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坐在茶馆的二楼,托着下巴往外面的街道上看。
楼下的说书人在讲着以她为主角的话本,十分的受欢迎,叫好声一阵接着一阵的。
年朝夕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视线在外面的街道上扫来扫去,试图寻找魇儿的身影。
无果。
方才她还和魇儿一起挑法衣,接到了一个玉简传信之后魇儿神情就严肃了下来,只来得及说两句有急事就离开了,年朝夕只好上一旁的茶馆里等着她。
茶馆还是上次净妄来的那个茶馆,说书人也仍旧时那个说书人,只不过这次没了净妄那个财大气粗的佛爷包场,这整个茶馆都热闹了许多。
年朝夕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楼下那个说书人身上,发现这说书人是真的很喜欢说她的故事。
她坐在这里不到半个时辰,那说书人连说了两个故事,主角全是她。
虽然这所谓的她的故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而且听众们还都十分买账。
年朝夕发现净妄虽然满嘴跑火车不假,但是有一点还真不假,那就是“小战神”的话本在普通修士和凡人之间十分的受欢迎,简直老少通吃经久不衰。
……只不过大众的口味可比净妄的口味正常多了,没了佛爷包场,根本就没人听什么霸道战神六个道君什么带球跑之类的话本,那说书人讲的全是志怪演绎类的话本,真正的老少皆宜。
就连年朝夕自己,坐在这里听久了,忽略那话本中主角的名字,她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正好那说书人正说完精彩的一部分,满堂茶客轰然叫好,年朝夕自己也被感染,随手摸出两块上品灵石隔空送进了那说书人面前的托盘里,当做打赏。
这种茶馆里的打赏很少会有上品灵石,一旁的伙计和离得近的茶客忍不住心里惊了惊,连忙示意那说书人道谢。
说书人似乎是眼神不太好,反应也有些慢,费力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托盘,抬手冲二楼拱了拱手:“多谢善客慷慨,敢问善客可有什么想听的,老朽说上两段。”
年朝夕的视线就落了下去。
那说书人相貌普通,属于一眼就能忘的类型,眼神似乎也有些问题,明明抬眼看着二楼,眼神却没什么焦距,灰蒙蒙的一片。
他虽然自称老朽,可年纪看起来却着实没多大,三十几岁上下的模样,只不过留着长长的胡须,整个人从声音到精神气看起来都莫名的苍老。
年朝夕对身体有残缺的人向来宽容几分,闻言便客气道:“老丈说自己擅长的就行,不必在意我。”
那说书人反应有些慢,其他茶客闻言先起哄道:“你还不赶快把拿手的都亮出来答谢答谢!”
经常在这里听书的都知道,这说书人最擅长的不是各类后人加工的话本,而是实打实的两代战神的生平记事,说得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极有代入感。
只不过他很少说这个,最早在这里喝茶的茶客也只听他说过一次,听说那次说到战神之死的时候,听得众人满堂落泪。
不过从那之后就没再听他说过,只慢悠悠地说一些话本志怪,别人再怎么提,他也只当自己没听见,当个闷葫芦。
这次也是如此,一楼的茶客都在起哄,他也只慢悠悠的翻开一本新的话本,缓缓道:“那老朽就讲一个三柳先生新出的话本。”
见他不买账,一楼的茶客便都开始嘘气,还有人大着胆子冲二楼喊:“那慷慨的仙子,这老丈不实诚,糊弄你呢。”
年朝夕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其他的典故,只能一头雾水地说:“老丈自便。”
下面便响起了失望的叹息声,夹杂这说书人平缓的说书声。
这次说得还是“年朝夕”的故事。
年朝夕边听边漫不经心的四下看着,视线落在了茶馆门口,突然就是一凝。
一个墨色身影从茶馆外走了进来。
那人乌发未束,狂士一般披散在身后,八九月份的天气不热不冷,他却穿着玄色大氅,又带着行医的药囊,打扮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种不伦不类却又让年朝夕感觉格外熟悉。
毕竟这世界上可能没有第二个人能把医修当成狂士了。
宗恕。
他居然也来了这里。
年朝夕端起茶杯轻押了一口茶,收起了会让那人警觉的视线,同时掩住了眼眸里的沉思。
接灵礼这样万人瞩目的盛会,魇儿既然都能借机前来还不惹人怀疑,那她便也已经做好了其他旧人也可能会来的准备。
但她这个准备针对的还是牧允之。
毕竟牧允之的势力离这里更近,他一方城主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会为了利益前来。
但宗恕不一样,他生性高傲,就是让他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好脸色都难,若是在两百年前,哪怕把佛宗的请帖放在他面前,他估计也是一句“不感兴趣”。
可如今牧允之没什么动静,他却先来了,还来的这么早。
年朝夕放下手中的茶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在佩戴了琉璃珠后她现在的脸估计自己坐在镜子面前都认不出,这才又把视线投到了楼下。
宗恕进来的时候引起了一场小规模的骚动,毕竟这人常年身居高位,哪怕再怎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要求着他行医,他高傲的理所当然,光是那股狂放的气势就让人不容小觑。
可萍水相逢的人也只不过多看两眼,等他坐下的时候那骚乱便也停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被说书吸引。
年朝夕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坐下,远离热闹的人群,正对着二楼她这个隔间的方向。
于是年朝夕便也轻而易举的看清了他覆在眼上的那条白绫。
这是……
他眼睛出什么问题了吗?
可是他进来的时候行走坐卧又与常人无异,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又忍不住一笑。
算了,他瞎或不瞎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想这么多做什么。
毕竟他和她的恩怨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年朝夕淡淡的收回视线,低头又喝了口茶,就像是对待这茶馆里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收回视线时,宗恕若有所觉般抬起头看向了二楼厢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方才那视线……
他还没来得及去深想,茶馆里的跑堂便带着笑容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热情道:“这位道爷,可有什么想喝的?小店各种茶叶应有尽有!”
宗恕面色又冷漠了下来。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喜,正准备随意打发走面前的人,耳边突然听到了“年朝夕”这个许久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的名字。
他愣了片刻,神情恍然。
下一刻,他猛然看向了提及这个名字的人,视线尽头却是一个端坐在茶馆正中央的说书人。
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莫须有的故事,故事里字字句句都是“年朝夕”。
旁人正为这胡乱编造的故事轰然叫好。
宗恕的神情穆然变得可怕了起来,在那跑堂惊疑不定的视线中直接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他猛然看向那面色如土的跑堂,嘶哑的声音冷冷道:“给我让他闭嘴,或者换个其他故事。”
那跑堂面色如土,却还是战战兢兢地说:“这位……这位道爷,这是老丈为了酬谢善客慷慨打赏特意选的故事,您、您是觉得这故事不合您耳吗?”
宗恕没有说话,只面色冷然取出一袋灵石丢进那跑堂怀里,冷冷道:“让他闭嘴。”
跑堂怀里揣着旁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灵石,面上却没有半点儿欣喜艳羡之意,为难道:“这……”
宗恕冷冷看着他,他只能咬了咬牙,揣着灵石跑到了那说书人身旁,先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说话,边说边看着宗恕的方向,一脸为难的样子。
说书人正说到精彩的地方被人打断,众人都有些不满,抱怨地看着那打断的跑堂,有人大声的不满道:“有什么不能等老丈说完了这段再说啊?我说你这小子,没有眼色。”
那跑堂听见这话,百口莫辩,唯有苦笑。
年朝夕也看了过去,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说书人除了眼睛不好,耳朵似乎也出了一些问题,他费力地听着,在跑堂一脸为难的把怀中的灵石推给他的时候迟钝的反应了片刻,随即居然直接推开了灵石。
然后他便什么都没说,接着自己方才断掉的地方讲了起来,声音抑扬顿挫,飘荡在整个茶馆。
跑堂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位道爷是什么脸色,捡起被说书人推开的灵石,咬了咬牙,准备先替这说书人陪个礼。
然而正在此时,一个茶杯突然凌空打了过来,径直打进了说书人面前的木桌子上,下一刻,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冷冷道:“我说了,闭嘴。”
整个茶馆霎时间一片寂静,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茶客顿时面色如土。
那跑堂只是个普通人,意识到这位道爷可能不容小觑,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说书人被这动静打断,停顿了片刻,却又像没听到那人的话一般,只顿了片刻就又重新开了口。
宗恕的脸色越来越冷。
而就在他准备再做些什么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二楼厢房里传了出来。
“不想听出门直走,你不想听就让大家都陪着你不听,怎么,在座诸位都是你父亲不成?还得宠着你爱着你?”
是一个清丽又冷淡的女声,光听声音也觉得应当是个美人,可美人嘴里的话实在是损,哪怕知道方才那道君不好惹,众人还是忍不住接二连三的笑出了声。
宗恕脸色更加冷凝,眼眸中却忍不住掠过一丝恍然。
这声音……
明明很陌生,却又总让他觉得熟悉。
敢这样折辱他的人,他明明应该直接斩杀,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问道:“你是谁?”
所有人都听见那美人轻笑了一声,随即不紧不慢地说:“不都说了嘛,是你父亲啊。”
宗恕的叫脸色已经彻底的冷了下来。
他不再追究自己心中那点儿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他视线如利剑一般穿过二楼的厢房,冷冷道:“找死!”
二楼的厢房之中,年朝夕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细剑,也觉得自己这是在找死。
宗恕虽然是医修,但好歹比她多了两百多年的修为,况且她如果不想被他认出来还不能用自己用惯了的细剑,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胜负如何。
但不打就不是她年朝夕了。
楼下的茶客被宗恕明显要动手的样子吓退了,方才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着痕迹地想跑出茶馆搬救兵。
只有说书人的说书声仍然不紧不慢的在继续。
年朝夕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把平平无奇的剑,把自己的细剑放了进去,视线落在宗恕身上,莫名觉得此刻的宗恕周身戾气浓重。
这和两百年前的宗恕完全不一样。
两百年前的宗恕高傲归高傲,但也十分的守规矩,那时的他若是碰见了这样的事,最多会甩袖离去眼不见为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动辄动手。
戾气太重了些,简直不像个医修。
两百年的变化有这么大吗?
