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 朝政并非儿戏,此等大任,并非殿下一力即可承担……”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阶下传来,谢念一动未动, 目光仍旧停留在手指间的信件上。
阶下的大臣说得口干舌燥, 用尽了各种好话规劝, 谢念始终没有反应。
直到大臣实在说不动了, 谢念手指向下一折, 以极为珍贵的态度将那几经周转的脆弱信纸收起后,这才略微抬眼,看向阶下的大臣。
“说完了?”
大臣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浑身一激灵:“说, 说完了。”
说来奇怪,明明谢念是几位皇子中最不像皇帝的, 无论是身形还是气质都比另外几位更加柔弱内敛,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时, 那双眼睛居然呈现出如出一辙的阴郁和冷淡,以至于和他对上目光时,会让人从脊梁骨的地方升起刺骨般的寒意。
谢念不紧不慢地将信件折出一道道折痕, 语气淡淡:“你今日第一个冲上来,就为了说这些?”
大臣立马低下头, 避开谢念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道:“……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还请殿下三思!”
“真心, ”谢念放下信,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真心让你在朝会上日日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将时间全部浪费在我配不配能不能上面,是吗?”
谢念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大臣反而哆嗦得更厉害:“殿下!臣绝无此意啊!只是……”
“你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越多,就有更多人因你耽搁而死,”谢念注视着他,“你又如何承担起这么多人的生死?准备当堂以死谢罪吗?”
大臣面色霎时间变得灰白:“不,臣不是那个意思……”
谢念语气变得厌倦:“那就滚。”
政事殿内倏然安静下去。
大臣不敢再言,倒退着回到人群中间去。
谢念目光重新落在那张信纸上,头也不抬地问:“还有要奏的吗?”
一时间没人说话,谢念也不急,就坐在原位上一边等他们开口,一边看谢告禅寄给他的信。
信上字句寥寥,看起来是抽空写下的,只是大致解释了下边疆的战况危急,或许无法日日给他写信,还叮嘱他要按时喝药,用膳,切记不能任性。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谢念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心中不免升起失望。
就三行。
太敷衍了。
下次要等到信送来都要三日后了,他这几日就只能抱着这三行字过……
谢念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刚想抬手去揉太阳穴,一旁的茶盏顺势被扫下去,摔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裂响。
然而不知怎的,或许阶下的大臣们以为这茶盏代表着某种破罐破摔的意味,各个都升起了极为强烈的危机感,开始挨个汇报起来。
“殿下,连州现下军火告急,可否从国库中拨出一部分来支援连州……”
“通州发了水灾,刚成熟的稻子全被水淹了,不少百姓都没饭吃了……”
“臣怀疑京城内还有隐藏的异国人未被揪出来,申请再派一队的禁军在周遭巡逻……”
此次异国突袭让大岚元气大伤,不光是京城内人员伤亡众多,原先因皇帝沉迷炼丹而积压下的问题也一并爆发出来,现下整个大岚都千疮百孔,想要在一朝一夕间全部恢复,可谓难如登天。
谢念桩桩件件听过去,面上神情始终未变,原本显得惶恐不安的大臣们看见他的表情后,心也莫名跟着安定下来。
“军火交由你全权去处理,连州要多少就批多少,太子殿下就在那里,务必保证连州不会被攻破。”
“先联络通州附近州县的县令,借调多余的粮食,等国库充足后将这部分补足。”
“京城内不必担忧,现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好那些家中遇难的大臣,告知他们这几日可以暂不上朝……”
都安排好后,谢念再次开口:“还有别的吗?”
“……臣还有一事要奏。”
谢念视线顺着声音看过去。
“说。”
那大臣始终低着头,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咬着牙开口道:“殿下,臣有一事想问清楚。”
谢念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信纸,淡淡看着那位低着头的大臣,没说话。
无形的压力逐渐涌了上来,所有人的目光俱然落在了他身上,他连手都在抖,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五殿下和太子殿下当初……到底是被污蔑,还是确有其事?”
政事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谢念手上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一旁站立的尚非玄立即皱眉呵斥:“大胆!你是何居心,当着众人的面问殿下这种问题!?”
不知因为什么,那大臣反而鼓起了勇气,声音洪亮如钟:“微臣只是想问个清楚!”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谢念的脸:“殿下!您不敢回答吗!”
尚非玄当机立断:“来人!将他拖下去!”
两旁侍卫立即冲上来,将那大臣的嘴死死捂住,摁住他挣扎的手脚,连忙拖了下去。
谢念垂眸,没说话。
尚非玄眉头依然皱在一起,看了眼谢念后,转头对着大臣们道:“退朝。殿下身体不适,若有别的事宜就等到明日再说。”
大臣们面面相觑,自然不敢再多言,如潮水般无声退了下去。
直至此刻,谢念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下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手肘撑在桌案上,蹙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今日不知又是谁安插进来的眼线,三番两次在早朝上捣乱……”尚非玄叹了口气,又问道,“殿下,我们要查查是谁做的吗?”
谢念没有回答。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摁着太阳穴,力道之大,连苍白手背上的青筋都跟着突起。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明明他已经被迫和皇兄分离,还只能眼睁睁等着不知何日才能回来的谢告禅,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他的罪孽难道当真比通敌叛国之人还要重吗?
尚非玄有些欲言又止:“殿下……”
“……让我缓一会儿。”谢念声音极轻,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挣脱的痛苦当中一般,将他整个人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念手中还死死攥着那封被揉皱的信,试着深呼吸,想要平复下去心情。
咔嗒——
殿门外传来极微弱的声响,谢念倏然间捕捉到了这抹声响,猛地抬头冷声道:“谁在那儿!?”
声音消失片刻后,一截熟悉的裤脚露了出来——
谢望低着头,站在门槛外,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谢念看了谢望有一会儿,眉头紧锁,对着尚非玄道:“他为什么在这儿?”
尚非玄:“……”他一早就陪着谢念来上早朝了,怎么会知道谢望为什么会在这儿?
尚非玄不知道,但他不能就这么回答谢念,于是转过去,对着谢望和颜悦色道:“谢望殿下,您怎么来这儿了?”
谢望踟蹰着,还是不说话。
谢念看着谢望这副模样,头更疼了,思绪像是跳进了滚烫的岩浆当中被搅成一团,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他声音几不可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把他也拖出去……”
尚非玄大惊失色:“殿下!不可啊!”
谢念听不见尚非玄在说什么了。他好看的眉头紧蹙在一起,面色变得苍白如纸,额角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尚非玄更急了,对着谢望道:“谢望殿下!您有什么话能不能现在直说出来!?”
谢望张了张嘴,有些迟疑道:“我刚才听见有个人说,五殿下和太子殿下……”
尚非玄心狠狠跳了下,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呸!还不如干脆让谢望闭嘴什么都不说呢!
谢念仍旧皱着眉,刺痛像是直直钻进了他的大脑一般,耳膜轰隆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勉强分出一点心神来:“……他刚才说什么?”
尚非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他反应极快,连忙做手势让谢望闭嘴,自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来给林安平传话的,说殿下这几日喝了药也不见好,要再换个方子试试。”
谢念语气烦躁,却还是跟着尚非玄站起身,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换的什么狗屁方子,一副比一副难喝,他开方子之前怎么自己不试一试?”
“林安平也是为了殿下好,等殿下养好身体后,说不准太子殿下也就回来了……”
谢念蹙眉盯着他:“当真?你要是骗我,就和谢望一起拖下去。”
“……臣不敢骗殿下。”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路过谢望时,尚非玄朝着谢望试了个眼色,示意谢望跟在他后头。
谢念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去管,干脆眼不见为净,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等到了东宫,谢念臭着脸把汤药喝完,面无表情地含着饴糖道:“我要去睡觉了,谁都不许打扰。”
尚非玄和林安平对视一眼后,一起低下头:“是。”
谢念没再废话,转身“砰”地将殿门关上了。
合上门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动弹。
谢念只是靠在门扉处,摩挲着腰间冰凉的玉佩,不知玉佩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原本丝丝缕缕的头疼好像也跟着消退了下去。
门外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谢望殿下,以后切记不要再问刚才的问题了,知道吗?”
“我只是想知道是真是假……”
谢念静静听着,这次门外沉默了很久,尚非玄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们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你再去问,无异于火上浇油。”
“就算是为了两位殿下好,也不要再问了。”
话音落下,谢念闭了闭眼。
他靠着门扉,身体逐渐滑落下去。
谢念将头埋到双膝当中,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玉佩。
好想皇兄。
想得要疯掉了。
第82章
又是新的一天。
林安平缩在药罐后面, 不敢直视谢念面无表情的脸:“殿下,我真的是手抖,才不小心加多了水……”
谢念低头,目光落在浓褐色的, 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汤剂上。
汤药咕嘟咕嘟冒着泡, 溢出瓦罐的部分“刺啦”作响, 浓烈的酸苦气息随之散发到了空气当中, 一旁的尚非玄默默挪远了几步, 还捂住了鼻子。
谢念:“……”
他微微偏头,和蹲在药罐后方的林安平四目相对:“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些东西全喝完?”
林安平猛一低头,双手握拳高过头顶:“殿下英明!”
谢念:“…………”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尚非玄:“找不出比他靠谱的太医了吗?”
尚非玄试图解释:“现下我们人手不足, 若是别的太医朝殿下的药里下东西,或许会造成更糟糕的结果。”
“林太医……虽然有时候迷糊了些, 但给殿下开的药方都确实有用。殿下没觉得自己这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吗?”
谢念心想自己现在确实身体好些了,一想到等会儿喝完药还要上朝和那些老不死的吵架, 甚至有力气再骂林安平两句了。
林安平正躲在药罐后面悄悄看他,甫一接触到目光立马就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假装自己是个木雕。
……算了。
和林安平计较个什么劲儿?
谢念几不可查地长叹了口气:“把药给我。”
林安平闻言大喜,赶紧将汤药舀出来, 毕恭毕敬双手奉上:“殿下加油!”
