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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距离太近, 谢念一张口就会擦过谢告禅的唇。

    他竭力想向后躲,后脑勺又被谢告禅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谢念呼吸发颤,颤抖着侧过脸, 光洁瓷白的脸庞被碎发挡去一半, 眼睫颤动, 如同蝶翼。

    “说清楚, ”谢告禅没松手, “把昨天的话重复一遍。”

    谢念唇抿得更紧,试图伸手去推谢告禅,然而即便是在谢告禅生病的时候,他也毫无招架之力, 推得更用力,反而被禁锢得更深, 呼吸交缠,唇角被似有似无般擦过, 却不带一丝暧昧情欲。

    “……不是说要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吗?为什么还要我再说?”谢念死死咬着牙,一次又一次,不死心似的想将谢告禅推开。

    “改主意了, ”谢告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手上力气大得惊人, “要听你再说一遍。”

    “……”谢念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死死盯着谢告禅, 一言不发。

    谢告禅依然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

    “……我不说!”片刻后谢念彻底崩溃,大喊道。

    听见谢念这么说,谢告禅反倒显得平静异常, 伸手拂过谢念眼尾,将散落的墨发重新别至耳后。

    “嗯,我听见了。”

    他低头啄上谢念唇角,温柔至极,手还搭在谢念后颈上,安抚似的捏着。

    谢念还想躲,纤细白皙的脖颈弯折出一个弧度,露出脆弱的喉管。

    他被吻的断断续续,连话也说不全。

    “都……说了我……不说……”

    “我知道。”谢告禅还是没松手,说道。

    “松……松开……”

    “什么?”

    “你根本没听……我……说什……!”谢念说到一半尾音蓦地走了调,没说完的话变成了破碎而急促的喘息声。

    谢告禅的手不知何时顺着颈椎骨一路摸了下去,隔了层薄软布料后触感反而被无限放大,一直到尾椎处时,明显感觉到面前人浑身颤栗了下。

    谢念彻底放弃了顽隅抵抗,一下子埋进谢告禅肩窝里,双手死死抓住面前人的肩膀,呼吸发颤:“别碰那儿……”

    谢告禅手指在谢念深陷下去的腰窝处打转:“为什么?”

    谢念一激灵,头埋得更低:“……疼……别碰了……”

    “撒谎不是好习惯。”谢告禅任由谢念靠在他身上,一只手抬起谢念下巴,逼迫他只能和自己四目相对。

    眼尾薄红,像打翻的红墨被长长拖曳出一尾。

    谢告禅低头吻在柔软唇瓣上,声音压得极低:“没了信誉,下次真疼的时候该怎么办?”

    谢念被亲得说不出话。

    逐渐地,原本因气恼而急促的呼吸随着谢告禅的节奏平息下去,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谢念开始头晕,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外,此天地间只剩下他和谢告禅二人。

    “皇兄……”不知过了多久,谢念有些失神,双手下意识搭上谢告禅脖颈,试图借力,不让自己滑下去。

    谢告禅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双手穿过谢念臂弯,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谢念:“!”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跨坐到谢告禅身上,一低头就能和谢告禅四目相对。

    谢念:“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告禅语气平静,将人向下压了压:“我是这个意思。”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谢念唇角,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将谢念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眼睁睁看着绯红从脖颈一路向上,染至谢念脸侧,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连刚才被逼迫选太子妃的事情感觉也没怎么糟糕了。

    “还在生气?”

    谢念呼吸一滞,避开目光:“……没生气。”

    “那躲什么?”谢告禅顺着谢念的嘴唇向上,又亲了亲他鼻尖,眼皮,缱绻缠绵到仿佛和平常不是同一个人。

    谢念耳朵也跟着红了,像是才发现这个姿势比之前还要更近更暧昧,一时间无措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他眼睫微颤,向后躲了躲,半晌才开口:“……我只是以为,皇兄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把这些都翻了篇,从此不再提。”

    谢告禅停下动作,看向谢念:“为什么这么想?”

    谢念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告禅也不急,静静等待谢念回答。

    但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谈心的姿势,隔着层单薄衣料,腰胯会随着动作磨蹭到一起,谢念很难全身心将心思放在谈话上面。

    他有些别扭似的,想从谢告禅身上下去:“能不能等会儿再说……”

    谢告禅揽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原因。”

    眼神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谢念:“……”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几欲开口,又觉得不管怎么粉饰,其后的原因都显得昭然欲揭,干脆把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谢念只能一边尽力避开和谢告禅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边试图糊弄过去:“我也不清楚,皇兄别问了。”

    “不清楚?”谢告禅眉头一挑,手上力道更大,“如果我不问,你准备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到什么时候?”

    谢念被他问得一怔:“我……”

    “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准备就这么误会下去,等到哪天再偷偷离开?”

    谢念下意识就想反驳,然而刚张嘴,又泄了气。

    谢告禅太了解他。

    以至于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会做什么,都一清二楚。

    谢念垂下眼,语气显得低落:“……我知道错了。”

    谢告禅看着他:“准备怎么补偿?”

    谢念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过了很久才“啊?”了一声,眼神茫然:“补偿?”

    谢告禅语气淡淡:“不然呢?”

    谢念大脑一片空白,半天只憋出来一句:“那我继续当谋士?”

    谢告禅:“?”

    谢念已经开始心算:“原来是两千五百五十八天,半月过去,还剩两千五百四十三天……加一个月行吗?”

    谢告禅:“不行。”

    谢念试图讨价还价:“两个月?”

    谢告禅揉了揉眉心:“……不行。”

    谢念好看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那半年?”

    “不行。”

    谢念微微瞪大了眼睛:“总不能一年吧?”

    “也不行。”

    谢念彻底放弃了:“那怎么办?皇兄说多久就是多久?”

    “多久都不行,”谢告禅牵起谢念一只手,指尖一点点滑进指缝中,“我要别的。”

    谢念看着谢告禅,一时茫然。

    良久过后,他才想起这场谈话的开头,抿了抿唇:“我昨晚说的那些……”

    谢告禅打断他,目光片刻不移:“嗯,我都听见了。”

    “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

    谢念低头看着谢告禅,心跳像是弹错的弦,忽然错了半拍。

    谢告禅将谢念朝自己的方向向下压了压,而后接了个绵长的吻。

    破碎的喘息声自唇边溢出,周身似乎都沾染了熟悉的雪松气息,神情恍惚间,谢念仿佛听见谢告禅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这是利息。”

    第62章

    戌时, 天色渐晚。

    政事殿灯火通明,等在门口的老太监看见谢告禅后,急忙迎了上来:“太子殿下快进去吧,陛下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谢告禅语气淡淡:“父皇近几日身体如何?”

    老太监愣了下, 或许没想到一向冷情冷性的太子会问这个, 极为隐秘地望了眼政事殿, 而后摇了摇头:“……老奴看着太子殿下长大, 有些事情也不想瞒着殿下。”

    他扫了眼殿内, 确认这个距离皇帝听不到。

    老太监叹了口气:“陛下身体远不如前,殿下若有机会,还是该多来看看皇上才好。”

    在将谢告禅发配至边境之前,两人的关系还没有这么僵。至少那时候在皇室中还像是一对正常的父子, 皇帝会去指导谢告禅课业,宫宴之上谢告禅的祝词也出自真心。

    但一纸诏令下来后, 一切就变得天翻地覆,不可回头。

    听老太监这么说, 谢告禅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一颔首,示意自己听见了。

    走进政事殿内, 谢告禅和皇帝四目相对。

    正如那老太监所说,皇帝确实病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脸颊两侧深陷下去,眼眶更加突出,下三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 会让人不自觉感到毛骨悚然。

    盯了谢告禅有一会儿,他慢慢咧嘴笑起来,露出空洞的口腔:“来, 到这儿来。”

    谢告禅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恰好能让皇帝看见他在哪儿,又不至于离得太近,让人误会成诡异的亲近之意。

    大抵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皇帝还没到马上咽气的程度,但脾气确实要比从前好些,见谢告禅这样,也没多说什么。

    “人已经定下,今夜就赶往边疆,”皇帝语气平和,“你对那儿的情况更了解,和他说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连州不可退让半步,如有必要,让他早日上呈,调派人手。”

    连州地处险要,易守难攻,一旦被攻下,防线就会摧枯拉碎般一溃千里,连带着其他城池也无法防守,对大岚不可谓不重。

    谢告禅同样明白这点:“儿臣知晓。”

    和聪明人对话不用需要浪费时间,皇帝简单交代完后,话题一转,绕回了正题:“那几个折子你看过没有?可有心仪的女子?”

    谢告禅语气平静:“没有。”

    皇帝也不急,摆了摆手道:“无妨,总归是要迎娶太子妃的,你多选选也好。”

    谢告禅脸色没什么变化:“父皇,儿臣心系边疆战事,无心婚娶。”

    皇帝一顿,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了谢告禅身上。

    “无心婚娶?”他极缓慢地问道。

    “是。”

    皇帝语气慢慢悠悠,让人听不出喜怒:“你还年轻,大岚的天下总会是你的。边疆的是有旁人去解决,你操心什么?”

    “你还想在边疆继续待下去?”

    谢告禅反应极快:“儿臣并无此意。”

    “没有就对了,”皇帝哼笑一声,意味不明,“就算你有什么狗屁心上人,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就算真对什么人有情分,到时给个侧妃也算是仁至义尽,你是大岚的太子,太子妃绝不会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当……趁早死了这条心。”

    谢告禅一言不发。

    皇帝盯着他许久,半晌才开口:“承安啊,你以前可不是会被情爱耽搁的人。”

    承安是谢告禅的小字,皇帝已经许久不这么喊谢告禅。

    谢告禅脸上没什么表情:“父皇多虑。”

    “是我多虑吗?”皇帝咳了两声,脸色变得更加灰白,“是,你以前也这样,心上人没看出来,倒是和谢念玩得近,对他像对一母同胞……”

    谢告禅心跳猛地停跳片刻,他下意识想转头,却又硬生生停住,手指扣在扶手上,用力到青筋突起。

    那边皇帝还在死死盯着谢告禅,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赐婚那日,你还亲自带人去逮捕了苏文清。”

    “承安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殿内一时沉寂下来。

    没人说话,安静到落针可闻。过了很久,谢告禅手上力道才减小了些。

    “权衡之计而已,”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父皇一开始下旨,不就是想让我这么做么?”

    皇帝俯视着谢告禅,良久笑出声,咳嗽得更厉害了:“知父莫若子,咳咳……你知道便好,不要浪费父皇的一番苦心。”

    “起码在走之前,我还能多替你铲除些障碍。”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谢告禅起身行礼,离开。

    早春的夜晚总归还带着寒意,刚走出殿门,凌冽冷风便扑面而来。

    老太监在门口昏昏欲睡,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一直等在殿外的翁子实立刻走到谢告禅面前:“殿下。”

    谢告禅语气淡淡:“嗯。谢念呢?睡了吗?”

