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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被阿烛杀死的概率很小

    纪枫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拼劲全力过了。五月的风很热, 烟熏火燎地烤着他的喉咙,嗓子眼干到发疼。

    可他根本不敢停下,唯恐来不及将天竺鼠尾筋带给阿烛。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执拗, 分明是人命关天的时刻,偏要用这样难寻的方子, 不只是为难大夫,更是在为难自己。

    可既然有好的, 就得给阿烛用好的, 我得弥补从前对他的亏欠, 哪怕只弥补一点也好。

    毕竟阿烛还挺介意留疤的事,他腿上的疤已经那么多了,若是身子也多上两条, 肯定会更加伤心。

    这样想着,纪枫再度抽调起全身内力,拼命往下盘运去, 他的轻功又快了三分。

    卢家村到汴州的路有三百里, 骑马快行也需要一天一夜, 纪枫的轻功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水准, 但要在半天之内往返于两地之间, 还是得拼命一搏。

    他的嘴里喘着粗气, 汗水如雨般落下, 双腿累到发麻, 已经快要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凭那一股冲劲鞭策着它们前后摆动。

    自打实力越来越强, 纪枫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样全力以赴的感觉了。上一次拼命的记忆,虽然遥远,他却还记得清楚。

    那是小时候, 自己想带叶烛下山,于是将他背在竹篓里,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走上又窄又陡的下山路……

    纪枫的心头微微一酸,小时候的自己,原来这么在乎阿烛吗?

    那为何后来又对他置若罔闻?是因为骊山上的人越来越多?还是因为……

    纪枫将那个猜想吞进到肚子里。大抵是从小到大造就的顺从,让他不敢将此等罪责冠到那人身上。

    亏欠阿烛的事,我一人弥补就行,不必和师父扯上关系。

    纪枫攥紧了手里的药包,脚下的步子又加快几分。

    当他回到山洞时,太阳还没下山。

    借着金黄的斜阳,孙敬业小心翼翼地捏起细若丝线的尾筋,穿到针孔里。

    针尖在火上烤了烤,随后扎入白皙的皮肤,一股殷红的血珠从洞眼冒出,纪枫的心不禁一阵揪痛。

    幸好阿烛已经昏过去了,倘使他醒着,这一针一针地缝上去,得有多疼。

    孙敬业将叶烛身上的伤口都仔细缝好,尤其是那两个很深的贯穿伤。其它大大小小的划伤,他也简单缝了几针,如此能恢复得更快些。

    直到尾筋全部用尽,孙敬业才放下手里的银针,喘了口气。

    叶烛的身体上,到处是细密的针脚,像个被仔细补好的布娃娃。

    纪枫端详许久,问道:“要多久才能好全?”

    “至少得半年。”孙敬业说道,“他伤得很重,一个月也未必能醒来。不过我看你是个习武之人,倘使每日将体内的纯阳之力渡一股给他,兴许能好得快些,只是……”

    他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提取纯阳之力得耗费不少内力,且有去无回,相当于把自己辛苦修炼的内力送给他人,若非至亲至爱之人,旁人很难做到这种份上。

    更何况……孙敬业目光下移,看着叶烛那一长一短骨瘦如柴的腿。

    这本就是个站不起来的废人,渡这么多内力给他,他一辈子都未必能派上用场。

    “多谢大夫。”纪枫对着孙敬业拱手行了一礼,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锭放到他手里,“在下先前贸然对您不敬,还请大夫原谅。”

    孙敬业笑着接过银锭,嘴里直道:“哪里哪里。”

    此时他已明白,纪枫并非自己一开始认为的痴傻儿。

    他身上那件不蔽体的脏衣服,大抵是从伤员身上脱下来的。而他绑架自己,也是因为情况紧急,需要自己给这人疗伤。

    他并不是傻子,但论痴,多少还是沾点。

    孙敬业看着纪枫直勾勾注视着叶烛的眼神,心里泛起一股好奇。

    “你当真会将自己的纯阳之气渡给他疗伤吗?”

    “您不是说,这样能让他好得更快吗?为何不渡?”纪枫疑惑道。

    孙敬业惊讶地笑了下,不禁问道:“恕老朽冒昧,我有些好奇,他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纪枫下意识地想回答“弟弟”,这两个字刚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阿烛并不认为我是他的哥哥,我自作主张将他认做弟弟,恐怕不妥……

    “别管这么多。”他瞪了孙敬业一眼。

    孙敬业眼眸一眯,心想,以这两人的年纪,应当是兄弟,可他却不肯同他以兄弟相称,哪怕是义兄弟也不至于这样避讳。

    莫非他们是……相好?孙敬业的嘴角挂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笑。

    正如孙敬业所说的一样,叶烛的伤口被缝好后,滚烫的体温便渐渐降了下来。

    纪枫每日都按照他的指示,取一段真气替叶烛疗伤。没出十日,叶烛身上的伤口便都结了痂。

    此时,纪枫的易骨经也终于摘录完毕。他将誊写过的经书细细校对一遍,小心收好,随后,照往常那样检查叶烛的伤势。

    针线缝过的位置,那些虫腿般的针脚已经长好,缝线和新长出的皮肉融为一体,呈现出嫩粉色,比周围的皮肤都红一些。

    目前看起来还有些显眼,假以时日,应当会逐渐淡化。

    他抚摸着叶烛微卷的头发,轻声道:

    “咱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山洞里,新的屋子,我已经准备好了。”

    昏昏沉沉中,叶烛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是个有些耳熟的男声,语气很温柔,可这并没让叶烛安心,反倒令他越发心慌意乱。

    朦胧中,他拼命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一切。

    一群穿着月白短打的人将自己和哥哥团团包围,他们的剑往岑霜剑身上刺去,危急关头,自己躲在了车板下头,可这终究只是徒劳的挣扎……

    是了,我一定是被他们擒住了,但我还活着,看来他们准备从长计议……

    可方才那个声音,是纪枫,他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的我,究竟在哪里?

    叶烛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木头做的屋顶,房梁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干净得和新的一样。

    他环顾了下四周,这是间陌生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床铺,桌子和椅子。

    椅子上坐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正惊喜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

    “你醒了?”纪枫站起身,往叶烛走去。

    叶烛动了动嘴唇,喉头并没有想象中的干燥,想来一直有人给自己喂水。

    “我现在是在哪里?”他问道。

    “在我新搭好的屋子里。”纪枫笑道,“阿烛,等你伤好之后,就在这里住段时间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看着纪枫含情脉脉的眼睛,叶烛开始紧张。

    他说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究竟是多久?为何这是间新搭的屋子?为了照顾我,为何偏要搭一间新的屋子?

    难道说……纪枫已经偷偷把我带回了骊山,而我现在住着的屋子,正是后山翻新的破屋?

    一定是这样了,叶烛几乎敢肯定,纪枫从没有放弃过将自己带回骊山的念头。

    哪怕他现在的态度很温和,彬彬有礼,甚至逆来顺受,但他一定没忘记自己身上的骨人参。

    叶烛试探着运了下内力,还好还好,身子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虚软无力,甚至比他想象中更有力气。

    “如何?是哪里不舒服吗?”

    注意到了他的动静,纪枫很快凑了过来,满怀关切地看着他。

    叶烛摇了摇头,抿起嘴角,露出一道笑。这笑温温柔柔的,一对弯成月牙状的眼睛分外明亮,纪枫顿时放松下来。

    阿烛似乎又变成从前的那个阿烛了,看着自己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星星。

    “我……很感激……把我从那群人手里救出……”叶烛断断续续道,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说话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阿烛,只要你没事就好。”纪枫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揉一揉叶烛毛茸茸的头顶。

    就在这时,叶烛的胳膊忽地从被窝里抽出,正对着纪枫的脑门伸去。

    纪枫还没来得及明白他要做什么,额前传来一阵剧痛。

    他慌忙闪身往后退开,双眼却被一片鲜红的东西糊住。

    这是什么?血?迟来的痛感穿透了他的前额,纪枫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慌忙将眼前的血擦去,连连后退数步,紧张地看着床上的病人。

    “你……你刚刚……要杀我?”纪枫颤声问道。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方才叶烛伸手,使的是一击杀招。幸亏他的身子尚未痊愈,目前还很虚弱,否则这样的一击,足够要了自己的性命。

    叶烛没有说话,默默收回沾满血的手指,一双乌黑的眼眸视死如归地看着纪枫。仿佛在说:我就这么干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纪枫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出屋子。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额前系了块白纱布,勉强止住了血。

    而他的手里,还多了两段狭长的布条。

    纪枫将布条举起,向着叶烛缓步走来,眼神坚定又难过。

    “阿烛,不要怨我。”

    他嘴里念着,一手小心地摁住叶烛的胳膊,将布条缠上他的手腕,再在床头的立柱上系紧。

    “阿烛,我不是故意这样,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求求你,别记恨我……”他说着,将叶烛的两只手都绑了起来。

    第42章 练功

    “阿烛, 来。”

    纪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舀起一勺,举到叶烛嘴边。

    粥是早上新熬好的, 里头加了鸡汤,是纪枫在山上打到的野鸡炖成的, 他自己浅尝过一口,咸淡正好, 非常鲜美。

    瓷勺在叶烛嘴边蹭了下, 白润的米汤沾上唇瓣, 叶烛的嘴却不张,侧着眼睛,装作看不到身边的人。

    纪枫瞥了眼叶烛被结结实实捆住的双手, 在心里叹了口气。额头还在隐隐作痛,他暂时不敢将捆绑松开,唯恐叶烛再度对自己出手。

    “真的不饿?”他恳求地看着叶烛的眼睛, 希望在那里找到些许谅解。

    但这终究只是徒劳, 叶烛的眼眸是空的, 里头弥漫着死气。

    纪枫悻悻放下手里的碗, 低落道:“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

    他边说着, 边偷偷打量叶烛的神色, 想从那双空荡荡的瞳仁中找出一丝动容。

    叶烛的眉头皱了下, 眼里的死气非但没有好转, 反倒多了分杀气。

    看来是我明知故问了,纪枫的心脏开始发痛, 他焦急地为自己辩解道:

    “阿烛,我是真心待你的,你昏迷这么多时日, 都是我在照顾你,如此这般,你还看不到我的真心吗?”

    此话不说也罢,一说出口,反倒起了一种火上浇油的效果。

    叶烛本就清楚自己的性命是被纪枫救下,而他这样强调,像是在邀功,太过应勤,却显得心意不诚。

    “我可没求着你救我。”叶烛气恼道。

    纪枫难过地撇下眉毛,这话让他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显得自作多情。

    “而且,你这样绑着我,是真心待我吗?”叶烛晃了晃被捆在床头的双手。

    “阿烛,这不能一概而论。”纪枫柔声说着,语气却很坚定,没有丝毫解开捆绑的意思。

    他知道这样做不好,但叶烛的火气未消,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将叶烛的手松开,唯恐他趁机又对自己下死手。

    “你究竟想干什么?”叶烛凶巴巴地瞪着他,他在等纪枫说出关于骨人参的话。

    纪枫的嘴唇嗫嚅着,迟迟没有开口,半晌,他回过身,端起那碗放在床头的白粥。

    “阿烛,别生气了,先吃点东西吧,大夫说了,你的身子得静养半年,才能完全恢复,你不吃不喝,会落下病根的。”

    叶烛猛地将头撇开,不想对上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他其实也知道,纪枫的眼睛长得很好看,尤其是现在这样,眼角泛红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把真心掏出来送到自己跟前。

    但我不会被他诱惑到,他心想着。

    见叶烛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纪枫轻叹一口气,左思右想,总算琢磨到一个令他吃饭的法子。

    “你不是要杀我报仇吗?你再不吃饭,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要怎么杀我?”