瓷碗被装得满满当当,稍微一晃荡都有可能将汤药撒出去。
谢念:“。”
还是想骂人。
见谢念的脸色越来越臭,尚非玄连忙开始补救, 挑了些他爱听的话说:“再有十日殿下就能停药了,若是太子殿下回来了看见殿下身体大好,定然也会高兴的。”
林安平无声惊叹, 在角落里偷偷给尚非玄竖大拇指。
谢念一顿,没再说什么,皱着眉咕咚咕咚将药喝了个精光。
尚非玄见状,心中宽慰不少:还是搬出来太子殿下有用啊。
林安平在这种时候眼力见倒是好得很,见谢念喝完了,又是端茶又是递饴糖:“殿下漱漱口。”
谢念懒得搭理他,漱完口后,天色已经逐渐亮起。蔚蓝的天穹上点点繁星尚未消失,谢念收回目光,看向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谢望。
谢望比刚见面时个子窜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今早却始终站在药罐旁边一言不发,仿佛有道无形的边界将他和几人分割开来,将他隔绝在了一小片安静无声的天地里。
谢念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而后开口道:“谢望。”
谢望骤然被点名,一下子抬起头来,声音又不大:“……五殿下。”
清晨寒意未减,谢念披上了黑貂绒的大氅,一边系带子一边开口,并未看向谢望:“你眼力如何?”
谢望愣了下:“……还行。”
“平常呢?经常手抖吗?”
谢望:“?”
谢望被问得一头雾水,却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回答:“不抖。”
“行,”谢念站起身,语气平淡,“以后熬药的事情交给你,别让林安平乱碰药罐。”
林安平大喊冤枉:“殿下!我只是初犯……”
“没让你滚就不错了,”谢念打断林安平的高声疾呼,“别得寸进尺。”
林安平默默缩了回去。
他回头看了眼谢望:“我在问你。能做到吗?”
谢望对上他的眼睛,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似的,又尽数咽了回去,最后用力点了点头:“嗯!”
——
走在路上时,尚非玄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殿下人真好。”
谢念闻言蹙眉看向尚非玄:“你又是发什么神经?”
尚非玄笑了下:“殿下不是想让谢望融入进来吗?”
尚非玄也注意到了谢望的格格不入,作为一个孩子,还带着个妹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一群大人打交道,谢望自然是紧张的,情绪也藏得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只是毕竟谢念才是现在的主心骨,他不发话,自己和林安平都没资格凭空去添乱。况且谢念这几日忙得昼夜颠倒,指望他注意到这种小事,实在是为难谢念。
然而谢念还是发现了。并且以他自己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谢氏兄妹接纳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谢念将头转了回去:“再说这种话,你就和林安平打包一起滚蛋。”
尚非玄还想笑,又怕谢念恼羞成怒,硬生生压下嘴角,一脸正经道:“是。”
谢念被戳到心思后烦得很,连自己原本准备要给谢告禅写什么都忘了,就这么揣着一兜子烦躁到了政事殿,看向大臣们的脸色都更差了:“今天还有上来喊我配不配,能不能,诸如此类的废话的吗?”
大臣们也不知是谁触了谢念的霉头,各个噤若寒蝉,即便有那等原本想上去喊出心声的迂腐大臣,见状也后怕似的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谢念扫了他们一眼,而后才开口道:“看来是没有。”
一旁站着的尚非玄立即接话:“可有要上奏要事的?”
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先是不那么要紧的,有的大臣摸着把白胡子颤颤巍巍走上前,低声询问有关祭祀事宜的事项,谢念也没有开口打断,只是一边听一边游神,心想谢告禅的信怎么还没有送来。
等他说完,谢念便随口敷衍过去,毕竟现下大岚的国库连打仗都有些捉襟见肘,哪有余钱去做这些可有可无的事?
而后有人开始上奏各地最近发生的要事,有的是洪灾旱灾,有的是军队人手不足,谢念挨个听过去,眉头不由自主地紧蹙在一起。
他指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沉闷声音在大殿内重重回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人力,财力,兵力,样样都不够用,兵力从这边借调到那边,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大岚文官大多脾气暴躁,说着说着就开始吵起来。
“呸!谁不知道你是个草包!日日流连花柳,上位这么多年以来什么实事儿都没干过!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克扣军饷,真不是个东西!”
“血口喷人!我一心都是为了殿下,为了大岚好!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也不怕哪天遭报应!”
“你个狗日的……”
吵架愈演愈烈,逐渐从口舌之争演变向了肢体冲突,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拉架的拉架,拱火的拱火,大殿内乱成了一锅粥,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谢念头又开始疼了,一挥袖把桌案上的茶盏扫了下去:“吵什么吵!”
清脆碎裂声骤然作响,将大殿内的混乱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扯头花的干架的全都停了下来,众大臣们畏畏缩缩站在原地,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了。
谢念重重揉了揉眉心:他现在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林安平的药有用了。天天和这些老东西打交道,就算死人也得被他们气活。
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当中,谢念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勉强压着火气开口道:“外面打仗还不够,你们在朝廷上还要打……”
谢念目光扫过一圈:“怎么,喜欢打架?那还在这儿干什么?刚好连州还缺士兵,你们现在就过去为国捐躯,我决计不拦着你们。”
谢念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底下大臣却个个都不敢说话了。刚才打架的那几个也悄摸将身上的朝服整理好,生怕谢念来个杀鸡儆猴,真将他们送往边疆去。
这几日相处下来,这些大臣也总算是清楚了谢念的性子。
说废话的一律会被他赶出去,德高望重又年龄大的会勉强耐心听完,然后随口敷衍了事;真正要紧的事上倒是没什么架子,不仅会认真听大臣们商议,即便做出的决策被当面反驳了也不生气,沉稳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刚接触朝政的皇子。
见他们老实下来,谢念才向后一仰,闭上眼朝着尚非玄摆了摆手。
尚非玄连忙开口:“今日先到这儿,退朝!”
出殿时已经接近正午,日光直直洒下来,将路上烘得暖洋洋的,谢念脱下大氅搭在臂弯处,和尚非玄一道慢悠悠地回宫。
宫道两侧种了不少杏树,正是杏花开放的时节,花枝错落穿插,浅红的醉粉的杏花全都簇拥在枝头上,花瓣向后翻卷,桃红花蕊从中吐出,柱头金珠似的点缀其中,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风一吹,杏花便落了满地。
谢念看着,忽而转头道:“今天是……”
尚非玄立即会意,接话道:“太子殿下已动身三日。”
谢念愣怔片刻,而后缓缓将目光收回。
“我知道了。”
——
军营。
油灯中烛火摇曳,晕开了一片昏黄的光。
营帐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寂静随之降临,只能听到将士们此起彼伏的打鼾声,还有偶尔的虫鸣声。
谢告禅坐在桌案前,垂眸看着摆在面前的种种折子。
过了半晌,谢告禅向后一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营帐外传来脚步声,片刻后翁子实掀开帘子,手中还拿着一张略微发皱的信纸:“殿下,五殿下的信寄来了。”
谢告禅睁开眼,转头看向他:“拿过来。”
翁子实走过去,毕恭毕敬递给谢告禅。
谢告禅将桌案上的折子都堆到一边,借着烛火打开了手中的信。
信中空无一字,只放了一朵雪白柔软的杏花。
第83章
定定注视那朵杏花许久后, 谢告禅伸手,指尖拂过雪白柔软的花瓣。
翁子实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后,开口规劝道:“殿下,已经不早了, 您还不休憩吗?”
谢告禅没抬头, 仔细将信件和杏花一道收起, 语气平淡:“嗯。”
“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我们兵力不足, 若是京城的支援还赶不到,只能另寻他法。”
翁子实叹了口气:“唉……对面兵强马壮,想要打赢实属不易。”
前几日规模较小的冲突里都让敌军吃到了甜头,而他们这边却只能节节后退, 眼看着就要退到城门口了,却无计可施, 只能干等着防守。
军粮已经消耗殆尽,或许明日就是最后一场。
是好是坏, 是生是死,都会在明日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翁子实抬头道:“殿下, 需要提前让那些战士们写遗书吗?”
大岚有个传统,无论打仗前胜望是大是小, 都会提前让战士们写好遗书,若是遭遇不测,便会收集起来寄给他们的家里人。
然而这一传统在谢告禅接手后被打破。他所管辖下的军队没有一个会主动在战前写遗书, 皇帝对此很不满,认为谢告禅是破坏了祖宗的规矩,谢告禅只说写遗书会挫败士气, 无论皇帝怎么旁敲侧击,都不曾改变过主意。
果真,话音刚落,谢告禅冷淡的眼神就随之投到了翁子实身上:“遗书?”
他站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俯视着翁子实,眼中情绪不明:“你觉得明日会输?”
明明语气没什么起伏,翁子实背后却凭空窜起一阵寒意,连忙低下头:“属下失言,还请殿下责罚。”
军营内陷入寒冷的寂静。营外虫鸣鸟叫声隐隐约约,衬得营帐内愈发死寂,仿佛空气都被抽干了似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翁子实脖子上像是有千斤重一般,压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谢告禅沉默的时间越长,他心中便更加忐忑。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中的长靴才动了下,逐渐走出了他的视线。
“滚过来。”谢告禅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翁子实硬着头皮走过去,没走几步,抬起头,发现谢告禅已经站在沙盘前。
谢告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看连州附近的地势。
“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翁子实一头雾水,却还是听从谢告禅的命令,伸手指了指两处狭窄山谷所夹的地方:“回殿下,我们目前所处在此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但……对面兵强马壮,兵力更是我们足足两倍,就算再难攻下,他们也不会放弃连州这块地方。”
连州相当于大岚命脉,攻下了连州,便和攻下大岚无异。
谢告禅伸出手:“那这儿呢?”
翁子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连河?”
“对,”谢告禅语气淡淡,“再向后退,就是连河。连河之后,便是连州城。”
翁子实显得忧心忡忡:“是啊,万一没能守住这块峡谷,再要后退,就要退到城门口了。”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谢告禅指关节叩了叩沙盘两侧突起的山谷:“不。如果明日支援未到,峡谷前侧便不能排兵布阵。”
翁子实一愣,没明白其中的关联性。
“支援若到,还有正面一战的机会,支援不到,让再多的士兵和对面硬碰硬也是徒劳无功。”
谢告禅手指向后一滑:“诱敌深入,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下陷阱。”
翁子实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后又很快陷入了困惑当中:“但他们人数众多……怕是陷阱也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反而会激怒他们。”
“目的就是要激怒他们。”谢告禅语气平淡。
“可是——”
“明日再议,”谢告禅打断他,忽而转移了话题,“让你带的琉璃花呢?”