    翁子实点点头:“五皇子已经歇下,走的时候属下看见灯已经熄了。”

    “谢昊宇那边的动向如何?”

    翁子实:“今夜有眼线在政事殿周边,属下按殿下所说,没有拦着他们。”

    翁子实有些疑惑:“殿下,真的不用管他们吗?今夜的对话流传出去,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需要,”谢告禅朝着东宫方向走,心中还在思索别的事,“让他们狗咬狗,之后才是出手的时机。”

    翁子实恍然大悟:“是!”

    ——

    另一边。

    谢昊宇皱着眉头,又确认了一遍:“你是说去边疆的人已经定下了?父皇还要给谢告禅找太子妃?”

    “是,都是属下亲耳所听,没有半句虚言。”

    谢昊宇咬牙,狠狠拍了拍桌子:“父皇真是太偏心了!”

    谢广玉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喝茶:“四弟急什么?二哥迎娶太子妃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谢昊宇烦躁得要命:“都要迎娶太子妃了!等有了太子妃的助力,那谢告禅的太子之位岂不是更加稳固!?”

    谢广玉心中暗道谢昊宇蠢货,连谢告禅不想娶妃都看不出来,本来就是离间太子和皇帝的计划,居然让谢昊宇说成了稳固太子之位的助力!

    他面上依然笑着:“四弟不必疑心,我自有自己的道理,事情还在把控之中,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什么把控!?”谢昊宇听他这么说,火气更旺,连兄友弟恭都不想装下去了,脸色极差,“那天让我去东宫,害得我被谢念臭骂一顿,然后呢?最后去边疆的人选不还是定下来了?!是三哥你的人还是我这儿的人!?”

    谢广玉皮笑肉不笑:“谢昊宇,你自己蠢能怪谁?”

    谢昊宇瞪大了双眼:“你……!”

    谢广玉茶盏往桌面狠狠一放,发出清脆声响:“怎么,你连自己的位置都认不清了?”

    他总算撕下那层虚伪的面具,看向谢昊宇的眼神丝毫不掩嘲讽:“人脉,势力,军队,你有什么?”

    “你不过是有个皇子身份,仗着父皇前几年比较偏向你,就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谢昊宇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谢广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广玉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我说的够清楚了吧?没了我的助力,你还能干点什么?。”

    谢昊宇脸色扭曲:“你威胁我!”

    谢广玉笑了下,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慢悠悠道:“四弟这话说的就太伤感情了。我不过是将筹码都摆到了明面上而已。四弟若是还想合作呢,就乖乖照我的话去做,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你说呢,四弟?”

    谢昊宇气得想发疯,又不敢真的和谢广玉撕破脸,只能死死盯着他。若是怒火能化为实质,恐怕谢广玉都要被烧成灰了。

    谢广玉满意点了点头:“看来四弟还没那么蠢,至少能看清局势。”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四弟好自为之。”

    一直到谢广玉走出殿外,谢昊宇才敢大发雷霆,将殿内的东西砸摔了个遍:“狗东西!!”

    怒吼声在殿内久久回荡,一旁的贴身太监试图去劝:“殿下息怒……”

    “息怒!?”谢昊宇又摔了个大瓷瓶,声音更怒,“你刚才没听见吗!?他就差直接骑到我头上了!!”

    “殿下先别急……哎那个是圣上赏赐的,不能砸啊!”

    谢昊宇急忙刹住动作,伸手把已经抛在半空的珊瑚摆设捞了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谢昊宇又发怒道。

    “唉……殿下,你也不听奴婢说啊……”

    ——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要长,绵绵细雨很少,更多的是雷雨交加,倾泻而下,轰隆隆的雷声听着都让人心惊。

    谢告禅走得快,没等淋湿就先一步回到了东宫。

    灯已经熄了,殿内漆黑一片,借着外面暗淡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床榻上蜷缩起来的谢念。

    长发如云披散着,衬得他脸色愈发素白,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不知梦到了什么。

    谢告禅垂眼看着,没打扰谢念,替他拉好被子,脱了大氅,到旁边的罗汉床上歇息。

    夜半时分。

    闪电将夜空照亮了一瞬,紧随其后的便是轰隆轰隆的雷声。谢告禅被第一声雷惊醒,目光下意识落在床榻处,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谢念呢?

    谢告禅没有犹豫,当即就要起身,却忽而察觉到什么。

    他低下头,发现谢念不知何时钻进了怀里,正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皇兄回来了?”谢念显然还没睡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告禅垂眼看着他:“……嗯。”

    “回来就好,”谢念又往谢告禅怀里蹭了蹭,声音逐渐变小,马上要睡过去似的,“回来就好……”

    谢念闭上眼,呼吸重新变得清浅而绵长。

    定定注视半晌后,谢告禅低下头,在谢念额间落下一吻。

    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吻。

    第63章

    这几日朝内堪称平静, 边疆战事虽然守得勉勉强强,但好在连州防线一直未被攻破,朝内大臣也暂时都收起了各自的心思,全力为防守出谋划策。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 有时只是坐在皇座上听众臣讨论, 还会主动问起谢告禅的想法。除了需要他决策的时候, 基本不怎么说话。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皇位之争即将尘埃落定。比起当年争夺时的血腥和不当不正, 显得尤为平静。不论是朝内的三皇子党派还是四皇子党派,都该早做打算,替自己和家人谋求后路了。

    谢念脚踝上的伤好了不少,下地走路是没什么问题, 但他不喜出门,更何况这几日等在东宫门口想见谢告禅的人太多, 他便更少露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东宫里看书。

    下午日光好的时候, 谢念还会操起刻刀雕木头,几日过去,行云流水似的在窗沿处又摆了一排, 各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和摆在最前面形状惨烈的木雕形成了鲜明对比。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翁大人,求您行行好……等太子殿下回来后,替我把这个纸条递进去……”

    “陈大人, 太子妃全权由陛下来抉择,您将画像送进去也没用,恕属下不能从命。”

    “诶呦翁大人, 你就通融通融吧……”

    “陈大人,还请您不要为难属下……”

    类似的对话谢念这个月已经听了三四次,耳朵都快起茧了。

    他仍旧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木雕,小心翼翼削掉多余的木屑。

    “翁大人,翁大人!你听我说完!”那名被称为“陈大人”的男子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家姑娘和别人真的不一样,她和太子殿下可是青梅竹马啊!”

    话音刚落,谢念手上力道一下子没控制好,刻刀下斜,指尖立即冒出大颗血珠。

    “什么青梅竹马?”这次疑惑的成了翁子实。

    “害,翁大人您贵人多忘事,我家姑娘以前……”

    “谁在这儿?”谢告禅的声音响起。

    谢念动作一顿,放下手中刻刀。

    “啊,太子殿下……”

    “殿下,陈大人有话要对您说。”

    “哦?陈大人要说什么?”

    “不不不,没什么,只是顺道路过东宫,想来给太子殿下请个安……”

    “见太子殿下安好,臣就放心了,等下次有机会再来找太子殿下……”

    对话到此结束,门外没了声音,同时响起的则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谢念抬起头,刚好和推开殿门的谢告禅对上视线。

    没等他开口,谢告禅先一步看见了他手上的血珠。

    “怎么弄的?”谢告禅三两步走近,回头对还在门外站着的林安平道,“药匣子拿来。”

    “哦哦,来了,”林安平反应慢了半拍,随后立即将药匣子放在桌案上,替谢告禅打开,递上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

    谢念似乎没想到林安平也会来,愣怔片刻后才回答:“……不小心划到的。”

    谢告禅动作利索,三两步将金疮药洒上去,又将布条细细缠好,中途还看了下谢念表情:“疼吗?”

    刻刀只划破一点皮肉,即便不上药也能自愈,实在不到如此大动干戈的程度。

    谢念耳尖微红,试图抽回手,没抽动。

    “……不疼,真的。”

    谢告禅“嗯”了一声,将布条打好结才起身,对着林安平道:“东西都带了么?”

    林安平急忙回答:“都带了。”

    谢念心下当即升起不太好的预感,默默往后退了退。

    “替他诊脉吧。”谢告禅语气淡淡。

    “是,”林安平看向谢念,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五殿下,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谢念:“……”算了,逃不过。

    谢告禅就在旁边盯着,谢念想躲也没处躲,只得硬着头皮伸出手,心中暗自祈祷林安平能懂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别开出一大堆药让他吃。

    但他的愿望显然落了空。林安平诊完脉后,收起手,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五殿下的身体还是不行,前几日是不是还受了风寒?亏空更严重了,这次得多开几副药才行,先喝半个月,之后再替换成别的方子……”

    “林安平,”谢念打断他,磨着后槽牙,声音极低,“你准备说到什么时候?”

    林安平愣了下,看着谢念半眯起的眸子,后知后觉开始变怂:“啊?我就是一时间没控制住……”

    “继续说。”谢告禅语气淡淡,扫了眼谢念。

    谢念:“……”

    林安平有谢告禅撑腰,犹犹豫豫大胆起来,一口气说了个痛快:“……总之,殿下前段时间擅自停了药,还受了风寒,更应该好好喝药才是,平常也应该多出去走走,对恢复有益。”

    谢念面无表情听着,心想下次绝不借林安平雪绒玩了。

    竟然恩将仇报!

    林安平将写好的药方递给谢告禅:“有几味药材太医院里没有,等臣找到之后,就可以给五殿下熬药了。”

    谢告禅接过,谢念目光落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字上,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喝……”

    “先下去吧。”

    “是!”林安平完成了任务,也不管谢念看向他的表情,乐不颠拎着药匣子退下了。

    殿内又只剩下谢念谢告禅二人。

    下次见到林安平,一定要让雪绒啄得他抱头逃窜……

    谢告禅目光落在谢念身上:“不想喝?”