    叶烛的身体震了下。

    纪枫这话说得倒是中肯,报仇也好,自保也罢,不论未来走哪条路,他都得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现在不吃不喝和纪枫置气,有些太过幼稚。

    看着纪枫举到唇边的勺子,叶烛侧了下脑袋,张开嘴,含了上去。

    直到叶烛将白粥全数吞下肚子,纪枫终于露出一道满意的笑。他取出一块帕子,为叶烛仔细擦了擦嘴。

    “你先休息会儿,等下我来带你练功。”

    练功?叶烛有些紧张,额头的汗珠渗了出来。

    屋外头传来叮铃当啷的洗碗声,没过一会儿,纪枫进来了,手里拿了本没有封面的书册。

    叶烛仔细看着书上的文字,开头便是:卷一,分筋易骨……

    这是易骨经,叶烛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这东西已经被自己丢到了山崖下,怎么现在又回到了纪枫手里?

    看出了叶烛的疑惑,纪枫解释道:“原先那本被水泡烂了,我重新摘录了一本。”

    他打开书卷,把里面的内容亮给叶烛看,每一页都是用正楷写得整整齐齐的小字。

    “我已经仔细校对过,才拿来给你练。”唯恐叶烛不放心,纪枫又补充了一句。

    “可我为何要练这个?”叶烛不解道。

    “因为这功夫能让你的腿变好起来。”纪枫一字一句道。

    叶烛低下头,看向自己衣服下薄薄的一双腿。

    “我的腿已经断了,站不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声音弱了三分,他其实并不太想提起自己腿的事。

    “所以才更值得试试不是?”

    捕捉到叶烛一瞬间的脆弱,纪枫赶忙贴到他身边,用手安抚着他的背脊,想以此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体贴入微。

    “我知道是那些人不好,是他们逼着你割腿治病……”

    话还没说完,便被叶烛大声打断了。

    “不是这样!”

    叶烛的双手依旧被捆死在床头,他用仅能晃动的胳膊肘狠狠顶了下纪枫的肋骨,不叫他对自己动手动脚。

    纪枫吃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问道:“可是卢家村的疫病,不就是你治好的吗?”

    “是又如何?”叶烛凶巴巴地瞪着他,“你不要以己度人,卢家村的村民都是善良的人,不像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关在后山,还用我的骨头练功!”

    这话又戳到令纪枫后悔的事,他愣在原地,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是……可是……可是你的腿,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才断的……”纪枫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疑惑。

    叶烛扭过头不再看他:“难道这世上只许你用骨人参,不许别人用骨人参吗?骨人参可是我身上的东西,我想给谁用就给谁用。”

    纪枫在原地思索许久,终于揣摩明白叶烛此话的意思。

    “你是说,你自作主张砍下了腿,给村民治病?”他不敢相信地问道。

    叶烛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这便是默认了。

    纪枫一瞬间心如刀割,他万万没想到,叶烛竟是自断小腿,去给那些人治病。

    活生生地把腿锯下,得有多疼?这得是多大的觉悟,才敢做这种事?难怪卢红翠一直口口声声地说要保护他,为了他拼命练刀,哪怕负伤也无怨无悔。

    其实纪枫也能明白叶烛这样做的道理,一条小腿,换一村人的性命,这是个划算买卖。

    可事情发生在自己最关心的人身上,却非同小可,他宁可那些人全都死去,也想让叶烛完完整整。

    “阿烛,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救他们,连自己的腿都不要了?”

    这番关切的话语,传到叶烛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纪枫,你果真是个好自私的人,是不是骨人参少了一部分,让你觉得不值得了?你还逼着我练那种功夫,是想等我的腿复原后,获得更多的骨人参吗?”

    纪枫脑袋顿时“嗡”的一下,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样邪门的办法。

    倘若叶烛炼成易骨经,能断肢重生,那么自己也可以将他的腿直接割下,等他依靠修炼,再长出腿来,再次割下,如此周而复始……

    原来叶烛害怕的是这个!所以他才一直不肯练这功法。

    “阿烛,你听我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纪枫苍白无力地解释着,可是面对一个本就不相信他的人,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叶烛的内心从始至终没有动摇半分。

    “阿烛,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真的不是想利用你?”纪枫哀求道。

    “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叶烛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不行!”纪枫的回答同样果断,“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让你重新站起来。”

    叶烛不说话了,垂着头。

    他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我只想和我的哥哥一起……”

    “可是阿烛……”纪枫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叶烛。

    “你的哥哥已经死了。”

    叶烛的眼眸顿时颤动得厉害,很快,晶莹的泪水顺着他面颊淌下。

    他其实已经猜到岑霜剑的结局,他为了救自己,在那么多人的包围下身中数剑,肯定凶多吉少……

    “那他有被安葬吗?”叶烛颤声问道。

    纪枫浑身一震,这几日他满脑子想着叶烛的伤势,完全把这茬忘在了脑后。

    岑霜剑的尸体应当还和那架沾满血的木板车一起,躺在林子里晒太阳呢。

    “我去将他安葬。”纪枫转身跑了出去。

    卢家村外的山坡上,一架木板车停在林间。炎炎烈日照在车上,照得那群密密麻麻的苍蝇绿得发亮。

    随着纪枫走进,苍蝇呼啦一下散开,露出红褐色的车身,以及车身上歪歪斜斜的包裹。

    岑霜剑的尸骸怎么不见了?纪枫绕着木板车走了一圈,连一块骨头都没有瞧见,恐怕他整个身体都已经被野兽叼走。

    ……也不对,纪枫很快便注视到不远处的东西,那是一只胳膊,正是岑霜剑被人砍下的那只。

    倘使真有野兽过来,应当也会把胳膊一起带走,难道说,他并没有死,而是自己逃走了?

    这可是好事,纪枫不禁为叶烛庆幸起来。

    虽说不知道岑霜剑逃去了哪里,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便能逃走,恐怕也要很长的时日才能恢复。但不论怎么说,总归多了一线生机。

    纪枫正在心里盘算,要怎么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叶烛,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木板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团白色的绒羽,身上沾满了红褐色的血污,在微风的吹拂下,露出洁白的底色。

    小山雀?它怎么还在这里?怀着不祥的预感,纪枫小心地凑近过去。

    小山雀的眼眸紧闭着,两只短腿埋没在干涸的血浆之中,在不远处,是一个空荡荡的篮子。

    它恐怕是意识到了危险,从篮子里逃出,可车上到处是半干的血迹,像浆糊那样粘紧它身上的绒羽,令它举步维艰。

    最终,它被困死在了这辆木板车上,和血浆一起干涸。

    纪枫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干透的血浆中取下,可小山雀的眼眸已经彻底合上,再也不会睁开了。

    第43章 修骨

    纪枫给叶烛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听到哥哥可能还活着时, 叶烛的眼眸亮了。可听到小山雀死去的消息,叶烛那才亮起的眼眸再度灰暗下去。

    “阿烛,倘使你还想养小鸟, 我就去集市上买一只来。”纪枫试图安慰他。

    叶烛倔强地抿起嘴:“你不是说过,如果我真心喜欢小鸟, 就应当放它们回归山林。强行留它们在身边,那不是真正的喜欢, 我不会再养小鸟了。”

    纪枫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叶烛说的话, 正是从前的他所说过的。

    可此时此刻, 他真心希望有一只小鸟在这间偌大的屋子里。这样两人每日不必尴尬的大眼瞪小眼,他也能够借着小鸟,和阿烛的关系更亲近些。

    当年的自己完全不懂小鸟的意义, 也没有真心想过要和阿烛亲近,所以才说出那种话。

    可是如今的自己,比阿烛对待小鸟还过分三分。

    阿烛只是用宠爱将小鸟留下, 他却没法用宠爱将阿烛留下, 于是直接将阿烛锁在了“笼子”里。

    看着叶烛无喜无悲的面容, 纪枫的内心涌起了浓浓的愧疚。

    他知道此时阿烛并没有责怪自己, 生老病死乃世间常理, 他接受了小山雀死去的现实。

    可不知为何, 纪枫却觉得格外难过, 这种难过比叶烛责备他时的难过强烈数倍。

    “对了, 你不是说,要带我练功吗?”叶烛罕见地开口引出话题。

    “啊对!”纪枫慌忙答应道, “易骨经,让你的腿变好,阿烛, 你愿意相信我了?”

    看着叶烛点头,纪枫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

    大抵是自己的真诚,令叶烛终于放下戒备,愿意尝试易骨经了,这已是足够大的进展。

    纪枫兴致冲冲地取来摘录的册子,举到叶烛面前,一边念着,一边将叶烛的手腕松绑。

    他没有敢将绳子完全解开,而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延长了一段,恰好能令叶烛的双手伸直,抵住他的掌心。

    如此一来,便能像疗伤时那样,俩人的经脉通过劳宫穴连接起来,纪枫能清晰地感知到叶烛体内真气的流动。

    在纪枫的引导下,叶烛逐渐打通了自己的任督二脉,按照功法上的指示,让真气在体内流转。

    此等过程并非一蹴而就,需要日积月累逐步练习。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叶烛的易骨经练至第三重。

    按照经书上的记载,三重功力,便能修复损伤的筋骨。

    于是,纪枫卷起了叶烛的裤腿,伸手触碰着他膝盖上的疤痕。

    他敢笃定,阿烛一直站不起来,一定和此处的损伤有关,毕竟在膝盖受伤之前,叶烛可是真真切切站起来过。

    纪枫将掌心扣在叶烛的膝盖上,缓缓注入内力。

    叶烛的膝盖逐渐变红变烫,像木芙蓉般绽放在白皙的皮肤上。

    “这样会疼吗?”纪枫小心地问道。

    看到叶烛摇头,纪枫这才放下心来。他驱使着真气,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叶烛的膝盖,像是用筷子夹起一枚生鸡蛋那样,唯恐让叶烛本就脆弱的膝盖骨再次受到损伤。

    真气像水一样逐渐将膝盖浸透,纪枫清晰感受着骨骼的轮廓。果不其然,圆形疤痕的下方,有一道丫字形的缝隙残留在骨骼之间。

    经过这么长时间还没痊愈,想来若是没有外界干预,已是痊愈不了了。

    还好有着易骨经。纪枫再度托起叶烛的双手,将两人的劳宫穴相贴。

    未等纪枫运气,他便感受到一股温和且稳定的内力在叶烛的筋脉内回旋,往膝盖上涌去。

    也对,叶烛并不是小孩子,他读过易骨经,也知道应该如何运气。

    真气在叶烛体内流转着,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修复筋骨是个拿针穿线的精细活,更别提叶烛的骨头本就脆弱,必须万分小心。

    他们在床上坐了三天三夜。每当叶烛的内力耗尽,纪枫便会提取一股纯阳之气灌入他的丹田,让他的内力可以再度产出。

    也不知续了多少股纯阳之气,直到第三日的太阳落下,黑夜又要来临,叶烛才终于停下运功。

    纪枫再度将手放上叶烛的膝盖,真气缓缓渗入叶烛的皮肤,将膝盖包裹。

    纪枫细细感受着那里的每一寸骨骼,果不其然,裂缝消失了,叶烛的膝盖已经完完全全恢复如初。

    这易骨经果真有奇效,看来江湖上关于它用途的传言,都是真的。

    纪枫用手托住叶烛的脚底,说道:“你用力将腿蹬直试试。”

    叶烛按他所说的做了。纪枫感到一股力量踢向自己掌心,这股力量不算太大,但比从前都要有劲,想来只要加以锻炼,阿烛总会有站起来的一日。

    “师兄,谢谢你。”叶烛罕见地露出一道笑。这笑容很简单,却如雨后彩虹一般让纪枫激动起来。

    “不必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毕竟当年你为了保护我才受这伤,倘若不能治好,我会后悔一辈子。”

    纪枫轻轻抚摸着叶烛的秀发,见叶烛没有抵触,他的手也一点点向前,往叶烛的面颊抚去,然后,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下脖子。

    叶烛并没有躲,反倒闭上了眼睛,像是期待着什么。

    于是,纪枫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这一刻他等了很久,自打从卢家村见到叶烛的那一面起,他便想这样做。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长达一年的别离,让他对叶烛的思念发酵得厉害。

    那时的他才想明白,自己从始至终最在乎的就是阿烛。

    从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师弟也好,后来那个脾气古怪的小师弟也好,现在这个冰冰冷冷的小师弟也好。

    这些看似截然不同的表皮底下,一直都是那个坚韧勇敢的阿烛,只可惜从前的自己不懂,白白将那么好的阿烛错过。

    唇上柔软的触感格外扎实,这次,纪枫不想让这种缠绵稍纵即逝。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搂紧了叶烛的脖颈,让两人之间的间隙更小一些,直到紧紧贴在一起。他能感受到叶烛的心跳,像山间跳跃的小鹿,一下下撞在自己的胸膛上。

    用舌头稍微顶了下,叶烛的唇齿便被轻易撬开,随后,被一股带着侵略的力量所占据。

    纪枫竭尽全力感受着那份甘甜,直到身体变得滚烫,他才发觉叶烛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怀里的身体甚至有些偏冷。

    漫长的吻总算告一段落,纪枫松开了叶烛,心里还有些依依不舍。

    叶烛莹润的嘴角抬了起来,露出一道分外温和的笑:

    “师兄,我的手,应该可以不绑绳子了吧?”

