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谢念刚皱着眉头喝完汤药,正准备重操护身符大业之时,门外突然传来“叩叩”的声响。
谢念放下手中,转头望向门外:“谁?”
翁子实推门而入, 朝谢念行了一礼:“五殿下, 皇上传召您去政事殿一趟。”
谢念愣了下, 随即皱眉:“传召我?”
翁子实:“是, 太子殿下也在, 没说是什么事情。”
谢念:“还有别人吗?”
翁子实摇头:“没了,只有陛下和太子殿下二人。”
皇帝平日里恨不得将他当成透明人,不管不问,是死是活都毫不过问, 为何今天又会突然传召他?
谢念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眉头皱得愈紧,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那日老太监看向他的眼神。
被发现了?
不,不会, 除了那日在玉寒池稍过放肆了些,其余时候他和谢告禅一直很谨慎,不曾露出过马脚。
况且若是真的被发现了, 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派人来告知,只会更加激进地做出别的举措。
冷静分析过后, 谢念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些许,他将做了一半的护身符推到桌角,站起身道:“走吧。”
孟春时节阳光和熙, 终于将一连下了许多月的阴雨赶走,残雪逐渐消融,朱红宫墙显露出来, 映得天空更加湛蓝。
东宫离政事殿不算远,谢念跟着翁子实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便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的大殿。
翁子实停了下来:“我在外面等候两位殿下。”
谢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止不住泛起的恐慌,踏上台阶,走向殿内。
政事殿大得有些过于空荡了,尤其是殿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皇帝和平常一样坐在上首,谢告禅则坐在下首最近的座椅上,谢念极不明显地暼了一眼,而后迅速收回目光,盯着地面行礼:“父皇万安。”
声音自上方传来:“抬起头来。”
谢念闭了闭眼。他稳住心绪,依言抬起手头,只是目光仍旧落在地砖上,没有和皇帝对上视线。
皇帝目光冷硬如鹰,毫不留情地打量着谢念。
谢念身形虽瘦弱,脊背却挺拔,静静接受着皇帝的审视,一动不动。
谢告禅望着他,手指略微蜷缩。
不知过了有多久,这种骇人的死寂才被打破,皇帝语气淡淡,听不出其中喜怒:“你和惠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这么多孩子里,只有谢念长得不像他。身量不似其余几位皇子高,骨架也显得纤细,无论是露出的手腕还是脖颈,都看起来脆弱易折。
但他知道谢念是什么样的人。
和惠妃一样,看起来纤薄,脆弱,实际是一把极锋锐的利刃。雪亮无垠,稍不注意,便会在人身上刺出殷红的血珠。
谢念仍旧垂着眼,声音很轻:“父皇召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皇帝定定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先坐下。”半晌,皇帝才开口。
“是。”谢念应声,走到谢告禅身边的位置坐下。
他目视前方,避免和谢告禅对上视线。
“朕之前将你赐婚给探花郎,又因为是密旨,除几个内侍外并无人知晓。如今探花郎因受贿下狱,那几个内侍也已经被朕赐死……”
皇帝有一搭没一搭敲着龙椅,语气淡淡:“你也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没想过恢复皇子身份,娶妃立府吗?”
谢念千算万算,没想过皇帝会用这件事当切入点。
他心中升起一丝疑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用恭敬柔顺的语气回答道:“儿臣恶积祸盈,虽无罪罚,然而无形之罪也已积攒数年,至今尚未偿还清。”
“罪人之身,又何来恢复皇子身份一说?父皇仁慈,将儿臣抚至及冠之年,儿臣已心生感激,不敢再强求其他。”
谢念坐得笔直,只是头依然很低,露出半截折弯的脖颈,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眼睫,将大半神情都遮挡了去。
谢告禅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下。
皇帝挑眉看向谢念:“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谢念温声道:“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行,”皇帝向后一靠,语气平淡,“即便你不娶妻立府,你皇兄也耽误不得。”
谢念心狠狠一跳,险些没能控制住表情:“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明示。”
“你在东宫待了几个月了?”
“……三月有余。”
皇帝的目光充满探究,像是试图从谢念的脸上寻出什么蛛丝马迹似的:“一直在东宫?”
谢念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是。”
“即便你们二人是同胞手足,也不该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东宫是什么地方,你心里不清楚吗?”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死死盯着谢念的脸。
谢告禅倏然间开口:“探花郎一事尚未查清,背后主使还逍遥在外,为了保护谢念安危,才将他置于东宫。”
谢念愣怔片刻,转头看向一旁的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平静,与皇帝对上视线。
皇帝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偌大的皇宫,朕难道还保不住一个五皇子?”
谢告禅语气淡淡:“东宫内外有侍卫把守,儿臣只是选择了更保险的做法。”
“你觉得皇宫还不如你的东宫安全?”
“儿臣并无此意。”谢告禅语气平淡。
皇帝被他气得胸膛不住地剧烈起伏,忽而怒喝道:“谢告禅!你还敢嘴硬!”
他顺手将手边茶盏狠狠向地下一扔,发出“当啷”的碎裂震响!
谢念心神一震,身体跟着瑟缩了下,条件反射般看向谢告禅的脸。
刚转过头,他就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只是再想收回目光,就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极快地捕捉到这一眼,面色阴沉得可怕:“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担心他?”
谢念表情慌乱一瞬:“我……”
“你也想狡辩?”
“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皇帝缓缓起身,目光缓缓扫过两人,“还是说,你们已经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皇帝终于撕破了脸,在阴森无光大殿当中,露出自己狰狞而可怖的面孔。
“父皇息怒。”没多犹豫,两人齐齐并肩跪下,声音重叠在一起。
距离不远不近,皇帝却觉得这副景象分外刺眼。
他有些阴晴不定地看着两人,忽而发现事情好像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滑向了不可控制的结局。
“谢告禅,”他语气森冷,“你那日大婚闯进去,只是为了缉拿苏文清?”
话音刚落,谢念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蓦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呼吸逐渐不畅,心跳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谢告禅神色同样变得冷淡起来:“父皇想说什么?”
殿外无人看守,殿内只有他们三人,声音在空荡大殿内回响,渗出一种寂寥而庞大得让人恐慌的氛围。
皇帝死死盯着他:“你说呢?”
两人在无声中眼神数次交锋,谢念渐渐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
不能倒……起码现在不能。
他低下头,竭力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新鲜空气,袖袍下的手死死紧攥,掌心几乎要被掐出血丝。
谢告禅眼角余光扫到谢念苍白的脸,当即皱眉:“怎么了?”
濒死的窒息感逐渐涌了上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般,谢念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连谢告禅说出的话都听不清了。
“谢念!”
谢念听不到了。
谢告禅也不管皇帝到底是在和他打什么哑谜了,当机立断横抱起谢念,便要大步流星朝着殿外走去!
“站住!”皇帝怒斥道。
谢告禅眼底像是淬了冰,令人忍不住心生胆寒。
他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说道:“即便到了现在,你还是要像之前那样拦住我?”
两人相对而立,相似的眉眼透露出同样的阴冷,皇帝盯着谢告禅——自己唯一称得上有出息的孩子,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皇帝神情同样阴寒:“是我拦你,还是你先做出了蔑伦悖理之事?”
谢念神智已经变得恍惚,下意识勾上谢告禅的脖子:“皇兄,我好难受……”
谢告禅没再看皇帝的表情,低头握紧了谢念的手,低声道:“皇兄现在就带你去找太医。”
两人若有若无的亲密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刺向了皇帝的太阳穴,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乎让他忍不住一阵恶寒,却又忍不住去反复否认:“你……”
谢告禅极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父皇以为,大哥和皇叔的事还会再发生一次?”
嘶啦——
窗户纸被谢告禅毫不留情地撕破,原本禁忌的,无人敢提起的话题被人骤然挑起,皇帝先是有种有种仿佛五脏六腑被撕裂的震颤,眼中恐慌与愤怒交战,而后没过多久又奇异般冷静下来。
他仔仔细细想了一遍,顺着自己的心意将那一荒诞的猜想彻底否定。
谢告禅主动说出来,自然证明他心里没鬼。
皇帝又扫了眼气息微弱的谢念,眼中没有半分情绪:“滚,别让朕说第二遍。”
谢告禅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殿外日光刺目,谢告禅面色冷硬,抱着谢念大步流星便要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慢着!”
尖利声音自殿外响起,又过了片刻,谢昊宇踏过门槛,朝着皇帝行礼:“父皇,我有要事禀告。”
他扫了眼抱着昏迷谢念的谢告禅后,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嫌恶:“是关于二哥和五弟的。”
第72章
一刻钟前。
“父皇当真是这么说的?那圣旨上写的的确是谢告禅的名字?”谢广玉有些不敢置信, 又问了一遍探子。
探子急忙低下头:“千真万确。属下不敢说半句谎话,还请殿下明察!”
谢广玉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差:“这才什么时候,就急着要把圣旨也写好……”
难道真的活不了几天了?
探子不敢接话,门外忽然传来谢昊宇得意洋洋的声音:“三哥?三哥你在吗?”
也不等谢广玉回答, 谢昊宇便自顾自走进殿内, 左右环视了一圈, 看见谢广玉后咧嘴一笑:“呦, 三哥在啊, 那怎么不搭理我?”
探子见状不对,头更低了,行礼道:“属下先告退了。”
谢广玉冷冷看了他一眼,谢昊宇却浑然不觉般, 饶有兴趣地目送着探子离开后,好奇地询问道:“三哥, 那探子是做什么的?”
谢广玉心情相当糟糕,连一贯的假笑都没挂在脸上, 根本不想回答谢昊宇的蠢话。
他也没招呼谢昊宇坐下,自己坐到了木椅上,一边对着热茶吹气, 一边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厌恶的态度像一盆凉水直直浇上谢昊宇头顶,他笑容差点没能维持住, 想像之前那样干脆掉头就走,又想起自己今日是来和谢广玉炫耀的,忍了下去。
他暗自将脊背挺直, 看起来像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三哥这是什么话?难道是不欢迎我?”
谢广玉正琢磨着该如何调用那些世族势力,见谢昊宇这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样,又冷笑一声。
谢昊宇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他收回得意的神色, 皮笑肉不笑道:“本来今日是想和三哥分享个好消息,看样子,三哥是不太想听啊。”
谢广玉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正眼看向了谢昊宇:“什么好消息?”