翁子实连忙拿出来:“带了。”
琉璃花珍贵易碎,在昏黄烛火下映射出数种璀璨而绚丽的光彩,将原本透明纯粹的花身染上种种颜色,透出一股动人心魄的美丽来。
琉璃花不易得,整个边疆仅此一朵。
谢告禅扫了眼,没多说什么,转而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信递给翁子实:“嗯,把这个连同信一起送往京城。”
翁子实接过信:“是!”
——
信到的时候谢念没在宫中。
他带着尚非玄谢望一众人等出了宫,马车上挤得满满当当,坐在旁边的尚非玄神色警惕,手一直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时不时还要掀开帘子看看外面有没有可疑之人。
林安平有些好奇:“尚大人,你还会武功啊?”
尚非玄被他问得一愣,片刻后才回答道:“虽说比不上尚坚白,但当半个侍卫还是可以的。”
林安平眼神艳羡:“尚大人真厉害啊,不仅读书读得好,连使剑都会……”
尚非玄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害,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这不也没中举么。”
“还是林太医少年出英才,小小年纪就能进太医院,还能成为五殿下的御用太医……”
“诶呦不敢不敢……”
“林太医你谦虚了……”
两人的声音在狭窄马车里忽高忽低,此起彼伏,聊着聊着什么让人害臊的牛皮都吹出来了,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架势。
窝在角落的谢念眉头紧蹙,半晌终于忍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他们不知道要持续下去多久的相互吹捧。
“说完了没?”
“五殿下聪颖过人,天资卓越……”林安平骤然被打断,脑子还没能转过来,嘴一秃噜皮就开始夸谢念,等他叽里呱啦倒到一半后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于是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直至消失。
谢念冷冷看着他。
林安平心虚地低下头。
“非要出来凑热闹就算了,”谢念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还要在这儿聒噪……”
“想现在就被扔下去?”
“我错了殿下!”林安平反应极快,直到谢念真的能干出来这事儿,连忙低头认错。
尚非玄同样心虚,轻咳两声后不说话了。
“……那就闭嘴。”谢念盯了他半晌,而后才收回目光,再次阖上双眼。
这次没人再吵他,谢念安安稳稳小憩了半刻钟之久,直到马车停下,他才睁开眼睛。
尚非玄先下了马车,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掀开车帘让几人下来。
谢念下去后,先环视了一圈周遭环境,和记忆中的场景重合之后,才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望:“来过这儿么?”
谢望老老实实摇头:“不曾来过。”
此地位于城郊,荒凉偏僻,再加上最近战乱,方圆几里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静悄悄的,寂静到了可怕的程度。
谢念没再说话,领着众人向前走。
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视野中的小巷变得逐渐狭窄幽深起来,谢念顺着记忆继续向前,又过了不久,面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小片墓地。
墓碑空无一字,下方微微隆起的土堆上摆了一束花枝。
枝条枯黑,花朵却还未完全枯萎,挂着几颗晨露,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谢念垂眼看着那朵花:“谢天驰来过这里。”
谢望愣了下,目光随之落在竖着的墓碑上:“这是……”
“按谢天驰的说法来说,这是你爹的衣冠冢,”谢念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他说自己没有资格在墓碑上题字,要等你和谢希长大后再做决定。”
谢望呼吸一滞,袖袍下的双手缓缓攥紧:“……他还活着,对吗。”
“我不清楚,”谢念淡淡扫了他一眼,“敌国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处衣冠冢不一定能被保留下去,所以带你来看一次。”
“如果……如果不是谢天驰,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谢望神情变得痛苦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
谢念垂眸看着他,半晌无言。
尚非玄扭过头,顺带把一边呆愣的林安平也转到了另一边,长叹口气。
过了许久,谢念才缓缓开口:“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恨他讨厌他还是想见他,都是该你自己解决的事。”
“包括为你父亲平反的事,也应该由你来做。”
谢望颤抖着抬起头,看向谢念。
谢念显得尤为平静:“宫中相关记载不多,我没空去做这些,你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都可以问尚非玄。”
“做完这一切之后,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谢望怔怔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走了。”谢念没再看他,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众人显得异常沉默,林安平没再插科打诨,谢念闭目养神,谢望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尚非玄有心想改善气氛,对着面前的情景也有些无力。
过了许久,马车逐渐接近皇宫,外面却传来乱糟糟的声响。
谢念被打扰,忍不住蹙眉:“什么动静?”
“我下去看看。”翁子实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提着剑掀开车帘。
甫一掀开帘子,外面的嘈杂声潮水般涌进了车厢内,连抗议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
“……太子和五皇子连私德都保证不了,现在居然还要掌管整个大岚,这让我们百姓怎么敢相信他们!”
“就是啊!朝廷上的大臣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能捏着鼻子让他们二人继续在朝廷上耀武扬威!”
“连着打了这么多天都没有胜仗,谁知道那太子有没有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啊!”
“滚下台!滚下台!”
声浪越来越高,几乎要冲破皇宫城门。
翁子实见状不对,连忙回头道:“殿下,你先别下去……”
话未说完,谢念置若罔闻,弯着腰下了马车。
马车外日光刺眼夺目,烈日几乎要将人的双目灼瞎。
翁子实瞳孔骤缩:“殿下!”
抗议声还在继续:“太子无德,天怒人怨,合该去死!”
“合该去死!”
谢念转过头,定定注视翁子实半晌后,忽然大步流星走近——
而后伸手,抽出了他的佩剑。
翁子实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血腥气息已经发散到了空气当中——
谢念面前之人轰然倒地。
满场寂然无声。
第84章
死寂过后, 是几乎要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
恐惧和害怕的神色蔓延至每个人的脸上,刺耳的哭喊和尖叫潮水般涌动起来,每个人争先恐后地想要远离地上横躺的尸体,霎时间谢念面前便撤出了一大片空地。
风裹挟着血腥气吹来, 谢念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衣袍翻飞间两侧墨发被吹至耳后, 露出他冰冷到让人忍不住胆颤的眼神。
尚非玄总算反应过来, 三两步冲到了谢念面前, 转头高声大喊:“护驾!”
侍卫亮出雪白利剑,齐刷刷冲了上来,将谢念团团围在中间,防止恐慌的人群伤到他。
谢念只是垂着眼, 剑尖斜斜点地,一瞬不眨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他没认错, 刚才就是这人第一个喊出谢告禅去死的。
那人眼睛瞪得极大,死不瞑目般视线直直冲着天空, 脖颈伤口处喷出不少血,有一部分落在了地上,有一部分落在了谢念身上。
他想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 手指动了下,却没力气抬起来。
尚非玄眼中满是焦急, 不断地看着身后拥挤在一起的人群:“殿下!这儿由我来处理,您先和林安平他们回宫里,我处理完就回去找您!”
谢念微微抬头, 只是看着他,却没回应。
尚非玄咬了咬牙,转头冲着马车的方向大吼:“林安平!”
林安平屁滚尿流跑了下来, 看见谢念手里的剑和地下的尸体后吓得险些昏厥,又被身后的谢望扶了一把,这才没倒下去。
尚非玄继续大吼:“把殿下带回去!快!”
在这种紧要时刻林安平自然不敢掉链子,连忙拉着一动不动的谢念重新上了马车,在侍卫的保护下匆匆驾着马车进入皇宫。
宫内早就乱成了一片,等在政事殿里的大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见谢念一行人后便开始高声疾呼起来。
“殿下!殿下您没事儿吧!?”
“殿下身上怎么还有血!快!快来个人给殿下擦擦!”
“殿下!外面这是怎么了!?我们还能出宫吗?”
“殿下糊涂!怎么能当着百姓的面杀人啊!”
“殿下!连州已经打起来了!我们的支援还没赶到,现在可怎么办!?”
种种嘈杂声在耳边不断回响,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插向了太阳穴,谢念头又开始疼起来,额角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几乎要将他的思绪尽数撕裂。
谢念还握着那把沉重的剑,浑身力气像是被一点点抽干似的,连维持站立都变得有些勉强。
林安平目光担忧:“殿下,你还好吗?要不要先回去……”
谢念闭了闭眼,锋利剑尖“?!”一声插进地面,大臣们倏然闭上了嘴,脸上浮现起恐惧的神色。
他们还不够了解谢念。
以为谢念面冷心软,只要不做错事,谢念便也不会将他们怎么样。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谢念现在的状态,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血溅当场的会不会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耳边嗡嗡的声音总算平息下去,谢念手上青筋暴起,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连州现在战况如何?”谢念声音带点哑,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有人战战兢兢地接话:“回殿下,太子殿下那边尚未传来消息,您看……”
“支援越早越好,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听太子指挥。”
“是……”
“那宫外该如何交代……”
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念头痛欲裂,耳边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交代什么?”谢念抬眼,冷汗已经浸湿了他浓黑的眼睫,“就因为我杀了一个造谣皇兄的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还是有人不死心地开口:“殿下此举才是中了计,此次动乱定然有人在背后指使,就是为了让殿下怒火攻心,做出错误决断……”
谢念一瞬不眨地盯着说话的大臣,一字一句道:“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败坏我的名誉,总好过败坏太子的名誉。”
大臣张了张嘴,一时哑然:“殿下您……”
谢念语气极为冷淡:“既然人人都知我是祸星,还不如干脆就把这件事坐实。”
有脾气不好的大臣当场就忍不住了:“殿下糊涂!这不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招式吗?!您要是名声扫地,这朝内朝外又该如何稳住局势!?”
又有人抱怨道:“这下好了,我们也要跟着挨一顿臭骂了!”
林安平就算平日里再窝囊,听着也生起了火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不是殿下的人在外面拦着,那些个被煽动的人早就闯进宫里来了,哪儿还有你站着说话的份儿!”