年朝夕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抽出了剑,嘴里却还轻笑着,不紧不慢道:“别这么暴躁,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你现在只要肯叫我一声好父亲,你想听什么我都让那老丈讲给你听,就当是哄儿子,你觉得划不划算?”
回应她的是宗恕药囊里突然飞出来的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活物,径直冲破了厢房的门帘,转瞬间就到了她门面前。
年朝夕提剑将它挑飞了出去,这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只灵蛇,还不知道有没有毒。
她心里顿时惊了。
怎么回事儿?你宗恕不是个医修嘛?怎么两百年不见还玩起了御灵术?而且还疑似玩毒?
她看着那不知道有毒没毒的灵蛇,觉得事情要不妙,立刻提声道:“我说现在还在楼下坐着看热闹的是有病吗?真想当他爹不成?能跑还不赶紧跑?等我请你们不成?”
她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有窜出来一只两个拳头大的蝎子,看得年朝夕头皮发麻。
蛇、蝎,这不是苗疆五毒嘛,宗恕现在不要修医,改玩蛊了?
这个蝎子出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看清了,原本还准备坐着看热闹围观两个修士斗法的人顿时都跑得没影了,那跑堂面色如土,抖着腿也准备跑。
年朝夕斩断那只灵蛇的时候抽空往下看了一眼,见那说书人仍旧不动如山,立刻道:“那跑堂的,赶紧把那老丈拖走。”
跑堂的伙计咬了咬牙,伸手把说书人拽走。
整个茶馆空的差不多了,唯有宗恕端坐在原地,手中握着茶盏,不见有动作,却面色冷凝。
年朝夕终于肃下了脸色。
而这时,四周都响起了淅淅索索的声音。
年朝夕握紧了剑,准备好了迎接接下来的苦战。
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突然逆着人群踏进了茶馆,年朝夕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道是谁把架势摆的这般足,原来是宗恕大医仙大驾光临。”
魇儿!
年朝夕心里一喜,顿时看了过去。
楼下,魇儿仿佛没看到那满地的蛊虫蛇蝎一般,神情冷凝的站在茶馆正中间。
宗恕怔愣片刻,随即神情漠然了下来,嘶哑道:“我看在故人的面子上给你几分面子,不是让你随意插手我的事的。”
魇儿冷笑道:“谁要你的面色!”
两个人一言不合就直接动起了手。
怕宗恕通过她认出年朝夕来,魇儿甚至都没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年朝夕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怒气冲冲。
她在的时候欺辱她也就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这些人就是这么欺辱魇儿的?
无数蛊虫从暗处钻了出来,年朝夕不再留手,一轮满月斩出,整个包厢里光华大盛,那些蛊虫死的死,没死的也尽皆退缩了下来。
这一剑惊动了楼下的两个人,宗恕先停下了手,抬头去看厢房。
厢房被年朝夕一剑斩碎,轰然落下的碎木废墟之中,女子露出脸来。
陌生的面容。
没有法诀易容的痕迹。
宗恕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这时候却一阵失望。
他甚至连再和面前这个疯女人纠缠下去的兴致都没有,抬脚走了出去。
身后,楼上那陌生女子的声音冷淡响起:“把人家的店折腾成这样想白嫖就走?你是真的觉得你在佛宗的地盘上面子还能大过佛宗不成?”
宗恕脚步顿了顿。
他这时候缓缓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今日太过冲动了一些。
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眼睛上的白绫,眸色深了下来,莫名有些幽冷。
他今日太不受控制了。
似乎自从眼睛出了问题之后,他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受控制了起来。
可今日未免也太过了一些,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闹成这样。
而且还遇到了魇儿这个疯女人。
今日不该动手,也不该和她们纠缠的。
他来这里的本意不是想引人注目的。
宗恕深吸了一口气,扔下一袋灵石,快步走了出去。
两个人目送宗恕走远。
魇儿暗暗松了口气,抬眼却看到自家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下来,抬手将那灵石抓到了手里,皱着眉头问她:“宗恕这是有病吗?”
魇儿看着这四周的一片狼藉,只觉得一阵无力,挥手道:“大概是吧。”
第62章
整个茶馆一片狼藉,茶馆老板瑟瑟发抖地从后厨钻了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年朝夕把宗恕留下的那袋灵石扔了过去。
茶馆老板接住打开,顿时大喜,不住的给他们道谢。
年朝夕看了看四周,道:“你可以去请佛宗的执法僧来,接灵礼将近,大城里闹出这样的事,执法僧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那茶馆老板的脸色顿时为难了起来,嗫喏着不敢说话。
年朝夕一见就明白了他心中的顾虑。
这茶馆是个凡人开的,自然怕惹怒修士。一时的苦头咬咬牙也就咽了,但若是惹怒了那些高来高去的修士,执法僧能为他们主持一时的公道,不可能看护得了他们一辈子,若是在执法僧看护不到的地方被报复的修士用了什么手段,那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年朝夕光这么想着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不过凡人自有凡人的生存之道,他人不想,年朝夕自然不好强迫他。
而见年朝夕没说什么,那老板反倒是松了口气。
他捧着灵石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两眼,正准备说什么,余光却突然看到方才那已经被跑堂伙计拉出去的说书人摸索着门框又走了进来。
老板顿时一惊,一边冲年朝夕他们拱手赔礼一边斥责那说书人,道:“我说你有没有一点儿眼色!没见二位仙子在这里吗?胡乱跑什么?还不快出去!”
那说书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灰蒙蒙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径直走向了方才他说书时坐着的木台上。
茶馆老板出手想拦,年朝夕却制止了他,摇头道:“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落了什么东西,让他找吧。”
茶馆老板顿时就松了口气,以抱怨的语气说:“这人就是榆木疙瘩,除了说书就什么都不会做,也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真是没少给我惹麻烦……”
年朝夕耳朵听着那老板的抱怨,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说书人。
方才她在二楼时远远一瞥没什么感觉,此刻近距离的看,她却莫名觉得这说书人长相有些眼熟。
但细想又想不起来。
可一个凡人,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而她光死就死了两百年,她能眼熟他什么?
她探究地看着那说书人的时候,那说书人正徒手翻着被砸成废墟的木台,灰蒙蒙的眼睛微微眯起,真的是在找什么东西。
年朝夕越看越眼熟,传音问魇儿:“魇儿觉不觉得这说书人看起来眼熟?”
魇儿正无所事事的左顾右盼,闻言立刻将视线落在了那说书人身上。
这人面容骨龄都不到四十岁,形象上却苍老的过分,略长凌乱的胡须加上佝偻的身躯,硬生生给人一种老迈的感觉。
纯粹的凡人。
她摇了摇头,传音道:“姑娘,我可以肯定我从未见过他。”
她和魇儿从小形影不离,她若是觉得熟悉的人,魇儿应当也见过才对。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径直走了过去。
茶馆老板一惊,想阻拦:“仙子……”
魇儿拦住了那老板,笑眯眯道:“你先出去吧,方才那个修士在这里放的蛊虫还未清理干净,我们帮你清理掉蛊虫再走。”
老板一听蛊虫就想起方才这里漫天飞的蝎子灵蛇,顿时打了个寒颤,也不管那说书人了,道谢之后抖着腿就跑。
这时年朝夕已经来到了那说书人跟前,也不嫌弃满地狼藉,直接在他面前蹲下,笑着问:“老丈,你在找什么?”
说书人反应有些慢地抬起了头,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方才还不肯开口,这时候却拱手道:“原来是那好心的善客,我在找我的止语。”
止语,也就是说书人手中的醒木。
年朝夕笑道:“那我帮你找。”
她说着便直接掀开了方才那说书人一直翻不开的木板,那说书人的醒木正躺在那木板下。
不过那醒木也不知道是什么贵重木材做的,被砸的这么重,居然连道裂痕擦伤都没有。
年朝夕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了那醒木之上还刻了字,好像是“秦”。
但她没来得及细看,说书人已经将醒木捧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多谢善客。”他说。
年朝夕起身:“不必,说来也是我连累你。”
说书人摇了摇头,似乎是不认同她的话,但却也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他捧着自己的醒木,蹒跚着想要离开。
魇儿看了一眼,却突然道:“老丈,这茶馆被打成这样,一时半会儿估计修缮不好,你准备去哪里说书啊?”
说书人一愣,似乎是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魇儿便笑道:“不如这样,在茶馆为修缮好之前,老丈便为我们说书,可好?”
年朝夕看了魇儿一眼。
魇儿冲她眨了眨眼睛。
而那说书人沉默片刻后,却也没过多犹豫,直接道:“好。”
魇儿笑眯眯道:“我着人送您回家。”
随即,年朝夕便眼睁睁地看着魇儿一个人套出了说书人的住所,并约定了请他说书的时间。
等那说书人走后,年朝夕无奈道:“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魇儿却道:“姑娘,这两百年啊,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千万不要让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姑娘既然觉得熟悉,那我们就留下他好好认人这人是谁,即使是认错了也总好过日后找不到人强。”
年朝夕想了想,点头:“那这件事交给你。”
周围没人,年朝夕这才问道:“魇儿,宗恕他……不是个医修吗?”
怎么仿佛是玩起了蛊毒那一套?
魇儿闻言便冷笑道:“他还算什么医修啊,现如今修真界中有求于他的叫他一声医仙,私下里谁不叫他一声医魔!”
医魔?
