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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这句话几乎是贴着他脸侧说的, 谢念脖颈连带着耳根都烧了起来,有些狼狈地拉开些许距离,甚至没发现手上的金疮药洒出去大半。

    谢告禅目光扫了一眼,而后松开扣在谢念腰间的手, 语气淡淡:“重来。”

    谢念手指微微蜷缩, 脸上燥得慌, 却又拿不准谢告禅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自己是该站起来, 还是就这么继续上药。

    身后之人的体温透过薄薄一层布料传递而来,大腿肌肉紧实的触感清晰可察,谢念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赶出去。

    可熟悉的雪松冷香再一次环绕上他, 甚至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伤口上,谢念手恍惚间一抖, 药瓶里的粉末又抖了出去。

    谢念:“……”

    谢告禅显得气定神闲:“这儿没有多余的金疮药。”

    谢念试着晃了下药瓶,轻飘飘的, 连一点儿可怜的份量都没有了。

    谢念看了眼抖出去的药粉,又看了眼谢告禅,试图商量:“掉在桌上的那些能用吗?”

    谢告禅:“……”

    他定定注视着显得有些心虚的谢念, 半晌才开口。

    “谢念。”

    谢念低头,露出通红的耳垂。

    “孤之前不曾亏待你吧?”

    “殿下自然没有……”谢念声音很小。

    “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主上?”谢告禅语气不明。

    “我……我之后会改进的。”

    谢告禅敲了敲木质扶手:“那现在呢?”

    谢念抿了抿唇, 没有多余的金疮药,掉在桌上的也不让用,他去哪儿变出来一瓶药去?

    “上药都没上完, 是不是该罪加一等?”谢告禅道。

    谢念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委屈:好歹曾经作为手足相处了那么久,谢告禅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变得不近人情起来?

    他有些赌气似的撑着扶手, 拉开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同时远离了滚烫的温度来源。

    “那我该怎么做?”

    谢告禅撑着下颌,语气不咸不淡:“孤和你算笔账。”

    “从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你大婚那日算起。”

    谢告禅特意加重了“大婚”二字,谢念抖了抖,那点理不直气也壮的委屈像是微弱的火苗,“唰”地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彻底熄灭了。

    ……算了,算账就算账吧,反正也是他理亏。

    “……损失的人力物力,算你做五年年谋士,过分么?”

    五年!?

    谢念微微张大了嘴,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还有将谢天驰引狼入室一事,算你两年,过分么?”

    “以及今晚上药没上完,多算你三日,过分么?”

    “共计两千五百五十八天,你觉得如何?”

    两千……两千多少来着?

    谢念被突然降临的天文数字砸得头晕眼花,一时间说不出来话了。

    谢告禅语气淡淡:“之后若还有别的差错,就在这个数字上继续加。”

    继续加。

    往后的人生仿佛一瞬间看到了头,在头昏脑涨间,谢念勉强调动起为数不多的神智,开口问道:“那做什么能减几天?”

    谢告禅眉峰一挑:“什么?”

    谢念:“。”

    好像也不太对。他一开始提出要做谋士,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留在谢告禅身边么?

    想清楚后,谢念立即摇了摇头:“不,当我没说。”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而后起身,准备朝外走:“今晚待在这里,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谢念下意识开口:“殿下不在这里休息吗?”

    谢告禅头也未回:“你见过主上和谋士睡一张床?”

    谢念:“……”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边谢告禅便已经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将木门落锁,直到传来“咔哒”一声,谢念才回过神来。

    全新的身份和仍被禁足的体验微妙般错位,谢念目光落在还在轻轻摇曳的烛火上,心情逐渐复杂起来。

    即使过程出乎意料,波折不断,但他好像还是达到了一开始的目的,终于摆脱了多年被束缚在皇宫的皇子身份。

    但同时也脱离了谢告禅的皇弟这一身份。

    从此往后,只能作为谋士站在谢告禅身旁。

    这意味着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黏着谢告禅,不能像以往那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用担心谢告禅会从此不理他。

    联系变得疏远而脆弱,仿佛一层薄纸,轻易便会被戳破。

    两千五百五十八天,如果有一天谢告禅厌烦了他,那这个数字还作数么?

    他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熟悉的,丝丝缕缕的恐慌,焦虑使他下意识开始咬指尖,连指腹上布满牙印都没发觉。

    该怎么办?

    怎么做能够一直留在谢告禅身边?

    除了做谋士,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能让他堂堂正正留下去?

    指尖刺痛发麻,满头思绪缠在一起,他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谢念在忧虑中入眠。

    他睡得不稳不深,做了冗长而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到自己落了水,这次没人来救他,水草不知不觉缠上他的脚踝,他越想挣扎,反而被缠得越紧,最后氧气耗尽而死;一会儿梦到形销骨立的惠妃对他说他不是皇室中人,他惊慌间跑出去,却正好碰到了站在门外的谢告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最后场景一变,眼前红烛软帐,掀起盖头的人成了苏文清,还笑着对他说大皇子正在外面等……

    谢念吓出一身冷汗,想要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眼,他着急得要命,手指无力地抓着被褥,想要出声,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不受控制的恐惧感才渐渐消失,谢念竭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床边的谢告禅。

    手掌撑在床榻边,正垂眼看向他。

    他还没从混乱的梦境回过神来,甚至分不清面前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尚未结束的梦。

    他怔怔地望着谢告禅:“皇兄……”

    与平常冷泉般的声线不同,谢念声音有点哑。

    他动了动手指,很快被谢告禅抓住。

    细长手指上的牙印还没消,谢告禅垂眼看着,指腹轻缓摩挲,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刻意为之。

    触感太轻,却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意味渐渐深入骨髓。谢念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又在半途中被谢告禅握得更紧。

    梦境中的惶然尚未散去,现实的温度却已将他死死锁住。

    “我做了个噩梦……”

    “嗯。”谢告禅收回目光,略微低下头,嘴唇像是无意间掠过那一圈浅白的痕迹。

    他语气温柔而怜惜。

    “我知道。”

    “皇兄在。”

    第42章

    彻底清醒后, 谢念盯着眼前的横梁发呆。

    半刻钟前发生的事情像蒙了层水雾,将本该清晰的五感隔绝在外,看不分明,也无法触摸。

    他动了动手指, 羽毛般的触感残留着些许温度, 将本就混沌的思绪变得更加茫然。

    是梦?还是现实?

    他不知道。

    木门依旧紧闭, 就好像没人来过。

    那刚才是梦吗?

    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的谢告禅卸下了平日里冷硬的盔甲, 嗓音更悦耳, 神情更温柔,眼底情绪不明,但谢念总觉得自己离得不远了。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能明白那种情绪是何含义。

    谢念伸出手。刺目日光透过窗棂洒下, 指尖在逆光下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浅白的牙印还未消失, 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叩叩叩——

    “谢念?该起床了。”

    话音刚落,门就从外侧被人推开。谢念猛地回神, 慌乱间拢好衣领,恰好和从门外进来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谢告禅今日穿着相当低调。

    大抵是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藏青交领长袍上没有多余的花纹, 宽阔挺拔的脊背随着衣料向下收束,勾勒出窄而劲瘦有力的腰身, 长腿一路向下,踩了双玄色长靴,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穿着, 却硬生生穿出了一种和别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他垂眼看着谢念,没有要挪开目光的意思。

    谢念下意识错开视线,口中模模糊糊应着:“嗯……皇……太子殿下早。我马上好。”

    他一面说着, 一面起身下床,还抽空悄悄抬眼看了下谢告禅的表情。

    平淡,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起伏。

    难道真的是他做的梦?

    谢念心中愈发困惑,只是没将这种困惑表现出来。他像平常一样洗漱,穿衣,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换上,和谢告禅一起出门。

    翁子实在前面驾车,他和谢告禅坐在车厢内,谁都没有说话。尴尬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谢念眼观鼻,鼻观心,一时间不知怎么做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挑起话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你的族亲。”

    谢念愣了下,不说话了。

    沉默一直延续到了马车停下才得以结束,翁子实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周遭没人后,替两人掀开了帘子:“太子殿下,五殿下,这边请。”

    宅院很小,只有普通宅邸一半大,显得逼仄狭窄,木门只能打开一侧,需得人侧着身子才能进去。

    周围更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相邻的宅院不是倒塌,就是蒙了厚厚一层灰,久无人踏足的样子。

    谢念收回目光,跟着谢告禅的步伐踏入宅院中。

    宅院内的景象比外面还要凄惨,院子无人打扫,尘土沙砾遍布,林安平正焦头烂额地哄着面前半大的孩童,试图让他把汤药喝了。

    “就当是我求你了,今天早点把药喝了,我就早些带你去玩,不好吗?”

    “你哪天说到做到了,天天都说要带我出去,这都七日了,我连门槛都没踏出去过!”

    “……你也没好好喝药啊!”

    崩溃之际,林安平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转头看清几人后,眼睛一亮:“五殿下!太子殿下,翁大人,你们来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药碗塞到翁子实手里:“来来来,替我一会儿,我先将这几日的情况汇报给太子殿下。”

    翁子实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汤药,而后深吸一口气,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走向那个眼神警惕的小孩。

    林安平总算松了口气。

    他朝着谢告禅汇报道:“我已经替这两个孩子把过脉,那个女孩儿没什么问题,能吃能喝能睡,昨日太累,现下还在屋子里歇息。”

    “就是这小子……”林安平头疼起来,“身有旧疾不说,前几日还偷跑出去淋了雨,染上风寒,摁住灌了四五日药才逐渐好转,今天一有力气,就怎么也不肯喝药了。”

    那小孩一面应付着翁子实,一面朝他们这边看来。

    他和谢告禅长相有微妙的相似,尤其是眼睛,明明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经继承了皇室特有的阴冷和疑神疑鬼,像是在洞内暗中窥伺的毒蛇,时刻等待着冲上来,一击毙命。

    谢念收回目光,问道:“为什么?”

    林安平:“说我往里面下毒药了。”

    谢告禅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淡淡:“把毒酒端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

    林安平恍然大悟:“太子殿下这招好!”