谢昊宇:“三哥想知道?”
谢广玉看着他,直觉自己额角青筋都开始狂跳,心中又希冀着圣旨的事是假,于是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强扯出一丝堪称和气的笑容:“四弟别卖关子了。”
谢昊宇这才满意,慢悠悠道:“三哥还记得林将军吗?”
谢广玉皱眉:“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谢昊宇趾高气昂,语气轻蔑道:“三哥竟连这些都不清楚?我已经找到他在哪儿了。”
怕谢广玉听不懂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也就是说,我现在背后虽无世族支持,却是有实打实的军队支撑的。”
他嘴咧的更大了:“三哥,现在我总能跟你站在同一起点了吧?”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谢广玉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遍谢昊宇,像是没听懂他说什么似的,脸上表情相当诡异。
谢昊宇没看到自己想象中的反应,脸上的笑意渐渐减退:“三哥这是什么表情?”
谢广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还当真以为四弟有什么长进,看来是高估四弟了。”
谢昊宇面色僵硬:“你什么意思!?”
谢广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昊宇:“蠢货。”
“还站在同一起点,”他冷“嗤”一声,“父皇传位的圣旨都写好了,你还准备和谁去竞争?”
话音刚落,谢昊宇瞳孔骤缩:“什么……!”
谢广玉看他的眼神中甚至带了一丝怜悯:“四弟,没有别的事了吧?没有就赶紧滚,我对你无话可说。”
谢昊宇脸上每块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抽动,像是受到了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一般,连嘴角都在跟着哆嗦:“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谢广玉彻底没了耐心,“来人,送客!”
一直到侍女太监走到他面前,谢昊宇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忽然,他蓦地抓住了谢广玉的手臂!
谢广玉面色剧变:“你要干什么!”
他死死盯了谢广玉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骤然又放松下去,冷笑道:“传位诏书?那又如何?只要我想,谢告禅不用片刻就会被押入大牢!”
谢广玉震惊:“你失心疯了!?”
“我没疯!”
谢昊宇突然大喊一声,笑得愈发癫狂:“三哥,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等什么!?”谢广玉被他折磨疯了,咬牙切齿道。
“等着在这里坐以待毙!”
——
政事殿内。
谢昊宇的声音太过刺耳,仿佛要刺破他的耳膜似的,硬生生将他原本混沌的神经撕裂成两半。谢念双眼紧闭,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着,额前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下颌滴落到地砖上,洇出一小片汗渍。
谢念头痛欲裂,蜷缩在谢告禅怀中呼吸急促:“皇兄……”
谢告禅紧攥着谢念的手,力气极大,试图让谢念安心:“我知道……我知道,皇兄现在就带你走。”
谢昊宇听到这边的动静,又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二哥先别急。恐怕等我说完以后,五弟和二哥就走不出这扇门了。”
一旁的皇帝率先皱起了眉:“昊宇,你到底准备说什么?”
谢昊宇刚想说什么,眼角余光便瞥见了旁边有所动作的谢告禅。
谢告禅根本没听两人在说什么,他用大氅挡住了谢念颤抖的身体,抱着谢念,箭步流星便朝着殿门的方向走!
谢昊宇见状不对,连忙大喝一声:“拦住他!”
话音落下,两侧的侍卫面面相觑,连剑都没抽出来。
根本无人敢上前拦当今的太子殿下。
谢昊宇看着面前的场景,只觉自己脸上像是被甩了火辣辣的一巴掌,面色瞬间铁青,变得气急败坏起来:“一个两个都聋了吗!?”
谢昊宇暴跳如雷,却依然无人敢动,全部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眼见谢告禅已经踏过门槛,谢昊宇心中愈发着急:过了今天,再抓住谢告禅的错处就难了!
他干脆转头朝着皇帝道:“父皇!我要告发他们二人!”
皇帝死死盯着谢告禅的背影,终于沉了脸:“将他们拦下!”
两侧侍卫终于行动,迅速将谢念谢告禅围住,连一点空隙都没留。
谢告禅当即抽出腰间佩剑,剑刃雪亮如霜,明晃晃映出他淬了冰的眉眼。
“谁要拦孤?”他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在空荡大殿内寂寥回响,让人忍不住心生颤栗,甚至想跪地求饶。
侍卫们心神俱震,一时间忘记了该拦下他们。
皇帝脸色极差:“谢告禅,你想造反吗!?”
谢告禅一手抱着谢念,一手持剑,眉目淬炼如寒冰,冷冷盯着皇帝的脸。
不知为何,一种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恐惧逐渐爬上皇帝心头,那是一种正值年少时期所透露出的无往不利的观念而形成的利刃,是一种过了这个年纪再不会出现的锐气,锋利到让人几乎无法不去退避,甚至想要俯首称臣的畏忌心理。
皇帝脸色冒出几不可察的冷汗来,他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连张嘴发声都有些困难。
过了半晌,他才勉力开口:“……去叫太医。”
侍卫早被那利刃吓破了胆,连忙应声,连滚带爬去请太医了。
太医来得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政事殿,提起药匣子就开始给谢念诊脉,针灸,开药方,熬药,喂药,每件事都相当利索,不过片刻,谢念便有所好转,呼吸渐渐平息下去,而后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梁柱。
谢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政事殿内,记忆重新涌入了脑海当中。
身边依旧萦绕着熟悉的雪松冷香,谢念一转头就能看见谢告禅的脸,但他却一动不敢动,面色“唰”一下重新变得惨白起来。
不……刚才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向旁边人的脸,只能死死盯着地砖,地砖仿佛在不受控制的流动,扭曲,让他头晕目眩。
太医收回诊脉的手:“五殿下心悸突发,臣已经为殿下开好方子,现下已经安然无恙。”
谢告禅极为隐秘地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多谢太医。”
太医行礼:“臣先告退了。”
皇帝脸色冷硬,极为冷漠地看向谢昊宇:“你准备说什么?”
谢昊宇挺直脊梁骨,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而后咧嘴一笑,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
“父皇,我要告发二哥和五弟——”
“他们二人,”他伸出手,指向谢念谢告禅,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早就有了奸情!”
第73章
他的话如同雷霆万钧般在大殿内炸响,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让人战栗的死寂。惊骇之色如潮水般蔓延至每个人的脸上,刹那间无人敢动,沉寂的像是一座座惨白的雕塑。
谢念耳边像是有潮水涌动,所有声响都被隔绝在水流之外, 他嘴唇无声翕动着, 像是遭受了一记重击般, 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谢告禅袖袍下的手青筋暴起, 面色阴沉如水。
皇帝这才猛地一拍桌子, 杯盏震得叮当乱响:“你疯了!”
他厉声怒喝,脸上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在一起。
谢昊宇丝毫不退让:“父皇,我所言句句为真!如有半句虚言,定得天打雷雳, 不得好死!”
“来人!”皇帝高声呼喝,“把四皇子拖下去!”
“父皇!”
谢昊宇“哐当”一声跪了下去, 声音愈发洪亮:“我有证据!”
皇帝死死盯着他,眼中除了滔天的怒气外, 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皇帝在害怕。
谢念垂下头颅,一动不动地盯着地砖,道道无声的目光却如同针扎般, 刺得他后背生疼。
谢告禅的声音自一旁响起,听不出任何喜怒:“四弟, 你的癫疾又犯了。”
“将四皇子带下去,送到太医院诊治。”
谢昊宇猛地抬起头,瞠目欲裂:“我没病!!”
他又迅速转头看向面色灰白的皇帝, 语速极快道:“父皇,他是在污蔑我!”
皇帝脸上每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哆嗦着伸手指了半天, 直到侍卫已经团团围住谢昊宇,才勉力开口:“……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谢昊宇心中大喜,连忙将那天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宫宴那日,儿臣恰好途经玉寒池,忽而发现那废弃许久的亭子里坐着两人。”
“儿臣离得远,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两个人举止极为亲密,甚至其中一人还跨坐在另一人腿上……!”
他音调陡然间拔高,谢念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当儿臣凑近后,便看清了那两人是谁——”
他直直指向谢念谢告禅的方向:“就是他们!我看得千真万确,绝无差错!”
殿内其余人等连头都不敢抬,只敢偷偷进行眼神交流,心中震撼与惊惧并存:四皇子说的话是真是假?
谢念像是被那些目光刺痛了似的,闭了闭眼,嘴唇苍白得可怕。
谢告禅面色不变:“父皇,还要留他在这儿说胡话吗?”
皇帝顺着声音看去,发觉谢告禅眼底平静无波,漆黑瞳孔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海般,连一丝惊澜都未生起。
谢昊宇更急了,连平常根本不转的脑子都灵光了许多:“父皇!儿臣句句属实啊!我要是真想污蔑他,怎么会编出这种一听就天方夜谭的话!”
谢昊宇说着,眼中厌恶更甚:“他们能做出这种祸乱纲常的事,才是真该拖下去,让太医诊治他们!”
他说得倒是有道理,皇帝心中本就摇摇欲坠的天平开始缓缓朝着一边倾斜,滑向未知的深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向谢告禅。
“无稽之谈。”谢告禅语气平静,从始至终连一丝破绽都未泄露。
但谢念却截然不同。他颤抖得厉害,连保持站立都有些困难,双眸失神,像是无机质的琉璃珠般,连半分生气都无。
谢告禅看着他,眉头不自觉蹙紧。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于是将要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许久才垂落下去。
谢昊宇冷哼一声:“是吗?那天在宫宴上,你们两个可是前后脚出去的!要是真你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还需要如此刻意吗!?”
他朝着皇帝行了一礼:“父皇,那日宫宴上应当有记录,可以作证儿臣的话!”