    谢念陡然回神,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嗯。”

    他最厌恶浓郁酸苦的汤药,平日里极其抗拒,只要谢告禅不盯着,就会偷偷倒掉,直到被发现为止。

    即便后来每次喝完药谢告禅都会给他喂饴糖,谢念还是显得不情不愿,勉勉强强。

    谢告禅:“来的时候林太医和我说了,要你一日喝两剂,日日都不能落下。”

    谢念抿了抿唇,伸手要去拉谢告禅的手:“皇兄……”

    他拖长了尾音,掀起眼睫与谢告禅四目相对,小指还轻轻勾着谢告禅的手指,含义不言而喻。

    “别撒娇。”谢告禅这么说着,反手扣住谢念不安分的手指。

    谢念丝毫不气馁,站起来,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搭上谢告禅肩膀,踮脚亲了下。

    “真的不行吗?”谢念轻声道。

    谢告禅略微垂眼看着他,没说话。

    谢念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似的,就着这个姿势又踮起脚,晃晃悠悠亲谢告禅的唇角。

    他眼睫微颤,亲一下就要抬眼去看谢告禅的表情,因为身高的原因,踮脚时还有些站不稳。

    谢告禅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下。

    “皇兄……”谢念轻声唤着,清浅呼吸开始逐渐错拍,变得略微急促。

    谢念平日里漂亮又冷淡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掀起眼睫看人时,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磨人精。”

    谢告禅揽住谢念的腰,将他另一只不安分的手同样扣在身后,捧住他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唔……”

    一开始还是在唇角摩挲,过了一会儿,谢念逐渐发出细小的,破碎的喘息声,刚想换口气,忽然被撬开了唇齿。

    谢念:“!”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告禅就不再像之前那般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似的亲吻,而是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寸寸扫过他口腔每处角落,像是要席卷掉所有空气似的,攻城掠池般压缩掉谢念所有呼吸的空间。

    “嗯……”

    寂静当中,衣料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谢念唇间不受抑制地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身体逐渐发软下滑。

    谢告禅稳稳将谢念捞在怀中,朝着他耳垂低声道:“念念,换气。”

    谢念脸一下变得爆红。

    谢告禅虽然这么说,却也没给谢念喘息的空间。湿热呼吸交缠,谢念下意识想躲,又被谢告禅捏着下巴转回来。

    于是空气变得彻底不畅通起来,谢念感觉神智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中一般,呼吸愈发急促,只能靠着接吻来渡气。

    “皇,皇兄……”谢念艰难地从唇边挤出几个字来。

    “嗯?”谢告禅声音比平常还要低哑,传进耳朵里时像是带上了微弱的电流,谢念浑身一激灵,险些瘫软下去。

    谢告禅牢牢禁锢住谢念,目光落在他身上,连片刻都不曾挪开。

    谢念眼眸逐渐失神,水雾将琥珀色的瞳孔浸湿:“皇兄……”

    “我在。”

    谢念悄悄挣脱开谢告禅的手,双手揽住谢告禅的脖颈,踮脚主动凑了上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分每秒都在意乱情迷中变得分外清晰,谢念感觉整个人都被投进了滚烫的岩浆当中,化成了一滩水。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在门被彻底推开前,谢告禅率先反应过来,谢念同样猛地回神,一下子拉开了距离。

    “太子殿下——”老太监踏过门槛,话说到一半,看见殿内的谢念时停顿了下。

    “……诶呦,五殿下也在。”他眼皮耸拉着,眼睛却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念。

    谢念脸上的绯红刚刚褪下去一点,呼吸有些乱,看起来像是呼吸过度,也或许像别的。他胸膛还在不住地微微起伏,注视着老太监,没说话。

    殿内的气氛陡然冷寂下去,老太监收回目光,慢吞吞行了一礼:“老奴不知五殿下也在此处,还请太子殿下,五殿下恕罪。”

    谢告禅不动声色地挡在谢念身前,脸色冷淡:“你来干什么?”

    老太监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将画像一张张展开:“老奴奉陛下之命,特带这几名女子的画像前来,供殿下选妃。”

    第64章

    空气一下子变得寂静, 谢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告禅脸色冷了下去:“滚下去。”

    老太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并非老奴有意为难殿下,这是皇上的口谕,老奴不得不从。”

    “皇上说殿下虽还年轻, 也该考虑婚约的事了。即便不为自己着想, 也要为自己几个弟弟想想。您说是吗, 五殿下?”

    老太监语气温和, 猝不及防点了句谢念。

    思绪像是生锈僵硬的齿轮, 良久过后,谢念才抬头,和老太监对上目光。

    “你在和我说话?”

    老太监愣了下,没琢磨明白谢念这话是什么意思:“……是, 五殿下也到了及冠的年纪,按理说您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谢念盯着他, 漂亮冷淡的眸子像是无机质的琉璃珠,空洞般盯着人的时候, 会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婚配?”他声音轻飘而虚渺,“不是早就将我当成五公主赏赐下去了么?”

    谢告禅眉头一皱,直觉现在谢念状态不对劲:“谢念, 先等等。”

    谢念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老太监, 又朝前走了一步:“这次又准备将我赏赐给谁?”

    “……不,老奴并不是那个意思。”

    站在老太监身后的几名侍女太监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继续站下去, 还是先将画像收起来。

    “念念。”谢告禅声音压低,伸手揽住还要往前走的谢念。

    前进的路途被人阻拦,谢念停了下来, 只是眼中依然什么都没有,空荡的让人恐慌。

    他极为削瘦,像是一把利刃,单薄,锋锐,又像是一片白纸,顷刻间就能被凌冽寒风吹倒。

    站定在距离老太监不远不近的地方时,谢念轻声开口:“你说‘不是这个意思’。那如果当真是在考虑皇兄的婚事……为什么不先去把大哥找回来?”

    老太监表情瞬间变化:“五殿下,慎言!”

    谢念半倚在谢告禅身上,似有不解:“大哥不是还尚未婚配么?我说得哪里不对?”

    老太监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转头扫了身后人一眼:“你们都先下去!”

    “是。”

    侍女太监如潮水般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老太监转回头来:“五殿下,您既已及冠,就不能再像个孩子那样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您心里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谢念依在谢告禅怀里,看起来小小一只,他假装成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既然你们要遵循三纲五常,那么哪有越过兄长自己先婚配的道理?”

    谢告禅垂下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清谢念纤长的眼睫,以及白皙瘦削的下半张脸。

    老太监张了张嘴,半天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长叹了口气:“唉……五殿下,您今日说过便罢,老奴权当做没听见。只是切记,有些话打死也不能在陛下面前提 ,提了就是死罪,到时候牵连下去,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

    谢念倦怠般合上眼,没回答。

    “况且……”老太监又扫了眼二人,心中不自觉升起一丝疑虑,很快又觉得这种猜想实在是过于惊悚骇然。

    “就算现在糊弄过去一时,您和太子殿下以后迟早都要娶妃,”老太监缓缓道,“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一直黏在一起。”

    谢念浑身一僵,下意识抬头想去看谢告禅的表情,又硬生生忍住动作,只是略微僵硬的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露出丝毫破绽来。

    他冷冷盯着面前的老太监:“你想说什么?”

    老太监同样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耸拉眼皮下的瞳孔却相当有神,像是要从谢念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似的。

    谢念毫不避让,连目光都没挪开半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谢告禅忽然开口,声线冷淡。

    老太监瞪大眼睛:“太子殿下……”

    “滚。”谢告禅言简意赅。

    这场僵持以谢告禅开口而告终。老太监愣怔片刻,而后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您心中有数,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那老奴就不多嘴了。”

    老太监又扫了眼两人,似乎想再次确认自己荒诞的猜想。然而刚抬起头,谢告禅冷冽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他浑身颤栗了下,干脆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道:“老奴告退。”

    他倒着退出去,走前替两人合上了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传来时,谢念瞬间脱力,顺势就要滑下去,谢告禅反应极快,蓦地接住他。

    谢念面色素白,额角不知何时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唇色苍白,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津津一片。

    “……差一点……”他低声喃喃道。

    那老太监发现了吗?

    仿佛从脊梁骨窜上去的寒意仍未消散,心跳声依然巨大而清晰地在耳边轰鸣,过了好一会儿,谢念才从那种像是被人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恐惧感中缓过神来,身体仍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念念,没事了,”谢告禅伸手拂去谢念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将人抱得更紧,低声哄道,“人已经走了,不用害怕。”

    谢念嘴唇翕动着,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下意识缩在谢告禅怀里。

    鼻尖再次萦绕起熟悉的雪松冷香,明明是寒冽冷淡的气息,他却莫名觉得安心。

    谢告禅将人抱回床榻上,拿手帕擦去谢念脸上的冷汗,又将一旁的被褥拉过来,掖在他胸口以下的位置,又将他冰冷的手攥在手心里。

    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谢念迟钝的思绪仿佛也跟着破冰,渐渐恢复到平常。

    他缓慢抬眼,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坐在床边,俊美立体的眉眼带着淡淡阴影,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眼底带着一丝担忧。

    谢念眼神怔怔,脑海中后知后觉浮现起一个想法。

    他是不是……差点又害了他的皇兄?

    明明谢天驰的事情在前,他却一点都没想过,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谢告禅上,会不会沦为和谢天驰一样的下场?

    他自己也就算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可谢告禅在太子之位上待了这么多年,已经承受了许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他要是因为一念之私害死了谢告禅……

    谢念又不自觉颤抖起来,且幅度越来越大,牙齿也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是个孩子那样蜷缩在床角,低着头,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谢告禅敏锐发觉谢念的状态不对劲,眉眼蓦地沉了下来:“谢念,谢念!”

    有那么几秒,谢念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他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仿佛有尖锥刺进了太阳穴,每处神经都在剧烈跳动着,叫嚣着疼痛——

    谢念张了张嘴,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无声地弯下腰,削瘦的脊背上蝴蝶骨呼之欲出,像是要刺破单薄衣衫。

    豆大的冷汗滴到床榻上,立即洇出一小片水渍,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手下意识在空中乱抓,片刻后抓到了一条手臂。

    谢念胡乱向下摸索着,颤抖着摸来摸去,直到触碰到熟悉的玄色手套后,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去一点。

    “念念,看着我……”

    谢念思绪混乱,甚至没能听出谢告禅声音在发抖。

    他浓黑眼睫被冷汗浸湿,勉强换了几口气后,才疲倦般抬起眼。

    看了谢告禅许久,谢念唇角扯起一点笑意:“……我没事,皇兄。”

    谢告禅无声将人抱在怀里。

    也许谢告禅的怀抱的确有镇定的作用,那种针扎般的疼痛逐渐退却,谢念缓慢地小口呼吸着,手指动了下,感觉力气也在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仍旧缩在谢告禅怀里,目光落在窗沿上摆了两排的木雕上,半晌开口道:“皇兄。”

    “嗯,我在这儿。”谢告禅摩挲着他的手指,侧头亲了亲他略微发红的眼尾,带着某种隐秘的安抚意味。

    谢念本想问自己是不是差点又害了他,话刚到嘴边转了个圈,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谢告禅骨节分明的手上。

    疤痕清晰可见,横贯掌心的那道伤口是他的匕首划出来的。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谢念心一点点沉下去,周身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入了无底的泥潭。泥潭粘稠,即便挣扎,也只会加速陷下去。

    “不要胡思乱想。”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动了下,将谢念的手扣在手心里。谢念下意识一惊,偏头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眼神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是将谢念的手握在掌心里,反复摩挲着,一点点把冰冷的手捂暖。

    “我没有胡思乱想……”谢念反驳得理不直气不壮,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于无。

    “没有吗?”谢告禅看着他。

    谢念和他四目相对,没一会儿就泄了气。

    谢告禅语气淡淡:“就算发生什么,后果也由我来担。”

    他伸手,温柔拂去谢念额角细密的汗:“我绝不放手。”

    第65章

    一月后。

    春日渐暖, 草长莺飞,边疆战事迎来了第一场胜利,消息传到京城后,病重的皇帝像是被凭空注入了一口气, 拍着龙椅大笑出声:“好, 好!”