原本毫无反应的谢念略微动了下,转头看向一旁的林安平。
林安平气得脸红脖子粗,声音都比以前洪亮了。
倒是稀奇。他头一次见林安平被气成这样。
一旁的林安平还没骂完:“现在觉得被连累了,那就滚啊!现在就滚出去!滚到宫外和那些人说你是无辜的!你敢不敢说这话!”
那个大臣面色一下子变了:“你!”
林安平干脆指着他鼻子开始骂,声音前所未有的大:“你什么你!要不是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在这儿撑着,早在敌国闯进宫的第一天你就死了!还有脸在这儿说风凉话……”
林安平越想越气,撸起袖子就想上去给那大臣两巴掌。
旁边的大臣见状连忙去拦,大殿内霎时变得乱糟糟一片,谢念反倒没有刚才那么头疼了,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开始想别的事。
那边愈演愈烈,在有意无意地推搡中林安平总算接近了那面目丑恶的大臣,刚要伸手去打,殿外倏而传来尖利冗长的声响。
“不好了——!”
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殿内,脸上惊恐神色分毫不掩:“不好了!殿下不好了!!”
谢念微微抬起头,看向太监跪下的方向。
林安平正在气头上,语气极其暴躁:“乱喊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太监“砰!”地一声磕在了冰凉地砖上,在极度恐惧之下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水:“不好了!惠妃她……她快不行了!!!”
话音刚落,殿内大臣们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了谢念身上。
种种目光之中,有惊异有怜悯,然而那目光中更多的,是一种出自于对国师预言的恐惧。
无形的视线像是针扎般刺向脊背,谢念有点茫然地环视一圈,却没能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为什么……怎么会……
林安平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立刻冲着旁边的谢望大喊道:“把陛下带回去!!”
顾不上其他,林安平又一把将地上跪着的太监提溜起来:“走!带我去见惠妃!快!”
——
谢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东宫的了。
他浑浑噩噩,没有进殿,只是坐在殿外长阶上盯着面前纷纷扬扬的杏花树,脑海里一片空白。
期间谢望将熬好的汤药端在了他身边,汤药放凉了,谢望又拿过去加热,反反复复几次,谢念始终没动。
天色逐渐黑了下去,残缺的半弦银月高挂夜幕,黯淡月光可有可无,照得谢念脸色愈发素白,几近透明。
他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浑身上下每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的齿轮,稍稍牵扯一下便会带起钻心的痛。
谢念却无知无觉,只是仍旧执着地,专注地盯着紧闭的宫门。
或许只是他听错了,或许刚才的太监认错了人,或许……
谢念的祈求没被听见,宫门缓缓打开,林安平走了进来。
林安平极为缓慢地,几乎是磨蹭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谢念面前,双拳紧攥,几次张口,话都到了嘴边,又重新咽了回去。
“殿下……”林安平轻声道。
谢念埋下头,不说话了。
林安平坐到了谢念身边,声音极轻:“惠妃娘娘走前没受罪,还说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她很高兴。”
谢念还是没说话。
“……殿下,您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吗?惠妃娘娘明日便要下葬了。”林安平有些不忍,却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谢念指尖死死掐着掌心,连掐出了道道血痕都未曾发觉,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再开口时显得平静异常,甚至没有颤抖。
“……不去。”
“她恨我,死后也决计不想看到我。”
“殿下……”林安平欲言又止。
谢念并未看向林安平,目光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安葬后将她的坟迁出皇陵,她本不该卷进来,死后也应该让她回家。”
他不能让惠妃的孩子死而复生,只能让他们在死后真正团聚,仅此而已。
又过了没一会儿,在宫中万籁俱寂之时,尚非玄回来了,带着谢告禅的信一起。
“这是太子殿下给您的,”尚非玄将那朵琉璃花一并递给谢念,“还有这个。”
琉璃花在如银月色之下光华流转,静谧而美丽。
谢念定定注视许久后,才伸手接过琉璃花。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珍宝那般将琉璃花放在手心,良久后闭上双眼,轻轻将额头抵在了那冰凉而晶莹剔透的花瓣上。
谢承安,谢告禅,他的皇兄,太子哥哥……
到底何时才能回来?
第85章
支援最终还是没能赶到连州。依谢告禅之前所言, 他们在敌军路过的必经之地设下陷阱,山谷两侧只设下几排稻草人用来混淆视线,所有士兵则跟着谢告禅退至连河之后。
连河波涛汹涌,浪花翻卷, 裹挟着黄沙咆哮而下, 奔流向无尽头的远方。
翁子实收回目光, 语气忧心忡忡:“殿下……计划确定可行么?”
对面军队人数是他们的三倍还多, 路上布置的那些陷阱不过是聊胜于无, 并不能阻挡敌军大部队压过来……真正的主战场还是连河。
一旦正面对上,那他们的胜率几近于无。
谢告禅不紧不慢系好腰间的护身符,语气淡淡:“让连城百姓做好准备。”
翁子实心下一沉,明白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战了。或赢或输, 结果都会尘埃落定,再不会改变。
他低头行礼:“是!”
——
惠妃下葬当日, 谢念待在东宫之中没有出去。
他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低泣声,手中还攥着把刻刀, 桌案上的木块刚削出一点形状来,木屑散落在桌面上,还未来得及清理。
尚非玄悄悄探出半个头来, 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时,谢念眼角余光先看见了他, 转头淡淡道:“什么事?”
尚非玄犹豫了下,一只脚踏过门槛,站在门口斟酌着用词:“殿下, 连州那边已经开打了。”
谢念手上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他才再次开口:“支援呢?还是没赶到吗?”
尚非玄摇了摇头:“这几日洪水泛滥,我们的人只能暂缓渡河……”
谢念眉头紧蹙, 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中刻刀,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对面兵强马壮,一旦连州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尚非玄不懂兵法,只能问谢念:“殿下可有什么办法?”
谢念摇了摇头:“……没有办法。”
他放下刻刀,腰间冰凉玉佩带着某种安定意味,谢念将其紧紧攥在手心,试图缓解不断上涌的焦虑:“只能靠谢告禅了。”
尚非玄长叹了口气,试图安慰谢念:“殿下不必忧心,若是太子殿下在前线,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大岚改年号后为数不多的几场胜仗都是谢告禅打出来的,自从谢告禅回宫后,几名派出去的将领再没能在敌国占到过什么便宜。
谢念没答话。
所有人都将希望压在了谢告禅身上,然而他皇兄不过肉体凡胎,要谢告禅凭借一己之力将数万大军打退,又是否过于荒唐?
惠妃逝世之后,一缕淡淡的阴影便在心底开始不受控制地潜滋暗长起来——无论谢念如何拼命想要消灭干净,都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又重新钻出来,像藤蔓那般缠绕在他的思绪中间,无法挣脱。
万一呢?
万一这次出了什么意外呢?
他及冠至今,向上天祈求之事无一如愿,万一这次也……
谢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玉佩上。
他不敢赌。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尚非玄几次开口,安慰的话都在嘴边转了个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也在担心尚坚白。
殿外天光还未完全亮起,模糊的,带着点深蓝的天空中繁星隐隐约约,银月缓缓西坠,太阳只露出半个圆弧,昏黄的光黯淡无垠,尚不能够照亮整个天穹。
殿门被人敲响,林安平端着药走进来:“殿下,这是今日的药。今日喝完后就可以停药了,只要殿下不再咳血,起码这半个月就不用再喝了。”
放在往日里,谢念不说会表现得有多高兴,起码会很小声地松口气,然而今日听见林安平这么说之后,谢念心情也丝毫没有好转。
他没抬头看林安平,只是垂首盯着地砖,良久过后,才哑声开口:“……我知道了。”
林安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悄悄退了出去。
片刻后,谢念手指微动,端起药碗开始喝药。
尚非玄在一旁站着,等谢念喝完后便把饴糖递过去:“殿下,给。”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接过,而是定定注视了尚非玄掌心中的饴糖半晌后,又将目光全然收回:“不用了。”
尚非玄欲言又止:“殿下……”
谢念沉默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着政事殿的方向走去。
——
这次大臣们早早便聚集在了政事殿中,各个神情忧虑,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间或发出一两声叹息,叹息声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让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愈发沉重。
谢念走近政事殿内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大臣们看见谢念后,纷纷停下议论,对着他行礼:“五殿下。”
“五殿下……”
“殿下,连州战事……”
谢念从人群中走过,一直走到了上首后,才停下来。
他转身,扫了众人一眼:“现下战况如何?”
“回禀殿下,从昨夜开始,我们的人便没再传来新的消息。”
口腔中酸苦的药味逐渐蔓延开来,浓郁到几乎让人无法忽视。
谢念闭了闭眼,转头问向另一位大臣:“太子那边呢?也没有新的消息吗?”
大臣面色凝重,摇头道:“……回殿下,没有。太子殿下那边从前日起就和我们的人失去联络,至今未能取得联系。”
谢念心一下子沉下去,袖袍下的手微微攥紧,指关节用力到近乎泛白。
有的大臣年纪尚轻,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动乱,下意识就开始慌张起来:“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
“还没打进来呢,怎么现在就说上风凉话了!”另一人虽这么反驳,语气里却流露出无法遮掩的害怕。
“总要早做打算吧!难不成就要硬生生在这里等死……”
“还有太子殿下在前面顶着呢!现在就开始考虑后路,你就这么不信任太子殿下吗!”
“对面军力是足足我们三倍有余……!就算太子殿下天神下凡,又怎么能比得过——”
“都闭嘴!”谢念忽而厉声道。
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无一人再敢开口,面面相觑后具是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面假装自己是个雕塑。
他掌心已经掐出了道道浅白痕迹,却依然毫无察觉般死死掐着,半晌才勉强平定下来心神:“仗是今早开打的,一时间断了联络也是常事。如有贪生怕死之辈,现在便可以出宫收拾包袱逃亡,我决计不拦。”
他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可若是打赢了后还想再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我也绝不轻饶。”
垂首大臣们具是浑身一抖,不敢再当着谢念的面说些丧气话了。
一直从清晨等到夜幕高高挂起,殿内灯火通明,站在大殿里的大臣们神情更加焦躁了,窃窃私语潮水般蔓延开来,谢念充耳不闻,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枚玉佩,试图缓解焦虑情绪。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谢念这几日本就睡得不好,眼下已经出现淡淡黑青,熬到现在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尚非玄试图规劝道:“殿下,先去歇一会儿吧,这儿有我看着,有什么消息我去喊您。”
谢念每根神经都在漫长的折磨中绷得挺直,眼底布满血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不,我要等……”
“连州来消息了!”
