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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薛时依跑回自己的厢房时, 罗子慈和游芳雪已研究起了课业,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某一题的破立之法。


    屏风后,罗养青听得有些乏, 撑着脑袋, 眼眸半阖。见到她回来,他动了动肩颈, 松一口气。


    终于不必再听人念经了。


    “对不住,让你们等了我。天色不早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


    沐在如绮的晚霞里,薛时依对她们开口,语含歉意。她杏眸清亮,看不出是去隔壁哭了一场。


    见她眉间那抹哀愁淡去,罗子慈扬起唇, 笑意促狭, “只要你舒心,我们再等一盏茶也无妨。”


    游芳雪也颔首,打趣, “隔壁实乃良医。”


    哪有如此夸张,薛时依脸热起来, 过去亲亲热热地牵住她们的手。


    未至日暮, 天边却生了淡淡黑云,是有雨的征兆。


    等到把罗子慈送到罗府,她下马车前, 忽地转身轻轻搂了薛时依的脖子,在贵女耳畔轻声低语:


    “让你的护卫把面甲摘了吧,他生得那么好看,遮住可惜了。”


    “我早就不怨罗子忆了。”


    那时候太小了, 恨错了人,以为爹娘薄待她都是因为他珠玉在前;后来年岁渐长,又耻于承认过错,只是一味地让自己忘记旧事。


    其实在某些月光明亮的夜晚,罗子慈也想过,如果哥哥没有死,一切会怎样。


    只是世间没有如果。


    言罢,她松开手,轻快地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车窗外策马跟随的罗养青听见一切,望着堂妹的背影,摘下面甲递给薛时依。马车继续前行,铜铃声声清脆,落在心上,像柔软的花瓣。


    薛时依靠着车厢,把面甲抱在怀里,让自己必须露出笑。


    她的子慈一直很坚强,所以她喜欢她,与她交好,从来都不是因为罗子忆的嘱托。


    *


    夜阑风静,月华淡净,玉珠游走在陆府碧瓦朱檐上,俨然镇宅兽。


    三更天,陆成君沉入梦中,复见前世。


    是江南年关将近的夜。


    醉仙揉碎白云,屋外雪大如席,满院碎琼乱玉。


    林家堂姐和堂姐夫拎了好酒来寻他们话家常,薛时依让小厨房做了一桌热腾腾的美馔。


    玉珠馋得直叫唤,绕着桌转。它是陆成君亲自教养的猫,知礼知节,不会上桌,她笑着给它夹了只肥美的鹅掌。


    陆成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倾身从后揽住薛时依,在她耳边说话:“它快要肥成白玉盘了。”


    薛时依忍住耳尖痒意,答他:“会瘦的,月也有阴晴圆缺。”


    堂姐开了酒,琼浆香味顿时四溢。她给薛陆二人满上了,语气藏着坏,“你们姐夫自己酿的,放心喝,绝对不会醉。”


    几年下来,薛时依早已明白堂姐泥鳅般的性子,她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但是良辰好景作伴,长醉一场也未尝不美。


    暖炉燃着,热意盈盈,好似换冬为春。


    不知谁先开了话头,从近来的厚雪说到明年开春的生意,又聊到大景的山川美景,谈起北地大捷,西边祸事,最后稀里糊涂地扯到山精鬼魅,志怪传说。


    薛时依已醉了,倚着陆成君,把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压给他,自己则懒懒地把玩他今天佩着的青铜小镜,那上面嵌着玉,花纹繁复精妙。


    这小镜还是几月前他们去拜会祖母时,祖母给陆成君的。


    说来奇怪,陆成君虽不喜招摇的衣着,喜洁净,沐浴多,衣物和饰品都换得勤,晨时若是月白衣袍,佩白玉,晚间可能换作银白色,佩翡翠。


    但这小镜他接连佩了好几月,从未离身。


    酒桌上的聊客只剩堂姐和堂姐夫,陆成君有三分醉,只盯着怀中人,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什么,反正已全然不接话了。


    堂姐好笑地看着面前两人,“总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你们正相反,正是蜜里调油,不羡鸳鸯不羡仙。”


    “可见良缘是命里注定的,斩也斩不断。”堂姐夫点头称是。


    醉意袭眉,正是最容易放浪形骸的时候,陆成君把他们的话听进了心里,整个人情意绵绵,眉目柔和。


    人们总说时也,命也,他虽不信神佛,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冥冥中自有天意,此生受过横祸,也见柳暗花明。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陆成君心念微动,竟真的低头去问:


    “若没有圣旨,卿卿会嫁给谁?”


    若没有圣旨,还会倾心我么。


    他渴盼的答案不言而喻,想听她说一句还是嫁他。


    陆成君本该青云直上的几载光阴都落在江南的商路里,从天子门生沦落为商贾,他波澜不惊,但即使自持至此,也偶会在雨声滂沱时想象起某一种景况——


    太子未失踪,薛陆两家没失势,少了圣旨的强迫,他与她喜结良缘,似金风玉露相逢,从此佳期如梦,不辞冰雪为君热。


    酒醉的薛时依听懂了,思忖一会儿,撇了嘴,不愿答。


    陆成君没觉出那细微的抗拒,去蹭她酡红的脸颊,坚持要讨个答案。


    拗不过他,薛时依开口了,只是很委屈。


    在他期许的目光中,她闷闷不乐。


    “大概,是王策吧。”


    此话没有作假,可她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得十分可怕。


    当初本就有婚约,六礼也开始走了,当时若没有赐婚,她可能真的会嫁给早就和别人不清不楚的王策。那么自此以后,家宅不宁不说,还有可能在某日让外人看上一场她回府捉奸的丑剧。


    曾经要好的青梅竹马,如今提起便觉得晦气。还好那桩婚事毁了,还好她对王策的情也只是因多年相伴而生,不深刻也不清晰。


    但薛时依还是觉得恶心,不愿多想,逃避地窝在陆成君怀里,脸贴在他胸前,在烈酒刺激下,独自黯然。


    却不料,因着那句话,陆成君怔住了。


    酒意惊散,失魂落魄。


    醉鬼说的话不能尽信,他知道这个道理,此刻却无底气。


    他微垂着头,目若悬珠的眸中水光隐隐,唇动了动,想开口却忽然失了力气。


    不多时,忍了许久的泪水淌下,似一线的月光。


    惊呆了一旁的人。


    这是不是他这辈子落过的最委屈最气馁的泪。


    陆成君不知道。


    而堂姐和堂姐夫大气不敢出,对视一眼,逃也似地跑了。


    门没合紧,屋外扯絮搓棉,风雪凛凛。


    “卿卿真的不会嫁给我么?”


    陆成君轻轻抖了抖怀里的人,泪落到那没心没肝的人脸上,叫她被烫得睁开眼睛。


    他还不甘心。


    薛时依也很哀伤,觉得他今晚总说不好听的话,她难过地抹了抹脸,“没有圣旨,我们都不会认识……”


    “……我不爱出府,京城太大了,从前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说起这个,比嫁给王策更令人伤心。她彻底不接话了,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渐渐睡去。


    却不知道,有个酒意全无的人,就这样将她抱了一夜。


    从这里开始,梦境碎成一片片,如星坠湖,波澜起伏,碧波万顷堆琉璃。


    画面忽地一转,变成个晴日。


    在一处陌生地方,陆成君看见自己无意从某个箱箧底部翻出几张画,然后对着它们沉思良久。


    那全是时依画的像。


    有她父母,祖母,薛雍阳,一位年轻女郎,还有个俊俏郎君。画像全都栩栩如生,看得出主人极花心思。


    但没有陆成君。


    他默然地将那张郎君的画像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久得双目发红。


    很快,梦中景色又开始变幻,万物迷离起来,暴雨中升起一轮烈阳,江南的空山灵雨全都化作荒芜之地。


    陆成君来到了北地。


    他和太子掩盖身份,乔装打扮,进入了军营。校场扬起的尘沙中,他见到那位声名鹊起的北地小将军,此行要说服的关键人物。


    如噩梦一般,生得与画像中的郎君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2025.09.23)2345字


    (2025.09.24)2592字


    ————————


    薛雍阳:你小子能不能梦点正事,死恋爱脑。


    提问,薛时依上辈子就到过北地,怎么没见过罗养青呢?


    保密(陆成君的鬼味慢慢浮现)


    提问,画像为什么没有陆成君?


    薛时依:画像上的人都不在身边。


    ————


    前一章补了一些字数,就是时依在另一个厢房跟陆成君聊了一会儿天,可以不看。


    这章熬夜写的,可能有些混乱。


    白天可能也会补这章字数。


    第32章


    许是此回的梦境长, 爱嗔痴,求不得都尝过一遍,醒来时陆成君有些头痛, 心绪震荡, 久久难平。


    晨曦被窗纱滤过,丝丝缕缕光亮浮动在燃香的屋内。


    过肩的墨发随意散着, 添几分慵懒。他五指虚捂住眼,胸膛起伏几下, 余痛未消。


    他想不通。


    梦中那样偏执的行径都做过了。


    所以,他怎么可能愿意下一世不求夫妻缘呢?


    陆成君披上外袍,走到书案前写信。刚点上的灯烛微弱,书案前的人只是吐息,便叫火苗摇摆不定。


    梦中的情绪残留着, 五味杂陈, 难以宣泄纸上。前世之事还一知半解,他也不想写,不想知晓梦中问题的答案。


    陆成君撑着下颌, 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一行字。


    “昨夜梦江南寒夜, 女郎饮酒醉, 见某泪流,却狠心径自睡去。”


    那便恶人先告状好了。


    他现在也委屈呢。


    *


    信鸽尽职尽责,越过天光, 急急奔赴薛府。


    照往日,这一路本该畅通无阻。可当它刚飞过薛府高大外墙没多久,有一人从院中遽然跃起,纵身跃上檐角, 他疾走着,足下生风,一片瓦片都没踏破,抬手便将它撷住了。


    “信鸽?”


    见它腿上确实绑着信筒,罗养青蹙眉。他没动信,但仍然将其余地方仔仔细细瞧过,甚至连羽下也未放过。


    没有异样。


    在军中时曾遇见敌人以飞禽走兽为耳目探听消息或追踪,他对此方面多有防备。


    罗养青展眉,将它轻轻抛至空中,“去送信吧。”


    雨后新晴,秋空如洗,信鸽逃脱少年郎的宽掌,跌跌撞撞地重新飞起来。


    但却没飞向收信人的院子,而是胆颤地往回飞了。


    罗养青一愣。


    他还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信鸽。


    与此同时,他余光瞧见远处芙蕖院中,刚梳洗完毕的薛时依仰头对着瓦蓝苍穹张望,好似正等着什么。


    不好。


    他喉结滚了滚,没多犹豫,纵身追上那信鸽。


    露华清,天气爽,有卖花人挑着竹框走街串巷,满筐浮花浪蕊,女郎笑着拦人,取出几枚钱币。画楼帘幕无数重,有人卷帘,掩唇打哈欠,却见不远处有黑影掠过,劲风一般,眨眼无痕。


    是看错了吧。


    她揉揉眼睛,旋即又放下帘子。


    信鸽光顾着逃命,倒是轻松,罗养青却不得不慎重许多。若不是顾及伤了它,主人会不喜,不然早就掷出一石子将其打下来了。


    玄衣少年郎飒沓如流星,飞檐走壁,矫若游龙,秋风爽利扑面,他衣袂飘飘,硬生生追到了写信人的宅院。


    罗养青有些恼,但也无可奈何。


    立在熠熠生辉的琉璃瓦上,他朝院中接住鸽子的如玉郎君开口,面皮冷淡,但心下有些羞愧。


    “抱歉,无意惊到你的信鸽,害它飞回。”


    “将信给我罢,我送过去。”


    青阳渐出云层,秋光清亮,锋芒渐露。少年郎逆光而立,宽肩劲腰,眉眼锋利,面若冷玉。


    他的眉目与五官,都和画像上的郎君、北地的小将军不断重合,像是丹青化人,脱梦而出。


    陆成君垂眉,解下信鸽脚上的信筒,淡淡地想——


    哦。


    今生晚了一步。


    *


    罗养青空手而归。


    回薛府时,薛时依已经准备去书院了。


    她站在檐下,容光艳艳,娇如画中仙。见人回来,薛时依抱臂,柳眉微竖,气势汹汹。


    罗养青停住,等着挨骂。


    “你错过早膳了。”


    闻言,他愣住,眸底一片澄澈。


    薛时依揉着眉心,她总不能解释说薛相今日早早就在偏厅等着他一起用膳,但迟迟没见其人影,因着失落,胃口也差了些。


    为了亲爹,她提起要求,“其余时候不管,但一日三餐要回来。”


    语落,有小厮跑过来,把厨房刚摊好的几张饼拿给罗养青。早膳已撤了,这是额外做给他的。


    罗养青低头看着还冒着热气的肉饼,唇角不自觉上扬,点头应下。


    清溪奔快,花影西移,一瞬朝暮。书院散学时,罗子慈看着马车旁淋了满身树影的黑衣少年郎,坏心突起。


    “你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吗?”她问道。


    薛时依点头,“不知道。”


    先前问了不答,后来她一时恼火,说他喉咙肿了不能说话。这才两日,府上人真以为他嗓子还没好,没人问过,他也没主动开口。


    罗子慈哦了一声,当着罗养青的面,悠悠开口: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他若不愿意说真名,不如先起个小名叫着。”


    “我看他眉宇间杀气腾腾,凶神恶煞,该取个柔和的小名。”


    “不若叫他,青青?”


