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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海捕鱼是为了民生,但走私……
朝廷已经三令五申决不允许他们与倭寇走近了的,林与闻从前并不算个激进派,他甚至觉得小范围地和那边通商也不算什么事情,但这群倭寇越来越过分,三年前倭寇侵犯扬州时候的血腥场景他还觉得历历在目。
虽然祸事没有蔓延到江都,但是高邮伤亡惨重,满街都是哭喊的妇人和百姓的残躯。沈宏博那么个心大的人,整天红着眼睛,他说他一夜都不敢睡,生怕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被屠杀的同胞。
所以走私一事对于林与闻来说是个原则性的问题,再想赚钱,也不该同你的敌人合作啊。但这事情其实也是屡禁不止,是人就会逐利,说实在的,要不是有汉人与他们凑在一起,这些倭寇绝对成不了现在的气候。
“大人!”小沈前来回报,“已经把那个刘路带回县衙了。”
林与闻昨天下午没有直接把刘路带回县衙,船上有几样东瀛货,算不得证据,但是心虚外逃,一定算得嫌疑了。
林与闻拿起两个包子,一路边走边吃边埋怨,虽然快厌倦了吃包子,但是真方便啊!
他来到牢狱里,刘路被绑着双手正坐在牢里。
他看起来很不服气似的。
没关系,一般大家刚进来都是这副神情,林与闻早就习惯了。
黑子比刚来县衙的时候已经熟练多了,椅子,小桌,纸墨,茶和点心一应俱全,顺便还自学成才给林与闻准备了软垫。
他虽然戴着面具,但是眼里暗暗带笑,意思是想林与闻能夸夸他。
林与闻点点头,“不错。”
这就很满足了。
黑子挺了下肩膀,又继续当他的影子,沉默地站在林与闻身后。
“听他们说,你是寅时要开船走的,天还没亮吧。”
“我们出海都是这个时间的。”刘路看着林与闻,他以为这样就不会显得自己心虚了。
林与闻路上吞了两个包子,现在正噎得慌,赶紧就了两口茶水,“是吗,昨天本官不是说了要你这两日好好待在江都的吗,不听话?”
“不是大人,人真不是我杀的,那余六不是死在海上吗,我都好些日子没出海了。”
林与闻撇嘴,“你以为本官把你抓过来是因为你杀余六吗?”
刘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喉咙不断做着吞咽的动作,像在衡量林与闻到底知道了多少。
林与闻不言,就悠闲地喝茶吃点心,等着刘路开口。
他虽然平时毛毛躁躁的,但是审讯时候很沉得住气,他以前还在刑部给人打杂的时候发现许多官员审讯的时候都不吃东西,罪犯饿着,他们也耗着,明明犯罪的是别人干嘛折磨自己呢。
那时候他就偷偷摸摸带吃的进讯房,上官在那跟罪犯作斗争,他在那跟自己的嘴作斗争。至于不怕血腥也是那样练出来的,当时年轻真的是容易饿,哪怕前面用鞭子抽得鲜血淋漓,他底下也照吃不误。
他上官,很严肃的一个人,骂过他不少次,但是林与闻这个个性,混不吝,你骂了我,我下次吃得更隐蔽些。索性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都察院偶尔参一参,大家都当无事发生。
等林与闻细嚼慢咽到第三块点心的时候,刘路突然趴在地上大声嚎哭,“大人我知错了!”
林与闻赶紧用另一只手接着自己的点心渣滓,“错哪了?”
刘路的嘴唇微动,声音含混不清,“我不该,走私。”
“什么?”林与闻问,“你干什么了?”
“我不该与倭人做生意。”
“和谁做生意?”
“倭人。”刘路本来就没底气,说到这两个字更是心虚得不行。
林与闻问,“你知道勾结外敌是什么个罪过吗?”
“不不,大人,我们都是跟好倭人做生意,他们绝对不是倭寇,都是很老实的生意人的。”
林与闻不想跟他掰扯这些,这世上当然有好人坏人之分,可是当他们族群中有一部分选择用侵略作为手段的时候,他们的好坏已经不重要了。
“你要是不想本官重判你,就把你们销赃的地方告诉给我,不然这件事本官会一直追查,到时候别说做生意了,你们连捕鱼本官都不会允许了。”
“大人!”刘路匍匐在地上,“我知道了。”
……
“本官早就该想到是你。”林与闻坐在刘大鹏家里,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回回都有你。”
刘大鹏跪在他面前,手掌合十,委屈巴巴,“大人,我也好奇呢。”
“你既知道这东西是倭货还敢收?”
“我不知道啊,”刘大鹏演得跟真的似的,“就是这花纹罕见些,我又是个爱收藏的人——”
“再说谎!”林与闻瞪大眼。
陈嵩也跟着颠了下自己的刀,给了他个眼神,“疯了你了,大人查命案呢!”
“大人,这些货都是那些渔民收的,买的人也都是些好奇好怪的那些贵人,我现在就给您去取他们的名册来!”刘大鹏嘴皮子倒利索。
林与闻总算抬眼看他,“名册我带回衙门再看,既是渔民卖给你的,你可知道有个人叫余六?”
“余六?”刘大鹏想了想,“我好像知道这么个人,是小芸带过来的。”
“嗯,”林与闻多少有点吃惊,“比起余六,你跟小芸更熟吗?”
“嗯,那个小姑娘可厉害,”刘大鹏激动起来,“她会倭语,而且与这些渔民相处得很好,最了不得的是她那个眼睛,一下子就能分别出那些倭货的高低,要不是她觉得赚这个中间钱抽成高,我一定让她在我这干。”
“你的意思是,小芸才是鼓动那些渔民走私的人?”
“是啊,她很会讲价钱的,那些渔民都愿意和她亲近,获得更高的佣金,”刘大鹏说,“余六好像和她是,”他抛个媚眼给林与闻,“那样的关系。”
林与闻冷着脸看他,“这个本官知道。”
刘大鹏赶紧跪直了,“她好像一直用自己的钱补贴这个男的,后来这人换了新船之后,他们的货也高级了不少,我想着迟早这个余六会把小芸赎出来,俩人一起干这个生意。”
这倒是说清了为什么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我当时听小芸说这个主意的时候就觉得这巾帼果然不让须眉,从前那些渔民从倭人那收来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啊,”刘大鹏已经沉醉在自己的犯罪大业里了,“而小芸会倭话,这样才能收到些稀奇玩意,尤其这倭国的漆器啊,那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我还跟她说了,她要是真能从那边弄来好东西,我跟她,二八分,我就要二,主要就是为了这个货源。”
“咳咳。”陈嵩心想有点眼力劲吧,真纳闷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的,大内和海外还都来他这销赃。
刘大鹏连忙闭嘴,乖巧地仰着头看林与闻,“大人,我可不是直接跟倭人来往的,您真要判我可得想想我这个情节。”
林与闻懒得理他,“小芸为什么会倭话?”
