后背过身去,不想看他,“嗯,我料你也是没记起来的。”
她这模样不对劲,陆成君压下心中失落,上前一步,“那……你在梦里看见了多少?”
“梦?我没有做梦,”薛时依摇头,“我是多活了一世回来的。”
“也好,在这里正好可以把正事讲了。在我所经历的前世里,两年后,太子殿下会失踪,二皇子权倾朝野,薛家和陆家都被牵连,你被贬为庶人,而我被赐婚给你。”
她摆摆手,“不过别担心,后来殿下被你找回来了。后来我们辅佐殿下回京,干掉二皇子,重整朝纲,也算圆满了。”
“这就是我多活的十二年。虽然肯定没有说起来这么简单,但之后我们两家还可以慢慢详谈。”
至于其他的——
薛时依叹了口气,“今天先送我回府吧,我有点累了。”
她心里有些混乱,进退维谷。
往前数几天,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放下前尘,心无旁骛地着眼于今朝,重新开始。可现在却告诉她,陆成君慢慢能想起前世的事了。
接下来如何是好?若她与他走得越来越近,结果某一天他忽地忆起所有事,含着歉意道一句对不住,既然没了赐婚,我们还是做个老友的好。
那该显得她多自作多情。
这想象画面让薛时依脸绷得紧紧的,一个人在前面走,神色不虞,而陆成君拎着鲤鱼河灯,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沾染了一身冷意。
忽地,些许水珠飘到她脸上,薛时依一摸,抬头望向天,只见微雨如细丝,自天幕垂落长街。
落雨了。
一把素净的竹骨伞遮过头顶,是陆成君撑起了它。他撑着伞,重新走到她身旁,雨幕隔绝了周遭喧嚣的声浪,只余两人的吐息。
良久,他还是开了口。
“那你讨厌我么……讨厌那个做了你十年夫君的陆成君么?”
他想应该是不喜的,不然她怎么会扔掉那张罗帕呢。
薛时依深吸一口气。
“应该是你讨厌我。”
她看向他的眼睛,“你去华严寺拜佛,求下一世解脱,不要再与我做夫妻,这就是我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我的死与你无关,我应该是被蛊虫害死的。”
字字如锥,刺入陆成君心扉,一瞬便至冰天雪地。若不是薛时依神情认真,他险些以为她在说旁人。
“会不会有误会?”情急之下,陆成君直接问出口,“我想,我不会那样说。”
可他并不了解前世的自己,解释起来显得无力。
“我不知道,我也想问的。”
薛时依这么说着,又叹了叹,放弃道:“再等等罢,等你全都想起来。”
那要等多久?早知如此,或许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会更好一些,陆成君心里无不失意地滑过这些念头。
现在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前世陆成君已有几分不悦,对方种下的因,结出的果却全都偿到他身上。
他私以为,这不公正。
“前世的我,是不是很不像话?”
突逢剧变,前途尽毁,人的性情可能确实会发生变化。但那毕竟是前世的事情,陆成君思忖,他现在总不会惹人厌吧。
他需得说清,自己与前世是不同的。
薛时依唔了一声,顺口数落起来,“有点吧,比如你挑嘴,不喜好好用膳。”
陆成君无言,嗯,没说错。
“公务多起来时,不顾及身体。”
这,可不可以说是情有可原?
“外祖说你少时很娇气。”
陆成君微扯嘴角。
少时不知事,锦绣堆里养大,吃的用的是精细了些,家里人便生怕他养成了骄奢淫逸的性子。
可现在他没有很娇气吧。
薛时依已说了三点,每一点陆成君都没法辩驳。这些数落不痛不痒,叫他心里又甜又苦。
啧,他得另寻办法。
“还有……”
薛时依有点想不出来了,侧头去看他。只见白雪一般的贵公子眼眶微微湿润,眼尾拖了一点红,好像委屈极了,却又强撑着。他闭眼时,衬得眼下那颗泪痣更好看了。
薛时依叹了口气,捞过他宽大衣袖下紧攥的手。
只见手心被掐得红痕深深。
“你看,还有这个。”
答案不言而喻。
爱演。
陆成君舒了口气。
嗯,现在心里是真的有些难受了。
“我错了。”
夏末的微雨压不下热意,深一脚浅一脚,都踏进地面的团团热气里。
不知不觉便到了薛府门前,陆成君手里拎着的鲤鱼河灯随着他停下的动作相互撞了撞,它们今年注定要过一个不能在水中远游的追灯节。
薛时依要回府,所以他只能送到这里了。
雨不尽,人却要相隔朱门后。
陆成君立于府前,目送她走进去,却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千情万绪只能化作一句乞求。
“还请女娘开恩,别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他说完便放手,静静站在原地。
家丁关上门,郎君白衣翩翩的身影一寸寸地被遮掩,好像融化的堆雪。
薛时依心下微动,唤住家丁,“等等!”
扒在尚未合拢的门前,她对着外头的郎君开口,声音低但又坚定。
“纵然是前朝的官,我也——”
“舍不得斩的。”
这一回她不想再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了,要说清,要敢爱敢恨,不要再留遗憾。
*
下雨后,水汽混着追灯节的喧闹,让长街上所有气息都变得混乱。
周行之坐在马车里,眉间浮现几分躁郁,骨肉里好像又传来被啃食的异样感,不是很疼,只是密密麻麻的,十分折磨人。
那股淡香随着雨被打乱,远去,消散在湿润的街巷。
“现在回府么?”