    他刚准备去拿个什么药瓶糊弄那个孩子,又急急刹住脚步,有些好奇地看向谢念:“五殿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您这几日去哪儿了?您寝殿被搬空了,太子殿下和翁大人也不在宫内,我在宫中也不认识旁人,只能在太医院干等。”

    他实在是过得战战兢兢,想打听也没人愿意告诉他,生怕是几个人背着他串通一气,跑路了,就剩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待下去。

    谢念愣怔片刻,有些卡壳。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以后别叫我五殿下了。”

    前因后果都被他省略,最重要的消息以一种巨大的冲击力直直砸向林安平,林安平张大了嘴,瞳孔微震。

    他听到什么东西了?

    谢告禅毫无反应,看了林安平一眼:“把何桥叫出来。”

    林安平张着嘴,同手同脚离开了。

    谢念垂下眼,仍旧站在廊檐下,没有动。

    “为什么告诉他?”谢告禅声音冷淡。

    “……早晚的事,”谢念目光落在砖缝中东倒西歪的杂草上,“我总不能一直占着原来的身份不放。”

    “原来的身份,”谢告禅加重了语气,“孤有说要将你的身世告知天下了吗?”

    “你就这么想认祖归宗?”谢告禅语气不明。

    谢念片刻后明白了其中含义。

    他现在确实还不能将这件事捅出去,如果让皇帝听到了风声,大概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道:“我明白了。以后一切听殿下命令,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说。”

    不知为何,谢念说完后谢告禅脸色更差,他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忽而甩袖离开。

    “给你一刻钟时间,和你那族亲聊个痛快。”

    谢念有点茫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告禅突然生气,又突然离开,还让他和那个族亲聊个痛快。

    林安平没注意到这一小方天地的插曲,带着何桥走到廊檐下:“这位就是五……五……”

    “五”了半天,林安平也没“五”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道:“你和这位殿下聊吧。”

    说完,立刻踩着风火轮似的逃走了。

    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

    何桥率先开口:“五殿下。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谢念没有纠正何桥的用词。他看了眼何桥,和谢告禅差不多大的年纪,但更瘦弱,眼神更平静,对同样是族亲的谢念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激动,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和惠妃很像,和他也有点像。

    “你想和我说什么?”谢念半倚在廊柱上,语气带着点疲倦。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簇拥着他去见所谓的血亲?从未见过的人,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

    何桥斟酌半晌:“当年若不是殿下爹娘将何某塞到了水缸中,何某也无以活到今日。”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道谢,好在遇到了大皇子,才能有幸见殿下一面。”

    话音刚落,谢念抬眼看向何桥:“是你主动找的谢天驰?”

    何桥摇头否认:“不。何某前十年一直都在躲藏,是某次躲避追杀时,大皇子及时赶到,将我救下。我并不知晓大皇子是如何得知的,到现在大皇子也未和我说明。”

    见谢念没什么表情,何桥继续补充道:“殿下放心,大皇子虽与我有救命之恩,但何某也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殿下的身世,何某一个字都不会和无关人等透露。”

    谢念这次沉默了很久,他垂着眼,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他最想瞒住的人都已知晓,再瞒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本就覆水难收。

    “嗯,”谢念没有多说,直起身准备结束对话,“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何桥没有客气:“那我便腆着老脸,和殿下多嘱咐一句。”

    谢念听见这话,忍不住微微蹙眉。

    何桥继续道:“我和殿下虽然并非同胞手足,但也算流着相同的血。我虚长殿下几岁,有些话不得不说。”

    “……殿下与太子殿下虽是一同长大,但终究不是亲兄弟。”他顿了顿,“我不是质疑,只是与皇室中人相处,有些话,有些情分,未必能长久。”

    “若哪一日他不再似今日这般待你,也不是你的错。”

    谢念没什么反应,只是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落回地上。

    廊下的光被风吹得动了动,一片枯叶晃晃悠悠飘进来,落在阶前石缝里,躺在残雪当中。

    何桥行了一礼:“多有冒犯,告辞。”

    他转身离开,走得很快,没有多做停留。

    谢念站着没动,影子被光线拉得细长,一寸寸被廊柱切断。

    又来了……

    又是这句话……

    为什么一个两个,一而再次,总是要他远离谢告禅?

    简直像是有把锯子在切割他的神经,谢念额角青筋直跳,一时间无法承受,干脆蹲了下去,试图将仿佛浓雾般的恐慌压制回心底。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念不由自主地啃咬指尖,有些神经质地想着。

    可怎么会呢?

    明明梦里……谢告禅是那样看着他的。

    第43章

    “都说了我不喝!我要出去玩!”小男孩毫无悔改之心, 一把推开了看起来更好欺负的翁子实,大声嚷嚷道。

    林安平急匆匆从里屋出来,手里还端了杯“清水”,“啪”一声放在了小男孩面前!

    “喝药还是喝毒酒, ”林安平有了靠山, 嚣张似的抬了抬下巴, “来, 选一个。”

    哼哼, 小兔崽子,还治不了你了!

    “好啊!”小男孩借杆上爬,拍案而起,“你早就想这么干了是吧!”

    林安平:“?”

    还没等林安平反应过来, 那边的小男孩已经声泪俱下,指着他泣声控诉:“天驰哥哥已经两日未出面, 你们是不是已经把他害死了!?”

    “不光要残害大皇子殿下,你们还要来残害我和我妹妹, 假惺惺地喂了几天药,现在就等不及露出真实面目了!”

    “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

    林安平:“……”谁能管管这小混球!

    他两眼一闭, 气得要厥过去了。

    见林安平被气得半死不活,那男孩并未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他幅度夸张地抹去眼角泪水,同时极不明显地,极快速地扫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谢告禅。

    谢告禅垂眼, 正凉凉看着他。

    谢望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但他很快将脊背挺得更直,眼神倔强, 直直回向谢告禅的目光,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慌。

    “说完了吗?”谢告禅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

    “……说完了。你想干什么?”谢望警惕地后退一步。

    “门开着,”谢告禅收回目光,“你随时可以走。”

    刚才的种种无理取闹似乎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谢告禅根本不吃他这套,语气带着些许厌烦:“想去见谢天驰,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上路。”

    小孩毕竟是小孩,就算有再多的阴谋诡计在大人面前也只是些可笑的小伎俩而已。谢望愣了下,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了。

    “林安平,”谢告禅稍一摆手,准备离开,“动手。”

    “哦哦哦,”林安平总算回过神来,有些不忍似的看向谢望,“过来点,你自己喝还能了结得痛快些。”

    谢望盯着林安平手上那杯“毒酒”,双拳紧握,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毒酒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半尺远处时,谢望忽然一伸手,打翻了朝他靠近的酒盏!

    “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朝着谢告禅的背影大喊。

    ——

    厢房内。

    正厅处的小方木桌显得尤为狭小,几个人需得挤一挤才能坐下,谢念坐在谢告禅旁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告禅并未发觉,只是看了眼正一脸愤懑的谢望。

    “说。”他言简意赅。

    生杀大权都掌握在谢告禅的一句话里,谢望纵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先咽下去,他抿唇半晌,最后还是开了口。

    “……是天驰哥哥一直东躲西藏,才将我和我妹妹两人抚养大的。”

    林安平嗑着瓜子:“说点儿我们不知道的。”

    谢望瞪了林安平一眼,林安平坦荡回瞪,谢望气得牙痒痒,继续道:“他一直说对不住我们两个,说等他大计得逞后,就为我们的爹娘平反。”

    “我不知道他说的大计是造反。”

    谢望说到这里,目光落向还在里间睡觉的妹妹谢希。

    “……他说如果好几日他都没回来,还有别的陌生人来到这里,就尽量拖延下去,一直拖到他回来。”

    “他现在死了吗?”

    谢告禅语气淡淡:“没有。”

    谢望抿了抿唇:“他说要造反,是要拥护你做新帝吗?”

    新帝二字一出,林安平嘴里的瓜子吓掉了,他连忙闭上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谢念耳朵动了动,看向身旁的谢告禅。

    新帝……

    谢告禅没说话。

    “你要是做了新帝,能为我爹娘平反吗?他们是无辜的。”谢望语气逐渐变得焦急,他“嘭”一声站起来,眼神希冀地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抬眼,语气平静到仿佛不是在商量谋反这种会掉头的大事:“谢天驰是这么和你说的?”

    谢望愣了下,眼神闪躲片刻。

    “……是。他是这么和我说的。”

    “让孤想想,”谢告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语气淡淡,“他承诺你会平反,却同时告诉你,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要拥护孤谋反。”

    “好一招祸水东引。”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谢望脑子转得很快,立即补充道:“不,我只是想让爹娘沉冤昭雪,别的纷争和我无关。只要你愿意答应这件事,我可以和谢天驰商量,我保证,他一定会听我的。”

    他语气很笃定,显出和同龄人截然不符的沉稳。

    谢告禅神色毫无变化:“……孤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你们都笃定孤要造反?”

    他向后微微一仰,锋利而微微上挑的眼尾如同一把利刃:“理由是什么?”

    谢望神情微怔,他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声音都变得吞吞吐吐:“你不该对皇帝……”

    不该对皇帝心生怨恨吗?

    谢告禅听懂了谢望的言外之意。

    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望向这个过于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变得冷肃。

    “外忧尚未解决,还要赶着制造内患?”

    正厅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谢望看着谢告禅,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蹦出一个音节。

    “周遭小国虎视眈眈已久,边境一旦被攻破,你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吗?”

    谢告禅敲了敲扶手,声音仿佛一道惊雷,震耳欲聋。

    “在座各位,谁能担得起那么多百姓的颠沛流离?”

    “至少孤担不起。”谢告禅收回手,语气严厉。

    这次安静持续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各人心怀鬼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直至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

    “哥……”声音很轻,柔软而纤细,谢望浑身一僵,快速扫了眼里间的情况,有些踟蹰似的想要开口。

    “我妹妹她醒了……”谢望双手绞紧。

    林安平恍然初醒般,急急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说罢,便拉着谢望一起急匆匆走向里间。

    翁子实极有眼色,一边说自己该去值守了,一边向外走。

    脚步声越来越远,这一小方狭窄天地内就又只剩下谢念和谢告禅二人。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谢念缓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主动开口。

    “皇……太子殿下是何时得知此事的?”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你和苏文清大婚那日。”

    谢念原本准备好的话语被噎了回去,他下意识掀起眼睫,和谢告禅对上目光。

    瞳孔漆黑,眼神意味不明。

    那点隐秘的心情仿佛重新被挖掘,谢念细长手指绞在一起,莫名卡了壳。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他却觉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我并不知晓他们有这等谋算。”谢念声音渐低,几近于无。

    说到最后,他心里莫名有点堵,立即转移了话题:“殿下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谢告禅语气淡淡:“与你无关。”

    又是这种话。

    为什么连谢告禅都要把他一次次往外推?

