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渔骑马

    昨晚是殿下在眠风院过夜的最后一天。


    今夜他果然没有再来,姜渔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独享整张大床。不用留灯,也不用担心被人惊扰。


    一觉睡醒,日上三竿。


    连翘正在院子里,教孙四他们打叶子牌,知道姜渔爱玩,怕没人陪她。


    姜渔欺负新手赢了两局,过意不去,停手改去晒书。


    殿下的藏书远比她想象要多,包括一些市面上少见的杂书都囊括在内。姜渔本就爱书,不然不会特地将书本晾晒出去。


    有时候见到感兴趣的会直接席地坐下,先看个痛快再说。


    今日她寻了本前朝学士的随笔,谈吐戏谑诙谐,看完已近正午。起身将书放回去。


    “咔嗒。”


    似乎碰到什么东西,她踮起脚,发现架子上方摆有一个长条的乌木黑匣。


    匣子没有上锁,亦没有特殊标识,她心里好奇,取了下来。


    打开一看,原来是卷画轴。


    瞧上去有些年头,匣底衬着象牙色的绉绸,轻轻托起些微褪色的画卷。


    姜渔打开了画卷。


    画上云秀天清,恰盛夏时节,满园荷莲盛放,水珠点缀,灼耀日华。


    画中人是一年轻女子,手持纨扇,衣容华贵,清风拂过的瞬间,她回眸浅笑,冲不远处蹒跚学步的女童招手。


    那一霎她张扬的眉眼,被风吹起的鬓发,都是如此栩栩如生。


    几乎打开画轴的瞬间,姜渔就明白了为何傅渊难以忍受镜子的存在。


    因为眼睛。


    他的眼睛,和画中女子如出一辙。


    分明整张脸相似处不多,可只要看到那双眼,任谁都能猜出他们的关系。


    “萧皇后啊。”


    笔触尚且稚嫩,姜渔猜测是很久以前,萧皇后带着两个孩子去行宫避暑,傅渊为她们留下了画作。


    画中女童,想必就是和贞公主,傅渊的亲妹。


    她轻声念出画上题字:“……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静立片刻,她将画轴轻柔卷起,放回原位。


    今日烈阳曝晒。


    姜渔晒书没多久,就受不了日光早早收工,去厨房准备午膳。


    她并不是每顿饭都需要亲自做,徐厨子他们这些天学了不少,姜渔想闲就能闲下来。


    只是她喜欢研究菜谱,就像在学宫研究课业一样。


    今日给殿下做了拌三丝、煨鲜笋还有东坡豆腐。他昨日说他爱吃甜,姜渔便又做了四果汤。


    若是殿下的脾胃能调理好些,她想看看能不能给他做些鸡汤,先熟悉荤食的味道,再慢慢吃肉。


    不然总是这样,他的身体也撑不住。


    正做到一半,初一就算好时间,过来拿殿下的午膳,顺便蹭饭。


    姜渔随口问他:“小老虎呢?怎么没见到?”


    他一本正经:“小家伙想家了,回去看看。”


    “哦。”


    姜渔没多想,盛好殿下的饭菜时,顺便往盘子底下压了张纸条。


    【听闻殿下有良驹,妾身想要一试,殿下以为如何?】


    她会骑马,以前娘亲带她练过,后来在学宫也和柳月姝一起上了骑射课。


    刚巧殿下的马闲置了,她怎能不心痒?那可是传说中万里挑一的名骏啊。


    顺带着,她也想试探傅渊对她的态度,究竟能容忍她到什么地步。


    过了会,初一回来,同样带了一张纸条。


    姜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没找到任何一个字:“殿下是什么意思?”


    “殿下说,梦里什么都有。”


    “………”


    姜渔重写了张纸条:“原本下午想做玫瑰清露和五香糕的,但是突然心口好痛,大概是做不了了,殿下见谅。”


    没多久,初一再次回来,手里握着马鞭。姜渔微笑了下,觉得这次试探还是很有成效的,对傅渊,就要胆子大才行。


    然后就见初一把她带到马厩旁边,指着一头骡子说:“殿下说,给您的良驹。”


    姜渔和骡子四目相对。


    骡子前蹄刨地,打了个毫不客气的响鼻。


    姜渔眼前隐隐发黑,请初一把这位“良驹”阁下送走了。


    她这次是真的心口痛。


    所以决定接下来三天傅渊都没有糕点吃了。


    傍晚,她收到来自傅渊的纸条,笔迹遒劲,落拓潇洒。


    【玫瑰清露和五香糕。】


    ——【没有。】


    【良驹给你了。】


    ——【你自己骑吧。】


    【你胆子很大。】


    ——【你说我是王妃,除了杀人放火干什么都行。】


    好一会没再有纸条过来。


    姜渔却忽然清醒了,万一傅渊真的生气,后果是她承担不起的。


    好吧,她一向懂得人在屋檐下,能屈能伸的道理,不然早被姜诀打死了。便要写一张纸条服软,告诉他玫瑰清露和五香糕都会有。


    可纸条还没写完,初一就过来了。


    他满脸震惊地问姜渔:“王妃,你和殿下说了什么?他竟然同意让你去骑马!”