皇帝沉默良久,摆了摆手道:“……去拿过来。”
没过多久,记录的折子便送到了皇帝面前。
随着皇帝打开折子的动作,谢念有些呼吸不畅起来,从脚底升起的刺麻一路延伸向上,流经四肢百骸,直至后脑勺也升起同样的微微刺痛感,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还有什么办法……
他思绪混沌,像是生锈的齿轮般艰难转动着,却找不出一条有用的对策,心中从未如此绝望过。
皇帝视线扫过之后,面色愈发沉郁,像是爆发前的火山般,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殿内陷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当中,无人开口,目光却像是尖锐的针一样,密密麻麻刺在两人身上,空气变得凝滞起来,每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比平常千百倍的力气,才能勉力汲取到一点珍贵的氧气。
死寂当中,忽而有人悄悄向后撤了一步,鞋底与地砖摩擦的声响在死寂殿内空洞回响,几乎成了压垮谢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刺痛感更强烈了。
他双手死死攥成拳,掌心被指尖掐出道道血痕,和原本的伤疤交错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
皇帝终于收起折子,看向一旁始终平静的谢告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告禅语气淡淡:“那日儿臣确实与五弟在宫宴外会面了。”
谢念一颗心陡然沉下去,原本微弱的希望的火苗随着谢告禅的话彻底熄灭,徒留下可怜的灰烬。
谢昊宇笑得放肆:“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二哥终于不打算狡辩了吗!?”
谢告禅看了他一眼:“我与五弟会面后,便出了宫。”
谢昊宇脸上笑容一僵:“什么?”
原本心如死灰的谢念眼睫一颤,抬眼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神色丝毫不变:“五弟脾胃脆弱,太医吩咐平日里不得膳食油腻,宫宴菜肴俱不符合,我便带他去了京城内的一家酒楼。”
“酒楼中同样有记录,父皇大可以去查,看看儿臣所言是否属实。”
皇帝沉吟片刻后,抬手喊人去了谢告禅所说的酒楼去核实。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被无限拉长般,看不到尽头。
谢念本就身体不好,接受不了长时间的站立,他体力开始逐渐不支,闭了闭眼,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谢告禅环视殿内一圈后,朝着谢念低声道:“先坐下。”
谢念片刻后才回神,有些怔怔地看向谢告禅:“可是……”
谢告禅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谢念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选择听从谢告禅的话,坐到了木椅上。
殿内的香燃尽了一根又一根,落下的香灰堆叠在一起,或明或暗的火苗在其中隐隐显现。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将记录的线本递交给皇帝。
皇帝匆匆扫过几眼后,便重新抬起头,看向了谢昊宇。
谢昊宇刚接触到皇帝的目光,便觉有什么不对,急忙开口道:“父皇,我所言句句为真啊!”
皇帝沉沉注视了他许久,倏然间抬手,狠狠将线本摔向了谢昊宇!
线本砸在地上时发出“哐当”的巨大声响,让所有人心中都为之一颤!
“你还敢狡辩!”
声音振聋发聩,怒火几乎要将房顶掀翻,谢昊宇也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忙打开了那本子,上面赫然记录着谢念和谢告禅的名字,甚至连回到宫宴中的时间都能对上。
“怎么会……!”他失声惊惧道。
他那日明明看得一清二楚,那亭子里的就是谢念和谢告禅!
“父皇,您要信儿臣啊!这一定是伪造的,作不得真!”
他膝行着爬上前,试图继续解释,皇帝看着谢昊宇,怒气更甚,狠狠一脚踹上了他肩窝!
谢昊宇在地上连滚好几圈,扬起一地尘土,吃痛喊叫出声。
“疼,疼啊!”
皇帝气得青筋直跳,火冒三丈:“废物东西!来人!把他拉下去!”
谢昊宇面色惊惧:“父皇!!你不能上他们的当啊!!”
“拖下去!!”
侍卫不再犹豫,将地上的谢昊宇硬生生拖起来。
闹剧即将收场,谢念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原本高悬的心也逐渐落回了肚子里。
“陛下请慢!”
一道熟悉声音再次响起,谢念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刺目日光之下,谢天驰推着轮椅,进入大殿当中。
看清是谁后,殿中众人一片哗然。
大皇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脸上没挂着标志性的温和笑容,进来后先看了两人一眼,才对着皇帝道:“草民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一瞬间变得极差:“谁把他放进来的?”
谢天驰回答道:“是四皇子将我带进来的。”
谢昊宇狼狈地站起来,还喘着粗气:“不是让你别出来吗!”
谢天驰摇了摇头:“草民深知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只是草民听见了殿内的动静,知道四殿下正在被污蔑,情急之下,这才出现在殿中。”
谢念死死盯着谢天驰的脸,手条件反射似的朝着袖口一摸,却发现匕首早已不知被他丢在了何处。
谢告禅眉头紧锁,语气阴沉:“你一早就和他串通好了。”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话,”谢天驰语气不紧不慢,“只需你和酒楼串通,不许我为四殿下作证吗?”
他转头朝着皇帝道:“陛下,那家酒楼背后是太子殿下在掌控,陛下一查便知。那份用于证实两人出宫的记录,自然也作不得真。”
谢告禅脸色冷了下去。
“四殿下虽然所言为真,却无实证,恰好草民有。”
“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宅子,东厢房和五殿下的寝殿布置的一模一样……”
他一字一句,字字清晰,让殿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五殿下那日大婚的嫁衣,就藏在东宫里。”
第74章
谢天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草民曾在客栈中见过一次太子殿下与五殿下。当时碰巧路过他们的厢房, 却恰好看见了床榻上交叠的……”
他话未说完,众人脸上神色骤变,窃窃私语浪潮般蔓延开来,一浪高过一浪, 几乎要掀翻房顶。
窥探的目光针扎似的刺向谢念后背, 他状态显然不对劲, 听到谢天驰说的话后瞬间双眸充血, 原本总是苍白的脸色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袖袍下细瘦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扶手捏碎。
“畜生……”谢念脑海中什么都不剩了。唯有杀意越来越清晰,像是把利刃, 要直直穿透他的太阳穴。
第一次见到谢天驰的时候刀就该更快,更锋利, 直接割断他的喉咙,让他这辈子都说不了一句话, 而不是让他今天还能站在这里信口雌黄……
谢念头痛欲裂,撑着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眼前变得模糊, 扭曲,连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告禅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眼底像是淬了冰:“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贱命,深知刚才所说没有确凿证据, ”谢天驰脸上仍旧维持怜悯的模样,“只是眼见为实,草民不得不说。至于真假, 大家心中自有评判,不是吗?”
“眼见为实……”谢念墨发垂落下去,衬得面庞苍白如纸,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哈……”
他冷笑一声,目光死死钉在谢天驰身上:“你敢对着你的皇叔说这句话吗?对着他的在天之灵,让他看看自己悉心教导的,对他怀有不轨之心的皇侄,现在在做什么勾当吗?”
谢天驰一僵,又想起现在殿内还有这么多人,硬生生控制住变得过于难看的表情,勉强道:“五殿下不必借此攻击草民。草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是因为草民曾经……误入歧途过,才会在今天站出来,揭发两位。”
谢告禅语气极冷:“信口雌黄。”
“是与不是,自有陛下评判。”谢天驰转了圈轮椅,面向皇帝,“嫁衣在东宫应当还未来得及销毁,陛下可以派人去一探究竟。”
皇帝刚从巨大的冲击力中回过神,面色灰白可怖:“……不必。”
他声音嘶哑得可怕:“来人!将谢告禅压入大牢,谢念即刻剥夺皇室身份,降为庶民,立即赐死!”
话音刚落,谢告禅猛一转头,瞳孔骤缩:“不可!”
皇帝闻言面色铁青,声音震耳欲聋:“你还敢争辩!”
他倏地一扫,桌面上所有物件都被狠狠甩到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殿中人俱是一颤,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谢告禅目光狠戾,丝毫无惧:“一个因爱慕皇叔不得,反生扭曲之心的废物,竟也敢在此放肆!”
皇帝气极反笑:“放肆!到底是谁在这大殿里放肆!?”
皇帝又猛地看向谢念,指向谢念的手都在哆嗦:“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才会闹到这个地步!你个丧门星,祸害,畜生!”
还没等谢念反应过来,熟悉宽阔背影便已经挡在他身前,隔绝了所有的窥伺,猜忌与恶意。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谢告禅锋利冷寒至极的眉眼,听见熟悉声音一字一句响起:“陛下当真不知,是谁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吗!?”
皇帝胸膛止不住的剧烈起伏,指着谢告禅半晌,只从喉口发出了“嗬嗬”的怪声。
一旁的老太监见势不对,立即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帝:“都愣着干什么!去请太医啊!”
殿内瞬间乱成了一团,喊太医的,找皇后的,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谢念盯着谢告禅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那太子殿下和五殿下怎么办!?”混乱中,不知有谁问了这么一句。
老太监手中拂尘抖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纠结:“……都送进大理寺,压后待审!”
——
即便宫内极力隐瞒,流言还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茶楼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所有人的话头都围绕着一件事展开。
“你们说,那皇室□□之事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有个在皇宫里当值的堂弟,亲眼看见太子和五皇子被送出了皇宫!”
“我弟弟也在大理寺当侍卫,只看见一个人蒙着头被押进了大理寺,认不出来是谁。”
“啧啧……这皇宫里头真是秽乱不堪,这还是被人发现的了,没被发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就光说这太子吧,之前镇守边疆多年,我还真以为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储君,谁知却和自己的弟弟滚到了一张床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畜生不如!”
“那五皇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一开始国师就说他出身不祥,居然还放任他活到现在,这下好了,把大岚的气运都搅和没了!”
“一对奸夫□□,要我说,就该将他们干脆游街示众,每人都啐他们一口去去晦气!”
“……”
此起彼伏的咒骂声盘旋而上,经过每个人或厌恶或猎奇窃笑的脸,带至了更远的,尚未被流言经过的地方。
大理寺内。
谢念被关在了最深处的牢房当中。
牢房阴暗无光,水滴落下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墙角处传来老鼠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谢念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缩在窄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病骨,多日前的牢饭还摆在木栅栏外,发出浓烈的酸腐气息,有一半洒落在地砖上,招来了不少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他身上还穿着那日的衣裳,被押送到大理寺时被刮破不少,破破烂烂挂在身上,阴风一吹,便会顺着钻进去,冷得刺骨。
谢念却懒得动弹。
他双目失神,落点虚无,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被关入大理寺是十天前的事情,或真或假的流言一并发酵,甚嚣尘上,逐渐滑向了一场不受控制的狂欢当中。
这十天里,有不少狱卒会经过他的牢房,有的只是匆匆扫一眼,像是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似的避之不及;有的目光探究,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什么异于常人的东西来:毕竟做出了这档子惊骇世俗的事情,总会有不同寻常之处;还有的眼神下流又恶心,嘴角还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林林总总,荒诞诡谲,不可言喻。
谢念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思绪混沌,仿佛身处云端之间,又或许沉入了灼热地狱当中,连分毫挣扎的力气都无。
他疲倦地阖上眼,眼睫在苍白脸庞上投出淡淡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木栅栏处忽然传来了开锁的清晰声响,和第一天被押进来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谢念眼睫颤了颤,半晌才睁开眼睛。
走廊处火把的光被来人挡得严严实实,他皱眉注视许久,总算看清来人是谁。
看清是谁的一瞬间后,谢念眉头蹙得更紧,眼神冷淡而厌恶:“你还没死?”