    “当然,当然。”纪枫忙答应道,伸手将叶烛手腕上的绳子小心解开。

    阿烛都接受了自己的一个吻,理应不会对自己再下死手。

    正当他这样想时,叶烛眼里露出一道极其细微的寒光。这道寒光转瞬即逝,很快便被可人的明朗淹没。

    看着叶烛灿烂的笑容,纪枫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太阳完全落下,夜色笼罩着这间小屋,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头的点点繁星。

    纪枫点着了床头的一盏蜡烛,温暖的火光亮起,影影绰绰照着床头的两人。

    叶烛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膝盖,伸手左摸右摸。看着他欣喜的模样,纪枫不禁又动心思。

    往日里,纪枫都是一人到隔壁的屋子睡,他睡觉需要点灯,但他担心床边放一盏蜡烛,阿烛会睡不踏实。

    可今日,他觉得是个机会。

    “阿烛,你愿意让我陪你一起睡觉吗?”他对叶烛问道。

    听闻此话,叶烛猛地抬起头,眼里很是诧异。

    正当纪枫以为自己的要求太过着急,要被拒绝的时候,叶烛却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和师兄睡在一张床上了。”

    纪枫心里不禁有些感慨,上次和阿烛一起入睡,还是小时候的事,那时的自己也没有怕黑的毛病。

    他取来脸盆,让叶烛简单擦了擦身子,又为他取来一套全新的衣服。那是套纯白的布衣,在叶烛昏迷时,纪枫找裁缝定制的,连最贴身的亵衣也是白色。

    看着叶烛换上白衣,纪枫顿时眼前一亮。

    叶烛只是坐在床铺的一角,一头浓密的卷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就漂亮得像是画中走出的人儿。

    “师兄,你愿意睡内侧吗?晚上我会起夜,睡在外侧更方便些。”叶烛说道。

    “这点小要求,师兄肯定答应你。”纪枫说着,低头往床铺内侧走去。

    烛火在床头的柜子上摇曳,温暖的烛光照耀着躺在床铺上的两人。虽然有些拥挤,但纪枫却觉得很开心,他能感受到叶烛的体温,还有阵阵药草的清香萦绕鼻尖。

    此时的阿烛如此真实,几乎触手可得,但连续三日三夜的练功,还是令困意快速来袭,闭上眼睛没多久,纪枫便进入了梦乡。

    隐隐约约中,一股黑暗将他包围,深深的不安萦绕心头。

    纪枫猛地睁开眼。床头的烛火熄灭了,屋里黑洞洞的,他顿时浑身战栗起来。

    然而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

    阿烛消失了。

    第44章 无路可逃

    阿烛怎么会突然消失了?

    纪枫拼命忍着全身颤抖, 在黑暗的屋子里摸索蜡烛。但很奇怪,本该放在柜子里的蜡烛,居然一支都不见了。

    纪枫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烛答应同自己一起睡觉并非出于真心,而是假意迎合。

    他知道自己怕黑, 所以等自己熟睡后熄灭蜡烛,然后偷偷从屋子里逃跑。

    白日的顺从只是虚与委蛇, 他迎合自己这么久, 就是为了等待现在这一刻。

    纪枫快要不能呼吸了, 也不知是黑暗带来的恐怖,还是彻头彻尾不被阿烛相信的难过。总之这两者叠加在他的身上,令他整个人仿佛被剑贯穿那般僵直在原地, 无法动弹半点。

    不,这样不行,阿烛的腿还没有好, 我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他开始拼命挣扎, 和那不知名的心魔斗争。可他的全身肌肉像是被大山压住那般无法动弹, 视线也格外模糊, 说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黑暗像一座没有实体的大山, 重重压在了他的背脊上。纪枫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功夫, 在此时完全无法施展。他像是个被剥除四肢的人, 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不, 不能就此结束!

    阿烛在这里,才是绝对安全的!不可能有江湖上的人找过来,他也不需要自断小腿给人治病, 他必须得留在这里!

    哪怕是练功到达瓶颈时,纪枫也未曾像现在这般迫切。他拼命地,挣扎着控制着自己颤栗不止的手脚。

    再来一点,再来一点内力,不过是区区黑暗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我再也不想失去阿烛了!

    内心这样呐喊着,一股奇特的感觉从纪枫的心脏涌出。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喊,僵直手指竟往前探出了半寸。

    就这样,纪枫无比缓慢地挪动起来。

    先是手,然后是双腿,直到全身上下。只是他行走的姿势很僵硬,全身上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像是被废弃的木偶。

    他就这样一点点往门外走去,明亮的月光如水般照在台阶上,纪枫心里的阴影总算褪去了些。

    他能清楚地看到,门外的小水潭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爬行。他爬得很熟练,和常人行走的速度无二。

    他一路爬过水塘边的泥巴地,一身洁白的布衣被淤泥染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听到了纪枫的动静,叶烛爬行的速度更快了些。

    尽管双腿依然瘦弱,但是有了易骨经的加持,竟比从前有力许多。

    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唇上的柔软触感还在,可这并没有令他有半点愉悦,反倒感到一阵反胃。

    他讨厌纪枫,哪怕只和他待在一间屋里,也会觉得恶心。他已经忍耐够久了,先前伤痕累累的身体没有反抗的余力,而现在,他已经快要解脱了。

    “阿烛,别走了!”

    身后传来纪枫的呼唤,可这并没有令叶烛停下。他很清楚,漆黑一片的夜里,纪枫走不了太远。

    只要爬到前面的林子就行,进了林子,纪枫找不到我,至于日后的事,等逃出去再说吧。

    叶烛加快了速度,双手拼命往前扑腾。他的指缝里全是湿软的淤泥,裤腿和袖子全湿透了,粘着大块大块的泥巴,头发也乱七八糟地披散着,吸着地上的泥水。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邋遢,但他顾不了那么多。

    快了,很快了,马上就能够逃离这里。叶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位置。

    清冷的月光照着茂密的树林,底下是漆黑一片的影子,只要到达那里,纪枫就很难找到我了!

    趁着纪枫还没追上自己,叶烛一头扎入了那片深黑色的阴影。

    我解脱了!叶烛的脸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可是这笑容没能持续多久,便凝固了。

    这不是树林,只是一小排树木罢了,而树木底下漆黑的阴影,是望不到底的悬崖。

    这竟是条死路!

    叶烛慌忙调转方向,沿着悬崖继续往前爬。

    悬崖周围是凹凸不平的石块,叶烛用双手抓着石壁挪动,想从目之所及处找到一条下山的道路,而在他身后,纪枫的呼唤声更近了。

    “阿烛,求求你,不要自寻短见!”

    叶烛并不理会那烦人的呼喊,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着的只有逃离这个地方。粗粝的石块割破他的手指,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那般攀爬着,三两下便翻上一块格外高耸的峭壁。

    这里视野更好,几乎能将小屋周围的所有景象收入眼底:那一片清澈见底的小池塘,还有茂密的树林。

    这里的景色很美好,可唯独却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下山路呢?为何这片山头,没有一条下山的路?

    清冷的月光照耀着薄雾般的云层,叶烛发现,这些云层竟在自己的下方。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比云层还高了。

    夜风吹得他的面颊开始发冷,连他的心情一样如坠冰库。

    在这块高起的岩石上,轻易便能看清整个山头。这座山头的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像是一根立在云中的巨大竹竿,而他所在之处,就是竹竿的顶端。

    根本没有所谓的下山路,想来是纪枫用那过人的轻功,带着自己上到此处。

    要从这里一跃而下吗?可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他?

    叶烛紧紧咬着嘴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待在屋子里“任人宰割”,亦或者从悬崖上跃下一了百了,这两者都不是什么太好的下场。

    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里,远离骊山,远离骨人参,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纷争,一人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倘若有人陪着,那就更好。那人可以是哥哥,可以是小翠,但绝对不能是纪枫。

    仅仅是这样一点微小的愿望,为何会实现地如此困难?

    小翠因为自己伤了肩膀,险些没命;哥哥因为自己断了手臂,至今生死未卜。而这一切的既得利益者,还逍遥自在……

    他侧过头,看向那个岩石下的白色身影,愤恨而又不甘。

    注意到了叶烛的敌意,纪枫的心一惊,竟顿住了脚步,愣在原地。

    尽管那块岩石对他而言只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高度,但此时的纪枫丝毫不敢上前半步,唯恐惊吓到悬崖边上的叶烛,令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阿烛,不要自寻短见。”他只能够无力地哀求道。

    叶烛并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望向深不见底的山谷。

    趁此时机,纪枫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双手紧紧搂着叶烛的身体,不让他再前进半步。

    可出乎他的意料,身底的人并没有乖乖听话,反倒更加抗拒地挣扎起来。

    叶烛没有说话,只是手上暗暗使劲,拼尽全力地从纪枫的臂弯中挣脱。

    大抵是吸收了一部分纪枫内力的缘故,叶烛的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纪枫感觉自己捉了一只泥鳅在怀里,想擒住他格外费劲。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纪枫总算把叶烛的双手摁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叶烛却忽地伸长脖颈,锐利的牙齿狠狠咬上了纪枫的手背。

    纪枫不禁发出一声惨叫,可没有半点松开手掌的意思,哪怕整个手背都已经鲜血淋漓。

    “阿烛,倘若你真要从这里跳下去,我就陪你一起跳下去!”纪枫大喊道。

    叶烛将利齿从纪枫的手背移开,抿起嘴,浓郁的腥臭味顿时充满了口腔。

    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将这一股野兽般的味道咽入肚子,抬起头,直视纪枫的双眼。

    “我可没打算和你殉情。”

    纪枫愣住了,只当叶烛还想寻死,只是拒绝自己一起。于是他攥紧了还在淌血的手,将叶烛搂得更紧了些。

    “我不管,只要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一定和你一起跳下去。”

    话虽这么说,可纪枫的双脚却死死抵着峭壁上的巨石,生怕叶烛一个挣扎,真带着自己一起滚到山下。

    叶烛难以理解地看着他的举动,此时他也被纪枫搞糊涂了,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想阻止自己跳崖,还是想和自己一起殉情。

    若是前者还可以接受,可若是后者,则是叶烛万万不能忍受的。

    才和纪枫一起生活一个月,他便已经度日如年,倘若连死都在一起,那倒不如活着算了。

    毕竟纪枫也说过,易骨经可以修复自己的断腿,即便他还在打自己腿的主意,但若是修好了腿,逃跑也能更方便些。

    想到这里,叶烛抬起头,正对着纪枫梨花带雨的脸庞,义正言辞地说到:

    “我没想死,我只是想从这里离开!”