    连他想骑,殿下都让他滚蛋!


    姜渔怔了下,抿唇一笑,说:“我也记不得了。”


    初一啧啧称奇,带着她去了马厩。


    姜渔还没走近,目光就一下被那匹洁白的汗血宝马吸引。


    只见马厩中央,高大矫健的马儿通体雪白如练,无一丝杂色,神骏非凡的身姿于阳光下闪烁淡淡光泽。


    大名鼎鼎的照夜玉狮子。


    萧淮业昔日坐骑。


    之所以姜渔认得,是它毛色过于罕见,由当今圣上亲自赐予萧小将军,在百姓们口中俨然成为守护神般的存在。


    饶是如此,姜渔欣赏了片刻,还是转过头:“这不是殿下的马。”


    她想见的,是殿下的马。


    初一边过去解缰绳,边解释道:“对,照夜玉狮子是萧小将军的马。殿下的马名叫逐风,是一匹……”


    话没说完,照夜玉狮子突然向后仰去,马蹄抬起,一副不喜触碰的模样。


    初一束手无策,松了缰绳。


    姜渔从后面走来,接道:“一匹青海骢。”


    初一惊讶回眸:“王妃怎么知道?”


    姜渔说:“我记得它。”


    初一大为好奇:“您见过逐风?”


    姜渔笑起来:“四年前殿下乘马游街,我就在楼上。”


    那是一匹毛色并不纯粹的黑马,按理缺乏作为良驹的潜质。可也不知怎的,傅渊偏偏挑中了它,它也不负所望,随傅渊舍生入死,屡屡创下奇功。


    它实在太衬傅渊的气质,见过那一次,姜渔就无法忘记。


    听完她的话,初一才恍然大悟。


    是有这茬。


    那会殿下刚打了胜仗,意气风发率军凯旋,没料到敌国的兵拦不住他们,长安的百姓却将大小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殿下骑在马上,领着军队从街头走到街尾。


    周围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连墙沿屋顶都站满了人,那些娘子小姐将手帕、绢花一抛,香气盈满城内,纷扬落至太子面前,害得逐风几度罢工不前。


    从那以后,殿下再也没有随军游街,都是趁夜一个人直奔东宫,跟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初一没想到,当年王妃也在其中。


    难怪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非要嫁给殿下呢!


    思及此,看向姜渔的目光更是激动。他是对的,十五是错的,王妃嫁过来才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纯粹为了当年那份心意而已。


    姜渔哪知他心思回转这么快,这么丰富,随口接着问:“怎么不见殿下的马呢?”


    初一说:“殿下的马死在了沙场上,回来的,就只有照夜玉狮子。”


    话音落下,照夜玉狮子长鸣一声,似有无尽悲伤。


    姜渔抬手,抚摸它的头颅,这回它不再躲避,将头低伏到围栏上,任由她的轻抚。


    姜渔微微出神,仿佛又见到四年前的那个春天。


    彼时太子凯旋的消息传回,她受不住柳月姝几番哀求,偷偷同她翘了课,到酒楼雅间看太子游街。


    “这可是太子殿下!你怎么不知道着急?”柳月姝几乎是将她拽到窗口,“快,他们要到了!”


    姜渔略一打量,就发现对面和街边全是她们学宫的人,都翘了课跑来看太子。


    “你是真不知道,长安就没有女郎不想嫁给太子殿下的!别说我了,连我二哥那废物,见了太子回来都恨不生为女儿身,无缘侍奉太子。”


    姜渔一阵恶寒,说:“那叫你二哥来吧,我又没想嫁给太子。”


    话虽这样,当号角声此起彼伏地吹响时,她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如柳月姝那般遥遥望向城门。


    午时,城门洞开。


    井然有序的喀嗒声中,大军鱼贯而入。


    长矛如林,铁甲映日,飞舞的猎猎军旗上大书一个“魏”字,边缘似被箭矢划破,犹带焦黑痕迹。正如同大魏的每一位将士,身负功勋与伤疤。


    在那无数士兵和旗帜拥簇的中央。


    漆黑马背上,高坐着银甲猩红披风的少年,容光灼灼,难以逼视。


    没有一个人的目光能不被他吸引。


    所有人都在高呼太子的名号,震耳欲聋:“太子千岁!威武无双!”


    太子一手握长戟,一手牵马缰,如过无人之境,泰然自若,怡然自得。


    就当军队即将走到姜渔眼前时,一个孩童冲了出来,举着编制而成的柳环奋力抛向太子,高呼道:


    “长安春色!献给太子!”