    就因为那个该死的血缘吗?

    谢念闭了闭眼,试图将心底那点异样的情绪压下去,然而他越想压制,那点情绪却反弹得更厉害,像是黑雾中伸出的无形大手,要将他整个人都拉近深渊当中。

    片刻后,他突兀开口。

    “为什么和我无关?”

    谢念眼也不眨地望向谢告禅:“就因为我并非谢氏血脉?所以我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

    谢告禅还在思索该如何安置那两个孩子,闻言神色一顿,转头望向谢念,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他语气中已经带上警告意味,可谢念眼神丝毫不惧,他只是直勾勾盯着谢告禅:“因为我现在只是最下等的谋士,所以殿下觉得不必和我多言?”

    谢告禅脸色一沉,声音冷了下去:“谢念。”

    “既然如此,”谢念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殿下昨晚又为何要来我这个最下等,最低贱的谋士的房间?”

    一瞬间万籁俱寂。

    正厅安静得落针可闻,如银月色从窗外点点洒下,谢念漂亮又冷淡的双眸被月光笼罩,沾染上奇异而昳丽的色调。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无言。

    “是吗?”谢念声音很轻,“那不是我的梦吧?”

    谢告禅向后一靠,语气冷然:“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他只是想让谢告禅承认,无法割舍过去种种的,不光只有他一人。

    第44章

    “谢念, ”谢告禅面无表情,“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身份质问孤?”

    谢念定定注视谢告禅半晌,他像是想要从中探寻什么,却没能从那双冷淡的眼睛里发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 他倏地收回目光, 直视前方目不转睛, 将所有本该困顿茫然委屈的思绪通通封锁, 手指却无意识间死死扒在桌角边缘, 用力到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片刻后,他放下了手。

    “是属下过界了,”谢念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殿下恕罪。”

    他扶着桌沿起身,挺直脊背, 伶仃肩胛骨随着动作凸显,透过薄软丝绸, 像是要化作展翅欲飞的蝶。

    “你要去哪儿?”经年累月的直觉像把利刃,直直刺向太阳穴。谢告禅皱眉,伸手想要拉住谢念, 却只触及到一片轻飘飘的衣角。

    “……我要回家。”谢念看都没有看一眼谢告禅,他一面喃喃自语, 一面往外走,心中茫茫,不知自己该通往何处。

    他要离开这儿。

    “谢念!”谢告禅猛地起身, 大步流星向前,试图抓住谢念。

    谢念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自顾自向踏过门槛, 月光顺着流淌而下,谢念单薄身影显得愈发朦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他想回家。

    他不想待在这里了。

    谢念心中一丝杂念都无,只是固执地想要走出这方小院。

    逃出去。

    逃离这个最终让他一无所有的地方。

    谢念脚下步伐越来越快,袖袍带起的寒风冷冽,将他眼尾冻得发红。

    哐当——

    脚下忽然一空,变故发生得太快,谢念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脚踝在台阶处猛不丁一歪,他整个人被带倒,重重摔在地上!

    谢念有一瞬间大脑是空白的。而后关节处传来刻骨铭心般的疼痛,那种疼像是要直接钻透他的骨头般,每处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耳边传来连续不断的嗡鸣声,几乎震耳欲聋。

    “念念!”

    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谢念才勉强在连绵不绝的疼痛中捡回所剩不多的一点神智,他倒抽一口冷气,有些茫然地侧过脸,对上谢告禅恓惶的目光。

    如此惊慌,如此害怕,就连手都在发抖。

    谢念浓黑长睫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透,眼尾洇出的微红还未褪去,望着谢告禅的眼睛许久后,眉头微微蹙起。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在意他?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身体便忽而失重,被谢告禅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对面空闲的厢房。

    床榻狭窄,谢告禅轻手轻脚将他放下,然而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疼痛再一次席卷的谢念的思绪,他忍不住轻“嘶”一声,手指紧紧抓住被褥,冷汗打湿了耳边的碎发,将他脸色衬得更加素白。

    谢告禅立即看向他:“哪儿扭伤了?脚踝?”

    谢念垂眼盯着谢告禅,不吭声。

    疼痛几乎将他的思绪撕裂成两半,一半沸火连天,要将他的理智烧个精光,另一半如坠冰窖,让他得以冷静地审视面前的男人。

    眉目锋利,总是无波无澜的眼眸中,此刻被情绪牵引着,只能倒映出他的影子。

    片刻后,谢念忽而伸手,指尖轻轻碰上谢告禅眉骨上那颗极不明显的痣。

    “……殿下是以什么身份在问?”

    谢告禅神色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林安平焦急的声音。

    “刚才发生什么了?!我怎么听见嗵的一声!?太子殿下!五殿下!你俩没事儿吧!”

    声音越来越近,木门被人“嘭”一声从外打开!

    林安平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谢念坐在床榻边缘,一手向后撑着,一手轻轻搭在谢告禅眉间。谢告禅半跪着握住谢念脚踝,抬头望着谢念,眼中情绪不明。

    谢念条件反射般收回手,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谢告禅不咸不淡地扫了眼闯进来的林安平,林安平被这一眼看得汗毛直竖,连想说出口的话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最后还是谢告禅率先打破了沉默:“拿活血膏过来。”

    林安平立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连声应“是”后快速退出了房间。

    不过片刻,他便将活血膏拿来,还有些别的七零八碎的膏药也一并抱了回来,分门别类摆好后,倒退着离开,从头至尾连头都没敢抬起,假装自己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木门轻轻合上,谢告禅转过头,摁住谢念小腿,以最轻柔的方式将鞋子脱下。

    脚踝已经高高肿起,淤青和擦伤交错,看起来触目惊心。

    扭伤骤然被暴露在冷冽空气中,那种刺骨的疼痛变得愈发明显,谢念死死咬住牙,冷汗从他额角滴落,他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谢告禅手掌覆上瘦白脚踝,掌心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向扭伤的地方,尖锐痛感似乎都跟着缓解些许。

    “有没有好些?”谢告禅问他。

    谢念抓着被褥,依旧没说话。

    谢告禅动作停顿片刻。他没再多问,只是缓而又缓地一下下轻揉着谢念的脚踝,另一只手打开活血膏,将清凉药膏在掌心抹匀,而后涂抹在关节肿胀处。

    “嘶……”谢念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下意识想要收回脚,小腿却被谢告禅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

    “再忍忍。”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而后伸手,想要将谢念落下的碎发重新掖回耳后。

    谢念侧过头,避开谢告禅的手。

    谢告禅动作一顿,手停留在半空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属下罪身,”谢念不去看谢告禅的脸,“担不起殿下如此大动干戈。”

    谢告禅闭了闭眼。

    他声线带了点极不明显的沙哑:“念念。”

    谢念心头陡然一跳,他转头,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目光沉沉,眼中情绪不明,像是要将他拽进无底深渊一般。

    “念念。”谢告禅又重复了一遍。

    谢告禅手上力道极轻,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块皮肤,莫名的电流从脚踝处升起,一路向上延伸到尾骨,再到脊椎,连每处椎骨都好像有电流窜过,谢念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抓着被褥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不是说要我做谋士吗?”谢念开口时仍旧咬着牙,不过这次是为了将某种难以启齿的心绪压制回去。

    他垂眼,看向谢告禅:“为什么还要这么喊?”

    要否认,要撇清关系的人到底是谁?

    他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已,只是想要所有事情都和以前一样而已,为什么不肯让他如愿?

    谢告禅就那么讨厌他吗?

    就因为那个该死的血缘关系,所以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吗?

    直至此刻,谢念才后知后觉事情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驰向过去的梦已经不再会出现,一道无法跨过的隔阂带着些许疲倦,如同利刃般将他和谢告禅永远分割开,从此无论距离远近,都无法跨过那条裂缝。

    他已经无力回天。

    事实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连狡辩都会显得荒诞可笑,谢念喉头不受控制似的哽塞起来,他急急忙忙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把即将要溢出的的眼泪试图全部憋回去。

    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刺骨般的疼痛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消退,谢念吸了吸鼻子,想要一如往常将起伏的心绪重新压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两千五百五十八天。”谢告禅忽而开口。

    “从我离宫那一天起,”谢告禅站起身,声音极轻,“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回到京城。”

    谢念眼角的泪水尚未掉落,他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带着些许茫然,注视着面前之人。

    “一开始以为是一个月。”

    “后面以为只要平定边疆战乱,最多一年,就能回京见你。”谢告禅伸出手,指腹轻轻划过谢念发红的眼尾。

    “再后来一纸诏令,将我彻底留在了边疆。”

    谢告禅目光一寸寸描摹过谢念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说不分明的情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对回京这件事变得麻木起来?

    边疆战事反反复复,始终无法得到彻底解决。即便将敌军击溃至八百里外,也会在回城时遇到不明袭击。

    他便知晓,京城内有人不想让他回去。

    于是即便收到谢念寄来的信,他也不再回复。

    与其让谢念怀抱着那点几近于无的希望等下去,还不如早日切断联系,早寻他路。

    两千五百五十八天。

    分别了两千五百五十八天,见到谢念的第一面,他甚至感到陌生。

    原先总是跟在他身后喊“太子哥哥”的小团子已经脱胎换骨,学会带着疏远的笑意,行礼温顺地称他为太子殿下。

    如同边疆有人敬奉给他的琉璃花,脆弱,美丽,无法接近。

    一道无形的隔阂将他和谢念分割两侧。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原本想要留下谢念的手段变成了割伤他的利刃。

    “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谢念声音略略发颤。

    “我费劲心思,”谢告禅略微俯下身,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般,指尖轻轻碰上谢念眼尾,语气变得复杂,“想要回来见你。”

    可怎么还是伤到了他的念念?