    “阿烛,你真心不要骗我。”纪枫的唇瓣抖动着,上头还沾着莹润的泪珠。

    看他这一副求自己可怜的样子,叶烛想起曾经自己被这副面容迷惑的点点滴滴,气更不打一处来,也不知是气愤纪枫,还是气愤曾经的自己。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吗?把我一辈子留在小屋里?你觉得我会很开心吗?”

    叶烛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他不相信纪枫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强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在身旁,祈求着朝夕相处下,不喜欢会逐渐变成喜欢。

    他就像一个不会种花的人,以为只要足够喜欢,就能让花朵绽放,孰不知花草需要的不是爱,而是阳光、清水和养料。

    “阿烛,我不会一辈子将你留在这里,只要你的腿好了,我们就一起下山……”纪枫无比恳求地看着他。

    他的确没想要把叶烛永远留在山上,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在让叶烛下山前,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让那些江湖人不再觊觎骨人参,譬如……该如何给骊山派一个交代……

    听到纪枫的话,叶烛短粗的眉毛皱的更深了。他强做耐心地解释道:

    “可是纪枫,你是骊山派的大师兄,日后要继承纪莫及的衣钵,只要你活在世上一日,就一日是骊山派的人,我要如何相信你?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感觉自己是一块待宰的鱼肉,我们根本是两种人,永远不可能走在一起。”

    “不,阿烛……”纪枫喃喃念叨着,却说不出其他辩解的话来。叶烛的话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击中他的要害,让他快要窒息。

    他在原地重重喘着粗气,许久才回过神来。

    骊山,对了,阿烛害怕的,是身为骊山派大师兄的纪枫。倘若我不再是骊山的人,阿烛是不是也会……

    纪枫的眼眸露出一抹许久未见的坚定,面上的可怜也消散了不少。

    他看向叶烛的双眸,问道:“倘使我不再是骊山派的人,你会不会觉得更好些。”

    叶烛诧异了一瞬,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纪枫,不要为难我,也不要为难你自己了。你为骊山派拼命二十多年,不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更何况,纪莫及还是你的父亲。”

    纪枫沉默了,半晌,他还是没有回答叶烛的话,只是抱起已经力竭的叶烛,一步步往屋子归去。

    第45章 原谅

    高耸入云的山头飘起一缕青烟, 如一道小溪,沿着石壁淌下,和细密的云层融为一体。

    纪枫伸手, 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又往下方石头砌成的炉子里添了把柴火。

    再度等待片刻, 桶里水终于到了该有的热度。纪枫回过头,看向那个坐在椅子上浑身是泥的人。

    叶烛的额前全是乱发, 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透过发缝, 恶鬼似的瞪着面前的人, 倘若他还能动的话,一定会当场将纪枫生吞活剥。

    但他的全身上下已经被绳索牢牢束缚,尤其是那双会使杀招的手指, 更是被布条捆得严严实实。这显然是纪枫的手笔,为了避免一不留神,又让叶烛逃跑, 亦或是丧命在叶烛手里。

    他知道自己此番举动对不起叶烛, 只好露出一个满是歉意的笑, 以此请求叶烛谅解。

    叶烛果断地挪开了视线, 拒绝纪枫的歉意。

    纪枫只好换种方式, 想着摸摸叶烛的肩膀, 以做安慰。

    就在他伸手的那刻, 叶烛亮出了两排白花花的大牙, 纪枫顿时想起手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只得悻悻把手收回, 埋头解开叶烛身上的捆绑。

    他只将捆绑解开了一部分,叶烛的双手仍旧被牢牢束缚住。纪枫知道叶烛气在头上,因此对他的双手还有忌惮, 唯恐叶烛突然下杀手。

    做完一切准备,他将叶烛拦腰抱起,缓缓放入热水之中。

    清澈的水面瞬间浮起一层泥浆,不管叶烛诧异的眼神,纪枫伸手,将他的衣服一点点解下。

    “真是罕见,骊山派的大少爷居然亲自服侍一味药材。”叶烛冷冷道。

    纪枫装作没听见他的话,麻利地将脏衣服丢到一旁,又从池塘里挑来一桶干净的水,架在另一座石灶上,烧了起来。

    “我先给你搓搓泥。”

    他说着,拉起叶烛的手臂,将上头半干的泥巴用指肚一点点搓到水中。

    他搓得很认真,就连叶烛指甲缝里的泥沟,也用竹签小心地帮他剔除。

    叶烛见过纪枫这样的神情,那是从前磨剑的时候,身为剑客,纪枫比谁都心爱自己的武器。

    他现在的神情,同磨剑时无二,甚至更加专注,仿佛叶烛就是他最心爱的那柄剑。

    “你为何不用剑了?”叶烛问道。

    “我的剑是骊山的剑,出门在外容易被人认出,还是用刀好,刀剑本就同源,刀法和剑法也差不多少。”

    纪枫说着,低着头,继续擦洗着叶烛身上的黑泥。

    夜空再度寂静,只剩一轮明月照着院子里的二人。因为没有烛火,月光落在黑洞洞的水面上,显得格外清亮。

    叶烛注视着微微荡漾的月光,又道:

    “你现在,已经不怕黑了吗?”

    纪枫手里的动作顿了下。但是很快,他便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的功力这么强,天黑有什么可怕的?我早就不怕黑了。”

    叶烛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暗自庆幸道:幸亏纪枫的功夫厉害,自己小时候害他留下的阴影,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烟消云散了。

    “那就好,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他侧过头,小声道。

    看着叶烛放心的样子,纪枫嘴角不经挂起一抹淡笑。

    另一个水桶上,也冒出了腾腾热气,纪枫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便俯下身,将叶烛从脏透的水桶中抱起,放入清水。

    随后,他又转身,将桶里脏兮兮的泥水倾倒干净,再度舀上一桶清水,架在石头炉上,等待水烧热。

    如此倒腾几次,叶烛身上总算变得白白净净,像是从没在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纪枫抹了把额头的汗,取来一块素巾,将叶烛全身上下的水渍擦干,一边擦着,一边还不忘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那两道贯穿伤已完全愈合,就连疤痕也恢复地很好,天竺鼠尾筋缝合留下的虫脚般的痕迹只剩一点微红,几乎和白皙的皮肤融为一体,快看不出了。

    纪枫将一件全新的白衣给叶烛穿上,继续将他捆在院子中央的凳子上,自己则转过身,往屋子里走去。

    叶烛正在奇怪他要干什么,只见纪枫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个脸盆,还多了柄梳子。

    原来他还要给我洗头,叶烛顿时有些紧张。

    他的头发天生带卷,格外容易打结,从前梳不好头发时,叶烛就会直接用剪刀把打结的头发剪掉,因此头发一直长不长。

    后来到了卢家村,有了小翠帮忙,他的头发才重新长长起来。

    现在小翠不在,面前这个养尊处优的纪大少爷,真的能梳好我的头发吗?叶烛满脸不信地看着纪枫。

    纪枫端来一张板凳,靠着叶烛坐下,伸手搂着叶烛的肩膀。

    “在水里,头发会更容易梳开些。”他说着,一边伸手按着叶烛的肩膀,令他整个人躺到在长凳上,后脑正好没入装满水的木盆之中。

    这姿势倒也不难受,只是叶烛很不习惯,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躺在水上,任由水面没过头发,还被荡漾的水波拍打着耳廓。

    “若是疼了,你就喊我。”纪枫说着,手上的动作已经开始。

    叶烛感到头皮有些发痒,那正是纪枫摆弄着他的头发。

    他用指尖小心挑拨着叶烛的发根,柔软的发丝在水盆中荡开,宛若一朵盛开的墨菊。

    顺着纪枫的摆弄,细密的淤泥从发丝间渗出,让清水蒙上一层灰色。

    纪枫的手指灵活拨弄着叶烛的发丝,将那些打结的发丝一点点拨开、理顺。

    他的动作很熟练,仿佛练习过上百次那样。叶烛非但没有疼,反倒被这种轻微的瘙痒感挑拨地有些犯困。

    顺着纪枫手指的挪动,带卷的发丝被一点点散开,此时此刻,他的手指比这世上最上乘的梳子还要好用。

    很快,叶烛的头发不再打结,上头的淤泥也在水里化开大半。

    纪枫换了盆清水,再度让叶烛的后脑没入盆中,随后,他一手握起叶烛秀发,另一只手抓起一把木槿叶,捏成碎末,往叶烛发丝上抹去。

    叶烛顿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是种浓郁的植物的味道,像是雨后阳光照耀下翠绿的草地。

    看到叶烛突然睁眼,纪枫小心地问道:“是我不小心弄疼了你?”

    叶烛微微笑了下,眼里的紧张已经完全放下。

    “我只是有些惊讶,你替人洗发的手艺竟如此精湛。”

    这话让纪枫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解释道:“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给你洗过好几次头发,自然已经很熟练了。”

    叶烛诧异地瞪大了眼,他没有想到,纪枫竟将自己照料地如此仔细,不仅仅每日给自己喂食喝水,连头发都不忘清洗干净。

    “头发若是不好好打理,会长虱子。你的头发这么漂亮,若是长了虱子,全部剃掉,就太可惜了。”纪枫解释道。

    说话间,纪枫分神了一刹那,手指不小心拉到了一撮打结的秀发。

    “实在不好意思!”他慌忙道歉道,伸手揉着叶烛的头皮,生怕弄疼了他。

    “快些洗吧,我已经很困了。”叶烛并没有计较纪枫的小失误,只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再度闭上了眼。

    月亮渐渐西斜,东方的天空亮起一抹鱼肚白。

    纪枫将叶烛最后一缕头发用毛巾绞干,最后,将他的头发重新梳理了番,满意得点了点头。

    他擦干了发皱的手指,俯下身,将叶烛抱回床上,顺便给他双手上的捆绑换了个位置,让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再忍忍,等你的易骨经练至第九重,重新长好了腿,我会放你离开这里。”他小声嘱咐道。

    叶烛没有回答他的话,微微上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闭着,一呼一吸格外平缓。

    忙了一整晚,阿烛大抵已经睡着了,纪枫心想着。

    趁此机会,他飞快地低下头,在叶烛的唇瓣上轻轻点了下。

    叶烛顿时清醒过来,睁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却只能捕捉到纪枫离去的背影。

    他摸了摸唇上残留的温热触感,气恼地用被褥擦了擦嘴。

    如今纪枫的心思败露,更是连装都不装一下,一有机会就对自己“图谋不轨”,这次是亲嘴,下一次保不齐要干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一口恶气冲到了嗓子眼,叶烛没好气地冲着纪枫的背影发泄道:

    “走得这么着急,又要背着人做什么好事?”

    听到叶烛的质问,纪枫果然停下了步子,回过头,分外认真地注视着他:“阿烛,我是说真的,我真的会同骊山派一刀两断。”

    “还是算了,即便你这样做了,我也未必会感激你。”叶烛冷冷道。

    顿了会儿,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不想害你和你的父亲决裂。”

    听到最后这句话,纪枫嘴角挂起一抹温和的淡笑。

    事到如今,阿烛竟还想着让自己和父亲处好关系,这让他格外感动。

    “可我早就不是一个好人了。我本来就该下地狱,再做些欺师灭祖之类的坏事,也算不上什么。”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屋外走去,留给叶烛一个潇洒的背影。

    半晌,叶烛才将脑袋从被褥中探出。屋子里空荡荡的,纪枫已经走了。

    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怀里的被褥,青色的棉布上,一左一右印着两片泪痕。

    说的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以为这样就能骗倒我吗?叶烛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又将头埋回被褥里。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你也未必真的会同骊山派决裂。

    但倘若……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那我也原谅你一下吧。

    第46章 投名状

    三伏天已经过去, 秋收的时候到了。

    卢家村迎来了一年一度最忙碌的时节,男女老少都带着农具早出晚归。

    天才微微亮,卢红翠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汤, 走入了村里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

    昏暗的屋子里,岑霜剑坐在床上, 双眼失神地注视着窗外。

    他的身子比从前瘦上不少,肩头松垮的麻布上, 清晰可见骨头的轮廓, 原本坚实有力的胸膛已经干瘪, 锁骨上方,白皙的皮肉深深地凹陷下去,像是一副裹着白布的骨架。

    他的面颊同样瘦削地厉害, 颧骨高高立着,显得一双细眼大了不少,从前圆润的下巴, 如今也变得尖瘦无比。

    卢红翠看着他的侧脸, 竟觉得和叶烛越发相像。想来他毕竟是阿烛的哥哥, 原本看起来没那么像, 只是二人的体型相差太大。

    注视着岑霜剑那双黯然失色的眼眸, 她柔声问道:

    “还在担心阿烛?”