年朝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然后脑海里飞快地翻起了那个原著小说。
小说里的宗恕是个痴情男三,学医本是自私自利的求生手段,却在后期为了邬妍心甘情愿的有了救世之心、慈悲之念,终成一代货真价实的医仙。
而在现实中,魇儿叫他“医魔”。
她早死一会儿和晚死一会儿,差别这么大吗?
耳边,魇儿略带嫌弃地说:“他现在用蛊比用医多,以蛊杀人,也以蛊续命,治多重的伤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邪性得很,这修真界里除非是有人伤到走投无路实在活不下去了,否则不会有人肯主动找他的。”
蛊虫……
年朝夕突然说:“他年少时就是被同门扔进了万蛊窟中被万蛊噬心才失去了法修的天资吧。”
魇儿一愣,仿佛刚想起这一茬来:“……好像是这样。”
年朝夕就不说话了。
宗恕是被她救出万蛊窟的,她是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被蛊虫啃噬的有多凄惨。
沈退能因为剖开经脉丹田活生生疼晕过去,但当年的宗恕是被蛊虫一点点蚕食了全身大半经脉。
她看到他时,一度以为是看到了一具残破的尸体。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在万蛊窟里呆了多少天,裸露的血肉都已经开始腐烂,几乎察觉不到呼吸,也听不见心跳。
她以为是看到了一具误入此地的修士尸体,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下来是为他收尸。
可当她靠近,她以为的尸体却又动了,仿佛知道能得救一般,呼吸心跳都一起强劲了起来。
她用父亲给的药粉驱赶蛊虫,那人的喉咙里便爬出了许多蛊虫。
事后她才知道,他的声带都被啃噬了小半。
从那以后,他发出的声音总是嘶哑难听的。
年朝夕和他为伴百余年,除了那次亲眼所见,从未听他提过蛊虫之事。
但她又比谁都清楚,这人是恐惧这种东西的。
万蛊窟中不知日夜的呆了几天几夜,生生被蛊虫啃噬,成了他此生不可言说的梦魇。
甚至连蛇蝎这类的苗疆五毒都会勾起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而如今,他用蛊?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差点儿被蛊虫害成废人的修士成了用蛊高手……
……
年朝夕和魇儿离开了茶馆。
这一出之后两个人都没了再玩下去的兴致,于是直接准备回佛宗。
路上,魇儿像是憋了什么话一般,欲言又止,见她不问,就主动问道:“姑娘!你都不问问我刚才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吗?”
年朝夕一直想着蛊虫的事情,总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候魇儿一提她才想起来她被下属匆匆叫走的事情,担忧道:“难不成是月见城出了什么事?”
魇儿却笑着摇头,道:“不,是好事,最起码对我来说是好事。”
说着,她也不等年朝夕再追问,直接道:“是牧允之。”
年朝夕听见熟悉的名字,猛然看了过去。
魇儿哼笑道:“我说这次接灵礼他为什么迟迟不来,原来是倒了大霉了,他三天之内连失了四个领地,驻军的位置频频暴露,得力的下属接连被袭,他现在估计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哪里还管得了这里的事情。”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一乐,“他这是出了内奸吗?”
魇儿摇头:“不知道,我的下属没打听得这么详细,不过啊,损失成这样,其他人估计也要蠢蠢欲动了,接下来无论他有没有内奸,都要倒霉了。”
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莫名想到了她刚复生那日看到的邬妍。
被抓之后又被牧允之放弃的人。
——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当时这样说。
一夜之间暴露了这么多领地和驻军的位置,普通内奸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得是牧允之多亲信之人才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但如果亲信成这样,背叛牧允之又对他有什么好处?
所以说,是邬妍吗?
但年朝夕没来得及想更多,一阵大声喝彩声和喧哗声直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皱着眉抬起头,只见他们出来时还空空荡荡十分清净的山门如今被围得人山人海,而且这些人大多还都不是和尚,又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像是其他宗门的人。
魇儿看了一眼便道:“止剑宗的服饰,止剑宗和佛宗是友宗,应当是应邀参加接灵礼被邀请住进了佛宗里,只是不知道堵在这里做什么,姑娘,要不然我们御剑飞进去吧。”
她话音还没落,旁边一个小和尚突然拽了拽年朝夕的衣袖。
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和尚,都不到年朝夕腰。
年朝夕低头一看,只见这小和尚还挺面熟,居然是四舍崖上把她当鬼的伽焚小和尚。
如今这小和尚也不拿她当鬼了,一脸愁苦道:“女施主,前面是止剑宗的朋友正和师侄们比试过铜人阵,把山门都堵严实了,小僧急着回去见师尊又过不去,女施主御剑进去的话能带上我吗?小僧尚未学会御剑。”
一个几岁大的小和尚叫几乎是成年体型的和尚“师侄们”,还摆出了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年朝夕觉得十分有意思。
她低头问道:“小师傅今天不觉得我是鬼了?”
伽焚小和尚脸涨得通红:“小僧那天认错了……”
他一脸沮丧的模样,看得年朝夕手痒。
她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和尚的脸颊。
小和尚果然睁大了眼睛,赶紧退后了两步,捂着脸,不可置信。
仿佛被调戏了的圣僧一般。
年朝夕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眯眯道:“我带你进去,不过我想先看看这铜人阵,佛宗的铜人阵我可是好奇已久呢。”
这铜人阵年朝夕略有耳闻,据说早年是佛宗护山大阵的一部分,挡在山门前,开启了几乎是万夫莫开,后来被损毁一部分,就成了给佛宗弟子试炼用的东西。
年朝夕走上前去,拨开人群,正看到一个止剑宗弟子和一个佛宗弟子胜负已分。
佛宗弟子胜。
围观的佛宗弟子们一阵欢呼。
那获胜的佛宗弟子四下行了礼,笑眯眯道:“我们佛宗这铜人阵尚未损坏时连战神大人都困住过,如今损坏了也不好过,我等都是长年累月试炼出来的经验才胜得这么轻松,若真是陌生人来过,怕是小战神在世也得被困一会儿,所以贫僧这次不过是占了地利人和的便宜。”
他本意不过是在安慰落败的止剑宗弟子,然而话音刚落,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个尖利又高亢的声音:“小战神?你说小战神?”
人群被这一声吓得静了静。
获胜的和尚迟疑的看了一圈,没看到是谁在说话,迟疑道:“小战神怎么了?”
止剑宗的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顿时面色大变,赶紧去找说话的人,还有人喊道:“风止!住嘴!”
然而那声音却依旧道:“战神大人也就罢了,他是靠实打实挣出来的名声功绩,小战神有什么?也配和战神相提并论?你们不会还真信一个长到二十几岁剑都提不起来的废物扭头就能和魔尊同归于尽了吧?她那一身邪力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谁知道是不是和魔族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其他人愚昧被蒙骗也就罢了,你们佛宗的和尚……啊!”
他话尚未说完,半空中突然一阵寒光闪过,一人惨叫一声,直接飞出了人群,重重地砸在了山门上,从额头到胸膛鲜血淋漓。
年朝夕摸剑的手立时顿住。
被方才那人的话惊的不知所措的人也顿住。
下一刻,有穿止剑宗服饰的人上前,厉声道:“何人动手!”
那人话音刚落,一剑又劈出,直奔那人命门,几乎就要置人于死地。
正在此时,一个青衣身影挡在了那弟子面前提剑挡住了剑光,整个人却被剑光冲击的后退了两步。
那人横剑在身前,厉声道:“何人伤我止剑宗弟子!”
一个玄衣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血色的剑身光芒吞吐。
“是我又怎么样?”他偏头看着青衣剑客:“你要阻我?”
青衣剑客看着他,突然面色大变。
第63章
四下死寂,只有那被生生砸在山门前的修士的惨叫声响起。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雁危行持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血色的剑身指向挡在那修士面前的青衣人。
他面色大变,失声道:“是你!”
雁危行并不认识面前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失忆之前会与这种和折辱兮兮的人为伍的人认识。
于是他便直接道:“让开!”
说话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看到了正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他的年朝夕,心中忍不住一阵刺痛。
她听到了,刚刚那些折辱的话,她一定听到了。
雁危行的眸色更冷了下来。
他面前的青衣人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冷笑道:“雁危行!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但这可不是在月见城的时候,没人护着你,你想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弟子做什么!”
雁危行闻言稍有兴趣一般抬了抬眼:“你是他师尊?”
青衣人冷笑:“是又如何?”
雁危行:“那你也该死。”
说完他毫无预兆的提剑刺了过去,连给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青衣人手忙脚乱的仓促应对,却根本不是雁危行的对手。
那青衣人被打的节节败退,年朝夕紧皱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忍不住低声问道:“魇儿,这人是谁?你认得吗?”
提了月见城,又认得雁危行,但若是熟人的话她不可能没有印象。
魇儿走到她身边,冷笑道:“姑娘还记得两百年前月见城的书院演武吗?”
年朝夕:“演武怎么了?”
魇儿嘴角的笑容变得嘲讽了起来:“姑娘去报名那天,正遇上沈退带着邬妍去书院冒充战神之女,那些个围绕在邬妍身边大吹特吹她战神之女的身份的拥趸之中,就有这青衣人一个。”
年朝夕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人会认识雁危行。
书院那天,不正是净妄先当面嘲讽了邬妍一行人,后又有雁危行武力震慑所有人嘛。
估计那天雁危行给他们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小,要不然也不可能过了两百多年了都能把他认得这么清。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在。
那就怪不得她记不得这个人了,她怎么可能会特意去记一个整天围在邬妍身边的拥趸。
年朝夕看了看那在雁危行手下毫无招架之力的青衣人,又看了看被砸在山门上被同门搀扶着想要爬起来的修士,面容不禁也微妙了起来。
两百年前当师尊的是邬妍的拥趸,对邬妍这样的人奉若神女。
两百年后当徒弟的是“小战神”黑粉,对着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黑的有鼻子有眼有声有色。
这难不成就是家学渊源?