    薛时依啊了一声,哽住,“青青?”


    这小名取得霸道,毫无道理,但罗子慈揽住游芳雪,要她点评,“是个好名字,对吧?”


    “嗯。”游芳雪张口就来,面不改色。


    罗养青抱剑,沉默地移开眼神,无话可说。


    因为青青,确实是他小名。


    晚膳前,罗养青想起早晨的事,剑眉微拧,只觉来京后疏于练武。


    他在院中寻了个空地,在梅树下练剑。初秋时节的梅当然未开,虬枝盘错,绿意深深。


    剑风吹叶,飒飒作响,他一招一式都凛冽。


    忽地,身上多了几道难以忽略的目光。他眼风扫过去,只见薛家人都来了。


    “好剑势。”


    薛相道,眼中赞赏之意殷殷。


    罗养青手中长剑抖了一瞬,险些脱手。他到现在也没能适应这位长辈的慈爱,毕竟这慈爱本就不该属于他。


    不知道堂哥当初与薛家到底结下了什么不解之缘。


    另一侧,薛雍阳肩碰了碰薛时依,“你也该多锻炼,入秋渐凉,别又像往年一样小病不断。”


    薛时依嘶了一声,她都快忘了自己十几岁时身子不大好。


    “还好,我最近觉得身体愈来愈强健了,每日吃饱睡足,精力旺盛,不觉疲惫。”


    薛雍阳笑一声,侧头瞧她。他耸了耸肩,逗她玩,“细胳膊细腿的,还强健呢。来,照着我肩打一拳,我试试你有多大力气。”


    薛时依瞪过去一眼,如他所愿,很快砸了一拳过去。


    薛雍阳本来散漫笑着,迎着她的拳头,不以为惧,但谁料肩头竟狠狠一痛,让他险些往后趔趄一步。


    他下意识揉搓肩膀,愕然。


    看不出来,这丫头打人还挺疼。


    薛时依没看他的反应,只是对着院中人道了一句该用膳了,于是罗养青便收剑。薛相颔首,又想起他喉咙的事,不禁问道:“嗓子还没好吗?”


    葱郁梅树下,罗养青看向薛时依。


    是她说他喉咙肿了说不出话的,他的喉咙想要好,得要她解禁才行。


    薛时依嗯了一声,“应该好了吧。”


    少年郎松了一口气,回薛相,“多谢大人关怀,已无大碍。”


    旋即,他又朝走远的女郎开口,声音略低沉,清淡如玉。


    “我名罗养青。”


    薛时依走在前头,愣住。


    罗养青?


    那个前世荡平北边蛮族,勒石燕然的冠军侯?——


    作者有话说:(2025.09.24)2312字


    ——————————


    大概就是————


    罗养青:卖惨是吧,打断施法。


    陆成君看见罗养青,只觉丹青化人,冷笑:好啊,因为被爱,所以(丹青)长出了血肉是吧。


    罗子慈:叫他青青。


    游芳雪:开团就跟。


    ——————


    室友看了我的小剧场,让我写点阳间的东西。


    没事正常,我备考时一向精神失常。


    字数没达标,我正在冷静地等待罚榜。


    第33章


    薛时依对罗养青的了解停留在旁人的只言片语, 印象不深。


    只知道他骁勇善战,盛名远扬,称颂的诗文从北地传抄到江南, 落在说书人抑扬顿挫的且听下回分说里。


    虽然她在北地呆了两年, 但没和他打过交道。回想起来,每回都似乎巧合地错过了见面。


    北地苦寒, 陆成君和太子所谋算之事也凶险。一开始,陆成君希望她留在江南。


    不过正因凶险, 薛时依才想坚持去北地。


    她做不到旁观。


    此行她和他的路不一样,他求庙堂高,她拓商旅宽,但也不是不可以殊途同归。


    军队需要粮草,北地有大片土地需要耕种, 这里百姓生活不如大景其他地方富足, 甚至连繁盛的香料贸易都在此处显得乏力。想要拓开北地的商路,要花很多心力,还要说服各方连结。


    所以薛时依刚开始到北地时很忙, 辗转于不同地方。陆成君从军营回来时,总要策马去不同城中寻她, 相处两日便又分离。


    等到生意安定下来, 薛时依就毫不犹豫地在离大军最近的城中置办了宅子定居,这样陆成君回来也能少费些功夫。


    从那时起,便偶尔会在城中见到些北地将领, 不过还是没遇见过罗养青。


    知道她有些好奇那位将军,有一回,陆成君在书房里沉默一会儿,为她做了一幅那人的画像。薛时依瞧过, 只觉得没有传言中那般锋利俊美,也没太在意。


    可眼下——


    薛时依猛然回头再看了看罗养青,只觉三庭五眼、眉目唇齿,都与画像大相径庭。


    难道罗养青几年后长开了,变了模样?


    她下意识否定了陆成君撒谎的可能。


    梅树下的罗养青还没迈出一步,就莫名挨了前头女郎狠狠的一眼,他唇抿了抿,些微委屈地摸了摸鼻子。


    为什么,又生气了。


    京城的女郎,都这么阴晴不定吗?


    用过晚膳后,薛时依在书房里跟薛雍阳谈了点事。


    她说了说为祖母回京做的准备,又问他有没有查到太子母族陈氏的异样。


    薛雍阳摇了摇头,“暂时还未。”


    算了,也不急于一时,薛时依点了点头,眉间夹着淡淡躁郁。


    “你怎么了?听见罗养青名字后就不对劲了。”


    看他与罗子忆别无二致的相貌,想来肯定是罗家人,薛雍阳不知道薛时依怎么反应那么大。


    “我正要和你说此事。”


    薛时依叹了口气,简单把罗养青前世的生平介绍给了他,又抛出自己的忧心。


    “前世他未曾做过我的护卫,应是在京中呆了一段时日便回了北地,今生却来了薛府,我担心世事生变。”


    若影响北地战事,那就是大罪过了。


    薛雍阳摆了摆手,“我倒觉着不必太忧心。观他举止,不像是心性不坚定之人。既然罗养青身手过人,在京城留上一段时日也好,或许能帮上我们不少忙。”


    木已成舟,便顺其自然。


    只是对于其他地方,薛雍阳不免有些疑惑,“你前世在北地呆过,怎么会没认出他?”


    世上人但凡与罗子忆有三分像的,薛时依应当都会留下印象。


    “可能没有缘分吧,我只见过他的画像,但画像与人丝毫对不上。”


    薛时依轻描淡写。


    “谁作的画,这么拙劣。”


    “陆成君。”


    她幽幽道。


    薛雍阳扬了扬眉,想笑但瞧见她眼中那抹不悦,便又止住,没再开口。除开薛时依外,他见过最善丹青的人就是陆成君。


    事情,好像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书房外植着大片青竹,被檐下宫灯照亮,绿荫婆娑,室内垂着两只小木鹤,长喙衔着线香,香气幽微。薛时依扶着书架,心不在焉地取下一本书,翻开后只是木然盯着上面紧密的墨字。青黑色密密麻麻,爬满心间。


    莫名地,她竟觉得自己也不了解陆成君了。


    他与游芳雪间可能有的旧事,他画的像,他避而不谈的过往,他在佛前说不求夫妻缘,诸如此类的事,与他平日的举止矛盾着,让人很困惑。


    薛时依不喜欢斤斤计较,但是也不喜欢被有意欺瞒。


    她心头现下正压着火气。


    “想不通就去问吧。”


    在她身后,薛雍阳抽走了那本书,凤眸一挑,看见上面写着蜜浮酥柰花的做法与风味。竟是本食谱,他不禁失笑。


    “可那都是前世的事。”


    “前世的陆成君和现在的陆成君性情迥异么?”


    这食谱编得甚有意思,薛雍阳摸着下颌,边翻边问。


    薛时依默了默,“不迥异。”


    陆成君和前世相比,虽少了历遍风浪的深沉,但性情举止,平日里的习惯等等其他都分不出区别。


    所以追灯节上,他向她问自己前世的不像话,她答了些有的没的,也是因为找不出什么错处。


    “那不就结了?反正照我看,陆成君上辈子会做的事,这辈子照样做得出来,且不提他还频频梦到前世。”


    “虽有信鸽每日替他传信,但他未必会把亏心事写上去吧。话说那肥鸟今天是不是没来?”


    “你不如直接去问他好了。”


    线香燃了好一会儿,凝住的香灰断了一截,落在银盘里。


    良久,薛时依点头,“嗯,我会问的。”


    *


    翌日,晨时微雨,京郊金黄的田野间偶见窃蓝小鸟,缀在稻禾间蹦蹦跳跳,甩去尾羽的水汽。


    今日过后,千山书院要放两天学假,是以踏进学堂的贵女们步履都带上几分松快。


    按照安排,这堂课的授课士子应当是沈令襟,但钟声响后,来人是陆成君。


    他眉目疏朗,美仪容,月白衣袍衬得人如玉。这少出现在甲字堂的夫子温和解释说,他是替了沈令襟。


    陆成君年少成名,博涉群书,授课时深入浅出。每逢疑难,只需三言两语,便使堂中学子豁然开朗,心中暗叹美名不虚,难怪书院里那帮混账的乌衣子弟对他也恭敬有礼。


    课中,偶有若有若无的目光轻轻落在薛时依身上,但她正襟危坐,不为所动。


    陆成君微顿。


    信鸽已两日未至薛府。


    在意此事的人,只有他吗。


    一堂课毕,夫子离开学堂。


    没过多久,薛时依放下笔,对着罗子慈和游芳雪低声交代:“我出去一趟,下堂课再回来。”


    甲字堂的贵女身份不低,有时课上不见人影,有些好脾性的夫子也不会追究。


    千山书院揽山拥水,占地辽阔,享栋宇之安。除开学堂、书阁、内围场等必要场所,也有供人闲庭信步的游园浅潭,院内广植修竹古树,林壑深深,风致尤美。


    曲径通幽处,薛时依停下脚步。


    她转身,看见身后跟来的郎君,满林青竹的幽深风致,都逊色于他如画眉眼。


    “时依。”


    陆成君唤她一句,语调缱绻。


    他执了她的手腕,语调低低地告状,“信鸽被莽夫伤了,两日都未能送信。”


    莽夫两字被刻意咬重一点。


    薛时依鸦睫颤了颤。


    他还在她面前扮可怜,但却没察觉他自己无意识对她更亲昵,更黏人了。


    他肯定又想起些什么了。


    “罗养青同我说过了,他惊得信鸽返飞,于是一路追到了陆府。”


    薛时依抽了抽手,没抽动。再抬眉时,陆成君如墨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沉沉如夜。


    “你怎么没把信交给他转送?”