    岑霜剑点了点头。

    “当时, 那架木板车上, 真的只有我一人?”他再度不敢相信道。

    这个问题, 卢红翠已经回答过上百遍,但看到岑霜剑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依旧耐心解释道:

    “是真的,那日二叔上山砍柴,发现有人倒在血泊里, 便立马回到村里喊人,我也跟着一起过去了。整片林子里,除了那辆沾满血的木板车之外,真的只有你一个人。”

    岑霜剑沉默了,半晌,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可紧缩的眉头没有松开半点,眼眸依旧执拗地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仿佛能从那里寻找到叶烛存在的痕迹。

    “岑兄,阿烛失踪了,我也很担心他,可往好处想,他的身份不比寻常,一定还活着,想要救他,你也得养好身体才行。”

    卢红翠说着,端起手里的药碗,举到岑霜剑面前。

    “大夫说,你的身子已经恢复很多了,再坚持喝药,定能和从前一样健壮。”

    岑霜剑抖了抖肩膀,将布衣敞开一道窄缝,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从窄缝中探出。

    看到自己的手臂,他又叹了口气,如今的自己只剩下一只胳膊,不仅如此,由于长达数月的卧床养伤,胳膊上原本结实的肌肉,已经萎缩到几乎看不见。

    他还在惆怅,卢红翠却将药碗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掌心。

    岑霜剑只能端起碗,举到唇边,像喝酒般将里头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久久不散,但这仍不及他心中的苦涩半分。

    阿烛还是被带走了。那群恶人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得到骨人参,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对他下毒手。

    他一定过得很苦吧?他们肯定又会将他关在什么地方,就像在骊山派里一样,再编些不像样的谎话哄骗他,亦或是直接来硬的……

    阿烛孤身一人,连腿脚也不方便,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我得去救他,一定得去救他。

    上次的我没有救出他,这一次,我不能重蹈覆辙,必须赶快养好身体,再把功夫捡回来……

    不,不只是捡回来,我得变得强,比从前更强。

    他抬头,看向卢红翠。

    “小翠,可以替我去镇上的铁匠铺打把剑吗?银两算我欠着你的,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卢红翠的眼眸亮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岑霜剑振作的样子了,而此时的他,不仅仅是振作,更是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好,我这就去找!”卢红翠兴奋地点着头,“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一定可以把阿烛救出来。”

    华山上飞来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像一只鹰,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最高的楼顶上。

    “什么人?从藏宝阁上下来!”

    华山派的弟子们齐齐拔出长剑,围着藏宝阁摆出阵型,目光死死盯着阁楼顶部的黑影。

    由于距离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是个什么人,别说他的样貌如何,就连他究竟是不是人也难以分辨。

    弟子们严阵以待许久,那黑影却像是被下了定身术般,在屋顶上一动不动。

    为首的大师兄顾成英见状,缓和气氛道:“兴许是哪里刮来的树枝,缠在屋顶上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爬上去清理清理。”

    他说着,纵身一跃,跳上了最矮的屋檐,熟练地快跑几步,往更上层的屋檐跃去。

    这时,一道深沉的男声从顶上传来。

    “穆永年在哪里?”

    顾成英浑身一震,落脚的步子顿时重了半分,藏宝阁上好的琉璃瓦裂了一块,碎片顺着屋檐滑落在地。

    站在屋檐上,离藏宝阁的楼顶近了数丈,顾成英终于能够看清那个黑影的模样。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手脚都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的五官,也被一抹黑色挡住,那是个面具,雕刻的是个老虎的脑袋,顶上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虎耳。

    此人来历不明,轻功不凡,内力深厚,不请自来到华山,还想打听掌门的消息,恐怕不是善类。

    顾成英心跳慌得厉害,却还是强做镇定道:“穆掌门去了长安城,在下乃华山派大师兄顾成英,暂时替师父接管华山派,阁下若有要事商谈,在下可替师父出面。”

    听闻此话,虎面男子挥了下胳膊,一捆包着黑布的长条物从他袖口脱出,不偏不倚落在顾成英所在的房檐上。

    顾成英握紧手里的剑,远远观望那捆不知名的物件,唯恐那是什么机关暗器,只要自己稍不留神,便会被扎成蜂窝。

    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虎面人轻声笑了下,说道:“别怕,这是我送给穆掌门的礼物,你若好奇,便替他打开看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下面还有那么多华山派的师弟师妹在看,顾成英也不想当个孬种,便大着胆子走上前。

    他手里的剑光一闪,那黑布上捆着的绳结齐齐断开。

    这是礼物?究竟是什么礼物?能长成这副德性?

    顾成英小心地用剑尖挑起黑布的一角,往一旁撇去,长条状的物件滚了几滚,包在外层的黑布在屋檐上摊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涌了出来。

    是死人!顾成英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但要说这东西是死人,也并不准确,死人根本不可能被黑布卷成胳膊粗的一捆。

    顾成英忍着想吐的冲动,仔细看去,那原来是几张人皮,整整齐齐摊放在黑布上,脸归脸,身子归身子,脖颈上被横切了一刀,想来个个都是脑袋和身体分了家。

    也不知这虎面人是有多闲,杀了人后,竟还将他们的皮一张张剥下取乐,简直残忍至极。

    一阵怒意直冲心头,顾成英抬起头,对着黑衣人吼道:“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当然,你可看清楚了,这些人,分别是嵩山派掌门的二师叔赵广生、其妻郭榕、以及汴州富商冯德旺。”虎面人不紧不慢道。

    听到这几个名字,列阵的华山派子弟嘘声一片。

    这几人都不是被江湖通缉的魔头,也只有赵广生曾在嵩山派修行,另俩人连门派都没有,想来武功也稀疏平常,杀他们几个,根本算不上什么本事。

    但顾成英的眉头皱紧了。他和穆永年走得进,知道虎面人说的这些人是谁。

    赵广生、郭榕、冯德旺、他们都是长生道的俗家弟子,而长生道是一门魔道,需以骨人参为原料炼制丹药,以此延年益寿。

    穆掌门说过,骨人参乃至邪之物,但凡和此物有所沾染,都非良人,但凡利用此物修炼的功法,都是歪门邪道。

    如今,这虎面人将长生道的俗家弟子一一斩首献给掌门,其用意不言而喻。

    顾成英收起手里的剑,双手抱拳,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位先生,敢问如何称呼?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下姓胡,称我胡兄就好。”虎面人说道。

    胡?虎?这大抵是个假名,顾成英心想着,但看在虎面人功力不凡,还有心帮助掌门剿灭魔道的份上,顾成英没有戳穿他的谎话。

    “胡兄,请走这边。”

    他满面笑容地在前方引路,带着黑衣人,往穆永年的会客厅走去。

    白云缭绕的山顶小屋里,叶烛孤身一人盘坐在床铺中央。

    他的双手依旧捆着绳子,为了练功方便,纪枫特地将绳子延长了一段。

    靠着这点手腕能够活动的空间,叶烛已经可以把自己手上的绳结解开,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即便解开绳结,外头依旧是万丈悬崖,他还是不可能离开这里。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再往前伸直,一股温热的真气从他的丹田涌出,顺着经脉传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最后到达颅顶。

    他感觉自己的易骨经快要大成了,体内的功力在与日俱增,现在的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劲。

    那双腿也是,由于每日勤奋锻炼,原本骨瘦如柴的双腿上长出一层的肌肉,虽然很薄,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力,也更美观。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勉强用单脚站起来。即便如此,叶烛还是不后悔自断左腿给村民治病的决定。

    一只小腿换全村人的性命,这可比给那些恶人习武炼丹强太多了。

    为了能够早日离开这里,叶烛没日没夜加紧练习着易骨经,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难怪那些武林高手都喜欢闭关修炼,一旦全身心投入到修行之中,根本觉察不到时间在自己身上流逝,连吃饭睡觉也顾不上,他全然感觉不到自己饿了或是渴了。

    当叶烛再度睁开眼,外头的翠绿树叶已经变成了黄色,只剩寥寥几片挂在枝头。

    纪枫不知何时回到了这里,此刻他正坐在墙角,往炉子里舔柴。

    叶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上,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件狐狸皮,想来是纪枫趁自己练功时,悄悄披上的。

    “今日是冬至,我煮了饺子,吃点儿。”纪枫说着,用手里的木勺搅着热气腾腾的铁锅。

    几只元宝大小的饺子漂在水面,随着沸水上下浮动。

    “这么几个饺子,我们俩谁也吃不饱。”叶烛说道。

    纪枫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我在山下已经吃过了,这些饺子,是给你一人吃的。”

    说着,他捞起其中一只,左右看着,确认火候正好,又将其余的饺子全部捞了出来。

    二十个饺子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里,端到了叶烛面前,热气混着香气迎面扑来,叶烛的肚子也激动地咕咕直叫。

    “慢点吃,别烫着,沾点醋,味道更好。”纪枫担心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接连吃下大半,叶烛感到肚子总算不那么饿了。这时,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从耳边传来。

    这声不是自己的,而是纪枫的。叶烛不禁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

    “你刚刚骗我,你还没有吃饭。”

    “我吃过的。”纪枫不紧不慢笑道,“你先把这些吃完。”

    叶烛低下头,看着纪枫单薄的裤腿,边缘的部分露着毛边,膝盖上还打着补丁。

    从前的骊山派哪怕再穷,纪枫也没穿过这么破旧的衣服。如今的他,竟省吃俭用到这份上,难道……

    “你已经在行动了?和骊山派一刀两断,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叶烛忍不住问道。

    “不会,阿烛,你想太多了,是不是练功太累了,来,我喂给你吃。”纪枫说着,取下叶烛手里的筷子,熟练地夹起饺子,裹上醋,举到叶烛嘴边。

    饺子皮在唇边刮蹭了下,叶烛却撇开了头。

    “不了,我已经吃得很饱了,你这饺子里头加了韭菜,我吃不习惯。”

    说着,他盘起腿,摆出练功的架势,闭上眼睛,不再看纪枫一眼。

    纪枫只好收回筷子,将饺子举到唇边,咬了下去。

    带着香气的肉汁充满了口腔,分明是很好吃的味道,真奇怪,阿烛怎么会不喜欢呢?