苏文清笑了下,不以为意:“托殿下的福,苏某还活着。”
谢念连和他废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再次闭上眼睛,声音沙哑:“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念显得疲倦异常,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因多日未进水连嘴唇都变得惨白起皮,纤细脖颈一路向下,露出的锁骨几乎是紧紧贴着皮肉的,瘦得让人胆战心惊。
苏文清垂眼看着谢念,眼中情绪不明。
“殿下不想见我也是人之常情,”苏文清收起了一贯虚假的温和笑意,神色甚至有些肃穆,“我不知谢天驰是那样的人,更不知他会谋划着做出这种事……”
“苏某若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绝不会生起丝毫合作之心。”
“殿下和太子殿下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也有苏某的一份责任。”
“苏某有罪,还请殿下责罚。”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谢念沉默良久,忽而开口道。
谢念语气嘲讽:“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能阻拦他,阻拦这一切发生?”
“……痴人说梦,”谢念轻嗤一声,“还来这儿做什么,看我笑话吗?你蹲大牢还没蹲够?”
“滚!我不想看到你!”
“殿下别生气……”
“滚!”自从进大牢以外,谢念头次生起剧烈的心情起伏,呼吸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苏文清没动,定定盯了谢念有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再次开口道:“殿下,我知道您不喜欢我。”
“但我今日来并非是为了嘲讽,挖苦,更不是为了可怜您。”
“苏某今日前来,是来告知殿下有关太子殿下的消息的。”
“太子殿下”四个字甫一出口,谢念脸色即刻就变了,他猛地抬头,和苏文清四目相对。
“他现在怎么样?”
“……太子殿下托我来告知您,他没事,”苏文清看着病骨支离的谢念,“他要您不论发生什么,都先保证自己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一切的希望。”
第75章
谢念怔怔看着苏文清, 撑在木板床上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筋凸起,极不明显地颤抖着:“可明明,明明是因为我,才会发生这一切……”
如果不是因为他非要逼迫谢告禅承认心意, 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如果当初他没在玉寒池和谢告禅相遇, 是不是也不至于害他皇兄至此?
最不该活下去的就是他。
从出生起那一刻就萦绕的恐慌像是丝丝缕缕的黑雾般, 再次涌上心头:他难道真的如国师所说, 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星吗?
思绪逐渐缠绕成一团, 谢念被束缚在自己织就的网中,可呼救的人如今不在他身边,可挣扎的余地越来越小,他几乎有种自己马上要窒息的错觉。
苏文清见状不对, 脸色瞬间变了:“五殿下!”
谢念呼吸止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类似“嗬嗬”的气鸣音, 他极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文清想都没想, 直接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五殿下发病了!!”
谢念根本听不见苏文清说了什么,他耳边模模糊糊,只觉喉口忽地一甜, 而后便是无法克制的剧烈刺痒,谢念猛地一偏头, 呛咳中鲜血倏然喷出,星星点点溅到墙壁上,猩红得刺眼。
门外的狱卒只是奇怪地看了苏文清一眼, 极为漠然地忽略了牢房内的鲜血,而后便收回目光,当做没听见似的继续巡逻。
苏文清气急, 狠狠踹了一脚木栅,灰尘随着抖动纷纷扬扬落下:“听不见吗!?出了人命,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
即便制造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也没人朝着这边来看一眼。
不远处坐着喝酒的狱卒慢悠悠开口:“苏大人,您别白费力气了。”
“总管大人说了,五皇子是死是活全看天命,就算他今日死了,我们也只能等着陛下下令,由陛下处置他的尸体。”
苏文清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一群趋炎附势的狗东西!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在大理寺没受过太子殿下恩惠!现在还坐在这儿说风凉话,就不怕天打雷劈!?”
狱卒脸色变了变:“苏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奉命行事,总不好为了从前的一点小恩小惠将自己的脑袋也丢了吧?还不说太子自己干出这档子丧伦败行……”
“闭上你的嘴。”
声音自牢狱中突兀响起,苏文清回头,骤然与谢念隐匿在阴影中的眼眸四目相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五殿下……”
谢念不知何时停下了咳嗽,他用手背抹去唇角鲜血,一抹殷红醒目而刺眼,长长拖曳至耳边,在苍白面庞的衬托下,犹如刚从地狱中爬出的鬼魅。
他目光死死钉在那狱卒身上,声音极轻,像是一阵风般,吹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我是祸星吗?没听过那些传闻吗?就不怕我真的死在这里,魂魄永锁阴曹地府,生生世世困在牢里,让你们从此生不如死吗?”
狱卒被他不似作假的神情盯得身上发寒,或许从没想过看起来柔弱的五皇子居然是这种脾性,吓得哆哆嗦嗦道:“就,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去找郎中……”
“谁让你找了?”谢念打断他,目光极为专注认真,“我一直在等死,看不见吗?”
“等我死后,我便去找阎王爷评判是非,看看到底是为国为民驻守边疆七年的太子殿下罪孽深重,还是你这等负恩忘义,阿谀谄佞的畜生更该死。”
“别说了!”狱卒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连桌上的酒也不要了,落荒而逃。
脚步声越来越小,苏文清收回目光,看清谢念的惨白面色后更是一惊:“五殿下,你……”
谢念双目紧闭,头靠在冰凉坚硬的墙壁上,脸色苍白,神智却比刚才咳血前清醒许多。
“他还说什么了吗?”
苏文清话语一顿,摇了摇头:“……没有。”
“他现在在哪儿?”
“……”
“说。”谢念偏过头,又低低咳了几声。
苏文清这次犹豫许久,始终没有答话。
谢念眉头紧蹙,强撑着掀起眼睫,看向苏文清:“没听见我说话吗?”
苏文清下意识避开他目光,张嘴半晌,才勉强道:“……太子殿下如今正关在昭狱中,接受审问。”
——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皇帝将金红嫁衣狠狠一扔,双目中怒火重烧。
谢告禅被牢牢捆绑在刑架上,身上皮开肉绽,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交错在一起,旧疤叠新痕,鲜血半干,黏连在衣裳上,轻轻一撕,就会连皮带肉全撕下来。
他垂着头,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话:“是我一人之责,与谢念无关。”
“你还敢狡辩!”皇帝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陛下不信而已。”谢告禅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听不出有任何怨恨的成分在,只是平静得可怕,像是一早就想好了这些措辞一般。
“你让朕怎么信?”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谢告禅的鼻子大骂,“朕从小将你悉心培养,为你请了最好的太傅,为你扫清了朝堂上的障碍,连传位的圣旨都拟好了,你却干出这种蔑伦悖理的事儿来!”
“朕本以为你是所有皇室子弟里心性最为稳当的一个,结果你呢?你却闷不做声整了个大的出来!你要朕怎么信你!”
皇帝胸膛止不住的剧烈起伏着,面色比往常还要灰白,眼瞧着马上又要气晕过去,一旁的老太监急忙拖过把椅子来,扶着皇帝坐下:“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直到坐在椅子上后,皇帝还是没能缓过神来,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强制压下起伏的心绪:“……你现在只剩下一条路。”
“把所有事都推到谢念身上,朕还能保下你一条命。”
所有儿子里,他最看重的就是谢告禅,感情最深的也是谢告禅。
不过是一时走了岔路执迷不悟,如果不是谢念主动引诱,谢告禅怎么会做出这种错事!?
如无必要,他不想亲手了结了谢告禅的性命。
然而谢告禅看向他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陛下还是不信。”
皇帝失望地看着他:“你当真要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
谢告禅定定注视了皇帝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陛下或许忘了,前太子谢天驰同样对皇叔怀有爱慕之心。”
话音刚落,皇帝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谢告禅神色依旧平静,即使身上蚀骨般的疼痛在四肢百骸中游窜,他声音也平稳异常:“我不过是继承了谢氏一族的血脉而已。”
“谢告禅!!!”皇帝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似的,面色一下子扭曲起来,五官全部挤在一起,目光近乎骇人。
谢告禅丝毫无畏,直直对上皇帝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他极像的眼睛,同样的显得阴郁的下三白,同样显得锋锐的上扬眼尾,只是对面人的眼尾已经积起层层褶皱,横七竖八的细纹预兆着年华的流逝。
“臣言尽于此。”
皇帝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好一个言尽于此。”
“拿笔墨来。”
老太监欲言又止:“陛下……”
“从今日起,废去谢告禅的太子之位,转立谢广玉为新的储君,三日后,在政事殿前举行立储大典。”
“至于谢念谢告禅二人,三日之后,静候发落!”——
作者有话说:是he,不用担心。
第76章
三日后。
天穹碧蓝, 日光晴朗刺目,几乎要将人的眼睛烧穿。
谢昊宇面色阴沉如水,死死盯着不远处正穿衣戴冠的谢广玉。
无数侍女团团围着谢广玉,替他穿衣, 系带, 挂好琳琳琅琅的配饰, 一切都井然有序而无声地进行着, 带着某种特有的肃穆感, 将风光满面的谢广玉和其余人等无形中间隔开来。
谢广玉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笑容满面春风:“四弟,怎么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举行立储大典了, 四弟还不准备换衣服吗?”
谢广玉双手向上抬了抬,一旁的侍女立即替他系好玉佩, 低着头小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谢广玉笑容扩大:“四弟, 要孤再等等你吗?”
“行了,三哥,别装了, 这儿没别人。”谢昊宇冷笑一声,眼神阴冷, 如果目光能够化为实质,恐怕谢广玉已经死了千百回了。
谢广玉丝毫没听进去,唇角的弧度扩大:“四弟这说的是什么话?说起来, 四弟那天来找孤,竟是想给孤一个惊喜吗?”