年朝夕的神情逐渐微妙,魇儿在一旁偷偷注意着自家姑娘,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难过的神情,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那青衣人身上,眸色逐渐变冷。
其他人或许还没什么感觉,只当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想拦又插不进手。
但魇儿不会看不出来,雁危行是真的下了杀手的。
但她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她没有告诉自家姑娘的是,这人是邬妍的拥趸不假,但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曾是月见城的旧臣。
在战神大人为姑娘选未婚夫的那段时间,那个旧臣为自己的儿子提过亲。
他带自己的儿子来见战神大人时,正遇上姑娘跑来找战神大人,得知他们的目的之后,姑娘亲口拒绝的求亲。
之后没多久,这人便和邬妍搅和在了一起。
姑娘光风霁月,自然不会记得这么一个人的名字,但魇儿一直注意着他,因为她觉得这人对自家姑娘怀恨在心。
邬妍总想成为年朝夕,成为另一个战神之女,所以有意识无意识的,出现在姑娘身边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她总想抢一抢。
邬妍特意去接近这人,两三下就把对姑娘怀恨在心的人变成了自己的拥趸,但也只能说是臭味相投。
魇儿向来看不上邬妍那什么都想抢的性格,但她没想到邬妍居然连姑娘不要的垃圾都想抢。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时隔多年再次碰见这么个垃圾,这垃圾的徒弟居然也敢这么污蔑姑娘。
魇儿眸色幽深,而此时渐渐有人看出了不对劲,这根本不是一般的冲突,这位玄衣道君就是想杀人!
人群瞬间乱了起来。
年朝夕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眉头微蹙,抬脚就要上前。
魇儿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姑娘!”
年朝夕摇头:“不行,我就算和这人有深仇大恨那也是我的深仇大恨,我不能让雁道君为了我的恩怨在佛门杀人。”
雁道君若真的在佛宗山门前动手了,怕是连净妄也保不了他。
而此时,本来看似和青衣人缠斗的雁危行突然招式一变,长剑毫无阻挡的刺向了他的胸前。
年朝夕瞳孔紧缩。
然而下一刻,一截白色的衣袖突然卷在了青衣人的腰上径直将他往后拉,转瞬间脱离了雁危行的攻击范围。
雁危行面色不变,招式却瞬间变化,剑尖斜着穿透的青衣人的手臂,又斩断了那截白色衣袖。
在青衣人的惨叫声中,赤色的剑势沿着白色衣袖蜿蜒而上,眼看着就要绞断那人的指尖。
来人当机立断的斩下了那截衣袖。
下一刻,白衣人挡在了那师徒二人身前,正站在雁危行面前。
那人面容十分年轻,背后背着一把宽阔的重剑,用重剑的人气势本应是狂放外露的,这人俊秀的脸上神情却十分的内敛。
四下的止剑宗弟子见到这人立刻行礼,纷纷道:“秦长老。”
魇儿在她耳边叹息:“止剑宗长老秦惊月,估计是杀不成了。”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年朝夕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立刻分开人群上前,走到雁危行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袖。
雁危行直接将她挡在了身后。
止剑宗的那位长老看了她一眼,也没认出来她,只看着雁危行,淡淡问道:“这位道君为何伤我止剑宗弟子?若是我门下弟子有错自有我止剑宗门规处置,道君方才是想杀人不成?”
秦惊月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人先发制人,立刻道:“长老!他先伤我徒儿,后又伤我,请长老为我师徒二人主持公道!”
秦惊月闻言皱了皱眉头,淡淡道:“风阳,我现在没在问你。”
叫风阳的青衣人眉宇间闪过一丝不甘。
秦惊月重新看向雁危行:“这位道君,请回答我的问题。”
雁危行手中的剑并没有放下,只淡淡问道:“你也想阻我?”
气氛一时间又剑拔弩张了起来。
年朝夕扶额。
她觉得若是按照失忆后的雁危行这个脾气,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她正想自己出面说清楚,一直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魇儿却先走了出来,笑道:“秦长老,好久不见了。”
秦惊月看了过去,颔首道:“魇姑娘。”
二人明显是认识的。
而方才还叫嚣着让主持公道的风阳一见魇儿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一时间心都冷了下来,祈祷着这曾经被他看不上眼,如今被称为魇姑姑的人能认不出他。
然而事与愿违,魇儿和秦惊月打完招呼就看向了他,笑容有些发冷:“啊,是风阳道君,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吧,月见城一战之后你随你父亲离开,原来是又投在了止剑宗门下吗?”
“月见城一战”这个敏感的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风阳浑身僵硬,干巴巴地说:“我不认得你。”
魇儿笑了笑:“那可能是您贵人多忘事吧,毕竟那时候我不过是小战神身边一个侍女,道君可是……”
“你别说了!”风阳突然尖叫。
魇儿如他所愿的闭了嘴,唇角的笑容不变,却笑得他浑身发冷。
魇姑娘从来不避讳自己曾经侍女的身份,但他却不能让她说出来自己曾经的身份。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让他觉得自己能配得上战神之女的身份。
曾力主弃城的月见城重臣之子。
秦惊月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风阳不敢开口,魇儿便直接开口道:“这位雁道君是我的朋友,便由我来替他说,可好?”
秦惊月点了点头。
魇儿便笑道:“方才我陪友人回来,见一群人堵在这里过铜人阵,便忍不住好奇过去看了看,说来也巧,我刚过去,正好听贵宗弟子,也就是那位风阳道君的徒弟在说些大言不惭的话,秦长老可知他在说什么?”
秦惊月立刻看向周围的止剑宗弟子,
和他对上视线,止剑宗弟子不是惭愧的移开视线,就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魇儿便直接道:“你们那位弟子说,当年小战神殉城,配不上如今众人给她的荣耀,说当年的殉城就是个阴谋,说小战神和魔族做了不可见人的交易,还说世人愚昧,这才被小战神蒙骗。”
四下寂静,魇儿的话像一字一句砸在了地上。
秦惊月随着她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魇儿话音落下,他厉喝道:“魇姑娘说得可否属实!”
被他的怒意所惊,方才还不敢说话的止剑宗弟子立刻道:“长老,是、是风止,他向来这样,我们拦不住他……”
秦惊月立刻看向了身后的风止,神情冷冷道:“你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风止浑身颤抖,一时间连受伤的胸口也感觉不到疼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不是,我本意……”
秦净月直接打断了他:“我只问你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风止立刻崩溃一般哭了出来:“是……我说了,可这是师尊告诉我的,师尊他老人家说小战神本就是假仁假义欺世盗名,他说世人愚昧才信的她,我、我……”
秦惊月闻言直接看向了风阳,冷声道:“风阳,你说过吗?”
风阳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年朝夕见状从雁危行身后探出头来。
那叫风止的少年还没多大,十几岁的样子。
年朝夕大概明白他方才为什么这么说了。
十几岁大的人有些连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亲近之人日复一日的在他耳边说些小战神欺世盗名,他便也觉得自己亲近的人说的才是真相,而世人都被蒙蔽在了谎言之下。
十几岁的少年往往更愿意相信和大众认知不同的观点,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众人皆醉我独醒。
他当众说小战神如何如何多半是看长辈都不在,他说觉得自己说出了与大众认知不同的小战神是说出了真相,觉得自己才是清醒的人。
年朝夕在现代也没少见这样的人,越耸人听闻的事越当做真相,越偏离大众认知的事越当做真理,世人越是歌颂一个人,他们越是想找出那人身上的污点,有了污点之后他们便觉得看破了那人的真面目,进而将那人做过的事情全盘抹杀。
年朝夕眸色冷冷。
一旁,风阳在秦惊月的逼问之下,还是说不出话来。
魇儿却轻笑一声,道:“我来替他说吧,风阳道君经常在弟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当年他父亲主张弃城,小战神一力救城,事后他父子二人被赶出月见城,有气无处发,估计也只能在无人的地方和自己弟子念叨念叨了。”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风阳脸色瞬间惨白。
秦惊月先是一惊,然而看到风阳的反应,他就觉得自己不用再问了。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
他转身,立刻道:“魇姑娘,这件事是止剑宗识人不清,在下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魇儿笑道:“那我便等着秦长老的交代。”
另一边的雁危行发出不同的声音,他死死盯着那师徒二人,冷声道:“我只要他们死。”
年朝夕见状直接垫脚捂住了雁危行的嘴巴,低声道:“在佛宗门前杀人,你还真敢想!”
雁危行被他的动作弄得整个人摇摇晃晃,神情流露出一些委屈来,但却也没反驳她
一旁的秦惊月见这方才还桀骜不驯的道君如今因为年朝夕的一句话就平静了下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年朝夕便冲他笑了笑。
秦惊月顿了顿,移开视线,冷声对一旁的弟子道:“还看着干什么,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压下去,通知止剑宗派人来,直接把他们送进执法殿!”
风阳闻言立刻就要挣扎,被秦惊月一剑打晕。
止剑宗弟子一言不发的把他们拖了下去。
秦惊月环视一圈,冷声道:“至于你们,失察之罪,住进佛宗之后直接禁足,什么时候接灵礼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省的给我丢人现眼!”
没有人敢反驳。
一场风波好歹是说清楚了。
年朝夕趁着那位秦长老训斥弟子,就掰着雁危行的脑袋让他看,道:“你看,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用,像这样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不好吗?越打打杀杀就误会越大。”
年朝夕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奇妙。
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这个被人说成嚣张跋扈的人会更另一个更“嚣张跋扈”的人讲道理。
讲道理这个词离她多远啊。
但雁危行还不领情。
他看了秦惊月一眼,只抓到了一个重点。
他问:“你是觉得这个姓秦的比我好吗?”