“她就得算半拉那边的人吧,”刘大鹏没想到林与闻问这个,想了想,“她娘就是倭人,爹是咱们汉人,当兵的,后来死了。”
“说起来还挺可怜的,她娘好像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给富人家做浆洗的活,就把自己当哑巴了一辈子。”
林与闻垂下眼,“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大人,我做生意是很谨慎的,对方的家底要是没弄清楚,我可不敢——陈捕头我闭嘴,我闭嘴。”
“诶大人!”
刘大鹏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林与闻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大人您去哪!”
陈嵩也赶紧追出去,“大人?”
林与闻难得比自己走得还快呢,陈嵩小跑着跟着,“大人,这是去哪啊!”
“扬州卫。”林与闻脸色惨白。
“啊?”
“你想想,小芸和余六是去倭国走私,整整六天,谁能在海上杀他们?”
陈嵩噎住,“大人,这,这不好这么揣测吧。”
“揣测也罢,怀疑也罢,我现在必须去到扬州卫把这个消息告诉指挥使,你知道这种时候,任何一点事情都有可能对战机造成误导。”
陈嵩连连点头,跟在林与闻后面,这事太重要了,他的手都发抖,如果真有倭寇打过来,他娘可怎么办啊。
“你怎么来了,”袁宇听说江都县令在军营外面吆喝要见指挥使就赶紧跑出来了,“你不找我?”
“找你已经没用了!”林与闻焦急道,“快带我见指挥使。”
“指挥使正和闽南那边的官员商量军情呢。”
“啊呀,别去了,这扬州都不一定能不能保得住了。”
袁宇脸色一变,“林与闻,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见林与闻有点犹豫,袁宇加重语气,“你别想一个人承担这个事情,不然我现在就跟你断绝来往,明白吗?”
“回回说的那么吓人,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第192章 第 192 章
192
“林大人,听你这么说,你还没有查出来这凶手是谁啊。”指挥使成将军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和袁宇的爹是战友,因此对这两个晚辈很是照顾。
林与闻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是,将军,但是这个事情真的很有,很有可能是倭寇做的。”
“这两个人的周边关系很单纯的,想杀他们的人——”
“应该很多啊。”成将军皱眉,“那个渔民的妻子,那个妓女的姘头,甚至那个黑市的老板,”他真不懂为什么林与闻为什么就想到了倭寇呢,“而且他们做的走私生意,这周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林与闻找不到凶手,也就无从可辩,看着指挥使干着急。
“而且这次战役是关系大局,如果我们因为你的这点怀疑而按兵不动,闽南那边,我们交不了差啊。”
林与闻低下头,他握着拳,这其中轻重他当然知道,可是来不及了啊,六天,这俩人消失了六天尸体就已经漂过来了,说明这伙贼寇离他们距离并不远,如果是大船的话那随时就有可能接近扬州码头。
“指挥使,我要留下来。”
林与闻看向袁宇,袁宇单膝跪地,坚定地看着成将军,“我带着白虎营,留下来。”
“你疯了啊。”成将军大怒,“这个机会是我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的,如果你能在闽南立功,你就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三品将军!”
“而且白虎营是精锐,必须在更大的战场上发挥作用,你当兵这么多年还用我教吗!”
指挥使中气十足,林与闻听他这么吼,心都跟着跳,就差也跟着跪下来了。
“那就不要白虎营,随便给我点两千人就行,我守在扬州。”袁宇却不为所动,他直视着成将军,“就算要援助闽南,我们也不能倾巢出动吧?”
“你,你!”
成将军气得脖子都红了,“当然要有人留下来守着,但那个人不能是你啊!”
林与闻想到每次袁家吵架也是这个场面,那时他还小,就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袁宇被袁将军的藤条鞭打,除了跟着流眼泪什么都做不了。
“指挥使!”林与闻撩开衣服下摆,“是不是只要我找到证据,你就能让季卿留下来?”
成将军一眼瞪过来,林与闻的小身板抖了一抖,“我肯定,虽然不知道多少人,但那些倭寇一定就在扬州周围。”
“林大人,我知道你爱民心切,但是……”
“我知道有大局,所以,”林与闻急得不行,“我会尽快找到证据的,我能证明给你看的。”
成将军叹了声气。
林与闻使劲给成将军磕了个头,“我不耽误时间了,我这就去。”
袁宇看着林与闻疾跑出去的样子,“外面要下雨了!他那样——”
“季卿!”成将军心想现在这是想这些的时候吗,他问袁宇,“我不信你只是因为他的话才要留下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线索?”
袁宇看向成将军。
……
“大人!”陈嵩追在林与闻后面,手里的伞使劲往前伸,“晚上不好出海,会出事的。”
“季卿他们明早就要开拔,我们必须找到小芸!”林与闻这边跟陈嵩说话,另一边跟船夫较量,“真的不能开船吗?”
“大人,那小芸还生死未卜呢,我们这样贸贸然就到海上去,不一定能找得到的。”陈嵩当然知道林与闻着急,但是从军营出来就下雨了,他们这样直奔码头已经遭了不少罪了,就林与闻那小身子骨明天肯定就要卧床,还查案呢,“而且这么大雨,怎么可能出海,您豁出命去他们也不可能不要命啊。”
“怎么跟倭人做生意的时候不讲究这些,本官出海找个人就不行啊!”林与闻气得不行,看谁都不顺眼,刚想踢一下人家的船头,又想到这是人家卖命换来的又下不去脚,“真要是有人打过来,就晚了。”
他直接坐在码头的地上,“现在大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他用手打着脑袋,“但这个事真的很重要,如果只是对方没几个人还好,但真要是他们的主力,那我这江都百姓,他们……”林与闻几近哽咽,但是他看着那些船夫该避雨的避雨,该收帆的收帆就觉得无力,他为什么就找不到证据啊!
陈嵩把伞举到林与闻头顶,无奈道,“大人,我们等明天早上吧,一早我就找人开船到海上去寻人。”
“可是你听到了,季卿他们一早就会走的。”
“指挥使不是说了会留人嘛,虽然可能不像袁千户一样厉害,但是只要有兵不就行吗?”