    如同回光返照般, 皇帝重新恢复了活力, 不仅一连许多日将积攒的政务全部批阅完, 甚至还主动问起了各地的财政状况,大有一副要重新做出番事业的架势。

    朝中议论纷纷,说皇帝这次要是挺了过去,恐怕太子之位还有待商榷。

    于是有些人心思又活泛起来。

    为了庆祝战胜, 皇帝今日在宫中设下宴席,皇室宗亲与朝中大臣皆受邀前往, 定在梅林举行,谢念同样受邀, 却有些不情不愿。

    自从那日受惊过后,他五感变得愈发敏感,有一点儿动静都会被吓到。以至于一连大半个月过去都没什么精神, 即便春天已经来临,他还是像冬日那般病恹恹的, 面色素白到近乎透明,只愿意待在东宫中,不肯出门。

    谢念脑海中始终不受控制地浮现起老太监那天的眼神。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如果没发现, 为什么还要说那番话?如果发现了,为什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谢念日日夜夜被这种疑虑折磨着,思绪变得混沌, 晚上也睡不安稳,眼下泛起淡淡的青黑色,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状态不对劲。

    谢告禅找林安平来给他看过,林安平诊脉后只说是因为思虑过重,光喝药是调理不好的,还得解开心结。等林安平走后,谢告禅便问他最近是怎么回事。

    谢念看着面前人熟悉到闭着眼也可以勾勒出的眉目,一时哑然。

    他要怎么说呢?

    明明谢告禅已经给过承诺,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思维的深渊——他这么做,是不是在让谢告禅步入谢天驰的后尘。

    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时,他便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冷,颤抖,以至战栗。

    也许一开始显得荒诞的国师预言,其实早已昭示了他的命运。

    谢念精神更差了。

    原本就没几两肉的身体愈发瘦削,到了瘦骨伶仃的程度,衣袍显得空空荡荡,直让人怀疑那衣裳下是否只有一副骨头架子。

    窗外日光刺目晃眼,照射进殿内暖洋洋的,谢念身上却发冷,盖着被褥,手脚也是冰凉的。

    “咳……咳……!”

    发呆了有一会儿,谢念忽然咳嗽起来。

    他握拳放在唇边,身子板像是在大海中飘摇的小船,脆弱,不堪一击,咳嗽声伴随着哮鸣音越来越剧烈,动静之大连门外的翁子实都听见了。

    殿门一下子被推开,翁子实脸色震惊:“殿下,五殿下!?您怎么样了?我现在就去禀告太子殿下!”

    “咳……”谢念急急换了口气,制止了翁子实,“……回来!”

    翁子实停下来,害怕再刺激到谢念:“那您——”

    谢念疲倦地合上双眼,脸侧冷汗滴落:“……找林安平来。”

    翁子实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朝着偏殿去了。

    得到消息后,林安平慌不迭拎着他的小药箱踏过门槛,替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谢念诊脉。

    林安平面色沉重,谢念却没看他,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门口笼子里的雪绒身上。

    雪绒不似往日聒噪,只是歪着头与谢念四目相对,发出一声疑惑的“叽?”。

    林安平收回手,欲言又止:“殿下,您这样下去,底子会亏空得更厉害,到时候想要再补,难于登天啊。”

    谢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单刀直入:“我还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林安平手一抖,哆哆嗦嗦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林安平罕见地没有喊殿下,也没有喊“您”。

    谢念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雪绒:“把你家的小黄带来宫里玩几天,雪绒总待在笼子里,我也没时间陪它。”

    “谢思远!”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林安平脸色一下子灰白下去,大喊道。

    谢念五感本就敏锐,听他喊这么一嗓子立即皱起了眉头,捂着耳朵往后退了退:“你喊什么?”

    “你……我……”林安平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边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谢念,一边疯狂朝着翁子实使眼色,让他赶紧去把上朝的谢告禅叫回来。

    翁子实立即会意,瞬间冲了出去!

    “行了!”谢念烦得要死,一巴掌拍掉林安平的手,“我就是随口问问,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还以为你要轻生……”林安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又是问能活多久,又是要托付雪绒的,殿下,咱有话能不能好好说?真的太吓人了。”

    谢念:“……”

    他再一抬头,发现翁子实已经跑得没影。

    谢念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我现在要去跳井了。”

    林安平大骇:“殿下!”

    谢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滚。”

    林安平小心翼翼似的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谢念确实没有要跳井的意思,才试探着开口:“真不跳吗?那我走了?”

    谢念默默咬后槽牙。

    林安平见状,拎起药匣子溜之大吉,走之前还不忘对着谢念道:“殿下,那下次我带小黄过来玩啊——”

    声音逐渐飘远,谢念盯着门口看了许久,忽然长叹了口气。

    头疼。

    等会儿谢告禅问起,他又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只是咳嗽了两声?可谢告禅一定会去找林安平证实,林安平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不能指望他保守秘密……

    做噩梦?这个理由可行么?万一谢告禅追问起来,他该怎么糊弄过去?

    谢念撑着下颌,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当中,连谢告禅走进殿内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直至一阵微风裹挟着熟悉的雪松冷香袭来,谢念才愣怔片刻,抬起头来。

    谢告禅连朝服都没换,朱红窄袖长袍,勾勒出宽阔脊背和劲瘦腰身,眉眼被衬得愈发锋锐,眼如寒星,让人望之不由得呼吸一滞。

    谢念呆呆注视了好一会儿,将刚才组织好的措辞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皇兄真帅啊。

    谢告禅见他这样,眉头皱得更紧,掀开一点被子去探谢念的体温:“怎么还是这么凉?”

    “嗯?”谢念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感知到了谢告禅滚烫的温度,耳尖微红,“……我也不知道。”

    谢告禅眼中忧虑丝毫未减,闭了闭眼,用力揉了揉眉心。

    谢念主动转移话题:“这次朝会有说什么吗?”

    “还是宫宴的事。”

    谢念“啊”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不想去?”

    “……人太多了,不舒服。”谢念垂着眼,双手撑在身后,肩胛骨随着这个动作突起,碎发落在脸侧,遮挡住他过于瘦削的脸庞。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浓黑如鸦羽般的眼睫,光滑高挺的鼻梁,以及苍白的唇色。

    谢告禅坐到床榻边,指尖蹭了蹭谢念眼尾:“即便我去也不行?”

    谢念眼尾有些发痒,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了下。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谢告禅立即反应过来:“不想和我一起出现?”

    这话实在是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谢念即刻就要回答,张嘴半天,又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来。

    殿内一时间陷入安静当中。

    任由沉默这么蔓延下去,很可能让事情滑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仿佛有两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的拉扯,一个声音告诉他如果什么都不顾忌,很有可能真的将谢告禅推向最坏的境地,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反复回响,让他去看谢告禅现在的表情。

    谢念抬眼,对上谢告禅目光后,心不由得一颤。

    他有些慌张地抓住谢告禅手臂:“我没有那个意思——”

    谢告禅反手扣住他手心,一点点滑进指缝当中,不留空隙。

    谢告禅看着他,看不出神色喜怒:“不想说?”

    要他怎么说呢?谢念几乎有些绝望地想。

    谢告禅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背,语气不明:“谢思远。”

    谢念闭了闭眼。

    无数心绪交织成了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将人罩在其中,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抓住谢告禅臂膀,头埋下去,声音略微发颤:“皇兄……我想……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他确实不在乎世俗纲常如何评判,但他在乎谢告禅。

    他可以被唾骂,被责罚,但不能接受谢告禅也被这么对待。

    ……他不能接受。

    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谢告禅像往常那样抱着谢念,安抚似的轻拍着他的脊背:“很害怕么?”

    谢念鼻头一酸,拼命止住了想哭出来的冲动,用力摇了摇头。

    谢告禅语气平静:“怕就说出来。”

    “我没有……”谢念几乎忍不住哭腔。

    谢告禅撤开一点距离,垂眼看着谢念被水雾浸湿的眼眸,和发红的眼尾。

    明明全身都在颤抖。

    “还说不怕?”他淡淡道。

    谢念颤抖得更加厉害,忽然低头死死咬住自己手背,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泄露出来。

    谢告禅抬起谢念下巴,逼迫谢念和他四目相对。

    谢念泪珠大滴大滴地从眼尾落下。

    谢告禅俯身,先是亲掉谢念眼尾的泪珠,而后顺着向下,到光滑高挺的鼻梁,再然后以不容拒绝的力道,一点点把谢念的手抽开。

    谢念再也抑制不住,哭得愈发凶猛:“皇兄……”

    谢告禅堵住他柔软的唇,将微咸的泪水渡了过去。

    唇齿交缠间,他伸手拂去谢念脸侧的碎发,声音低沉而婉转。

    “乖孩子。”

    第66章

    最后谢念还是和谢告禅一起出了门。

    谢告禅哄他说只要在宴席上露个面即可, 等正式开始就带他去别的地方透透气,还说只要这次出去,可以考虑将一日一副的药剂酌情减为两日一副。

    谢念很难不心动。

    毕竟汤药实在难喝,之前他无论怎么说, 谢告禅都始终不松口, 后面精神更差, 谢告禅管得也更严了。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谢念不可能拒绝, 只犹豫了不到半刻钟,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告禅表情变幻一瞬,眼底像是闪过了一丝笑意,只是还没等谢念看清楚, 就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

    “过来,给你穿衣服。”

    出门前, 谢告禅亲自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能漏出一双眼睛, 连行动都显得有些艰难。

    谢念眨了眨眼,呼出的空气全都化作了白汽:“皇兄,我不冷。”

    谢告禅牵着他的手踏出门槛:“我知道。”

    殿外阳光大好, 刺目日光透过云层直直照射下来,谢念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前变成一片流动的,温暖的橘红,间或有细小的脉络和圆圈漂浮其中。

    他好像真的很久没出来过了。

    设宴的地方离得不算远, 谢念跟着谢告禅的脚步慢慢走在后面,路上有不少杏花已经开了,淡粉浅白的花瓣中抽出深红色的花萼, 满满当当挂在枝条上,风一吹,便会纷扬而落,在地上铺满薄薄一层。

    也许是因为谢告禅的原因,路上再碰到人时没人再露出避之不及的模样,只是恭恭敬敬朝着两人行礼,称“太子殿下”,“五殿下”。

    谢念懒得搭理。

    一直走到梅林附近后,尚坚白和尚非玄的身影映入眼帘。两人站在不远处,颇为迷茫地目光乱扫,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看见谢念谢告禅之后,两人眼睛一亮:“太子殿下,五殿下,我们在这儿!”