    陆成君顿了顿,“那是我们两人的信,不想交给无关的人。”


    薛时依淡笑,“也是。不过也巧,还记得我那日同你说我遇到一个长得很像我义兄的人吗?他便是罗养青。”


    “你与他见过后有没有觉得他眼熟?昨夜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令我想起些上辈子的旧事。”


    她说一句,陆成君的心便沉一分。


    “还记得的,”他一件一件地答,“但是不眼熟。”


    薛时依盯着他。


    “你这两天没梦到过什么吗,对罗养青真的不眼熟吗?前世你还为我做过一幅他的画像。”


    她唤他,语气冷然。


    “陆夫子。”


    听到这疏离称呼,陆成君心神一震,瞳孔微缩。为了罗养青的事,她对他用了这样生疏的称呼,明明那人与她相识不过几日——


    他蓦地说不出话。


    见此,薛时依还有什么不明白。如果她当真冤枉了陆成君,他的反应必然是委屈的,怎么会是现在这副神情。


    薛时依气恨地咬了咬唇,叹了口气。


    她声音低落,隐有哭意,“陆成君,你明明想起来了。你为什么总是瞒着我?你这样是欺负人。”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所有事,只有我一个人走不出来。我不知道你前世心里是否一直有旁人,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佛前说那句话,也不知道你为何要乱作画像。这些疑问堆在心里久了,其实我也会累,但因我在意你,所以一直坚持着。”


    “如果上辈子没有机会开口,我想这一世应当坦诚。如果你总是回避,总是欺瞒,我真的会很困扰。陆成君,不能事事都由你做主,顺你心意的。”


    盈着热意的,伤心的泪珠,落到她手腕上。


    “对不起,时依。”


    泪珠不是她的,是陆成君的。


    他比她高,四目相对时微垂着眼,鸦睫下是隐隐的水光,眼尾微红,连带着泪痣也如血。


    “但没有事事顺心。”


    与薛时依有关的事,明明都很不顺。


    今生第一回见面,为她拾的罗帕,她接过又扔掉;刚开始时,她对旁人都和颜悦色,对他却有些疏离;后来渐渐能忆起前世,可梦又来得太慢,他每夜喝的药汤苦涩,醒来无梦时心觉怅然,有梦时又惶惶。


    他知道梦里的陆成君在怕什么。薛时依对每一个人都可以真诚以待,他动心后有时会惊觉自己或许并不特殊,只是比别人多一道赐婚圣旨。她从前有未婚夫,后来无论是到江南还是北地,总随身携带着那几幅画像。


    无论是从前还是后来,他好像都争不过。


    如果有一天她遇见那个真正特殊的人呢,她想离开的话,他怎么办?


    前世的陆成君有十年的时间去想法设法地在薛时依心里占一席之地,可是轮到他,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让人识破了?


    “都是我的错,若要求得时依原谅,我该怎么做呢?”


    陆成君闭眼忍住泪意,轻声问她。


    无论如何,他不要放手。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再隐瞒。若你要我向罗养青道歉,我也可以。”


    虽然那人和薛时依才真正相识几天,她就为其出头,让他觉得心头酸胀,但是眼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薛时依。


    只是下一刻,学堂中央传来铜钟声,昭示着又一节课开始,离开学堂的学子该回去了。


    陆成君望着眼前人,不知道她是否要走。


    他不想她走。


    忽地,薛时依抬手,用指腹抹去他的泪。


    “我不要你向罗养青道歉。我们之间的事,他掺和不了。”


    “我要回去了,但我们还没谈完。如果你还想谈,就晚上来薛府见我。”


    薛时依开口,清亮的眸中倒映陆成君微怔的神色。


    她要让这清正君子做一回红拂夜奔,消解她的薄怒。


    “罗养青武功过人,你自己想办法避开他。若是被谁察觉了,我不会管你的清白的。要是被护卫发现,你会被送出府,但要是被我哥抓住,你可能会挨打。”


    “当然,你也可以不来。若是太晚,我就自己睡了。”——


    作者有话说:(2025.09.27)3615字


    (2025.09.28)375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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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吵架在我粗糙的大纲之外,只是写到这里时突然觉得该写。


    这或许叫做,顺故事其自然。


    嗯,要是我一会儿又觉得不行,我就立马锁章!


    第34章


    回学堂后, 薛时依朝等着她的罗子慈和游芳雪眨了眨眼,风轻云淡地坐回了书案前。


    “我都解决了。”


    和煦的天光穿过花窗落在讲着修礼修德的书上,她耳尖悄然飞上一抹红霞。


    是了, 她解决了, 她的解决之法是约陆成君夜里私会。


    还说要是他被逮住,她不管他的清白会不会坏, 还要任他挨打。


    好一个登徒子,话本子里也找不出更混账的了。


    薛时依知道自己这是犯起混劲儿了, 但不能赖在她身上,谁叫陆成君的泪掉个不停。


    他的泪比青竹叶尖凝的露更可怜,她的怒气因此淡了些,但又守着原则,打定主意不让这件事糊弄过去, 因此五味杂陈下一时冲动, 便提出了那样离经叛道的主意。


    这算,调戏吧。


    生平第一次调戏人的薛时依咽了咽口水,竟然对晚上感到些紧张。


    云卷云舒, 半日很快过去。薛时依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清点完回府要温习的功课后, 身子往窗边挨了挨, 伸手掀起了帘子。


    在一旁策马的罗养青敏锐察觉,随即落下目光,凤眸微挑, 无声询问怎么了。


    “待会儿用完晚膳,你想上街转转吗?”


    她觉得还是把府里最厉害的打手支开好了。


    “你想上街?”


    薛时依抱臂,摇摇头。


    于是,罗养青也抱臂, 摇摇头。


    好吧,这算是努力过了,她悻然放下帘子。


    回薛府后,薛时依先去了书房,虽然她自个儿的芙蕖院里有小书屋,但是她更偏爱全家人共用的这个大书房。


    眨眼就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时辰不早不晚,刚好是薛雍阳从官署下值的点。他也来了书房,旁经她时手痒摸了一把她的头,然后自然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


    薛时依忍了,抬头,轻声细语地唤他。


    “哥哥。”


    他浅褐色的眼珠子移了移,嗯了嗯。


    “待会儿晚膳后,你带罗养青出府转转吧。”


    要是能把这个魔星和那位打手一起打包送出府,就再好不过了。


    薛雍阳瞥她一眼,慢腾腾地答:“不要。”


    每逢她轻声细语地喊哥哥就没好事,果不其然,莫名其妙叫他和罗养青出去逛街,他和他出去有什么好逛的。


    薛雍阳刚要纡尊降贵地问她打不打算去,却见薛时依啧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抱着书走了,背影决绝。


    这坏脾气,他嘁一声。


    离晚膳还早,约莫一个时辰,薛时依先回了自己院子。


    她已经试图支开过家里最难对付的两人,但都没成功,也不知道一会儿陆成君要如何来见她。


    其实只要进了府内都算好办。因着少时的经历,薛时依并不爱让侍女贴身伺候,她院中人少,且除开洒扫和必要事务,侍女们不进里屋。


    这习惯多年未改,陆成君如果忆起,就能方便他夜奔而来。


    薛时依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


    罢了,她为什么考虑这些,现在是做了亏心事的陆成君要花心思使手段来讨她的开心。


    他那么聪明,又神机妙算,总能找到办法。当初也是这样,在众人一筹莫展时,他独自一人就把失踪了好几年的太子殿下从某处无名之地里翻出来了。


    日头西斜,渐起红霞。


    薛时依先前是嫌弃薛雍阳碍眼才离开了书房,其实她要看的书还没看完,但离了书房后松懈下来,惫懒的心思便一点一点挤了出来。


    学以恒为贵。


    不喜欢半途而废的薛时依心里默念了这一句,她抱着书踏进自己的小书屋,门帘掀开又落下,珠帘如雨,分散又合拢。


    重重帘幕,像要阻拦人进去。


    唉。


    她的意志又摇晃一瞬,不得不对自己再默念一句劝学良言,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


    “啪嗒”一声响,怀里的书落在地上,杏眸中倒映出书屋里的颜如玉。


    外头的侍女听见些微声响,关切道:“女郎?”


    薛时依听见自己冷静的答语,“没事,不用进来。”


    小书屋的卷帘早就放下来了,室内有几分昏昧,漏进来的几缕秋光里,光尘纷飞。面对着书架的白袍郎君取下一本书,修长的手指抚过书页,他周身气度淡然如兰,美仪止,毫无闯入别人家的羞愧。


    薛时依咽了咽口水,想起金屋藏娇。


    转过身的玉人走近,帮她捡起书,眉目含笑,语气低柔。


    “时依。”


    他垂了眼,为自己的出现作解释。


    “你的护卫武功太好,我只能来早一些。”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赶在罗养青回来前就潜入薛府,当然有其他方法,但是从书院离开后,陆成君心里便只有薛时依对他的命令了。


    他们还没谈完前世的事,而他一刻都不愿迟了。


    “你来了多久?”


    薛时依从惊讶里回神,直觉他肯定在小书屋里呆了很久,不知道有没有用午膳,她无边际地想。


    陆成君目光移向书案上点的香,那是他来时点上的,如今已快要燃尽了。


    “不久,只有几个时辰。”


    那就是连午膳都没用了。


    薛时依脸颊鼓了鼓,把他按到圈椅里,“坐好,等着。”


    她掀帘出屋,在外头吩咐侍女,“叫小厨房做些吃食来,我有点饿。记得跟母亲说一声我今天心口闷,不想去偏厅用膳,就在自己院子里吃。”


    “我要温书,没有叫人的话,不要直接进来。”


    把一切都交代妥当后,薛时依快步走回了书屋。陆成君还端正地坐在圈椅里,静静等着她。不过几个时辰,从书院换到薛府,攻守之势异也,他成了乖乖听话的那个人。


    早上教训过后,这人似乎安分许多了,不再耍花招。


    薛时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对方无辜回望,静默间,她又转身出去了。


    陆成君搭在膝上的指节微动,顿了顿,没有起身。


    再回来时,薛时依拿着几幅丹青像,上面的人正是陆成君上辈子就在意得不行的那位。


    他目光凝过来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薛时依坐到书案前,把丹青像小心地铺平。


    “这是我义兄,他叫罗子忆,是子慈的亲兄长。”


    “他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她道,压重了某个词的音,“虽然不明白前世你对此有什么误会,但我与他相识时只有五岁,而他已经十七了。”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可靠的兄长,跟薛雍阳一样。”


    前世陆成君对罗子忆的事一知半解,醋倒吃得勤快,真叫人又气又笑。薛时依想拧他的脸,问他到底明不明白兄长一词的意思。她也确实那么做了,捏着他的脸颊,柳眉微蹙,一副责备情态。


    陆成君朝她凑近,让她捏得更轻松。


    “我知错了。”


    薛时依记漏一点,这人认错认得也很勤快,眼都不眨的。


    “只是我那时觉着,爱屋及乌也很可怕的。”


    他斟酌语句,坦诚说起对罗养青的敌意起因。


    前两天狸奴把瓷杯推下桌时,他原本要责备的,但是莫名想起薛时依抱着它的模样,所以又作罢。


    陆成君只有一点爱屋及乌,但是效果显著。


    “我没那样想过。”


    薛时依摇摇头,想要松手,却被他按住,继续贴着他脸颊。


    “对我来说,罗子忆是罗子忆,罗养青是罗养青,尽管样貌相似,但他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她的语气轻而有力。


    不可否认,看见罗养青时,她偶尔会想象,如果罗子忆没死,是不是也会这样意气风发。


    但罗子忆就是罗子忆,不会被任何人替代,罗养青也同理。


    “时依,我明白了。”


    陆成君低声道,语意诚恳。他倾身拥住人,两人的墨发落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她这样坦然,心意也已经很分明,而他向来知冷知热,若到这一步还不明白她的澄澈,还要无理取闹,只会显露出蠢笨与傲慢。


    陆成君的怀抱温和又带着暖香,薛时依在他衣襟前埋了一会儿,然后想问现在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了,却感受到他下颌轻轻抵在自己头上。


    他微叹了口气,似是开口前斟酌了一番,说话时,她能感受到他胸膛轻微的震动。


    “那,王策也很讨你的厌吧?就算没有赐婚,是不是也不会看上他。”


    提到这人,就无端刻薄了些。


    这样吐露衷肠的机会不多,陆成君想将前世的晦暗都了结。


    除开王策,他其实还有想问但不敢问的话。想问可不可只看上他一个,想问今生没了赐婚她还愿不愿意同他结发,但这些都有些遥远。


    她还未及笄,京中适龄的倜傥子弟还很多,他扼杀不了的可能也还很多。


    将来的日子还长,所以,他必须努力争。


    说起王策,薛时依只觉得自己被触到了霉头,有些意外这个连提起都不太值当的人竟也在陆成君挂心范围里。


    前世她对待上门求情的王策的态度够差了吧,就差没扇他了。


    “当然了,”她没好气地回应,“还有谁,你要不一起问了吧。”


    “那沈令襟,你觉得他如何?”