“若不是四弟主动揭穿了那两人,恐怕孤都不会接到立储的圣旨。”
“四弟可有什么想要的?孤都可以满足你。”
谢昊宇面目更加扭曲, 脸色铁青,后槽牙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生寒的声音,半晌才从牙缝里憋出来一句:“你少在这儿耀武扬威……”
谢广玉眼中笑意不减:“有吗?啊,时间快到了,四弟记得早点收拾,孤要先行一步。”
说着,谢广玉在人群的簇拥之下走出了殿门,只留给谢昊宇一个背影。
谢昊宇目光像是钉在了谢广玉背后似的,直到那背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小黑点后,才将视线转回到自己紧握的双拳上。
不……绝不能让谢广玉这么好过……
——
地牢阴暗潮湿,谢念半蜷着,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雪,即使在睡梦里手指还在不断地痉挛,抽搐,大汗淋漓中浸湿了身下冷硬的床板,洇晕出大片大片的汗渍。
“喂,喂!醒醒!该吃饭了!”
木栏处传来剧烈的碰撞声响,狱卒不耐烦地又猛踹两脚,手里端的馊饭都跟着晃荡出不少。
在神智浮沉间,谢念似乎听见了不远处隐约传来的声响,却没有力气睁开眼,干脆任由自己滑落到不可见的黑雾里,静静等待聒噪的动静自行消退。
可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狱卒久久都没有离开,甚至动静更大了,慌乱呼喊着旁人过来。
谢念总算意识到不对,勉强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只能看见狱卒正大声呼喊着什么。
“……喊什么?”
狱卒眼角余光看见谢念摇摇晃晃坐起身,又确认谢念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死了的样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妈的,刚才喊你你怎么没反应?老子还以为你死了!”
谢念头痛欲裂,手撑着额头半晌,才感觉那种仿佛要将他大脑刺穿的痛楚有所减轻。
狱卒见他不答话,又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仔细观察谢念的脸色:“喂,你没事儿吧?”
谢念浓黑眼睫被汗水浸湿,抬眼看人时呈现出某种渗人般的熠烁:“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瘦骨嶙峋,衣衫之下蝴蝶骨清晰突起,明明看起来脆弱,易折,不堪一击,却莫名让人觉得即便有天骨刺刺穿了单薄衣衫,那骨刺也必定是锋利尖锐的,能够直直指向每个人的咽喉。
狱卒被他看得心里一抖,下意识了避开目光,低下头后才想起谢念才是那个阶下囚,又抬起头,趾高气昂道:“叫你吃饭听不见吗!?怎么,做出和太子私通的事儿之后终于知道廉耻了?不想活了?准备活活饿死自己?”
他将馒头喂狗似的一扔,馒头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而后精准砸到了谢念身上,顺着滚下来,骨碌碌落到地上,沾满了泥泞和灰尘。
“就算想死,也不能死在今天!赶紧吃!吃完赶紧滚出来,陛下说了,今天你和谢告禅都得参加大典!”
谢念猛地一抬头:“出去?谢告禅呢?他今天是不是也会被放出来?”
狱卒大抵没想到谢念会是这个反应,先是一愣,而后眼中明明白白闪过一丝嫌恶:“真恶心,你们这些皇室中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讲,真不知道陛下怎么还让你们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谢念死死盯着他:“我在问你。”
狱卒猝不及防,和谢念对上视线,背后再次升起彻骨的凉意,连带着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你聋了吗!?都说了谢告禅也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谢念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他闭了闭眼,几不可察地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谢告禅也在。
他心里像是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力量般,将一连多日以来的沉寂无望都下压回去,甚至觉得身上的力气都逐渐恢复了。
谢念垂眼,目光落在地上那两个脏污的馒头上。
过了半晌,他手指轻微动了下,而后极为艰难地弯下腰,将那两个馒头捡起。
撕掉表面那层皮后,谢念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馒头不知放了有多少天,冷硬干涩,在口腔中弥散出一股让人恶心作呕的酸气。
谢念平生最恨这种噎人干巴的食物,会让他产生自己呼吸又开始不畅的错觉。
谢告禅知道这一点,所以谢念的膳食中从不会出现各类糕点,更多的是各种精致易消化的,即便如此,他对用膳一事也兴致缺缺,经常是谢告禅连哄带骗,才能让他多吃那么一点。
口中馒头口感让人作呕,谢念这次却一口都没吐出去。
他慢慢地,极为认真地咽了下去,努力抑制住想吐出来的心情,将两个馒头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后,谢念便站起身。
“我吃完了。带我出去。”
狱卒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实在怕了谢念看他的眼神,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最后像是感到晦气般在地上“啐”了口唾沫:“赶紧滚出来!今天可是三皇子的立储大典,要是耽误了,你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谢念置若罔闻,任凭狱卒怎么骂骂咧咧,都全然当做耳旁风,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
他马上能见到谢告禅了。
大理寺离皇宫不算近,马车行驶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之久,才停在了巍峨耸立的高大宫墙之下。
谢念蒙着眼,被粗暴赶下马车,双手被锁在身后,跌跌撞撞走进了皇宫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押着他的人总算停下步伐,黑布被人猛地扯下,刺目日光毫不留情地直射在谢念眼皮上,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良久过后才适应了过于强烈的光线,缓缓睁开了双眼。
视线模糊发白了有一阵,谢念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谢告禅正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双手同样被背在身后,脸上身上,所有皮肤裸露出来的地方全都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人不禁寒栗。
谢念不禁失声:“皇兄!”
他有些不管不顾地想要挣脱束缚,拼命想要靠近谢告禅,想去看那些伤口,却被身后的狱卒死死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告禅眼还被蒙着,闻言顿了下:“念念?”
这么多天以来,谢念头次爆发出强烈的情绪。
“放开我!”
狱卒被吓了一跳,呆愣在原地,不敢松开。
“放开他。”
声音自头顶响起,谢念咬着牙抬头,和手握拂尘的老太监对上视线。
老太监长叹一声:“放开他们。有什么事,由我一力担责。”
皇帝身边的人都发话了,狱卒也不敢不从,依言松开了手。
谢念立即飞奔到谢告禅面前,颤抖着解开谢告禅眼上的黑布,声音带着哭腔:“皇兄,皇兄……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告禅垂眸看着他,半晌伸出手,擦去他眼尾欲坠不落的泪:“……怎么还哭了?”
他声音沙哑,眼下还带着浓重的黑青,和往常那个总是沉稳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谢念哭得更凶了。
谢告禅看着他,忽而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害怕吗?”
谢念用力摇了摇头,伸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
谢告禅继续道:“念念乖。再过一刻钟之后,大典开始,等到皇帝给谢广玉带上冠冕,念念跟着老太监从政事殿的密道中出去,而后从东南角的小径出去,记得吗?小时候我带你从那里出去过。”
谢念敏锐察觉到有哪里不对,隔着水雾看向谢告禅,语气迫切:“那皇兄呢,皇兄怎么出来?”
谢告禅一瞬不眨地定定注视着谢念,视线深可及骨,像是要将谢念面庞寸寸烙印下来般,连片刻都不肯放过。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等到大典结束之后,你在宫外等我。”
“真的?”谢念犹疑不定地看着他。
“皇兄骗过你吗?”
老太监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二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若是见不到皇兄,我一辈子都不原谅皇兄。”谢念点了点头,极为认真道。
谢告禅笑了:“好。”
大典上人头攒动,谢告禅和谢念二人在一处不知名的角落中并肩而立,谢念心中总升起一阵莫名的惶惶,他想去问谢告禅是不是真的没骗他,然而狱卒已经重新围了上来,他没有问出口的机会。
他只能等,大典礼仪复杂,两侧锣鼓喧天,上方的谢广玉笑容满面,皇帝坐在正中央,神情不明,谢昊宇则是不知所踪。
过了许久,终于进行到皇帝要给谢广玉戴上冠冕之时,老太监随意找了个理由将那些狱卒打发了,准备带着谢念从密道中离开。
谢念心中忽然爆发出猛烈的不确定感,他蓦地回头,看向与他越来越远的谢告禅:“皇兄!”
谢告禅看着他,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谢念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挣脱开老太监,奔向谢告禅:“谢承安!”
谢告禅面色突变:“谢念!”
电光火石之间,谢告禅忽然扑了过来,将谢念一把护在了怀中!
谢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后才听见了迅疾而猛烈的箭矢破空声,他抬起头,发现谢告禅的背上正直直插着一只箭,血漫过布料,浸透了谢告禅的脊背。
谢念声音发颤:“皇兄……”
另一边人群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烽火狼烟弥漫,几乎要突破天际。
谢广玉脸上的笑容定格,目光落在阶下不知何时出现的谢昊宇身上。
谢昊宇身后大军黑压压一片,每个人都五官深邃,与大岚人截然不同——是边境诸国之人特有的容貌。
第77章
谢广玉头顶的冠冕在阳光下还反射着细碎的金光, 他的脸色却灰白一片,不可置信地盯着谢昊宇:“你怎么会……”
谢昊宇笑得更加猖狂,声音响彻鲜血飞溅的政事殿前:“谢广玉!你现在跪下向我求饶,抽自己几个嘴巴, 承认自己之前说的都是错的, 我便大人有大量, 不计前嫌, 继位后赏你个亲王当当!”
谢广玉脸上每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想要拔出腰间佩剑,却发现那金碧辉煌的剑鞘只是个装饰,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只拔出来半截残缺剑柄。
他气得更厉害了, 浑身都在颤抖:“畜生……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谢昊宇大权在握,笑容愈发放肆, 根本不把谢广玉的话放在眼里:“三哥,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簌——!
破空声倏然响起, 一只冷箭穿过人群的尖叫与哭喊,直直刺向谢广玉的咽喉!
变故发生的太快,没人知道那只冷箭是谁射出的。
“等等!”谢昊宇瞳孔骤缩。
然而已经迟了。
谢广玉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冰凉箭头已经斜斜贯穿了他的脖子,他想张开嘴说什么, 嘴边却开始咕噜咕噜冒出血沫,血沫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下半张脸全部染红。
一旁的皇帝双目通红, 怒吼出声:“都愣着干什么!打啊!”
