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您睡了吗?”殿外传来三声清晰的叩门声, 是翁子实的声音。
谢告禅收回目光:“什么事,说。”
“陛下派人来找,说有要事相商,让您现在过去。”
翁子实话音刚落, 谢念眉头就蹙了起来。他仰头望向谢告禅:“皇兄要去吗?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也要去, ”谢告禅起身, 理了理大氅, “这种时候不能给旁人留下话柄。”
林将军刚刚失踪, 如果不去,极有可能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面对多人的指控,脏水会顺理成章地泼到他身上;除了推诿扯皮之外,此次商议定然会围绕着新的将军人选来商讨, 只有去了,才有机会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去, 而不是被动等待自己的权势被谢广玉等人侵蚀。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今夜都必须要在场。
谢念抿了抿唇, 虽然听谢告禅这么说,心中担忧还是丝毫未减。
“那我和皇兄一起……”
谢告禅动作一顿,垂眼看向谢念。
“不行。”他声音斩钉截铁, 不给谢念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念愣了下。
单是看谢念一眼,谢告禅就明白他在想什么。
谢告禅放缓了语气:“并非不信任你, 也不是将你当做外人。此事凶险,若是你去了,极有可能被当做集火的对象。”
谢念简直是个天生的活靶子, 如果去了,都用不着讨论“责任在谁身上”这种无聊的问题,只要推给谢念这个国师钦点的“天煞孤星”即可, 而后便可以开始新一轮的争吵,做利益纠纷……
谢告禅不想让谢念承受这些。
本来也不是他该承受的。
谢念一点就通,但还有些不甘心。
虽然谋士只是他想要留在谢告禅身边的借口,但真遇到什么事情,他还是想为谢告禅分担一些。
哪怕一点就好,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能躲在谢告禅身后。
“先走了,等我回来。”谢告禅望了眼渐黑的天色,转身离开。
翁子实替他合上殿门后,谢告禅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还叫了谁?”
凌冽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谢告禅大步流星,没做任何停留。冷风将他发丝吹至耳后,露出锋锐而俊美的侧脸。
翁子实紧随其后:“据说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没叫别的大臣。”
“谢昊宇,”谢告禅语气略带不耐,“叫这个蠢货来干什么?”
翁子实:“……”
他总不能顺着谢告禅的话喊蠢货,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也不清楚。不过据咱们的眼线说,三皇子这几日相当神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需要属下派人盯着他吗?”
“盯住他,”谢告禅语气冷冷,“他翻不出什么大浪,但有可能对谢念出手。”
翁子实神色一凛:“是!”
涉及到谢念的事总会被排在第一位,翁子实不敢怠慢,急匆匆找人去着手这件事。
政事殿内。
谢昊宇和谢广玉早早就等在里面,皇帝坐在上首,珠帘从上至下垂至地面,细小的玻璃珠在烛光下映出别样的色彩,将帘后的皇帝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告禅踏过门槛,行礼:“见过父皇。”
“咳咳……起来吧,先坐。”皇帝的声音犹如强弩之末,即使费力想要将声音压实,却还是能从中窥见虚弱之意。
谢告禅坐下,静等上首的皇帝发话。
“都是自家人,朕也就不说那些废话了,”皇帝简明扼要地开口,“今日朝外来报,说林将军已经失踪。这件事,你们三人可曾知晓?”
谢昊宇急不可耐地抢先道:“自然已经得知!只不过这林将军本来本事也就一般,要我说,换个领头的说不准还会让边疆战事出现转机!”
一旁的谢广玉忽然轻笑出声。
谢昊宇皱眉:“三哥,你笑什么?”
谢广玉摇了摇头,带着点笑意道:“四弟,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的?若不是父皇今日将我叫到这里,我都不知林将军竟然已经失踪。”
谢昊宇瞪大了眼睛:“你——”
“放肆!”皇帝忽然重重敲了敲皇椅扶手,沉重的敲击声在空荡殿内不断回响,仿佛所有心思都在回响中变得无处遁形。
谢昊宇张了张嘴,不敢说话了。
谢告禅冷眼看着两人狗咬狗,始终未发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声音才从帘后响起:“告禅,你来说说,应该怎么做?”
谢告禅起身,表情不曾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皇帝能看见他的神情。
“禀父皇。儿臣在来的路上知晓了此事。”
皇帝起了兴趣:“哦?是谁和你说的?”
“来时见到了四弟的手下,行踪可疑,鬼鬼祟祟,儿臣便将他拦下,才得知了林将军失踪一事。”
谢昊宇脸色骤然变了,他急得连行礼都忘了,起身疾呼:“父皇,我不是——”
“闭上你的嘴,”皇帝声音冷了下去,一字一句道,“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谢告禅继续道:“儿臣已经将他关押起来,此事应当还没有大面积流传出去。”
帘后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听见皇帝开口:“好,做得好。你先坐下,我还有别的事要问。”
谢告禅依言坐了回去。
“今日叫你们来,是商讨之后应该如何行动。”
皇帝声线恢复平静:“国不可一日无君,边疆不可一日无将。边境传来的折子,这几日敌国骚扰不断,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发现林将军已经失踪的事实。当务之急,是将新的将领派往边疆。你们心中可有人选?”
谢广玉脸上笑意不变:“儿臣以为,只要是父皇心中人选,定能绝地贯通,将那些爪哇小国打个落花流水。”
圆滑,挑不出错,且没有用的废话。
皇帝坐在上首,指关节轻一下,重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吗。你没有别的想法?”
谢广玉脸一僵。
谢昊宇有些幸灾乐祸:叫你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吧?
皇帝又咳了几声。他身体显然不比从前,皇位更替也就这几年的事。他自己也清楚,如果是商议将领人选的事情,单找谢告禅一人即可。对边疆足够熟悉,拎得清,能顾全大局,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安插自己的眼线进去。
但只要坐在这个皇位上,他便必须平衡皇权,防止一方向另一方倾斜,最后直至崩塌。
皇帝几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谢告禅。你的想法是什么?”
谢告禅语气平静:“儿臣以为,此事应当交给众臣决断。”
不出意料的回答。
谢告禅接着道:“交与父皇信任的大臣去相商,一来能够将这件事多瞒几天,二来众臣商议过后的结果,也不必担忧该如何权衡。”
谢广玉又笑了下:“二哥这话,倒是把自己摘出去了。”
谢告禅语气丝毫不变:“只是尽我所能。”
谢告禅神情过于坦荡,以至于谢广玉张了张嘴,愣是没想到该如何反驳。
“在边疆这么多年,”皇帝声音忽然又毫无预兆地冷了下去,“你竟然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挑不出?”
谢告禅起身,又行了一礼:“儿臣无能。让父皇失望了。”
皇帝冷笑一声:“行了。”
“你们两个走吧,太子留下。”
谢广玉朝着谢告禅隐晦地挑了下眉,带着一贯的笑意弯腰行礼:“是。父皇切勿气坏了身体。”
谢昊宇没搞清楚状况,只听懂了让他离开的指令,同样行了一礼后,和谢广玉前后脚离开了政事殿。
待殿内只剩下谢告禅和皇帝二人后,皇帝缓慢起身,掀开了珠帘。
即使早有准备,但真正看到皇帝目前的身体状况后,谢告禅心底还是不由得一惊。
比起几月前宫宴上的模样,甚至是一月前为苏文清的事在政事殿相见时还要苍老,憔悴,仿佛整个人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连眼神都变得死气沉沉。
皇帝一手握拳捂在嘴边,咳嗽着缓缓走下长阶,坐到了谢告禅旁边。
“你可知,今日朕为何要叫你们三人来?”
谢告禅压下心中惊异,垂眼道:“父皇所为,必有深意,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谢告禅没说话。
在众多孩子里,谢念最不像他,谢告禅是最像他的一个。
有时候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谢告禅心里在想什么。这种相似有时会让他觉得欣慰,有时又不由得会让他感到心惊。
如同世界上的另一面镜子,一举一动都被倒映出来,相似到了让人心生畏惧的程度——
也许某天,谢告禅同样会提剑指向他的脖子,逼他禅位。
“将你留下,也只是给他们二人做个样子,”皇帝声音带着淡淡疲惫,“再过一时半刻,你就可以走了。”
“多谢父皇。”
话音落下后,政事殿内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当中。
也许人在遭受病痛折磨时总是显得格外脆弱,破天荒的,皇帝又主动开了口:“你还在恨朕?”
谢告禅语气毫无波澜:“父皇说笑了。”
皇帝注视了谢告禅许久,见谢告禅始终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一下子泄了气似的,长叹一声。
“朕知道你还没忘记当年的事。只是朕当年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谢告禅没接话。
谢念不等到他必然不会入睡,现在又快子时,回去还要大约半个时辰的脚程……
“你也老大不小了……现下连个太子妃都没有,这像什么话?”皇帝絮絮叨叨着,不知从哪儿将话题转移到了这儿。
要是能早点回去就好了。谢告禅心想。
“你如今……真就没有娶妃的想法吗?”皇帝又长叹一声。
谢告禅猛然回神。
他站起身,朝着皇帝标准行礼:“父皇,儿臣该走了。”
皇帝眉头紧锁:“朕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
谢告禅过了许久才开口,他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已有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小告同学,表白应该当面说.jpg
第52章
回到东宫是已是深夜。
瓮子实站在殿门处看守,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谢念睡着了吗?”
“没有,还在等殿下。”翁子实老老实实回答。
谢告禅“嗯”了一声,伸手推开殿门。
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昏昏欲睡的谢念,他猛地清醒过来, 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皇兄?”
谢告禅将大氅挂在门口, 防止从外面带来的寒气沾染到谢念身上, 而后才回答道:“怎么还不睡?”
谢念略微坐直了身体:“想问皇兄一些事情。”
虽说没睡, 谢念却已经换上入睡时才穿的寝衣, 长发如云,散落在身后,昏黄烛火摇曳间,原本冷淡疏远的容貌都好似跟着柔和下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 谢告禅率先避开了目光。
他坐至谢念对面:“想问什么?”