    眼看柳环快要落地。


    太子明眸微扬,长戟一挑,轻而易举将柳环挑入手中。逐风扬蹄嘶鸣,鸣声嘹亮浑厚,仿佛正替主人向那孩童道谢。


    四周一刹寂静,随即爆发更猛烈的欢呼。


    无数花朵和手帕自楼阁飞下,随着春风飘向太子。


    姜渔看得入神,不觉手心被塞了样东西。


    “什么?”


    “海棠花!我特意准备的,分你一个。”柳月姝跃跃欲试,瞅准机会,抛出了手里的花枝。


    可惜准头不够,花枝尚在太子数尺外就停住了。


    柳月姝推她:“该你了,快点呀!快,太子要走了!”


    “我就不用……好好好,知道啦。”


    姜渔拗不过她,随手掷了出去。


    恰有春风吹过。


    风卷花枝,飞往太子眼前,他一如方才那般,不费吹灰之力抬手接住。


    未及姜渔反应,太子扬起眼睫。


    春风里,窗角金铃铛铛作响,姜渔愕然睁大眸,恰对上他漫不经心掠来的视线。


    他拈着那枝海棠花,若有似无一笑。


    喧闹的欢呼声盖过一切。


    军队继续向前。


    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带着花枝和柳环,沐浴最热烈的骄阳,最芬芳的花香,走向她再也看不见的道路尽头。


    ……


    姜渔抚摸照夜玉狮子的手掌一顿。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这天之后她们翘课的事暴露,还被罚抄写文章,她用了往日的手札来顶,被发现后又加罚十遍。


    那些曾经唉声叹气的时光,如今在回忆里也变得面目可亲了。


    往事如云雾渐散,就听初一兴奋地说:“没想到照夜玉狮子这么听您的话,不如您坐马上一试吧!”


    嗯?


    就这样,由初一牵着缰绳,姜渔坐到了马背上。


    她已经弄清楚照夜玉狮子听话的原因——她腰间挂着那枚傅渊的玉佩。


    闻到熟悉的气息,照夜玉狮子不再躁动,它驮着姜渔,慢慢地行走。


    直至走出马厩外。


    它突然一改平静的表象,撒开蹄子飞快奔向前方,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初一急得追在后面直喊:


    “祖宗,别跑了!殿下要弄死我啊!”


    与初一焦急的态度相反,姜渔反而在马背笑出了声。


    她感受凉风扑面而来,握紧缰绳,内心没有丝毫害怕。


    照夜玉狮子无愧宝马之名,如此飞驰之下,姜渔仍坐得安稳。它很聪明,察觉姜渔是懂骑术的人,这才出了马厩开始飞奔。


    它一路飞奔到紫竹林外,仰头长啸,不停在原地打转,仿佛寻找着什么。


    姜渔知道,它要找的是傅渊,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拍抚它的脑袋聊以安慰。


    傅渊自然听见了它的叫声。


    他原本正和赫连厄在书房谈事。


    他们的人同齐王起了冲突,赫连厄询问他是否要做些什么。


    他说:“按兵不动。”


    赫连厄:“这样也好,不会暴露我们的人。可丢了的差事,就这么没了吗?”


    傅渊神情散漫:“待陛下千秋宴,按计划行事,一切自然落定。”


    赫连厄心头一沉。


    “那个计划……恐怕会对您的身体有所损伤。”


    傅渊:“我的命已无价值,不若放手一搏。”


    赫连厄启唇欲言。


    傅渊抬眸,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不容置喙道:“去做。”


    赫连厄沉默良久,终是深深一揖,不复多言。


    忽而这时,别鹤轩外有嘶哑马鸣传来。


    赫连厄诧异地走出门外,手扶栏杆,望了过去:“咦,那位便是王妃吗?”


    “是啊,是她。”


    傅渊走到旁边,语气淡然:“她要骑马,就骑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赫连厄看到王妃冲他们挥了挥手,似乎是笑着,他受到感染,情不自禁以笑回应。


    傅渊轻嗤了声。


    姜渔以为他没看见,仍坚持不懈招手,他好整以暇欣赏了会,终于大发慈悲,懒洋洋抬了抬手掌。


    赫连厄觑眼看他,调侃:“王妃性子这么活泼,怎么会愿意嫁到你府里?”


    傅渊说:“谁知道呢。”


    见照夜玉狮子始终围着竹林打转,发出悲切低鸣,他两指凑到嘴边,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这是他从前和照夜玉狮子的暗号,若萧淮业在战场上拼了命,他便吹起哨子,由它载萧淮业回去。


    如今照夜玉狮子听见哨声,虽然伤感,仍听从命令,载着姜渔晃悠悠朝马厩走去。


    他注视一人一马的背影,直到他们走入拐角,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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