    “皇兄……”谢念怔怔望着谢告禅。

    谢念鸦羽般眼睫被泪水打湿,显得愈发浓黑,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显露出某种蜜糖似的琥珀色彩。

    谢告禅定定注视半晌,良久后凑近,靠上谢念眼尾欲坠不坠的泪珠。

    一触即分。

    第45章

    敲门声自外响起。隔着一道木门, 翁子实的声音显得分外沉闷:“殿下?谢望说他想通了,要见您。”

    谢告禅收回手,只是仍未从谢念脸上移开目光:“等我片刻。”

    谢念耳廓染上一层绯红,他有些慌乱避开谢告禅的视线,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好。”

    他没抬头, 烛火下的影子逐渐拉长, 消失在视野中, 而后木门传来“叩”地一声轻响, 谢念才放松了紧绷的脊背,长长舒了口气。

    在床榻上静坐了有一会儿,谢念手指动了动。他似乎有些犹豫般,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 抬起手,指尖碰了碰单薄眼皮。

    滚烫。

    分不清是他自己的体温, 还是谢告禅残留下的温度。

    想到这一点后,谢念迅速收回手, 霎时间脖颈到耳根全部烧得通红,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烫得吓人。

    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可好好的, 他又没受寒……

    谢念有些晕乎乎的,整个人和宫宴那天喝醉了酒差不多, 感觉自己像是踩上了柔软的云朵一样,脚下发轻,大脑变得成了浆糊, 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试着伸手掐了下自己的虎口。

    疼痛瞬间把他从晕头转向的状态中扯回现实,谢念激灵了下,脚踝关节上丝丝缕缕, 连绵不绝的刺痛感再次传向大脑,将他混沌思绪破开一线清明。

    不是梦。

    在神智清楚的状态下,谢念记忆力一向很好,他能清楚回忆起刚才和谢告禅对话里的每个字,能回忆起谢告禅看向他时温柔而怜惜的眼神,以及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情绪闭上眼后,眼皮上传来的温热触感。

    这一切都不是梦。

    谢念将手放在胸口前,心跳比往常加快几分。

    好奇怪的心情。

    一想到谢告禅就会莫名涌上期待,嘴角还会忍不住挂上笑意……从前想到谢告禅也会这样,但又好像和以前有所不同。

    他这是怎么了?

    谢念有点茫然地想。

    ——

    “我想清楚了。只要你们许诺绝不伤害我妹妹,我愿意和你们做交易。”谢望紧紧拉着谢希的手,以一种防卫的姿态将人护在身后。

    他虽然口中说着“愿意做交易”,然而看几人的眼神仍是警惕的。

    “谁闲的没事儿干要去害你妹妹……”林安平小声吐槽道。

    他刚才不过是看谢希年纪太小又体弱,出于太医的素养想多嘱咐两句,就被这小兔崽子龇牙咧嘴龇了回去,眼神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神经病!

    搞不懂你们这些有弟弟妹妹的!

    谢告禅扫了林安平一眼,而后重新将目光落在谢望身上。

    “你有什么筹码,值得孤和你交易?”谢告禅语气淡淡。

    “我可以劝说大皇子放弃谋反的想法。”谢望仰头,对上谢告禅目光,语气坚定。

    谢告禅微一挑眉:“你准备怎么做?”

    谢望道:“天驰哥哥是个正直纯善之人,他愿意为了我爹娘奔走这么多年,我很感激。”

    停顿片刻后,他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边疆战事未停,不该将京城也搅得一团糟。那些百姓是无辜的,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该让更多人流连失所。”

    “所以我可以再等等。只要不出意外,你最后大概率还会继承皇位吧?到时候再平反,我也能等得到。”

    谢告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忽然开口:“谢天驰将你教得不错。”

    谢望愣了下,而后倔强地侧过头,仍在嘴硬:“少说些有的没的,你就说行不行。”

    林安平举手提问:“我有个问题。”

    谢告禅:“说。”

    “那个……谢望谢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皇子要选今年干这事儿呢?”

    谢望也没想过这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筹备很久了,每年还会悄悄去我爹的墓前去烧纸,之前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不过如果是我和妹妹一起去劝他,应该能让他回心转意。毕竟我们从小由他照顾大,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希望我们‘健康平安’。”

    这话天真得近乎残忍。谢告禅没有多言,只是问道:“皇叔的墓在哪儿?”

    京城上上下下都戒备森严,谢天驰这么多年一直带着孩子在城郊苟存尚且不易,又要如何立起已经被盖棺定论的死人的坟墓?

    谢望眼神重新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谢告禅神色丝毫未变:“你应该明白一件事。”

    他敲了敲窗沿:“现在决定交易的人不是你,是孤。”

    谢望咬了咬牙。

    翁子实适时开口:“谢望殿下,大皇子已经被控制起来,不管您说的话是真是假,他都暂时丧失了谋反的能力。”

    但谢天驰能忍辱负重在京城脚活这么多年,定然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是从未和旁人提过的。

    “他如果单单想要平反,”谢告禅语气平静,“不会做这么多。”

    边疆现下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平浪静,一旦京城内出了什么事,大岚可能就要变了天。

    皇叔的墓里,很有可能藏着谢天驰真正的目的。

    谢望后退一步,和满脸茫然的谢希紧紧相贴。

    “哥……他们要找爹娘做什么?”谢希声音很小,发着怯。

    谢望脸色变幻片刻,他扭头安抚谢希:“没事。他们只是想去祭拜爹娘而已,小希别怕。”

    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谢告禅:“我可以答应你。”

    “但前提条件是,我需要先见到大皇子,确认他的死活。”

    谢告禅答应得很痛快:“可以。”

    谢望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你不怕我和他私下交流些什么吗?”

    “太子殿下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做出承诺。谢望殿下大可不必担心这点。”翁子实语气恭敬。

    谢望咬牙,半晌重重“哼”了一声。

    此处宅院地处城郊,离京城尚远,想要去见被关押的谢天驰比较困难,翁子实照例去租马车,林安平自告奋勇,和翁子实一起前往。

    回来的路上,林安平悄悄戳了下翁子实:“那什么,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

    “那天……”林安平话刚开了个头,突然又犹豫起来。

    这能和翁子实说吗?万一翁子实不知道,他把谢念的秘密捅漏了怎么办?

    翁子实目不斜视:“你问就行。不能回答的我也不会说。”

    也是。翁子实都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了,不可能会有自己知道而翁子实不知道的事情。

    林安平将没说完的话说完:“那日五殿下和我说,以后不必叫他五殿下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林安平忧心忡忡,“五殿下和太子殿下吵架了?还是……”

    翁子实沉吟片刻,开口道:“出门在外,能不暴露殿下身份就最好不要暴露,如非必要,喊‘五公主’更为恰当。”

    林安平:“?”

    难道是他想多了?

    心中疑虑仍未消失,他欲言又止,刚要再说,翁子实忽然越过他,牵着马走向不远处的谢告禅。

    翁子实行了一礼:“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今晚可能需要在客栈借宿一晚,第二日清早大约就能抵达。”

    谢告禅“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转身面朝谢念,伸出手:“上来。”

    谢念脚踝仍旧高高肿起,只能半倚着门框,将重心放在没受伤的那只脚上。

    他闻言耳朵发烫:“不,不必……我能自己走。”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他实在没有娇气到这种地步。

    谢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他们一眼后就收回目光,搀扶着谢希登上马车:“来,小心点。”

    谢告禅面色不变,低声道:“抓紧。”

    什么抓紧?

    谢念尚未反应过来,腿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向上的力道,他下意识揽住谢告禅脖子维持平衡,距离在瞬间被拉近,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席卷全身,距离之近,连谢告禅有多少根睫毛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他脸侧变得通红,浑身僵硬得要命,又不敢松开手,整个人紧紧贴在谢告禅身上,感受着胸膛处传来的巨大的,缓慢的心跳声。

    好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没有维持多久,谢告禅一手抱人,一手掀帘,三两步踏上马车,而后将谢念放下,收回手。

    谢念坐在软垫上,心跳还尚未平息下来,他目光有些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只好盯着马车的一角,小声道:“……多谢皇兄。”

    “嗯。”谢告禅语气如常。

    那种奇怪的心情好像再一次笼罩了他,让他心跳变快,呼吸加速,连思绪都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谢念垂下眼,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身下的软垫。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兴奋?他已经出宫许久,按理来说不会再为这种事情感到兴奋;害怕?不,一路都有暗卫保护,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紧张?可面前之人是他相处十余载的皇兄,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一次次尝试着想要剖析清楚,却被种种思绪搅得一团乱麻,愈发看不清迷雾背后的真相。

    这种心情于他而言太过陌生,连分析都无处下手。

    ……谢告禅此刻和他的心情会一样吗?

    谢念掀起眼睫,恰好撞进谢告禅眼眸当中。

    平静无波,让人琢磨不透。

    “在想什么?”谢告禅问他。

    谢念连忙避开视线:“只是在想……皇兄离开皇宫这么久,皇上不会有什么意见吗?”

    谢告禅语气淡淡:“皇上染上了风寒,密而不发,下令不许任何人探望。”

    谢念思绪被拽了回来,听见这话,下意识蹙起眉头:“风寒?怎么这么突然。”

    谢告禅略微后仰,靠在靠垫上,闭目养神:“宫中眼线传来的消息。他炼丹时太过贪心,月满则亏,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倒下了。”

    谢念轻轻“啊”了一声。

    倒是符合皇帝平日里的作风。

    “会对边疆产生什么影响吗?”

    “不会,”谢告禅开口道,“此事只在宫内小范围流传,况且他正值壮年,根基不会因为一场风寒就风吹草动起来。”

    “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谢广玉和谢昊宇。”

    谢念闻言眉头皱起。

    谢告禅尚在宫中时他们就不怎么安分,更别提这段时间事故横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谋划着什么。

    “其实……”谢念犹豫了下,还是将那晚的情况尽数道出,“我那天骗了皇兄。”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你骗我还少么?”

    谢念:“……”

    他哽了下,更加不敢对上谢告禅的目光,心虚似的硬着头皮道:“是皇兄带着我躲到御花园那次。”

    不知为何,谢告禅神色略微一顿。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不明:“……然后呢?”

    “我那日其实是去杀嬷嬷灭口的。”谢念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不曾料想,碰到了谢昊宇。他和嬷嬷吵得激烈,我没躲好,差点被发现。”

    “而后苏文清出现,谢昊宇昏迷不醒,谢广玉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后脚也跟着赶到了。”

    “后面的事皇兄便也知晓了。”

    “我只是觉得,”谢念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谢广玉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谢昊宇那种蠢货也就罢了……也许只是纯粹为了给我添堵,但谢广玉不会做对他无益的事情,那日出现在那里,定然有他自己的缘故。”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谢念有些茫然地看着谢告禅:“我说错了吗?”