    第47章 魔头

    近日江湖上不太平。

    先是有人挑衅罗山派, 害派内弟子受伤数十人。

    再是东梁派掌门何彬遇害,杀他的是个绝顶高手,只身一人来去自如, 派内弟子无一人看清他的样貌。

    蓝英坐在蓝田派的宗门大殿内,看着院子中央练功的弟子。

    弟子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 手中长剑末端的流苏在空中舞出优美的弧线。

    蓝英满意地点着头,对这些勤奋练功的弟子们表示赞许。

    现在的蓝田派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蓝田派了, 随着弟子们逐渐长大成人, 实力也与日俱增。

    倘使穆永年现在提出进攻骊山的计划, 她的蓝田派一定会成为其中最锋利的剑,只可惜,武林盟主之位, 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阵风吹过,蓝英的眼眸忽得从惆怅转变为锐利。

    “你终于来了。”她冷声道。

    此话吓了身旁的少女一跳,她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剑, 环顾四周, 敞亮的大殿中空无一人。

    她还在疑惑, 耳边却传来蓝掌门的嘱咐声:“小楚, 去沏壶热茶, 有客人来了。”

    “是。”

    小楚应声退下, 还没走出殿门, 便听到一个深沉的男声说道:

    “不必沏了, 我很快就走。”

    这声音是从身后飘来的,小楚诧异地回头看去, 蓝掌门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着黑衣的男子。

    小楚被吓得浑身一颤,方才她分明仔细打量过这里, 根本没看见这人的身影。

    这究竟是什么高手?居然能趁着自己往外走的一刹那,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掌门身旁,足以见得他轻功高深莫测。

    小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腰间的长剑探去。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敌意,男子回头看了过来,他的五官被一张黑色的虎头面具严严实实挡住。

    看不到他的神情,小楚握剑的手腕开始发抖,总觉得面前的男子并非善类。

    虎面人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

    “不必紧张,我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问蓝掌门买一件东西。”

    “你要买什么?”蓝英神色淡然,似乎早就猜到这人过来的意图。

    “骨人参。”虎面人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听到这个名称,小楚的手腕抖得更厉害了。她清楚地记得掌门交代过自己,骨人参乃蓝田派的秘物,绝不可被外人知晓,更不能让外人得到。

    “这东西,我不能卖。”蓝英的脸色骤然变冷。

    话音落下,一道银光在她的手上闪过。蓝英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骤然站起身,面前的长桌被这股带起的剑气斩成两段。

    “你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得知此物的消息?”她冷冷看着面前的虎面人。

    尽管比他矮上整整一头,但蓝英的气势却丝毫不弱,一双杏眼上下扫视着,那目光甚至比她手里的剑刃更加锋利。

    “蓝掌门不要慌张,托付在下来此的,是一位您熟知的故人。实不相瞒,在下收集骨人参,并非想将骨人参另作他用,而是全部销毁,银两只是赔偿。倘使掌门不放心,在下可当着掌门的面,立刻将骨人参用火烧毁。”

    虎面人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解开袋口,恭恭敬敬地举到蓝英面前。

    布袋里是白花花的银锭,几乎装满整了个袋子,粗略估计,至少得有三百两。

    “黑市上的骨人参,一钱的售价乃一百两银子,这里是三百五十两白银,不知可否买下蓝掌门手里的全部骨人参。”虎面人说道。

    蓝英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剑。看着俩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小楚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半晌,蓝英终于接过了虎面人手里装满银两的口袋。

    “我姑且信你,但你需和方才说的一样,拿到骨人参后,就在此地销毁。小楚,去把火盆拿过来。”

    “是!”小楚响亮地答应道。

    一只铜盆端到了宗门大殿前的空地上。弟子们纷纷停下了练剑,好奇地围了过来。

    几块木炭被丢到了火盆中,小楚点燃一把稻草,撒到木炭上方,熟练地摇起蒲扇引风。

    火焰很快窜了起来,越烧越旺,热烈的火光照着得所有人的面颊通红发亮。

    “这是怎么了?要弊凶吗?”

    “楚姐姐,我可不可以不跳啊,这火太旺了,我有些怕。”

    蓝田派的弟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闹,一声怒喝从屋内传来。

    “都聚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练功!”

    听到掌门的话,弟子们立刻如鸟雀散开,飞快地跑回练功的空地,摆好阵型,再度喊起口号,舞起剑来。

    蓝英单手持剑,站在火盆旁。在她的示意下,虎面人打开了手中的白瓷小瓶。

    红褐色的粉末顺着瓶口落下,很快便被肆意的火舌吞噬,发出霹雳啪啦的脆响。

    当最后一点粉末倾倒完毕后,虎面人将瓷瓶握入掌心,用内力微微一震,白色的瓷瓶碎成了粉末,也落入灼热的火焰之中,化成黑灰。

    见骨人参已经被完全销毁,虎面人站起身,对着蓝英鞠了一躬。

    “蓝掌门,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先行告退。”

    “且慢!”蓝英举起了手里的剑,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回过头,对身旁的少女招了招手,少女吃力地举起一个布袋,放到虎面人脚边。

    “这是三百五十两银子,既然骨人参已毁,你也并未从我手里买到过此物,这些银两,我不能收下。你拿回去用吧,若要销毁这世上所有的骨人参,要花的银两还有很多。”蓝英说道。

    虎面人没想到蓝田派的掌门竟如此大方,一下子愣住了,但很快他也反应了过来,对着蓝英连声道谢。

    “我若没猜错,罗山和东梁两派的事,也是你做的吧?”蓝英笑着问道。

    “掌门猜得不错,东梁派掌门不愿和我交易,无奈我只能杀了他。罗山派掌门答应了交易,可派中其他长老均有异议,无奈发生了一些纷争。

    “尽管大家都是名门正派,但像蓝掌门您这样通情达理,又一身正气的掌门人,实属凤毛麟角。”虎面人说道。

    “此乃我份内之事,你也别恭维过头了。”蓝英笑道,“我听你声音,应当年纪不大,愿意隐姓埋名做这些事,日后也是个人物。”

    “掌门过誉了,此事,也是我的份内之事。”虎面人说罢,对蓝英最后行了一礼,飞快地跑远了。

    份内之事?销毁骨人参,竟是他的份内之事吗?蓝英疑惑地想着。

    虎面人的脚尖在树梢轻快点过。他行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山下,从这里回头看去,蓝田派只是山头的一个小黑点了。

    “你还在盯着我?”他停下步子,对着不远处一棵枯树说道。

    枯树光秃秃的枝桠动了下,一个身影从树后闪出,正是华山派大师兄,顾成英。

    顾成英对虎面人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穆掌门不放心,叮嘱我们几个华山派弟子要一直监督你。”

    虎面人笑了下,说道:“既然这样,也别暗中监督了,我下一个要去的是太白派,你干脆同我一起。”

    “这……”顾成英眼神飘忽起来,有些左右为难。

    “怎么,是担心会被太白派的人记恨吗?这简单,你同我一样戴个面具,不就没人认识你了?”虎面人笑道。

    “这也是个办法。”顾成英点了点头。

    明着跟随肯定比暗地里跟踪要舒服地多,不仅不用风餐露宿,也多了个能相互照应的对象。这样想着,顾成英接受了虎面人的邀请。

    在就近的村庄留宿了一夜,顾成英的脸上也多了个木雕的熊头面具。

    虽说他清楚这位胡兄的实力惊人,即便没有自己,也能将搞定骨人参的事。

    但随着二人离太白派越来越近,顾成英开始有些紧张。他只好和虎面人闲聊起来,让自己的神经不那么紧绷。

    “胡兄,你可知道为何穆盟主要你回收这些骨人参吗?”他问道。

    “不是为了考验我的决心吗?”虎面人问道。

    “这倒也是。但你可曾想过,为何骨人参会在这些名门正派的掌门手中?”顾成英道。

    虎面人顿了顿,问道:“为何?”

    “那是因为一年前,魔头纪枫为了逼退穆掌门联合六大门派进攻骊山的计划,恶意挑拨人心,将骨人参强行分给众人,还给穆盟主泼脏水。

    “日后,穆盟主不得不辞去武林盟主之位,解散武林盟。没有了正道压制,现在的江湖越来越乱,各式各样的歪门邪道四处涌现,这都是因为纪枫那个魔头干得好事。

    “胡兄,我知道你出身富贵,实力不凡。可若没有纪枫,你也不必为匡扶正道破费这么多两白银,还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顾成英愤愤不平道。

    他本以为虎面人会和自己一样愤慨,一起对着纪枫破口大骂,可虎面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沉默。

    半晌,他才开口道:“你说得对,纪枫他当真可恶。”

    “岂止是可恶,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当今江湖的万恶之源,人心本就禁不住考验。即便是名门正派的掌门人,也并非圣贤,总会有各自的欲望。

    “倘使那日,他没有用骨人参试探众人,武林盟也不至于就此分崩离析。咱们如今,也不必为了销毁这东西,杀这么多人。”

    虎面人默默点着头,用此种方式发出无声的应和。

    觉察到他的消沉,顾成英问道:“胡兄,莫非你也被那魔头伤过?”

    虎面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人心本就禁不住考验,而怀着恶意挑拨人心,还害得江湖就此不得平静的人,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他咬牙切齿道。

    第48章 重来

    如顾成英预料的一样, 有胡兄这样的绝顶高手坐镇,销毁骨人参的过程非常顺利。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向来客客气气的太白派, 居然会拒绝胡兄“购买”骨人参的请求。

    在他的印象里,太白派是江湖众多门派中最讲理的门派, 至少上一位掌门白归元如此。

    可如今这位新掌门白良玉,似乎并不像他兄长那样好说话。

    当虎面人说出骨人参三字后, 白良玉的面相顷刻间变了, 从笑容满面变得冰冷无比。

    “很抱歉, 我不能把这东西给你。”

    “哪怕我买下后不做他用,就在此地销毁,也不能给我吗?”虎面人问道。

    “不能。”白良玉拒绝得格外果断。

    如此一来的结果, 便只有刀剑相向,而白良玉显然不是虎面人的对手。尽管他是太白派的掌门人,可在虎面人极快的刀法面前, 不出三招, 便被打趴在地。

    虎面人沉默地将刀举过头顶, 准备给白良玉最后一击。刀飞快地落下, 白良玉发出一声闷哼,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虎面人默不作声地收刀回鞘, 蹲下身, 将白良玉的衣服解开。

    像他这样将骨人参看得比命更重的人, 总会将此物贴身携带。

    不出他所料,没过一会儿, 虎面人便在白良玉的鞋垫中找到了一小袋被油纸包裹严实的红色粉末。

    “这是最后的骨人参了。”虎面人举起手里的骨人参,亮给顾成英看。

    随后,他捡来一把山上的枯枝, 用火折子点燃,将油纸连着深红的骨人参一起丢入燃烧的枯枝中。

    火焰霹雳啪啦地灼烧了一阵,过了一会儿,灼烧声变弱了,渐渐的,火光也黯淡下来。

    顾成英折下一根树杈,拨了拨火堆,里头只剩被烧成黑碳的枯草,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骨人参早已经消失殆尽。

    “可以了,咱们走吧。”顾成英站起身,将手上的树枝丢到一旁,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从地上传来。

    这声音又沉又急,显然不是虎面人发出的,更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还没死透?”顾成英眉头紧皱,紧紧盯着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白良玉。

    他的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想要最后补上一刀,让此人彻底没气。

    还没来得及拔剑,一柄刀刃横在了顾成英的面前。

    “顾兄,是我刻意留了他一命。”

    “什么?”顾成英瞪大眼睛,难以理解地看向持刀对着自己的虎面人。

    “你忘记穆掌门的话了?但凡不愿意交出骨人参的,一律视作魔道处理,格杀无论。他已经入了魔道,你怎可以留他一命?”

    “抱歉顾兄,或许我知道他为何要留下骨人参。他的兄长是被魔头纪枫所杀,他自知不是纪枫对手,但还想为兄长报仇,所以才迫切地需要骨人参助其功力。”

    “太白派曾与我有恩,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取走他的性命,也不能让你取走他的性命。”

    他说着,手里的刀刃往前递了半寸,几乎架在顾成英的脖颈上。

    “你疯了!你不是要帮着掌门匡扶正道吗?如今你为了保护一个魔头,竟拿刀直逼我的性命,你这样做,又与魔头有何区别?”