“陛下叫了谁去?林将军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此后新的将领人选可有定下?以及……陛下有为难皇兄吗?”谢念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略微急促地换了口气后, 将最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眼中忧虑丝毫不减。
“谢昊宇, 谢广玉二人各有心思。他的意思是先按下不表,不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以免人心惶惶。”
“新将领要和重臣相商, 一两日内便会定下。”
“没有为难,”谢告禅顿了下, “只是问我有没有娶妃的意愿。”
谢念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缩了下。
过了很久,谢念才再次开口:“那皇兄是怎么说的?”
“……”
谢告禅向后一靠,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我说我已有心上人。”
话音刚落, 谢念便觉自己心跳停跳半瞬。
一瞬间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谢告禅二人。
他另一只手开始无意识地掐向手心,连掌心被掐出浅白痕迹都似乎无知无觉, 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谢告禅说的话。
心上人……
谢念不自觉地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像是想要从中咂摸出些别的意味来。
心上人会是谁?
答案仿佛近在眼前,只要他问出口,或许就会被揭晓。
谢念站在不远处,心里忽上忽下,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理智告诉他应该停在此处,可直觉又一遍遍地催促着他,诱惑着他,让他去问出口。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没有说话。
“皇兄……”谢念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忽然转了朝向,“皇兄可和那人表露过心意?”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不知道。”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什么?”
“不知道该不该说,不知道他是否知晓……也不知他会不会应许。”谢告禅垂下眼,语气显得分外平静。
谢念愣了下,像是有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心跳变得缓慢而带痛,连呼吸都跟着停了下来。
“……他不愿接受皇兄吗?”
“是我不能说。”
谢念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无论是进还是退,都没了后悔的余地。
谢告禅忽然想通了。
作为兄长,他无论如何,都不该成为那个将谢念推向流言蜚语的人。
“念念,”谢告禅忽然抬眼,“你有心悦之人吗?”
这问句来得实在猝不及防,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心口上。
“我……”谢念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慌乱,他眼睫微长,空气在此刻都变得逼仄凝滞起来,让人无法呼吸。
谢告禅却显得像是随口一问,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如果有,你就能明白为什么。”
“不说出口,也许会对彼此都好。”
宫殿内沉寂片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死寂逐渐从空气里蔓延出去,仿佛要将身处案几两端的人一并吞噬。
“……不,我不明白。”谢念从短暂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算不被世人所容,就算他并无此意,我也会清清楚楚地和他说明白。”
“就算说之后他永远不理我,我也要试一试。”
“皇兄在害怕什么?是害怕那个人不答应吗?还是不敢面对世人的眼光?可这些算什么呢?如果不说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万一……万一那人也喜欢皇兄呢?”
谢告禅忽而抬眼,看向谢念。
谢念被那目光看得呼吸停滞片刻,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谢念,”谢告禅语气平静,“你为什么问这个?”
谢念眼睫微颤,桌下的手死死掐住虎口。
“……为主上分忧,是谋士的职责。”谢念避开视线,目光落在桌上已经烧了半截的烛火上。
烛花摇摇曳曳,窗前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谋士?”谢告禅又重复了一遍,眸光发深。
“问这么多,只是想为我分忧?”
谢念嘴硬:“是。”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半晌,忽而靠近。锋利而俊美的眉眼一下子在眼前放大,谢念下意识想躲,却又惊觉这样做实在太过显眼,只能硬生生忍着没动,清楚察觉到两人几乎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你准备怎么替我分忧?”谢告禅一字一句道。
距离太近,谢念几乎有些不敢直视谢告禅的眼睛:“皇兄如果不介意,可以和我详细商议一下。”
谢告禅轻笑一声,其中情绪不明。
“可以。”他稍稍拉开距离,盯着面前丝毫不知自己耳尖已经染上绯红的谢念。
“你想知道什么?”
“那人的家世,容貌,脾性,和皇兄的关系……”谢念犹豫片刻,一项项列出来,神情专注,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一点。
谢告禅微微挑眉:“这些很重要?”
当然重要!
他几乎和谢告禅形影不分,这心上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居然毫不知情!
不过谢念没说这些,只是一本正经道:“皇兄贵为太子,门当户对,总不好差距太大。”
谢告禅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而后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你又不认识他。”
谢念心又沉下去一点,面上丝毫没表露出来,继续据理力争道:“皇兄不愿说吗?”
“家族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难以说清。容貌出众,脾气却差得要命……刚见面的时候还咬了我一口。”谢告禅看了谢念一眼。
谢念越听越心惊,心想这得是个什么人物,居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敢咬谢告禅一口……
他有些半信半疑地开口:“皇兄没有骗我么?”
“没有。”谢告禅语气平静,“第二日一早,他还翻脸不认人。”
谢念听得心又猛跳一下。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他不由自主开始排查身边认识的人:翁子实?不,他一直都对谢告禅极为恭敬,打死他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林安平……也不可能,他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谢念没见过比他脾气还好的人,每日絮絮叨叨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回家,甚至害怕卷进皇室纷争当中;尚坚白尚非玄……怎么想都不会是他们两人。
谢念排查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能对得上的人,心下焦虑起来,开始下意识啃咬指尖。
难道他不认识?
谢告禅淡淡地看着他:“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念回神,“啊”了一声:“那他和皇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皇兄不愿和他说清楚?”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殿内安静了许久,只能偶尔听到烛花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谢念看了眼烛台: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会完全燃尽。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如果错过今天,谢告禅也许再也不会和他说这些。
于是谢念又试探着问了一句:“皇兄?”
谢告禅像是陷入了某种长久的回忆当中,没有听到谢念说的话,只是半垂着眼盯着桌面上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旦说出口,我和他也许就无法回头。”
谢告禅情绪不明:“世事维艰,他费尽心思活至今日,不该因我一句话就被重新推进火坑里。”
谢念神情微怔,涌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他……还不清楚皇兄对他的心意吗?”
“清楚如何,不清楚又如何?”谢告禅语气带着点不甚明显的自嘲,“即便他和我之间真的有一个昏了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于事无补。”
“为什么?”谢念突然出声。
他眼神显得相当执着:“如果他当真喜欢皇兄呢?皇兄也不准备说出口吗?”
谢告禅手指蜷缩了下。
没等谢告禅回答,谢念继续道:“如果是我,就算有千难万险,我也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即使最后什么都没留下,我也不会遗憾。”
“皇兄呢?”谢念定定注视着他,“皇兄连说都不愿说出口吗?”
谢告禅没看他。
过了许久,谢念感觉自己的心都随着沉默高高吊起时,谢告禅才转头望向他。
“……即使说出口后,会让对方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声音极轻,近乎残忍地说道。
嘭——
仿佛有什么一下子在脑海中炸开,谢念大脑瞬间变得空白,张了张嘴,却连半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我不知道。”谢念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
谢告禅看着谢念,没有挪开目光。
“念念,”他语气温柔不似往常,半晌伸出手,指腹轻轻划过谢念眼尾。
“没关系,”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不管发生什么,皇兄都会永远陪着你。”
第53章
谢念这几日一直有意无意躲着谢告禅。
脚踝上的伤还没完全好, 此时提出回自己的寝殿定然不会被应允,谢念只好仍旧待在东宫,早上装睡,直至谢告禅离开, 晚上早早灭了烛, 等谢告禅回来时, 他早已陷入沉睡当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情这么做。
谢告禅也许发现了, 也许没发现, 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昼夜都待在政事殿中,和皇帝以及众大臣商议边疆战事应当如何处理。
据翁子实所说,这几日边境小国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临时顶上去的将领没有经验,几次小的摩擦中都没能占到优势, 折子雪花似的一封封飞来京城,每封都在催促京城抓紧派人。
然而大岚多年重文轻武, 培养出的将军屈指可数,更别提能够指挥边疆战事的了。现下唯一能担当此任的,大抵只有谢告禅一人。但皇帝忌惮, 自然不会放谢告禅再次前往边疆,于是一连讨论了好几日, 也没能商议出个结果来。
谢念坐在桌案前,笔杆戳着下颌,眉头微微蹙起。
面前的宣纸上寥寥写了几个字, 几方势力错综复杂,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自从皇帝沉迷炼丹之后,已经常年不上朝, 更别提处理国事。大岚国力日渐衰微,边疆小国蠢蠢欲动,只要情形一日不发生扭转,总有一日会发生纷争。
到那个时候……
谢念眉头皱得更紧了。
谁知道谢昊宇谢广玉那两个蠢货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即便是为了自己和谢告禅的安危,也应该早做打算才是。
谢念放下笔,门外忽而传来激烈的叫嚷声。
“谢念!谢念!你是不是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谢昊宇的破锣嗓子像是要将整个东宫震翻天,谢念望向门外,果真发现有两个人影:翁子实稳稳当当站在门口,不让谢昊宇进去。
“四皇子殿下,此为东宫,不得擅闯。”
“用得着你说!我来找谢念,又不是来火烧东宫的!放我进去!”
翁子实声音不变,连脚都没有动一下:“殿下恕罪。”
谢昊宇气得吱哇乱叫:“你敢拦我!”
“职责所在。”
谢昊宇开始哇哇大叫。
“谢念!你个怂货!躲在东宫里不出来,算什么男人!”
谢念向上推开窗,半靠在窗沿处,目光落在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谢昊宇身上。
他一手托着腮,盯着谢昊宇,没说话。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谢念半垂着眼,眼睫乖顺而靡然地落下去,眼神却冷静,一眨不眨地,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谢昊宇。
谢昊宇恼羞成怒:“你看什么呢?”
谢念不急不缓地开口:“看四哥准备怎么证明自己是男人。”
谢昊宇:“?”
谢念收回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沿:“反正这里也没别人,四哥心雄万夫,不如脱了亵裤,让我和翁子实看看你是怎么当的男人。”
翁子实在身后悄悄给谢念竖大拇指。
谢昊宇一下子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脸红得像是煮透的虾,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你在说什么东西!”
谢念故作惊讶:“难道四哥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立即捂住嘴,摇了摇头:“对不起,四哥,我不该戳你痛处的。”
谢昊宇气炸了:“你有病吧!!!”