“不一样,”林与闻总算明白这几天袁宇的心情了,这次真的感觉不一样,“我就感觉不是季卿就不行。”
“我们要是找到证据就快马给指挥使送信呢,他们再做打算也是来得及的啊。”陈嵩低下身子来,哄孩子似的哄林与闻,“大人莫急,这事情不是没有回旋余地的。”
这话倒真是对林与闻有用。
他看向陈嵩,陈嵩对他点了下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那你扶本官起来吧,”林与闻终于发现他一个朝廷命官就地撒泼这个事多少有点荒唐,他不好意思地掩着面,借着陈嵩的手臂站起来,俩人灰溜溜地回了县衙。
县衙里程悦他们还没走,“大人?”
程悦虽然早备了姜茶,但是却没想到林与闻他们俩淋成这个样子,“我记得陈捕头出门不是带伞了吗?”
陈嵩耸了下肩膀,坐在炭盆前烤火,“跟大人路上拉扯了下,两个人就都湿透了。”
林与闻坐在他旁边,两只手靠近炭盆,“你们怎么也都没走啊?”
“雨太大了,”赵典史领着赵菡萏,给她了一小筐红薯,“我们就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去。”
赵菡萏把红薯摆在炭盆周边,大眼睛看着林与闻,“大人,今天可查到什么了?”
查到太多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了。
林与闻看她,发现赵菡萏好像长大了点,五官都长开了些,已经不像刚来县衙的时候分不出男孩女孩了,再不多久她就会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但如果倭寇来了……
“大人?”赵菡萏看林与闻的眼眶都红了,问,“你怎么了啊?”
林与闻低着头,“没事,小芸和余六出海不是什么私奔之类,是为了走私,他们应当已经有了固定的生意伙伴,而且已经成行了很多次了。”
“但这次却死在了海上?”赵典史敏感地问出来。
林与闻嘴唇颤抖,“赵典史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他太需要一些不同的答案了。
“大人,您这么焦虑就是因为这个吗?”赵典史接过程悦递到手里的姜茶,“您是怕?”
林与闻点点头。
陈嵩这时候和大家说,“大人一有这想法就去扬州卫那了,但是指挥使的意思是要大局为重,主力都要援助闽南那边,明日早上就走,”他抿了下嘴,“袁千户想留下来守扬州,但是吧……”
“朝廷太想毕倭寇于一役了,”赵典史很理解情况,“这次又是几个卫所的指挥使一同策划互相接应的战略,如果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们很难为了大人的话而变动计划。”
“但是其实如果真的有事,回援应该很快吧?”程悦也摆了小凳子坐在林与闻他们旁边。
“嗯,浙江那边也有兵,”林与闻点点头,“有些准备的话,疾行两天可能到得了。”
程悦看林与闻,“那样就来得及的大人,事情紧迫,但是我们只要冷静下来就有解决的办法。”
林与闻看看她,又看看众人。
他们其实都紧锁着眉头,没有一个人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冷静着的,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把情绪传递给自己,都在那默默发抖。
林与闻一时觉得自己太幼稚了,他吸一口气,“黑子,一会我写封信,你冒个雨送到知府那去。”
“是大人。”
“明早我们就召集码头的船夫去寻小芸,”林与闻看陈嵩,“你注意让他们结成队,不要单独行动,最好每艘船上都有一个我们的人,好应变。”
“而且,要是能探查到……”
“我明白的大人。”陈嵩的眉眼严肃。
“下过雨,海上会起雾,这些也得注意,让他们量力而行。”
林与闻想了想,“赵典史,你整理一份咱们江都自家有家丁的名册,还有得问问县主的府兵有多少人,那些大都是以前锦衣卫的人,用得上。”
“知道了。”
程悦没用林与闻开口,就直接说,“我会通知城里的药铺医馆,多备些药材和外伤药。”
“嗯嗯,从府外进啊,”林与闻叮嘱,“真出了事,咱们扬州府都是一体的。”
“知道了大人,周边的州县我也会提醒他们的。”
林与闻抱着膝盖,“我现在就想同指挥使说我的一样,这些全都是我的臆测,明天一早小芸就会活蹦乱跳地跑过来自首说是她其实是个男人,有的是力气给余六摁水里淹死。”
大家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笑了。
作者有话说:
[托腮]下本开言情还是耽美啊,揪心
第193章 第 193 章
193
小芸并没有办法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县衙门口,她也不可能自首。
没等林与闻组织渔民出海找她,她的尸身就已经顺着海水漂到码头。
她身上很多伤痕,表示她生前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林与闻看到她的时候,程悦已经给她套好了一身新衣,但只看验尸文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林与闻就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大人,就是这个,”程悦指着文书上的一句话,“致死的伤口刀痕平直,不是咱们常用的刀剑。”
“那是?”
程悦把手绘的一张武器图交给林与闻,“我感觉和袁千户用的那把唐刀相似。”
“啊?”林与闻睁大了眼睛。
“大人!”程悦止住林与闻的联想,“我的意思是袁千户应该知道这种刀谁在用。”
林与闻松口气,“他们应该已经走了,我先去趟扬州卫,都是将军,肯定有人能认出来这种刀刃的。”
程悦把几样文书给林与闻备好,“大人,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是啊。”
林与闻这回竟然雇了马车到扬州卫,扬州卫主力已经开拔,这里比平时显得冷清多了,但是林与闻竟觉得几个守门的兵士很眼熟。
“你怎么才来?”袁宇不满地看林与闻,“我听说一早不就发现尸体了吗?”
林与闻懵懵地看着袁宇,“你怎么在?”
“这里是扬州卫,我不在这该在哪?”
林与闻拍拍脑袋,“不是,昨天成将军不是说你要去做最年轻的三品将军了吗?”
“是啊,听说还是兵部跟他打好招呼的,现在全凉了。”
“那外面的是……”
“白虎营我也求将军留下来了。”
林与闻摸不着头脑,“可是,昨天不是说……”
“你知道我一直跟你说的不对劲是什么吗?”
林与闻抿一下嘴唇,“你是说闽南那队倭寇可能不是他们的主力?”
“没错,孙子兵法又不是只有我们会看,”袁宇呼口气,“扬州不论是物产还是经济都远比闽南发达,我觉得那些倭寇是会愿意冒这个险的。”
林与闻瘪着嘴看袁宇,把程悦画的图赶紧掏出来,“那个,小芸的尸体上有这个刀口,程姑娘说跟你用的唐刀很像,你看看,这个能当证据吗?”
“可以,”袁宇脚一翘,他立在旁边的大刀就出鞘,他抽出长刀给林与闻看,“我这刀是父亲特地给我定制的,其实中原已经鲜少人做这种刃了。”
“只有倭人的贵族在用这样的刀。”
林与闻眨眼,“对,你跟我说过的!”