    薛沈两家交好,沈令襟性情好,相貌佳,且与薛时依相识得早,两人之间极为熟络,今生陆成君把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也曾因此黯然过。


    听到这话,薛时依呆了。她回想起过往种种,思索自己是否薄待或虐心过陆成君,竟害他这样没有安全感。


    “我看待你和看待其他人难道是一样的吗,陆成君,原来你不懂偏心这词么?”


    她不高兴,“不准抱了。”


    陆成君当然不会松手,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盯着她的发顶,慢吞吞地开口:“嗯……好像有点听不清。”


    他心头灌足了蜜,而薛时依揪着他胸前衣襟,狠狠上手锤了几下,陆成君微微咳嗽,依旧岿然不动。


    好无赖的君子。


    一番挥拳,薛时依有点累了,脸颊泛红。


    “你问够了,该我了,”她说,“前世我听闻过你年少时有过一桩情缘,但十年来我都不曾知晓内情,现在想问你一个真假。”


    “我年少时的情缘?”


    陆成君语气诧异,他第一天知道自己身上还背着这样的债。


    他什么时候有过薛时依以外的情缘了?


    “嗯,就是他们说,”薛时依顿了顿,“前世你和芳雪两情相悦,但因赐婚而被迫分离。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后来你会在佛祖前说来世不求与我的夫妻缘。”


    陆成君闻言愣怔,不自觉拧眉。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时,他正色,眉目凝重,目若悬珠的眸与薛时依的杏眼相对,流露出令人动容的真意。


    “时依,我向大景起誓,我接下来所说绝无虚言。”


    “不求夫妻缘一事我还未记起,难以向你解释,但是我与游芳雪的情缘完全是妄谈,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与她都从未起过那种心思。”


    他停了停,忽地莞尔。


    “虽然没忆起全部,但我确定这流言就是冤枉了我。因为后来游芳雪明明是与——”


    陆成君在薛时依耳边低语了一个名字,她顿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否定,“怎么会是他?”


    如一道惊雷轰在头顶,薛时依晕头转向,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陆成君的话。


    “就是他。”陆成君很是肯定。


    随着他话语一道落在薛时依耳边的,是书屋外侍女的声音,“女郎,吃食已经好了,要端进书屋否?”


    “没事,我来拿。”


    缠人郎君终于舍得放人,薛时依挣出他的怀,揉着额角走出书屋。她还没能良好接受那小道消息,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门旁铜镜里,照出她红晕未消的脸颊。


    薛时依站在门帘外,眼睛寻找着侍女,她很快便看见了那丰盛的食盘,和侍女身边站着的金质玉相的郎君。


    她背上顿生冷汗。


    薛雍阳怎么突然来了?——


    作者有话说:(2025.10.13)3837字


    ——————————


    沈令襟:竟然还有我?


    第35章


    陡然见到他, 薛时依既心虚又情绪复杂,百感交集下欲言又止。


    她让侍女把食盘放下,然后问薛雍阳:“找我什么事?”


    薛雍阳没品出不对劲, 因为他正在意着别的事。他抬了抬下巴, 小心试探,“你不去偏厅用晚膳,是生气了?”


    生气?


    薛时依琢磨了一下,把这话对应上先前叫他带罗养青出府逛逛的事。


    她摆手要说没有生气, 但薛雍阳开口得更快些。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了,”他抱怨,“我之前怎么没看出你对罗养青这么上心——”


    倏然,薛时依踢了他一脚, 硬生生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上什么心, 你胡说八道。”她连忙反驳,有意地大声说话。


    里头还有个心思重的,一会儿又叫他想多了怎么办, 哄人很累的,别给她找事了。


    薛雍阳小腿无缘无故吃了一记, 疼得咬牙, “薛时依,你还狡辩,你的火气明明都藏不住了。”


    他长臂一伸, 拽住她的后领,“谁教你赌气不好好吃饭的,跟我去偏厅。”


    薛时依当然不肯走了,她还要把食盘带进去给里面那个饿肚子的, 哪儿有空去偏厅。


    “薛雍阳,我没赌气,你快放开!”


    此时此刻,兄妹两人都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


    “好了,哥哥跟你道歉,”薛雍阳语气和缓下来,“既然你没闹别扭,为什么不去偏厅用膳?”


    薛府用膳讲究一个整整齐齐,没有要紧事由,全家人都会到。


    薛时依太阳穴发痛,一口气上不来,她又不能告诉薛雍阳,是因为她书屋里藏了个郎君。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在自己院子里用膳更有胃口。”


    她把薛雍阳往院子外推,“走吧走吧,别乱操心。”


    薛雍阳耸了耸肩,没打算离开,“好好好,知道了,那我陪你吃好了,我也不去偏厅用膳。”


    “去给我拿一副碗筷。”


    他吩咐侍女,漫不经心地打量食盘中的菜肴,目光却突然凝住。


    “这儿怎么已经有两副了?”


    薛时依心一跳,面上却自然无比,“谁说我想跟你一起用膳了,少自作多情。”


    她抄起多余的碗筷,递给薛雍阳,“多的送你了,拿着快走,不要打扰我用膳。”


    他下意识接了碗筷,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她举止流畅,丝毫无异样,便也没多说,蹙着眉离开了。


    人走后,薛时依松了一口气,背上已经都是冷汗。她让侍女退下,自己拿着食盘进了小书屋。


    只是出乎意料地,书屋里空荡荡的。


    檀香静静燃着,书案上她的功课摞得很整齐。但并没有人影,先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了无痕的梦。


    陆成君走了吗?


    薛时依放下食盘,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神。


    其实走了也正常,要说的也说完了,剩下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就是前一刻还在你侬我侬,眼下却不见人影,让人不禁怅然若失。


    她放下茶杯,起身,扭头就看见薛雍阳靠在小书屋门前瞧她。


    刚才的事,他还是生疑了。


    薛时依懵了一下,心下顿时了然。她磨了磨后槽牙,骂道,“你怎么又来了,到底想干什么,没完没了是吧?”


    她挥拳就要揍人。


    见真的要挨打了,薛雍阳极快环视了一圈书屋,然后举起双手退了几步,挑眉,“关心你还有错了,那我走就是了。”


    他这回真走了,薛时依盯着他离开院子,然后把门锁上了。


    等再回到书屋,一进去便抱了满怀的暖香,她嘀咕一句,“还以为你走了。”


    藏得真好,她最开始也没发现。


    陆成君轻笑,逗她,“时依想让我走吗?”


    薛时依才不接茬,“你想走吗?”


    “我不想,”他朗笑,“见你第一面,我就不想走了。”


    薛时依整个人被圈在陆成君臂环里,她的下巴就挨在他颈侧,他直白的话语反而又叫她觉得脸热了,带着热意的脸颊贴着他白皙的皮肤。


    他的拥抱好紧,力度控制得不是很好,她能感受到一点莽撞与青涩,这独属于尚年轻的陆成君。


    “先用膳吧,垫垫肚子。”薛时依轻拍着他后背,小声地开口。


    多的碗筷被薛雍阳祸害了,这顿饭薛时依吃得有些艰难,陆成君倒是谈笑风生。


    用完膳两人移步到盥洗室,漱口,整理衣冠,聊着闲事。金乌西坠,晚霞掠过京城四通八达的官道,尽收于天际,秋日的夜色总是来得很快,抬眉一顾便已是暮色四合。


    屋里点上灯时,两只人影浅浅落在屏风上,缱绻柔和。


    时辰不早了。


    相顾间,两人一时静然,等着对方开口。


    薛时依知道自己该把这人送走,但总归有点舍不得,有点没尽兴。


    夜色朦胧,勾动些微情丝与回忆。前世分别时,他总是做什么来着?


    她拉着他的衣襟,让毫无防备的郎君低下头来,距离近到鼻尖相撞,痛里带一点痒。


    薛时依说:“都私会了,做一些私会该做的事罢。”


    是了,缺了这一步。


    她煞有介事地抿了抿唇。


    陆成君眼睫颤了颤,“时依……我不懂。”


    薛时依哦了一声,并不相信。她搂着他脖颈,抬头亲过去,唇贴着唇,他的唇形状很好看,亲起来很软。


    她等了一会儿,等陆成君更进一步,他却没有动,只是呆呆被她吻,他心跳很快,喉结滚动几下,脖颈与耳尖都发红,好像被轻薄的俊俏白面书生。


    前世的陆成君很会亲,今生的陆成君只会被亲。


    他居然真的没有梦到过这些,所以无法展现出一点熟络,薛时依觉得好笑,那他的梦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呢?


    好正经的梦。


    既然如此,她决定不继续亲他了,不然显得她很流氓。但唇移开前,薛时依小小地舔了下他的唇珠。


    陆成君已经被亲得迷迷糊糊,但对方却突然抽身而去,他下意识失落,跟着凑过去想要继续,等反应过来时,对上的是薛时依笑意盈盈的眼睛。


    她好像是故意的,他觉得这很坏。


    温热吐息交缠,陆成君还在试图恢复冷静,薛时依则率先开了口:


    “夜深了,你……”


    她已经尽了兴,认真考虑着怎么把人送出府,陆成君却意会成另一种意味。


    或许因为这世间也没人会在刚亲过别人,就盘算着赶走他的?


    “留下……也可以的。”


    他犹豫了片刻,随即打破了今天来薛府前对自己三令五申的规矩。


    并不深入的吻,却已经让人混乱。


    陆成君将修长的手指搭在衣襟处,缓缓褪下外袍,途中移开目光不与她相视。灯烛如豆,眼为情苗,他眸中含着星星点点的青涩与情意,如长夜星斗。


    “但最多打地铺,”他补了一句,热气攀上耳尖,展露出清白正直与不可侵犯,“我不能睡床的。”


    规矩可以不守,但有些原则还是必须恪守的。


    薛时依沉默。


    得陇望蜀一词用在陆成君身上真是妙极了。


    另外,前世今生,他好像都很爱睡地铺——


    作者有话说:(2025.10.16)2321字


    ————————


    最后还是把人送走了。


    这好像是第一次亲?[狗头叼玫瑰]


    ————————


    现在就是尽量每天写完就发[狗头叼玫瑰]


    下章走剧情,再不走我都要忘了怎么写了[捂脸笑哭]


    第36章


    正是初晓, 夜寒未散,京城弥漫着薄雾,薛府庭中芭蕉叶如洗, 翠色欲滴。


    今朝祖母回京, 薛时依为此起得很早。薛清是她用信一封一封请回来的,早些年祖父仍在世时创制过一套暗语, 她就是靠这暗语把重生的事情也告诉了薛清。


    理所当然地,书院那边又告了假。


    薛时依上马车时, 罗养青抱剑立在一旁。他今天束的是赤红发带,被凛然秋风拂过,垂在肩前,与暗调的玄色衣袍相得益彰,墨瞳沉沉, 里面思索的意味很明显。


    “怎么了, 在想什么?”


    她停下动作,好奇询问。


    对方直言不讳地答了。


    “在想你为何总是告假,功课却还是很好。”


    薛时依微笑着捏紧了拳, 她就不该问。这个写得一手狗爬字的家伙也好意思说她,前两日她爹请他帮自己抄一篇文章, 罗养青才写了两行, 围观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沉默。


    说狗爬字已经是抬举,更像蚂蚁爬才对。


    猛然间,薛相明白世间无人会再像罗子忆。不过他对罗养青还是很好, 依旧把他视作值得疼爱的小辈。


    并且毫不心软地布置了练字的功课。


    “你今天的字练了吗?”