“没关系,四哥,”谢念根本不管他死活,温声安慰,“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常有憾事,四哥不必太过在意。”
谢昊宇脸都发绿了,哆嗦着伸出手,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念恍然大悟般,又补充了几句:“我不会让翁子实说出去的,四哥大可放心。”
他故意加重了“说出去”几个字,翁子实立即了悟,朝着谢念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谢昊宇快被气得背过去了。
连着怼了好几句,谢念顿感心气通畅,连这几日的郁结好像都跟着消失了。
他拍了拍手:“翁子实,送客。”
“是。”
刚要放下窗,谢昊宇才从心梗中缓过来,想起自己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谢昊宇脸色铁青:“谢念!你别太嚣张了!当真以为我现在治不了你吗?”
谢念语气懒散,手上动作未停:“是吗?我好怕啊。”
谢昊宇:“……”
气死他了!!!
他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抓住窗框,力道极大,像是要将窗框一同捏碎。
翁子实见势不妙,立马要拦,谢念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过来。翁子实犹豫片刻,还是站在原地,手搭在刀鞘上,时刻准备待命。
谢念松开手,神情变得冷淡:“要说什么就抓紧,我懒得和你废话。”
谢昊宇心里有了底,冷笑一声,死死盯住谢念的脸:“你装什么呢?以为你那点破事就没人知道,是吗?”
谢念脸色冷了下去。
谢昊宇见状,脸上顿时显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怎么,戳到你痛点了?怎么这会儿不让我证明是不是男人了?”
谢念:“……”和这种蠢人说话太费劲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那点儿不耐烦,揉了揉眉心:“你想表达什么?”
谢昊宇放下手:“做个交易,你帮我做件事,我就不把你那点破事儿流传出去。”
谢念:“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你威胁?”
谢昊宇咧嘴一笑,眼神恶劣:“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事情传不传出去的决定权在我,你没得选。”
“有一个人知道了你是私生子,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猜父皇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处理你?”
“况且,”谢昊宇盯着他,“谢告禅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谢念心脏陡然一跳,手指蜷缩了下,面上却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欺君是大罪,这个节骨点儿上,你敢让父皇知道吗?”谢昊宇继续说。
早知那日让苏文清一手刃劈死谢昊宇,现在还得考虑怎么封住他的嘴……谢念冷静想着。
“你要我做什么?”
“拖住谢告禅,能拖几天是几天。反正你就只有这点用处。”谢昊宇嘲讽道。
谢念丝毫没在意谢昊宇说的废话。
他早晚有天要解决身世的事情,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谢告禅着想。
他不想成为谢告禅的软肋。
“说完了没?”谢念收回目光,抬手下拉窗框,狠狠砸在了谢昊宇手背上。
“啊!!”谢昊宇疼得面色扭曲起来。
“好走不送。”即便隔着木窗,他依然能听见窗外谢昊宇传来的激烈叫骂声。
声音被隔绝在外,谢念坐在木椅上,垂眼盯着脚踝看了半晌。
而后他弯腰俯下身,伸手,摸索到关节连接处——
咔嚓!
脚踝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弯折过去,刺骨铭心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谢念冷汗都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54章
深夜。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念转头,门正好应声而开。
大抵没想到谢念还没睡,谢告禅进门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停顿,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 将沾染上寒气的大氅挂在门后, 关好门, 眼神无意间扫过谢念一眼, 而后便皱起了眉。
谢告禅大步流星走到谢念跟前, 半跪下去,看清楚弯折的脚踝后,皱着眉抬起头。
他眼如点点寒星:“怎么弄的?”
谢念双手后撑,脸不红心不跳:“不小心摔了下。”
谢告禅眉头蹙得更紧:“摔倒?”
整个东宫连个凸起的倒刺都找不见, 还特意铺满了柔软的地毯,要怎么摔才能摔成这样?
谢念接着补充道:“闷得慌, 想出去转转,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去了。”
他眼神相当坦荡, 似乎毫不畏惧谢告禅的质问。
谢告禅盯了谢念半晌,忽而收回目光,宽大手掌握住谢念纤细红肿的脚踝。
刺骨的疼痛骤然传上肩胛骨, 谢念手指像是被电流激了下似的,忍不住紧紧蜷缩起来。
“很疼?”谢告禅问他,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念死死掐住手心,咬着牙,不肯说话。
谢告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忽而又转移了话题:“这几日为什么躲着我?”
谢念从疼痛中回过一点儿神来,声音都有些发虚:“没有……只是精神不太好,睡得比平常多些。”
谢告禅闲聊似的, 语气淡淡:“是吗?林安平昨日刚好入宫,我叫他来给你开副药。”
谢念显得有些抗拒:“不了吧,也不是什么大……”
咔嚓!
谢告禅手用力一顶,脚踝立即复位,发出一声脆响!
骨骼连接处传来清晰又恐怖的痛楚,谢念有一瞬间大脑变得空白,还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成了无声的气音,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再然后就是比脱臼时剧烈千百倍的疼痛传向四肢百骸,谢念下意识往前靠倒,双手死死抓住谢告禅双肩,痛苦的喘息声自嘴边溢出。
“呃……!”
谢告禅松开手,顺势抱住谢念,擦去他额角冒出的汗:“还痛吗?”
谢念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墨色碎发粘连在脸侧,痛得连谢告禅的话都没力气回了。
谢告禅起身,将谢念捞到自己怀里,坐到罗汉床上,伸手越过桌案,将对面的茶壶拿了过来,斟了盏茶。
他把茶杯放到谢念唇边:“喝一点。”
谢念唇色仍旧苍白,仿佛刺痛让他思绪都跟着迟缓起来,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告禅说了什么,略微低下头,就住谢告禅的手抿了点茶水。
白皙纤细的脖颈随着动作露出一小截,柔软而乌黑的长发贴在后面,显得愈发显眼。
痛楚如潮水般缓缓退下,谢念极其轻微地动了下,感觉没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
谢告禅同样喝了口茶,而后放下茶杯,单手环住了谢念的腰,目光落在一旁带回来的折子上:“即使复位也不能立刻下地走动,短时间内再次经历脱臼,不好好养,你这条腿迟早得废掉。”
谢念原本还在极不明显地试图挣扎,闻言也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地半靠在谢告禅身上,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
隔着薄薄一层寝衣,他能清晰感觉到谢告禅掌心的温度正源源不断传来,连带着小腹周围都比平常的体温要高。
谢念的耳朵不争气地红了。
他试图小声商讨:“我可以自己坐的……不耽误皇兄看折子。”
谢告禅目光仍旧停留在那些折子上,看都没有看谢念一眼:“嗯。”
说是这么说,他环在谢念腰间的手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谢念耳朵爆红,将头埋在衣领里,权当自己是缩头鸵鸟,不说话了。
不知维持了这个姿势有多久,直到谢念感觉自己身上都微微发汗,谢告禅才淡淡开口。
“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谢念悄悄攥紧了手,心跳因询问而不自觉加快了点,他半晌才摇头道,“没有。”
谢告禅语气没什么变化:“确定没有?”
“…………”
“没有。”
谢告禅:“那我喊翁子实了。”
谢念心下陡然一惊,下意识摁住想要起身的谢告禅:“别!”
他慌乱间摁上了谢告禅大腿,而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收回手,停滞在半空中,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谢告禅同样僵了下,而后顷刻间恢复平常:“……你急什么?”
谢念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没什么。”
好在谢念现在是背对着谢告禅的,看不到他的表情,滚烫的体温才降下去一点儿。
过了许久,谢念重新积攒够了勇气:“……皇兄不必去问翁子实。”
谢告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准备坦白了?”
谢念微微点头:“今日下午的时候,谢昊宇来找过我。”
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
谢念一口气说了下去:“他威胁我要把身世的事情传出去,说如果我这几天能拖住你,他就可以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后,宫殿内陷入安静当中。
谢念原本七上八下的心跳一下子沉入谷底,他抿了抿唇,有些泄气。
早该知道的……他这么做,谢告禅怎么会不生气?
身后一直没传来声音,谢念愈发忐忑起来,从未有哪一刻比现在还紧张过。
生这么大的气吗?
“谢念。”谢告禅冷不丁开口。
谢念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脱离谢告禅怀抱,还没等挪动一分半寸,环在腰上的手力道骤然一紧,距离瞬间被拉近,连耳边的清浅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谢告禅语气不明:“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生气?”
他语句清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全部收进谢念耳朵里。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不是为了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生气?
他最近也没做别的事情……总不能是谢告禅嫌他这几日刻的木雕太多了吧?
“那是因为……”谢念有些费力地半转过身,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鼻尖与鼻尖之间相隔不足一寸,距离太近,足可以直直望到对方的眼眸里。
不知为何,在接触到谢告禅眼神的那一瞬间,谢念愣神片刻,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谢告禅伸手,绕过谢念脖颈,轻一下重一下地捏着他的后颈,眼神不明:“现在明白了吗?”
“……”谢念望着他,半晌轻声道,“……明白了。”
谢告禅总算松手:“我不曾疑心过你。”
谢念垂下眼,手掌撑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借力站起身,拉来和谢告禅之间的距离:“我知道。”
“谢昊宇和谢广玉两人无非是想要打个时间差,趁此机会将眼线安插到边疆去。”
但哪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先不说谢告禅在边疆有多少势力盯着,就算是炼丹烧昏了头的皇帝,也决计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去做。
谢念没担心过这点。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既然知道,还要选择自行脱臼?”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但谢念知道,一般谢告禅表露出这种神情,大概率就是在生气。
他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告禅敲了敲桌案,拉回谢念逐渐飘远的思绪:“我在问你。”
“……我也有私心。”谢念垂下眼,目光落在排列整齐的地砖上。
一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没彻底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直隐隐扎根在心底的焦虑情绪作祟,让他有时无法以正常的想法去思考一件事——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可以,过程与后果,都不是他要考虑的。
直至脱臼后的痛楚一遍遍刺向神经,他才恍然大悟。
简直是小孩子撒泼耍赖的方式,以为只要脚上的伤不好,谢告禅就会一直将他留在东宫之中。
再往深处想,这种想法是从谢告禅说他有心上人之后冒出来的。
一整个下午,谢念反复剖析,咀嚼,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还是自私,即使知道靠近会让彼此攘肌及骨,却还是想贪心一点。
“皇兄,”谢念忽而抬眼,眼眸中倒映出的烛花随之摇曳,“等一切结束后,你会去迎娶你的心上人吗?”