袁宇笑了一下,合上图纸,“你现在有了证据,不管他们人多人少,尽可以做最充足的安排了。”
“是啊是,”林与闻有些激动,手足无措,“其实我昨天就给知府大人写信了,要他去浙江那边协调了。”
“如果他们只是小股势力你的白虎营肯定没问题了,要是人多,援兵来得也不会太慢。”
袁宇稳住林与闻,“你不用担心,这些我来协调也行。”
“好,”林与闻叹口气,“如果像这样,歼灭一小股倭寇算不算立功啊?”
“不知道啊,毕竟我也算违抗了上官的命令,以后仕途很危险啊。”
“诶呀,我看成将军那人比较豁达,不会像我们文官这边小心眼的。”
“也罢,”袁宇叹气,“我还可以做最年轻的四品将军。”
林与闻总算有了点笑模样,用手肘杵了一下袁宇的腰,“那就这样,我回县衙,得把庵堂的妇孺先安排到衙门里,还得逐一通知那些乡贤里长的,让他们做好准备。”
“嗯。”
袁宇想了想,叫住林与闻,“如果真的面对的是倭寇的主力……”
“不会的,一定就是一小波,”林与闻言之凿凿,他不是在安慰袁宇,他纯粹是安慰自己,“小芸他们肯定是跟那种商船对接,真要是那种大队伍的话不会只有他们两个人出事的。”
袁宇点点头,“你放心吧,有我在,江都不会有事的。”
林与闻握着拳给自己鼓了两下劲,“嗯,我相信你。”
……
这种早做准备的感觉对他来说非常好,他都想到倭寇下了船却发现人和财物早都藏起来的错愕样子。
到时候白虎营那两千人从巷子中钻出来,用他们练了好几个月的阵型对着这些倭寇砍瓜切菜一般,哎,他就等着朝廷的封赏就好了。
袁宇这样,应该也能拿到功劳的,圣上也不是昏庸之人,到不了三品,上个四品总行的。
确实,四品将军里袁宇也是最年轻的。
林与闻越想越兴奋,到时候他和袁宇文武合并,也算是朝廷的一段佳话。
他已经忙到晚上了,甚至还联系了附近的寺院,让他们就近收留一些家里没有男丁的妇孺。
“大人!”陈嵩跑进来,他这次比平时看起来都要疲惫。
“出事了!”
“出什么事?”林与闻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但他说出口的时候就立刻意识到他不想听到答案。
“码头的人看到扬州卫备战,说他们其实有好几个人都失踪了。”
“你说什么?”林与闻愣了愣,“不止是余六和小芸,还有好几个人失踪了?”
“是大人。”陈嵩沉重道,“他们都做走私生意,所以当时咱们去盘问的时候都不肯说,怕被官府查到。”
“那他们说的是什么?”
“说的都是在海上打鱼呢。”
“现在又凭什么说失踪?”
“说是已经很久了,二十多天,十几天的都有,和他们平常的习惯不一样。”
林与闻扶着额头,“怎么不早说呢。”
“大人,那现在……”
林与闻把头低下,身体使劲抻了一下,“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但是……”
“黑子!”他朝外面喊。
黑子匆匆进来,“大人,什么事?”
“给你最快的马,你现在赶到杭州那要多久?”
“一日半。”
“那你立刻给知府大人传信,让他赶紧把浙江的兵调过来,他求人也好还是怎么样都行,必须得到。”
“大人?”
“啊,”林与闻想起来自己不能这样空口让黑子传信,连忙拿起笔,“我这就给知府写信说清情况。”
他刚下几笔,整个人就崩溃大喊,“怎么就不能早说!”
陈嵩吓了一跳,“大人,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兴许那倭寇看这几天天气不好,来得不那么快呢?”
“我们这是听天命吗,这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了,还是敌人!”
林与闻一边恨恨地写信,一边念叨,“把那些渔民都给我扔到扬州卫去,让袁宇用兵法收拾他们,或者让他们都滚去战场上,战死了本官就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了!”
“大人,怕是不止他们要上战场。”陈嵩看着林与闻写信,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林与闻转过头看他。
陈嵩低头,“我娘说,那些倭寇打起仗来没有章法,就是一个不要命。”
“如果我们没有拼死的意志的话,恐怕是对付不了他们的。”
林与闻蔫下来,但是手下没停,“没关系,没关系的,白虎营以一当五,各个精锐,而且沈宏博那边的高邮卫也很厉害,他那边也能顶一阵,我们不会有事的。”
“嗯,大人。”
“你到时候也把母亲接到县衙来,我跟县主说过,到时候这里由她的府兵把守,她来坐镇,妇孺肯定是能保护住的。”
陈嵩感激地看着林与闻,“多谢大人。”
“衙役们的眷属如果有这种需求的也都让他们把妻儿老母送过来,”林与闻手指轻轻摩挲,“到时候都靠我们了。”
陈嵩嗯了一声。
林与闻把信叠好放进信封里,递给黑子。
“黑子。”林与闻摁住黑子的手,“你知道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吧?”
黑子的瞳仁漆黑,他真的是很难让人看出情绪。
“我知道的大人。”
他的面具下有官府下令刺的盗字,不论是谁见到他脸上的那个字都会吓得退避,但林与闻不会,林与闻会从微薄的俸禄中分出一点作为他的工钱,给他活下来一个奔头。
衙门里的人不会,他们拿他当兄弟,会分给他嫂子们做的糕点,也会因为他犯错直接揪他的衣领子。
门外面馆的老板也不会,他总会给自己的面里加一个鸡蛋,还会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大人。
这封信是能救这些人的命。
黑子郑重地双膝下跪,向林与闻行了个大礼,才站起来,又与陈嵩对了个眼神,消失在了夜色里。
“大人,”陈嵩问,“我们是不是还要重新安排一下城里的布防,我们就这些民兵,得把几个最重要的位置守住。”
“没错,粮仓金库什么的少派点人。”
林与闻看到陈嵩错愕的眼神,“最重要的是百姓的安全,钱财什么都可以放到一边。”
“好,大人。”陈嵩把搁在林与闻桌上的地图展开,“袁千户说他们白虎营负责守着城门,但是我们是不是也得派人接应?”