年朝夕:“……”
她直接松开了他。
那个姓秦的人闻言忍不住往这里看了一眼。
他犹豫片刻,道:“我替我宗不肖弟子给几位道歉。”
年朝夕摆了摆手:“客气。”
秦惊月叹了口气:“改日再找几位赔礼。”
随即,年朝夕目送着这群人压着那两师徒离开。
看着那秦姓长老的背影,年朝夕忍不住想,方才那说书人的醒木上刻的也是秦。
一天见两个姓秦的。
但这两个人长得实在不像,年朝夕便也没有多想其他。
巧合罢了。
第64章
止剑宗的弟子撤去,此地就只剩下了佛宗的和尚们,另还有一个已经开启了的铜人阵。
十几个光头的和尚面面相觑。
年朝夕他们在一水的光头中格外突出。
有和尚看了看他们,迟疑道:“那……几位施主自便,我们先离开?”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僧人从人群之后走了出来,无悲无喜的脸上,一双眼睛极为幽深。
年朝夕那一刻险些以为是佛子来了。
然而他抬眼时年朝夕却又穆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佛子,而是净妄。
没了属于净妄的嬉皮笑脸,当拿出属于小长老的威严时,面前的人和佛子极为相似。
他扫视一圈,淡淡道:“擅自开启铜人阵还想就这么走?”
众僧浑身一僵。
有和尚转头看到净妄的脸,下意识道:“佛……”
喊到一半,那和尚又猛然住嘴。
虽然长着同一张脸,但眼前的这个不是佛子。
于是已经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地转了个弯,那人低声道:“小长老。”
佛宗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是万众瞩目的佛子,一个是常年不在宗门也常年被人忽视的小长老。
净妄随意的应了一声,对他刚刚的失口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习惯了被人错认一般。
年朝夕莫名觉得不适。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为什么一个能高高在上的做佛子,另一个就只能让人联想起另一个人呢?
何其不公呢?
净妄熟悉的脸上是所有人都不熟悉的锋利冷淡。
他沉声道:“没有命令擅自开启铜人阵,每人罚半年月俸,持戒堂领戒棍两百,另……”
话没说完,他却突然顿住,视线落在众人身后,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年朝夕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众人身后,佛子一身白色僧衣,持着佛珠,无悲无喜的看着他们。
一阵微微冷风吹过,白衣摇曳之间,年朝夕穆然发现此刻的佛子脸上的神情和净妄有多相似。
往常,哪怕是长着同一张脸,年朝夕也从来不会觉得他们相似。
但是此刻,如出一辙的面容,如出一辙的幽深又漠然的神情,年朝夕恍然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面对面,像是同样一个人隔着一面镜子在对视。
留在这里的和尚也都看了过来,见状纷纷道:“佛子。”
这次他们没认错人。
他们会误把净妄认成佛子,但却不会把佛子人成其他人。
所有僧人都对佛子十分亲近信赖,远胜于对其他人。
净妄看了佛子片刻,突然轻笑了一声:“你来得挺快的。”
往日里地位崇高的佛子这时候却向净妄行了一礼,叫道:“师兄。”
他解释道:“听闻山门前出了事,就来了。”
净妄甩了甩手,道:“既然你来了,那他们我就不管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佛子却摇头道:“师兄执掌持戒堂,师兄既然在,本应由师兄处置才对。”
相对于他高高在上的身份,他如今的这番话可谓是谦卑到了极致。
但净妄却不怎么想买账,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径直道:“如此,那我们便先走了,佛子在这里慢慢处置。”
说着他朝年朝夕他们使了个眼色。
年朝夕这次给他面子,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默契一致的离开。
走了没几步,她听见佛子在背后缓缓道:“大雨刚停,寒意已至,还请兄长保重身体。”
他当着净妄的面叫他兄长,净妄脚步都没顿一下,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一般。
年朝夕没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
她回头时,正看到他和净妄及其相似的侧脸上一片漠然冷淡,平静地对面前正望着他的佛宗弟子说:“擅自开启铜人阵,与友宗弟子冲勇斗狠,你们的一应处罚按照小长老所说的来,另加半个月的禁足,自去持戒堂领罚吧。”
众弟子惭愧道:“是。”
用得居然还是方才净妄说出来的处罚。
年朝夕略微有些惊讶。
然而下一刻,佛子却突然回过头来,那幽沉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年朝夕身上。
年朝夕被这一眼看得脊背发凉,明明应该是宽厚慈悲的佛子,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上了一般。
下一刻,年朝夕的视线突然被遮盖,雁危行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到了他身边。
他直接捧着她的脸让她转回了头,淡淡道:“兮兮,好好走路,不要左顾右盼的。”
摆脱了那冷血动物一般的视线,年朝夕忍不住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回头,雁危行以保护般的姿态半揽着她,她就拽着雁危行的衣袖没松手。
走出很远,年朝夕突然冷不丁地说:“你方才作为‘小长老’出现的时候,我差点儿也以为是佛子来了。”
净妄闻言也没什么反应,随意的应的一声,道:“师兄也这么说过,说我正经下来的时候和佛子很像,他们觉得我可能是在无意识的模仿他,毕竟当小长老不能太嬉皮笑脸,我可能下意识就拿他当模板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年朝夕却突然冷不丁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是自己在模仿他,而不是他在模仿你呢?”
净妄脚步猛然顿住,几乎是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年朝夕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
她条理清晰道:“就算当佛子,你们两个人之间也是你先当的那个佛子,他才是后来者。自幼生活在凡间,突然被接上山,还被告知自己也是佛子,你觉得他会不会下意识地模仿身边那个梦被他第一时间看到的、现成的佛子呢?”
她说着,笃定道:“我觉得你以为的相似根本不是你在无意识模仿他,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在模仿你!”
净妄身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
一种是人性,嬉笑怒骂自由随心,无拘无束;而另一种便是佛性,通透万物悲天悯人,大道无情。
现在的净妄人性越来越浓厚,几乎不像是个和尚。
当他偶尔流露出佛性来时,便显得与佛子这么像。
但年朝夕却莫名觉得,不是他与佛子像,而是佛子在最初的时候,就把这份佛性学到了自己身上。
到了现在,几百年的潜移默化,所有人都觉得佛子天生就是这样。
净妄微微张大嘴巴,神情怔愣愕然,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般。
片刻之后他反应了过来,突然一笑:“也是,我就说,我怎么可能会去模仿其他人。”
……
一行人在外面折腾了一整天,回到落脚的地方时,天都快暗了。
自年朝夕说完那番话后,净妄一路沉默,回到自己的禅院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恍然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光脑袋,对年朝夕他们说:“我都差点儿忘了,接灵礼将近,大城这几天都有灯会,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看灯会吗?今天是灯会第一天,应该会很热闹。”
魇儿光听着就有了兴致,但去看年朝夕时,却发现她格外困倦一般揉着眼睛。
雁危行正低声问她:“兮兮,怎么了,很困吗?”
年朝夕确实很困,她困得连刚刚净妄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有点儿困了。”她含糊不清地说。
说完,她用力揉着眼睛,一边抵挡着那突如其来的困意,一边摸索着往自己房间走去,语气含糊道:“我不行了,太困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推开了房门,两步走到了榻前,合衣倒在了榻上,甚至连门都没有关。
只几个呼吸间,绵长的呼吸声响起。
其他几个人仍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雁危行突然沉下了脸色,大踏步走了过去,半蹲在年朝夕榻前。
他去摸他鼻息,又去摸她脉搏。
魇儿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面色大变,匆忙走了进去,语气急促道:“怎么样!”
雁危行不语,神色沉思。
见他不说话,魇儿当即就像发火,却又顾及着自家姑娘还在。
难得正经下脸色的净妄从一旁挤了过来,也顾不得面对雁危行时的怂意了,直接将他往一旁推了推,伸手把脉。
魇儿紧张的看着他。
片刻之后,净妄松了口气,道:“没大碍,不是昏迷,脉象正常,只是睡着了。”
魇儿尤有怀疑:“真的?”
净妄快气笑了:“雁危行当年身染魔毒都是我一力压制他才没入魔,我虽是个和尚,但论医道不比那什么医仙差多少。”
魇儿听着,也跟着松了口气,但随即又道:“那雁道君怎么……”
净妄也看了过去。
雁危行这时候才说:“是睡着了没错。”
魇儿这时候才彻底放下心来,都顾不得埋怨雁危行说话大喘气。
但她又困惑道:“刚才姑娘精神还很好,这一会儿功夫怎么突然就这么困?”
此刻他们三个人都在她房间里,说话的声音都算不上小,但以年朝夕的警惕性,居然到现在都没醒。
净妄沉吟片刻,突然说:“这或许……只能是因为你家姑娘刚复生的缘故了。”
他斟酌道:“刚复生,神魂不稳,累及身体,确实也容易困倦,但这就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都看向了雁危行。
雁危行突然问:“兮兮是我复生的,对吗?”