谢告禅目光一顿。
寂静在两人中逐渐蔓延开来,谢念有点固执,没有挪开目光。
“皇帝总有一天会让出那个位置,纷乱也总有一天会结束……到了那个时候,皇兄准备怎么做?”
是主动参与进去,还是急流勇退,带着他所谓的心上人从此隐居,相伴一生?
谢念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告禅眉头微蹙。
“我很清楚。”谢念平静道。
谢告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好一个清楚。”
“知道夺嫡这条路上是踏着多少人的尸首过去的吗?知道会付出多少预计外的代价吗?知道有些事一旦做出,就是无可挽回的吗?”
“这些,”谢告禅一字一句道,“你都清楚吗?”
谢念手指蜷缩片刻,又很快松开了手。
“我知道。”
谢告禅站起身,他身量高,谢念顿时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连脸上的神情都一览无遗。
“即便如此,也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谢念没有片刻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谢告禅俯视着他,过了半晌才开口。
“那好。”
“作为谋士,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主上坦诚。”
话音刚落,谢念神色一怔。
谢告禅略微俯下身,平视谢念的眼睛,缓缓道。
“你那日所说的心上人……又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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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念晃了下神,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谢告禅仍旧维持着现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念。
谢念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比之前在宫宴上被皇帝当场叫起,比之前战战兢兢害怕谢告禅发现自己身世时还要紧张。
他也不明白这是出于何种心情, 只是下意识错开了视线。
“我之前有说吗?”他略微侧过脸, 不去看谢告禅。
“……别装傻。”
谢念抿了抿唇。
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用这种回答搪塞过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连成了雨幕, 遮去了大部分的夜色,显得宫殿内尤为安静。谢念垂下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分外清晰而缓慢地在耳边响起。
咚……咚……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皇兄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谢念习惯性将问题抛了回去, 谢告禅太熟悉他这一套,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 语气淡淡:“听你说真话。”
谢念一愣,缩在袖子里的手蜷缩了下, 从未觉得简简单单几个字的回答会这么棘手过。
回答有,谢告禅大概率会问那人是谁,但他就能说得上来吗?似乎只是给自己出了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回答没有, 就违背了谢告禅让他说真话的初衷。
他有点艰难地开口:“我……”
“太子殿下!”
门外忽然传来短暂而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殿内略微有些诡异凝滞的气氛。
谢念刚想松口气, 抬起眼,却发现谢告禅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皇兄不让翁子实进来吗?”谢念试图转移话题。
“你还没回答。”谢告禅站直,目光仍旧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看来今天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促, 翁子实声音愈发高昂,大抵真的有什么急事,否则平常这么做早就被谢告禅训斥了。
可谢告禅始终没有要让翁子实进来的意思, 他神情和平常差不多,锋利而俊美的眉眼沉沉压在烛火之下,眼底无波无澜,像是尚未掀起风浪的深海。
令人心生恐惧。
不知怎的,谢念莫名觉得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谢告禅,也许才是最真实的。
他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一点,脊椎压上了冰凉椅背,整个人被冰得瑟缩了下。
“……只是顺着皇兄的话设想了下。”
谢告禅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直至谢念感觉有点呼吸不上来了,才淡淡收回目光。
“进。”
翁子实立即推开门,朝着谢告禅急匆匆一行礼:“殿下!大皇子他割腕了!”
消息一经抛出立刻像是平底惊雷那般炸响,谢念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谢天驰不是一直筹谋着要造反吗?为什么会突然割腕?
谢告禅当机立断:“备车!”
——
大理寺内。
林安平本来在家里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翁子实连人带药匣子拎到了大理寺,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到底什么事儿……”
“大皇子要自戕,”翁子实语速极快,“旁人殿下不放心,需要你给大皇子紧急处理一下。”
林安平被吓得一激灵,哪儿还有什么困意,赶紧跟着翁子实走进了正对的大殿里。
刚进去,就看见谢念和谢告禅已经坐在了殿内。
林安平连行礼都顾不上了,眼神匆匆扫了一圈,这才看见旁边面色惨白如纸的谢天驰。
手腕上的伤被谢告禅简易包扎了一圈,鲜红的血还在源源不断渗出,乍一眼看过去,显得分外恐怖。
“别让他死了。”谢告禅言简意赅。
“是。”林安平擦了擦脸上的汗,三两步上前,解开布条,开始替谢天驰处理伤口。
创口边缘粗糙,像是拿什么钝器切割的,血肉一股脑翻涌上来,手筋断了一半,隐约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林安平倒吸一口凉气:这么重的伤,得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下得去手?
再一看谢天驰,整张脸连个有血色的地方都找不见,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好在还算平缓,没什么生命危险。
他动作快,没过一炷香的时间便重新包扎好,起身朝着谢念谢告禅二人行礼:“太子殿下,五殿下。”
他眼尖,瞧见谢念神色有点恍惚,大抵还没从谢天驰割腕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却和谢告禅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带着些许微妙的距离。
难道是和谢告禅吵架了?林安平在心中推测。
还没等林安平想清楚,谢告禅略一摆手,翁子实立即会意,挡在林安平面前:“林太医先和我走吧,接下来的话题不是你我该听的。”
林安平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噢噢”两声,跟着翁子实走了。
合上门后,殿内只剩下谢天驰,谢念,谢告禅三人。
谢告禅没有迂回,单刀直入道:“你有什么目的,说吧。”
谢念顺着谢告禅的目光看向谢天驰,忽然发现谢天驰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虚弱得要命,只是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犹豫:“让我走。”
谢告禅盯着他,指关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理由。”
谢天驰:“今天是皇叔祭日。”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突兀又不自然的行为在此刻有了答案,谢念看着谢天驰,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雨还在接连不断的下,银月被云雾遮挡,夜色沉沉,只能听到沉闷的雨声。
谢告禅看了他一会儿:“多久?”
谢天驰语速飞快:“一刻钟。我知道皇叔的墓在哪儿,带我去,不会耽误你们多长时间。”
谢告禅站起身,谢念下意识要跟着站起,却被谢告禅敏锐察觉到:“你留在这儿,别乱跑。”
“可我也想去……皇兄。”谢念对上谢告禅的目光,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消失时,又低低补上了皇兄二字。
谢告禅有些头疼似的,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什么也没说,脱下大氅,系到谢念身上,直至将谢念裹成个大粽子,只能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后才停手。
“走不动了就和我说,别勉强。”
谢念身上暖乎乎的,周遭都环绕着熟悉而好闻的气息,这让他感到安心。
他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好。”
——
谢天驰所说皇叔的墓不算近,翁子实叫了辆马车,带着几人前往城郊。
车轮在夜幕里辘辘而行,激起的水花飘在半空中一瞬,而后很快又落回了水洼当中。
谢天驰坐在两人对面,脸色还是惨白的,神情却显得相当平和,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中,像是在等待什么到来。
他下手确实相当狠,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如果谢念谢告禅赶来的再慢一点,说不定就等不到了。
谢念对谢天驰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只是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对面之人对皇叔的感情似乎也不是作假。
不然有一万种办法,一万种理由,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最狠厉决绝的方式?
一个时辰的路程,翁子实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郊。
马车刚一停下,谢天驰就掀开帘子下了车,翁子实紧紧跟在他身后,防止人一不留神跑了。
谢告禅下车,撑开伞,回头看向谢念,伸出手:“下来。”
宽大手掌就在眼前,谢念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将手搭了上去。
谢告禅手心滚烫,将源源不断的温度传到手脚冰凉的谢念身上。
谢告禅微一用力,将人拉到了伞下。
伞面不算宽,将将能容下两人在其中,需要两人紧紧挨着,才不会被雨淋湿。
谢念身上被裹得极厚,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谢告禅,他几次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但伞实在太小,很快又会撞到谢告禅肩膀。
谢念有点窘。他又往左走了走,这次干脆被谢告禅一把拉了回来。
谢告禅一手打伞,一手搂住谢念,目不斜视:“快到了。”
他神情太过坦然,以至于谢念感觉自己做什么反应都会显得太夸张。
谢念抿抿唇,将大氅解开,略微踮起脚,将另一半大氅披到了谢告禅身上:“皇兄不冷吗?”
降沉香混合着泥土的草腥气涌了上来,谢告禅步伐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很快恢复如常。
“现在不冷。”
谢念松了口气:“那就好。”
之后的路上没人再说话。大抵半柱香的时间后,谢天驰的背影映入谢念眼帘。
谢天驰跪在泥地里,翁子实站在一旁,两人的空隙中有座墓碑竖立,是大理石做的,在雨夜中反射出湿滑的流光。
走近后,谢念才看清墓碑上居然空无一字。
谢天驰毫无预兆地开口:“我自觉不配为他立碑,更无资格评判他生前种种,所以墓碑上什么都没刻。”
“等到谢望谢希长大,这件事便交给他们来做。”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别人,目光仍旧停留在光滑墓碑上,连一眼都不愿意移开。
谢天驰语气平静,没有流露出一丝悲痛亦或者是哀伤,只是看着墓碑,眼神不明。
对他皇叔倒是一往情深……
谢念心中想到。
皇室中人大抵都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便现在谢天驰形销骨立,面黄肌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略微上扬而锋利的眼尾仍旧和谢告禅如出一辙。
谢念盯着谢天驰半晌,忽然从谢天驰眼神中看出一丝熟悉。
他在哪里见过……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几日里混沌的,一团乱麻的思绪在连绵不断的雨夜中蓦然找到一个出口,电光石火间,谢念想起了什么。
他猛地转头,骤然与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告禅单手撑伞,伞面朝着谢念的方向倾斜——
他看向谢念的眼神一如往常,半边肩膀早已被雨淋湿。
第56章
仔细想想,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身世复杂,脾气不好,刚见面的时候还咬了谢告禅一口……
一旦跳出当时的情景,就会发现谢告禅所指种种实在是太明显了, 几乎到了明示的地步。自己居然没发现。
再者说, 哪有人会亲自己弟弟的手……呢?
谢念想着想着, 忽而对自己的结论有点不确定起来。
他伸出手, 盯了右手指尖好一会儿, 依然没能从上面看出个什么花来。
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就像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就算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也不算特别出格的事情。
如果只是这一点,他小时候和谢告禅还要更亲密些。落水高烧那几日都是谢告禅替他擦身, 换里衣,也从未表现过嫌弃的意思。
难道是自己推断的有问题?