    顾成英怒视着虎面人,即便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但身为名门正派的大师兄,他依旧说出了这些话。

    虎面人手里的刀颤抖起来,似乎被这话戳中痛处。

    正当顾成英以为他会放弃时,脖颈上传来一阵巨痛,他两眼一黑,顷刻间失去了意识。

    纪枫快步走在去往山顶小屋的路上。

    他的心很乱,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大可以按照顾成英所说,直接将白良玉杀死。这样即铲除了魔道,又能完成顾成英所监督的任务,他也能顺利加入穆永年麾下,帮他继续讨伐骊山的大计。

    可不知为何,当看到白良玉和白归元有着七分相像的面容后,纪枫怎么都没能下得去手。

    当年的自己为了保护骊山杀死了白归元,如今的自己又要为了讨伐骊山杀死他的弟弟,这实在有些罪孽深重……

    不过往好处想,那些被自己随意赠送出去的骨人参,已经全数销毁,倒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样想着,纪枫去见叶烛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许多。

    屋子里,叶烛如往常一样坐在床上,双手高举胸前,运气练功。

    他的左腿盘在右腿之上,因为少了一段,半截裤腿空荡荡地耷拉着。

    看来还未练至最后一重,纪枫暗暗想着。

    功法都是入门容易,越往后越难练,而最后一重,基本是难以越过的高山,无数的人在成功的前夜选择放弃,就此永远错过功法大成的机会。

    而阿烛……纪枫端详着叶烛的面容,他的双眼紧闭,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寻找着突破最后一重的方法。

    其实纪枫原本计划的是,亲自带领叶烛修行易骨经。

    毕竟俩人的心经师出同门,他的功力也比叶烛高上不少,完全有能力帮助他练功。

    如此一来,叶烛会轻松许多,也不必如此费尽心神寻找突破瓶颈的办法。

    俗话说当局者明旁观者清,关于练功,纪枫的经验更丰富,有他在一旁帮忙,很快就能帮叶烛摸清是哪里的经脉未能运气通畅。

    譬如现在,阿烛一定遇到了麻烦,正是身为师兄的自己出手解困的时候。

    纪枫二话不说盘腿坐到叶烛跟前,双手抵上他的劳宫穴。

    经脉交汇的瞬间,纪枫感受到了那股在叶烛体内盘旋的内力,像是一股清风,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有序穿梭,带着些微遒劲。

    这股内力稳定又干净,比纪枫想象中有力许多,所到之处畅通无阻,连带着纪枫都觉得呼吸畅快,全身有力。

    阿烛似乎……没有遇到困难。他的易骨经,已经大成了!

    纪枫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看着面前面颊微红的少年。

    短短半年时间,叶烛便从无到有将易骨经精通。虽然一开始有自己的帮忙,但后来,随着自己越来越忙,呆在山上的时间越来越短,阿烛完全是在一个人独自修行。

    他先前几乎没有学习过什么功法,会的只有骊山最基础的心经,和一些抛暗器的外家功夫。此次头一回修行内家功法,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大成,不可谓不是个练武奇才。

    纪枫惊觉自己的猜想灵验了。骨人参有助人练功的奇效,从前师父也常让自己服用此物来突破瓶颈。

    而阿烛同别人不一样,他不需要服用骨人参,因为他自己就是骨人参,当他修行内力时,体内的骨人参会帮着他一起修行,帮助他突破瓶颈。

    根本无需自己帮忙,阿烛他利用自己的本事修行,比别人帮着修行要快得多。

    “阿烛,你当真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纪枫兴奋地拉着他的双手。

    “既然你的易骨经已经大成,那便试着让你的腿再长出来吧。只要你的腿恢复到与常人无异,我也能放心送你离开了。”

    听到此话,叶烛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出乎纪枫的意料,即使听到能够下山的消息,叶烛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反倒格外冷静,上挑的小鸟一般的眼眸中,甚至有一股淡淡的惆怅。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即便我修成了易骨经,但断腿依旧长不出来的话,你会放我离开吗?”叶烛小声道。

    纪枫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炸了一下。

    他的视线有些晕,耳朵嗡嗡响着,几乎听不清叶烛的话。

    “长……不出来?你说……你的腿,长不出来了?”

    他慌忙地扒拉着叶烛的裤腿,细细查看着,希望能从那段光洁的皮肤上看到些许生长的迹象。

    然而这只是徒劳,叶烛的小腿仍旧是缺失的,和从前一模一样。

    “不对,这不对,功法上分明写了,可以让断肢重生,你是不是没按上面的练?”他质问道。

    “我练了,我都是按照上面写的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叶烛无奈地解释着。

    “不!肯定是哪里练错了!你跟着我,从现在开始,重新练!”

    “我没有练错!”叶烛大喊着。

    但这话没有传入纪枫的耳朵。他无视了叶烛的呐喊,直接将易骨经翻回到第四重的位置,那是他陪叶烛一起练的最后一重。

    “师兄,我真的没有练错,会不会是你抄录的时候抄错了……”

    “不可能!我陪你一起,重新再练一次!”纪枫一把抓起他的双手,死死贴住自己掌心。

    “可是我真的没有练错……”叶烛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纪枫的心顿时一阵抽痛,他知道,因为自己唐突的举动,害叶烛伤心了。可他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再来一次。

    为了不让自己心软,他飞快地伸出手,点住了叶烛的哑穴。

    “不要说话,你的气乱了,这样很危险,会走火入魔的。”

    空气总算安静下来,叶烛再也说不出话了,纪枫终于能沉下心,按照经书上的内容,一步一步,往下推进。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颗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融化在被褥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提前预警一下,下一章师兄要发癫(清水向的发癫,但真的很癫)

    第49章 易骨

    山顶的雪下了九九八十一天, 直到枝头抽出第一棵新芽,纪枫才终于合上了易骨经。

    一股奇特的感觉在他体内盘旋,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感到自己的易骨经已经大成。

    “阿烛,来, 我来帮你生腿。”他信心满满地搓了搓手,卷起叶烛那管空荡荡的裤腿。

    白皙的皮肤上, 深深浅浅的疤痕还在, 断口的位置甚至比其他地方更加光滑平整。

    纪枫伸出宽阔的手掌, 将叶烛的腿握住,小心翼翼地把内力包裹上去。

    也许是二人双修许久的缘故,纪枫的内力并没有得到排斥, 反倒很快就和叶烛的内力融为一体。

    隔着皮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叶烛的血与肉,还有那根包裹在他血肉之内的骨人参。

    按照经书上的记载, 纪枫一边默念口诀, 一边缓缓驱动着内力, 将叶烛的腿骨包裹。

    他的内力很快充盈了叶烛只剩两寸的小腿, 腿上的皮肉肿胀起来, 像充满水的肠衣, 鼓鼓囊囊, 白得几乎透明。

    像是用手握住一柄剑那般, 纪枫用内力握紧了叶烛的腿骨,紧接着, 他按照经书上的记载,顺着小腿生长的方向,上下拉扯着那根断骨。

    才拉了一下, 叶烛便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纪枫心一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去。叶烛的面颊不知何时已经涨得通红,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眉头因为疼痛而紧锁着,眼眸上蒙了层水汽,忽闪得厉害。

    纪枫的心一阵抽痛,看到叶烛难受的模样,他的内心也不自觉跟着难受起来。

    可生骨还得继续,纪枫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用尽可能温和的话语安慰他道:

    “阿烛,再忍忍,很快的,我很快就会让你的腿重新长出来。”

    叶烛的眼眸颤抖着,咬紧牙关,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师兄,那日我也是这样试的。”

    “别担心,师兄的内力比你强,当时你试了不行,兴许只是差最后一口气。”

    说着,纪枫又将自己的内力提出一股,往叶烛的腿上注去。

    叶烛的腿肿胀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先前的两倍大,像一个不自然的白色皮球,挂在左边的膝盖下。

    这一下自然比先前都疼上不少,叶烛发出一声哀嚎,小脸痛苦地皱成一个团,背脊也因为吃痛弯曲得厉害。

    “师兄,还是不行……”他喊道,声线颤抖着,带着一阵哭腔。

    纪枫也感觉到了叶烛体内的古怪,叶烛看似瘦弱的腿骨,在这般强力的拉扯下,竟然纹丝未动,既没有变形,也没有产生裂纹。它似乎比这世上最坚硬的石块更硬,不论纪枫用多强大的内力摆弄,都不能令它变化分毫。

    可叶烛已经受不了了,他全身瘫软着,只依靠双手绑住的绳结,勉强维持住一个坐姿。

    那张清秀的面颊上,横七竖八布满了泪痕,混合着额头的汗水,将两鬓的碎发胡乱粘在他的嘴角、鼻尖、还有颤动不止的睫毛上。

    他已经哀嚎了很久,现在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重重的喘着粗气,口形一张一合,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不行。”

    纪枫站起身,步子不自觉地有些摇晃。他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为叶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阿烛,对不起。”

    他说着,将叶烛抱入怀里。

    一张冰凉的脸靠上了纪枫宽阔坚实的胸膛,纪枫抱紧了他,用自己的体温给叶烛取暖。

    随后,他张开手掌,抚摸着叶烛的背脊,像安慰一只小猫那样,从后颈一点点往下。

    细瘦的背脊因为急促的喘息快速收缩,纪枫安抚得很缓很轻。过了好一会儿,叶烛的呼吸总算恢复了平缓,身体也终于不再颤抖。

    “好些了吗?”纪枫松开了双手,细细端详着怀里的人。

    叶烛缓缓点了点头。

    “那我们继续吧。”纪枫说着,再度伸手,握紧了叶烛的断腿。

    这一次,还没开始,叶烛的眼泪再度淌了出来,并且越淌越多,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叶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当年发现被纪枫欺骗时一样,甚至比那时哭得还要厉害。

    “你明明说了,只要我练成易骨经,就放我离开,为什么我练好了功夫,还不让我走……”

    “可是你的腿还没有好。”纪枫说话的语气很温柔,态度却异常坚定。

    “所以我的腿长不好,你就永远不放我离开吗?难怪那日,我问你,万一我的腿长不出来,能不能送我离开,你一直都不回答我……”叶烛摇着头,饱含热泪的眼眸一点点变得绝望。

    他想过很多,想过纪枫或许不会遵守诺言,找其他借口搪塞自己,阻止自己下山。

    他也做好了和他据理力争的准备,可他万万没想到,只因为一本破烂功法,纪枫又将自己锁在山上。

    “这易骨经根本就不能让人的断腿重生,你又在骗我,让我真以为自己的腿能好……”

    “不,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听到叶烛这样说,纪枫顿时焦急起来。

    “这本易骨经,真的能医好断腿。”

    “那你可有亲眼见过?”叶烛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你难道真的见过有人练成此功法,长出腿来?”

    纪枫沉默了,易骨经是嵩山派秘术,会的人很少,这些消息,他只是在江湖上道听途说得来,并没有亲眼见证过。

    “可我们才将功法练到第三重,就修好了你膝盖上的旧伤,功法都有共通,如今我们已炼至最后一重,肯定有办法让你的腿重新长出来!”他自信满满道。

    叶烛却摇着头,说话的语气愈发冰冷:“你现在,就去找一个断腿的人,当着我的面,把他的断腿接好。否则,我绝不相信这功法有用,你也必须立刻送我下山!”

    “去找一个断腿的人?现在?”

    纪枫有些懵,叶烛如此果决的态度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一个断了腿的人。

    见他还在犹豫,叶烛眼里的绝望更深了。

    “找一个断腿的人难道这么难吗?没有断腿,断了胳膊的也行,你不是说我哥哥的手断了吗?他现在在哪里?你不会……到现在都没找到他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纪枫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你根本只是想折磨我一人,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我还以为你真心悔过了……真心想待我好……”叶烛哽咽道。

    “阿烛,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纪枫总算说出了一句话,“我不是故意让你痛苦,我是真心觉得这功法有用。”

    叶烛看着他,睁得滚圆的眼眸里满是绝望,一左一右两行清泪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滑下。

    “我不信你!”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这话,嗓子已经哭到发哑。

    纪枫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下,在原地踉跄了几步。他的胸口闷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只这一会儿,叶烛的眼眸已经完全灰暗下去,像是一盏熄灭的灯,看不到一点光辉,只有无尽的黑暗。

    明明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了!都说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在这时候放弃?