声音如同裂帛破空,霎时间惊动了殿内中每一个人。
谢念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
小太监跌跌撞撞闯进来,脸上表情似笑似哭,手中高高挥舞着一封信。
“赢了,我们打赢了!”
谢念心重重落下去,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
尚非玄喜上眉梢:“殿下!我们打赢了!”
“太好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殿内大臣欢呼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小太监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同样被湮没在了人群的欢呼之中。
“可太子殿下……”
第86章
战胜过后, 四皇子和皇帝毫发无损回到京城,随之运回来的还有谢告禅的尸体。
没有头,手上戴着标志性的玄色手套。
谢念没去辨认尸体,听到这个消息时显得异常平静, 只是关上了殿门, 说自己要休息。
尚非玄得知后, 脸色一下子变了:“你疯了!?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待着!?”
像是一记重锤般, 林安平紧跟着意识到了什么, 霎时间如坠冰窖,说话都在哆嗦:“我还以为,还以为殿下现在不想被打扰……”
“这种时候你也敢信他的话!”尚非玄语气严厉,顾不上解释, 当机立断就要冲向东宫!
林安平急忙跟上:“等等我!”
东宫殿门紧闭,尚非玄大步流星迈上台阶, 抬脚踹了上去!
“哐当!”一声巨响过后,门扉上的灰尘顺着纷纷扬扬落下, 殿门却兀自岿然不动,只露出门后的半截铁锁。
尚非玄大吼:“五殿下!”
林安平快急哭了:“谢念!你别想不开啊!”
尚非玄又狠踹一脚,铁锁被拽得“叮铃哐啷”乱响, 殿内却依然毫无声息,安静得让人不由得恐慌起来。
林安平开始呼叫宫内的太监侍女, 尚非玄还在坚持不懈地踹门,连腿都踹麻了,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谢念!!!”尚非玄真要崩溃了。
太子殿下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 要他照顾好五殿下,如今太子殿下生死不明,要是五殿下也想不开, 他该怎么交代!?
想到这里,尚非玄干脆抽出腰间佩剑,朝着门框狠狠砍了上去!
木质门框当即被砍出一个豁口来,尚非玄再次对准门后挂着的铁锁,拼尽全力向下一砍!
当!
金属碰撞发出巨大声响,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
铁锁剧烈摇晃,却连一点碎屑都没被砍下来,尚非玄见状一咬牙,干脆放弃铁锁,开始朝着旁边的殿门挥舞佩剑,竟是硬生生让他砍出个可供人通过的洞来!
林安平跟着在旁边掰掉刺出来的木板,门洞大开,从边缘能隐约看见谢念衣袍一角。
“五殿下!”尚非玄扔下剑,撑着两侧门框从洞里跳了进去。
林安平急忙跟上,手里还抓着药匣以防万一。
殿中情形和他们预想中的大为不同。
谢念没有悬荡在房梁之上,腕骨处也没有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至整个殿内连把刀都找不出来,平静得一如往常。
谢念只是坐在桌案前,对两人制造出来的动静恍若无觉,专注盯着手中的木雕。
日光顺着窗棂洒下,空气中尘埃漂浮,他眼睫垂着,用刻刀一点点刮去多余的木屑。
尚非玄一下子哑然:“殿下……”
谢念连动都没动,语气淡淡道:“找我什么事?”
一旁的门洞豁然大开,谢念却对此丝毫反应都没有,尚非玄甚至怀疑谢念知不知道面前和他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亦或者是谢念连这些也懒得再知晓。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林安平见谢念这样心里变得七上八下,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我是来给你把脉的。”
“不需要。”
谢念冷淡回绝。
林安平抱着药匣子,站在原地,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措。
尚非玄欲言又止:“……殿下……”
谢念烦不胜烦,终于放下刻刀,掀起眼睫,冷冷看向他们:“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他看起来和之前变得截然不同,冷淡,疏离,像是寒天腊月里结冰三尺的寒池,让人无法靠近。
尚非玄下意识后撤一步,又硬生生停在原地,头次产生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无力感。
还能说什么呢?
但凡提起谢告禅有关的事情,现在对谢念来说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殿下,现在四皇子和皇上刚刚回宫,还有很多事需要您去处理。”
谢念闻言转回头去,语气带着些许不耐:“与我何关?我又不是谢家人,为什么烂摊子都要我收拾?”
尚非玄:“可是……”
“可是什么?”谢念打断他,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谢念不明白这种焦躁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好像失去了某样东西,心中变得空荡无物,他下意识想要去找,一种彻骨的恐惧又阻止他仔细探寻下去,于是谢念只能站在空洞的另一侧,眼睁睁看着空洞变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他不由自主开始啃咬指尖,连牙齿将指尖磨得血肉模糊都无知无觉,更没注意到尚非玄和林安平看他的眼神,只是一遍遍试图用痛楚让自己保持清醒:“你要说的只有这个?没有别的了?”
如果不仔细去听,是听不出谢念现在语气里带着点极不明显的神经质的。
尚非玄心沉了下去,站在原地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太子殿下的相关事宜,还需要您来抉择。”
谢念动作一下子停顿下来。
殿内陷入死寂之中,没人再说话,谢念像是忽然被拧下了发条的木偶,一动不动了。
这种寂静实在太过难熬,每分每秒都仿佛凌迟般一点点钝割,林安平鼻头一酸,开口时有些颤抖:“五殿下……”
谢念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木雕上。
黑洞终于将他整个人全然吞噬,谢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政事殿的,也不记得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的嘴巴张张合合,他连一个字都没听到。
棺椁被摆放在殿中央,谢念远远看了一眼,熟悉的玄色手套半露在外面,他心中没能惊起半点波澜。
怎么会这样呢?
棺椁里躺的明明是他的皇兄,他的心上人。
谢念拼命想要回想他和谢告禅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记忆却在此刻变得混沌不堪,像是宣纸上的墨汁被晕染得模糊不清,短暂如朝露即逝的依恋和温存好像也跟着黑洞一起,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这样呢?
谢念有些茫然地想。
他想不明白,于是就这么问了出来。
尚非玄难得沉默,殿中大臣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谢念走出去,心想如果皇兄在就好了。
如果谢告禅在,一定能解答他的问题。
尚非玄和林安平担心他的安全,便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谢念也不管他们,只是自顾自朝前走着,直到某个甬道的分叉口处,才停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你们回去吧。”
林安平吸了吸鼻子:“殿下,您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一个人待着。”
谢念闻言神情困惑:“为什么?”
林安平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答上来。
谢念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觉得我会自戕?”
林安平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尚非玄试图规劝:“殿下,您先回去休息一晚,有什么事等第二天再说。”
谢念摇了摇头:“我想去玉寒池看看。”
尚非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殿下……!”
“我答应过他不会寻死觅活,”谢念语气平静得要命,“但你们一定要跟下去的话,我就在这里自尽。”
“五殿下!”林安平急了,伸手想去拉住谢念,谢念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别跟着我。”说完这句后,谢念转身便走,再也没看他们一眼。
……
夜晚的风冰冷彻骨,裹挟着寒意席卷至全身,谢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继续朝着玉寒池的方向走去。
玉寒池本就偏僻,周遭一向没什么人,夜色之下,月光如水银泻地,谢念绕着栏杆围起来的地方慢慢走着,寒风一吹,原本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浮现在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从幼时高热到雪中重逢,再到大婚当日,一直到宫中发生动乱,记忆清晰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连谢告禅最后看他的眼神都记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天就是最后一面。
原来赌气写下的空白信件,就是谢告禅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如果那天多写一些,他的皇兄是不是不会带着遗憾死去?如果他听了劝告没有偏要和谢告禅在一起,他的皇兄是不是也不会死在异国他乡,甚至连运回来的尸体都残缺不堪?如果当初他没有被谢告禅救起,那么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谢念摸着冰凉栏杆,心中空荡一片。
如果……如果他现在跳下去,谢告禅还会将他救起吗?
这是一个未知的答案,答案背后的东西却像是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引诱着谢念开始摸索破损残败的栏杆——
找到了。
断裂处始终没有修缮,和几年前一样,缺口处刚好能经一人通过。
夜晚的玉寒池深不见底,谢念向后一仰,姿态犹如飞鸟,落进水中。
扑通——
池水比夜色还要冰冷刺骨,身上的衣袍一下子变得极为沉重,飞鸟的轻盈霎时间消失了,带着他沉沉下坠。
肺中的空气即将要消耗殆尽,濒死般的窒息感再次缠绕上来,谢念耳边变得模糊不清,依稀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人群叫喊的声音,却没听见他想听到的。
……皇兄不要他了吗?