“嗯,而且不止这个门,”林与闻应着他的话。
第194章 第 194 章
194
林与闻从来没经历过战争。
他也从没料想过自己会经历真正的战争。
虽然出生在天津卫,遍地都是军户,但是他一直读书,他可没想到自己拿笔的手会紧紧握着手里这把火枪。
“我们除了直面这些倭寇还有别的办法吗?”林与闻站在城墙上,头一次感受到入秋的寒冷。
他从北方到江南来,以为再吹不到这样凛冽的寒风了呢。
袁宇一身戎装,手中杵着他的长刀,眼睛盯着前方,“刚刚码头来报,他们就要靠岸了,有十七艘大船,几十艘小舰,至少五千人。”
“今日还是涨潮,他们的速度应该会很快。”
林与闻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撇撇嘴还是问出来,“季卿,你不怕吗?”
袁宇侧头看他,“怕。”
袁宇微微呼气,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我怕得浑身战栗。”
“诶呦,你早说啊,”林与闻骨头都软下来,扶着袁宇的肩膀,“如果不是县衙里那么多人等着我,我真的,拔腿就想跑。”
袁宇仰头,感叹自己好不容易绷紧的精神就这样松了下来,“林与闻,你何时能正经点?”
“我也不知道。”林与闻直叹气,“我以前也知道自己软弱,但没想到我能软成这样。”
“你能跟我这样一起站在城墙上,就说明你没有那么软弱。”
“那是因为一直有你,”林与闻抓着袁宇的战甲,胡乱摸了摸,都快哭出来了,“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啊?”
“当然是有用的,我的战甲甚至还是我娘亲自缝的呢,里面是犀牛皮,”袁宇知道林与闻越紧张的时候越会说些胡话,但他还是一件件地应着,“你放心,我们早做了准备,比他们占了先机,所以不会有问题的,你也不会出事。”
“可是……”
“没有可是了,你下去吧,城下还有那么多百姓等着你。”
林与闻鼻尖一酸,“季卿,我知道这种时候我问这种话不吉利,但万一你守不住了,你得告诉我。”
“合着憋半天就是为了这个啊。”袁宇低头把头盔往林与闻脑袋上一磕,脸往旁边一撇,向前走了两步,“战场上,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话,”他对着战鼓旁边的人一点头,从对方手里接过鼓槌,“我是将军,不到最后时候,我是不可能离开这里亲自上战场的。”
“所以我来击鼓。”
林与闻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如果鼓声停了,就说明我没守住,你跑也好,投降也好,只要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就好。”
“但如果不停,你就绝不可以胆怯。”
袁宇说罢,举起鼓槌,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城外的士兵们随之发出怒吼,城内的百姓也紧握住了拳头。
林与闻眼眶通红,恨极了自己平时总拿打仗这事跟袁宇开玩笑,“季卿你放心,就算你守不住了,我也不会跑,”他咬住牙齿,好让自己能完整把这一句话说全,“我更不会降,我一辈子做英雄的次数不多,你要活着看我威风一次。”
他说完就走,生怕泪珠子趁他不注意掉下来。
真丢人啊林与闻,放个狠话都这么丢人。
他从城墙上跑下来,陈嵩正好接住他,“大人,县衙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县主把她所有的府兵都派出来了。”
林与闻快步往县衙走,“其他的呢?”
“江都的大户们也收留了不少妇孺,家丁充足的也派了些人到县衙来,还有咱们的民团,”陈嵩给林与闻示意城墙下,“都守好了,如果袁千户他们,”他也咽口水,“如果,咱们还能再支撑一阵。”
“好好,”林与闻握着拳,“黑子呢,有消息吗?”
“还没有。”
林与闻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着急不着急,刚刚过了一个晚上,他还在路上,”他又问,“之前说转移一部分老幼出城,没问题吧?”
“嗯嗯,赵典史昨晚上就带着人走了,他们会先到山上躲一阵,如果,”陈嵩一说这俩字嘴唇就瘪一下,“他们会再往北走的。”
“嗯。”林与闻想着袁宇的话,没错,他们占了先机的,他不用这么紧张——
“轰!”
林与闻被震得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这群倭寇竟有火炮?!
“大人,大人,”陈嵩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脏污,踉跄了两步搀起林与闻,“大人,我送您回县衙。”
林与闻愣了下,等被巨响震过的耳鸣响过之后动了动耳朵。
咚,咚,咚。
他抬起头,城墙上的鼓声坚定而持久。
“我不回县衙了,”林与闻缓缓看向袁宇,“我就站在城门口。”
“大人这可不行,赵典史吩咐了……”陈嵩的脸上不只有土,还有混着泪水的泥泞,“您要是出了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他朝着林与闻大喊道。
“你不明白吗!”林与闻咽着口水看他,“我太害怕了。”他这样说着,眼神里却是义无反顾的坚持。
“所以,”林与闻甩开陈嵩,走向城门的方向,瞪着血红的眼睛,大步迈开,“我要死就得第一个死。”
陈嵩实在不懂林与闻话里的逻辑,他只能追上林与闻,“大人!”
林与闻就站在城门后面,手里抓着袁宇给他那柄枪。
他直直盯着城门,外面太乱了,砍杀声,吼叫声,火器爆炸声。
林与闻不断的深呼吸,直到只能听见一个声音。
咚,咚,咚。
只要鼓声响着,就说明季卿没事。
季卿没事,他就不会有事。
季卿有事,他也没办法苟活。
他并不是因为勇敢或者什么高尚的情操,他是真的太害怕了,对离别的恐惧,对战争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躲在县衙里,被陈嵩他们保护到最后一刻,他会被这种恐惧生吞活剥掉的。
只有站在最前面,把这种恐惧留给其他人他才会真正地平静下来。
林与闻,你可真是个胆小鬼啊。
“民团听令!”林与闻的呼吸都是颤抖的,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朝向他,他无法再抖下去了。
“加固工事,”林与闻令道,“不要愣着,既然他们有火炮,那么隔一段时间肯定就可以填充完毕,我们一定要抓紧!”
“是!”
听到这样齐刷刷地应答,林与闻顿时觉得热泪盈眶,他抓着陈嵩的手臂撑住身体,“陈嵩,你回县衙吧。”
“大人,”陈嵩用手肘抵住林与闻的后背,“大人,我要是走了,您还撑得住吗?”
这个人!
陈嵩笑着看林与闻瞪圆了的眼,“我陪大人一起死。”
林与闻向来是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的,他听到这话立刻抓紧了陈嵩,可怜巴巴地说,“好。”
不知道袁宇到底是怎么操练的白虎营,已经撑到晚上了,城门一点撼动的迹象都没有。
倭寇至少攻城三次,但是城墙上的鼓声还是沉稳,持续。
“大人,外面好像没什么声了。”陈嵩问林与闻,
林与闻点头,“倭寇也得睡觉吧。”
这时,严方圆从城墙上下来,“大人,袁千户问你城里没什么大碍吧?”