    “没有。”谢告禅替谢念将因马车摇晃而落下的碎发别回而后。

    “……真可爱。”他垂下眼,声音极低地叹息了一声。

    连一本正经骂人时,都显得那么可爱。

    谢念脸“唰”一下红了,被谢告禅触碰到的地方滚烫起来,仿佛要时时刻刻提醒他似的,存在感变得尤为明显。

    还没等他想好对策,那边谢告禅已经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我知道了。回宫后,会找人调查此事。”

    谢念愣怔片刻,心中忽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什么啊。

    他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等到京城中时,夜幕已经降临。

    华灯初上,高悬在楼阁之间,如同缓缓流淌的星河,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比白日还要热闹。

    翁子实驾着马车,在前面适时解释道:“今日是上巳节,不少人都出来玩乐,说不准这会儿客栈都满了。”

    一语成谶。几人抵达客栈后,一层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掌柜挂着歉意的笑容出来道歉:“真不好意思,今天人实在太多了,只剩下一间上房。几位看……”

    谢念站在后面,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不必看,便也知道比早上肿得还要高。

    他对这种程度的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并未多言,只是拉了拉谢告禅的衣角。

    谢告禅转头,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指了指离他们不远不近的谢望谢希:“皇兄。先让他们住进去吧。”

    两个半大的孩子困得东倒西歪,却又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几人会趁机将他俩丢在这里。

    谢告禅收回目光,那边的店小二忽然对着掌柜说了什么,掌柜点点头,朝着谢告禅笑道:“这位客官,刚才恰好有两位客人退房,现下客栈能腾出三间上房,您看……?”

    谢告禅颔首示意。

    林安平眼皮本来也快合上了,听见掌柜的好消息又清醒过来,他兴奋道:“太好了!那我就和五……”

    翁子实肯定要保护太子殿下,自己和五殿下住一起,刚好还能问问雪绒——

    话还未说完,就被翁子实捂住了嘴。

    林安平:“???”——

    作者有话说:手好差不多啦!!来吧!!!请用狂风暴雨般的营养液砸向我吧!!!!

    第46章

    客栈掌柜朝着几人行了一礼:“各位随我来。”

    林安平“唔唔唔”地被翁子实拖走了, 谢氏兄妹紧随其后,谢念紧紧搭着谢告禅的手,靠着扶手缓慢走上木梯。

    掌柜说的三间上房是连在一起的,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将众人带到厢房门前后, 掌柜便转身道:“店小二随时侯着, 各位客官有别的需要, 直接喊他们即可。”

    掌柜离开后, 谢氏兄妹选了最靠里的厢房, 出于安全考虑,翁子实和林安平歇在最外侧的房间。留给谢念和谢告禅的只剩下位于中间的厢房。

    厢房不算大,月色透过木窗洒进来,勉强能让人看清里面的布置:一张狭窄床榻, 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桌上摆着茶具和烛台, 烛台上的蜡烛只剩半截,即便点燃, 也撑不过半刻钟。

    谢告禅关上木门,将谢念扶到床榻前,合上带来呼啸冷风和嘈杂人声的木窗, 点燃烛芯,放到离床铺更近的地方。

    谢念乖乖坐在床边, 看着谢告禅不急不缓做完每件事,而后走到他面前,替他脱下了鞋子。

    淤青还未消退, 看起来相当触目惊心。

    谢念抿唇片刻后,鼓起勇气开口商量:“今日能不上药了么?”

    谢告禅刚打开瓶塞,闻言抬眼看向谢念:“理由。”

    不喜欢活血膏的味道。

    他对气味相当敏感, 浓重的中草药味总是久久不散,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一股脑涌入鼻腔,赶走本就不多的困意,被迫独自面对着漆黑又安静的晚上。

    这种理由说出来又过于矫情,谢念沉默了下,换了个蹩脚的理由:“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小伤而已,不必如此劳烦皇兄。”

    “上药好得更快,”谢告禅平静驳回,“还是说其实你想再多养几日?”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药膏化在手心,贴上谢念脚踝。

    药膏冰凉,谢念下意识瑟缩了下,谢告禅摁住他的小腿,不让他乱动弹。

    谢告禅力道极轻,最开始上药那点凉意过了之后,就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动作了,浓重的药味再次弥漫开来,谢念眉头微蹙,不过很快就强制让自己放松下来。

    “……只是觉得太麻烦皇兄了。”谢念声音很小。

    谢告禅一开始没说话。

    他手上动作没停,过了会儿才开口:“不算麻烦。你小时候也摔过,从玉寒池那里,比现在严重。”

    嗯?

    谢念回忆了下,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落水之前,”谢告禅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头也未抬,语气淡淡,“七八岁的小不点儿,居然敢一个人往那偏僻的地方跑……真是一点没变。”

    谢告禅话中有话,谢念耳根微红,声音显得更小:“……我不记得了。”

    他一直以为和谢告禅熟稔起来是在落水之后,没想过在此之前还有过接触。

    “皇兄怎么发现的?”谢念又问道。

    “当时你身边没人跟着,又走在池边,我便唤翁子实将你带过来。”

    “你当然不从。”

    “然后我亲自将你带到太医院,”谢告禅面无表情,“你又哭又闹,不肯让太医靠近,我只能把你带回东宫,亲自上药。”

    谢念默默将头埋下去,以此掩盖自己越来越红的双耳。

    然而谢告禅并未有要停下的意思。

    “你当时还未恢复皇子身份,非说若是有了肌肤之亲,就只能嫁给我,所以誓死不从,喊得连太傅都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谢念闻言,有些震惊地抬头,眼眸微微睁大,张了张嘴,一时间哑然。

    “我以前这么,这么……”

    这么蛮不讲理吗?

    “骗你作甚?”谢告禅语气淡淡。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谢告禅那时候也是头次遇见敢在他面前这么撒泼打野的,震撼到连太傅问他时都回得支支吾吾。

    太头疼了。

    谢告禅温声哄劝,谢念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哭喊着要回到自己的寝殿。谢告禅无法,只能又拉着谢念的手,走过大半个皇宫,回到谢念那破破烂烂又寒酸的寝殿里。

    说是寝殿,其实四处漏风,连个能落脚的地都没有,谢告禅一走进去,甚至还看到了从角落逃窜出去的野耗子。

    生存环境可谓相当恶劣,可谢念回到寝殿后反而安静下来,和谢告禅掰扯半天,最后被读书更多的谢告禅绕了回去,乖乖在眼前系上白纱——看不到,那就等于没有接触。

    直至谢告禅将层层叠叠的长裙卷起一点后,才明白谢念为什么不让旁人碰。

    脚上布满冻疮,溃烂红肿,他抬起头,才发现谢念一直好好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上也长了好几个,大面积连在一起,隐隐还有脓血流出。

    谢告禅帮他上好药后,看了一会儿才离开。后面几天他一如往常给谢念上药,又让翁子实将份例里的银丝炭拨出来一部分,接连过了好几日,看见谢念手上脚上的冻疮渐渐消下去,他才放心下来。

    念及此处,他又扫了眼谢念搅在一起的细长手指。

    好在没有留疤。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以前这么难缠……”谢念试图辩解。

    虽然自落水后九岁前的记忆变得一片空白,但谢念实在想象不出,自己以前撒泼打滚是什么样子,光是听谢告禅这么描述,都觉得脸上烧得慌。

    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谢告禅语气没什么变化:“现在也一样。”

    谢念一怔,片刻后脸变得更加滚烫。

    像是打开了记忆的旧匣子,从前的回忆争先恐后般朝他涌了过来,像是片片肆意飞舞的雪花,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仔细想想,他以前好像也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白日里缠着谢告禅教他写字,晚上还要贴着谢告禅才肯睡,平日里就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天天跟在谢告禅身后喊“太子哥哥”……

    好丢脸。

    谢念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脸上的燥意也一并压下去。

    “好了。”谢告禅松开手,起身。

    他走到铜盆前,细细将指缝里残留的白色药膏洗净,确认那种浓郁又古怪的药味消散了之后,才重新回到床榻前。

    这间客栈的床榻十分狭窄,将将能躺下两个人,想要翻身,或者略微动作,都很可能会和另一个人碰到一处。

    等他转过来时,谢念已经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他本就纤瘦,占不了多大地方,面对如此窘迫的长度,竟是硬生生给谢告禅留出大半空余。

    谢告禅垂眸,没说话。

    烛火适时熄了。

    厢房陷入一片漆黑。在夜色当中,平常听不见的声音好像都被无限放大,衣料摩挲的声响在谢念耳边响起,而后身侧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雪松气息再次笼罩了他,那点古怪的药味好像也被压制住,几乎闻不到了。

    谢念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他试着闭上眼。按理来说,奇怪的味道消失后,他应该很快就能进入睡梦中才对,可今日不知为何,他眼皮沉得都要抬不起来了,神智却分外清醒,不给他丝毫钻空子的余地。

    ……睡不着。

    谢念极小心,极轻微地翻了个身,确认身旁谢告禅清浅均匀的呼吸没变后,他便平躺在床上,视线落在头顶的横梁上,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

    谢告禅的声音自黑暗中冷不丁响起。

    谢念被吓了一跳,他手指动了下,却恰好碰上谢告禅摆放在身侧的指尖。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条件反射般收回了手,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

    “其实……还是有所长进的。”

    这话没头没尾,谢告禅刚要再问,谢念便飞速又接了一句。

    “……至少现在不会吵着让皇兄陪我玩过家家了。”

    声音很小,片刻便消散在空气当中,谢告禅却听得一清二楚。

    “嗯。”谢告禅同样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念从前热衷于玩这种游戏,明明每次的流程都差不多,却还是乐此不彼。

    谢告禅也任由他去。

    后面谢念还会翻出新的花样,比如让谢告禅扮演刚从战场回来的大将军,自己则扮演在家中苦苦等待的妻子,会装模作样拿片叶子在谢告禅身上扫来扫去,口中念念叨叨,说这就算是除去晦气。

    迎进门后,还会将自己做的护身符挂到谢告禅腰间,说只要带着这个,谢告禅必然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针脚歪歪扭扭,还在布面上缝了两只相对而立的白鹤。

    当然也不太好辨认得出来。

    想到这里,谢念又急急补充道:“现在做的护身符也不长那样了。”

    他专门恶习过一段时间,手指都被扎了好几个针眼,但还没等将新做好的护身符送出去,谢告禅便被一纸诏令送往边疆。

    这次厢房内安静了很久。

    难耐的沉默不断蔓延开来,黑暗之中,谢念看不见谢告禅的神情,他抿了抿唇,悄悄抓紧了被褥的一角。

    许久过后,身侧仍然没有声音响起,谢念垂下眼,松开了手。

    “是吗。”

    随着平静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谢告禅翻身的声响。

    两人间的距离骤然间被拉近,彼此相隔不足一寸,明明是在夜色里,谢念却能看清谢告禅的眼眸。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后,握住谢念的手,手指一寸寸滑入指缝当中。

    “……护身符我还留着。”

    谢念心跳陡然停了一拍。

    “念念……”谢告禅声音很轻,“再给皇兄做一个,好不好?”