皇兄不要他了。
谢念闭上眼,任由衣袍将他拽向池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过去了很久,同样的落水声在他身边响起,谢念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他游过来。
他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那人到底是谁,然而肺泡中的氧气已经挤压殆尽,他一张口,池水瞬间倒灌,谢念剧烈呛咳起来,鲜血顺着喉口喷发而出,将池水染红——
身影终于靠近,一把抬起谢念的下巴,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渡了口绵长而鲜活的空气。
看清谢告禅的脸后,谢念眼泪骤然落下,无声融在池水之中。
第87章
从水中被捞起后, 断断续续三日之久,谢念高热始终未退。
谢告禅找遍了宫内外名医,都说谢念身体已经差到极点,再用猛药无异于以毒攻毒, 就算醒过来也可能留下不小的后遗症。现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谢念自己扛过去, 再辅以温和药物, 如果醒了一切好说, 如果没醒……
太医们不敢再说下去, 畏畏缩缩站在原地,害怕再说下去谢告禅会迁怒于他们。
谢告禅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垂眼望向双目紧闭的谢念,握着谢念的手力道不自觉加大了些。
此后三日, 谢告禅像之前那般昼夜守在谢念身边,擦拭身体, 喂药,替他擦去唇边药渍, 再将饴糖喂到他口中。
谢念意识时常混沌,偶尔清醒。
他身上忽冷忽热的,上一秒还好像身处万里冰原之中, 下一秒就倏然坠向极温地狱,四肢百骸都仿佛有蚂蚁爬过, 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有时候都感觉意识即将要滑向深不见底地另一端了,又会有人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往他嘴里喂药, 汤药酸苦浓郁,谢念抗拒得要命,喂药过程中大半都洒到了身上, 于是衣裳便会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谢念委屈涌上心头,就更想哭了。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有什么贴上他发红的眼尾,微凉柔软,替他一点点拭去眼角的泪。
折腾完这一通后,谢念通常也就没什么力气再挣扎,筋疲力尽地睡过去了。
这次醒来是在半夜。
谢念睁眼,盯着面前的房梁。
月色朦胧,透过窗棂被切割成无数份,在地砖上流淌着银白的光。
身上已经没了那种黏糊糊的触感,变得清爽干燥。谢念手指微微动了下,立即惊醒了旁边之人。
谢告禅攥住谢念的手指,定定注视着他:“醒了?”
谢告禅替谢念找来靠枕,让谢念上半身能靠在上面,又将滑落下去的被褥向上压了压,防止寒风从空隙中钻进去。
他低声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念没有第一时间答话,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谢告禅看了许久,久到谢告禅以为谢念是不是烧出了什么问题,刚要起身去喊太医,就听见谢念轻声开口。
“……皇兄?”
谢告禅动作一顿。
他重新坐回床榻边,握着谢念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谢念的手背:“嗯。我在。”
谢念怔怔望着,有些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轻轻伸出手,蜻蜓点水般碰了下谢告禅的脸侧。
微凉,但是有温度。
“……不是梦吗?”谢念还有些恍惚,仍然不敢确认。
谢告禅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他攥紧谢念的手,声音低了下去:“不是梦。念念,看着我。”
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炽热温度紧紧相贴,谢念定定看着谢告禅,心中某处像是莫名被打开了个口子,思念如洪水般倏然奔泻而出。
谢念鼻子一酸,眼底水雾瞬间上涌:“谢告禅……”
被大臣刁难时他没哭,被人群团团围住时他没哭,惠妃死时没哭,见到“谢告禅”尸体时也没哭。
直到谢告禅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后,谢念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声音颤抖得厉害,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下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再也见不到你了……”
站在玉寒池边的时候,他当真以为是国师的预言再次灵验,当真以为自己克死了谢告禅。
原来皇兄没死。
原来自己没有害死皇兄。
谢告禅将人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拍他的背:“对不起。是我回来晚了……”
积压多日的情绪骤然爆发,谢念哭得不成样子,一会儿说自己杀了人,一会儿说惠妃也死了,说得颠三倒四不成字句,谢告禅却全听懂了,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谢念的背,说“没关系”。
像是久在大海中飘荡的小船终于找到了锚,那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不安感终于彻底消除,谢念紧紧抓着谢告禅的衣角,断断续续说着这些天经历的事情。
谢告禅安静听着,偶尔替谢念擦去眼尾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谢念心绪才慢慢恢复平静,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尴尬,抿了抿唇,自己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
谢告禅低头看向他:“怎么了?”
谢念垂眼,声线里还带着不甚明显的鼻音:“……有点丢脸。”
说着,谢念长长吐出一口气,偏过头,不肯去看谢告禅了。
谢告禅伸手,将他下巴抬起,轻声道:“在皇兄面前哭不丢人。”
谢念浓黑眼睫被泪水打湿,眼中水雾还未完全褪去,定定注视了谢告禅半晌后,耳廓在无知无觉中染上一层绯红。
“……真的?”
“真的,”谢告禅垂眼看向他,“是皇兄的错。如果早点赶回来,你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哭完一遭之后谢念也冷静了不少,大脑逐渐正常运转,想起那天看到的尸体:“那棺椁里装着的是谁?”
谢告禅将人抱在怀里,替谢念整理略微凌乱的衣袍:“是诱饵。”
“诱饵?”谢念真情实意困惑起来。
“敌强我弱,只能出此下策。让敌军误以为我已经战死,趁着他们松懈时攻其不意,这才打出胜仗。”
谢告禅语气中带着点懊悔:“京城与边疆相距太远,我以为消息不会那么早传到宫中,却不曾想……”
只差一点。
如果再晚一点,就救不到谢念了。
“没关系,”谢念长长松了口气,“只要皇兄平安就好。”
他转头看向谢告禅:“那谢昊宇和皇帝呢?也是在敌营里被救出来的?”
谢告禅将谢念衣襟拢好:“嗯。他们被关在地牢之中,对面逃跑的时候没有把他们带走。”
谢念本还想问什么,谢告禅的手将将擦过他脖颈,替他扣好了盘扣。
他忽然后知后觉般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早就不是前几日那一身了。
谢念脑海中轰鸣一声,从脖颈到脸侧一下子红透了,耳尖几乎要滴出血来。
谢告禅察觉到了谢念的不对劲,低声问道:“怎么了?”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浅气息打转着进入耳廓,一阵微妙的的电流从上至下流经四肢百骸,谢念身体骤然软了下去,没能说出话来。
谢告禅伸手去探他额头温度:“还在发烧。”
谢念确实感觉自己身上使不上力气,体温也滚烫,却心知肚明不是发热的原因,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干脆埋在谢告禅怀里装死。
谢告禅见谢念这副一言不发的样子,更加担心起来。
“我去拿药。”
说着,谢告禅起身便要去拿药。
谢念闭了闭眼,伸手拽住谢告禅衣角:“不是因为这个……”
谢告禅停下来,低头去看谢念。
谢念整个人红得像是被煮熟的虾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身上的衣服……”
谢告禅了然。
“你小时候落水高热,也是我替你换的衣裳,”他重新坐下来,将谢念垂落下的碎发掖至耳后,谢念通红的脸便清清楚楚显露出来,“几次高热,都是我在做这些事情。”
谢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时候和现在怎么能一样……”
谢告禅看着他:“刚回宫那天也是。”
谢念愣一下,记忆便随着谢告禅的话逐渐浮现在脑海里,连带着那日身上的黏腻触感也一并浮现。
谢告禅刚回宫那天他确实发烧了,中间半睡半醒时好像也确实是谢告禅给他喂的药……
“你自小便不让旁人近身,”谢告禅微一挑眉,“除了我,还能是谁替你更换的衣物?”
谢念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单薄柔软的里衣,半晌忽然捂住脸,蒙着头钻进了被窝里,声音发闷:“……皇兄别说了。”
良久,外面传来一声轻笑。
声音实在太轻,霎时间便消散在了空气当中,谢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脸更红了,身上燥得慌,然而这种情况在钻进被窝后也并未好转,黑暗中空气沉闷而凝滞,寂静之下,自己的心跳声反倒愈加凸显出来。
扑通……扑通……
天地间万籁俱寂,好像只剩下他的心脏仍在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一侧微微下陷,谢念悄悄露出半只眼睛,看见墙壁上谢告禅的影子正在随着烛火摇晃,再然后,一阵熟悉的雪松冷香围绕住他。
谢告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念念。”
谢念闭了闭眼,想要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半晌他转过去,面向谢告禅。
“……皇兄。”
谢告禅攥住谢念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胸口:“能感受到吗?”
谢念手指微微蜷缩了下,隔着薄软衣料,摸到了一个圆形的,不规则的伤疤。
谢念一愣:“这是……”
“那日和敌军打仗时,我不慎被流箭射中,”谢告禅低声道,“我那时真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你。”
谢念一下子慌乱起来:“那支箭可有射到要害?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他,半晌露出一点笑意:“没有伤到要害。”
“太医说,常人心脏都稍稍靠左,”他握着谢念的手,向右挪了挪,“而我的心脏靠右。”
谢念怔怔望着谢告禅,感受到手掌下清晰的,仍在搏动的心跳声。
和他一样的,正在同频共振的心脏。
“……我那日恰好将护身符放在这里。”谢告禅略微低下头,在谢念唇边落下一吻。
“是念念救了我。”
第88章
又过了一两日, 谢念高烧总算全然退了下去。
再睁眼时已是晌午,谢念久久盯着眼前挤作一团的脑袋们,而后陷入沉默当中。
林安平眼神惊喜,呲着个牙笑出来:“五殿下!你可算醒了!”
尚非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总算能和太子殿下交代了。”
尚坚白用力将尚非玄往旁边一挤:“起开点儿!殿下!殿下?你现在咋样了啊?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吗?”
翁子实凭借身高优势稳稳站在最前面:“殿下要把脉吗?林太医就在这儿, 让他给你看看……”
谢望被众人挤来挤去, 默默拉着谢希的手没松开, 声音极小:“殿下没事就好。”
杂七杂八的声音混在一起, 高低错落此起彼伏,谢念默默闭上眼睛,心想真是吵死了。
“醒了?”
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一群人连忙让开位置, 谢告禅放下折子,走近谢念。
他伸手探了探谢念额头温度:“嗯, 不烧了。”
嘈杂声音潮水般退去,谢念悄悄掀起一点眼皮, 望向谢告禅。
“皇兄。”他声音极小,刚好控制在只能让两个人听见的音量。
谢告禅转头扫了他们一眼:“都出去。”
谢告禅发话,其余人等不敢不从, 行礼后便一个个退了出去,最后离开的翁子实还不忘将门带上。
殿内重归安静, 谢念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
谢告禅看着他:“怎么了?”
谢念下半张脸还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来, 声音显得有点闷:“没有……只是觉得被人围着很奇怪。”
尤其还是在生病的时候。
即便知道他们是出于好心,也会觉得不太适应。
“我也一样么?”