    谢念跟着谢告禅走过去,颔首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你们也来了?”

    尚坚白解释道:“新派过去的将领之前和太子殿下相熟,太子殿下便让我负责和他通信,这次打赢了对面他说也有一部分我的功劳,我便受邀来了。”

    “至于这个落第的混小子……”尚坚白朝着尚非玄翻了个大白眼,“非要跟着我来,不来就撒泼打滚耍无赖,我没办法,只能带着他过来了。两位殿下不介意吧?”

    尚非玄面红脖子粗:“什么叫我撒泼打滚耍无赖!这叫友好协商!什么叫协商,你懂不懂!?”

    尚坚白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好意思说的!?扬言要把我酒坛子全扔了是谁!?”

    “你放屁!不准在殿下的面前污蔑我!”

    “苍天有眼,我要是说的有一句假,现在就让雷给劈死!”

    “来啊!谁怕谁!”

    “……”

    谢念听着两人吵架,眼底不知不觉间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好在还有他们,宴席好像也显得没那么乏味了。

    眼见尚氏兄弟马上要开始就地决斗,谢告禅才淡淡开口:“行了。”

    两人收势,噤声,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不敢说话了。

    “先进去,等宴席结束到东宫找孤。”

    “是。”

    谢告禅看了谢念一眼:“跟着我。”

    宴席上人头攒动,放眼望过去,最靠里的位置已经被谢广玉和谢昊宇占据。谢广玉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依旧笑眯眯地和大臣们谈笑风生,谢昊宇则脸色阴郁,看谁都是一副臭脸。

    谢告禅坐到一侧,让谢念在他身边坐下,隔绝了那两人的视线。

    然而谢广玉并未放弃,目光一转,落到了两人身上,笑着开口:“五弟,平日里就常听说你和二哥关系好,怎的来宴席还要一起?”

    闻言谢告禅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什么,一旁的谢昊宇冷哼出声:“他不过是看着蠢而已,其实心里门儿清,知道该巴结谁。”

    谢念连眼神都没看向谢昊宇,专注盯着席面,挽起衣袖替自己和谢告禅斟酒:“谁在说话?怎么酸里酸气的。”

    话音刚落,谢昊宇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你说谁呢!”

    谢念全当成耳旁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好看的眉头微蹙:“皇兄,这个不好喝。”

    “宴席上用的是烈酒,你身体尚未好全,不宜多喝。”谢告禅将谢念的酒杯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谢念目光紧紧跟随在酒盏上,见谢告禅确实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脊背一下子弯下去,显得有点蔫:“哦……”

    谢告禅看着他,本想伸手去碰他的脸庞,又想起这是在宴席上,硬生生忍了回去。

    “等尚坚白下次来,让他给你带一小坛。”

    谢念眼睛一亮:“真的?”

    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白皙的脸侧光洁无比,淡粉色的唇瓣看起来相当柔软。

    谢告禅心有点痒。

    座位与座位之间挨得不远不近,席面下的空间狭窄,空气也不流通,谢告禅借着衣袖遮挡,扣上谢念的手。

    “真的。”

    他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寸寸滑进谢念指缝中,面色不变,大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谢念腕骨。

    谢念浑身极不明显地一僵,这种隐秘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暗流涌动让他从脊椎处升起一阵微弱的电流,顺着脊背蜿蜒向上,流经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

    他耳尖泛起一层薄红,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多谢皇兄。”

    借着衣袖遮挡,没人发现两人的手已经十指相扣。

    一旁的谢昊宇还不死心:“喂!和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

    谢念这次是真没听见,他正对着谢告禅窃窃私语:“皇兄,我们一会儿去哪里?”

    谢告禅偏头,和他离得极近,低声道:“想去哪儿?”

    谢念皱眉苦思:“玉寒池?好像有些远。”

    “你有一月未出门,多走走也是好事。”

    “嗯……听说玉寒池的雪已经化了差不多,我想去看看池子里的锦鲤。”

    “嗯,听你的。”

    谢昊宇被无视了半天,脸色愈发铁青,谢广玉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四弟,看来你说话没什么分量,二哥和五弟可是谁都没听你说话呢。”

    谢广玉这么一拱火,谢昊宇开始咬牙切齿:“谢念!你聋了吗!?”

    谢昊宇声音实在太大,谢念总算分出一点注意力来,转头看向他,眉头紧蹙:“你说什么?”

    谢昊宇:“……”

    他使劲压下火气,一字一句道:“天天巴结二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二哥是一母同胞呢!”

    谢念讨厌他尖利刺耳的语调,回答显得相当不耐烦:“四哥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站错了对,后悔巴结错人了?”

    此话一出,不仅谢昊宇脸更臭了,一旁隔岸观火的谢广玉也变了脸色。

    谢念这话,不就是连着把他也一起骂进去了吗?

    “你什么意思!”

    “五弟这话可就不合适了,三哥没得罪过你吧?”

    眼见谢昊宇声音越来越大,有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里来的架势,谢告禅放下酒杯,酒盏在席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闹够了吗?”

    他声音不大不小,听不出什么喜怒,那两人却同时一僵,变得鸦雀无声。

    谢告禅仍未松开谢念的手,语气淡淡:“这是庆功宴,你们准备让所有人都看笑话?”

    谢广玉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二哥说的对。是三弟唐突了。”

    谢昊宇不情不愿,嘴里嘟嘟囔囔:“……二哥教训的是,我不敢了。”

    谢告禅收回目光,不再看向二人。

    没过多久,庆功宴正式开始,皇帝不急不缓,最后才露面。

    他看起来精神确实比以往好上不少,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除了庆祝胜利外,皇帝选择这次出现在宴席上,也是为了警告某些人自己还没死,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先全都摁下去,再说别的事。

    简单说了两句后,又开始了一贯的流程,无非就是敬酒说些祝词,然后就是相互寒暄,谢念有些坐不住,朝着谢告禅眼神示意了下后,偷偷溜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谢告禅也跟着出来了。

    “皇兄。”谢念唇角不自觉弯起来,眼底淌着星星点点的光。

    谢告禅摸了摸他的头:“走吧。”

    ——

    宴席上。

    谢昊宇烦闷得很,一口酒连着一口酒喝,看谁都觉得不顺眼。

    谢广玉在一旁谈笑风生,他这边却寥寥无几,仿佛默认他没有夺嫡的资格似的。

    凭什么!

    他怎么就不能争一争了!

    就算他没什么势力,手里也没军队,但好歹父皇之前对他还不错……万一能找见谢告禅和谢广玉什么错处,他说不准就能上位!

    谢昊宇越想越觉得可行,逐渐激动起来:谢广玉做的事儿列出来诛九族都不够了,不足为惧,至于谢告禅……刚才不是和谢念一起出去了吗?指不定在商量什么大事儿呢,要是让他逮到……

    他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谢广玉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谢昊宇:“四弟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谢昊宇连忙收好表情:“不,没想什么。”

    刚才他们说去哪儿来着?

    什么寒池……玉寒池?去那种鬼地方计划谋反?

    谢昊宇心底升起一丝疑惑,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却又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他站起身:“三哥,我去外面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想这些作甚?只要能抓到谢告禅把柄就行。

    第67章

    谢念身体比以往要差,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就开始体力不支,脚下仿佛有千斤重,连抬脚迈步子都显得艰难。

    谢告禅看向他:“走不动了?”

    谢念半倚在宫墙上试图平复呼吸,唇色苍白:“歇一会儿就好。”

    一般情况下, 只要是谢念认定的事情, 他就不会轻易放弃。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谢告禅是一类人, 都一样的固执己见, 认死理儿, 不达目的不罢休。

    谢告禅也知道这点,没有劝谢念,只是同样靠在宫墙边,目光落在他身上:“小时候身体还没这么差。”

    谢念眼神飘忽一瞬, 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显得含糊不清:“小时候跟着皇兄跑, 身体能差到哪儿去……”

    如果仔细去算,他自九岁那年落水后就一直粘着谢告禅。而谢告禅那时已经身为太子, 要做的事情太多,总是奔波于各处,谢念就总是跟着他跑, 也不管是不是自己能去的场合,总之谢告禅总是一转头就能看见默默跟在后面的谢念。

    彼时谢念还小, 身量还不抵谢告禅肩膀,非要仰起头才能艰难和谢告禅对视,对上目光后也什么都不说, 就那么固执地注视着,试图让谢告禅自己意会。

    换成是谢广玉和谢昊宇任意一个,谢告禅早就让他们滚出去了。

    但谢念不同, 他不哭不闹,就是单纯盯着人看。谢告禅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做什么都带着谢念,原本极为低调的人,为了谢念出行都开始乘坐马车了。

    谢念记忆力太好,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总是会臊得慌。

    怎么就能那么死皮赖脸缠着谢告禅的?

    谢告禅盯着谢念逐渐变红的耳尖,伸手碰了碰。

    “又在想什么?”

    谢念不由自主瑟缩了下,呼吸停滞片刻后,才缓了过来。

    “只是在想……如果落水那天没有偶然遇见皇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包括现在。”

    谢告禅看着他,眼神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会变,”谢告禅起身,将谢念拉起来,“是我听到了风声,你才会在池边见到我。”

    谢念愣怔片刻,一时间没能挪开目光。

    谢告禅替他将略微松开的衣领系好:“好了。还能走动吗?”

    “哪里传出去的风声?”谢念一面被谢告禅拉着往前走,一面追问道。

    “现在还不是知道的时候。”谢告禅没有正面回答他。

    谢念实在好奇,路上不断询问,谢告禅嘴相当严,说不让他知道就一点都不透露,目光直视前方,把谢念的追问当耳旁风。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处的时候,林安平拎着他的药匣子急匆匆出现,看清谢念谢告禅后眼睛一亮:“太子殿下,五殿下!诶,你们这会儿不是该在宫宴上吗?怎么会在这儿?”

    谢告禅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手,和谢念保持着挑不出错的距离。

    谢念看了林安平一眼:“出来透气。你呢,怎么在这儿?”