怎么会?
谢念万分确认, 谢告禅看他的眼神和谢天驰看皇叔的眼神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认错的可能性。
可不知为何, 他心里总是没底。一边觉得自己决计不会看错,一边又觉得这件事简直离他太过遥远,像是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假设——
一旦越过中间的浓重雾气, 或许现在的生活就会被彻底颠覆。
迈出去,就无法回头。
谢念眉头不知不觉间蹙在一起, 下意识又开始啃咬起指尖来。
“五殿下?您在想什么?”
声音自背后突兀响起,谢念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来人。
尚非玄手里拎着一套茶具, 正有些困惑地看着谢念。
他放下茶具,坐在谢念对面:“殿下想什么呢?叫了您好半天都没应。”
谢念眼神闪了下:“……”
“在想皇兄什么时候回来。”
谢天驰扫完墓后没再说话,任由谢告禅处置。大理寺离城郊极远, 谢念行走不便,谢告禅就先将他安置在了尚家兄弟的宅邸当中,等审讯完谢天驰后再返回来接他。
谢念等了许久,始终不见谢告禅人影,思绪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别的地方。
“五殿下不必心急,”尚非玄提起茶壶,倒出来的“茶水”却飘着一阵酒香:“太子殿下或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很快就能回来。”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你倒的什么茶?”
尚非玄略微羞涩地一笑:“我哥酿的酒。”
谢念:“……”
“他平日里这不让碰那不让碰的,如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趁此机会,偷喝几口酒他也发现不了。”
尚坚白酿的酒确实没话说,清香扑鼻,回味悠长,谢念虽然对这方面不怎么了解,却也明白这是好酒。
“殿下试试。听说我哥酿的这批改了配方,还藏着掖着,不肯和我说。”
谢念接过茶杯,小抿一口。
好辣!
辛辣自喉口一下子冲至头顶,谢念相当罕见地没能控制住表情,五官都皱在一起。
艰难咽下后,身体仿佛踏上了柔软的云端,轻飘飘的,浑身使不上力气。
尚非玄眼神期待:“殿下觉得如何?”
谢念闭了闭眼,勉力从飘忽不定的状态中拉回思绪:“不错。”
尚非玄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一般,更来劲了,又替谢念斟了满满一杯:“殿下快喝!等我哥回来就喝不到了。”
谢念将茶盏推开一点:“先等会儿。我有问题想问你。”
尚非玄愣了下,停下手中动作:“殿下要问什么?”
谢念张了张嘴,又觉得上来就问“你哥有没有亲过你”这种问题实在太过惊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换了个话题:“你平日里都怎么打发时间?”
尚非玄:“打弹弓,看话本,偷喝我哥的酒……”
谢念:“看话本?”
尚非玄点点头:“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大岚盛行各类话本,风格奇异,形式多样,我这些年各式各样的话本收集了不少,各个都是精品!”
一说起话本,尚非玄滔滔不绝起来,开始给谢念事无巨细地介绍话本的分类,还拿出自己最喜欢的几本用来举例。
“……就比如说《锁金笼》这本,讲的就是一对表兄妹之间的旷世虐恋,笔触细腻,故事出彩,颇受大岚百姓欢迎。”
谢念“啊”了一声。
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有这本吗?”
尚非玄刚说到一半,闻言停了下来:“有是有……”
可谢念怎么会看这种东西?
谢念眼神平静:“消磨时间而已。”
谢念理由充分,无可辩驳,直觉虽然告诉尚非玄有哪里不太对,但又拒绝不了,只好点点头:“我去给殿下拿。”
尚非玄进去厢房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还卷着两个缝线本子。
谢念接过,封皮上赫然写着《锁金笼》三字,还辅以繁复花纹装饰,看起来颇为精致。
“殿下慢慢看,这本需得细品,才能了悟其中情意。”尚非玄叮嘱道。
谢念翻开,从第一页开始读。
他此前所读,大多都是谢告禅看完觉得不错才给他看,诘屈聱牙,晦涩难懂,“之乎者也”的书看多了,骤然看到这种直白到近乎肤浅的东西,谢念一下子就沉迷进去了。
一直读到表妹遭人陷害几近失明的桥段,谢念心也跟着不自觉吊起来。
到底是谁干的?
然而揭露真凶的剧情写得含含糊糊,直接跳到了表兄照顾表妹。表兄日夜不离,每日细心照顾,表妹也逐渐对这位表兄产生了情意,两人暧昧了好几十页,直至某个夜晚表妹陷入沉睡,表兄就站在她的床榻前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忽而半俯下身,在表妹眉心处落下一吻。
尚非玄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殿下看到这儿了?”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不管看多少遍,还是觉得这段写得真好。”
谢念被尚非玄的声音骤然拉回现实,他转头,忽然想起自己一开始想问尚非玄的问题。
谢念放下书,有些游移不定地开口:“我还想问个问题。”
“殿下尽管问,”尚非玄语气兴奋,“这本我看过好多遍了,后面的反转相当精彩,现在都记得里面的细节!”
谢念:“你哥对你做过这件事吗?”
尚非玄:“?????”
他呆在原地,眼中闪过巨大的震撼,问题像是平地惊雷似的,直接给他炸懵了。
“不是……”过了许久,尚非玄才勉强开口,感觉舌头都不听自己使唤了,“殿下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什么鬼问题!怎么五殿下每次问的角度都这么刁钻!?
谢念眼神飘忽:“好奇。”
尚非玄:“……”好一个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殿下别吓我了。”
谢念也有点歉意,每次都逮着尚非玄一个人薅,好像确实不太好。
但他身边没有能解决此类困惑的人,林安平是家中独子,翁子实会告密,尚坚白不熟,思来想去,能一直问还不用担心谢告禅知道的,好像只有尚非玄了。
“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谢念尝试找补。
“殿下,”尚非玄心有余悸,“这种问题实在太惊悚了,和我说说便罢,切记不要去问别人。”
谢念皱眉不解:“为什么?”
“因为正常手足间不会做这种事,《锁金笼》是虚构的世情话本,那对表兄妹本就互生情愫,才会做出这种事。”尚非玄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顿了下。
“殿下问这个,是因为……”
谢念反应极快:“替友人问的。”
尚坚白眼神狐疑:“是殿下上次说的那位吗?”
谢念脸不红心不跳,颔首。
尚坚白看了谢念一会儿,没从他眼中发现丝毫破绽,这才收回目光,语气变得谨慎起来:“这倒是有些棘手……”
“为何?”
尚坚白:“殿下若是有机会,还是劝您的友人跑吧。如果此事为真,几乎可以断定您友人的兄长对他有别的心思了。”
谢念略微睁大眼睛:“真的吗?”
尚坚白:“?”
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出乎常理,谢念轻咳几声,试图掩盖心虚:“我是说,他如果想跑,我该怎么帮他?”
尚坚白:“殿下是担心这个啊。如果殿下的友人并非世族之子,以殿下和太子殿下的身份,想要保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皇兄确实很可靠。谢念心想。
见谢念又走了神,尚非玄有些犹豫,半晌才试探道:“殿下折腾这么久,总不会是在拿属下取乐吧?”
谢念回过神来,随口敷衍他:“没有。只是在想回去如何和皇兄商议。”
尚非玄松了口气:“那便好。”
两人又在院中坐了一会儿,院门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应声而开。
谢告禅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外,雨滴顺着伞檐落到地面上,积成了小小的水洼。
他今日穿着简单,比往常要随意得多,可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衣袍,放在谢告禅身上,似乎总能穿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谢念看得几乎有些出神。
谢告禅眼神淡淡:“谢念,走了。”
“啊,好。”谢念思绪跟着回笼,慌忙回应,刚准备起身,一个完整的计划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谢念因兴奋整个人不受控制般轻微颤抖起来,他动作一顿,直到抑制住来自心底的激动才平静下来。
“五殿下?”尚非玄语气疑惑,不明白谢念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谢念看向他:“你哥酿了几坛酒?”
尚坚白:“十多坛吧……怎么了?”
“帮我个忙。”
谢念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道:“分我一壶,有用。”
第57章
外面很冷, 还下着雨,谢念下意识打了个喷嚏,整个人缩在大氅里,鼻头冻得通红。
他转头看向门外的谢告禅:“皇兄不进来吗?”
皇宫离尚氏兄弟的宅院不算近, 翁子实去找马车了,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谢告禅也知道这点, 片刻后收起伞, 踏过门槛。
谢念惯常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 眼底还带着朦朦胧胧的水雾。
“发烧了?”谢告禅眉头紧蹙,极其自然地伸手,手背贴上谢念额头。
谢念感觉自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又吸了下鼻子:“不知道。”
谢告禅一面解开大氅, 将人拉到怀里,一面皱眉看向里屋:“尚非玄!”
尚非玄急匆匆从里屋跑出来, 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属下在!”
谢告禅:“多余的厢房在哪儿?”
“西厢房。太子殿下稍等,我去找两床新的被褥来!”
明明距离打完喷嚏也没多久, 谢念就开始感觉浑身发冷,连站在原地都有点困难。
他轻轻拉了下谢告禅衣角,艰难仰起头:“皇兄……我没力气了。”
谢告禅安抚似的捏了捏他后颈, 低声哄他:“皇兄知道。”
怀中人的体温开始急剧升高,谢告禅没再犹豫, 干脆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踹开西厢房的木门,三两步走近床榻, 将人放下后,又伸手探了探体温。
怎么会这么烫?谢告禅眉头不自觉皱紧。
谢念双手撑在身后,不舒服似的闭了闭眼睛。他眼尾透着点薄红, 比平日显得还要脆弱。
头好晕。好难受。
他很少受寒,从谢告禅回来后更甚。谢告禅知道他一旦受寒就容易引起哮疾,每次出门都会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防止因穿得单薄而引起发热。
但今日不知为何,谢念明明已经裹成了粽子,只是在院里逗留了片刻,就开始发烧。
尚坚白那边已经将新的被褥拿来,还不忘提了热水,拿上毛巾,一并带了过来。
“太子殿下,需要我去叫太医来么?”尚坚白眼神忧心忡忡。
谢告禅刚要说什么,谢念忽而伸手,拉住了他。
谢念显然没什么力气,只是虚虚捏着谢告禅的衣角,摇了摇头:“别去叫太医。今日本就是偷偷出宫,如若在这个节点让别人知道了,对皇兄不利。”
“别的事情可以暂缓,”谢告禅语气斩钉截铁,“你的病耽误不得,等诱发哮疾就来不及了。”
谢念愣了下,一时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谢告禅对尚非玄道:“去找太医。”
尚非玄:“是!”