“没有没有,”林与闻拉住他,“城墙加固几次了,应该能顶得住的,你们千户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大人放心,千户没事,那些倭寇虽然会用箭,但是很没准头,除了傻拼命什么都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他们会不会久攻不下就走人啊?”以前的倭寇是这样的。
“他们在城外扎营了,看来不会很快就走,”严方圆皱起眉,“而且我们伤亡不少,明天一早可能……”
“伤亡多少?”
“程姑娘你怎么出来了!”陈嵩吓了一跳。
程悦头上绑着头巾,没理他的话,“如果没什么危险的话,可以开个侧门,把伤兵运进来,及时诊治的话起码是能保住条命的。”
“可是……”
“别可是了,”程悦打断严方圆的话,“你上去和袁千户交代一声,大人,我们安排人出去把伤兵接进来。”
“好,”林与闻看向城门口的人,“现在还有——”
“大人,民团守了一天了,让他们休息一下吧,”程悦说,“我们自己有人。”
“哪来的人?”
“诶呀,别跟他解释了,站了一天他都傻了,”李小姐推开林与闻,抬着担架急匆匆地往前跑。
“怎么回事啊?”林与闻差点给她推一个跟头。
“都是城里一些女眷自发决定的,我们把县衙的大堂腾出来,作为收治病人的场所,总不能让外面的将士们踏着自己同袍的鲜血继续奋战啊,”程悦看着林与闻,“会寒了他们的心的。”
“但是一开始没有安排这些啊。”
“大人放心,”程悦握了下林与闻的手背,“您只要站在这对于我们来说就够了,其他的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
林与闻看着她,又放心又不放心。
“大人!难道你现在有更好的想法吗!”程悦甩了一下林与闻的手,脸上已有愠色。
“没有。”林与闻利索地让开了路。
第195章 第 195 章
195
女子的手脚轻便,出入夜色中非常隐蔽。
林与闻本想插手,但是想起程悦的表情,又不敢,只能看着她们来来回回抬着那些伤兵干着急。
“娘?”陈嵩扒拉住一个中年妇女,惊讶地喊道。
张氏巴不得整个人扑到他儿子身上,“就你嗓门大是不是?”
“我让你到县衙去不是,不是做这种事的啊。”陈嵩压低声音,“您怎么也跟着忙活起来了。”
“那些小姑娘没干过重活,在里面护理那些伤兵,我们这些老婆子得冲到前面啊。”
“……可,”陈嵩几次张嘴,都把话咽了回去,他娘要是急了真的会给他吃嘴巴子的。
“里面情况怎么样?”林与闻正好问问。
“县主在主持大局,程姑娘和医馆的大夫们,把那些伤兵都分了类,轻伤的我们照看,重伤的他们挨个治,挺惨的一个个,”张氏直叹气,“但是大人您放心——”
“我怎么放心!”林与闻有点着急,“你们一个个女眷,出来进去的,而且我还看到有几位未嫁的贵女也这样,如果真出了事,”
“大人,”张氏瞪圆了眼睛,“这江都又不是只有男人,难道女眷就不生活在这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为了你们好……”
“大人若真是为了我们好,就不要管我们了。”
张氏说罢,甩手又冲进给伤兵抬担架的队伍里。
林与闻看着陈嵩,有点不可思议,“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本官是要被她们挨个数落一遍吗?”
陈嵩也不敢说话,揪了揪林与闻的袖子,“大人,李小姐。”
这位更是重量级。
林与闻寻思李小姐平常脾气就爆,今天还不得给自己来一肘子啊。
他眼神闪烁,躲着李小姐。
“林与闻,”李小姐走过来,“你累不累,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点看不出形状的点心,“有点干了,你凑合一下吧。”
林与闻都忘了还有吃饭这档子事了。
他捧着点心,“你们,”他斟酌着词语,“小心点。”
“嗯,我们都换了深色的衣服,很小心的,”李小姐跟他说,“今天大家躲在县衙里,太紧张了,听着外面的厮杀声音,真的很难过,”她的眼圈都红了,“只想帮着大家做点什么。”
林与闻垂眼,“但是你们……”
不能但是,不能但是,林与闻在陈嵩的眼睛瞪过来之前捂住了嘴。
“我们肯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你们也别嫌弃我们做这些看来没什么用的事情。”
林与闻愣住,他没想过李小姐竟然会这样说话。
“不是的,”林与闻正色道,“你们做的不是没用的事情,这些伤兵是要医治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们竟然有勇气做这些事情。”
他尴尬道,“我都不敢出去面对那些。”
李小姐斜了下嘴角,“猜到了,”她伸手锤了下林与闻的胸口,“你好好站在这里,只要你没事,我们就不会有事。”
林与闻吃痛了下,他缓缓揉着胸口,向身后看过去。
原来像他依靠着袁宇一样,身后的这个县城的所有人也依靠着自己。
咚,咚,咚。
林与闻仰头,看到了吧,季卿,我也很厉害呢。
天色微亮,林与闻知道下一波进攻又要开始了。
昨晚女子们那样忙活,他看着至少有几百人被抬了回来,白虎营一共就两千人啊。
季卿,你可得撑住啊。
大炮轰响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刺耳了,林与闻轻轻呼气,看到自己嘴边已经有白雾了。
这么冷了吗?
他还未来及感叹,城门突然动了一下。
林与闻的眼睛瞪大,“来人!”
昨日一下午,这城门都没动过一下啊。
林与闻令声一下,便有人把一直准备着的热油吊到城墙上去,一会就听到了无数惨叫。
没打过仗,还没看过兵法么。
但是这热油也只是一时之计,现在可能是真的要到一绝生死的情况了。
城门又鼓动了下。
林与闻抓着陈嵩的胳膊,“什么时候了,黑子能不能回来?”
“大人,黑子现在顶多是到杭州,再把兵领回来,有点勉强,怎么也要下午了。”
“我们要自己撑到下午了?”