周观意知道他的病又犯了,也痛在她心,连带着语气也温柔许多。
与太子一行人告别后,他们乘着马车,又按照周行之的话寻了那香味几条街,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回去罢。”
周行之听见马车外游人归家的笑语,最后一丝兴致也淡了。
“好。”周观意吩咐了一声车夫,要他驾车驾得平稳些。
她瞧着自家胞弟一身的寂寥暮气,心有不忍。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却偏偏病气萦身,她开口,似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或许明年身子便会好起来,到时候你也能与某家贵女同游追灯节。”
“又或许明年便不在了。”周行之唇角微弯,还有心思开玩笑。
可周观意不觉得好笑,眼里立马盛了泪光,扭过头不看他了。见状,周行之阖上眼,叹了声,修长指节轻轻点膝。
所以你看,亲人的关切爱护,总是使他想长存于世。倘若他身如浮萍,举目无亲,或许不会这般留恋人间,不会执着于活命的法子。
忽然,那股淡香似乎又盈到他鼻尖。
周行之微微蹙眉,一把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只见有两人刚巧旁经,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正若有所感地望来——
是薛雍阳和沈令襟。
见到长公主府的人,特别是马车里这位。饶是交友广泛的沈令襟也有些不自在,抬手打了个招呼,“好巧。”
周行之冷着面,目光划过薛雍阳,闭了闭眼,又将帘子放下来了。
马车车辕咕噜噜转着,很快走远。
街边上,薛雍阳压着火气,挑眉,语气不太好,“他瞪了我一眼,是不是?”
大有一种只要对方敢点头,他就要追上去算账的势头。
“算了算了,别放心上。”
沈令襟连忙劝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常年有疾,听说那病会使人性情阴晴不定,你就宽宥他罢。”
“莫名其妙,他自己掀开帘子的,我们又没凑到他跟前。”
薛雍阳骂骂咧咧的,但最终没有当真追上去算账——
作者有话说:(2025.08.03)347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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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九万字了,每次看到字数一点点累加,心里都很开心
第27章
孟秋至, 天地间渐生凉寒,梧桐落叶报信,物于此而揫敛。
立于枫山山麓仰首, 入目是望不尽的苍翠, 峰顶是千顷的浮岚,墨客常说它前身是娲皇补天时未用上的翡翠。
薛时依年少入山时, 心里总要论一遍这闲谈的错处,她眼里的娲皇娘娘慧眼独具, 必定知晓枫山遇夏是翡翠,逢秋合该是玛瑙。
这样的稚语,她只对几人提过。
华岩寺在枫山山腰,所以官宦人家一般都乘马车上去。
薛雍阳不自个儿单独坐一辆,偏来跟薛时依挤。树荫叶影缓缓流过雕车华盖, 车厢里金质玉相的郎君懒懒睁了眸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贵女闲聊。
“所以那日你们最后怎么说的?”
天知道追灯节那日薛雍阳回去时瞧见陆成君在自家府门前罚站的悚然。
“没说什么,”薛时依才不打算告诉他,一本正经地敷衍, “只是说要先等他想起来前世后再谈。”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不告诉我陆成君一直都在做前世的梦?”
“我忘了。”薛雍阳一脸坦然。
他是真的没想起来, 所以一直忘了说。
薛时依哼哼唧唧两声, 撇嘴,不怀好意,“这么说, 我也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
想也知道接下来肯定没有好话可以听,薛雍阳于是摆出聊兴散去的神色,闭起眼假寐。
但是这堵不了薛时依的嘴。
“等到了寺里你也别求功名了,不如好好求求姻缘。我记得前世直到我回京时, 你都还未成家。”
哦,未娶妻。
得了,他还以为什么呢——
薛雍阳猛地睁开眼。
“你前世回京?那时我已三十有一,还未成家?!”
“对啊,”薛时依歪了歪头,“没有成家,还不近女色,娘亲和爹爹竟也由着你。”
“你没问过我原因?”
“我忘了。”
“……”
正值壮年,却迟迟不成家立业,甚至连爹娘也不着急。
薛雍阳不说话了,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坏的猜测。
车轮碾过斑驳树影与片片蝉声,最后停在华岩寺前。
在这个秋风渐起的时节来寺中烧香拜佛已相习为风,薛时依掀开帘子,只见寺前停着不少宝马香车,各府的贵人衣着华美,香风盈袖,同熟识的人轻声细语地闲聊着。
华岩寺也算世家间联络情谊的好去处了,不出意料,此刻正有人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
陈若遥长身玉立,游刃有余地应答着各家夫人。日辉落下处,她蛾眉螓首,颈项修长,般般入画,娴雅如静水照花。
陈氏多出冰雪美人,她是此话很好的写照。她随母姓,眉目也肖似母亲,一颦一笑都优雅。
又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驶来,里头很快下来两人,是容貌相似的一男一女,衣着皆以藏青为主色调,衣襟缀有暗金刺绣,深沉素雅。
他们看着年纪不轻,眼角也生了细纹,但气度不减,与周遭人相衬出泾渭分明的贵气。
“母亲,”陈若遥欠身行礼,顿了顿,继续开口,“舅舅。”
陈国舅朗笑一声,眉宇温雅,拍了拍她的肩,“两月未见,我家遥儿出落得更标致了。”
他两月前在京外办事,陈母也跟着一道离了京。这并不奇怪,陈氏兄妹感情甚笃,是京中人皆知的佳话。几年前安国公急病逝世后,陈母哀伤度日,食不下咽,陈国舅心疼妹妹,便将她接回自己身边养着。
陈国舅也曾有妻室,但天有不测风云,成婚后仅两年便意外跌落山崖殒命,他心怀愧疚,守身未再娶。
世事多无常,人如轻尘栖弱草。陈家兄妹命运如出一辙,你成家后我出阁,蹉跎数年后两鬓发白,悲秋历过,最终又如少年时那般相依相伴。
“此行途径冀州,那儿盛产赤玉。知晓你喜爱玉石,你舅舅还特意命人给你选了一串。”
陈母含笑,轻抬右手。身后侍女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水色极好的玛瑙,珠珠润丰,如凝晚霞,一看便知所值不菲。
陈国舅亲手把赤玉手串给陈若遥戴上,玛瑙显得她手腕更加皓白,“还不错。”
他无子嗣,将妹妹的孩子视若己出。
“玉佑平安,国舅真是苦心一片。”
“要我说外甥女也肖舅,两人眉眼气韵都像极了。”
众人恭维迎合着,仅仅围着一串玉珠也滔滔不绝出许多典故雅事,笑语驱走了繁枝间的鸟雀。日光挪移,树影游走到陈若遥身上时,她眼底是一片淡漠。
脱凡的寺庙前涌动着世俗的红尘,佛眼低垂,亲见众生行于世的千般姿态。
薛时依无意瞥见她眉目间那抹稍纵即逝的冷然时,微怔一瞬,又立马若无其事地收敛了神色。
对了,她想起前世一桩闲谈。
*
入寺后用过素斋,薛夫人和薛雍阳就先去歇下了。这些年来薛家为华岩寺添了不少香钱,寺里也专门为他们备有可居的寮房,坐落在最深处,清幽僻静,也不会被香客打搅。