    林安平:“师傅说太医院里有味药材没有了,我见是五殿下您药方里要用的,就抓紧出宫去采购了,刚刚才回来。”

    谢念:“……”他很想说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但碍于谢告禅就在他身边,只好硬生生又忍了回去。

    谢念似笑非笑道:“辛苦你了。”

    林安平:“。”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他没搞懂这股阴风是从哪儿来的,说完后便准备溜之大吉,又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急急刹住脚步,叮嘱道:“对了,之前那副药方药性太烈,以殿下的身体状况喝一月足矣,多了反而倒行逆施,对身体有损。所以臣又去开了副新的方子,两日一副即可,殿下要记清楚,别喝错了。”

    嗯?

    谢念倏而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头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若无其事般避开他目光,对着林安平道:“知道了。你还不走?”

    林安平连声答应,朝着两人潦草一挥手:“那我走了,两位殿下再见!”

    说罢,拎着自己的小药匣子便跑了个没影,不过片刻,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了。

    谢念彻底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拉着谢告禅的衣角抬头问道:“皇兄!你怎么能骗我!”

    谢告禅眼底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知故问道:“我骗你什么了?”

    谢念:“本来就改成了两日一副,为什么还说要看我表现?”

    谢告禅:“若是乖乖出门,就奖励成两日一副药。若是撒泼打滚死活不出门,皇兄也算你意志坚定,换成新药方继续喝。”

    谢念一哽:“这怎么能算……”

    谢告禅气定神闲:“不能算么?”

    谢念张了张嘴,半天没想出反驳的话。

    谢告禅看着谢念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念气得磨了磨后槽牙: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干脆松手不理谢告禅了,箭步流星就要往前走。

    谢告禅也不追,不急不缓跟在后面,保证谢念仍在他的视线内。

    玉寒池距离这里不远,谢念走了没多久,只剩残余冰面的寒潭便映入眼帘。

    柳条已经抽出嫩芽,丝丝缕缕垂落在池边,水面泛着粼粼的冷光,锦鲤在水下游弋,金黄或殷红,织成绸缎似的景色。

    虽然是春天,玉寒池还是有些阴森森的,风一吹,便仿佛有无边无尽的寒意被裹挟着吹来,密不透风般包裹全身,让人无处可躲。

    谢念下意识颤栗了下,而后又意识到谢告禅还在他身后,再次挺起脊背,昂首阔步向亭子的方向继续前进。

    亭子许久无人,垒砌的石柱已经出现道道裂纹,残雪镶嵌在其中,有的滴落成水,落到地上便成了一片泥泞。

    谢念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将大氅整整齐齐叠好,放到腿上,避免脏污。

    “还在生气?”谢告禅坐到了谢念旁边,整个人靠在石栏上,眉目舒展,神情显得相当放松。

    谢念冷哼一声,转过去不理他。

    “谢念。”

    “谢思远。”

    “念念。”

    谢念本想坚持一动不动做石雕,不管谢告禅怎么喊都不理睬,可身后的声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一只熟悉的大手顺势环上了腰间。

    谢念一激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腰上力道骤然变大,视线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就已经跨坐在了谢告禅身上。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他:“怎么把大氅脱了?”

    谢念从脖颈到脸侧都染上了一层绯红,侧脸避开谢告禅视线:“就是不想穿……”

    “会着凉,”谢告禅长手一捞,又重新将大氅披回谢念身上,“不怕哮疾又发作?”

    谢念实在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假装什么都一切如常,他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碎碎念道:“这根本不公平……”

    谢告禅揽着他的腰,好整以暇:“什么不公平?”

    谢念理直气不太壮:“为什么皇兄能喊我的表字,我却不能喊皇兄的?”

    谢告禅眉头一挑:“你想喊?”

    谢念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谢告禅轻笑一声,他今天笑得次数仿佛格外多,连那种阴郁冷淡的气质都消融不少:“可以。”

    谢念眨了眨眼:“真的?”

    谢告禅手指扣上谢念腰窝:“嗯。念念,就在这儿喊。”

    平常总是疏离平静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若是仔细去看,还能在漆黑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谢念脸更红了,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谢告禅又往上坐了坐,手依旧没松开:“害羞?”

    最敏感的地方正被人不轻不重地捏着,谢念搭在谢告禅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抖了下,不自觉靠得更近,连头都埋了下去:“这让我怎么说……”

    谢告禅侧头,对着谢念耳边道:“什么?”

    声线低沉而婉转,气息顺着吹进耳朵里,仿佛有微弱的电流流经向四肢百骸,谢念瑟缩了下,躲得更厉害:“谢,谢承安……”

    谢告禅有一搭没一搭地亲着他滚烫的耳廓:“再说一遍。没听清。”

    谢念声音愈发抖了起来:“谢承安……”

    谢告禅扳回谢念下巴,对上被水汽浸湿的眼眸:“现在满意了吗?”

    谢念使劲摇了摇头。

    谢告禅将谢念的头向下一压,吻上柔软的唇。

    怀中人逐渐发出断断续续的,极力抑制又从唇角溢出的轻喘,谢告禅心情也跟着变好,一只手捏着谢念后颈,另一只手顺着脊背向下探。

    “别……!”谢念细碎的声音倏而走了调,听起来像某种小兽发出的求救声一般,纤细而急促。

    “怎么了?”谢告禅停下来,看向谢念。

    谢念眼中仍旧水雾弥漫,抿了抿唇,半晌才小声道:“……会被发现。”

    说罢,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低头将大氅的带子解开,拽到头顶处。

    周遭视野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谢念一瞬不眨地看向谢告禅:“这样就好了。”

    谢告禅看着谢念的眼睛,心中一动。

    借着大氅的遮挡,谢告禅亲得愈发放肆。

    谢念思绪愈发混沌,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岩浆当中,所有感官都跟着融化,流淌,只有眼前人的清浅呼吸变得更加明晰。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

    另一边。

    谢昊宇走得腿都麻了,才堪堪看见个玉寒池的影儿,心下骂骂咧咧起来:这俩人去哪儿不行,还非得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谈!?

    他一面在心里骂,一面目光四下搜寻:就这么大的地方,他们在哪儿躲着呢?

    玉寒池不大,谢昊宇目光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在了旁边的石亭上。

    他眼睛眯了起来:那儿怎么有两个人?还抱在一起,光天化日,真不知道廉耻——

    不,不对。

    谢昊宇瞳孔骤缩。

    那件大氅,不是谢告禅的吗?

    第68章

    不知过了有多久, 谢告禅才松开手。

    谢念软趴趴靠在谢告禅身上,脸上的薄红还尚未褪去,浑身使不上力气。

    谢告禅替他整好揉皱的里衣:“现在回去?”

    谢念声音略闷:“再等会儿。”

    太累了,比刚才走路还累得多。

    谢告禅没再说话, 将从身上滑下去的谢念重新牢牢抱好, 稳当支撑着, 好让他感觉不那么累。

    “皇兄……”

    “嗯?”

    谢念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定定注视着谢告禅:“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谢告禅垂眸看着, 伸手替他整理略微凌乱的长发:“会的。”

    谢念却摇了摇头,思绪清晰到近乎残忍:“皇兄总有一天会迎娶太子妃,不可能一直陪着我胡闹。”

    话音刚落,谢告禅眉头皱起:“……为什么这么想?”

    “和我怎么想无关, ”谢念感受着自己的呼吸,确认恢复得差不多了后, 撑着站起身,“只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 总要提早做好心理准备。”

    他仰起头,脖颈折出脆弱的弧度,朝着谢告禅一笑:“皇兄, 我现在就很知足了。”

    起码以后都不会遗憾,自己没能将当初的心意说出口。

    谢告禅盯着谢念的脸, 眉头皱得愈深:“我不会娶妃。”

    “有皇兄这句话就好。”谢念唇角笑意仍未消散,转身先一步朝着亭外走了,“我们快走吧, 再迟些就要引人怀疑了。”

    “谢念!”

    声音自背后响起,谢念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右手蓦地被狠狠向后一拉, 摔到一个怀抱里!

    “唔……”谢念吃痛,发出轻“嘶”声。

    身后人的双手像一双铁钳,死死将他箍在怀中,连分毫空隙都未留下,紧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皇兄……!”谢念一惊,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

    “你不信我?”谢告禅一点点加大手上力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有,”谢念摇头否认,呼吸都显得艰难,“我信皇兄。”

    谢告禅抬手捏住他下巴,逼迫谢念转头,和他对上目光。

    他漆黑瞳孔盯了半晌:“不,你不信。”

    “看来是我错了。是不是还该像之前那样,将你关起来,日夜不得踏出殿门一步,你才肯相信?”他声音极轻,却故意贴着谢念耳朵开口,清浅呼吸打在耳廓上,激得谢念激灵了下。

    不知为何,对上谢告禅眼睛时,谢念倏而从心底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瞳孔太黑,深不见底,像是风平浪静的深海,无人知晓何时会掀起惊涛骇浪。

    “皇兄,你听我说……”谢念费尽力气,抽出一只手来,艰难向下摸索着,直到摸见了熟悉的光滑的玄色手套后,将手指从谢告禅指缝间挤了进去,严丝合缝,十指相扣在一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放缓语气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想离开皇兄。”

    “我刚才……我刚才只是……”谢念说到一半,抿了抿唇,又没声了。

    “是什么?”谢告禅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定定注视着,眼神片刻不移。

    谢念干脆破罐子破摔:“……是装的!”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气得发疯,绞尽脑汁要搞砸这门婚事,即便把所有搭进去都在所不惜!

    谢念忽而想通了,咬牙道:“皇兄不许娶太子妃,不许娶侧妃,通房也不许有!”

    谢告禅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那种浓郁的,像是要将人吞噬殆尽的情绪也逐渐消退,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他手上力道减轻些许:“那你准备怎么做?”

    “如果皇兄不遵守约定,我就咬死皇兄。”谢念眼神不似作假。

    谢告禅被他逗笑了,彻底放松下来:“尖牙利齿。”

    “皇兄不信吗?”谢念皱眉。

    “信,”谢告禅握着他的手,扶着走下湿滑石阶,“但只嘴上说说还不行。”

    谢念心中疑惑:难道真的要他下口咬?现在吗?

    还没等他犹豫完,谢告禅已经转过头来看向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太子妃的职责是不是也该念念代为效劳?”

    “什么职责?”谢念更糊涂了。

    谢告禅定定看了他片刻,倏而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话语刚落,谢念脖颈到脸侧逐渐泛起一层薄红,耳垂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可我……”

    谢告禅看着谢念通红的脸,眼中揶揄笑意毫不遮掩,半晌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好了,先回去。”

    谢念思绪成了一团浆糊,也没听见谢告禅说什么,同手同脚跟着走了。

    一直等回到宴席上后,谢念还处于大脑发蒙的状态,好在没人主动凑上来找话聊。谢告禅周遭围了一群人,谢念便一边发呆,一边趁谢告禅不注意,将酒壶捞回来给自己倒满。

    这次宫宴是为了庆祝战胜,自然话题也绕不开这个,谢念迷迷糊糊间听了几句,大多都在聊新派去的将领年轻有为,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和太子殿下齐名。

    呸,一群白眼狼。也不想想前十几年都是谁在边疆,现在才几天,就要和谢告禅相提并论?