两个人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雁危行没有在意他们的沉默,自顾自道:“我失忆那天,就是兮兮复生的当夜,我就昏迷在兮兮的墓碑前,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兮兮。”
净妄和魇儿对视了一眼。
最终净妄低声说:“我大概一百年前曾见过你一面,那时我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修真界,你说等你把小城主找回来。”
“我那时觉得你在搪塞我,如今看来……”
他低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我明白了。”雁危行说。
净妄还没来得及问他明白了什么,他突然站起身,说:“你们都出去吧,今夜我守着兮兮。”
净妄和魇儿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走了出去。
这一次,连最讨厌自家姑娘和雁危行接触的魇儿都没说出反驳的理由。
雁危行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坐在年朝夕榻前,握住了她垂在榻边的手。
柔软,微凉。
也像月光。
……
年朝夕昏昏沉沉,倦意阵阵袭来。
她鼻端闻到了一股浓重刺鼻的燃香味。
她觉得这股味道莫名熟悉,又不太舒服,下意识地想睁眼告诉魇儿以后不要在她房间里点味道这么厚重的燃香。
但又困得睁不开眼。
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渐渐习惯这股味道了。
意识朦胧间,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钟声,沉闷厚重。
是佛塔上的钟被敲响了吗?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整个灵魂仿佛被谁拽了一下,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仿佛从高处掉了下去,不住的往下掉。
年朝夕难受极了,挣扎着想要睁开眼。
这时又是一声钟声响起。
年朝夕终于有了一种落在实处的感觉。
灵魂仿佛受到了挤压,被硬生生塞进了狭小的盒子里,挤压到窒息。
她到现在都有一种自己是在做梦一般的感觉,因为那朦胧的意识始终不太清晰。
不过这次做的是个噩梦。
年朝夕忍受着灵魂的挤压感,睁开了眼睛。
视野像是被蒙了一层东西一般,十分有限,且看不清晰。
她像是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卧房里,正坐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
骨节僵硬,转动困难。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不过这一次,她居然是能动的。
年朝夕忍受着僵硬,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四下看了看。
好像是个什么客栈的卧房,狭小拥挤。
她的不远处放着一炉燃香。
年朝夕鼻子微动,发现这燃香就是方才让自己觉得刺鼻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想把这燃香灭掉。
然而她撑着僵硬的骨节刚艰难的走到了那燃香边,还没来得及伸手打翻香炉,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年朝夕一阵慌乱,莫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快走快走快走!快离开!
或许是她的意愿太过强烈,又是一阵灵魂的拉扯感,她像是突然之间被谁拽走了,只留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留在原地。
没有灵魂的支撑,人偶保持着站在香炉边微微伸出手的姿势。
下一刻失去支撑的人偶轰然倒地。
门外的脚步声一顿,突然快速奔跑了起来。
房门被猛然推开,昏暗的烛火下,进来的人面色可怕。
被白绫遮掩的视线触及到倒在地上的人偶,来人瞳孔偶然紧缩。
他快步走过去,珍惜的扶起地上的人偶。
无知无觉的人偶任人摆布。
他轻柔的将人偶扶到了椅子上,面色却极其可怕。
嘶哑的声音含着暴怒,道:“是谁,动了我的东西。”
是谁绕过他的结界,动了他的人偶?
……
年朝夕猛然从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杯水突然被递到她面前,还有人轻柔的拍着她的背。
年朝夕接过水,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心有余悸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突然觉得不对,整个人顿住。
当然不对!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出现在自己房间!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下一刻,他就听见了登徒子雁危行的声音。
他说:“不客气,慢点儿喝。”
年朝夕:“……”
她僵硬的扭过头看。
雁危行正坐在她榻边,一只手还抓着她的手。
年朝夕死死盯着那只手。
登徒子实锤了。
这登徒子还一本正经地问她:“兮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年朝夕僵硬道:“没有。”
只不过是感觉自己做了个噩梦,没想到一醒来现实更噩梦。
然后她突然反应了过来,面色一沉就把雁危行推了出去,大声道:“你不要以为咱们两个熟我就不觉得你是登徒子了!”
雁危行:???
他迷茫道:“我做了什么?”
第65章
登徒子雁危行被赶出了小城主的房间。
他在门外试图解释:“兮兮,你听我说。”
小城主在里面叉着腰道:“雁道君,我今天先教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管什么原因都不是你进一个姑娘家的房间还抓着人手不放的理由。”
顿了顿,她强调道:“我醒了你都没松手。”
雁危行的脸色突然爆红。
他沉默了一会儿,默默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转一圈。”
她睡的突然,醒的也突然,醒来的时候,月亮才刚走到半空中。
年朝夕在门里面应了一声,也没问他准备转一圈干什么。
雁危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犹犹豫豫。
年朝夕在门里面等着,等终于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她一下子依在了门上,看着虚空发呆。
噩梦,第二次。
第一次可以当巧合,第二次再巧合就有鬼了。
两次梦境,她都像是被挤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面一样,拥挤的难以呼吸,而且神志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一旦醒来之后再次回想,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晰,只有那拥挤到快窒息的感觉让人印象深刻。
修士一般不怎么做梦,越是实力强大的修士越是如此。
而今她一连做两个差不多的梦,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而且……
她伸手摸了摸右手的手肘,一脸的若有所思。
在那个梦里,她隐约记得自己浑身僵硬,为了起身甚至撞到了手肘。
那时候她没有疼痛感。
但是如今醒来,右手手肘却是一阵隐隐的疼痛。
年朝夕掀开袖子看了看,甚至还看到了一点淤青。
梦境里的伤痕会带到现实中吗?显然是不能的。
那自己那两次所谓的“噩梦”估计就不是单纯的梦境这么简单了。
年朝夕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神魂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能将意识中受过的伤作用于本体之上,那只能是神魂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性,但鉴于她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神魂出问题的可能性最大。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大腿。
想要死而复生,首先得有一具身体。
神魂对身体的要求十分苛刻,若是神魂住进不适合的身体里,不仅不能自由行动,有时候都像个活死人。
她死的时候尸骨无存,但复生之后这具身体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这具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身体,能行动自如不说,还十分契合她的神魂。
但她也是第一次死而复生,谁也不知道有了这么一具十分契合神魂的身体,她的神魂就真的没问题了。
毕竟神魂上的事情,不是她现在这个阶段能了解的,也不是她能轻易触碰的了的。
但是这么说起来的话……
她两次在“噩梦”中感受到的挤压感,已经睁开眼之后浑身僵硬滞涩动弹不得的感觉,倒很像是神魂被塞进了一个不适合的身体里。
这个念头一出来,年朝夕豁然睁大了眼睛,越想越觉得对。
什么梦境能让自己的神魂感受到那样的挤压感,还能把梦境中的伤势带到现实中?
除非那所谓的“噩梦”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梦,而是自己在无意识中神魂离体了,阴差阳错进入了另一个不知名的身体。
而且貌似她两次进入的还是同一个身体。
如果是这样的话,两次进入同一个身体,是意外呢,还是有什么契机呢?
年朝夕想起了两次在“梦境”之中闻到的那股刺鼻的燃香味。
那燃香……有蹊跷。
此刻的年朝夕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离真相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年朝夕叹了口气,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外面的月光冷冷。
外面已经看不到雁危行的身影了。
失忆了的雁道君十分听话,她说不让他进来,他就绝对不会进来。
年朝夕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手掌下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她死而复生,得到的身体鲜活又真实。
她大概能猜得到,自己的死而复生,乃至于自己如今这副身体,多半是雁危行所为。
她醒来后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在自己的墓前,雁危行一身沉重伤势,记忆尽失。
这让年朝夕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雁危行逆天而为将她死而复生的代价。
但如果是代价的话,这样逆天而为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儿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代价?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雁道君又付出了什么?
年朝夕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去细想。
而这也是年朝夕这次刻意支开雁危行的理由。
他已经为她做得够多的了,多到她这辈子可能都还不起了。
她对雁道君的信任超过了自己想象。
哪怕是在从前,她和牧允之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她也从来没这样信任过一个人。
她无比清醒的意识到,雁道君对自己是特别的,已经不是“朋友”两个字能概括的了的了。
自己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个像雁危行这样的人了。
但她也同样清醒的知道,一段关系想要维持的健康,本应是相互的,而不是一人单方面付出,另一人单方面的接受。
你投之以桃李,我报之以琼瑶。
但她对雁危行却太过依赖了。
这次的话……
雁道君啊,你既然已经将我带回了人间,我如今孑然一身又没什么好回报你的,那么这次便让你看看,曾被认为是弱者的小城主和小战神,是怎么拥有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勇气和底气的。
你做得够多了,接下来该我了。
既然已经回到了人间,那么这人间的魑魅魍魉,就一个也跑不掉。
年朝夕起身从窗前离开,盘腿坐在榻上,翻开了脑海中的《战神图谱》。
父亲给她留的东西里,有没有涉及神魂的东西?
……
第二天年朝夕起床时,眼下都泛起了青黑。
魇儿从天刚蒙蒙亮起就在外面等她,看到年朝夕的状态之后吓了一跳,担忧道:“姑娘,你没事吧?”
年朝夕摆了摆手:“没事,只不过后半夜睡不着罢了。”
当然睡不着,她也没想到战神图谱里记载的东西有这么多,她翻了整整半夜,连十分之一都没看完。
魇儿脸上忧虑不减。
年朝夕问她:“雁道君呢?”
往常她若是当着魇儿的面先问雁危行如何如何,魇儿难免会吃醋的。
可是这一次,她却只抿了抿唇,说:“他后半夜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那我先去找他。”
说着她就要出去。
“姑娘。”魇儿从她身后叫住她。
年朝夕转过头:“怎么了魇儿?”
魇儿看着自己姑娘纯良的视线,劝她别去的话硬生生说不出口。
总感觉自己如果说了,就是棒打鸳鸯的那个棒。
但不说又还是不爽。
最后她只能看在昨天雁危行的表现上,勉强说服自己接受姑娘身边可能会一直跟着这个人。
她气压低沉,浑身散发着“因为自家女儿喜欢所以我只能勉强同意这门亲事”的老父亲气息。
最终她只能勉勉强强说:“那姑娘下山小心,还有五天接灵礼就到了,这两天来大城的修士最多,鱼龙混杂的,别冲撞了姑娘。”
年朝夕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阳光灿烂的样子。
于是魇儿周身的气息更加灰败了下来,看得年朝夕不明所以。
年朝夕在大城里找到雁危行的时候,居然还连带着看到了昨天的那个止剑宗长老秦惊月。
他们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上了,两个人站在一起,气氛居然还不错的样子。
年朝夕心里好奇,便直接走了过去。
刚靠近,她便听到秦惊月正在问雁危行:“这位道君,请问你手上还有多的灵石吗?”