尚非玄跑得很快,一转眼就没了影。谢念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刚收回目光,便发现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铜盆前,将毛巾打湿,确认好温度后又走到谢念面前。
“躺好。”谢告禅将毛巾折成合适的宽度,转头对谢念道。
谢念乖乖躺下,滚烫的毛巾顺势贴在了额头上,缓解了部分不适。
谢告禅坐在床边,目光落在谢念的脸上。
“皇兄……”谢念声音还带浓重鼻音,少了平日的疏离。
“嗯。我在。”谢告禅伸手,替谢念将黏在脸侧的墨发捋到一边。
“……我好难受。”谢念总觉得自己像是和外界隔了一层窗户纸,在海中浮浮沉沉,抓不到一个可供搭载的漂浮物,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费力动了下手指,因为看不见,只能胡乱摸索,半晌摸到触感熟悉的手套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皇兄。”
“嗯。”
“皇兄。”
“嗯。”
“皇兄……”
“我在。”谢告禅语气温柔不似往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谢念。
谢念呼吸都开始发烫,一遍遍重复着:“皇兄不要走。”
“我不走。”
谢告禅伸手去探谢念体温,额头上的毛巾已经放凉,他刚准备起身去换条新的,不知道谢念哪儿来的力气,倏地一把抓住谢告禅。
“皇兄不是不走吗!?”谢念烧得有些糊涂了,甚至分不清现在是何年何月,语气惶急,生怕谢告禅再一次丢下他。
“皇兄怎么能骗我……”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谢念眼眸蒙上层水雾,语气开始哽咽起来。
七年前也是这么说的,现在还是这么说。
谁知道谢告禅会不会一去不回,从此杳无音讯?
“只是换条新的,不走。”谢告禅一怔,手里还拿着毛巾,朝着谢念示意了下,显得颇为耐心。
“我不要。”谢念极为固执,紧紧抓住谢告禅的手不肯松开。
“我不需要那个,”谢念语气极轻,又重复了一遍,“皇兄抱抱我,好不好?”
谢告禅动作一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揉了揉眉心。
他把毛巾放到一边,将谢念抱到怀里,将被褥仔仔细细掖好,防止有冷风钻进来。
“还冷吗?”谢告禅问道。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周遭,谢念松了口气,又往谢告禅怀里钻了钻,语气喃喃:“不冷。有皇兄在,我就不冷。”
谢念只穿了件单薄里衣,里衣随着动作下滑,光滑白皙的脖颈彻底露出,连带着还有半边凸起的锁骨。
“……皇兄冷吗?”他掀起眼睫,侧头稍稍仰起,和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告禅闭了闭眼。
他眼不见为净,把谢念头扳了回去,还顺手把谢念里衣拉上去:“不冷。”
谢念有点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身后人的体温还在源源不断传来,原本冰凉的手脚都被捂热,思绪变得愈发混沌起来,难以理清现在的状况。
……他要干什么来着?
谢念迷迷糊糊地想。
一开始是谢天驰要自戕,他和谢告禅赶到后,谢天驰又说要见皇叔……再后来,他们就去了一座坟墓前,墓碑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写。
对了。
是谢天驰看墓碑的眼神。
谢念总算想起今晚的经历,连带着自己准备要做的事情也想起来了。
“我要喝酒。”谢念毫无预兆地开口。
谢告禅:“?”
他再次伸手去探谢念的体温,果然更烫了。
谢告禅皱眉:“再过一会儿太医就来。”
“我不。我要喝酒。”谢念语气平静。
谢告禅:“……”
“谢念,你发烧了。”
“我知道。我要喝酒。”
谢告禅额角青筋开始乱跳:怎么病中的谢念这么难说通?
谢念浑身没什么力气,却有力气和谢告禅讨价还价:“皇兄不让我喝,我就不看太医。”
谢告禅头疼:“谢念,你多大的人了?”
谢念理直气壮:“刚及冠,怎么了?”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伸手弹了下他脑门。
“嘶……”谢念立即捂上额头,有点委屈,“为什么要打我?”
“胡闹。”谢告禅语气平淡,“受寒还喝酒,你不要命了?”
谢告禅揽住谢念不让他乱动:“坐在这儿等太医来,等烧退了再说。”
谢念一下子来劲了。
他本来就烧得稀里糊涂,连自己身处何处,面前人是什么身份都有些搞不清了,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只剩下雨幕里谢告禅看向他的眼神。
还说他胡闹……
“谁胡闹?”谢念费力,想一点点掰开谢告禅手指,又发现谢告禅的力气远比他大,掰到最后急了,干脆抓住谢告禅肩膀,借力侧身,以更好地看清谢告禅的表情。
“不想看太医算什么胡闹?想喝酒算什么胡闹?”
谢念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皇兄都不敢承认喜欢我,到底算谁胡闹?”
轰——
仿佛平地惊雷般炸响,将两人间那层捉摸不透的,不远不近的窗户纸彻底捅破,原本的心意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连说出口的必要都没有。
话音刚落,谢告禅便松开了手。
他脸上不知作何神情,锋利而俊美的眉眼仿佛都有所变化,眼底如同古井般无波无澜,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你说什么?”谢告禅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到了异常的地步。
谢念目光丝毫不避:“皇兄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谢告禅语气淡淡,松开谢念,起身准备离开。
“你烧还没退,今日的话我便当未曾听过。”
他全程都显得极为平静,所有的情绪都被他极好地压了下去,连一丝一毫都没能泄露。
如果不是谢念真的极为确定,绝对会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皇兄要装到什么时候?”谢念头还在发晕,双手撑在床榻边,几乎是咬着牙开口。
谢告禅步伐一顿,转头,垂眸看向谢念。
“……你既还知道我是你皇兄,”他语速极为缓慢,清晰到了残忍的地步,“就该清楚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谢念接话时没有片刻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
“皇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念一步步向前,脚下绵软无力,却硬撑着走近谢告禅,站定,“如果真的只想做手足,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谢告禅没说话。
“我知道那天不是梦。”谢念再一次开口,停下脚步。
谢告禅站在原地,没有动。
“即便现在,”谢念气息发紧,又急急换了口气,“我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将所有力气都凝聚在一只手上,拽住了谢告禅衣角。
他借力踮起脚,仰头欲吻,却被谢告禅躲过,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谢告禅牢牢抓住了他,瞳孔浓郁而漆黑,目光连片刻都不曾挪开。
谢念急促喘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后脑勺倏地被人擒住。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我……”
谢告禅迫使谢念仰起头,死死盯着他,眼中情绪不明。
“……我真是疯了。”
声音极轻,片刻间便消散在空气里。
他低头,吻上冰凉而柔软的嘴唇。
第58章
这个吻来得又狠又急, 细细密密狂风暴雨般落下,带着极强的侵略性,让人避无可避。谢念几乎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自唇角溢出, 生理性泪水自薄红眼尾滑落。
“唔……”
墨色碎发粘连至脸侧, 谢念有些狼狈, 刚想侧过头换口气, 又被谢告禅强制性掐住下巴扳回来, 连丝毫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躲什么?”谢告禅手上力道逐渐变大,漆黑瞳孔死死盯着谢念,连片刻都不曾放松。
“我……”谢念趁着空隙急急换了口气,四目相对间, 大脑因突如其来的变故变得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像是要将所有该沉抑不该沉抑的情绪全都在此刻连根拔起, 谢告禅一反往日的服就妥协,根本不给面前人半分逃跑的机会, 游刃有余支配着谢念的呼吸,让他保持在一个刚刚好能喘口气,又没有力气逃脱的频率上。
几经纠缠间, 谢念身体开始渐渐发软下滑,连站立都有些做不到, 只好拽住谢告禅衣袍,试图保持平衡。
“不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谢告禅捞住谢念,轻一下重一下地咬着他唇瓣, 逼迫似的询问着,目光半寸不移,古井般的眼神让人不禁浑身颤栗。
铁钳似的大手牢牢扣在腰间, 谢念颤抖着闭上眼,牙关紧咬,漂亮的肩胛骨因惊慌而凸起,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唇上触感让人无法忽略,谢念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脖颈连着耳廓全都红透,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谢告禅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捏住谢念下巴,逼迫谢念只能和自己四目相对:“现在呢?现在也清楚?”
谢念大脑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呼吸因高烧而灼热,琥珀色的瞳孔在烛火下像是要被融化:“我……咳咳!”
话刚说到一半,谢念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一下子岔了气,尾音倏地走了调,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谢告禅眉头一皱,松开手:“谢念?”
谢念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唯余剩下一点儿也全用来抓住谢告禅了,他不肯松开,偏头咳了半天,眼角泪花都出来了。
“咳……”谢念渐渐平息下去,只是脸上的薄红还未消散,唇色殷红,像是清晨挂着露珠待人采撷的浆果。
他手上青筋凸起,消瘦腕骨骨节凸起,皮肉紧紧依附在上面,因刚才的衣料摩挲而微微发红。
谢告禅眉头紧锁,覆上谢念额头。
不似一刻钟前滚烫,只是还要比寻常体温高一点。
谢念总算缓过神来,胸膛不住地微微起伏,呼吸还带着点急促。
“先躺好。”谢告禅将人抱回床榻上,将厚实被褥牢牢压在谢念身上,掖好被角,防止有冷气顺着缝隙钻进来,再将被褥向下折叠两次,一直折到谢念胸口以下,确保他不会被压得喘不上气后才松手。
谢念烧得有些迷糊,本能却让他拽住了谢告禅的手。
“……别走。”
他声音很小,说的时候嘴唇只能极轻地翕动,若是仔细去看,还能看见他唇角被咬出了血。
不是很明显,在谢告禅眼里,却显得分外刺眼。
他定定注视谢念半晌,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谢念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许久没听见谢告禅回答,心下又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手指动了下,勾上谢告禅尾指。
“皇兄……”他极小声地呼唤着。
没过片刻,他便察觉到床榻边缘微微下陷,熟悉的雪松冷香再次围绕住他,仿佛身处于冷冽冰原当中,一脚踩下去,还能听到松软雪地发出的轻微声响。
谢念放下心来,长松一口气。
谢告禅看着他,许久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在他唇角出血点按了下。
“还疼吗?”