被吓傻的侍卫们总算醒悟过来,纷纷拔剑,朝着异国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谢广玉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 却只是徒劳,冒出的血沫越来越多,可供呼吸的空间被不断缩减,他发出“嗬嗬”的骇人声响,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在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谢昊宇。
谢昊宇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嘭——
他颓然倒地,荡起一地尘土,纷纷扬扬落在了明黄色的朝服上。
谢昊宇看着面前失控的情形,神情呆滞,脸上笑容不复,双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不,怎么会这样……不应该的……”
一旁的异国首领收回手中弓弩,怪异的语调中透露着轻蔑:“三皇子,你现在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皇储之争中,总会有人死在路上吗?”
“谁让你杀他的!”谢昊宇嘶声大吼,“我是大岚未来的国君!!他的生死该由我来处置!!你们凭什么杀他!!”
首领身量极高,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昊宇,神情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在勾心斗角的皇族里,居然会有三皇子这么天真的人。”
谢昊宇死死盯着他,而后忽然意识到什么时候,眼睛因恐惧而不自觉瞪大,后背升起刺骨般的寒意:“你什么意思!?”
首领回头,朝着身后黑压压的大军大吼一声,陌生而怪异的语调盘旋在军队上空,个头高大的异国人们齐刷刷抽出弓箭与大刀,嘶吼着冲了出去!
“停下!!!我让你们停下!!!”
“活捉当朝皇帝,把这个废物带走,”首领丝毫没将谢昊宇放在眼里,转头面向军师交代,“……最重要的是,找见谢告禅。”
“这些人不足为惧,只有谢告禅,才是最大的威胁。”
“一旦找到,立刻斩杀。”
——
烽火漫天,尖叫声和哭喊声不绝于耳,谢念被谢告禅死死拉着手,跌跌撞撞朝着密道出口狂奔。
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谢念双腿如铅般沉重,他逐渐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在奔跑中呼吸声变得痛苦而短促。
谢告禅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停下来,半跪在地上:“上来!”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无限放大,兵器碰撞的声响震耳欲聋,容不得他犹豫,宽阔脊背已经映在眼前,谢念一咬牙,上前环住谢告禅脖颈!
即便背上背了一个人,谢告禅的速度也没有被影响半分,凌冽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在耳边呼啸而过,谢念抱得更紧,生怕在剧烈颠簸之中被甩下去。
密道岔路口极多,密密麻麻分布着,谢告禅在岔路中迅疾穿梭,左拐右拐间将身后的追兵甩去大半,又过了没多久,眼前总算出现刺目的光亮。
谢念心跳还在狂跳,没能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双手还僵硬地环在谢告禅脖颈上,忘记了松开。
谢告禅停下脚步,将谢念放了下来,伸手试了试谢念的鼻息。
呼吸紊乱而急促,和发病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他不自觉眉头紧锁:“找个地方躲好,等我带药回来。”
话音刚落,他转身便要走,谢念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谢告禅的手臂:“别走!我没事,真的没事……歇会儿就好。”
谢念仰头,眼中还有些惊魂未定:“皇兄你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呢?”
谢告禅没回答他的话:“尚坚白和尚非玄应当就在这附近,我带你去找他们,和他们走,路上会更安全。”
谢念看着谢告禅,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丝丝缕缕的恐慌,像是无形的黑洞一般,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谢告禅一顿,垂眸看向谢念。
谢念面色苍白如纸,墨发散乱在身后,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宫中大乱,倘若现在不应战,不过一刻钟大岚便会彻底灭亡。”
“可……”
他才刚刚见到他皇兄,连一刻钟都不到。
谢告禅知道谢念心里在想什么,略微俯下身,伸手替他将碎发压回耳后。
“不必担心,”谢告禅低声道,“边疆七年,那些人从未在我手中赢得一场胜仗。”
谢念怔怔望着他,眼角不知何时蹭上了一点灰。
谢告禅指尖抚过他眼尾,极轻,极痒,谢念却没躲开。
“皇兄保证,等到皇宫中安定下来,一定去找你。”
谢告禅的平静目光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即便谢念心中再不情愿,再害怕,最后都会鬼使神差般点点头。
谢念闭了闭眼,紧攥的双拳不自觉松开,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尽数压了回去。
他伸出小指,目光固执而专注:“拉钩。”
谢告禅看着谢念,同样伸出尾指,勾上谢念纤细尾指:“拉钩。”
……
正如谢告禅所说,尚坚白与尚非玄就在这附近,看清两人后,尚坚白险些喊出声:“殿——”
尚非玄反应极快,一把捂住尚坚白的嘴:“闭嘴!你不怕把追兵喊来吗!”
尚坚白险些被自己亲弟弟给捂死,脸色涨红,胡乱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知道了。
尚非玄没空搭理他,干脆松手后,转头看向谢念。
他快速而低声道:“殿下和我走,我带您去个安全的地方。”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旁边的尚坚白已经迫不及待问了起来。
“殿下,翁子实呢?我们要去牢里找他吗?”
“他已经趁着骚动逃出大牢,正调度兵马过来支援,”谢告禅看了尚坚白一眼,“剑呢?”
尚坚白大脑都被尚非玄捂缺氧了,反应慢了半拍,而后才想起谢告禅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一拍脑袋,毫不犹豫将尚非玄的佩剑拿了过来:“殿下先凑合用这个。”
谢告禅接过剑:“走。”
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缩成一个小黑点后,谢念才收回目光,朝着尚非玄点了点头:“走吧。”
尚非玄所说的地方确实极为隐蔽,藏身于皇宫脚下的一小块杂草丛后,杂草后则是大片光滑冷硬的石壁,尚非玄在上面摸索了半天,向下一摁,石壁便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院子很小,厢房也只有两个,大约能容下三四人居住的样子。
尚非玄一边朝里走,一边朝谢念介绍:“后院有条通往皇宫的密道,只能从院子里进,从皇宫是进不来这里的。”
“殿下先在此处休憩,等太子殿下平定战乱后,便会来找咱们。”
谢念找了个木凳坐下,待在角落里,没吭声。
尚非玄试图找话题:“殿下饿吗?我记得这儿还有些余粮,我去找找。”
谢念沉默地摇了摇头。
尚非玄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
谢念长久地盯着地面,眼神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尚非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同样找了个木凳后,在谢念身边坐下。
“殿下在想什么?”
谢念没回答他。
尚非玄便开始自顾自说起来:“我也很担心尚坚白。”
谢念耳朵微微一动,良久后略微侧过脸,望向尚非玄。
“他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又笨,说话经常得罪别人,在军营里老是遭人排挤,若不是太子殿下的赏识,或许也走不到今天这步。”
“要是武艺特别高超也罢,可他偏是个战场上不长眼的,要不是太子殿下替他挡过好几次箭,说不准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是吗。”谢念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进去尚非玄说了什么。
“殿下其实也在担心太子殿下吧?”尚非玄忽然毫无预兆地话题一转。
“……”谢念心跳骤然停了片刻,而后垂下眼,轻声道,“嗯。”
尚非玄本想拍拍谢念的肩膀告诉他没事,可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了半空,最后只是轻轻落在了谢念的肩上。
“没关系,不会出事的。”
他笑了下:“殿下没在边疆待过,不知道太子殿下有多厉害。”
“对上那些异国人的时候,太子殿下可是从来没输过。”
“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皇宫里的战乱什么时候会被平定下来?”
“我赌今晚。”尚非玄笑道。
第78章
夜色即将降临时, 皇宫的惨叫声与哭泣声仍旧不绝于耳,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谢念一连在大牢中被关了许多日,早就瘦得病骨支离,突起的肩胛骨甚至能将单薄衣衫顶起, 只是看一眼, 便觉触目惊心。
左右没有别的事能做, 尚非玄干脆把藏在院中的余粮找了出来, 劈柴, 生火,烧水,将菜叶子掰开,扔进去, 咕嘟咕嘟煮沸。
确认锅里的食物都熟了之后,尚非玄将蒙尘的瓷碗拿出来洗干净, 舀了一碗后走到谢念面前。
“殿下,吃点儿吧。”尚非玄劝他。
谢念脑子里一团乱麻, 曲着双膝坐在台阶前,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双目放空, 对尚非玄的话毫无反应。
尚非玄见状,换了个思路继续劝:“殿下, 您还要等到晚上太子殿下回来呢,要是不吃点儿,怎么撑得住?”
只有提到“太子殿下”时, 谢念才会有些微弱的反应。他搭在胳膊上的手指动了下,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现在什么时候了?”
他声音带点哑,不似平常清冽。
尚非玄:“回殿下, 已经戌时。”
谢念看着他:“你真的能保证谢告禅今晚就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谢念显得很认真,一瞬不眨地盯着尚非玄,大有他不回答就要一直问下去的架势。
尚非玄愣了下,而后坚定道:“会的,殿下。”
“您听,”尚非玄伸手指了下低矮院墙外,“现在外面的声音是不是小了很多?”
谢念静静听了有一会儿,侧脸被落下的碎发挡去大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
过了半晌,谢念才扭过头来,伸手道:“给我吧。”
尚非玄连忙将碗递过去,长舒了一口气。
谢念小口小口喝着,虽然眉头紧蹙,却还是一点不剩地全喝了下去。
他放下碗,朝着尚非玄问道:“这次谢昊宇突然发难,你们可曾听到什么风声吗?”
尚非玄神情严肃,摇了摇头:“不,完全不知道。”
“殿下和太子殿下被关入大牢后,我和尚坚白就一直在想该怎么将两位殿下救出来,只是天牢戒备森严,几次努力,最后都无功而返。”
“后来又听到那些传闻……”尚非玄话刚说到一半,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急急刹住,卡了壳般吞吞吐吐,最后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
皇宫中浓黑烽烟顺着风的方向飘向小院上空,全新的,不属于宫内的整齐有序的步伐逐渐显现,将哭泣和叫喊声全压了过去。
院子里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死寂当中。
尚非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怎么哪壶不提开哪壶!?