谢念摇了摇头:“皇兄自然不一样。”
如果是谢告禅陪着,他反而会感到安心。
谢告禅像是被这个答案取悦到了似的, 他轻笑一声,将衾被彻底压下去,而后伸手穿过谢念臂弯,将谢念抱起:“若是皇兄现在想让你喝药呢?”
谢念:“……”
烧虽然退了,但他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就着这个姿势软绵绵地靠在谢告禅身上:“怎么还要喝……”
谢告禅一手环抱着谢念的腰,另一只手伸过去拿他的衣裳,目光落在谢念脸庞上,数着他一根一根的眼睫:“就快结束了。”
谢念靠在谢告禅肩上,有气无力道:“皇兄都拿这句骗我多久了,我……”
“没骗你。”谢告禅抬起谢念的胳膊,替他穿上袖袍,另一边也一样,而后仔仔细细替谢念扣好盘扣,神情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
谢念愣怔片刻,掀起眼睫看向谢告禅。
“就要结束了。我已上奏请求陛下将你身份恢复,等到时候,你便能以世子身份名正言顺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清谢告禅立体而俊美的眉眼,鼻梁挺直,像是完美的雕塑。
“若你不想改姓,便还是沿用谢氏,你的生父生母,以及宗族,都会洗清身上的冤案,入土为安。”
声音低沉悦耳,就像是缓缓淌过的流水般,让人不自觉平静下来。
谢念默默听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至谢告禅说完后,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过去亲了下。
唇上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谢告禅手上动作一顿,望向谢念。
谢念看着谢告禅的眼睛,后知后觉般耳廓染上一层薄红:“……我就是……”
他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谢告禅拉住他的手,顺着指缝滑进去,十指相扣在一起。
谢告禅低头,同样在他唇角亲了下:“我知道。”
谢念耳朵更红了。
两人在殿内磨蹭了有一会儿,谢念出门时眼尾因情动而带起的薄红还未完全消退。
林安平作为太医自然眼尖,见谢念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免疑惑起来:“奇怪,殿下烧不是退了吗?怎么脸还这么红?”
谢念:“……”
众人:“…………”
谢念开始低头四下寻找,看谁腰上挂着佩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下手他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尚非玄立即将林安平一把拉走:“来来来林太医,我们商量下庆功宴的事情……”
“什么庆功宴?怎么没人通知我……”
剩下几人自然比林安平有眼色得多,拽着林安平的胳膊腿呼啦啦一下子都离开了。
谢念总算松口气。
他转头看向谢告禅:“皇兄什么时候举办庆功宴?我能参加吗?”
谢念鲜少提出这种要求,谢告禅定定注视他许久,半晌才开口。
“看你表现。”
从边疆回来后,谢昊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半疯半傻,有时候大吼着说都是皇帝不肯继位给他的错,一边哭嚎自己当初真的没想杀谢广玉,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甚至差点一头撞死在殿里。
通敌叛国的罪名,按理说谢昊宇早就该被处以极刑,然而皇帝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在大臣联名上奏请求处死谢昊宇时反而勃然大怒,说自己就剩这么几个儿子了,难道他们想让他亲手再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于是朝中开始暗流涌动起来,都暗自想着皇帝何时会将皇位继给谢告禅。
皇帝却久未动静,像是要将这件事继续放置下去一样。
谢告禅显得相当平静,不闻不问,一心一意地将心态全放在了谢念身上,半哄半骗喂他喝药,用膳,不管谢念使出什么手段都雷打不动,威逼利诱全自岿然不动,只说养不好身体,谢念就别想参加庆功宴了。
谢念闻言泄气,收起自己的神通,开始任由谢告禅随意摆布。
他这几日睡了吃,吃了睡,谢告禅又不让他在静养期间刻木雕,说是会消耗心力,谢念每天闲得头上都要长草了,只能天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眼巴巴期待着庆功宴能够早点到来。
直至庆功宴当晚,谢念开始紧张地接受检验。
谢告禅将人抱在怀里,认真掂了掂:“重了点。”
谢念眼睛一亮:“真的?”
谢告禅看着谢念脸颊两侧的肉:“嗯。”
谢念看着他:“那我能去庆功宴了吗?”
谢告禅捏了捏他的脸:“就这么想去?”
“……太久没出门了……”谢念声如蚊呐,试图解释道。
谢告禅轻笑一声,将人拉起:“走吧,他们已经在等了。”
说是庆功宴,其实也就是他们几人在酒楼包了个包厢,包厢里没有外人,几人也更加自然一点。
这晚恰好是元宵,京城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等谢念和谢告禅赶到酒楼时,林安平等人已经聊了有半个钟头,看见两人时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五殿下!”
尚坚白掏出珍藏多年的桃花酿来:“来来来,之前一直食言,没能让五殿下喝上,今天就喝个痛快!”
谢望小声劝告旁边的谢希:“你还小,不能喝这个……”
尚非玄则是好奇询问:“太子殿下,您是怎么金蝉脱壳,骗过那些敌军的?”
谢念坐在谢告禅旁边,一边听着谢告禅复述那日的情形,一边接过酒坛,给自己和谢告禅都倒了一杯。
清冽酒香立即蔓延开来,谢念刚举起酒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挡在了他面前。
谢念一怔,望向旁边的谢告禅。
谢告禅目不斜视,语气淡淡:“……所以他们误将尸体认成了我,松懈之下,被一举击溃。”
他没看向谢念,只是伸手将谢念酒杯拦下,用掌心的温度暖着,确认杯中酒不再冰凉后,才将酒杯还给谢念。
“说到底是因为他们轻敌才会输。”
尚非玄赞叹道:“还是殿下了解他们。”
无人发现这处角落里的小插曲,谢念低头盯着面前的酒杯,半晌才开始小口小口品着温热的酒水。
另一边早就喝大了。
尚坚白脸上挂着两坨酡红:“打之前我还以为这次可能回不来了,都准备把藏酒的地方告诉尚非玄这小子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赢了!幸好信寄出去的晚,尚非玄还不知道我把酒藏哪儿了……哈!哈!哈!”
尚非玄听着头疼得很:“谁稀罕你那两壶酒……”
林安平也醉醺醺的:“还好赢了,不然说不定这会儿我都得和祖父祖父爹娘小黄一起逃荒去了……”
翁子实也感叹道:“幸好一切平安。”
说着说着,几人开始回忆起往昔,东说一句西说一嘴,说得是驴头不对马嘴,谢念悄悄拉了下谢告禅的衣袍,示意自己想出去。
谢告禅会意,带着他走出包厢。
包厢外有个半伸出去的台子,谢念倚在栏杆上,夜色微凉,谢告禅将大氅脱下,披在他身上。
街上灯笼高高悬挂,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交织在一起,谢念垂眼看着,没过多久,忽然有烟火窜上夜空,霎时间将天穹照亮了半分。
人群的欢呼声随之响起。
就在这时,谢念拉了下谢告禅的衣角。
谢告禅转头,看向谢念。
在烟火的照应之下,那双平日里显得漂亮又冷淡的眼眸沾染上万千璀璨光华,像是有星河流淌其中。
谢念唇角微弯,踮脚亲向谢告禅。
是个蜻蜓点水的吻,一触即分。
“太子哥哥,”谢念的声音淹没在烟火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元宵快乐。”
第89章
烟火声在耳边响起, 谢告禅并未抬头去看,而是低头定定注视着谢念,一瞬不眨。
“刚才喊我什么?”
“……”谢念张不开口了。
碎发挡住了他耳根泛起的薄红,谢念转过头去, 试图蒙混过关:“没什么。皇兄, 你看……”
谢告禅倏然间揽住他的腰, 将他往怀里一拉。
距离瞬间被拉近, 谢念差点没站稳, 再抬头时和谢告禅距离已不足一寸,一抬眼便能撞进对面之人的双眼中。
绚烂烟火在漆黑瞳孔中跳舞,眼中倒映的俱是他自己的模样。
清浅呼吸缠绕,体温渐渐不受控制般攀高, 雪松冷香氤氲在寒冷空气中,变得愈发浓烈, 像是要将人溺毙其中。
谢告禅低声道:“再说一遍。”
从脖颈到脸侧,谢念红得像是要滴血, 偏头慌乱躲开谢告禅目光:“皇兄听错了……”
谢告禅忽然低头吻向谢念。
人群欢笑声盘旋而上,烟花一簌一簌地飞入浓重夜色里,不过片刻, 夜幕中绽放出形色各异的焰火,流星般洒落下来, 金灿灿的光芒照亮了这一小方安静天地。
“唔……”
谢念有些喘不上气来,身体逐渐发软,下滑, 谢告禅稳稳托着他的腰,支撑着他不至于完全滑下去。
稀薄的空气在细细密密的吻中被逐渐掠夺殆尽,绕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指尖泛起又轻又痒的酥麻感,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顺着流经到四肢百骸,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且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腰窝处传来清晰触感时,谢念细小而微弱的喘息声霍然走了调。
“皇,皇兄……”谢念眼中不知何时弥漫上一层轻薄的水雾,水光潋滟,眼尾发红,像是被打翻的红墨水长长拖曳出去一尾。
谢念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谢告禅胳膊上,似是想要推开他,但又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显得徒劳无功起来。
隔着一层薄软布料,谢告禅依然能清晰感受到手指下方下陷的腰窝,他不轻不重地按压着,擦着谢念耳廓低声开口:“还喊皇兄?”
清浅鼻息喷在耳边,谢念一下子脸红得彻彻底底,偏头试图调整呼吸:“……不……”
话刚说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谢念倏然清醒过来,猛地后撤一大步,和谢告禅拉开距离。
“太子殿下,五殿下,你们怎么在这儿——”
林安平探出头来,脸上还带着两坨酡红。
谢念双拳默默攥紧,深深吸了口气,没回答,心里祈祷林安平能识相点儿赶紧离开。
但显然,对一个酒鬼抱有希望是没用的。
林安平本来醉得头顶都开始冒星星了,根本没看见两人在干什么,甚至半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
他全然没意识到此处诡异而安静的气氛,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外面在放烟花啊!我说是什么动静呢……”
林安平一下子兴奋起来,朝着包厢内的众人挥手:“大家快来!外面在放烟花!”