薛时依去了往生堂。
她抱着一盒糕点去的。那是天香楼最昂贵的镇楼之宝,时人唤作软黄金。
续供往生莲位是她每年来华岩寺都会做的事。即使后来出了京,也在其他寺中继续供。
只是此刻,往生堂还有其他人。
薛时依看清满堂灯烛前的人时,心里划过一句。
又遇见了。
往生堂里满是寂然的檀香,烈日的嚣嚣光焰从高高的雕花窗和朱红的门前落进去,与缭绕的烟雾混在一起,笼着由高到低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安静无比的千百往生莲位。
莲位重重叠叠,远远望去,似菩萨慈悲地一垂首。
寺中的僧人敲钟了,钟声递荡,空中尘埃漂浮不定。
陈若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她头微垂,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眼睫颤动着,落了满面清泪,如蒙珠帘面纱,脆弱虔诚,好似神女。
她身旁四散着燕红润泽的玛瑙珠,落英般零落一地。
正是方才陈国舅为她带上的那串。
薛时依直觉现在并不是一个出现的好时机,她抱着食盒,思忖一瞬,藏进了到堂前葱郁的林中。
等到里面的人起身,出了往生堂,走远得看不见人影,她才拨开眼前翠叶钻了出来。
往生堂里的玛瑙珠消失不见了,薛时依若有所思地掀起供桌桌布,果然在阴影里见到它们。
不知道主人怀着如何心情将这堆珠子扫进这布满尘埃的角落。
盯了它们片刻,薛时依放下桌布,决定等回府后再跟薛雍阳好好说说陈家的事。
她打开食盒,小心地取出里面的糕点,放进空着的瓷盘。
往生堂又静下来,檀香里混了一丝丝甜。薛时依跪在蒲团上,默念良久才起身。再睁眼时,眸里含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她一抬头,看见薛爹已站在往生堂门口等她。他等了有一会儿了,暮云合璧,西坠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爹。”薛时依跑过去抱住她爹,些微哽咽。
“我有些想他了。”
薛相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长叹。
“爹也是。”
千百莲位中,有一座是他亲手所书,落笔时曾泪盈衣襟。祈佛光接引义子罗子忆,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往生堂香烛旺盛,油灯昼夜不熄,灯油如泪,将思念寄阴阳。
*
陈若遥回到寮房时,在门前听见里头传来很轻的响动。她推门进去,一眼看见周行之坐在木窗前与自己对弈,落子声如檐角的残雨。
“我记得你在华岩寺里有自己的寮房。”
贵女面色平静,下了逐客令。
她现在心情不算好,在回来的路上,她偶然撞见兄长和嫂嫂相争。
作为妹妹,她不欲掺和这种家常,只是正要避开时却听见嫂嫂哭着问兄长,为何明明是一母同胞,他却远不如自己受宠。国舅带礼回京,却独独没有他的份。
嫂嫂替兄长委屈,委屈他没随母姓,阿爹又早逝,如今在陈家说不上话,仕途也平平。
她站在两人看不见的廊下,默然许久,不知道该为谁难过。
周行之不为所动,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从往生堂回来的?”
陈若遥冷冷觑他一眼,最后在棋盘另一方落座,执子,“是。”
她坐下那一刻,周行之嗅到一丝极淡的幽香。不是陈若遥惯用的香露气味,而是那日追灯节上被他遗失的香。
周行之微叹。
“又是这种香味。”
陈若遥不明所以,只见他落下一子后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莫名其妙。
她心里责备一句,独自坐在棋盘前,不再理会。
佛门香火不断,寺顶金光耀目,庙中有千重门扇,以深绿琉璃作瓦,日光移来时熠熠生辉,佛塔高耸,自须弥座往上,白石塔身每一幅佛像都庄严肃穆。
几年前,镇国长公主爱子心切,捐千金翻修华岩寺为子积福。此后年年,布施不断。
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周行之身上,他穿过重重雕花木门,步履不停。旁经过客有看清他面容的,立马慌乱行礼,他无动于衷,眼神半点都不曾停留。
这些年,他来过华岩寺数回,却从不知道在这里祈福的作用。这座宝寺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在疆场上所向披靡的双亲俯首跪拜时眼里含的泪。
为了治他的病,长公主府求遍了天下的名医隐士,寻来无数的灵丹妙药或者偏方歪道,可都无一能用。求无可求,终向神佛俯首。
旁经观音殿时,周行之停了一瞬。
大殿青金华盖之下,莲座之上,观音菩萨笼在半明半暗里,香烛燃燃,慈眉善目上落着浓淡不同的阴影,半阖眼,似乎正怜悯地俯视他。
周行之抿唇,眉目冷然。
忽地,前头传来一阵佩玉作鸣。长廊拐角走出个鬓云肤雪的少女,她走得又稳又快,腰间白玉禁步声响均匀有节。天际间余晖尚存,她又背光而来,浑身都被渡上一层毛茸茸的浅金,更显玉润金清。
渐暗的天光与冷冷烛光间,薛时依看清了观音殿前立着的人。
她现在已很熟悉京中贵人,一眼便认出这位是长公主府上那位鲜少露面的公子。
爹娘和哥哥还在寮房等她。
薛时依于是微笑着见了礼,并未寒暄,不做停留地带着侍女离开。
扑面的幽香弥漫在周行之身边,他喉结滚动一下,浓长的鸦睫轻扇。罕见地,郎君眼神温和颔首回礼,让出道路。
但人走过那一霎,他袖中却寒光一闪,冷刃悄无声息地削下贵女一缕青丝。
找到了。
他想——
作者有话说:(2025.09.15)352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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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第28章
又是一日晨光初照。
薛家昨日便从枫山回来了。
此刻晓寒未散, 雀报天青,一只雪白信鸽展翅而来,从薛雍阳头顶呼啸而过, 然后稳稳当当落在薛时依身前。见状, 她眉眼弯出笑弧,贝齿微露, 伸手拆下信鸽身上绑的信。
信纸被展开时,薛雍阳阴恻恻的目光也落过来, “明日再飞来,我就把它烤了下酒。”
“你敢。”
薛时依呛他一句,抱着鸽子跑了。
这是陆成君养的信鸽,因为薛时依与他说好了要等他想起前世再做打算,所以陆成君便给了这信鸽。他每日晨起后会书一封短信, 如果昨夜梦到上一世的事情, 她便是最早知晓的。
信鸽到手时薛时依还暗暗思量一番,觉得陆成君真的喜欢养这些小东西。在江南时养猫养鸟养几尾鱼,后来到了北地, 某天回城时怀里抱了只刚断奶的小狼犬,他说母犬死了, 只好把幼崽带回来, 看能不能养活。
后面不仅养活了,还养得很好,小狼犬很活泼, 每日追着咬她的罗裙角。
信鸽第一日送信来时,薛雍阳指着信上的字冷笑,语气不善,“不是说只为了告知你想没想起来上辈子吗?这些多余的东西不必写吧。”
他对上面多出的入秋渐凉, 善自珍重等几句话大做文章,大斥陆成君心眼太多,对此,薛时依已见怪不怪了。
今天的信件开头依旧是那句还未忆起,只是信尾又多了两行小字。
“一连数夜皆无梦,或许想不起来了。”
“要不算了罢……女郎愿开恩否?”