谢念定定注视着尚非玄,眼神不明。
尚非玄更不敢看他了。
“你也觉得很恶心?”谢念看着他,良久轻声道。
在牢里待得太久,谢念甚至忘了这事儿已经变得人尽皆知。
除了那些将此当做谈资的陌生人之外,身边朝夕相处的人也会在流言四起中得知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本的态度或许也会因此而改变,像倦怠而锋利的刀刃,将过去彻底分割,无法回望。
他已经越过雷池。
话音刚落,尚非玄猛地一抬头,慌忙摆手解释:“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不清楚谢念眼中的情绪是难过还是别的,他只是垂下眼,浓黑长睫将所有心绪都遮挡得干脆。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才好。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
尚非玄懊悔更甚,却又害怕说多错多,张了张嘴,最后又把话全部咽了回去。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不知持续了有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巨石被挪动的“咔嚓”声响,谢念一下子站起来,这才发现夜幕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降临。
巨石被彻底推开,露出熟悉的身影。
谢念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欣喜像是要从喉口溢出来似的,没等谢告禅出声便立即朝着院门处小跑过去,然而刚跑到一半,谢念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停在了和谢告禅距离不远不近的地方。
谢告禅踏过门槛,紧随其后的便是翁子实和尚坚白,还有带着谢望谢希的林安平。
院子里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谢念手指微微蜷缩,没能喊出那句“皇兄”。
谢告禅大步流星,两三步走到了谢念面前,皱着眉伸手去探谢念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冰凉手背贴上来的时候,谢念眼角余光不受控制想要去看那些人的反应,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退后一步,错开了谢告禅的手。
谢念闭了闭眼,不去看谢告禅的目光:“……没有。”
谢告禅眉头皱得更紧,刚想问什么,谢念已经转移了话题:“那些人都被抓住了吗?”
谢告禅盯着他半晌,才开口回答,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皇宫内暂时安全,先离开此地,等回宫后再商议。”
谢念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没和谢告禅对上视线。
回宫的路上沉默异常,没人说话,一直到了东宫后,谢告禅停下来,安排众人的去向。
翁子实主要负责将尚未遇难的大臣召集过来,尚坚白与尚非玄则负责审问那些被活捉的异国人,林安平留下照看两个小孩……
安排妥当后,谢告禅才将目光落在谢念身上。
谢念站在人群最后方,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念。”
谢念冷不丁被点名,思绪瞬间收回,垂下眼轻声道:“在。”
谢告禅先扫了众人一眼:“都下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明白这是和谢念有话说,都相当默契地什么也没问,行礼后退出了东宫。
谢念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念念,过来。”谢告禅放缓了语气。
东宫现在只剩下他们二人,谢念犹豫了下,还是慢慢走到了谢告禅面前。
谢告禅将人拉入自己怀中,贴着谢念的耳廓低声道:“怎么了?”
谢念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下,而后便听见身后极轻微地“嘶”了一声,他浑身一僵,动都不敢动了,半晌才敢开口:“……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在他身后的谢告禅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嗯。”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一瞬间什么狗屁倒灶的世俗伦理都通通被抛之脑后,谢念干脆转过去,有些焦急地问道:“碰到了哪里?我去给皇兄找药……”
谢念刚想起身,腰间便传来一阵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向下一按。
谢念重心不稳,前倾时下意识将手搭到了谢告禅肩膀上,恢复平衡后,抬眼对上了谢告禅平静的眼神。
直到此时,谢念才发现自己正以一个面对面的姿势,直直跨坐在了谢告禅身上。
他看着谢告禅的眼睛,耳尖不受控制般渐渐发红。
第79章
“又瘦了。”谢告禅双手卡在谢念腰胯间, 粗糙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平坦小腹上来回摩挲,像是要一点点勾勒出轮廓般,仔细而轻柔,语气却平静异常, 听不出分毫情欲的意味。
谢念浓黑眼睫下垂发颤, 声音像是浸了水:“……有吗?”
指腹的触感过于明显, 即便隔着一层薄软布料, 他依然能清晰感知到摁在小腹上的力道, 和独属于谢告禅的温度。
“嗯,”谢告禅又伸出手,替谢念将长发重新别至耳后,“头发也长了。”
谢念薄唇微抿, 垂眼望向谢告禅过于平静的眼神,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来:“皇兄……”
谢告禅看着他:“怎么了?”
谢念:“皇兄又要走了吗?”
话音刚落, 谢告禅动作忽而一顿。
谢念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伸手搂住谢告禅脖子, 头埋下去,声音显得有点闷:“我知道的。”
在这种所有人都需要谢告禅的时候,为什么谢告禅会单独将他留下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
他知道的。
他一清二楚。
谢告禅闭了闭眼, 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将怀中谢念抱得更紧:“……知道什么?”
谢告禅声线低哑, 带着点沙。
谢念长睫乖顺而萎靡地垂落下去,遮住了他眼中大半情绪:“内忧外患之际,皇兄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即便今日将那些敌军打退了, 他们也决计不会放弃现下这么好的机会,等到后援赶到之后,一定会再次卷土重来, 尝试进攻大岚。
现在有希望将局势扭转的还有谁呢?
只有谢告禅,谢承安,他的皇兄。
谢念头埋得更低,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发现喉口堵涩得要命,又把话咽了回去。
谢告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东宫也跟着寂静下去,没人来打扰,只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哭泣声。
“在得知谢广玉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后,谢天驰立即将这件事告知了谢昊宇,”谢告禅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别的事,“一直窝藏在谢天驰宅邸中的林将军也终于露面,与两人合作后,主动和异国联络,带领他们攻破了城门。”
谢念愣怔片刻,抬头看向谢告禅:“林将军?不是说他失踪了吗?”
谢告禅:“他没死,是那夜收到谢天驰的信后,伪装自己失踪,连夜赶到京城之后就藏在谢天驰家中,因此翁子实他们也就一直没能找到他。”
谢念眉头微蹙:“他为什么会投奔谢天驰?”
选将领的时候数方势力拉扯,历经了好几个月,就是因为林将军身世清白,在朝中又坚定不站队,皇帝才会选择他。
谢告禅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家中曾受过先帝恩惠。”
谢念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
“只是没人记得这点,以为他是个没有势力纠缠的好棋子,所以皇帝下令后,无一人反对。”
谢天驰正是利用这一点,在信中隐约提及自己有想要为皇叔平反之心,为报恩情,林将军便只身前往,来到了谢天驰的宅邸。
“他没有怀疑过谢天驰的动机吗?”
“没有。谢天驰当初被废,就是因为不顾皇帝的脸色坚持替皇叔求情,这才惹怒了皇帝,将他贬为庶民。”
谢念沉默了下,没再说话。
“这是在他的自戕信里找到的自述,”谢告禅继续道,“谢天驰目前已经失踪,没有带走谢希和谢望。”
谢念立即反应过来:“他肯定还没离开京城。”
谢告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注视着谢念的眼睛,半晌才开口:“念念长大了。”
谢念一怔:“皇兄……”
谢告禅握住谢念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着:“怎么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他语气不明,听不出情绪好坏。
谢念抿唇,心里乱糟糟的,找不出一根可以捋清思绪的线头。
谢告禅接着说道:“敌军只是暂时被打退,逃跑前带走了皇帝和谢昊宇,宫中此刻还姓谢的,只剩下你和我。”
“你要留下,留在宫中,在我回来之前稳住宫中局势,防止更多人因宫中无君而恐慌。”
听谢告禅这么说,谢念更慌乱了:“可是我……”
谁会信服他?他前二十年一直作为不受宠的皇子在生活,从未接触过政事相关的事务,即便有,也只是小时候太傅给谢告禅讲解时迷迷糊糊听过几句,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尚非玄会留下帮你处理朝中事务,你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他。”
“若是还有处理不了的,就寄信给我。”
谢念心中还是隐约有些抗拒,他不明白这种抗拒来源于何处,只是垂着眼,半晌才想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太依赖谢告禅了。
以至于要独自面对时,他下意识就想要寻求谢告禅的帮助,如果谢告禅不在,就会想尽办法逃避。
谢念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将各种纷乱的思绪压了回去。
他已经及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依赖谢告禅。在这种危急存亡之时,他还是想要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皇兄。
“好。”
“但皇兄要答应我一件事。”
谢告禅看向他:“什么?”
谢念眼神执着,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的眼睛:“皇兄必须平安回来。”
谢告禅愣怔片刻。
“如果我哪天等到的是皇兄的噩耗,就立即跳进玉寒池陪葬。”
谢告禅眉头下意识皱起:“谢念。”
“皇兄,”谢念仍旧固执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皇兄不在了,我还留在宫中做什么?不如早点下去和皇兄团聚。”
谢告禅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冷了下去:“难道我当初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某天再重新跳进玉寒池?”
他语气极其冷淡,谢念看着他的眼睛,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下,可又不肯将刚才的话收回,于是避开谢告禅的眼神,不去看他。
“谢念。”谢告禅加重了语气。
谢念不回答。
谢告禅还要再说,殿外传来了熟悉的“叩叩”声。
“太子殿下,那些大臣都到了,正在政事殿等您。”
翁子实站在门外,毕恭毕敬道。
谢念立即从谢告禅身上下来,连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垂眼看着地砖道:“皇兄快去吧,我在这儿等。”
谢告禅定定看着他,半晌没动。
谢念心中愈发忐忑起来。
门外的翁子实一直没听见动静,疑惑起来,又敲了敲门:“太子殿下?您还在吗?”
谢告禅总算站起来,又毫无预兆地强硬拉住了谢念的手,带着他往外走:“一起去。”
谢念略微挣扎了下,没挣脱开,干脆放弃挣扎,任由谢告禅拉着他走。
两人一路无言,快走到政事殿的时候,谢念隐约看见了聚集起来了大臣们,一挣扎,从谢告禅的手心里挣脱出来。
谢告禅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
谢念解释道:“政事殿人太多了。”
即便现在遮遮掩掩已经显得无济于事,他还是留有一丝私心,想要粉饰表面的平静,至少让谢告禅看起来还是那个霁月光风,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
谢告禅没说什么,走在了谢念前面。
政事殿内的血迹还未彻底清洗干净,浓郁的铁锈味儿直冲脑门,大臣们面上惊恐神色还未完全退去,闻着血腥味纷纷干呕起来。
待他们看清走来的是谢告禅后,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纷纷跪地高呼:“太子殿下!”