轻微的刺痛感传入神经,然而比这剧烈千百倍的是汹涌而来的羞臊情绪,连带着唇上无法忽视的触感铺天盖地般朝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谢念脸一下子变得爆红,拽住两边被褥,试图将自己埋进去:“……”
他干了什么?
亲了他皇兄!?
连尚坚白带来的酒都没喝!?
……简直,简直是……
谢念越想越害臊,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简直是无地自容。
他想闭上眼掩耳盗铃,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可是谢告禅的目光过于灼烈,即便闭上眼睛,依然能感受到他刺骨似的视线。
谢念悄悄掀开一点眼皮,猝不及防和谢告禅四目相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他。
谢告禅眼神看不出喜怒,就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发生什么都无法让他眼神产生一丁点的波澜。
谢念赶紧闭上眼睛。
“叩叩。”
“太子殿下,五殿下,你们还在吗?我把林安平带过来了。”
尚非玄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谢告禅闻言转头,淡淡道:“让他进。”
片刻后,门应声而开。
林安平拎着他的药匣子走进来,眼皮聋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五殿下怎么……”
话还没说完,看清厢房内的情景后,林安平下意识闭上嘴。
谢念被严严实实裹在被褥里,只露出漂亮而略显疲倦的眼眸,一只手垂在床边,正轻轻勾着谢告禅手指。
见林安平进来,谢念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迅速收回手,显得愈发欲盖弥彰。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直觉告诉林安平刚才两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他想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这种诡异的气氛到底因何而来。
尚坚白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一时间犯了难:“林太医……?”
林安平被尚坚白喊回了神,干脆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甩了出去:算了,琢磨这个干啥?不管是什么事情,他少问少打听怎么也不会出错。
他三两步走到谢念面前,打开药匣子:“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浑身轻飘飘的,大脑混混沌沌,好像所有事情都被一层雾气隔绝在外,感受不到实体。
这是发热的症状……吧?
谢念有些不确定。
他半颗头还埋在被褥中,声音显得有点闷:“头晕,没力气。”
林安平耳朵不太好使,没听清谢念说什么,伸手想把被子往下拉拉:“殿下刚才说什么?”
谢念:“!”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死死抓住了被褥,不让林安平往下拉:“别碰!”
林安平被他吓了一哆嗦,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谢念:“……”
他自知自己反应有些过度,手还抓在被角上,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对着林安平道:“头晕,乏力,替他诊脉即可。”
明明是再普遍不过的描述,谢念却像是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刚才的情景中,不知想了些什么,干脆整个人埋到被子里,视死如归,自暴自弃般露出一只手来。
“……你诊。”
既然两人都发话了,林安平也松了口气,开始像往常那样正常诊脉,开药方。
忙碌了半天,他将配好的药方递给谢告禅:“太子殿下按这个方子给五殿下抓药即可,我这里还有些用于安神的药,让殿下今晚先服下,等明日再让殿下开始服药。”
谢告禅接过药方:“谢天驰那边如何了?”
林安平:“还好,姓名已经没什么大碍,估计要再修养几天,不过手筋不一定还能接上,说不定右手从此就动不了了。”
他有些唏嘘道:“好好一个人,怎么还自戕了?”
谢告禅沉默了下,没回答林安平的问题,转头看向尚非玄:“让尚坚白这几天看好谢天驰,别让他再做出过激的事情。”
尚非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是!”
“林太医,我送你回去吧。”
林安平眼睛一亮:“好好好,辛苦你了!”
两人走之前没忘记合上门,脚步声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后,厢房内重归寂静。
谢告禅放下手中药方,转头去看谢念。
也许是在几人聊天过程中,也许是在林安平和尚坚白走后,总之等谢告禅转过头时,谢念早已筋疲力竭,闭上双眼,陷入沉睡当中。
他呼吸变得均匀而清浅,脸上红晕已经逐渐褪下,唇角破了的地方相当显眼,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谢告禅刚才发生的荒唐事。
谢告禅垂眼看了谢念许久,看着谢念眉头逐渐紧蹙起来,口中还说着什么。
“皇兄……”
谢告禅忽然长叹口气。
他半蹲下去,指尖一点点滑入谢念指缝间,十指相扣。
“我在。”
谢念就跟真的听到了似的,原本略带急促的呼吸又渐渐平息了下去,眉头舒展起来,指节蜷缩了下,同样扣上谢告禅的手。
他这一觉睡得极好,除了最开始梦到了点淆乱的场景之外,之后几乎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刺目日光照在眼皮上,暖洋洋的。
谢念头痛欲裂,皱着眉想了半天,昨晚的记忆像是断了层,连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他昨天干什么了?
谢念坐起来,试图回忆,却百思不得其解。
好像也没喝酒……
不管怎么想,昨晚的记忆都好像是被刻意抹去,连一点踪迹都巡查不到。
好奇怪。
谢念眉头还蹙在一起,一面起身想要下床,一面忽而发现身上没什么力气,鼻子也有点堵。
感冒了?
谢念有些茫然地想。
他抬眼环视了一圈,发现谢告禅正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
听见谢念起身的动静后,谢告禅才睁开眼。
他语气平静,声线却带着一点极不明显的鼻音。
“醒了?”
第59章
刚说完, 谢告禅便偏头开始低声咳嗽,声音略带一丝沙哑,过了有一会儿才勉强停下。
谢念鲜少见谢告禅这副模样,立即起身下床, 连鞋都没穿, 三两步跑到谢告禅面前, 伸手要去探他额头温度。
比平常的体温要高, 烫得吓人。
“皇兄昨夜受寒了吗?”他眉头微蹙, 眼神中担忧不掩。
话音刚落,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谢念。
“……受寒?”他语调带着些许怪异,又重复了一遍。
谢念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难不成皇兄被人传染了?”
谢念眼神坦荡, 连一丝一毫的心虚都不曾表现出来,眼中似乎只剩下对谢告禅的担忧, 对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谢告禅:“……”好,好得很。
谢告禅差点被气笑, 很快又克制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后退一步, 避开谢念的手。
“我也不知是被谁传染的。”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醒了就抓紧洗漱, 给你一刻钟时间。”
说罢也不等谢念反应,转身披上大氅,踏过门槛朝着小院走去。
谢念盯着谢告禅的背影, 尚且没能反应过来,迟钝的思绪一团乱麻,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昨天做什么了吗?
不论他怎么回忆, 昨晚发生的事情都在记忆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谢念干脆放弃了回忆,慢吞吞洗漱完,穿好衣裳,又回去把放在床塌下的鞋穿好,才出了厢房门。
谢告禅早就等在门外,正皱着眉和尚非玄说着什么。
“林将军还没消息?”
“没有,已经派殿下的人去找了,将方圆百里翻了个遍,连一点线索都没发现。”
“属下现在怀疑……也许林将军不是被人掳走的。”
谢告禅闻言眉头一挑:“说下去。”
“如果林将军是被人掳走的,无论如何也会留下痕迹,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人见到有人进去过林将军的帐篷。在周遭的军士们都可以相互证明自己当时所在的位置,事情就变得更加可疑。”
“所以……属下猜想,也许林将军是自己走出军营的。”
“然后呢?”
尚非玄摇了摇头:“更多的属下也不清楚了。等有新的线索后,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谢告禅语气平淡:“林将军不曾站队朝廷中任何一方,他是忠臣,只会听从皇上的指令。”
尚非玄瞳孔骤缩:“殿下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能下任何结论,”谢告禅眼角余光捕捉到站在门口的谢念,“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除非皇帝真的疯癫了,才会主动让边疆陷入混乱。更有可能是有人狗胆包天,借皇帝的名义进行了秘密谋划。但能深得皇帝信任的又有几人?更何况是这种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砍头的罪。
尚非玄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心中有人选了吗?”
“到时候会交给尚坚白去做,小心行事,切勿暴露自身。”
尚非玄愣了下:“殿下的意思是……”
“如有暴露的风险,立即脱身,不可犹豫,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谢告禅被发热影响,思绪不似平日清醒,说一半就要停下来咳嗽两声,待缓和片刻后才再次开口。
“记住了吗?”
尚非玄虽不明白谢告禅为何这么说,但还是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安顿好一切后,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收拾好了?”
谢念走到谢告禅跟前,眼中担忧依然不减:“皇兄真的没事吗?”
谢念同样鼻音浓重,单薄眼皮微微发红,精神倒是看着不错。
谢告禅:“……”
他揉了揉眉心,避开谢念的视线,朝着门外的马车走去:“回宫再说。”
一路上无言,来接两人的翁子实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见两人见气氛诡异,相当有眼色地闭了嘴,专心赶自己的马车。
到了东宫后,谢告禅罕见地没有全身心扑在那堆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折子上,和翁子实嘱咐几句后,便坐到一边,闭目养神。
谢念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又怕自己说错话,惹得本就在病中的谢告禅生气,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没过一会儿,谢告禅睁开眼看他:“在那儿站着干什么?”
“……我以为皇兄在生我气。”谢念声音愈发小了下去,最后几近消失。
生气?
谢告禅一顿,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在气什么,气谢念把昨天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告禅心情变得微妙起来。
……像是他上赶着想找谢念要个名分似的。
他面色变幻几次,最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恢复了平静:“念念,过来。”
谢念依言,乖乖站到谢告禅面前。
谢告禅将他拉到怀里,手背贴上谢念额头,确认烧已经退下去后,才放下心。
“这几日忌食生冷辛辣,等好了再说。”
谢念眉头微蹙。
他能感觉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下谢告禅过高的体温,简直就像是要将人灼烧似的,高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连声音也比平常更低哑,虽然谢告禅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可谢念总觉得他现在应该是不怎么舒服的。
“那皇兄呢?”
“不需要你担心,”谢告禅语气随意,没把受寒当回事儿,“现在还头晕吗?”