他的字一向是龙飞凤翥的,但这行小字却又极尽婉约了。透过墨痕,似乎很容易就想象出主人落笔时垂目神伤的情态。
薛时依就着信纸回了寥寥几字。
她写的是,不准耍赖。
用过早膳后,薛雍阳扔了块玉珏给薛时依。玉玦成色很好,质地润滑,她有些惊喜,“怎么突然给我买玉?”
她眼里都是讶然,好似薛雍阳平日里是个一毛不拔的人。
郎君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敲,“太子殿下给的,今日书院散学后,拿着这信物去城门口把你的护卫接回府。”
“护卫?”
薛父薛母也循声望过来,薛雍阳昂了昂首,“这事我打算很久了,时依身边波折不断,我请殿下为她择了个护卫。”
“殿下本就打算提拔几个青年人入禁军,正逢我讨要护卫,便拨了个武艺极高强的人来。他先在薛府里做一段时日护卫,日后还是要入禁军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陆成君的功劳隐去了。
薛夫人欣慰地点头,现今她忆起前些日子薛时依的那次昏迷都还心有余悸,“也好,我一会儿让管事收拾一间住处。”
聊完这件小事,一家人也就此散开,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
书院三声钟响后,散学时辰到了。
游芳雪要去医坊上工,罗子慈今日家中有事,所以都不能陪薛时依领护卫回家。
她独自带着侍女乘车去城门口,旁经天香楼还顺带买了些糖水点心。此时离晚膳时分也不久了,听说那护卫年岁不高,仍是少年人,从北地远道而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应该很劳累。
昨夜雨骤,雨气排去了残暑,今朝秋风爽利,浩荡卷帘而过。长街远望,数树深红出浅黄,金桂满地,薛时依在马车里也嗅到桂花香。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城门口,入城者连绵不绝,牛车马车甚众。
薛时依戴着帷帽下来,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十余步远的官道旁,一架简朴马车停着,腰间佩刀的一对男女正站在车辕前交谈。
她的护卫就是这两人中某一位吗?
等走近了,薛时依亮出玉珏,那两人中的女子扬眉,拱手朝她行了军礼,随后也拿出一枚玉珏。
两块玉合到一起,玉珏才算完整了。既然信物对上了,薛时依笑意盈盈,让侍女把食盒盛上来递给女子,道一句辛苦。
女子微讶,忙以双手接过。
“女郎有心了。”
“只是小事,不足挂齿。”
薛时依眨眨眼,笑着答了,只是忽感这情形颇似聘狸奴,聘礼有了,她也亲自前来迎归了,眼下只差一张纳猫契文。
她试探开口,语气温软,“冒昧问一句,你就是我的护卫吗?”
女子愣了下,失笑,冷然若霜雪的眉眼也柔和下来。
“我不是,我叫庄问音,女郎的护卫还在马车里。”
她肘了肘一旁的男人,命令道:“快去把那小子拎下来。”
男人痛呼着揉胳膊,好声好气地答应,转身爬上了马车,利索地钻进帘帷里。帘帷掀开一隙,又很快合上,薛时依的目光被阻隔在一片天青色外。
她转头继续和庄问音交谈,可聊了没两句,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惊叫。
“你你你,你这混账!”
薛时依尚不明所以,庄问音却反应极快地按上刀鞘,拧眉望着马车。
很快,一柄银剑从里面挑开帘帷,天光借此斜照入车厢,映亮少年人如星眼眸。
一个身形颀长,宽肩劲腰的少年人大摇大摆跳下马车,姿态肆意,他瞥了眼薛时依,随后目下无尘地收剑入鞘。随着寒光隐入厚重的青铜中,马车里也爬出个骂骂咧咧的男人,先前还完好的脸上已经有了块红肿。
薛时依愣住了。
如果忽略那少年漆黑如炭的皮肤和破破烂烂似乞儿的衣袍,她或许还能维持住镇定神色。
少年人一张脸黑得看不清眉宇,只剩挑衅又明亮的双眸能看,他泼墨长发被几根枯黄稻草简单束着,刺着破洞的衣袖一抖搂,在几人眼皮子底下抖出了些许黑灰。
薛时依迟疑了一瞬,不敢置信,“这是我的护卫吗?”