    闻言,罗养青登时眸色一黯,随即闭上了嘴,默默神伤起来。薛时依压下喉咙里痒痒的笑意, 只觉得未来名震四方的冠军侯在少年时曾被当朝宰相逼着练字这件事,说起来还蛮有意思。


    京城秋景如旧,摊贩的竹筐里满是橙黄橘绿,青石路上覆着落叶,长空澄澈,远山层林尽染。去城门口的官道明明还是那日去接罗养青的那条,却似乎蕴着不寻常的声势。


    见到城门前带着长公主府标识的马车后,薛时依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觉。


    长公主回京的日子与祖母回京的日子,竟很恰巧地撞在同一天。


    认真地说,薛时依对长公主的印象不好不坏。


    前世太子回京时,长公主主动卸下了监国的重任,不像二皇子一样决心为权争个你死我活。不过那时她年岁已高,又身患重病,这一退应该不只为了家国,但无可厚非。


    而谈起长公主本人,无人不赞一句英姿飒爽,真乃当朝女子典范。其少年时便驰骋疆场,骁勇善战,多亏她镇西有功,异域商路因此发扬光大,薛时依作为商贾,受益良多。


    只是薛时依又无可避免地想起前世偶然提到长公主时,陆成君的奇怪神情,他眸光浅浅,意味深长中,又带着一丝怜悯。


    她前世还是心太大了,要是早知道会重生,就该找个机会把陆成君绑起来,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全部问清楚。


    薛时依想得直乐,忽然听见有人唤她。


    “薛女郎。”


    这声音很不耳熟,她侧头看向出声处时,罗养青也上前一步,守在她身侧,长剑无声出鞘半寸。


    这人薛时依也不熟络,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好巧。”


    周行之莞尔,他本来就好看得不似凡人,今日的装束也很特别,玉冠清透,革带镶金嵌玉,天缥色衣袍上每一处纹样都繁复华贵,这一套或许惹眼,但极其衬合主人的容貌。


    薛时依一眼望过去,感觉他今日心情似乎很好,比起那时在华岩寺中冷然模样不知软和了多少倍。也是,对方想必是来迎接长公主和驸马的,亲子团聚本就是天大的喜事。


    只是她没想到他主动会对自己道巧,两人间仅有萍水相逢的缘分,不知道巧在哪里。


    薛时依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四周,确定周行之说的是她没错,也不再多想,摆出贵女一贯的笑貌,疏离有礼地同他打交道。


    “母亲昨日传信于我,说路上遇见薛清帝师,便邀了帝师同乘。”


    他掀唇,噙着笑,“方才又来了信,应该至多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会到了。”


    薛时依随声附和了两句,心里嘀咕长公主府的信使还挺勤快。


    但下一刻,周行之神色淡然地抬了抬手。远处苍穹上不断盘旋着的一个黑点似乎有感,慢慢变大。


    等离得近了,才能看出原来那是只苍鹰,爪牙锋利,翼展极宽。


    只是它正不偏不倚地,直直朝薛时依俯冲而来。


    眼见来者不善,罗养青剑眉一拧,伸手就要拔剑挥出。薛时依眼疾手快,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她用尽了力,将他的手按停在剑鞘,甚至让他愣住。


    她咬着牙,悄悄朝他打眼色。


    敢动长公主府豢养的鹰,不要命了?她有薛府做靠山,顶多被训斥,罗养青只是一个小小护卫,倘若真的敢拔剑杀鹰,太子殿下也不一定能保证他届时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薛时依之所以对长公主殿下的印象不好不坏,正是因为长公主是出了名的跋扈傲慢,身为天潢贵胄,却奉行尊卑有别。她的功绩青史留名,举目共睹,可私德也时常被言官诟病,他们说长公主殿下眼中有家国,心中却无苍生。


    当今圣上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偏心甚重,长公主的权势达到了顶峰,说是大景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总之一句话,惹不起。


    周行之瞧了薛时依一眼,见她额间有冷汗,觉得很有趣。他抬臂,那苍鹰便盘旋了半圈,最后挑准角度,稳稳当当地停在主人小臂上。


    它亲昵温顺地低头,衔过周行之给的奖赏。


    一块色泽鲜亮的肉。


    罗养青眼神猛然凝了凝。


    几息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剑柄触了触薛时依的手背,表示自己已了然情况。


    薛时依鸦睫颤了颤,明白他不会再莽撞行事,放下心来。但她不知道的是,对方其实依旧紧绷着身子,随时准备出手。


    “母亲用鹰传信于我,”周行之毫无异色,继续同人闲聊,唇角微弯,“还算便利。”


    方才的事,他视若无睹。


    薛时依想起陆成君养的信鸽,小小一只,但很可爱,它被她抱着跑的时候不会挣扎,也不会伤人。


    薛雍阳说长公主府上的公子性情乖戾,真的没说错。


    “挺好的。”她淡淡道。


    他们相立着,周行之没再出声,但也没离开。他余光一直跟着薛时依,心跳微微加快,这种体验从前没有过,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很新奇。


    见到祖母,果真是一盏茶后的事情了。


    长公主回京的队伍浩浩荡荡,相比之下,薛府带来的侍从与马车就显得简朴许多。


    被披甲侍卫层层护卫的那架车辇中,下来一位鬓发已苍但依旧神采奕奕,目如鹰隼的女子。


    正是薛清。


    “祖母。”


    薛时依迎上去,亲亲热热地喊人。


    薛清颔首,她宦海浮沉多年,周身气势不凡,使寻常人见而生畏。但此刻,她面容中流露出慈爱。


    她身后,雍容华贵的长公主也从车辇中出来,笑问:“这就是帝师的孙女?”


    见状,薛时依躬身行礼,仪容得体。


    长公主的容貌与周行之如出一辙地艳丽,她抬起薛时依的下巴,凤眸扫过,丹唇扬起,“娇俏可人,本宫瞧着挺有眼缘。”


    她抚了抚薛时依的头,“可定了亲?”


    这些长辈,总爱说些薛时依不好回答的话。


    不过有祖母在,用不着薛时依费脑筋。


    “还未及笄,婚配为时尚早。”


    薛清语气随意,她朝长公主略一躬身,“多谢公主护送,老身这就走了。”


    长公主的队伍里随即走出来一对佩刀的双生子,护卫在薛清身旁。薛时依认识他们,女的叫闻九,男的叫闻十,自从祖父逝世,他们便常年伴在祖母身边。


    长公主扬了扬眉,没多说。


    周行之跟在她母亲身侧,离开前,向薛时依道了一句告辞。他神色淡淡,仿佛只随口一说,但此举已足够令人生讶。


    *


    薛清没立马回薛府。


    马车在长街上慢行,她将京城如今的风致收入眼底,最后叫众人在白鹭书院前停下。


    薛时依对此并不意外,走进书院时,她跟罗养青讲话,“这就是子忆哥哥从前就读的书院。”


    正是授课时分,书院幽静清美,极少有人走动。远远朝窗里望去,只见学子潜学致志,学风古朴,与千山书院截然不同。


    罗养青恍了恍神,答,“看起来很好。”


    “当然了,”薛时依笑意盈盈,“这书院可是薛氏世代传承的,花了不知道多少银钱与心思。”


    他们跟随着薛清走过尽是黄叶的梧桐道,穿过长长的游廊,最后踏入一间宽阔别致的院子。这里未设学堂,正厅里陈列着不少画像。


    “这都是历代书院院长,白鹭书院虽归薛氏所有,但是为防止后代子孙失了初心拿书院谋利,所以定下了院长不得由薛氏子弟担任的规矩。”


    薛时依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你瞧,上一任院长是我祖父。”


    前面罗养青还听得好好的,听到这一句就觉得不对了。她祖父当院长,这不就是左手倒右手了吗?薛家子弟的算盘,打得好厉害。


    薛时依忍俊不禁,为薛家正名,“我祖父当了好几年院长后才入赘到薛家的。”


    她祖母才不可能因为一个书院而随意支配婚事。


    薛清年轻时就出类拔萃,才学绝代,力压一众世家子弟,她少年意气浓烈,行事总出人意料,无论到何处都受人追捧,是茶楼里说书先生最爱的人物。


    祖父徐扬成如何取得这位骄矜贵女的欢心,薛时依不清楚。但她能从祖父留下的字画、书信等等遗物中窥见他们的旧日里,含蓄又深厚的情谊。


    祖父身子孱弱,医师断言他难以长寿。他将子女养育成人,受过孙辈膝下承欢,亲眼见过爱人生出华发,撑到那个岁数再离世,其实已经不能算短。但对祖母来说,他又离开得太早,这些年她一直独居于他的故乡,难以忘怀。


    “白鹭书院这一任的院长,”薛时依顿了顿,移步到另一幅画像前,“本来该是子忆哥哥。”


    她扯了扯嘴角,神色温和。


    无论是谁,在想起至亲时,或许都会流露出同一副柔软情态。


    先前意外记起的旧事又浮现在罗养青眼前。


    他闭了闭眼,突然开口道:“先前那人养的鹰,我在草原上见过。”


    薛时依闻言看向他,歪了歪头。


    罗养青慢慢陈述着所知,心头淌过涩苦。


    “那是最桀骜不驯的鹰,性情凶狠,很难驯养,就算从小养也养不熟,再有经验的驯鹰师也束手无策。”


    “除此之外,它喜食生肉,但不仅仅只攻击寻常牲畜。稚童,老者,或者两军交战后,奄奄一息的将士,偶尔也会成为它们口中之食。”


    他少时第一次见到这种恶鹰,是在父母尸身上。


    这些带羽的飞禽,一口一口地啄去血淋淋的皮肉,露出底下白骨——


    作者有话说:(2025.10.17)358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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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宝宝们投的营养液,我亲我亲[亲亲][亲亲][亲亲]


    第37章


    秋风袅袅, 催动梧桐枝桠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叶片。


    手掌大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在它砸到薛时依额头前,罗养青抬手截了下来。


    落木萧萧秋意浓, 正是耕获时节, 硕果熟透。


    他也已经过了提起故去的至亲便哀戚得泪流满面的年纪。


    “我听义父说过,驯养这种鹰有一条捷径可走, ”他继续开口,“就是用蛊虫控制它, 但这样会大大折短鹰隼寿命。不过义父也说是传闻,不知道可不可信。”


    薛时依若有所思。


    又跟蛊有关。


    在她重生后,这东西如雨后春笋般突然迸发在她身边,叫人不寒而栗。


    不对,也不叫突然。这些事前世肯定就发生过, 只是她不曾知晓。


    不过就算假定传闻为真, 长公主府的确是用蛊训鹰,似乎也证明不了什么。那样的权贵人家,有着数不尽的奇珍异宝, 府上幕僚不乏能人异士,擅长用蛊并不奇怪。


    不过还是值得多多留意。


    “嗯, 我记下了。”


    薛时依决定待会儿就把此事交代给薛雍阳。


    重游一趟白鹭书院后, 薛清终于舍得回薛府了。回府路上,薛时依被叫上她的马车。


    信上得来终觉浅,薛清有一堆好奇的事想问薛时依, 但也知道此处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所以只能在马车上与她闲闲聊天。


    “你如今在千山书院念书?”


    被祖母搂在怀里的薛时依点点头,正要撒娇着抱怨之前在骑射课摔了的事情,却忽地听薛清继续道:


    “其实好多年前我也想去千山书院念书。”


    她语气坦然。


    “嗯?”


    薛时依吃了一惊, 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从小听的故事里,祖母一向是打响白鹭书院声名的最大功臣。不料,功臣竟曾经打算过弃暗投明。很好,薛时依决心把这秘密烂肚子里。


    薛清要看的就是她的惊讶,见状心满意足,含着慨叹继续开口,语气悠悠。


    “我年少时性情狂傲,心比天高,虽然知道薛氏子弟必须入读白鹭书院,但打心底瞧不上它。况且,京中与我交好的少男少女全入了千山书院,实在叫我心痒难耐。”


    她那时愤愤不平,认为白鹭书院于她,如池塘于金龙。


    可薛清此后一生,都牢牢与白鹭书院系在了一起。


    薛时依弯睫,知道其中定有一场命运阴差阳错造就的欢喜。


    “你猜猜,我为何留在了自家书院?”