    第47章

    咚……咚……咚……

    巨大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几乎要将耳膜震破。

    谢念脸庞不由自主飞上一层绯红,他有些慌乱似的侧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皇兄不嫌我做得丑吗。”

    床榻太窄,他以一种别扭的方式半蜷缩在谢告禅怀里, 手还十指相扣在一起, 紧密到连半点空隙都没有。

    手心逐渐发汗打滑, 谢念面色微窘, 想要悄悄挣脱, 意头刚冒出来一个尖尖,便被谢告禅敏锐察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谢告禅面色丝毫未变:“怎么会?”

    “刚做好护身符的时候,你拿出去和东宫的人炫耀了个遍, 拦都拦不住。”

    谢念更窘了,低头埋进谢告禅怀里, 试图藏住自己通红的脸庞和耳朵。

    “皇兄别取笑我了。”

    头顶处传来一声轻笑,只不过声音太小, 太轻,顷刻间就消散在空气中,谢念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脸烧得更滚烫, 拽着谢告禅的衣角,微微仰起头, 试图扳回一城,语气稍急:“为什么又笑我?”

    谢告禅没答,反而伸手覆上谢念额头:“怎么这么烫?”

    他声线低沉而悦耳, “是不是刚才受寒了?”

    炽热鼻息喷在耳廓上,仿佛有一串微弱的电流直直窜进大脑,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变得酥麻起来。谢念不自觉抓紧了谢告禅的衣角, 缓了片刻,才将即将要从喉咙溢出的喘息声压了回去。

    “……没有。”他声音略微发颤,总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当中,思绪变成了一团浆糊,仿佛身处云端,浑身使不上力气。

    谢念停顿片刻,再次仰起头,怔怔地望向谢告禅的眼睛。

    “……皇兄。”

    “嗯?”谢告禅半垂着眼,立体眉骨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眼睫微垂,挡住了锋利而上挑的眼尾,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削弱不少。

    谢念有些费力地抽出手,而后拉下谢告禅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处。

    “皇兄能听到吗?”

    谢告禅呼吸暂停片刻。

    “……什么?”

    谢念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眼中真真切切闪过一丝疑惑,抓着谢告禅的手四处摸索,口中还念叨个不停:“应该就在这儿的……”

    谢告禅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反手握住谢念捣蛋的手。

    手指细长,骨节分明,被谢告禅抓住后仍然在不安分地乱动。

    “你到底要做什么?”谢告禅强行压下种种杂念,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道。

    谢念有点茫然。

    “你听。”

    他将谢告禅的手又往左侧挪了挪。

    “……它跳得好快。”

    嗵。

    仿佛有什么落入水中,一瞬间万籁俱寂,周遭声响尽然被隔绝在外,谢告禅忽而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念白皙纤细的脖颈向后折成脆弱的弧度,眼尾微红,眼神纯粹,只倒映出谢告禅的脸。

    ——他在谢念眼中看清了自己的欲念。

    嗔痴妄念,在此刻无处遁形。

    谢告禅十指相扣的手力道骤然加大,似乎要将谢念融入骨血。

    “念念……”他声音带上一丝沙哑。

    谢告禅目光寸寸下移,落在那颜色极淡,看起来毫无温度的唇上。

    谢念有些迷糊:“嗯?”

    谢告禅略微凑近。

    距离不足一寸时,窗外忽而春雷乍现。

    闪电将厢房内照亮了一瞬,而后很快又陷入了黑暗当中,雨声紧随其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雷声轰隆作响,将谢告禅从那种仿佛被水膜隔绝在外的状态中一下子拉了回来。他低下头,忽然发现怀中人正在颤抖。

    谢念不知何时彻底埋进了谢告禅怀里,他死死抓住谢告禅衣角,张着嘴大口呼吸,连声音都在发颤。

    “念念,念念?”谢告禅眉头紧蹙,拎着后脖颈将人强制拉开一点距离。

    谢念脸色愈发素白,墨发黏连在脸侧,呈现出苍白又惊心动魄的美丽。他呼吸仍在颤抖,却丝毫不肯松手。

    “没有……我没事。”他竭力压制住颤音,摇了摇头,重新缩回谢告禅的怀抱当中。

    “有皇兄在……我什么都不害怕。”

    谢告禅闭了闭眼。

    他没再拉开谢念,将人抱在怀里,手搁在谢念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

    春雷渐歇,外面的雨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谢念逐渐从不受控制般的恐慌心绪中平复下来,困意上涌,他放松下来,在周遭熟悉的气息中,不自觉进入了梦乡。

    没睡着的反而成了谢告禅。

    第二日一早,碰见从右侧木门出来的谢告禅时,谢望有些狐疑地瞅了他一眼。

    然后又看了一眼。

    又……

    谢告禅视线扫过谢望:“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没睡好,语气倦怠,边说还边揉了揉眉心。

    谢望收回目光,嘴硬道:“你今天确实会带我和我妹妹去见天驰哥哥,对吧?”

    谢告禅头也未回,搀扶着刚起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谢念往下走,语气冷淡:“再废话,你就该和谢天驰一起押入大牢了。”

    谢望:“……”烦死这种有话不能好好说的大人了!!!

    几人在客栈内用完早膳后,便重新上了马车。

    大理寺离此处客栈并不算远,谢念靠在谢告禅身上补觉,谢告禅同样闭目养神,林安平在另一侧发呆,谢望谢希缩在角落,和众人离得远远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马车停了下来。

    进入大理寺后,谢告禅让地牢内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

    林安平只是看了眼带着血肉的刑具就吓得半死,说什么都不肯下去,谢念同样神情恹恹,陪着林安平待在上方。翁子实在门外把守,余下四人下了地牢,一直走到尽头,终于见到了已经形销骨立的谢天驰。

    “天驰哥哥!”谢望惊叫出声,一下子扑到谢天驰身上。

    谢天驰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谢望的头,笑容显得无力:“让你担心了。”

    他抬头看向谢告禅:“谢谢你还肯让他来见我。”

    谢告禅语气冷淡:“交易而已。”

    谢天驰又看向一边的谢希:“来,到我这里来。”

    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继续问道:“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谢告禅未答,谢望抢先开了口:“天驰哥哥,你能不能将计划再暂延几天?”

    谢天驰一愣。

    “为什么,你不想为你的爹娘平反吗?”

    谢望迟疑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他指了下谢告禅:“他说得对,现在外忧未除,不该再增加内患。”

    “如果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到时候又要去哪里给我爹娘平反呢?”

    谢天驰脸色骤变,他忽然死死抓住谢望肩膀,语气倏地严厉起来:“说!除了这些,他是不是还跟你说了别的!?”

    谢望被谢天驰扭曲的面容吓了一跳,刚想后逃,却像是被死死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

    他吃痛出声:“好疼!”

    谢告禅兀地摁住谢天驰的手。

    常年习武之人的手劲儿总是大得超乎常人,恐怖的力道施加上来时,谢天驰几乎有种自己的手要被谢告禅捏碎成好几截的恐惧感,他一下子松了手,谢望顺势逃出去,拉着谢希到了远处才停下。

    谢告禅面无表情地看向谢天驰。

    谢天驰脸色同样阴沉。

    牢房内的死寂持续了许久,谢告禅身后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告禅半俯下身,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程度。

    “谢天驰,”他语气发冷,“你到底是为了那两个孩子,还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谢告禅仍未松开手,谢天驰头上逐渐冒出豆大的冷汗,他咬着牙,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

    “要我提醒你吗,太子殿下?”

    谢天驰声音极低,一字一句道:“你与我之间,又有何分别?”

    第48章

    谢告禅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谢天驰见他这副模样, 反而笑得更加猖狂,连眼泪都出来了:“怎么,太子殿下被我说中了吗?”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痴人妄语。”

    谢天驰完全没被这话影响到,他笑容愈发扩大, 几乎变得诡异起来:“太子殿下, 你有没有想过, 此事一旦被发现, 你和谢念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你以为你们的结果会和我有所不同吗?”

    “谢念出生时的预言可是人尽皆知……你说, 要是皇帝知道了你对谢念的心思,他到时候会怎么做?”

    他说着,忽然凑近,在谢告禅耳边轻声道:“难道你要和我一样, 对着坟墓睹物思人吗?”

    谢告禅目光丝毫不移,死死盯着谢天驰, 盯着那令人作呕的嘲弄笑意,而后手指倏一用力!

    咔!

    谢天驰手骨骤然错位, 弯折出恐怖的弧度。他面容瞬间扭曲在一起,豆大的冷汗直接砸到了地上。

    “啊!!!!”

    惨叫声在阴冷牢房中声声回荡,谢望急忙捂住谢希的眼睛, 胳膊不住地发抖。

    谢告禅甫一松开,谢天驰的手便软软垂了下去, 像是被悬吊起来的一样,皮肉和骨头尽数分离,再无法动弹。

    他疼得直接跪倒在地, 手指如同鸡爪一样痉挛,呼吸急促,像是残破的风箱中发出来的声音。

    “区、别。”谢告禅不急不缓擦净手指, 居高临下地看向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的谢天驰。

    “你的性命已如风中残烛,生或死都由我掌控。”

    “你说,”他拽住谢天驰的头发,逼迫谢天驰只能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目光,“你和我的区别是什么?”