看起来更肖似京城街上的地痞流氓。
庄问音从惊愕中回神,沉沉呼出一口气,神色为难,“是。”
她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这局面,只知道自己把将军交代的任务搞砸了。
微凉的秋风将沉默漾开,见状,那少年郎轻嗤一声,转身往马车里走。薛时依皱起眉头,她凝神一瞧,只见这人虽然衣袍褴褛,面容不清,但身无异味,邋遢只在表面,显然是刻意扮作不羁模样。
看来是聘了只坏心眼猫呢,难不怪要两个人送他来,敢情是专门押他的。
不想做护卫就算了,可对方偏偏选了这埋汰法子来推拒。不敢向太子直言,而是来讨薛时依的嫌,是觉着她这样的世家贵女好吓吗?
“好,那我便将人领走了。”
薛时依这一句掷地有声,引得那步履轻快的少年郎猛然转身,黑乎乎的脸上竟能看出诧异。
庄问音松了口气,露出个感激的笑,她生怕多呆一秒薛时依就要后悔,忙不迭地拉上身旁男人驾车离开,但临走前又朝薛时依一拱手,“日后他若有不敬,女郎可来找我。”
她报了个地点,薛时依记下了。
转过身后,那黝黑少年郎正不善地打量着她,薛时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不答,任凭贵女盯他。
薛时依轻呵一声,怜悯地摇头,“原来不会说话。”
她不管他作何反应,只吩咐侍女与车夫,“我们回府。”
但回府又是一道难题。薛时依不可能与他同乘马车,可若放这么一个混不羁的人在薛府马车前驾马而行,光想到那场面她就头痛。
罢了。
她摘下帷帽,利落翻身上马,将缰绳一扯,双腿夹紧马腹。下一刻,马儿便扬蹄驰骋而去,而贵女衣袂翻飞,飘逸飒爽。
“把他塞进马车里,到府前不要让他露面。”
回到薛府时日头渐落,长街灿灿如融金,得了信的管事等在府门前迎接。她先迎来了策马的薛时依,又迎来了马车里脏兮兮的少年,一向处事不惊的脸也露出些异样。
薛时依笑,“郑姨,先命人烧水吧,多烧几桶。”
她要把这只黑猫洗干净,瞧瞧他真面目。
或是被薛时依的雷厉风行震慑,黝黑少年郎认了命,从马车上下来后便收了锐气,不再反抗,只是不悦地沉默。
他们走过抄手游廊时迎面遇见要出门办事的薛雍阳,他见了他们并未展露异色,只是顺口问了句。
“从哪里捉了只煤球儿回来?”
听见这话的薛时依觉着莫名其妙,“这不是你给我请的护卫么?”
护卫?
薛雍阳急刹住步伐,显得比薛时依还疑惑,声量不自觉拔高,“这是我给你请的护卫?”
怎么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呢。
他蹙眉盯着这煤球,虽说这人脸庞黢黑得看不清五官,但双眸黑白分明,清亮锐利,身形也好,猿背蜂腰,胸腹精瘦有力,站在薛时依身旁比她高出一大截。
倒真有几分护卫的样子,就是这一身打扮也太脏乱不羁了。
故意的?
难道是陆成君的手笔……一个护卫而已,至于么。
薛雍阳捏了捏眉骨,不论真相如何,先在心里给陆成君记了一笔,然后淡定开口:“记得把人带去洗洗干净。”
能洗白最好了,不然好碍眼。
“要用晚膳了,你怎么还出府?”
薛时依对着薛雍阳的背影问,日暮西山的橘霞泼了他一身,显得温柔快意。
走远的郎君抬臂摆了摆手,“晚膳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要去看病,但不打算告诉薛时依,哦,也不打算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
兄妹间的对话亲近自然,看得出来是好相与的人。但对于这一切,罗养青漠不关心。
他被太子钦定入京,义父千劝百劝,最后使了一碗药汤,才把他送离了北地。营里的年轻军士都羡慕他将来的好前程,只有他一人知道自己不想离开北地。
纵然苦寒,纵然朔风凛冽割面,但北地埋着至亲,京城没有。
罗养青被侍从带进浴肆,澡豆和洗石都已摆得整齐,洗浴用的兰汤微微烫手,温度适宜。侍从要侍奉他沐浴,他没受,让他们退下了。
雪白如盐的热气蒸腾了少年人硬朗的眉眼,他看着澄澈的水面,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回到北地。
*
“洗干净了吗?”
“洗得干净极了,谁都不曾料到,那位郎君原来生得可白了。”
侍女来禀报时笑得真切,眉飞色舞,依她这么说,那郎君肯定长得不错,但薛时依眼下不太有兴趣了。
一看便知那人不想做护卫,若对方执意要走,她也不打算强留。
不过她还是叫上了侍女,“走吧,去瞧一眼。”
薛母先前传了话,让薛时依把他带过去用晚膳,好歹是太子殿下的人,薛家不能薄待了。
入秋后暮色来得越来越早,天光昏昧,侍女提灯在前头照明,草丛葳蕤,隐约可见流萤。
进院子时,屋里正好有人推门而出,檐角挂的灯缓缓洒下光华,明彻他锋利冷然的眉眼。
他眉骨高挺,天生剑眉星目,面若冷玉。
灯火朦胧下,恰似故人。
薛时依怔住,失神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侍女疑惑,“女郎?”