……
袁宇的鼓声依旧响着,没有快没有慢,一天一夜,他就这样一直撑着。
他知道,一旦选择了这样做,就是一柄双刃剑。
百姓们依仗着他的鼓声鼓舞士气,敌人们等待着他的鼓声挑选时机。
要坚持下去,他和林与闻都要坚持下去。
他快忘了自己刚到江都这座城的情景了,也是在这个大门口吧,林与闻吃着点心在等他。
林与闻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清瘦,贪吃,爱破案子,像只小狗一样到处嗅着线索。他们一起找证人,找凶手,做那些毫无根据的推勘,惊得知府一次又一次问罪。
这感觉就像他们年少时在书院中,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满街找吃的。
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
袁宇看着城墙上的大鼓,一次又一次敲响,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林与闻吸一口气,知道不是错觉,袁宇的鼓声在变慢。
他发现,当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他完全没有恐惧的感觉了,反而是有一种超脱□□的感觉,他大声道,“民团听令,”
还在修补工事的民团听到林与闻的话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他们的眼神也和一样洒脱,他们都知道是这个时候了。
“我们的背后,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林与闻的喉咙上下动了下,“我们往后退一步,他们就离敌人近一步。”
自己是真不适合说这种鼓舞士气的话,林与闻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为了他们,本官誓与江都共存亡。”
他怒吼道,“上城墙。”
“啊!上城墙!”
民团的人举着兵器奔上了城墙,他们的鲜血和眼泪都撒在了泥土里。
林与闻紧紧盯着城门,时刻戒备着里面冲出来什么不是人的东西。
但是城门没开,鼓声却停了。
鼓声停了。
鼓声停了!
“大人!”
陈嵩的声音比他的反应要快,他甚至不知道一向体弱的大人是怎么从他身边一下子蹿到城墙上去的。
林与闻大脑空白一样,不停地跑。
他最恨城墙上的台阶了,它们就像永远没有尽头,直到你跑空身体里的空气,直到你的心脏跳出来,也到不了他的尽头。
但要是它们真的没有尽头就好了。
林与闻喘着气,发现所有的人都在对着城墙外的那些倭寇用尽力气,却没人看到袁宇身边的那个执着武士刀神情狰狞的敌人。
袁宇的身体靠着大鼓,闭着眼睛,很痛苦的样子。
但他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
袁宇睁大眼睛,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合上眼睛之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身前的倭寇身体弹动之后,缓缓地倒在了地上,露出了后面的林与闻,林与闻拿着枪,神情冷静,一点也没有惧色。
但是下一秒,这神枪手就冲到了自己身边,大哭起来,“季卿!”
“我们死在一起!”
袁宇无奈,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林与闻的头,“疯了你啊,不用死了。”
“鼓声都停了,咱们守不住了!”
“鼓声停了是因为——”
“大人!”黑子不知道怎么从外面飞到城墙上的,面具都晃歪了,“大人,我回来了!”
“哈?”
袁宇虚弱地笑了一下,“这会怎么又笨起来了。”
林与闻满脸的泪,稍稍抬了下身子往城墙外看,援军不仅到了,还追得那些倭寇逃无可逃。
他直接把袁宇扔了,抱着黑子的大腿继续哭,“你小子怎么不早点回来啊,知不知道本官要吓死了啊。”
黑子也慌张得流眼泪,“我没赶到杭州就看到了一支军队,说是知府求来的援军,我跟他们说了咱们的情况,他们就疾行过来了,还有一只去支援高邮了。”
“呜呜呜,知府大人!”
袁宇看林与闻哭得天昏地暗的,心想这一天一夜可是难为他了,他把身子撑起来,靠近林与闻,“林大人,别哭了,我们可是赢了的。”
“你别管我!”林与闻咧着个大嘴,又过来抱袁宇。
但是他抱了一会,发现袁宇一点回应都没有,不止如此,他的身子好像都软了似的。
林与闻吸吸鼻子,扶开袁宇,发现他闭着眼像是昏过去了似的,“季卿,季卿?”
他拍了两下袁宇的脸,也不见对方又反应。
“季卿啊,季卿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大人。”黑子的脸色一变,指着袁宇的后背,“袁千户他……”
林与闻翻过袁宇的身体,看到袁宇的后背正胸位置,插着一支箭羽,箭尖已没入身体。
他看着黑子,神情恍惚,“季卿他这是……”
“大人,我这就去找程姑娘!”黑子立刻转身。
林与闻扶着袁宇的脸,发现袁宇的脸色早就惨白无比,他一时悲从中起,喉咙中涌起一股腥甜。
“季卿!”
他把血一口吐在袁宇后背上,人也失去了意识。
第196章 第 196 章
196
沈宏博坐在江都县衙的大堂里,喝了一口陈嵩呈上来的茶。
这一股草渣滓味。
林与闻就不能用点好茶吗,之前那些学生没人给他上点好礼吗?
他刚放下茶杯,就听见后堂走出来人。
“天啊,”沈宏博的声音分外做作,“这不是我们英勇的林大人吗!”
林与闻瞪他一眼,刚打算要骂他一句,谁知道沈宏博竟然直接把自己抱住了。
沈宏博抓紧了林与闻的后背,声音都哽咽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本官就是死了,也得拉你陪葬。”林与闻语气狠狠,眼泪却流到人家衣襟上。
这也不知道怎的,经过这一场大战之后,林与闻就爱哭起来。
程悦给他把脉的时候他抓着人家袖子哭,陈嵩喂药的时候他抱着药碗哭,李小姐来探病的时候他更是捂着脸痛哭……
本来哭一两场的,县衙里的人也就陪着了,但是林与闻的眼泪跟哭不完似的,见谁都红眼眶。
最后也就是赵典史,上了年纪爱伤感,俩人就总是凝视着对方,默默地流着眼泪。
“我把高邮那边稍微安顿好了就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沈宏博撒开林与闻,用袖子给林与闻抹抹脸,“你这次立了大功,要不是你发现了那两具尸体,倭寇真就要打咱们个措手不及,咱们俩就真的要在下面见面了。”
“嗯。”林与闻委委屈屈地坐在位置上,“还好这次仗打得漂亮,至少十年,我们不会再遭倭祸了。”
“是啊,这多亏了袁千户死守啊,白虎营听说折了一千多人——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沈宏博赶紧止住话头,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林与闻。
林与闻把他的手帕盖在自己脸上,“季卿他真的……”
沈宏博看见那手帕都哭出印来了,俩眼睛一溜鼻涕,心疼道,“他的事情我听说了,我知道你可能接受不了。”
“呜呜。”林与闻抿着嘴唇,“我实在没想到,这,凭什么是季卿啊。”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袁宇伸手把林与闻那帕子从脸上摘下来,“我就不能当个锦衣卫风光一下了?”
见袁宇走过来,沈宏博抬手跟他打了下招呼。
林与闻咬着嘴唇,更难过了,“你那是当锦衣卫吗,你是当锦衣卫的副指挥使,三品啊三品!”
他大声控诉,“你三品,我七品,中间这差了,差了好多呢!”