    薛清眯起眼,循循善诱地问起她来。


    这,这怎么猜?


    感觉妄自揣测长辈的旧事也不太好。


    薛时依蹭蹭祖母的手臂,想偷懒逃过此劫,但薛清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只好不确定地开口:“莫非您在书院看见了祖父,然后被迷住了?”


    这话说出来薛时依自己都沉默了,默默地打了自己一下。


    真是对不住祖父。


    薛清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


    这笑声太大,引得马车外的闻九掀帘往里面看了一眼,薛时依不好意思地望着她。见没有异常,她面无表情地对薛时依点了点头,放下帘幕。


    闻九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不爱说话。


    等笑够了,薛清撇去眼角泪花,“虽然不排除你说的可能,但是当时确实不是这么个情况。”


    “我爹娘,也就是你曾祖父和曾祖母,把我狠狠收拾了一顿。但我放话说,就算把我的腿打断了,我也不去白鹭书院。其实那会儿我心里很委屈,却不肯直说,只是反问爹娘,凭什么要我为了一个破书院,将自己的大好年华浪费?”


    这些事轮不到薛时依褒贬,她只是安静听着。


    “你曾祖父大怒一场,把我关在祠堂。我撬锁溜了出去,本打算离家出走,路过爹娘院子却听见有哭声,想了想,遂转道去听墙角。”


    薛清顿了顿,流露出一些愧疚。


    “我娘在哭,劝爹别再逼我去白鹭书院。后来我爹也哭,问她倘若书院真的后继无人该怎么办,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哭。”


    年少的薛清荒诞不经,脾气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但是良心还没黑,最受不了别人掉眼泪。


    朗朗月光下,她红着眼眶推开门,对着她的父母开口。


    “那这样好了,你们跟我打个赌。我愿意去白鹭书院读书,但若一年内,书院内无一人能胜过我,我一定会离开。”


    她没有理由不赢。


    那时白鹭书院还不像现在这般声名远扬,不仅规模不够大,学子能力也良莠不齐。


    然而,到白鹭书院的第一月,薛清输了,她轰轰烈烈的抗争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轻易落幕。


    一切都是因为徐扬之。


    她气得想拉他一起跳护城河。


    这故事让薛时依着了迷,她还想继续听的时候,薛清却不讲了,反倒问起她的事。


    “你跟你那情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改日把他叫来让我掌掌眼。”


    薛时依顿时脸发热,哦一声,乖乖应下了。旋即,她又补了一句,“我觉得您定然会满意他的。”


    薛清挑眉,不太相信。


    “从前我们去拜见您时,”薛时依捧起对方腰间的青铜小镜,力证所言非虚,“您都把这个赠给他了。”


    她清楚这青铜小镜从前归祖父所有,后来祖父将它留给了祖母,祖母对它珍视非常。


    当初知道祖母把青铜小镜传给陆成君时,薛时依心中不免讶异。


    “此话当真?”


    不料,听到这事的薛清却陡然坐直了身子,她眉头紧锁,语气不自觉沉了沉。先前展露在她眉宇间的轻松愉悦此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肃然。


    空气,莫名凝重起来。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薛时依立马摆正了姿态,认真回答:“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薛清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青铜小镜,垂眉陷入思索,良久,长舒一口气。


    怎会如此。


    她怎会将这关乎薛家命脉的信物交给外人。


    “等回了府,你到书房等我,将上辈子的事情与我好好说道说道。”


    薛清相信自己,上一世的她敢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她拍了拍薛时依的肩,“时机未到,这铜镜背后的渊源祖母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相信,一定会有时机成熟的那天。”


    薛时依不知薛清内心的复杂,她对祖母抱有天然的信任,祖母叫她等,那她就等好了。


    只是此刻,她心底幽幽划过一个念头。


    好你个陆成君。


    现在你瞒我的事又多一件。


    *


    今夜薛府的晚膳是不必说的丰盛,得益于祖母的纵容,薛时依又能吃上点小酒。


    宴后,她故计重施,打算再偷偷揣一壶果酒回自己院子。


    醇厚酒水轻轻晃荡着,与烈烈果香一起被封在银壶里,没有溢出半点,只静静等待着有缘人。可这一回,薛时依还没走出偏厅就被薛母拦住了。


    慈眉善目的贵妇人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骂,“看我逮到什么,这是谁家的小酒蒙子?”


    薛时依遗憾地上交了赃物。


    “孺子可教。”


    她失去果酒,得到薛母摸摸头。


    一旁的薛雍阳发出了毫不留情的嘲笑,如愿得到眼刀。


    秋空悬月,皎皎光华将庭中映得亮堂堂,如积水空明。中秋将至,近来夜月总是圆如玉盘,赏心悦目。


    少见地,薛时依碰见在抄手游廊里驻足的罗养青。他长身玉立,仰首,一眨不眨地望着天上星汉。


    “在观星?”


    罗养青想了想,摇头,“在思乡。”


    他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地,又双亲皆亡了。薛时依动了动唇,一时伤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判断不好他需不需要安慰。


    罗养青更豁达些,瞧出她的感伤,露出爽朗的笑。


    “我是想我义父烤的羊了,这时节的羊腿最肥美不过了。”


    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可惜你没去过北地,不知道那滋味。”


    薛时依扬起笑,“那可未必。”


    北地的话,她当然去过。


    夜风微凉,吹散朦胧酒意,薛时依原本微烫的脸颊,慢慢恢复。


    她想慢慢散步回芙蕖院了,却突然听见罗养青说话。


    “薛相让我临摹的诗集里,有一句我很喜欢,”他喉结滚了滚,“就是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其实我现在都快记不得父母的样貌了,他们为心中大义捐躯时,我才六七岁。那天我站在北地辽阔的草原上,觉得自己无家可归,但义父把我带回了军营,然后煮了很大一锅肉汤。”


    薛时依看着罗养青的眼睛。


    她知道了,他不需要安慰,他所经历的痛苦已经瓜熟蒂落,不再有过分的涩苦。


    但他或许需要一个人倾听。


    “我义父是个粗人,养孩子的方式也简单直接,我心情好时,他就高兴地给我煮肉汤,我心情不好时,他就多煮些肉汤,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可以融在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里。”


    安夷将军不是很懂少年人的别扭与哀伤,但是能煮出很美味的肉汤,烤出飘香很远的羊腿。


    父母离开后,安夷将军重新为罗养青赋予了北地的意义,从前他不懂这种情感,后来在薛相给的诗集里读到,原来这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后来他为了把不肯离开北地的我送入京,居然在肉汤里加了蒙汗药。”


    罗养青无奈地笑——


    作者有话说:(2025.10.18)2328字


    ——————————


    小剧场:


    薛清很要强,也确实很强。


    她愿赌服输,留在了白鹭书院,并下定决心要胜过徐扬之。


    后来很多次考核,她都胜出。


    “薛清。”徐扬之唤她。


    薛清冷笑,“听好了,别人可以叫我薛清,你不能。”


    徐扬之沉默。


    “那我叫什么。”


    薛清得意洋洋,“叫我薛赢!”


    薛清天天赢!


    ——————————————


    燃尽啦,补好了字数啦,这两章会缠绕三个人的回忆。


    虽然知道回忆不受欢迎(心虚.JPG),但是我想写很久啦。


    昨晚码字时抱着侥幸心理喝了瑞幸,晚上睡不着就一连吃了四五颗褪黑素软糖,后果就是头疼加失眠。


    今天醒来后看到很多很多评论和收藏,捧着手机想了好久,感到非常感动与开心,心里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一整天都感觉自己泡在爱里。


    总之,真的很感谢宝宝们!我一定会好好写!


    第38章


    贯穿罗养青整个孩提记忆的是父母离去的背影。


    他们都在军中任职, 但并不带他去军营,而是把他留在很安全的姚城,请了个阿婆照料。


    姚城什么都好, 就是有些无聊。北地寒风太烈, 总扯断纸鸢的线,私塾夫子授课太慢, 他半堂课就能学完对方要讲一日的内容。


    布庄掌柜家的小少年在回家路上对罗养青说很羡慕他。


    小少年羡慕他去河边玩水后回家不会挨打,不像自己一定会被阿母拧着耳朵骂, 真的可疼了。


    罗养青面无表情地听完这恭维,回家后看着空空的宅子,从此以后不再跟小少年一起玩耍。


    跑到屋顶看月亮时,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对父母不重要。


    某年秋, 爹娘突然派人把他送到在白南任职的伯父家里, 反正呆在哪里都一样,罗养青很无所谓地在白南住了小半年。


    只是没想到,再回到北地时, 姚城不复旧模样,只剩断壁残垣, 正在慢慢重建。原来是这年雨水不足, 草原水草不盛,寒冬时缺粮的匈奴骑兵劫掠了这城池,带来一场浩劫。


    幸免于难的众人里, 罗养青看见小少年,没看见布庄掌柜。


    “所以,我入军营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希望所有稚童顽皮后回家都能挨打。”


    罗养青展露一抹笑, 用衣角拭去剑鞘上的浮尘。


    他告诉薛时依,“其实我不像我爹娘一样心怀远志,没有想过拜将封侯,也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我只想守住北地,守住我看重的人。”


    有时候,守比夺更艰难。


    不知怎地,薛时依想起陆成君的话,她似乎也明白了前世他如何说服了罗养青。当初太子回京称帝后,她觉得一切都趋于圆满,陆成君却微叹,他说励精图治是更严厉的考验。


    大景朝政动荡了十年,承蒙天佑,外患未起,但内忧良多,此后的路还长。不过,不必惧乌云遮目,关关难过关关过。


    不知道前世她死后,他有没有做到他的话。


    薛时依突然发现,她原来没想过上辈子自己死后陆成君的境况,没想过爹娘和哥哥。于她而言,前世的一切静止于华岩寺。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向他们告别。


    薛时依呼出一口气,她看向罗养青,心有所感。


    她问他,“令尊令堂是什么样的人呢?”


    罗养青仰望着辉月,“胸怀天下,甘愿为大义死而后已的人。”


    薛时依是真正死过一次的人,她不敢断言罗养青父母的想法,也不想说教什么。


    她只是轻轻讲述自己的感受。


    “我也想过这一生的归宿到底在哪里,生死说来渺茫,若让我为天下,为百姓去死,我想我也并非不愿意。只是,我死前做不到依旧挂念天下和百姓,我一定想的是我最在意的人。”


    容她妄议,世间应该无人只因大义而死。


    “而且,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更想拼尽全力活下来,因为我还有想见的人。”


    前世遇害太快,薛时依一头雾水地重生回十四岁,死前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做。如果离去的人已经不可挽回,那她希望,活着的人早些释怀。


    夜愈来愈深,明灯引来几只灰蛾不懈地撞。罗养青站在明暗交错的廊下,神色不甚分明,他默然立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动一瞬。


    亥时已近。


    薛时依小小打了一个哈欠,眉间染上几分倦意,跟罗养青说再见,“夜风寒凉,早些休息,小心风寒。”


    她带着侍女离开。


    *


    沐浴后绞干长发,薛时依坐在桌前,提笔写信。


    先前与罗养青的谈话,引出她好多遐想。太子的失踪原因扑朔迷离,牵连甚广,也不知今生结局如何。


    倘若有朝一日,阎王当真要她五更死。


    薛时依想过那五更该做什么。


    一更访友,二更寻亲。


    三更见君郎。


    四更相对坐,解罗裳。


    她想,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等到五更,衣冠楚楚地坐于榻上,拭去陆成君的泪水后,薛时依一定会叮嘱一句话。


    “你要好好活下去。”


    *


    翌日,薛时依带着满身轻快去千山书院。


    经过昨日那一遭,去甲子堂的路上,她审视起千山书院的草木陈设,认为往日感到的心旷神怡都能不算数,还是自家的白鹭书院看着最宜人。


    祖母要是真的读了千山书院,肯定会后悔。


    散学后,她把罗子慈和游芳雪拉上了马车,不容置否,“你们两个,今天就跟我回薛府吧。”


    游罗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今日是什么路数?”