她却深呼吸了几口,平复情绪,随后忙道:“快去,去把我爹请过来。”——
作者有话说:(2025.09.17)371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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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陆成君要做噩梦了。
接下来碎碎念,不用看嘿嘿。
我把对女性的称呼改成女郎了,今晚我将殷勤地把前面的称呼也改完[哈哈大笑]
这章写了两天,写完又觉得有点流水账。我其实觉得自己真的不擅长古言频道[小丑],但是我偏偏有一点反骨,打算再写一本玄幻,下一本还写得不顺畅我就立马老实[奶茶]总之就是反骨有一点但不多。
这里是预收,是很久之前的脑洞,嘿嘿当狗爽[哈哈大笑]
《师兄别当狗了》
十四洲人都艳羡楚慈玉的好命。
父亲是善名满天下的鲸洲国圣子,堂兄妹是鲸洲国皇嗣,从小的玩伴全是十四洲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
他们都说,她是天底下最好命的短命鬼,虽然修道天赋平平,命星也只点了九颗,但一生荣华富贵,也算值了。
后来,弑父证道,杀穿鲸洲国王宫的楚慈玉摸了摸脸上的血,笑了。
“继续说。”
*
楚慈玉有神骨十二块,每一块都不在她自己身上。
*
在楚慈玉那场绵延十年的春秋大梦中,她曾养过一条听话又凶悍的看门大狗。
在周折青光风霁月的十岁到二十岁里,每晚,他都在梦里憋屈地给一个女人当狗。
后来撰梦者死,慈玉不再做梦,也再没见过她的狗。
周折青也再没见过他的主人。
直到今年三洲仙院来了新弟子。
第29章
听到女郎发了话, 随侍的一位侍女赶紧出了院子去请薛父,其余人还留在薛时依身边。
薛时依提过一盏灯,上前几步, 靠近了罗养青。她把宫灯举高了, 但注意着距离,没有触碰到他脸颊。不过对方还是退了两步, 冷了脸,好像随时会拔剑斩断这令人不喜的灯盏。
脾气好坏, 她想。
融融光晕下,两人都将对方的脸瞧得很清楚。罗养青甚至能看清面前贵女脸上细小的绒毛,她长得与北地人赏识的女郎模样很不同,杏眸盛着秋水,容光艳艳, 像是那种过于娇气而在北地很难存活的芙蕖。
罗养青古井无波的面色下, 心绪暗涌。
他看不懂薛时依的举动。
不是说京中贵女以谦为美,十分讲究礼数吗,为何这位女郎却如此直白地盯着他, 叫人不知所措。
今日初见也是,她见了他那副潦倒模样竟不显愠色, 反倒执着地把他带回了府。
他本欲沉心与薛时依对峙, 却渐渐有些按捺不住。
薄暮寂然,几只流萤在院子里悠悠飞过,拖着点点辉光。罗养青动了动唇, 正要开口,却见她忽地放低了灯盏。
柔和的光晕,往下坠去。
薛时依吸了吸鼻子,唉了一声。眼眶涌上阵阵热意, 她捏着袖口,把眼泪擦了。
这不是故人。
故人已不存于世。
虽然真的很像,多仔细看一会儿,肯定能发觉眉眼间细微的不同。这话说得有些可笑,都这么多年了,她当然不能把罗子忆的模样还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薛时依能直觉出,眼前的郎君与回忆里的人不一样,子忆哥哥温润如暖玉,是一介心怀慈悲的文弱书生,望向众生时,眼里都是宽容。
而眼前人眉眼锋利,对视时只觉朔风凛冽,含着疆场将士才有的杀伐之气。
她因这眉眼想起许多旧事,心里堵得不好受,突然好想在晚膳上吃两壶酒,但是娘亲多半不会准予。
薛时依沉默一会儿,出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罗养青又没答,只是谨慎地瞧着她。
但这回真不能怪他,实在是面前的贵女太不按常理出牌,她对着他掉眼泪,真叫他茫然极了。他在军营里时确实是声名远扬的好看,却没见过谁对着他的脸感动成这样。
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薛时依已经平复了情绪,不在意他的冷漠,“我知道你不想做护卫,这件事可以慢慢解决,但是你现在不能再呕气了,先随我去用晚膳。”
她不打算继续呆在这院子里等她爹了,准备直接将人带过去。
薛时依说走就走,提着灯转身离去,淡紫襦裙裙角旋起褶皱,又如莲绽开。罗青养站在她身后,又想起她今日翻身上马的果断,犹豫片刻,跟了过去。
见地上修长的影不近不远地随着,薛时依弯了弯唇,没有回头。
*
薛雍阳回府时,晚膳已经开始了,压根没等他。
有人把他的叮嘱当耳旁风。
他气笑了,快步往偏厅走,哼着小曲儿去兴师问罪,却在偏厅门口遇到正好从里头走出来的薛时依。
他一挑眉,她就知道他狗嘴里指定吐不出象牙,抬手就止住薛雍阳的话头。
“可不是我不等你,是爹爹不等你。”
薛时依侧过身,让他自己瞧瞧里面的景况。
只见灯火通明的偏厅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了一桌却无人动筷。薛夫人以罗帕掩面,温柔地看着中央的两人,而平日在官场上铁面无私的薛爹少见地热了眼眶,慈爱地询问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郎。
被围在中间的罗养青一改先前的冷漠,使劲朝薛时依递着眼神。是她把他带到这儿的,这满屋子的人他只认识她一个,而他也实在也应付不来当朝宰相的殷殷关切。
今日莫非中了邪,一个两个的,明明从未见过,怎么见了他都要掉眼泪?
薛雍阳看清那少年的模样时愣住,倒吸一口凉气,忙问薛时依,“这是谁?”
“是你给我请的护卫啊,”她笑了笑,又体贴地答出更多,“你是不是一晃眼也认错了?但他可不是子忆哥哥。”
罗子忆已经不在了,没有重生,没有转世。
她语气低了些,鸦睫微垂,心情没有看起来那么好,不,其实差得要命。
“他只是长得像。”
不过长得像也足够安慰人心,能让爹舒心些,薛时依觉得挺好的。
薛雍阳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眼神柔和。
屋中央的罗养青习武多年,耳清目明,一瞬便捕捉到了罗子忆三字。
堂哥的名字?
他顿了顿,再望向薛家人时,隐约了然这一切的原委。
耳边又传来薛爹的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对方眼里满是怀念,又夹杂着些更复杂的情绪,“可是白南罗氏子弟?”
于是罗养青不再沉默,正要回答,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爹,他喉咙最近肿了,说不出话。”
只见薛时依倚在偏厅门前,歪着头瞧他,语气娇俏,笑意盈盈。她竟还记着他死活不开口的仇,少年郎眸中露出些错愕。
薛爹自然相信女儿,连忙让罗青养先落座,关切地开口:“那先便用膳,一会儿请医师来开点药。”
被这样一打岔,罗青养眼睁睁看着解释的机会溜走。算了,反正现在叫他开口,他也说不出什么花样。
薛时依忽略对方谴责的目光,拽着若有所思的薛雍阳落座,“我饿了。”
她挨着薛夫人坐,撒娇地央着她,“娘,今晚我想喝点果酒,好不好?”