雁危行闻言十分困惑地说:“你要问我借灵石吗?”
秦惊月呐呐道:“……对,我的灵石不够。”
灵石不够?什么灵石不够?
年朝夕困惑的抬起头,这才发现两个人正站在一个拍卖行门口,雁危行貌似是正想走进去,而秦惊月看样子正急匆匆地跑出来,却正好在门口撞见了雁危行。
难不成是拍卖行里看中了什么东西却没带够钱,这又急匆匆的跑出来取的?
但止剑宗好歹是一大宗,总不能苛待了一宗长老的供奉吧,这秦惊月是怎么能落魄到想在拍卖行里买个东西都得先找人借灵石的地步?
雁危行显然也抱有和她同样的疑虑,闻言困惑道:“你们止剑宗……难不成连个长老都供奉不起了吗?”
秦惊月立刻摇头:“不不不,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现在手里虽然没什么灵石,但是……”
他顿了顿,郑重道:“我会很快还上的。”
年朝夕听着,一时间都惊呆了。
居然还不是没带够灵石,而是正儿八经的干脆就没有灵石。
……一宗的供奉可不是小数目,各宗的长老哪个为钱财发愁过,所以这秦长老是把一宗的供奉都用到哪儿了?能把自己穷成这样?
直面秦惊月借灵石的雁危行显然也震惊不小,他沉默了片刻,随即语气更加的困惑:“但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我借灵石呢?”
秦惊月以为他是在说昨天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于是正色道:“昨日之事是我宗弟子不守规矩,是我误会了道君,但秦某绝不是那等心气狭窄的小人,而且道君既然剑势直率一往无前,我相信道君也不是公私不分之人,故而……”
“不是。”他话还没说完,雁危行直接打断了他,疑惑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灵石呢?”
秦惊月:“……”
他估计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整个人都惊呆了。
半晌他才呐呐道:“因为道君身上所穿所用都不是凡物……”
“当然,这是兮兮给我买的。”雁危行语气莫名骄傲。
秦惊月:“……啊?”
雁危行当着他的面说出了小白脸发言:“我身上的穿戴全是兮兮给我买的,兮兮很有钱的,她舍不得我用差一点的东西,便都给我买最好的,她很疼我的,有兮兮在,我没有钱也能过得很好。”
直面小白脸发言的秦惊月:“……”
被迫包养雁道君的年朝夕:“……”
她笑容逐渐消失。
然而片刻之后,她居然听见秦惊月用略带着羡慕的声音说:“居然是如此嘛,原来有姑娘家养着就不必为钱财发愁了。”
……不是,你在羡慕什么?
他话音落下,雁危行毫不留情的打击他:“不,不是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兮兮一样美丽善良可爱还有钱。”
随机他又冷酷道:“但我身上是半块灵石都没有的,你不可能从我身上借到钱的。”
秦惊月语气复杂:“居然是如此嘛,那位兮兮姑娘真是位好心人……”
年朝夕:“……”
风评被害。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敢想若是再让他们说一会儿的话,自己在外面的名声能变成什么样。
她咳了一声,从二人身后走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雁危行惊喜:“兮兮!”
秦惊月也惊喜:“这就是那位有钱的兮兮姑娘吗?”
年朝夕:“……”
她怕这位秦长老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于是还没等他再开口就直接道:“秦长老,我手上正好有多余的灵石,秦长老不妨先拿去用。”
秦惊月更加惊喜:“这位兮兮姑娘果真是个好心人。”
一旁的雁危行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
年朝夕:“……您客气了。”
秦惊月半点儿也没嫌弃年朝夕把借灵石的事情说得太直白,直接问道:“兮兮姑娘能借我多少灵石。”
年朝夕为了堵住他们两个人的嘴,平静地说出凡尔赛的话:“这次出来的太匆忙,没带多少灵石,五千上品灵石够不够秦长老用的?”
秦惊月:“……兮兮姑娘果然是有钱又善良。”
年朝夕:“……”
两个人开始平静地一个拿灵石,一个打欠条。
秦惊月对打欠条这件事熟门熟路,仿佛早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哪怕年朝夕没提都主动给她添了利率。
年朝夕第一次看到一宗长老会对欠条这么熟练。
最后,年朝夕拿了欠条,秦惊月拿了灵石,转身就往拍卖行里跑,看样子是对想拍的那件东西十分看中。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选择留在外面等他。
雁危行陪着她一起等。
年朝夕见四下无人,便撞了撞雁危行,压低声音说:“雁道君,以后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说我了。”
雁危行满脸茫然:“怎么说你?”
年朝夕:“……就我花钱养你之类的。”
雁危行不解:“可你确实是在花钱养我啊。”
他失忆,没钱。
年朝夕前不久才把自己留在月见城的大批“遗产”接手。
她养他,没毛病。
年朝夕:“……”
她凶巴巴道:“总之不许这么说!”
雁危行消沉道:“好的。”
年朝夕松了口气。
他们在外面等了没一会儿,秦惊月捧着一块锻剑的好材料心满意足的走了出来。
这估计就是他想拍下的东西。
秦惊月心情极好,直接请他们去趁着接灵礼游画舫。
没了昨天那出事,年朝夕觉得这位秦长老挺和她胃口的,于是欣然同意。
一行三人上了画舫。
画舫上,年朝夕察觉到这人的性格颇为不拘小节,便直接问道:“秦长老身为一宗长老,为何还在钱财方面如此窘迫?”
话音落下,秦惊月沉默了一会儿,便是一声叹息。
他愁苦道:“我师尊失踪了,而且失踪了很多年,我但凡有点儿钱财全都用来去找师尊了,其他方面自然窘迫了些。而且实不相瞒,我一开始也不是止剑宗的人,是后来钱财方面是在窘迫,这才应了止剑宗的长老之位。”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
她关切道:“令师尊失踪多久了?”
秦惊月微微算了一下,摇头道:“少说也有三百年了。”
三百年。
那时候年朝夕自己都没多大。
而且……三百年前还是一个正魔大战的乱世。
几方混战,民不聊生。
失踪在大战中的人,到底是失踪了还是陨落了谁也说不清。
秦惊月的师尊是在那时候失踪的……
老实说,年朝夕有点儿不确定这人一心要找的师尊是不是还活着。
但他既然三百年都持之以恒的找师尊,自然是不相信自己失踪会陨落的,年朝夕这话自然不好当着他说。
于是她只能问道:“令师尊长什么模样,我或许可以帮你留意留意。”
秦惊月立刻道:“我先多谢仙子,但我将师尊的画像留在了住处,改日我将画像拿给仙子看看。”
年朝夕:“好。”
又说了没一会儿,有止剑宗的弟子寻秦惊月,他只能匆忙回去。
年朝夕也带着雁危行回去。
两个人回到净妄的禅院,还没进去,便听见里面净妄正和谁说着话。
“秦先生,您来的挺早的,是魇儿姑娘请的您吗?”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应和声:“老朽来说书了。”
第66章
说书人佝偻着身躯坐在院子里,存在感近乎于无。
净妄和魇儿正在激烈地争论着要不要让说书人再说两阙“小战神”的故事。
年朝夕估计他们还得再吵一会儿,于是连讨论都懒得谈论。
她看向了那说书人。
说书人正在缓慢又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醒木,年朝夕的视线便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块醒木上。
醒木上硕大的“秦”字被他擦拭的几乎发亮。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道:“这字写得真好。”
说书人擦拭的手不由得一顿。
年朝夕却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依旧在那个“秦”字上。
她上次看到这块醒木时匆匆忙忙,只来得及看到上面有一个“秦”字,丝毫没注意到这字写得如何。
如今仔细去看,年朝夕这才发现这字虽然是被刻在醒木上,可一笔一划风骨卓然,非是书法大家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年朝夕便兴致勃勃地问:“秦先生,这是您写的字吗?若是的话,一会儿说完书请赐字一副如何?”
她话说完,却不见面前的人反应。
她抬头去看,这才发现说书人神情怔愣,擦拭的动作已经停顿了很久,他自己却没有发觉一般。
年朝夕微微一愣,小声道:“秦先生?”
说书人恍然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醒木,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年朝夕方才说了什么。
“这字……”他的声音低缓嘶哑:“不是我写的。”
年朝夕:“不是先生写的?那这是谁的墨宝呢?”
说书人反应缓慢道:“是……我妹妹。”
年朝夕不由得有些惊讶。
说书人还有个妹妹?
但她几天观察下来也看得清楚,这说书人向来独来独往,身边不像是有亲人的样子。
于是她低声问:“那您妹妹……”
说书人又低头去擦拭手中的醒木,不说话。
年朝夕以为他不想回答,便也没再问。
她抬头去看净妄他们,这两个人斗嘴还没斗出个胜负来。
另一旁,雁危行倚在这院子里唯一一棵菩提树旁,整个人昏昏欲睡。
年朝夕唇角不由得牵起一个笑来。
“我妹妹……”说书人突然又说话。
年朝夕转头看过去。
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脸色,手上擦拭醒木的动作却没有停,仿佛回忆一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妹妹嫁人了,很少回来了,然后她生孩子死了,我没在她身边,和他丈夫打了一架之后从她丈夫那里把她接了回来……”
年朝夕楞楞的听着。
明明说的是他的妹妹,是别人的故事,和年朝夕一星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可不知为何,当他说“死了”时,年朝夕心中却突然涌出一股没由来的酸涩。
她张了张嘴,莫名想问些什么。
然而正在此时,魇儿他们突然商量出了结果。
净妄大声道:“让说书人直接说两阙,一阙我喜欢的,一阙你们随便选,这样公平了吧?”
魇儿怒道:“公平个鬼!钱是我出的,人是我请来的!你有资格选嘛你!”