包厢里的醉鬼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林安平一招呼,霎时间呼啦啦全冲了出来。
“哇!回京城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烟花!”尚坚白激动道。
尚非玄下意识反驳:“那是你记性不好!小时候明明每年元宵都放烟花,你还非要让我去点火,怂包一个!”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儿……”
“真好看……以前在边疆只能看见黑色的烽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颜色的烟。”一向寡言少语的翁子实也不禁感叹。
“哥哥!你看!烟花!”谢希年纪小,看见烟花眼睛都亮亮的。
谢望将她举到头顶,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众人吵吵闹闹,没一个人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谢念闭了闭眼,最后只得长叹一口气,倚在栏杆边缘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谢告禅看着面前想发作又发作不了的谢念,心里觉得好笑,眼底不自觉浮现起一点笑意来:“怎么了?”
谢念盯着眼前的地砖:“……都怪林安平。”
一旁的林安平耳朵极尖,听见自己的名字后凑过来“嘿嘿”一笑:“五殿下叫我吗?”
谢念正在气头上,咬牙道:“谁叫你了!”
酒醉壮人胆,放平常林安平指定就要唯唯诺诺道歉然后灰溜溜跑路了,但他现在胆子更大了,跟谢念勾肩搭背起来:“别这样嘛殿下,什么时候能把雪绒再借我玩玩……”
谢念彻底被这说不通人话的醉鬼弄崩溃了:“……滚远点!”
谢告禅看着,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闹了一通后,谢念总算摆脱跟八爪鱼没什么两样的林安平,气得都要说不出话了,还隐隐有想要杀人灭口的架势,尚非玄见状赶忙将林安平拉走,防止小林太医在此团圆佳节因触怒五殿下而不幸命丧当场。
酒楼老板娘给几人开了厢房,尚非玄和尚坚白一间,谢希谢望一间,林安平则被托付给翁子实,被拖进厢房里时还不忘挥手和众人道晚安。
谢念:“……”
直至亲眼看见林安平所住的厢房合上门后,他才松了口气。
谢念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厢房,双手张开向后一仰,呈一个“大”字型仰面躺在了床榻上。
“好累……”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谢告禅不急不缓脱下外袍,将衣裳挂在门边:“帮你沐浴?”
谢念酒早就醒了,那种仿佛一切都能说豁出去就豁出去的勇气也好像随之消失不见。
他闻言浑身一僵,盯着眼前的房梁,说话忽然变得磕磕巴巴起来:“不,不必麻烦皇兄……”
回答的空档里谢告禅已经走至他身边,正垂眼看向他:“不是说累?”
谢念:“……”
他翻过身,试图避开谢告禅目光,声如蚊讷:“只是不太习惯……”
谢告禅语气淡淡:“你生病时不都是我在替你擦身?”
那怎么能一样?
那时他尚处昏迷之中,对此事毫无印象,但现在……
谢念脸上臊得慌,在安静之中,心却莫名其妙渐渐沉静下去。明知谢告禅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却还是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抗拒之心。
很奇怪。
他开始怀疑自己酒是不是没全醒。
谢念抿了抿唇,半晌忽而坐起身,掀起眼睫,看向谢告禅。
他没开口,烛火在眼底轻轻晃动,琥珀色的眼眸像蜜糖般流淌。
谢告禅定定注视着,忽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抬起谢念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他一面细细密密的亲吻,听谢念唇齿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一面伸出另一只手,越过桌案,将烛台上的红烛向下一翻——
房间内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第90章
昏黄的光线瞬间消失, 房间内变得漆黑一片。夜色之中,衣料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原本清浅的,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也逐渐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谢念一只手撑在身后, 背后的蝴蝶骨随着动作凸显得愈发清晰, 像是要撑破单薄柔软的布料般, 展翅欲飞。
“唔……”
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 谢念有些受不了了, 偏头想往后躲:“等等……”
谢告禅扣住他床榻上的手,一点点滑进指缝中,牢牢十指相扣在一起。
“张嘴,换气。”谢告禅低声道。
谢念急促轻喘了声, 没等一口气吐尽,又很快被谢告禅重新堵了回去。
大脑逐渐因缺氧而变得混沌, 思绪像是被投入滚烫岩浆之中,谢念总觉得自己快要到融化边缘, 晃晃荡荡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了。
面前之人的膝盖正抵在自己两腿之间,谢念只能被迫微微分开些许, 一面因羞耻而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一面又清晰感知到体内深处渐渐攀升起的某种异样的感觉。
他脸一下子红得彻彻底底, 更想逃了。
“皇兄……”谢念忍不住开口,声音纤细而柔软。
闻言,谢告禅稍稍拉开一点距离, 垂眸看着谢念,看着他因动情而微颤的眼睫。
谢念眼尾鼻尖都是红的,呼吸还有些错乱, 半掀起眼睫看向谢告禅,带着某种求救意味。
谢告禅只是定定注视着他,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情绪来:“现在呢?”
谢念自然明白谢告禅指的是什么。
他手指蜷缩了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跨过那条线。然而摇摆也没多久,片刻后,谢念闭上眼,低头轻轻埋在谢告禅肩窝上。
“……帮帮我……”声音很轻,顷刻便消散在了空气里。
谢告禅一把将他抱起,走向了屏风之后。
木桶很大,足以容纳两人同时进去,水面之上雾气氤氲,蒸腾着,仿佛要把人的意识也拖到模糊不清的水下去。
水温略高,谢念刚进去便忍不住轻“嘶”一声,下意识往后一靠,意识混沌间,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抵在了他后腰处。
他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只觉得抵着后腰的感觉不大舒服,迷迷糊糊间想要往前撤离一点距离,手胡乱向后,想要找个支点,又好死不死地碰到了什么。
身后的谢告禅浑身僵硬半瞬,呼吸霎时间加重了半分。
谢念这次后知后觉般反应过来,僵硬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夜色浓郁,只有一点暗淡的月光顺着窗棂洒下,谢念盯着前方蒸腾的雾气,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声开口。
“皇兄……”
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样。
谢告禅闭了闭眼。
半晌,他不急不缓脱下手上的玄色手套,搭在了木桶边缘。
他抓住刚才在水面下兴风作浪的细长手指,声音低哑:“该叫我什么?”
随着谢告禅的动作,身下陡然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谢念整个人忍不住颤栗起来,因找不到支点,在慌乱中紧紧抓住了木桶,力道之大,连指节都微微泛白。
他试图逃离这种过于刺激而新奇的感受,然而谢告禅正死死禁锢着他的手,阻断了他所有想要逃跑的路径。
耳边的亲吻湿热而柔软,像是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他身体下意识一软,手上力气全无,这下更是任由谢告禅肆意摆布起来,连半分挣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谢念忍不住求饶:“太,太子哥哥……”
谢告禅一顿,在原处打圈的手忽然向下一摁。
“啊……!”
谢念没忍住惊喘出声。
比起刚才似有似无的酥麻,现在一阵高过一阵的燥热不堪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抛进无边无尽的浪潮当中,混沌意识融入岩浆之中,连眼前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耳边的呼吸变得愈发清晰。
谢念死死咬着牙,生怕再发出什么动静,紧绷的脊背反弓出脆弱易折的弧度,颤抖着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谢告禅不轻不重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再喊一遍。”
谢念有些受不住了,浓黑眼睫被氤氲的水汽打湿,看起来像是欲坠未坠的眼泪一般,声音带着点极不明显的哭腔:“皇兄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谢告禅语气淡淡,清楚感知到怀中人身体越来越软,像是要变成一滩水般,化在他怀里。
“皇兄耍赖……”
谢念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了,偏头喘息着,半晌微微仰起头想要索吻。
谢告禅向后撤离半分,垂眼看向眼尾都泛起薄红的谢念。
“还不喊?”
谢念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
“我错了,太子哥哥……”
“唔……”嘴唇瞬间被堵住,谢告禅撬开他唇齿,灵活探了进去,开始肆意掠夺起来。
空气逐渐消失殆尽,谢念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也不记得谢告禅后面还说了什么,胡乱把能想起来的称呼全都喊了个遍。
“皇兄……”
“太子哥哥……”
“承安……”
“……”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最后抵达了顶点后,谢念骤然脱力,整个人软软瘫倒谢告禅怀中。
过了有一会儿,谢念才恢复些许。
回神过后,谢念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起。
“……我帮皇兄……”
谢告禅:“……”
“不用。”
他抓着谢念细长苍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待一会儿就好。”
谢念一开始还很紧张,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到后面不知是因为水温太过合适,还是他确实累了,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深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了套新的。
谢告禅刚洗漱完,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谢念还有点懵,半晌点了点头。
谢告禅将盥洗盆放在谢念面前,替他洗手,净脸,漱口,看着谢念将漱口的茶水吐出来后,才将茶盏放到一边:“今日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理,先回宫,等等要出城。”
谢念“嗯”了一声,开始慢吞吞穿鞋。
众人陆陆续续也醒了,林安平打着哈欠过来打招呼:太子殿下,五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翁子实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众人面前:“早。”
尚坚白被他吓了一跳:“啊!翁兄,你这是怎么了这是?”
翁子实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我不知林太医有夜鼾的习惯。”
尚非玄没忍住笑出声,被林安平狠狠瞪了之后很快又把笑声收回去,眼神同情地看向翁子实:“翁兄,昨晚苦了你了。”
翁子实摆了摆手。
林安平站在一旁,试图小声解释:“其实也不是夜夜都打,那不是因为昨天喝了酒嘛……”
谢望心想他昨天隔着一层木板都听见林安平震天撼地的鼾声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偶尔才打的样子。
尚坚白感叹一声:“还好昨晚睡得早,什么也没听见。”
尚非玄听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谢念谢告禅二人。
“两位殿下昨晚有听见吗?”
谢告禅闻言没什么反应,不急不缓将玄色手套重新戴好。
“没有。”
谢念盯着谢告禅的动作,玄色手套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痕,将他昨晚的记忆尽数勾起。
淆乱的场景缓缓浮现在脑海当中,谢念轻咳一声,低下头,墨色碎发遮住了他耳侧逐渐泛起的一层薄红。
“……没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