    后面还说了些别的,大概是说林将军人还没找见,但总不好一直瞒着他家中妻女,商量派个人去说清楚。

    谢念没再听,酒劲儿上来后,就干脆趴下去闭目养神。

    谢告禅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谢念也没听清,迷迷糊糊就往谢告禅身上靠,连眼皮都不愿意掀一下。

    谢告禅无法,只能带着谢念先行离席。

    走在宫道上后谢念也不老实,非要证明自己没醉,顺着石砖缝隙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直线”,还硬要拉着谢告禅的手,给他指星星看。

    “皇兄你看,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西侧是南河三,西北是参宿四……”

    谢告禅抬头,今夜依旧夜色浓重,万里无星。

    他一点点将谢念手指弯回去,放在掌心里暖着:“嗯,看见了。”

    谢念总算满意。

    回到东宫后,谢告禅让人煮了醒酒汤,给谢念喂完后就强制他歇下,不许他乱动了。

    谢念小声念叨:“白天刚亲完,晚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谢告禅动作一顿:“什么?”

    谢念趁谢告禅不注意,又一骨碌翻起身,被水汽浸湿的眼眸显得湿漉漉的:“不是要我担起太子妃的职责么?”

    他只着一件雪白寝衣,衣领下的锁骨若隐若现,再往下探,甚至能看见肩窝处一颗极淡的红痣。

    谢告禅忽然有点渴。

    他避开谢念过于灼烈的目光,起身到桌案前,给自己也倒了盏醒酒汤。

    “殿下?你们在吗,我现在能进去吗?”

    尚坚白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谢告禅先回头望了眼谢念。

    “……等等。”

    他放下醒酒汤,走到床榻前,替谢念拉好被褥:“皇兄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待着别动。”

    谢念还没完全醒酒,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谢告禅这才放心,大步流星走出宫殿。

    翁子实一直守在门口,他朝着谢告禅一行礼:“殿下,人都到了。”

    尚氏兄弟和林安平是一道来的,刚准备行礼,谢告禅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尚坚白率先开口:“属下有事要向殿下禀告。”

    “说。”谢告禅言简意赅。

    “林将军的行踪有线索了。那日有人刚好起夜,在营外看到有个身影正朝着山上走,因为天黑,再加上那人没穿盔甲,便以为是路过的百姓。”

    “若不是这几次细细排查了一番,恐怕连这点线索都没有。”

    谢告禅一下子抓住了重点:“朝山上走?”

    尚坚白点了点头:“是,他说自己应当没记错。”

    “扎营的地方在哪儿?”

    “连州城郊。”

    “连州城郊的山只有一座,”谢告禅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翻过山,只有一条通往京城方向的小道。”

    一旁的尚非玄瞪大了眼睛:“殿下的意思是……”

    “不要打草惊蛇。派人去搜查皇宫附近,发现人就先跟着,看他到底要去哪儿。”

    “是!”

    尚坚白即刻便要出宫,翁子实拦住他:“现在不要去。今日宫宴,他就算想见什么人,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出现,等到明日我和你一起行动。”

    “噢噢……”尚坚白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得对,那我再等等。”

    林安平听不懂他们乱七八糟说的这些,努力伸出脑袋往里探了探:“五殿下呢?今天不在吗?”

    他抬手,这次手里拎的不是药匣子,而是鸟笼:“我把我家小黄带来了。殿下之前说让我家小黄和雪绒一起玩,交流交流感情。”

    尚非玄同样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还有桃花酿。之前说要给五殿下带的,一直到今日才兑现。”

    谢念酒醒了大半,听见殿外的交谈声后穿好衣服,狠狠搓了把脸,试图保持清醒。

    “皇兄,我醒了。”谢念开口道。

    谢告禅颔首示意:“进吧。”

    “五殿下!我把小黄带来啦!”

    “唔……殿下刚喝完酒么?那今日就不宜再喝了,我让太子殿下替您保管好……”

    不同的声音高低错落,透过门扉盘旋而上,逐渐消失在静谧无垠的夜空中。

    宫墙外的谢昊宇蹲得腿都麻了,确认什么都听不到了之后,才龇牙咧嘴转过头:“你刚才听清了没?他们是不是说那个什么林将军跑到京城来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是……好像是这么说的。”

    “殿下,那个人说的消息好像都是真的。”

    “他连太子殿下和五殿下的事情都知道……该不会真的能助殿下夺嫡吧?”

    谢昊宇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忽而咧嘴一笑:“管他呢。再过几日,不就知道了吗?”

    第69章

    小黄和雪绒刚见面, 雪绒便相当大度地让出一半栖息的木枝让小黄踩,小黄站在笼边犹豫了一会儿,确认雪绒没有恶意后,才扑扇着翅膀飞了上去, 整个鸟缩在角落, 像是怕雪绒嫌弃它似的。

    雪绒热情得很, 挪蹭挪蹭到小黄旁边, 拿头蹭了蹭小黄, “叽叽”叫着。

    林安平感叹道:“雪绒脾气真好。”

    殿内炭火充足,谢念困意逐渐上涌,撑着下颌看向两只彼此亲近的玄凤。

    “它记性不好,即便有什么, 过几天也就忘了。”

    好在那日林安平在马车上背的论语没有白费,雪绒被念叨完之后再没从嘴里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谢念也就放下心来。

    之前是害怕让谢告禅发现,现在是害怕被旁人察觉到不对劲。

    尚非玄皱眉盯着桌面上的桃花酿半晌, 大着胆子开口道:“五殿下,您今日喝的多吗?”

    他可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尚坚白那儿偷拿出来的,为此还差些挨了尚坚白一顿暴揍。

    尚坚白嘲讽道:“活该, 谁让你不早说是给五殿下拿的?你做成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自己偷拿着喝呢!”

    尚非玄理直气壮反驳回去:“哪有抠门成你这样的!我就算是自己喝, 你也不能打我吧!”

    “我是你哥!怎么不能打你!”

    “我是你弟!你怎么能为了一壶酒打我!”

    “就打你怎么了!”

    “尚坚白你是不是人……”

    两人依旧话不投机半句多,眼瞅着又要吵起来,林安平赶紧把鸟笼往远挪了挪, 防止两个脑仁没有核桃大的玄凤把这白痴对话听了去。

    谢念收回目光,悄悄对旁边的谢告禅小声道:“他俩一直这么吵么?”

    谢告禅半倚在桌前,目光不变:“嗯, 没变过。”

    一旁看热闹的翁子实开口道:“其实尚兄挺疼他弟弟的。小时候尚非玄生了重病,父母都不在了,全靠尚兄自己,找郎中,开药方,煎药,送服,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直到后面跟了殿下,他才安心将尚非玄交给我们照顾,实在是不容易。”

    翁子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七年前尚坚白刚跟着我们要去边疆的时候,尚非玄还哭了呢。”

    林安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听见此等消息后瞪大了眼睛:“哇,真的假的?他看起来像个硬汉啊?”

    翁子实语气认真:“骗你作甚?”

    还在吵架的尚非玄耳朵极灵敏,霎时间扭过头来,脸涨得通红:“翁子实!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还拿出来说!”

    翁子实仰天望地,就是不看他:“今天怎么没星星……”

    尚非玄长嚎一声:“你是人啊你!”

    眼见战火有朝着这里蔓延开来的架势,林安平赶紧往后躲了躲,目光恰好扫到了窗沿上:“咦?这些是五殿下刻的吗?”

    刻刀就在桌面上放着,左右谢念闲来无事,抄起块木头在手中打转:“是。要给你家小黄刻个吗?”

    “真的吗!?”

    谢念握着刻刀,开始削出大致的形状:“嗯。带回去让小黄玩。”

    他现在刻鸟雀类的木雕相当熟练,不过片刻小黄便初现雏形,林安平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殿下还有这门手艺……”

    谢告禅替谢念关上木窗,呼啸寒风被隔绝在外,连手都没那么冷了。

    那边两人也吵累了,尚非玄总算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是来干什么的,一肘子怼向尚坚白:“喂,你之前不是老做酒酿桂花圆子么?”

    尚坚白没好气地翻了他个白眼:“你要干啥?还指望我现在去给你做吗?”

    尚非玄:“……”

    “你是不是蠢?我专门把桃花酿带回来,是想让你给五殿下做好吗?”

    尚坚白愣了几秒,而后又一巴掌拍向尚非玄:“那你不早说!吵半天,浪费我口水!”

    他站起来,撸起袖子抱着酒坛就往小厨房走:“各位稍等!我过会儿就回来!”

    “我也去!”尚非玄生怕他往自己那碗里专门下别的东西,急匆匆跟着走了。

    谢告禅收回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几句话的功夫里,谢念已经将小黄刻好,推到了林安平面前:“给。”

    林安平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收到了自己袖子里,一本正经道:“多谢殿下,以后它就和小黄同吃同住,做拜把子的同胞兄弟!”

    谢念嘴角抽了下:“倒也不必……”

    “你今日是不是还没服药?”谢告禅忽而毫无预兆的开口。

    谢念:“……”

    他先放下刻刀,侧身去拽谢告禅的衣角:“不能先停一日吗?”

    没等谢告禅开口,刚才还显得感恩戴德的林安平将呲着的大牙收了回去,认真补充道:“不能,今日是换药方第一天,殿下稍等,我现在就去熬药。”

    谢念:“…………”

    怎么一个两个都……

    即便他有心想贿赂谢告禅,碍于殿中人太多,也做不了别的,谢念只能定定注视着谢告禅的眼睛,试图用眼神传递自己的心意。

    谢告禅大手落下,捂住谢念的眼睛:“看我也没用。”

    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谢念眨了眨眼,轻声开口:“就一天……”

    他还想喝酒酿桂花圆子呢。

    眼睫纤长,羽毛似的扫在掌心处,带起一阵痒意。

    谢告禅手微微蜷缩了下,随后收回手,对上谢念目光。

    “故意的?”他语气淡淡。

    谢念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烛火下流淌着细碎的光。

    谢告禅不为所动:“今天不行。”

    谢念还想说什么,那边尚坚白已经将酒酿圆子做好,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筷踏进门槛:“来了来了,都趁热吃!”

    林安平紧随其后:“殿下,您的药熬好了!”

    于是其余几人都端着冒热气的酒酿圆子,谢念那份被放在了桌案上,他只得抱着汤药,目光略幽怨地盯着谢告禅。

    谢告禅假装看不见,转头对翁子实道:“饴糖呢?”