    纪枫忽得转身,走向那柄靠在墙角的刀。

    “锃”的一声清响,刀刃出鞘,闪亮的银光刺地屋子里所有人眼睛一痛。

    叶烛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只见一道血花从纪枫的左腿上喷出。

    为了找到一个断腿的人,向叶烛证明这功法真的有用,纪枫竟直接将自己的小腿砍成了两段。

    看着满地血红,叶烛的眼眸从黯淡变得恐惧,他下意识地惊叫出声。

    “阿烛,如此这般,你能否相信我是真心的了?”纪枫看着他,俊秀的面颊因为巨痛,不自觉得扭曲起来。

    叶烛张着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等行为,的确不是正常人可以做出来的。纪枫这样做,是迫切地向自己证明,他所说的并非谎话,而是真心想帮自己把腿医好。

    “阿烛,你看着我……我先……试给你看……”纪枫咬着牙,将自己还在淌血的腿举到了桌板上。

    他的额头全是汗水,嘴唇也苍白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他还要强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双手用力按住自己的断腿,把内力注入进去。

    随着他的用力,一股血水从断口猛得喷出。

    “你真的疯了!”叶烛再也坐不住了,奋力挥动着双手,想从束缚中脱开。

    “阿烛……不要怕。”纪枫回过头,满是血红的脸上,甚至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大不了失败的话,我就和你一起,缺条腿好了。”

    “你别这样!”叶烛大喊道,因为用力,泪水再度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眶中落下。

    “赶紧把地上的腿捡起来,接回去!赶紧!”他拼尽全力大喊着,几乎要从床上跑到地上。他拼命伸长那只完整的腿,双手已经被绳索勒到通红。

    “好,我去捡,阿烛,你别乱动,我这就去捡。”

    纪枫总算弯下腰,捡起了那截落在地上的小腿。

    他将小腿的断面对上自己的断腿,还没运气,便感到一股奇特的力量帮着他将这两段东西连接起来。

    没过一会儿,纪枫的腿重新拼好了,只是被刀砍的位置,还留着一圈红色的疤痕。

    “阿烛,你快看!是真的,我的腿,真的长回去了!”他兴奋地看着叶烛,忍不住大喊起来。

    喊着喊着,纪枫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但没过一会儿,那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甚至亢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我误解了易骨经的意思!易骨,易骨,它不是让骨自己长出来,而是可以让骨头接起来,只要我去砍一段别人的小腿过来,帮你接上,你的腿就能长好了!”

    他大喊着,手舞足蹈地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的终于赶上了orz

    第50章 接骨

    纪枫把接骨的目标锁在了嵩山派众人身上。

    他其实也考虑过卢家村, 毕竟正是为了救他们,阿烛才会缺了条腿。

    不过他很快就打住了这个想法,阿烛很看重卢家村的人们, 想当年,正是这些村民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阿烛, 阿烛很感激他们。取他们的腿给阿烛接上,阿烛一定会很生气, 这不妥当。

    思来想去, 还是嵩山派更合适些, 他们受着长生道的指示围攻阿烛,害他身负重伤。这些人,必须得付出代价。

    于是, 纪枫再度戴上虎面,穿上黑衣,往嵩山派出发。

    一路上, 他看到不少同样穿着黑衣戴着虎面的人, 他们的打扮格外统一, 像是什么不知名的帮派。纪枫有些诧异,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模仿自己的打扮。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和叶烛在山头上练功的九九八十一天, 他的画像传满了大街小巷。

    江湖上所有人知道, 华山派的穆掌门在寻找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男人, 要请他办一件匡扶正义的大事。

    穆永年觉得虎面人的行为虽有不妥,但他毕竟是念及和太白派的旧情, 才放走了白良玉,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值得拉拢, 加上他功夫确实厉害,是剿灭骊山不可缺失的一股力量,于是发动自己的人脉,满江湖的找虎面人回来。

    期间,也来了不少冒牌货,穿着一身黑衣,戴着虎头面具,咋一看过去,和虎面人一模一样。

    但根本无需穆永年出手,顾成英很快便试探出了这些冒牌货的身份,因为真正的虎面人功夫绝顶,一手刀法出神入化,绝非这些冒牌货可以模仿。

    因为冒充虎面人的人太多,江湖上又流行起一股穿黑衣戴虎面的风潮,好像只要穿成这样,就得到了穆永年的青睐。

    纪枫没有理会这些奇怪的人,径直往嵩山派冲去。才到山脚下,他便被一名穿着月白色衣服的年轻人拦下。

    看到纪枫的打扮,年轻人心知他也是众多崇拜穆永年的人之一,说道:“你走错了,这里是嵩山,不是华山。”

    纪枫疑惑道:“我去华山做什么?我来的就是嵩山。”

    说罢,不等年轻人反应过来,纪枫一记手刀将他拍晕,熟练地捆起他的手脚,抗在肩上,往山顶小屋走去。

    “阿烛,我把你的腿带来了!”纪枫喊着,神情格外激动。

    在叶烛惊愕的目光中,他把五花大绑的嵩山派弟子放在了地上。

    “纪枫,你要干什么混账事?”叶烛惊慌失措地喊道。

    可纪枫仿佛看不到他一样,自顾自地抽出腰间的刀。

    刀光一闪而过,原本昏迷的嵩山弟子被巨痛惊醒,惨叫出声。

    血花飞溅到在场每个人脸上,木地板上的腥臭味更重了些,叶烛吃惊地瞪大眼睛。

    纪枫提着那截断腿,往叶烛缓缓走来。他的身上全是血,但这些血水早已和黑色的衣服融为一体。

    “阿烛,来。”他对着叶烛露出一个格外温柔的笑,背后是那不知名的嵩山弟子的惨叫声。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腿!”叶烛拼命摇着头。

    他用力挣扎着,双手被绳子勒到通红,仅剩的那条腿狠狠踢着纪枫的身体,企图让他离自己远些。

    但这只是徒劳,纪枫很快便摁住了叶烛挣扎的腿,随后,将那条腿也捆了起来。

    “阿烛,听话。”他将还在淌血的小腿接到叶烛的断腿上。

    这腿不短不长,只是略微粗些,纪枫驱使着自己的内力,按易骨经的记载,缓缓将两截腿骨推拢。

    可这一次和上次完全不一样,那股奇特的力量没有出现,断腿还是断腿,并没有连接在一起。

    肯定是哪里不对。

    纪枫有些慌,他感到自己的办法有问题了,可他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那日,自己分明就是这样,把小腿接在了断口处……

    等等,断口?

    莫非是因为阿烛的断口已经长好了,所以才不行?

    必须让骨头直接对着骨头,血肉对着血肉,一定是这样,只要这样做,一定就能把腿接上了!

    纪枫伸出手,轻轻抚过叶烛颤抖的面颊,还有颤抖的唇瓣。

    手指划过的地方,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分外扎眼。

    “阿烛,你别怕,就一下,会很快的。”

    叶烛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可他的手脚都被束缚住,做不出什么有力的反抗,只能睁大黑亮的眼睛,拼命摇着头。

    “师兄的刀很快的,就一下,一下就好。”纪枫点亮了一只蜡烛,将刀刃在烛光上来回烤了烤。

    紧接着,趁着叶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飞快地举起刀。

    手起刀落的瞬间,叶烛的腿露出一片碗口大的血肉。

    纪枫眼疾手快地拿起断腿,往断口上接去,同时使唤起内力,想让两段腿接在一起。

    叶烛并没有大叫,只是拼命咬紧了牙关,可泪水还是挡不住地从他的眼角淌落。

    “不行,这样不行。”他摇着头,泪眼朦胧地喊着。

    同样已将易骨经练至第九重,叶烛能感觉得到,纪枫的努力并没有起到效果。

    “你快把腿还给他,快还给他。”叶烛看着那个在血泊中蜷成一团的年轻人。

    “不行,阿烛,不要替嵩山派的人求情!你因为他们,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条腿,算他们欠你的!”纪枫不依不挠。

    “你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吗?”叶烛摇着头,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我的骨头和别人的骨头不一样,用他的腿,是接不上去的。”

    纪枫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是啊,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人骨是人骨,骨人参是骨人参,骨人参和人骨有天壤之别。

    想要接上阿烛的腿,得取来另一节骨人参的腿才行,可这世上,去哪里找另一个骨人参呢?

    纪枫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断腿,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沾着血花嘴角缓缓抬起,露出了一抹温和又残忍的笑。

    “阿烛,骊山有炼成骨人参的办法,你等着,给我二十年,不对,三十年,我也炼一个骨人参给你……”

    “不要!”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话。

    叶烛拼尽全力喊着,即便他动弹不得,但小小的身体爆发出的强烈的气势令纪枫浑身一震。

    纪枫站在了原地,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下一刻,叶烛又像是泄气的皮球那般,浑身上下的戾气收了回去,蜷缩着身体坐在床角,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起来。

    “为什么非要医好我的腿呢?为什么不肯让我走……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为什么不可以……”

    他说着,缓缓抬起头,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直直凝望着纪枫,竟露出一丝极其卑微的恳求。

    纪枫从没见过叶烛这幅样子,曾经的他,哪怕被自己误解,关在密室中挨饿受苦,也依旧作出一副尖锐的样子。

    从前的阿烛没有求过他人半点。而现在的他,不论是身子骨还是功夫,都比从前强上数倍,却这样恳求自己……

    “师兄,我已经明白你的好心了,你都努力了这么久,我可以原谅你了,我真的已经原谅你了,我还不能离开吗?”叶烛努力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抬起眼眸,自下而上地注视着纪枫血迹斑斑的面容。

    纪枫沉默了。不敢再看叶烛的样子,他忙俯下身,将手里的半截腿安回到倒在地上的嵩山派弟子腿上。

    屋里的空气寂静得可怕,只有年轻人痛苦的呻吟声。

    当纪枫把他的腿截回去后,他的呻吟总算停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魔头。

    真是奇怪,穆掌门怎么会要找一个这样的人?嵩山派的年轻人不敢相信地想着。

    纪枫也想起了那时他说过的话,问道:“你之前为何说我要去华山?”

    年轻人颤颤巍巍地看着他,目睹了纪枫的残忍手段,他不敢有所隐瞒,慌忙将知道的全盘托出。

    “穆掌门在找一个穿着黑衣,头戴虎面人,说有要事商议,我想他找的可能是你。”

    骊山,一定是剿灭骊山派的事!

    纪枫的心情顿时变得愉悦,他回过头,兴奋地看向那个坐在床头的人儿。

    “阿烛,你听到了吗?我马上要跟着穆掌门一起,去剿灭骊山了!”

    叶烛却像是死了一般,手脚软软地下垂着,只因为被绳索捆住,勉强维持着坐着的姿势,像被人放在床上的木偶。

    他的眼眸空荡荡地飘散在空中,任凭纪枫在他面前晃动,也不眨一下。

    “阿烛,你不是想下山吗?”纪枫靠在了叶烛的肩头,沾满血花的面颊亲昵地蹭着他冰冷的侧脸。

    “等骊山没了,我就可以带着你一起下山。咱们找一处没人知道的地方,生活在一起。你可以种喜欢的花,养喜欢的小鸟,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我也可以慢慢的,再做一个骨人参,给你把腿接好。”

    纪枫温热的鼻息呼上叶烛的耳廓,白皙的皮肤红了大片。

    他很确信阿烛听到了自己的话,至于为何没有反应,他很聪明的没有多问。

    说完这些,纪枫舔了舔嘴唇,在叶烛紧抿的唇瓣上轻点了下。

    见叶烛依旧没有反应,他又飞快地在他的鼻尖、面颊、眼眶、额头上接连点过。

    最后,他弯下腰,拿起了刀,将黑色的虎头面具戴在满是血花的脸上。

    “阿烛,等着我。”

    他说着,又不舍得回过头,给了床上的人一个拥抱。

    “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纪枫一步三回头的看着他,直到叶烛的身影被门框完全挡住,他才终于转过身,埋头往外走去。

    山崖边,一个身上都是血的人茫然地站着,看着脚下的白云。

    坏了,把这人给忘了。纪枫的心一沉。刚刚骨人参的话,他也听到了吧。

    “真是对不住了,虽然阿烛很想救你,但还是让你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他轻声念叨着,挥起手里的刀,将那嵩山弟子拦腰斩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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