    “大概是人牙子的路数罢。”


    听着她俩明晃晃的编排,薛时依假意凶她们一眼,两人皆表示毫无狠意,女郎还须勤加练习。


    游芳雪淡定地看起书来了,跑是跑不掉了,索性休息吧。


    薛时依坐在两人中间,捧着铺子的账本盘算,心无旁骛。


    罗子慈一般不在马车里看书,她会头晕,但是眼睁睁看着身边两人勤学,也让她头痛。她探出马车寻罗养青聊天,唤他。


    “青青。”


    罗养青叹气,现在他开始头痛。


    他的腿夹紧马腹,毫不犹豫地催促马匹赶紧走远。


    一到薛府,薛时依便火急火燎地下了马车,拉着罗子慈和游芳雪往薛府里跑,好似有着十万火急的事情。


    被拽着的两人饶是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劲。


    “时依,这是出什么事了?你别着急,慢慢告诉我们。”


    看她俩神色担忧,薛时依忍俊不禁,把两人推进正厅,“事以密成,我不能说。”


    古朴大气的厅堂中,端坐着一位气宇威严的老者,岁月不败美人,而她举手抬足间流露的气度,更是令人不自觉便正襟危坐。


    薛雍阳侍立在薛清身侧,见人进来,略一颔首。


    “这是我祖母,”薛时依给两人介绍道,又朝薛清甜甜开口,“祖母,我把人带来了。”


    这就是名扬大景的第一女相,当今帝师。


    罗子慈只一眼就认出了人,随即悄悄扯了扯游芳雪的衣角,示意她跟着自己上前拜见。


    薛清不紧不慢地饮茶,放下手中已瞧过的一叠策论,眉目含笑,对她们两人道了一句,“不错。”


    她的夸赞,意有所指。


    桌上的那些策论,分别署有罗子慈和游芳雪的姓名。


    这都是她们平日做的功课。


    “那就赶紧拜师吧。”


    薛清放下茶盏,毫无预兆地抛出平地惊雷。


    这话一下将两人炸得发懵。


    什么?


    帝师说要收她们做门生?


    这是幻觉罢。


    罗子慈指尖发麻,险些失态,在她做出反应前,一盏清茶被递到眼前。她抬眸,对上薛时依盛着笑意的眼睛。


    只用一瞬间,一切便豁然开朗。


    罗子慈动了动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时依从来不说空话,说了要为她们找夫子,就一定会找,而且没想到竟请动了帝师,这实在太出人意料。


    薛时依和罗子慈相视动容的片刻,游芳雪已经接过薛雍阳递过来的拜师茶,对着薛清跪了下去。


    罗子慈微笑,随即坚定地接过茶盏,郑重拜师。


    看着这一幕,薛时依松了一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这种大事不是她不想提前告知,实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薛清收不收弟子,用什么方式收,她可做不了主。


    不过,祖母可是很严格的。罗子慈和游芳雪拜师后,怕是很难有松快日子过咯。


    薛时依放松的间隙里,闻十给她端来一杯茶。


    “谢谢。”


    她正好紧张得有些口干,接过就要喝。闻九却微微抬手,拦住了。


    薛时依疑惑地望向对方。


    忽地,她发觉,这厅堂中的人也都望着自己。


    薛雍阳挑眉,语气戏谑,“还不跪?”


    她也要跪?


    薛时依愕然看向祖母,惊呆了。


    她皱起小脸,自己不考女官,且已经有书院功课和铺子生意要看顾,而且还要费心思查清前世,恐怕是忙不过来。


    薛清当然知道,但还是扬唇,手指轻点自己腰间的青铜小镜。


    她要教自家孙女的东西,与教其他人的不一样。


    毫不犹豫地,薛时依目光一凝,直接跪下了。


    待这场拜师的大阵仗结束,薛清离去。厅堂中其余人卸下庄重,不自觉露出些轻松的笑意。


    薛雍阳揉了揉眉心,朝离得最近的游芳雪询问:“你们晚膳可有什么忌口?”


    薛时依立马反问:“要干嘛?”


    薛雍阳觉得她莫名其妙。都这个点了,以薛府的待客之道,肯定要留人用晚膳。问问忌口怎么了?


    “你听不懂话啊?”他没好气。


    薛时依似笑非笑,“她们俩呢,是我的贵客,要跟我回芙蕖院用膳,不用你操心哦。”


    对她的举动,薛雍阳回之浅笑,神情和煦,“嗯嗯,都听你的。”


    “对了,我请了沈令襟和陆成君到府上议事。你给我好好呆在芙蕖院招待你的贵客用膳哦。”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的道行明显比薛时依高得多。


    薛时依被捏住软肋,不由咬牙,愤愤地捏紧手里的瓷白茶杯。悄无声息地,杯身出现几条细小裂痕。


    薛雍阳正满意于小妹吃瘪,蓦地瞧见这一幕,唇边的笑僵住,愣怔在原地。


    这套茶具原本就易碎么?


    他抛了个茶杯给在正厅角落里一直静立的罗养青,“你用力试试。”


    罗养青抬手接过,面色平静地动用内力,因为用劲,他手背显出几条清楚好看的筋络。


    再张开手掌时,瓷杯已化作齑粉。


    留在正厅里一直没走的闻九闻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拿起茶杯,捏在手心。


    很快,齑粉也从他们指间簌簌落下。


    无端地,三人间升起一股针锋相对的气势。


    “现在不是你们互相攀比的时候。”


    薛雍阳额角爆出青筋,一个滚字压在喉咙里。


    “要紧的是我没习过武的小妹,怎么会有捏坏茶杯的气力。”——


    作者有话说:(2025.10.19)3286字


    ——————————


    薛雍阳:你们真是神人来的。


    第39章


    闻慕从钦天监下值时, 正为了罗子慈的爽约而伤心,孤零零地往自己府上赶。


    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肯定是被薛家女郎拉走了。吃过之前的教训, 闻慕对此敢怒不敢言。


    前几天同僚定了亲事, 一连几日都如春风拂面,眉梢间尽是喜色, 他说自己多年夙愿圆满,听者皆动容。


    那可真是恭喜他了。


    闻慕提不起劲儿, 懒懒踢了踢道旁小石子,看它咕噜噜地滚。


    唉。


    想见罗子慈。


    冥冥中自有天意。


    半个钟头后,闻慕当真如愿在薛府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只是心境却陡然大相径庭。


    顶着周身重重的目光,他拍了拍身上绛紫色官服上并不存在的灰, 佯装镇定, “你们的意思是,薛时依身上的蛊有问题?”


    又见到薛雍阳这帮人,当初不太愉快的一幕幕场景浮现在眼前, 闻慕犯起头疼来,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可我也没听出什么不对啊, 不就是捏裂了个茶杯吗, 就不能因为她自己勤于锻炼,体格强健了些吗?”


    虽然他应该锻炼后也捏不碎。


    罗养青剑眉微拧,出声, 不赞同闻慕的说法。


    他刚才已经试过薛时依的力气,虽然比不上他们这些多年习武的人,但也超出了寻常人的范畴。这当然是好事,他总有一天会离开, 不能永远当她的护卫,她如果有了自保的能力,就再好不过。


    不过天上不会轻易掉馅饼,福祸总相依,凡事都有代价。就像义父授他武功时告诫过他,武术一道,唯有笃行可至功成,贪图捷径必致窘步。


    “我替她把过脉了,从脉象上看不出任何迹象,她的身体确实不再像以往那样孱弱。”


    游芳雪尽力让自己显得态度好一点,只是眼眸还是藏不住情绪,眸光好似寒塘雪,“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认为古怪出在蛊虫身上,正是她为薛时依把过脉后的看法。


    “医毒不分家,你想必也清楚,一个人身骨强健与否,五分先天,五分后天,但无论如何,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虽然你说过,有了我的针法相助,时依体内的蛊虫不仅不会伤害她,还能护主,帮她祛毒健体。”


    她停了停,和缓语气。


    这好歹是罗子慈的人,相处下来也能看出闻慕本心不坏,不必咄咄逼人。


    “但她的变化也太惊奇,还请你好好想想,这蛊虫身上究竟有没有其他玄机?”


    闻慕知道以游芳雪的医术,她说的话不无道理,他额上忍不住冒出细密冷汗,随后微微侧头。


    他看向了罗子慈,却又在彻底看清她神色前快速收回了目光。他很难说自己在畏惧什么,或许是对方失望的眼睛。把红尘蛊带来京城,一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


    “红尘蛊确实阴毒,我对它很了解,不会否认这一点。”


    闻慕定了定神,神情认真。


    他答应过罗子慈要珍重她的友人,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别忘了,我当时拿出了另一种蛊虫,将薛时依身上的红尘蛊转成了活死人蛊,且配合着你的针法,将毒性迎刃而解了,这些事我绝无隐瞒。”


    “这种蛊虫非常稀少,我唯有的几只都是我师父生前留给我的。我没给其他人用这种厉害蛊虫,在遇到你之前,也没见过会使敛骨吹魂针的人。我对活死人蛊的了解全来自我师父的传授,所以无法肯定地解答你的疑惑。”


    游芳雪倒吸一口凉气,却又听他斩钉截铁地道:


    “不过我说过,活死人蛊本身就是为敛骨吹魂针而生的,他们相辅相成。只要你能笃定你的家传针法不会害人,我就敢笃定有敛骨吹魂针相调的活死人蛊对人也只有益处。”


    两人言辞恳切的辩道结束,问题却依旧悬而未决,屋内一时静默下来,众人各怀心事。


    薛雍阳撇过脸去,盯着墙面。他眉眼里含着沉沉惊怒,但在定论出来之前,不想随意对无辜的人宣泄。


    薛时依身侧,陆成君长身玉立着,神色沉郁,一言不发。恂恂公子,美色丰盈,无论当下是什么神情都赏心悦目。


    趁薛雍阳不注意,她悄悄站得离他近了些。


    入秋来衣裳渐厚,两人宽大衣袖相错,无人知晓处,薛时依使坏,牵住他的手指。


    她无意料地被冰了一下,不禁打个颤。他的手指很凉,摸起来像是寒泉洗过她的皮肤,凉入骨,叫人哀伤。


    罕见地,陆成君迟钝地没给出回应。


    薛时依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将热意一点一点渡给他。


    她现在什么坏事都没发生,细究起来还比以前更好,他不要那么担心未知的事情,她不想见他这模样,只希望他永远神机妙算,胜券在握。


    暖意似春来,安抚惊弓之鸟。


    陆成君看向薛时依,很勉强地撑起一抹浅笑,心神恍惚。


    然后,他看见她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摇了摇头。


    她的意思是,不准掉眼泪。


    陆成君点头,无声答应。


    然后,他又看见她点了点自己的唇,接着便直勾勾望向他的唇。


    她的意思是,很想亲他。


    陆成君呼吸一滞,呆呆地任她盯着。


    被这么一逗,他僵硬许久的神情终于变得有生气起来,眼眸里流淌着涩然情愫。


    袖中的手不再相扣,他修长手指在她掌心慢吞吞书写着回答。


    不。


    现在她不能亲他。


    薛时依笑弯了眼,她知道自己终于把人哄好了一些。


    随即,她假意不满于他的回答,缩回手。


    其实是她不敢再造次了,这儿毕竟有薛雍阳在,她胆子再大,也只敢调戏陆成君到这一步了。


    薛时依倒不觉得自己会挨打,主要是顾及着他会不会挨打。而且,薛雍阳看起来正处于暴怒边缘了,刚好缺触霉头的人。


    他们站在正厅不引人注目的后方,落在众人身后。夕照从外头铺进来,映入薛时依眸中时已所剩无几,但她眼底依旧澄澈清亮,令人着迷。


    风挟着晚意掠进来,现在是该用晚膳的时辰了。


    薛时依有点饿了,略一活动因站了太久而发麻的筋骨,要去张罗晚膳。她想走却蓦地被拉住,下意识不解地看向罪魁祸首。


    陆成君抬手,帮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神色平静,薛时依眨眨眼,勉强接受他因为这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拦住自己。