又看清谢告禅身后的谢念后,大臣们具是诡异的沉默下去,过了片刻后,才有人带头喊了句“五殿下”,喊得稀稀拉拉,不情不愿。
谢念还在发呆,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谢告禅扫了一眼,没让他们站起来。
“谢广玉的尸体在哪儿?”他收回目光,朝着翁子实道。
“回殿下,三殿下的尸首尚未安置好,还在殿外安放着。”
谢告禅闻言走了出去,谢念跟在他后面,身后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起来跟上,还是接着跪下去。
殿外尸体横七竖八叠在一起,有的脸上还带着死前最后的惊恐表情,嘴巴大大张开,眼睛瞪得极大,死不瞑目。
谢广玉的表情和他们一样。
他仰倒在殿前的石阶上,明黄的朝服上沾满了深红的血迹和灰尘,喉咙被利箭贯穿,手还死死捂在脖子上,血自他的指缝中溢出,流淌在地面上,血泊已经干涸,散发出浓郁的铁锈气息。
谢广玉平日脸上总挂着恒定不变的笑意,死前最后定格的表情却充满惊惧,下三白的眼睛瞳孔完全露出,目光冲着天空,带着极为怨毒的意味。
谢念只是看了一眼,便深深刻进了脑海里。
谢告禅垂眼看了有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什么心情?”他忽然问道。
谢念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不知道。”
他本以为自己对谢广玉的死会毫无感触。
然而尸体真真切切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又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二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认识的人死亡。
谢告禅看向他:“再把你要陪葬的话说一遍。”
谢念愣了下:“我……”
“现在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了吗?”谢告禅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清。
谢念垂下眼,盯着面前血迹斑驳的地砖,说不出口了。
“我三日后便动身,届时你留在宫中处理朝务,知道了吗?”
谢念没抬头:“……嗯。”
谢告禅又注视了他良久,半晌开口道:“念念。”
话音落下,谢念总算抬头,有些怔怔地望向谢告禅:“嗯?”
谢告禅低声道:“替皇兄做个护身符吧。”
第80章
这三日里宫中风平浪静到了异常的地步, 没有雪花般的折子,没有频繁前来商讨国事的大臣,谢告禅定时定点上完朝后,剩余时间都和谢念待在一起。
谢念身体本就差得要命, 在牢狱里那几日除了身体上的灾殃外, 更多的是心绪受损, 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那点俱然在牢狱里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只能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调理。
但这次谢告禅不会陪在他身边了。
谢念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像往常那样和谢告禅一同用膳,闲聊,在金色午后借着光线专注地做护身符,在无人问津处安静接吻。
两人相当默契, 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三日后的事情。
直到动身出征的那天,谢念才显得黏人, 跟着谢告禅转来转去,看着侍女太监替谢告禅穿好衣裳, 看着谢告禅用膳,自己却不动筷。
谢告禅只好放下筷箸:“怎么了?”
谢念轻轻摇头:“没事。”
谢告禅看着他:“……过来。”
于是谢念便乖乖过去,坐到了谢告禅腿上。
谢告禅轻声道:“不想我走?”
谢念还是摇头, 半缩在谢告禅怀里,低着头不说话。
就算说不想让谢告禅走, 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熟悉的雪松冷香萦绕在身侧,带着某种安定意味,将谢念心中始终无法挥去的惶恐不安压下些许。
他闭着眼, 极其轻微地长长吐了口气。
不会有事的。
不是说了吗?他皇兄在边疆七载,没人从他手中赢得过一场胜仗,即便是如此的境地之下, 人们仍然相信他能够将敌国打退,就像从前那样。
可是……
谢念开始不受控制地啃咬指尖,指尖传来的微微刺麻感并未缓解这种焦躁情绪,反而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溺毙在其中。
即便他皇兄再厉害,也是凡胎□□,战场上的弓箭又不长眼,万一……
他不敢想下去了。
谢告禅目光落在谢念身上,半晌突然伸出手,握住了谢念已经啃咬发红的手指。
谢念一怔,抬眼看向谢告禅。
谢告禅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谢念的手摁了回去,轻轻捧起他的脸:“当真?”
谢念看着谢告禅,张了张嘴,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将种种顾虑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他垂下眼,低声道:“……只是在想皇兄什么时候回来。”
谢告禅心里某处像是被人揪了下似的,他手指滑进谢念指缝当中,稳稳当当十指相扣在一起,而后开始断断续续亲吻谢念单薄的眼尾,鼻尖,一直到唇角,听见谢念短促而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回绕,手上力道更大。
谢念被亲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略微偏头想要换口气,又被谢告禅捏着下巴重新转回来,接了个绵长而柔软的吻。
“皇兄……”他声音开始发颤。
“嗯,我在。”
他伸手搂上谢告禅的脖子,主动贴近了些,眼尾泛红,像是被打翻的红墨被长长拖曳出一尾:“皇兄一定要回来。”
直至此刻,谢念藏得极好的脆弱才悄然泄露出来一点,连带着声音发颤,手指发抖,眼底被水汽浸湿似的,显得长睫愈发浓黑。
谢告禅顿了下,停下来和谢念四目相对。
良久过后,他轻轻擦去了谢念眼尾的泪。
“这么爱哭,到时候那些大臣为难你该怎么办?”谢告禅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念摇了摇头:“我不在意这些。”
在宫中这些年,他什么话都听过了,就算是那些大臣指着鼻子骂他,他也没什么感觉。
他只害怕谢告禅回不来,像是七年前那样,突然杳无音讯,什么消息也没有,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是好是坏,是声是死,都没有定论。
想到这里,谢念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这次要记得给我写信。”
“会的。”
“一日一次,不能间断,不然我……”
谢念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响。
谢告禅半撑着头看向他:“不然什么。”
谢念抿了抿唇:“……不然我就不给皇兄写了。”
谢告禅大抵没想到谢念会用这个来威胁他,愣怔片刻后,一时哑然:“……不给我写?”
谢念极其认真地点头:“让皇兄也知道没有音讯是什么滋味。”
谢告禅:“……”
他揽着谢念的腰,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不能换个别的法子惩罚皇兄么?”
“战事无常,我不一定每日都能抽出空来。”
假若收不到谢念的信,他也会觉得难熬。
谢念想了想,也许是考虑到条件确实不允许,大发慈悲地放宽了标准:“那最少三日一次。”
谢告禅答应下来:“好。”
谢告禅一向说到做到,谢念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从谢告禅身上下来,从桌案上拿起自己做好的护身符,又重新走过来,认认真真系到谢告禅腰间。
护身符做得极为认真,每处针脚都细密而严谨,上面的花纹和谢念的玉佩一模一样。
“皇兄一定要早点回来。”谢念还是不放心,再次叮嘱道。
“边疆战事稳定后,我便即刻动身回宫。”谢告禅回答道。
谢念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殿下,我们该启程了。”
谢念收回目光,那边谢告禅已经站起身。
过了这扇门,他们便会重新回到各自的身份当中,扮演从未越界的一对手足,直到下次重逢时。
于是谢念主动伸手,轻轻拉住谢告禅的袖袍,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保重。”谢念轻声道。
——
谢念没去送谢告禅,只是站在宫墙高处,眺望着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然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一旁的尚非玄叹了口气:“此去一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谢念没动,目光仍落在谢告禅消失的地方:“你在担心?”
“自然,”尚非玄忧心忡忡,“一方面是不知道尚坚白这个大蠢驴能不能护好自己,另一方面是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能结束。”
“皇帝和四皇子都被掳走了,如今宫里只剩下殿下一个人撑着,臣担心那些老不死的大臣会为难您。”
如今内忧外患,从边境递来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前几日惨遭血洗的京城也尚未恢复生气,别说谢念了,就算是换成在皇位上坐了许多年的皇帝来,也很难将这桩桩件件都做好。
愁死个人。
“谢希谢望呢?”
谢念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尚非玄愣了下,半晌才回答道:“目前跟着林安平一起住,估摸着这个点还没睡醒。”
“殿下要去看他们吗?”
谢念“嗯”了声,拢好衣袍走下石阶:“有话和他们说。”
自从将谢氏兄妹接到皇宫中后,谢念就没去看过他们。直至今日见面,他才发现谢望长高了不少,已经变成了半大少年的模样,沉稳许多,也变得更加沉默,正帮着林安平照看熬药的炉子。
林安平看见谢念后,朝着他挥了挥手:“殿下!您的药已经熬好了。”
谢念走近后坐了下来,没先和谢望谢希说话,而是对着林安平道:“你家中人呢?这次可有伤亡?”
林安平摆了摆手:“没有,他们都没事。现下京城有不少人都请不到郎中,我爹娘和祖父祖母都出去替那些穷苦人看病了,还嫌我技艺不精,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谢念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林安平一面将熬好的汤药舀出来,一面道:“说起来,我还没能谢过太子殿下。若不是太子殿下第一时间派人去保护,或许我现在也不能如此安定地待在宫里了。”
谢念接过药碗,没有第一时间开始喝,而是转头看向一边正在发呆的谢望。
谢念注视半晌,忽而开口道:“谢天驰已经失踪,现下人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
谢望拿着木柴的手一顿,而后头便深深埋了下去:“……对不起。”
谢念看着他,语气平静:“为什么这么说?”
谢望终究是个孩子,在如此庞大的事件前,又怎么能不显露出惶恐呢?
他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和妹妹,或许天驰哥就不会做出这些事情,太子殿下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去边疆打仗……都是我的错,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林安平张了张嘴,本想安慰什么,又觉得坐在这里的人只有他没有资格开口,便又把嘴闭上,无声地搅动药罐里的汤药。
谢希小声啜泣着,没有说话。
尚非玄叹了口气。
谢念小口小口地喝着药,熟悉的酸苦气息再次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半晌,他停下来,语气淡淡道:“和你无关。”
谢望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面色素白如纸的“五殿下”。
谢念没看他,皱着眉将剩下的汤药喝完:“……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谢天驰做出什么也和你无关,战乱也并非因你而起,全揽在自己身上,是以为你能将这些全都解决了么?”
谢望沉默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闭嘴,”谢念打断他,将碗递给林安平,“把你妹妹照顾好,这是你唯一该解决的事。”
谢望一愣,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五殿下……”
林安平接过碗,又将提前准备好的饴糖递给谢念:“殿下,这是太子殿下临走前吩咐的。”
谢念起身的动作一顿,半晌才将饴糖握在手心中,微微攥紧。
“……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