谢念抿了抿唇,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谢告禅没等到他说话,又问了一遍:“谢念?”
谢念毫无征兆地开口:“皇兄为何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谢告禅像往常那样揉了揉额角:“……什么?”
他思绪慢了半拍,没听清谢念说了什么话。
谢念有点生气:“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就算皇兄的身体是铁打的,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他从谢告禅的怀中挣开,对着谢告禅一字一句道:“……”
谢告禅盯着谢念半晌,一时间哑然。
他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只是相当不合时宜地看着面前的谢念,忽而觉得生气时的谢念也有点可爱。
谢念见谢告禅这副样子,更生气了:“皇兄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谢告禅回过神来,顺手替谢念拢好衣领:“嗯,听见了。”
谢念:“……”根本没听他说话!
他深呼吸几次,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和谢告禅生气,又开口道:“我去找林安平过来。”
林安平昨夜便回了宫,一直待在东宫的偏殿内随时待命。他本以为今早会是谢告禅来找他,一打开门看见是谢念后,脸上惊讶丝毫没有掩盖:“五殿下?”
谢念:“皇兄病了,需要你去替他诊脉。”
见谢念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林安平一边收拾药匣子,一边问道:“五殿下现在感觉怎么样?殿下昨夜高热,太子殿下连夜让尚非玄叫我过去,吓了我一跳。”
这次茫然的人轮到了谢念。
“什么高热?”他好看的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没听懂林安平在说什么胡话。
林安平也有点懵:“就昨晚呀,殿下受了寒,突发高热,我进去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守在殿下身边,那会儿看太子殿下还挺好的,怎么今早就病了?”
混乱的思绪中被逐渐牵引出一条清晰的线,谢念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该不会是他传染的谢告禅吧?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猜想的可能性都是最大的。
可平日里谢告禅一向身体很好,又为什么会被他传染?
谢念这边还没想明白,那边林安平就已经站起身,拎着自己的小药匣子准备往东宫走:“殿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春寒料峭,受寒是常有的事,太子殿□□质好,将昨晚给殿下开的药方加量喝个几副就行,不过三日就能好全。”
谢念吸了下鼻子,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林安平的说法。
要真是他传染的,那他刚才和谢告禅说的那一大堆……
谢念甚至都有些鼓不起勇气走进东宫了。
“你能自己进去吗?”走到半路,谢念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
林安平:“?”
“殿下你知道的,我天生胆子就小……”让他单独面对看起来阴晴不定的谢告禅,光是想想,林安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念:“……”算了。
他几不可察地长叹口气:“当我没说。”
后半截路谢念走得越来越慢,像是硬生生要拖出一步路走两个时辰的架势,林安平见谢念这样,忍不住开口。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谢念一面应付林安平的问句,一面想着自己一会儿进去该怎么说,一心两用间,疑虑尚且盘旋在脑海中,没能打消。
林安平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殿下身体本就亏损,平日里更不应该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对调理身体也不好……”
谢念一个字都没听见林安平说的什么,焦灼困惑间,又条件反射似的咬上指尖。
可这次指尖刚触碰到唇角,轻微到像是电流经过的刺麻触感瞬间传向大脑,谢念还没反应过来,又压了下唇角。
“嘶……”
林安平转头看向谢念,眼神困惑:“诶?殿下嘴怎么破了?”
谢念动作一顿。
所有隐秘而淆乱记忆像是无数片雪花似的朝他飞涌而来,记忆的旧匣子随之打开,昨夜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似的一点点呈现在他眼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指尖,唇瓣,交缠在一起的呼吸……
谢念:“……”
从脖颈到脸颊,从里到外,谢念红了个透彻,像是要滴出血来。
第60章
一刻钟前。
谢告禅精神好了点后, 就坐在桌案边开始看折子。面前折子层层堆叠,大多是皇帝专门挑了些过来,所言皆是太子妃应当尽早立下的种种规劝。
看得多了,额角青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 转头对着门外道:“翁子实。”
翁子实立即推门进来, 低头行礼:“属下在。”
“折子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翁子实回忆了下:“约莫是昨日午时。”
“据说是陛下亲自派人来送的, 要殿下无论如何在这几日都要去回禀他。”
谢告禅头更疼了。
刺骨似的疼痛直直扎进太阳穴, 避无可避, 他脸色极差,将折子全都推到一处。
“把这些扔了。”
翁子实欲言又止:“殿下……宫殿周围必然有皇上的眼线,若是如此明目张胆,恐怕会引起陛下不快。”
“陛下还说, 若殿下当真无法割舍那心上人,可以先从人选中挑出个太子妃来, 将那人娶做侧妃,一并嫁入东宫。”
谢告禅盯着他, 怒极反笑:“侧妃?”
翁子实低下头:“属下不敢妄言。皇上的确是这么说的,说只要不是什么罪臣之女,他就不管殿下娶谁做侧妃。”
“……哈。”谢告禅极短促地笑了声, 像是从喉口发出来的,眼中连半点笑意都没有, 显得比往常还要冰冷。
翁子实立即跪下:“殿下息怒!”
谢告禅脸上彻底没了表情,向后一靠,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扶手。
“最近有谁在宫中?”
翁子实:“四皇子这几日外出未归, 三皇子常侍陛下左右……”
刚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头看向谢告禅:“殿下的意思是, 这件事是三皇子撺掇的?”
谢告禅面色极冷:“不会是别人。”
“殿下希望属下如何去做?”
“折子先放下,”谢告禅改变了主意,“戌时我会去一趟政事殿,看好谢广玉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异常立刻向我禀告。”
“是!”
——
谢念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蹲在门口,不肯往里走了。
林安平语气疑惑:“五殿下?你怎么了?”
谢念头埋在臂弯里,声如蚊呐:“……想找个地方跳下去。”
林安平大骇:“五殿下!别想不开啊!!”
谢念崩溃。
林安平原本还想说什么,刚一抬头,对上了谢告禅的目光,噤了声。
谢告禅倚靠在门扉边缘,脸色比平常青灰一点,目光淡淡,落在了谢念身上。
“太子殿下……”林安平不敢大声说话,畏畏缩缩道。
谢告禅抬手,示意他闭嘴。
林安平立即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不存在。
“谢念。”
谢念极不明显地颤了下,露出的半边耳朵更红了。
“你准备在这儿蹲到什么时候?”
左右今日也没什么事,谢告禅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向谢念,大有一副要耗到底的架势。
谢念头埋得更深了,像是要干脆埋到地里似的,仿佛这样就能将昨晚发生的事一笔勾销。
谢告禅定定注视他一会儿,忽而抬头:“你还有什么事?”
林安平倏地被点名,慌张起来:“啊?我……”
他朝左看了看谢念,又朝右快速扫了眼谢告禅,终于恍然大悟自己在这儿太多余了,二话不说拎起自己的药匣子,行礼作辑:“我就是路过,路过,哈哈。太子殿下,五殿下,臣先告退了。”
谢念耳朵一动,似是不可置信般抬起了头:你怎么能就这么临阵脱逃!?
然而林安平光想着如何赶紧撤退,根本没对上谢念的视线,行完礼一溜烟跑得飞快。
谢念:“……”
林安平一跑,偌大的东宫就显得空荡起来,谢念连头都不敢抬,生怕直接对上谢告禅的视线,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再次响起,却比刚才还要近一些。
“谢思远。”
声音近在咫尺,谢念抿了抿唇,悄悄掀起一点眼睫。
俊美立体的眉眼在眼前不过半寸远,根根睫毛都清晰可见,谢念呼吸一滞,忽然忘了自己要怎么狡辩了。
谢告禅瞳孔漆黑,让人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谢念有点泄了气:“……皇兄。”
谢告禅站起身,手伸在谢念面前:“起来。”
谢念犹豫片刻后,还是搭上了谢告禅掌心。手立即被握住,向上的力道一拉,谢念同样站起,低着头,乖乖跟在谢告禅身后走进内殿。
坐到床榻边缘后,谢告禅才松开他的手。
谢念头埋得极低,双手撑在身侧,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
谢告禅似乎也没有要提起昨晚的事的意思,又坐回木椅上,翻看堆叠如山的折子。
谢告禅一直没开口,谢念心中反倒更加忐忑,乱成一团,愈发迷茫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自己昨晚烧糊涂了?其实刚才想起来的都是梦?
他确认似的又摁了下唇角,丝丝缕缕的刺痛感还在,不是梦。
那……是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谢念心沉了下,忍不住去看不远处谢告禅的脸。
眉眼锋锐,鼻骨立体,神色微沉,正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折子——丝毫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谢念心中五味杂陈起来。
好像什么都已经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两人之间仍旧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法交汇,无法触碰。
与世俗纲常无关,与外界眼光无关,似乎只是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谢念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岔路口后的可能性,可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后,他又想逃避。
谢念闭了闭眼,紧攥的手将掌心掐出道道白痕,无法即刻消去。
是他太过鲁莽,太过冲动,还是因为他理解错误,其实谢告禅的心上人真的另有其人?
谢念逐渐不确定起来,且这种疑虑在一次次反复叩问中变得愈发深刻,根基被动摇后,连原本确定性的细节都仿佛有所模糊。
“在想什么?”谢告禅冷不丁开口,把谢念从越陷越深的思绪里强行拽了出来。
不知何时,谢告禅已经放下手中折子,和谢念对上目光。
依旧没什么波澜,平静一如往常。
谢念垂下眼:“……没想什么。”
声音极轻,一眨眼便消散在空气中。
谢告禅眉头微蹙,直觉谢念又开始胡思乱想,起身三两步走至床前,抬起谢念下巴:“谢念。”
谢念仍旧垂着眼睫,长睫乖顺而萎靡的垂落下去,遮挡住他大半瞳孔。
“看着我。”谢告禅加重了语气。
谢念倔强偏过头,不去看谢告禅的眼睛:“……不。”
谢告禅定定注视谢念半晌,眼神愈发浓黑。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扣住谢念后脑勺,一点点用力,强迫谢念低下头。
鼻尖相触,呼吸交缠,谢告禅眼睛半瞬不眨,死死盯着谢念。
“昨天说得那么痛快,”他一字一句,字字清晰,“现在又不肯承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