*
昨夜薛时依不止喝了一杯果酒。
她现在年岁轻,薛夫人平日里是不允她多碰酒水的。只是昨晚情况特殊,薛夫人知道女儿伤心,破例给她倒了两杯。
只是不料用完膳后,薛时依又自己悄悄揣了一壶在怀里。薛雍阳瞧见了,也没揭发,只是让她回自己院子关起门喝。
他说她酒品不好,要是被娘逮到,他绝不帮忙说情。
即使用过解酒丸,今早醒来时,薛时依的头还是有点疼。拿到信鸽送来的信时,她提笔,没头没脑地写了句,昨夜吃多了酒。
其实还想写更多,但信纸太短,她想写的事情太长,他看了也只会是一知半解。她小时候的那些事情,陆成君前世就不曾知晓。
信纸被墨浸了一个不够圆的点,薛时依搁了笔。
今日还要去书院念书,她用完早膳走出府门时,却看见一人抱剑倚在马车前。
秋风过,拂起少年人额发,他束着高马尾,一身劲装肆意张扬。
薛时依朝他摆了摆手,开口:“你不想做护卫,就不必看护我,也不用跟着我去书院。”
罗养青垂下眼,喉结滚动,开口说了与她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在其位,谋其职。”
“昨日之事是我的错,对不住了。我会自行向殿下禀报这件事,但只要我还是你的护卫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
薛时依静静望着他,她又找到他与罗子忆的一点区别,他们音色不同。
“那就多谢了。”——
作者有话说:(2025.09.19)235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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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卡文,有点写偏了,先发,我再修修。
最近的好消息是客观考过了,坏消息是还要准备主观。这次不会再请假一个月了,不过也没办法像我原本打算的那样全身心写作。
没事,我先走一步看一步。
第30章
千山书院里的少爷小姐带侍从小厮伴读很常见, 因而罗养青跟着薛时依进书院时并不惹眼。
她拿了块薛府的腰牌给他,“书院里不会出什么事,你不用跟着我, 可以自己到处逛逛。”
罗养青点了点头。
时辰还早, 书院里学子不多,薛时依交代完就要去学堂里温书了。罗养青看着人走远, 却又瞧见她突然折返。
“对了,”薛时依险些忘记一件要事, 她从袖中拿出一物,“这是我让人给你买的面甲,你把它戴上,回府前都不能摘下。”
戴上面甲后只能露出下颌,罗养青接了过来, 抬眉淡淡看了一眼薛时依。
“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个?”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
我见不得人吗。
薛时依皱眉, 她是怕罗子慈看见他的脸,所以才买了这面甲,但是她不想告诉对方。
“知道了。”
罗养青见她沉默, 不再多问,直接把面甲戴上了。有时候, 他就如他那柄剑一样, 利落果断,不会拖泥带水。
秋光从逐渐凋零的树桠间射下来,玄色面甲覆在少年郎脸上, 虽然遮住了眉眼,但却别有一番侠气潇洒。
薛时依垂下眼,道了句多谢,转身离开。
学堂里, 昨日没能陪薛时依领护卫回家的罗子慈好奇地询问起情况。
“那人怎么样,长相如何,武功真的很厉害吗?”
薛时依顾左右而言他,“心眼有些坏,初见面还扮作乞儿,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呢。”
罗子慈啧了一声,忽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闻慕那儿有种能叫人乖乖听话的——”
这种有悖医家正道的话游芳雪听不得,她捂住了罗子慈的嘴,一身正气凛然地表示这样不好,薛时依简直要笑倒在她们怀里了。
“你往后不如考大理寺好了,正好天天锄强扶弱。”罗子慈抗议。
两人打打闹闹,好不惬意。薛时依唇角一直扬着,没落下来过,她一人挽住一条胳膊,轻声询问:“你们今日散学后有空吗?”
她眨了眨眼,语调带上点可怜,“我想吃天香楼的甜糕,你们陪我嘛。”
罗子慈点头,“好啊。”
游芳雪也很快颔首,毕竟缺一天医坊的工不会有什么影响,“有空。”
见两人都有空,薛时依高兴起来,开始期待起散学。在她身后,游芳雪和罗子慈隐晦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她们一到学堂便察觉到了不对,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她们却能敏锐感知到薛时依的情绪,她一定遇到什么事了,但昨天在书院里时明明还好好的。
一定要会会那个护卫。
两人达成了共识。
*
学子们从书院大门鱼贯而出时,罗养青已倚在薛府马车前等了一盏茶。无数锦袍,如霞罗裙,养尊处优的郎君贵女们从他身前走过,过处余有淡淡清香。
北地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柔软的香味。
安夷将军说京城是宝地,物华天宝,是大景最繁华的地方,像他这样意气风发的儿郎就该入京走青云路。罗养青到这里只有短短两日,却已能明白他义父的话没错。
可是这不是他心中的宝地。他所珍重的宝地苦寒遥远,受蛮族侵扰不断,京城沁人心脾的香风吹不过去,寻常的王孙贵族也不会为之感念。
太子殿下看重北地和北地军士,有意提拔,义父和他都心怀感激。
但是罗养青还是想回到北地,他想驱逐蛮夷,使之不敢来犯,他希望百姓有一日能在北地安居乐业,长养子孙。
沉重的心事压在他的眉头,忽然,有人敲了敲他的面甲。
薛时依掀开帘帷,从马车里探出头,“马车要走了,车夫刚唤你呢,你怎么一动不动的?”
“别发愣了,带你去吃点东西。”
天香楼雕栏玉砌,坐落在最热闹的坊市,每日客来如川,是京中最负盛名的食楼。薛时依带着人进了提前订好的厢房,盘盘珍馐似流水,很快摆满食案。
罗养青不与女郎们坐在一处,他与她们隔着屏风。
从书院到天香楼的一路上,罗子慈一直在同薛时依和游芳雪说笑,见她没注意到罗养青,薛时依心下稍安。
今日天字号包厢的食客都意外阔绰,价比黄金的香糕一点就是好几份,端着食盘的小厮进厢房时眉开眼笑。
薛时依把一盘香糕放到罗养青面前,“你先尝尝这个。”
他依言照办,吃东西时也没摘下面甲。香糕还温热,入口即化开一片蜜甜,但甜而不腻,熨贴人心,不愧被奉为镇楼之宝。
“怎么样?”