    谢天驰五官全部挤在一起,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掉落下去,他死死咬着牙,眼中恨意不减:“储君和阶下囚间不过一线差别,你以为你永远不会漏出分毫破绽吗?”

    “这又与你何干?”谢告禅语气平淡。

    谢天驰呼吸愈发急促,脸色发青,以这个姿势被迫盯了谢告禅许久后,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不,不对。啊……我明白了,谢念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这些龌龊的心思?”

    谢告禅手上力道倏地加大!

    看清谢告禅的表情后,谢天驰“扑哧”笑了出来,他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竟然连锥心的痛都忘记了,他语气中甚至带了些许怜悯:“真是太可怜了,为谢念做了这么多,他甚至都不知道吗?”

    “谢、天、驰,”谢告禅声音像是淬了冰,“你想死就直说。”

    谢天驰眼神嘲弄,语气变得更加兴奋:“是啊,他都不知道,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你连累……”

    “谢告禅,你现在,和我还有分别吗?”

    谢告禅额角青筋突起,眉骨阴沉下压,眼底发寒,几乎要将面前之人冻结。

    他手上力道不断加大,谢天驰眼球逐渐充血,攀上红血丝,却依旧笑着,甚至还有力气开口:“太子殿下,你还不肯承认吗?”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良久,忽而松开了手。

    谢天驰猛地摔到地上,手还下意识在冷硬地面上撑了一下,本就脱臼的手骨再次重伤,疼得他五官都扭曲变形。

    “皇叔如果泉下有知,知道死后你还在利用他的一对儿女……”

    谢天驰的表情终于变了。

    谢告禅语气讥讽:“恐怕会后悔当初亲自教导你那么多年。”

    话音刚落,谢天驰面色巨变,大声嘶吼道:“谢告禅!!!!”

    谢告禅没再看他,转身面向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谢氏兄妹:“走。”

    谢望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丝毫不肯松开谢希的手:“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谢告禅垂眸半晌,没有回答。

    他先一步走出牢房,声音极为平静:“还没到你应该明白的时候。”

    ——

    谢念手撑着下颌,等得有些困了,头跟着一点一点,却始终顽强对抗着困意,不肯阖上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念回头,和台阶下的谢告禅四目相对。

    “皇兄!”谢念眼眸一亮。

    他起身,想要去迎接谢告禅,还没等完全站起,脚踝处就传来钻心似的痛楚,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好在谢念反应极快,手撑了下木桌,这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谢告禅眉头一皱,大步流星走到谢念面前,扶着他坐下:“站起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还没好全吗?”

    谢念仰头望向谢告禅,声音很小:“因为想快点见到皇兄。”

    平常总是显得冷淡疏远的眸子如今极亮,仿佛有繁星点点,眼中倒映出的,只有谢告禅的影子。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不知为何,他先一步错开了目光。

    他松开手,望向门外的位置:“翁子实。”

    门立即被推开,翁子实踏过门槛,双手行礼:“属下在。”

    “将他们二人送回去。”谢告禅语气淡淡,像是突然想到还有林安平这个人似的,补充道,“把他也送回家。”

    “是。”翁子实利落应下,转而对着谢氏兄妹:“请和我来。”

    谢望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盯着谢告禅的背影:“你不会伤害天驰哥哥的,对吧?”

    谢告禅语气倦怠:“他自己想寻死,孤不会拦着。”

    谢望语气坚持:“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

    “翁子实,送他们走。”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翁子实不敢再怠慢,连忙带着两个小孩离开。

    房间内剩下林安平和谢念谢告禅三人。

    林安平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他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多余。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谁都没说话,林安平最害怕这种氛围,绞尽脑汁,刚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声音极为紧密,如同催命符般不断作响,谢告禅眉头一皱,厉声道:“谁!?”

    “太子殿下!是我!尚坚白!”尚坚白焦急的声音响起。

    “进!”

    尚坚白立即推开房门,几乎是用跑的方式三两步奔到谢告禅面前,“嘭”一声半跪在地上!

    他双手握拳,声音颤抖:“不好了,殿下!边疆出事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念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谢告禅。

    谢告禅眉头紧锁:“你站起来回话。”

    尚坚白是一路骑着骏马赶过来的,到现在胸膛还在不住地剧烈起伏,他站起身,声音变得愈发急促:“七日前,向边疆送去的信件迟迟不见回复,弟兄们便日夜兼程赶到了边疆,然后便发现……林将军不见了!”

    谢告禅神色忽变:“什么!”

    “我们的人仔仔细细找了方圆几里,就差把地皮翻过来了,可还是连一点林将军的踪迹都没发现。”

    “林将军营帐周围也找了一圈,地上那些脚印都没了,属下怀疑是有人故意掳走了林将军!”

    谢告禅手紧紧抓着扶手,眉头都皱在一起:“宫里的人知道了吗?”

    尚坚白摇头:“不。消息暂时还没传回去。”

    “现在去传!”谢念和谢告禅的声音同时响起。

    “可……”尚坚白还没反应过来。

    谢告禅一顿,看向旁边的谢念。

    谢念目光坚定,看着尚坚白道:“现在不论宫中形势如何,都应该先将此事告知陛下,让他来做定夺。”

    “他就算再忌惮别的,也会明白现在不该让外敌趁虚而入……你即刻去传,不管借谁的口,让陛下尽早知道这件事,越快越好!”

    谢念语速极快,尚坚白听得一愣一愣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一步应下:“好,好。”

    谢告禅收回目光,语气冷静:“告知尚非玄,这几日如非必要,绝对不要出门。”

    含义之重,不禁让尚坚白变了脸色。

    “是!”

    说罢,他便急匆匆离开了。

    林安平感觉自己再一次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消息。

    他刚想开口,谢告禅就扫了他一眼:“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林安平打了个寒噤:“是,是。属下明白。”

    林安平虽然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但家中多年的循循教诲告诉他,如今什么都不做是他最好的出路——于是林安平眼观鼻,鼻观心,倒退着退出门槛:“我去外面看看翁子实回来了没。”

    房间内只剩谢念谢告禅二人。

    谢告禅额角青筋直跳,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念目光落在谢告禅脸上,有些欲言又止。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皇兄不必太过忧心。”

    谢告禅闭目养神,眉宇之间竖成一个“川”字:“你怎么看这件事?”

    谢念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极为缓慢:“……像是人为。”

    谢告禅睁开眼,转头望向谢念:“说下去。”

    谢念摇了摇头:“直觉而已。若是敌国所做,不会将痕迹处理得这么干净。”

    “现在最怕的,就是内鬼出在位高权重之人里……”

    “会更棘手。”谢告禅接话,眉毛皱得更紧。

    谢念定定注视半晌,而后有些费力的撑起身,拉近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

    他目光专注,一瞬不眨地望向谢告禅。

    “有我为皇兄筹谋,皇兄是否能宽心一二?”

    谢告禅揉眉心的动作一顿。

    他抬眼,和谢念对上目光。

    谢念眼也未眨,指尖轻轻碰上谢告禅眉心隆起的地方。

    “皇兄不要皱眉……”他声音很轻,“不论何种境地,我永远站在皇兄这边。”

    第49章

    翌日清晨, 几人乘着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

    谢氏兄妹被送回城郊的宅院处看守,尚坚白按照谢告禅的吩咐继续行事,走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从身后掏出个鸟笼, 递给谢念。

    雪绒在鸟笼里蹦跶来蹦跶去。

    尚坚白挠了挠头:“殿下, 我弟弟听说你要回宫了, 特地让我把雪绒还给你。说雪绒在他那儿待了好几日的时间, 差点忘了还给殿下。”

    谢念接过鸟笼,将叽叽喳喳个不停的雪绒放了出来,还不忘用指关节蹭了蹭它的下巴。

    几日不见,雪绒变得愈发圆润起来, 围着谢念跳来跳去地喊“五公主!”“五公主!”。

    谢念:“……”

    他悄悄伸手捂住雪绒的嘴,朝着尚坚白点头示意:“替我谢过尚非玄。”

    “殿下客气。”

    “那我就走了, 各位保重。”

    尚坚白朝着众人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林安平总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雪绒, 心中急切得很,一边想凑近点去看玄凤,一边又害怕于坐在对面的谢告禅, 呈现出一种半近不近,抻着脖子离谢念二里地的姿态。

    谢念瞥了他一眼:“要看吗?”

    林安平疯狂点头。

    谢念将雪绒递给他, 林安平如获至宝,将雪绒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手指轻轻蹭它的脑袋。

    雪绒对谁都一样亲切, 相当配合林安平摸头的动作,舒服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林安平摸头更加卖力。

    这次谢念捂不到它的嘴,雪绒一面眯着眼, 一面又开始不停地喊“五公主!”“五公主!”,嚣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林安平语气好奇:“它为什么要喊殿下五公主啊?”

    谢念:“…………”

    这次谢念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下意识暼了眼谢告禅那边,见谢告禅没在听他们的对话,心才放下去一点。

    他直起身,面无表情道:“不该问的少问。”

    强烈的求生欲在此刻压倒了好奇心,林安平“嗻”了一声,眼观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也没问,继续低头逗雪绒玩。

    “雪绒?雪绒,来,叫一句林太医听听。”

    雪绒歪头盯着林安平,半晌忽然像乌鸦似的“啊啊”叫了起来。

    林安平吓了一跳:“它怎怎怎怎怎么了这是!?”

    谢念头疼,很想把一人一鸟全部打包扔下马车:“雪绒记性不好,又容易着急,学不会的时候就会这么叫。”

    也实在是不明白,明明当初好吃好喝哄着教都教不会,怎么那太监念了一遍圣旨就全学会了?

    好的不学光学坏的……

    谢念揉了揉额角,刚想说什么,忽而全身一僵。

    雪绒该不会把他那天和尚非玄的对话也记住了吧?

    他倏地面向林安平,神情庄重而严肃:“背过论语吗?”

    林安平:“?”

    谢念指向还在乱叫的雪绒:“给它背。”

    林安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照做,开始念经。

    多给雪绒耳朵里灌点儿,应该就能忘记那天他和尚非玄说的话了吧?