    她又要走。


    忽然,陆成君倾身低头,带着细致,去瞧她鬓边发丝理好没有。她想抱怨他太麻烦,随后却感受到,他唇瓣极其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耳垂。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薛时依愣住,耳垂柔软触感犹存。


    误会了。


    他写的不字,意思是不让她亲,没说不让他自己亲。


    情意悸动后是慌慌张张。


    薛时依赶紧瞟薛雍阳的方向,还好对方还罩在阴沉里不可自拔,没发觉有人正在暗度陈仓。薛时依松了口气,有点愧疚,但只有一点点。


    她撇下陆成君,走向游芳雪她们。


    “好了,不许你们继续发愁,没影的事,不要提前担心,”薛时依揽住游芳雪和罗子慈,往外面走去,“我饿了嘛,我要吃东西。”


    暗暗地,游芳雪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看向闻慕,“我敢笃定我的家传针法不会害人。”


    “你把那蛊虫分我一只,我来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晚膳后,薛府马车将来客尽数送回家。


    先前游芳雪的提议一出,便受到了反对。众人怀疑她会以身试蛊,闻慕也表示如果真要试蛊,也该他来。


    薛时依很不赞同这举止,现在她身上到底有着什么谜题,结果是好是坏,尚不清楚。一切未成定局,他们却要大动干戈到这地步,实在是杞人忧天。


    身体是她自己的,到底什么情况她最清楚,薛时依不认为眼下的变化是坏事。


    后来大家勉强敲定了对策。


    闻慕回白南一趟,找出跟此蛊有关系的古籍与故人,把蛊虫了解得更透彻,游芳雪可以研究蛊虫,但是决不能用在她自己身上。


    “我总会逢凶化吉的,”回芙蕖院的路上,薛时依对薛雍阳开口,“从前是,以后也会是,你别担心得晚上睡不着,明早还要上朝的。”


    被强行赐婚却遇到良人,被人谋害却重生,不知不觉,她已走过很多险境。


    薛雍阳垂眸看她,半晌,揉了揉她脑袋,“一定会的。”


    他还是在夜里睡不着,但是会抱着希望。


    *


    回到自己屋里后,薛时依赶紧把门关紧。


    里屋屏风后,立着一道萧萧肃肃的身影。


    她心满意足地踱步过去。


    果然,陆成君听懂了她最后的暗示,没有随着众人一道离去,而是杀了回马枪。


    也是难为他了,总被迫成了登徒子。


    平日里两人各有各的事要忙,既然今天见上了面,薛时依就想要和人独自呆上一会儿。


    就算什么都不用做,只是静静地和他相处,也是与众人热闹相伴时截然不同的体验。


    薛时依溜到屏风后时,陆成君正拿起桌上的一张薄信细读,正是她昨夜有感于生死有命而书写的那篇。


    她一拍额头,懊恼自己忘了收起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陆成君轻轻地念,语调里夹着笑。


    薛时依才不吭声。


    他放下信,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入夜后连宫灯也惰懒,烛焰不比旭日天生的光焰明亮,陆成君离薛时依越近,他的眉目才能在她的眼中越清晰。


    “时依,”他开口,“若阎王要你五更走,我也是要跟你一起走的。”


    毫无预兆地,陆成君的吻落在薛时依的眉心,鼻梁,最后,他咬了一口薛时依的脸颊,不重,也不疼,就是把她咬懵了。


    “因为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我没有办法好好过下去。”


    真的没有办法的。


    从此能感知到的所有年岁,都会成为漫长的折磨。


    薛时依忽然发现她原来漏掉一点。


    倘若遭逢关乎性命的劫难,她会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不仅是因为想见在意的人,还因为,在意的人也想见她——


    作者有话说:(2025.10.21)334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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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选择睡醒后再修文作为我的解药。[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昨晚脸颊留下的一点印子, 今早醒来时已看不见。


    铜镜里只有薛时依粉黛未施的面庞,眸水玉裁,云鬓堆鸦, 带着睡足的焕焕容光。


    梳妆后, 薛时依去薛清院中陪祖母用朝食。


    年事愈高,薛清便愈中意清淡的膳食, 与年轻时喜辛喜辣的口味越行越远。这方面,薛时依是来者不拒的, 她并不挑食,酸甜苦辣咸,无论什么都能吃上几口,相比之下,陆成君就没有这么让人省心了。


    食案上, 雪腴羹利膈养胃, 味鲜美;百合鸡子茶滋阴驱燥,晨食可补牢虚,除此之外, 还有数道顺应时令的小菜。


    用膳用到一半,薛母来了, 眉心微蹙, 似有愁绪。


    薛时依放下羹勺,起身去迎她,出声关切, “母亲,遇到什么事了,缘何脸色不好?”


    薛母摇了摇头,握着女儿的手落座, “不算大事,只是有些烦心罢了。”


    “是长公主府上递了宴帖,”她看向薛清,“本来此事也不值得说道,只是对方竟特意给时依下了帖子,碍于长公主身份,此宴恐怕推拒不得。”


    可为什么长公主会这样做?谁不知道她家小女平日极少赴宴,是个喜清静的女郎。且长公主往年回京,从未对薛时依有过关注。


    这便是为人母不得不操心的地方,薛时依明年便要及笄了,自从与王策的婚约解了之后,每每遇到家中有着适龄儿郎的世家夫人无端与薛母拉近关系,薛母都不自觉提起几分警惕。


    长公主府上的公子缠绵病榻多年,并非良配。


    “也可能是因为女儿那日接祖母回府时遇到了长公主殿下,相聊了几句,殿下对我有了几分印象,便递了帖子来。”


    薛时依安慰道。


    她又抬手屏退了侍女,为母亲宽心,“前世我离京前,一直未听闻过长公主府办过婚嫁喜事,这辈子理应也大差不差。”


    有这层由头,薛母眉间松了些,“也罢,左右不过一场宴饮,是我关心则乱了。”


    *


    回了谢宴帖后,长公主府秋日宴没两天就到了。


    薛时依兴致并不高。罗子慈与游芳雪来不了,她就没有作陪的女郎,宴上贵妇人与年轻子弟们总被安置在不同的席位,所以她也不能黏着母亲与祖母了。


    “你会下棋么?会的话,一会儿我们找个亭子下棋吧。”


    她问罗养青。


    顶着这满含期待的殷殷目光,罗养青面不改色地摇头。


    不会就是不会,再盯也是不会。


    “没事,我教你,下棋不难的。”


    为了解闷,薛时依也是使出浑身解数了。


    不过秋日宴其实没她想得那么无聊,伊入府,薛时依就碰见沈朝英。对方一袭柔蓝衣裙,料子华贵但剪裁并不繁复,显露出利落的贵气,面上妆容很好中和了眉目的英气,明丽,又略带威严。


    这装束在沈朝英身上是少见的。


    薛时依合掌拍了拍,笑着开口:“朝英姐姐今日真好看,有林下风致,真是般般如画。”


    沈朝英露出吃了酸杏的倒牙模样,但眼底也是愉快的。她挠挠头,耸肩,“都是周观意那家伙闲心大发给我拿来这么一身……不说这个,你也来赴殿下的宴呐?”


    薛时依揉了揉脸,声音极小地解释,“万般不由己啊。”


    她不能拂长公主面子嘛。


    沈朝英听懂了,但有些意外,不过联想到帝师回了京,又觉得也还好。她伸臂要揽薛时依的肩,伸到一半又堪堪放下,改为不熟练地挽住对方的手臂。


    “跟我走吧,我对这儿熟。”


    长公主府富丽堂皇,紧靠皇城,居所建制与一般官员的府邸不同,其中亭台楼榭,山水池阁等等应有尽有,若想要游尽,一日远远不足。


    沈朝英领着薛时依到了一处临水的观景水榭,里面有不少言笑晏晏的贵女,瞧着都比薛时依年长些,她们三三两两一同戏鱼,吃茶,抚琴,斗诗,各得其乐,和乐无比。


    沈朝英还要去寻周观意,不能一直待在薛时依身侧,便将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们。


    被一圈香香软软的姐姐们包围时,薛时依也不觉着闷了,不禁感叹好人缘真是沈家人生来就有的才能,瞧瞧沈令襟与沈朝英,到哪儿都能呼朋唤友。


    只是,她这下就要爽约了,不能教罗养青下棋。


    十几步远处,罗养青守在一个不冒犯贵女但又时时刻刻能看护人的地方。他看见薛时依歉意的神情,泰然自若地回以一个女郎开心就好的眼神。


    *


    自薛时依所在的水榭出去,穿过长廊,再走入林木葱郁的曲径,一路听着潺潺水声,等过了那假石攀柏后,便能见到一座雅亭。


    雅亭帷幔被瑟瑟秋风扰动,似岚雾浮动,未至大寒,亭中却已烧起暖炉。有两人相坐对弈,棋盘中胜负已分,黑子完胜。


    周行之拈起一颗黑子放回玉质棋罐,出声提醒对面人。


    “专心些。”


    陈若遥撇过脸,忍住怒容,“只要不与你对弈,我就能专心致志。”


    “你是肝火太旺了,”周行之没被伤到,眼中无半点波澜,“下棋正好可以修身养性,很适合你。”


    陈若遥美目含怒,克制自己不将棋盘掀翻。好一会儿,她平复了呼吸,淡淡问道:“你说你找到了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那你打算做什么?”


    “吃药。”


    “有药为什么不立马吃?”


    “时机未到。”


    几句对话毫无意义,陈若遥觉得自己今天来长公主府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她站起身,神色冷肃,“我不管你要做什么,别忘了我的事。”


    周行之轻哂,“当然不会。”


    陈若遥默然,她一身白衣绝世独立,只戴着素钗,却不减半分矜贵。半晌,她淡声开口:“青梅竹马一场,我劝你,还是少做些恶吧。”


    “世间没有谁能一直清清白白,就连你也有自己的恶,”棋盘前貌若谪仙的郎君摇了摇头,语气遗憾,“阿遥,你看不惯我的恶,是因为你还是恨我,恨我将一切告诉你。”


    “可是倘若我当年不引你看清真相,你还会困在谎言里很久。就算让你自己选,以你的性子,也会选择知晓一切而不是被蒙在鼓里,不是吗?”


    “周行之。”


    陈若遥出声,隐暗警告。


    “你要是真心实意考虑着我的感受,就不会在我爹丧仪上让我知道那些事。你在我面前就没必要摆出那套冠冕堂皇的腔调了。”


    她的话不无嘲意。


    陈若遥很清楚,他不过是想找一个同样痛苦的同伴,就算真存着为她好的心思,也不过浅浅三分罢了。


    周行之静静瞧她一眼,看着她离去,没再说话。


    对于无法改变的过去,说些什么都无济于事。


    离开雅亭,寒意便侵身而来,陈若遥拢了拢披帛,叫上远远候在亭外的侍女,往宴上走去。


    走了半盏茶,她在曲径上碰见一个带着护卫的贵女,生得盈盈可爱,有些眼熟。


    陈若遥很快认出这是谁。


    “薛女郎,你要往哪儿去?”


    闻声,薛时依这才注意到前方来了人,停下来行礼,“我去前面找个亭子坐坐。”


    与那些贵女姐姐玩了一会儿,薛时依还是没放弃教罗养青下棋的打算。水榭喧闹,贵女姐姐们说往上走有雅亭,她可以去那儿,若临近开宴,她们派侍女告知她。


    陈若遥笑笑,讳莫如深地劝阻。


    “今日雅亭里栓了只长公主府上豢养的恶犬,还是不去的好,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可明明在办宴,怎会放恶犬出来呢。


    薛时依眨眨眼,随即弯了弯唇。


    “好,多谢姐姐。”


    她直觉,还是不去的好——


    作者有话说:(2025.10.22)2546字


    ————————————


    我好慢,我现在开始写下一章,争取明天也早些更新。


    我能日更就日更,不能的话,就应该隔日[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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