“好吃,”罗养青顿了顿,“多谢你。”
薛时依笑了笑,但笑意并不因眼前人而生。
“不客气。”
她还记得,当年那人被她塞了一块香糕后还说她是小气鬼。这么多年过去后,薛时依再没遇到一个那样不识相的人。
回到屏风另一头,游芳雪正说着她最近在医坊中的见闻。她医术声名渐起,有时也会被邀到贵人府上为她们诊治。
“听说长公主半月后就回京了。”
薛时依抬起头来。
此事昨日薛雍阳也说了。镇国长公主是圣上亲姐姐,她与驸马常年镇西,不在京中,仅有年关那一个月才会回京与一双儿女团聚。
眼下才入秋,长公主却要回来了,的确不太寻常。薛时依印象里,上辈子没有发生过此事。
前世二皇子十年都没能称帝,一方面是因为他生母权势不够,自己在朝中根基也太浅,世家大族并不支持他;另一方面是圣上病着却迟迟未退位,甚至命长公主监国。
昔日太子一党的官员不少转投了长公主,使她与二皇子在朝中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除此之外,身为薛家人,得益于薛清这位帝师,薛时依还知道一些宗室从前的秘辛。
说起这个,薛时依回忆了下她给祖母写的信,算了算日子,心说或许长公主回京时,祖母也回来了。
游芳雪还准备说些其他事,她昨日在医坊瞧见了薛雍阳,对方被问诊问到一半时抬眉瞧见她,立马神色一凝,很快便走了。
他好像是去看隐疾的,游芳雪在想要不要告诉薛时依。
她正犹豫的档口,厢房门被敲响,一位小厮端着食盘恭敬地走进来。
“女郎,这是隔壁厢房的客人赠您的香糕。”
薛时依疑惑,没有收下,“是谁?”
小厮取出一封信奉上,“他说您见了信便知道了。”
信上只简单画了只懒睡的猫儿,腹与四足雪白,背尾却全黑,是只乌云盖雪。
罗子慈没看懂写信人的意思,抬眼望向薛时依,却见她唇边噙上了笑,于是一瞬便福至心灵。
薛时依把信纸收起来,跟她们两人打招呼,“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
屏风后的罗养青见她要出去,拿上剑便要跟上。薛时依摇头,推门而出,“不用过来,我就在隔壁,很安全。”
门开了又合上,厢房内重归寂静。
少年郎垂下眼,走回屏风后,却突然听见有人唤他。
“罗养青,你不是在北地吗?”
*
隔壁厢房刚推门进去,薛时依就看见了陆成君。
她险些撞到他,因为他就等在门后,一见了她便带上温和笑意。
这间厢房陈设与薛时依自己定的那间相差无几,屋角燃着香炉,轻烟袅袅,天光自雕花窗格里疏疏漏漏地落进来,安闲恬静。
“好巧,”薛时依落座,看着陆成君给她倒茶,“你也来天香楼了。”
他今日戴的是黄玉扳指,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隐隐看见青色纹路,漂亮有力,但并非养尊处优得来的那种好看。
“其实不巧。”
陆成君摇头。
“我是因你而来的。”
他从袖中取出晨时信鸽送回的信,眸光停在薛时依回的那一行簪花小楷和旁边的一滴墨痕上。
她只是写昨夜吃多了酒,或许没有别的意思,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关心则乱。今日他无需去书院授课,但他还是去了,隔着窗遥遥望过后,陆成君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他放低了声音,“昨夜发生了什么吗?你想跟我说说么?”
薛时依愣了愣,被他那双含着关切与担忧的眼望着,心里那些原本已经被好好压住的难过遗憾忽然全都化开,酸楚涌上眼眶。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对罗子忆的死就是无法释怀的,那时的悲伤与难过,始终没有离开。
或许旧事重提,本就值得哭一场。
陆成君把手帕递给薛时依,从前竟不知喜欢一个人是会心念相合的,她难过,他也觉心头苦涩。不管她想不想说,他只望她能好受些。
“我见到一个人,长得很像我故去的义兄。”
薛时依握着他的指头,就着手帕和手背,把掉的几颗豆大泪珠擦了。浓睫扫过手背,陆成君眸光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他是我爹最偏爱的门生,还曾救过我。同他相处的那些时日,至今令我怀念。”
“义兄为人公正宽厚,鸿渐之仪,前途无量,却在越州治疫时染病而死。”
“但那不是意外,”薛时依的手紧了几分,语气带着恨意,“当时治疫已近尾声,一切向好,只待功成回京。可就在那时,有人调换了他的衣裳,设计让他穿上疫民的衣物。”
“爹到越州时,他的尸首都已经与病死的百姓一同火葬,凶手也无影无踪。”
“我爹为此事纠缠许久,如今你去御史台,或许还翻到当年言官因此责备他的折子。”
薛时依还记得当时听到死讯时的心境,深感荒谬与不可置信,她少见地哭闹,蛮横地要罗子忆回来,但只闹来了薛雍阳,他坐在阴影里,沉默地为她拭去眼泪。
虽然这一切早就无可挽救,但说出来后,薛时依总归痛快一些。
她的重生能改变许多未来的事,却不能改变罗子忆的死,在家中时她很少提起这些旧事,因为她爹是更愧疚更神伤的那一个人。
自罗子忆出事后,薛相便不再收学生了,也不再随随便便展露对后生的看重。第二年罗家入京,无权无势却能在京中安稳度日,也多因薛家照拂。
“我们一家,真的都很想念他。”
陆成君凉如玉的手背,被薛时依的泪水和脸颊贴得发热。他没有见过她那位义兄,却知道那一定是位很好的人——
作者有话说:(2025.09.21)2339字
(2025.09.23)34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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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好字数了。
罗养青还是罗青养,其实我对他的取名犹豫了好久[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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