    谢念松了口气。

    路上没再出别的差错,回寝殿前,谢念本想把雪绒干脆也塞给林安平,眼角余光看到身侧的谢告禅后一顿,犹豫片刻,还是将雪绒接了回来。

    毕竟是皇兄送给他的,就这么塞给别人也不好。

    “准备回寝殿么,五公主?”谢告禅语气淡淡,垂眼看向谢念。

    谢念哽了下,捂住雪绒的耳朵不让它听,声音极小,像是生怕谢告禅听见一样:“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谢告禅听觉敏锐,他略微俯身,与谢念四目相对,目光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想让我怎么喊?”

    “五皇子,五殿下,皇弟,念念……你想听我怎么喊?”

    谢念一向知道谢告禅声音好听,只是此刻离得太近,微弱气流被吹进耳朵里,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耳尖微红,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点距离:“……都可以。”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谢念不知为何,总觉得目光带上了灼热到能将人烫伤的温度。

    谢念错开视线:“不喊五公主就好。”

    “不喜欢这个称呼?”谢告禅微一挑眉。

    谢念沉默了下。他抿唇,半晌仰头望向谢告禅:“皇兄,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谢告禅神情怔了片刻。

    他没问谢念为什么,将谢念带上轺车,回到东宫。

    ——

    谢念行走依旧不便,谢告禅搀着他坐到罗汉床前,才再次开口。

    “为什么不喜欢?”

    “……”谢念垂眸,盯着眼前的地砖。

    “因为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谢告禅手指动了下。

    午夜梦回里,谢念总会梦到那天的场景。

    无从反抗,无从逃脱。

    只能被迫接受发生的一切,等待既定命运的降临。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会在梦里一次次缠绕住他,让他动弹不得,呼吸不得,几乎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虚妄的梦境当中。

    谢念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那时当真以为,自己要和皇兄永远分开了。”

    无法相见,一个显得轻描淡写又极为沉重的词,意味着此后两人距离或远或近,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即便在宫宴能够见到,也只能是远远地望一眼,寒暄几句,而后又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如同水滴落入湖面,没能带起一丝波澜。

    他当时是那么想的。

    但那日谢告禅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就那样站在他面前,眉眼锋利,眼如点漆,眼中寒意让人骇然。

    想到这里,谢念忽而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是怎么和皇上说明的?”

    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宫当中不可能不激起一点反应……

    他眉头渐渐蹙起,思绪逐渐滑向另一个方向。

    谢告禅静静听完,指尖摩挲过谢念的衣袖,没有回答谢念的后一个问题。

    “以为要与我永远分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咀嚼刚才谢念说过的话,目光落在谢念因担忧而蹙起的眉头,“所以才会不喜欢那个称呼?”

    谢念一怔,连刚才自己要问什么都忘了。

    他眼睫颤了颤,张口却只能发出半个音节:“我……”

    谢告禅伸手,将谢念耳边碎发捋至耳后,指尖有意无意般碰到谢念发烫的耳尖。

    他看着谢念,眸光变得越来越深,让人看不分明眼底中的情绪。

    “如果那日当真是永别,”他凑近谢念,呼吸拂过耳侧,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你会怎么做?”

    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连烛花的轻微爆裂声在此刻都变得格外清晰。

    谢念心口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收紧,攥住了自己衣角——

    作者有话说:这里太适合断章了,绝对不是我偷懒[鸽子]

    第50章

    “如果是我, ”谢告禅开口,眼中情绪难辨,“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和旁人大婚。”

    他刻意咬重了“旁人”二字,而后一字一句道:“就该不论昼夜, 将你永远锁在东宫里。”

    谢念呼吸颤了下, 纤长眼睫像是展翅欲飞的蝶翼。

    “……这样你才能乖乖听话, 不逃出宫殿半步。”谢告禅定定注视着谢念, 目光不曾移开分寸。

    “我……我没有不听话。”谢念耳尖发红, 侧低下头,碎发随着动作掉落至肩前,遮住他因害羞而薄红的眼尾。

    “是吗?”谢告禅视线像是钉死在了谢念身上,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不听话吗?”

    “……”谢念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闭了闭眼, 试图将那种难耐的心绪压回去:“当初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谢告禅语气淡淡。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过了有半晌,他才掀起眼睫, 对上谢告禅的视线。

    “皇兄为什么想知道原因?”

    谢告禅没说话,也没挪开视线。

    “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听话, 还是在意我和旁人大婚?”谢念放轻了声音,像是云端间的一片羽毛,轻柔般从心尖上扫了过去。

    他眼神纯净, 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

    谢告禅呼吸停滞了下,率先挪开了目光。

    “只要是皇兄想知道的, 我不会隐瞒。”谢念伸手,轻轻拉住谢告禅衣袖。

    “皇兄呢?皇兄会瞒着我吗?”

    “……瞒你什么?”谢告禅再次开口时隔了很久,他没有抽出手, 任由谢念拉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

    谢念盯了半天,而后伸手勾住谢告禅小指。

    玄色手套轻薄而软滑, 隔着薄薄一层料子,仿佛将所有触觉都无限放大。

    “皇兄从未和我说过手上的疤。”

    谢念垂下眼,目光落在那蜿蜒而上,直至指腹的恐怖长疤上。

    从重逢起第一天,他就相当在意谢告禅手上的玄色手套,以及长到有些刺眼的疤痕。

    像是沿着血管爆裂开来的伤口,沿着主干路分支出许多细细密密的短横线,几乎覆盖了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显得触目惊心。

    到底是在边疆经历了什么,才会受到这样的伤?

    他数次想问,都被谢告禅悄无声息地挡了回来。

    “想知道?”谢告禅淡声道。

    谢念点了点头。

    “……公平交易。”谢告禅拉个把椅子,面对面坐下,目光略微向下,触及到谢念正勾着他小指的手。

    指尾纤长,润白如玉。

    他收回目光:“你说原因,我说来源。”

    怎么感觉自己被套进去了?

    “……可以,”谢念犹豫片刻,而后点了点头,“不过我想先看看伤口。”

    谢告禅不置可否。

    谢念食指和拇指轻轻勾住手套边缘,一点点顺着接近皮肤的地方将手套剥离下来。

    他动作极轻,生怕这样的动作也会加重原本的伤口,脱手套时显得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告禅有心逗弄他,谢念动作进行刚一半,就假意蹙眉,“嘶”了一声。

    谢念立即停下动作,抬头忧心忡忡地望向谢告禅:“对不起……我弄疼了吗?”

    长发落至肩前,将他脸色衬得愈发素白,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唯有眼下那颗痣显得愈发显眼。

    谢告禅静静盯了他一会儿,而后手指碰了碰谢念纤细腕骨。

    “继续。”

    于是谢念乖乖低下头,继续以极轻极缓慢的动作褪下谢告禅的手套。

    动作太轻,以至于指尖划过皮肤时有些发痒。

    谢告禅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下。

    被折磨的反倒成了他自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缓,拉长,看不到尽头。

    谢告禅闭上眼,压制住所有纷乱思绪,极为克制地长长吐了口气。

    ……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才开了口:“好了。”

    他将褪下的手套叠好,放在一边,而后开始细细观察谢告禅掌心处的疤痕。

    从掌根一路蜿蜒而上,直至食指指腹才停下来。乍一眼看过去,会以为手被劈成了两半。

    谢念看清后,呼吸都停滞了:“不疼吗?”

    待他看完,谢告禅便收回了手,语气平淡:“六年前的事了。”

    “那不就是皇兄刚到边疆一年的时候?”谢念反应极快,下意识蹙紧了眉头,“是谁这么大胆!?”

    谢告禅停顿片刻。

    “……或许那个人你认识。”

    谢念一愣:“我吗?”

    谢告禅颔首:“当初跟着我离开的除了翁子实,还有另一个侍卫。”

    谢念想了下,发现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个人。年龄和皇帝差不多,比翁子实待在谢告禅身边的时间还要久,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不过有时候见到谢念,会从怀里掏出来几颗饴糖给他。

    谢念心跳停止片刻:“是他……”

    谢告禅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惋惜或愤恨之情,他语气淡淡,平静地像是在讲别人经历的事。

    “信件往来的事务全权是他在做,包括你寄给我的信。”

    “你当初寄信寄了多久?”

    谢念还有些茫然:“一年多吧……”

    谢告禅目光落在了虚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将这几个字咀嚼了一遍:“一年多。”

    “我只收到四封。”谢告禅抬眼,看向谢念。

    “剩下的信被他藏了起来,还有我送去皇宫的折子,也被他篡改了几处……零零碎碎别的东西,只要经由他手,都无一幸免。”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谢念眉头紧皱。

    “他一直是谢广玉的眼线,”谢告禅语气轻嘲,“前些年藏得很好,直到边疆才被我发现。”

    谢念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他明明记得那个侍卫对谢告禅很好,无论早晚都会陪在身边,从不说苦说累……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被发现后,那侍卫反应极其迅速,没有丝毫犹豫,拔出匕首反手握住刀柄,自下而上刺向谢告禅喉管——

    是他亲自教给谢告禅的招式。

    说只要距离足够近,就能做到一击毙命,不留给对面的人一点反应时间。还说这招只能用一次,只要见过这招,第二次想要下手就会被提防。

    所以这一招就藏了二十年,藏到了谢告禅及冠礼的后一天。

    确实如他所说,谢告禅手无寸铁,无可后退,只能迎面直上,死死握住刀刃,硬生生将刀尖停在了距离喉管不足一寸的地方。

    侍卫再了解谢告禅,经验再老练,都已经是垂垂老矣的年纪,比不上已经反应过来的精力和反应力都在鼎峰状态的谢告禅,被反手夺去刀刃后,账外兵卫“呼啦啦”全冲了进来,将侍卫压到在地。

    从掌根处延伸到指腹的伤疤,也随着谢告禅留到了今天。

    “然后他被斩首示众,挂在城墙三天三夜,”谢告禅语气没什么变化,“叛徒的下场一向如此。”

    “皇兄……”谢念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所以说,”谢告禅抬眼,淡淡望向谢念,“念念,你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吗?”

    谢念呼吸一滞。

    谢告禅眼神温柔中又带着点别的情绪,他伸出带疤的那只手,指关节轻轻勾向谢念下颌,像是要将谢念此刻的神情寸寸刻印下来,烙在心底一般。

    他声音极轻,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如果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不经容许就跑出去……”

    “无论是何种原因,下半生,你都休想再踏出此处一步。”

    “明白了吗?念念。”

    “孤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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