    翁子实:“属下这就去拿。”

    谢念幽幽长叹一声,缩到旁边独自喝药去了。

    第二日还要去找失踪的林将军,几人略微闲聊几句后便没多逗留,纷纷准备离开。尚坚白略带歉意地说下次有机会再给谢念做,谢念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等人都走后,翁子实照例在门外看守。

    谢念看了眼桌案上的酒酿圆子,又长叹口气。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想喝?”

    “我哪敢——”谢念拖长尾音,他又指了指谢告禅手里的饴糖,“皇兄不是连饴糖都备好了吗?”

    谢告禅手背向身后:“改主意了。”

    谢念愣了下:“嗯?”

    谢告禅:“过来。”

    谢念乖乖走过去,坐到谢告禅腿上,视线像是黏在了那碗酒酿圆子上一样,片刻都不肯挪开。

    谢告禅心中觉得好笑:“就那么想喝?”

    谢念平日里倒也不会那么执着,只是他刚喝完药,嘴里本就发苦,就更想喝点别的来对冲一下汤药的酸苦。

    于是谢念认真点了点头。

    谢告禅放下饴糖,将酒酿圆子端到手里,用手背确认了下温度后,才开口道:“张嘴。”

    谢念依言张口。

    谢告禅抿了一口,而后抬起谢念下巴,通过唇齿渡了过去。

    桃花酒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山楂的酸涩和圆子和软糯混在一起,汤药的酸苦便被压得彻彻底底。

    也不只是酒太烈,还是别的原因,谢念脸颊沾染上一层绯红,琥珀色的眼眸被氤氲的水雾浸湿,在烛火下映出流转的光。

    “好喝吗?”谢告禅低声问他,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

    谢念眼睫轻颤,声音不自觉发软:“……好喝。”

    谢告禅指腹还抵在他唇角,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还苦吗?”

    谢念犹豫了下,又点了点头。

    谢告禅轻笑一声,就着相近的距离又喝了半口,再次低头,全然渡入谢念口中。

    唇齿交错间,谢念意识渐渐沉沦,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太清楚了,脑中只迷迷糊糊升起一个念头:

    ……其实汤药也并非全无用处。

    第70章

    “皇上, 您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大殿内烟雾缭绕,老太监手中捧着拂尘,佝偻着腰,低着头低声问道。

    皇帝站在上首, 桌案上空白的圣旨平铺, 笔墨静静摆在一旁, 殿内寂静无声。

    他比去年年末时明显老了许多。腰背不受控制地向下弯曲, 脸上沟壑横生, 眼中更是没什么生气,透出老态龙钟的疲态。

    “你以为朕不知道朝上那些人的心思?”他拿起毛笔,语气缓慢,“要不了多久, 他们就要翻起风浪。”

    “谢广玉心思阴毒,锱铢必较, 又不通军理,扶他坐上皇位, 不出十年大岚就会崩塌。”

    “谢昊宇虽比他三哥单纯些,可脾性太暴躁,听不进劝诫, 不超半年,大岚同样会葬送在他手里。”

    “只有谢告禅……也就只有他一个了。”毛尖墨汁摇摇欲坠, 皇帝却迟迟未能下笔。

    “一群不争气的东西。”他蓦地骂了一句,将笔重新扔回桌面上。

    墨汁在空中溅洒出一道弧线,落在空白的圣旨上, 显得分外显眼。

    见状,老太监欲图上前:“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语气疲惫:“……再去拿个新的来。”

    老太监不敢再多言, 悄然退了下去。没过多久,又将新的圣旨呈上来,平铺在桌面上。

    这次皇帝心情平复了不少,一笔一划写下传位诏书,落下最后一笔后,对着老太监道:“收好。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

    老太监仔细将圣旨卷起,有些欲言又止:“陛下……”

    皇帝颓然向后一坐,捏了捏眉心,半晌才再次开口:“朕这几个儿子里,也只有他心性还算正的。把大岚交到他手里,起码会比现在强得多。”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长叹一声:“只是之前行将就错,将他送往边疆,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在记恨我……”

    他没再自称朕,语气里是遮掩不住的落寞。

    “陛下多虑,”老太监温言相劝,“太子殿下懿德,怎么会记恨上自己的父皇?就算小时候不懂事,现在也该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了。”

    “谁知道呢?”皇帝语气自嘲,“只是恨也罢,不恨也罢,他做不出那档子弑父杀兄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话中意有所指,老太监不由自主想起二十年前的血夜,浑身抖了下,不敢接话了。

    不知多久过去,殿外的寒风还在呼啸不停,被猛烈拍打的木窗发出骇人声响,老太监站得腰都酸了,才听见上首传来疲惫的声音。

    “谢念呢?现在还在东宫里?”

    老太监犹豫了下,还是选择说了实话:“……是。”

    皇帝眉头紧皱:“怎么回事?谢告禅分不清现在什么最重要吗?把谢念放在东宫里是想做什么?”

    “太子妃呢?还没选好?”

    老太监一下子跪到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大响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本该早些禀告给皇上的,只是奴婢见陛下这几日病体未安,就擅作主张……”

    “怎么,”皇帝忽而打断他,眼神变得阴晴不定起来,“你当真觉得朕活不了几天了?”

    “奴婢绝无此意!”

    “哼……”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若是不选,就由朕来替他选。”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目光又落在瑟瑟发抖的老太监身上:“依你来看,谢告禅对谢念的重视程度有多少?”

    老太监趴在地上,仍不敢起身:“奴婢不敢妄言。”

    皇帝不耐烦道:“让你说你就说。”

    “……”老太监心中斟酌良久,见皇帝大有一副他不说就要一直等下去的架势,才缓缓开口道,“奴婢那日前往东宫,恰好见到了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待在一起。”

    皇帝眉头紧锁:“继续说。”

    老太监咬了咬牙,干脆豁出去了:“两人举止亲密,太子殿下更是事事以五殿下为先……奴婢以为,要是想让太子殿下有所行动,第一步得先跨过五殿下那关。”

    皇帝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当真?”

    “奴婢不敢妄言。”

    “……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是,陛下万望保重龙体……”

    ——

    按谢告禅的推测,林将军此刻就躲藏在京城当中,但搜寻多日,却始终没有线索。

    “他不会单枪匹马闯进京城,城中定然有人接应他,才会一连几日连个踪迹都没有。扩大范围,城郊也搜一遍,不要遗漏。”谢告禅眉头紧蹙,站在门前对翁子实道。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翁子实行礼,转身便准备离开。

    “等等,”谢告禅叫住他,“那两个孩子呢?”

    “还在城郊的宅子里。”

    谢告禅没多犹豫:“把他们接进来。”

    翁子实愣了下:“殿下,这是否太过冒险……”

    “现在京城局势不稳,就算是为了不被抓住把柄,也该将他们接进来。”谢念不知何时出现在谢告禅身后,半倚在门框处,语气淡淡。

    “殿下不是不喜欢他们两个吗?”翁子实略有疑惑。

    “我还不喜欢谢昊宇呢,”谢念语气嘲讽,“难道还能让他滚出皇宫吗?”

    翁子实:“……”

    “快走吧,再拖下去就不早了。”谢念催促道。

    “噢噢,那我走了,两位殿下保重。”翁子实也不敢再拖延,匆匆行礼后便下了台阶,朝着宫外的方向走了。

    翁子实的背影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谢念这才收回目光,仰头望向谢告禅。

    谢告禅好整以暇:“想和我说什么?”

    “我没这么说。”谢念愣怔片刻,撒谎狡辩道。

    “那还那么着急赶翁子实走?”谢告禅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谢念:“……”

    “他在的话不太方便……”谢念声音极小,耳尖微红。

    谢告禅轻笑一声,没再拆穿他。

    他拉住谢告禅往殿内走,一直到桌案前,将选好的护身符图案整整齐齐列成一排:“皇兄有喜欢的吗?我挑了好久,还没想好要做哪个。”

    每个图案都经过细心挑选,谢念实在选不出来,干脆交给谢告禅自己抉择。

    他好看的眉头不自觉微微蹙在一起:“皇兄你看,这个寓意辟邪驱魔,这个寓意平平安安,这个寓意吉祥圆满……”

    谢念贪心,哪个都不想放过,然而护身符也不好在身上挂一长串,只能选出一个来。

    谢告禅拉过他,将人抱在怀里。

    “念念更喜欢哪个?”

    谢念抿唇,摇了摇头:“选不出来……”

    谢告禅举起他腰间的玉佩:“还记得这个吗?”

    谢念目光落在上面,玉佩莹润透光,纹样繁复,中间还刻着“思远”二字。

    “记得,是皇兄送我的及冠礼。”

    谢念一直很宝贝这个玉佩,平日里不舍得旁人碰,沐浴时也会小心翼翼放在一边,生怕摔碎了。

    “思远这个表字是在边疆时想好的,”谢告禅将人圈在怀里,语气不紧不慢,“当初是希望你明思慎辩,志存高远,后来改了主意。”

    谢念略低下头,长发随之落在身前,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脖颈:“嗯?”

    他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谢告禅伸手,耐心将他长发重新别回耳后:“怀我所思,行之所愿。无论以后如何,现在只希望你平安,别的都不重要。”

    谢念眼神怔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皇兄……”

    “刚在皇宫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和小时候大不相同,”谢告禅语气极轻,“现在想想,是当初对你太过苛责。”

    “是我没能护好念念,让念念这几年经受了不该受的磨难。”谢告禅抬手,摩挲着谢念的脸庞。

    听谢告禅这么说,谢念心里有点堵,垂着眼吸了下鼻子:“不要这么说。”

    那时谢告禅在边境自身难保,说不准哪天就要死在战场上,如何还能将手伸进千里之外的皇宫,护他事事周全?

    他那几年靠着一点似有似无,似假非真的消息硬生生撑下去,好像只要知道谢告禅在边疆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自己也跟着还能再多苟延残喘几天一样。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念倏而又掀起眼睫,和谢告禅四目相对:“我想好了。”

    “嗯?”

    谢念指了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我给皇兄做个差不多的护身符好不好?只要皇兄平安,别的都不要。”

    即便发生再多的事情,只要谢告禅能够平平安安,他便不再奢求别的。

    ……他从出生起便被预言成祸星,平生所求无一顺遂,若是将所有的诚心都放在这上面,是否能得到上天些许怜悯,至少应允他这一点愿望?

    谢念深吸了口气,语气坚定道:“等做好后,皇兄一定要戴在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摘下。”

    谢告禅牵起他的手:“好。”

    谢念伸出尾指:“那拉钩。”

    谢告禅没有流露出丝毫觉得幼稚的意思,同样伸出尾指,与谢念的手勾在一起。

    “我答应念念,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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