“这都算不出来啊?”沈宏博泼一盆冷水。
“你闭嘴。”
沈宏博之前被调到吏部,主事,四品,确实一安慰起林与闻来很像风凉话。
“圣上又不瞎,可能你的赏赐还没下来呢。”
“陛下是不是忘了我了啊!”林与闻嚎了两嗓子之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看袁宇,“伤好了吗?”
“还知道问问呢。”袁宇坐到林与闻边上,饮了一口那草渣滓味道的茶,“应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说到这,袁宇就觉得可笑。
他当时被送到县衙,那里都是伤兵,他隐隐约约听到程悦问,“流了这么多血?”
黑子回道,“不是袁千户的血,是大人的血。”
“大人!”程悦匆匆站起来,“大人也受伤了!”
黑子答,“内伤。”
他听到林与闻受伤,竟然奇迹一样地睁开了眼,“林与闻他怎么样?”
“袁千户,你的伤更重,我得给你拔箭。”
“那就快些,”袁宇咬着牙。
程悦知道袁宇着急,她也着急,手一起,就直接给袁宇的箭拔出来了,黑子手更快,一下子就用棉布按着伤口,紧紧压住。
程悦这边塞进袁宇嘴里一颗参丸,“放心,大人那边只是气郁,用些药补补就行。”
袁宇沉默着点了下头,把参丸含在舌根地下,跟黑子说,“能把他放在我身边吗,我看着他会安心些。”
袁宇这里本就是个单独的小屋,黑子再把林与闻抱过来也很宽敞,他们俩人就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同一个炕头上。
“季卿,季卿,你死了没有?”林与闻一醒过来就扇袁宇的脸,袁宇心想自己就是真死了也得被扇醒,“没有,”他有气无力地答。
他躺在床上,看见林与闻靠在墙上,侧着身子从小屋里的窗子往外看。
“程姑娘他们弄得真好啊,我还嫌弃他们是姑娘。”
“程姑娘不止是姑娘,他也是大夫,那些女子也不只是女子,是你的百姓。”
他看见林与闻的嘴唇抖了抖,说道,“我们赢了。”
“也不算赢了。”林与闻把手搭在脸上,“你的人至少没了一半,还有那些受伤的,好多血。”
林与闻熟悉刑名,对血腥并不陌生,让他都这样感叹,可见战场的残忍对他来说有多可怖。
袁宇尽力抬了下手,摸了摸林与闻的小腿,“做噩梦了?”
“怎么像哄小孩似的,”林与闻踹他一下。
“诶呦,”袁宇闷哼了一声,林与闻赶紧坐起来,检查起袁宇的伤口,“没事没事,没抻到伤口。”
袁宇和他对视,两个人都笑了。
但所有的和谐在袁宇的调令来了之后全变了。
林与闻这个小心眼子,一天天地闹,送什么吃的好像都哄不好,急得袁宇都拉下脸来给袁澄去了封信。
林与闻的功劳绝不会比自己少,自己都能升到锦衣卫,林与闻没理由还在这当个七品县令。
“今天给你带来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听哪个?”
“好消息。”
“……”
袁宇愣住,一般人会这样说吗?
但这是林与闻,不能用常理推测,“我问了二哥,他说圣上有考虑把你调回京里,只是现在还没想好具体去哪里。”
“还要考虑?”林与闻的眼睛圆溜溜的。
沈宏博一下子就明白他在说什么,推了他一下,“不可能的,就算陈大人辞官也轮不到你啊,别做梦了。”
“嫉妒了是不是,你看看你脖子都红了。”林与闻摸摸自己的下巴,“你想想啊,朝廷里现在除了内阁,哪还有缺。”
“没有缺你就接着当你的县令就好了,立了一点小功而已还能一步登天啊。”
“你看他是不是嫉妒?”林与闻拉着袁宇,指望着袁宇站在自己这边。
但是袁宇可没心思跟他闹,“这话你别乱讲,省得传到京城里,没升再降了。”
林与闻连忙捂上嘴,“我不乱说不乱说。”
沈宏博冷笑,“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林与闻用手肘戳他,“你就是嫉妒了。”
“对了,今天正好沈大人也在,我们出去吃吧。”
“好好。”林与闻早就想出门了,但程悦偏说他吐血是因为气虚,要用时间调养,所以不让他出门,天天瘫在床上,好几个案子都到他手里了赵典史又给拿开了。
“大人,”陈嵩探个头进来,“您要出门玩?”
“本官是要看看战后百姓恢复得如何。”
“啊……”这个理由正当到陈嵩没办法反驳,“那我跟程姑娘说一声吧。”
林与闻点头,“行。”
他等陈嵩一走,就赶紧拉上沈宏博和袁宇,“走走,程姑娘一会肯定要出来抓我。”
沈宏博无奈地跟着,“你到底是在当官,还是在当贼啊。”
江都比林与闻想得恢复得快,毕竟倭寇一直被挡在门外,其实没真的毁掉什么。
但是入秋之后总要忙活一阵,林与闻早习惯了。
袁宇说什么也要带沈宏博去尝尝那家难吃的要命的醋鱼,让林与闻好说歹说拦下来,三个人还是去了那家做刀削面的面馆。
他家生意越发好了,还多雇了个人帮忙。
“虽说你们江都没怎么给商人减税,但看来也发展得不错啊。”沈宏博左右看看,“我告诉你,这以后一定是商人的天下。”
林与闻不爱听他这些,“你有这话进了京跟首辅去说。”
“我当然要跟首辅说,我还要说得明明白白。”
林与闻心想,就沈宏博这样,迟早再给贬下来。
“对了,锦衣卫副指挥使都要管什么啊?”
也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和好的信号,袁宇接道,“要等入京才知道啊,但似乎不用天天守在陛下身边。”
“这几年的副指挥使好像都是走南闯北地替圣上奔走一些,”沈宏博小声说,“那样的事情。”
“啊,”林与闻点点头,“那不就成了阉党?”
“怎么会!”袁宇瞪大眼,他本来就怕锦衣卫与东厂沆瀣一气,自己免不得要做些愧对本心的事情,现在直接被林与闻说成阉党,他更绝望,“那我还不如留在扬州呢。”
“但那可能不会如袁千户所愿了。”
这个声音。
林与闻后背的鸡皮疙瘩蹭蹭蹭地冒出来,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受控制起来,他向身后一看,立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玉公公啊。”
沈宏博掩起神色,他自己心里也没数,一般清流在面对司礼监的时候该做什么表情啊,反正一定不是像林与闻这样谄媚就是了。
严玉侧着头,眉目如画似的,笑着看林与闻,“大人,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两章,直通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