年朝夕被净妄突如其来的大声吓了一跳,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散。
年朝夕愣了片刻,又去看说书人。
他没有抬头,机械性地重复着擦拭醒木的动作,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见净妄他们依旧没争出个胜负来,说书人突然主动道:“老朽讲个自己写的故事可好?”
话音落下,正争执着的净妄和魇儿一同愣了愣。
净妄想说些什么,魇儿直接踩住了他的脚,让他别说话。
昏昏欲睡的雁危行睁开了眼睛。
说书人一双混浊的眼睛谁也没看,将擦拭醒木的帕子放在一旁,仿佛只是单纯一个提议而已。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笑道:“那便按秦先生的来,也省的他们再争来争去没个结果了。”
说书人反应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如此,老朽……献丑。”
……
“从前有两兄妹,父母早逝,世道混乱,哥哥带着妹妹在深山里修炼,相依为命。后来,这深山里来了一个身受重伤的昏迷之人,被兄妹二人所救……”
说书人的声音低缓沙哑,只要开始说书时语气就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死气沉沉,变得抑扬顿挫,很容易让人带进情绪里。
他说书的本事一绝,但他这次所说的这个据说是他自己写的故事,年朝夕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这故事太真实了。
深山里相依为命的兄妹,有朝一日突然来了外人,被救的人因为伤势和兄妹二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三人之间结成了深厚的情谊。
直到三年之后,被救的人伤好了,问兄妹二人,你们想不想出去看一看。
那人问出这句话时当哥哥的就知道他是想离开了,给他准备了干粮行礼,让他今晚就走,别再回来,也别对别人说他们的存在。
那人问他,如今正值乱世,他修为高深,是有真本事的人,为何不入世,一起结束这乱世呢?
他反问那人,如今正值乱世,为何不避世修心,免得被红尘之事动摇道心呢?
道不同。
那人接过行礼准备离开,兄长便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以后他依旧能和妹妹过平静的生活,避世修心。
直到那人走的那天,兄长在那人身旁看到了自己妹妹。
兄长以为自己唯一的妹妹为了男女之情抛弃他这个哥哥,勃然大怒。
妹妹却问他,为何他会觉得她是因为情,而不是因为道呢?
她说,兄长,避世修行是你的道,我想出去找一找我自己的道。
兄长只觉得这是自己妹妹离开的借口,勃然大怒,拂袖离去。
这是上半阙的所有故事。
听到这里的时候,年朝夕以为按照她平日里看过的话本中那些俗套的套路,下半阙就应当是妹妹和那被救的人喜结连理,两人在乱世之中相互扶持一起结束乱世,最后取得兄长的谅解。
要么就是暗黑向发展,妹妹以为那人是个好人,但离开深山之后才发现被骗,妹妹蹉跎而死,兄长出世为妹妹报仇。
然而那说书人的下半阙却出乎年朝夕意料。
下半阙中,妹妹和那人成亲了。
那人以自身的实力和魅力拉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妹妹也如自己所说的,她要找自己的道,没有成亲之后就沉溺于情爱,而是成了那人的左右手,夫妻二人怀抱着结束乱世的理想一起往前走。
过了十几年,妹妹怀孕了。
然后故事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
妹妹怀孕时,自己并不知道,那时她带着一支军队陷入了魔人的陷阱,自己的丈夫远在前线无法支援。
妹妹逃了出来,身受重伤。
她那伤伤及了自己的根本,也伤及了腹中孩儿。
九个月后,妹妹生下了一个虚弱到仿佛随时能断气的孩子,撒手人寰。
丈夫用尽办法,救不了她。
妹妹死后,察觉到妹妹魂灯熄灭的兄长来了。
他来时,丈夫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孩,于妹妹的灵堂前等着他。
兄长怨恨他带走了妹妹却让她就这样死去,和他打了一架,带走了妹妹的尸骨,并勒令他这辈子不许再出现在他们兄妹面前。
年朝夕听得入神,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故事莫名其妙的熟悉,于是不由自主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说书人用平静地语气道:“兄长怨恨那人没照顾好自己妹妹,却也觉得自己当初若是答应跟着妹妹一起出去,或者不和妹妹赌气能时常去看望妹妹,那妹妹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于是深受煎熬,日夜折磨。”
年朝夕觉得这故事简直不讲道理,又问:“那就这样了?后来有没有什么二人因为某些事情放下偏见,携手迎敌和好如初之类的情节?”
说书人看了她一眼,自顾自道:“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兄长想通了些,出山想接妹妹留下的孩子看看母亲,却突然听闻妹夫与万魔大战,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妹夫与万魔同归于尽结束乱世,他只差一步,没能救下人。”
年朝夕心中有些不妙的感觉:“那兄长……”
说书人:“兄长对自己的道产生了质疑,疯了。”
年朝夕:“……”
这到底是什么黑深残的故事?
她这时候并没有发觉雁危行他们不知何时都没有再说话了,四周静的可怕。
她揉着额头反驳道:“你这故事不对。”
说书人反问道:“哪里不对?”
年朝夕叹了口气:“那兄长的逻辑不对?”
说书人沉默了片刻,问:“为何?”
为何?
年朝夕将整个故事捋了一遍,只觉得在这整个故事之中,兄长、妹妹和妹夫三人,只有妹妹和妹夫的故事线是完整而客观的,那故事里有妹夫坚定不移的追寻自己要做的事,有妹妹从跟随兄长的选择到遵循自己的选择,追寻自己的道。
只有兄长这条线,从头到尾情绪都很主观。
这故事从一开始就在拿妹夫的道和兄长的道做对比,仿佛直接就告诉你妹夫结束乱世的道才是大道,而兄长的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在这个错误的前提下,兄长的所作所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就都变成了错的。
进而,这故事里每一个悲剧的结果似乎也都变成了兄长当初错误的道和错误的决定所付出的代价。
兄长坚持自己的道——不和妹妹离开——妹妹死亡。
兄长坚持自己的道——不和妹夫联系——没来得及救妹夫。
不管是书里的那个兄长,还是书外的说书人,似乎都笃定着这个逻辑。
把一切错误归结于自己,进而怀疑怨恨自己的道。
说真的,如果书里的兄长真的笃定这个逻辑的话,那不疯就有鬼了。
她摇头道:“道途不分对错,只看能不能坚持,妹夫结束乱世的道是大道,兄长避世修心的道又何尝不是正道呢?他修自己的心,又没害人。”
那说书人似乎是哑然:“你不觉得……兄长的道自私狭隘吗?”
年朝夕并不觉得。
一个想结束乱世,一个想避世修心,相比之下后者似乎是自私的多。
但这世界上又不全是圣人。
想以己身平定天下的人是圣人,但只旁观一个故事就指手画脚恨不得让故事里所有人都舍命平定天下的人叫键盘侠。
故事里的兄长一不修邪道,二不作奸犯科,一门心思的避世苦修,不害人不害己,她有什么资格去评价。
在乱世里,能修得本心就已经很艰难了。
道途还分什么高下?
不过她唯一不满的就是……
年朝夕声音笃定道:“那兄长脑子有坑。”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说书人似乎是沉默了片刻,随即问:“为何?”
年朝夕笑了一下:“妹妹为追寻自己的道而离开,死在了追寻道途的路上,也算是殉道而死,想来她自己都不曾后悔过。妹夫本就想结束乱世,他以死平定天下,结束了乱世,完成了他的愿望,也圆满了他的道途,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
“夫妻二人都算得上死得其所,估计再让他们选一次,他们还是会选择同样的道路,而这故事里兄长犯的唯一的错不是走错了道途,而是不理解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三人都是坚持道途的人,兄长为了道途可以避世苦修,几十年不见外人,这样的苦都吃了,为何不理解妹妹妹夫为了理想为了道途不惜殒命的决心呢?”
说书人浑身一震。
他缓缓道:“他的错……是不理解?”
年朝夕轻笑一声:“那兄长脑子有坑就有坑在轻易把二人的死归结于自己的原因,进而怀疑自己的道,这相当于抹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付出了努力和牺牲,也否定了他们选择的道路。”
她抬头看向说书人。
此时此刻,说书人的眉目逐渐变化,眉眼间些微的皱纹被抹平一般,面容都变得年轻了起来,满头夹杂着白发的青丝重新变得乌黑起来。
年朝夕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你否定了自己的道的同时也否定了他们的道,说真的,一个人要有多狂妄才能理所当然般的觉得自己能担负得了其他人的命运,觉得他人的命运会被自己的一念之间主宰?觉得自己的选择就会让另一个人的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她摇了摇头:“两个对道途一往无前的人的命运,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你错了,但错在傲慢,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她方才还按照书中的称呼,将那人称为“兄长”,而现在,却直接称呼“你”。
说书人双目无神,佝偻的身躯却变得笔直,平凡的眉眼像是被人美化了无数倍一般,不知不觉中变得威严又俊朗,破旧的衣衫也难掩他的风姿。
这人原本一身凡人的气息,年朝夕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灵气,可此时此刻,他周身的气势一步步拔高,仿佛一下子从凡人变成了一个令人忌惮的修士。
他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周身的灵力狂暴而无序,激的年朝夕直接后退了几步。
他喃喃道:“我错在……傲慢。”
年朝夕看着眼前的人,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然后看向自己周围。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雁危行他们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是在这说书人讲完整个故事之后才察觉不对的。
四周静的可怕,只剩下她自己和那说书人。
她明显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人拉进了别人的结界之中。
可那时她却并不觉得害怕,而且莫名笃定眼前的人一定是可信的。
直到此时此刻,说书人在她面前改头换面,她心底这才涌起一股惧意来。
她看了看四周,笃定自己应当还在原来的院子里,只不过与雁危行他们隔开了一个空间。
于是她直接叫道:“雁危行?你在不在?”
话音刚落,她面前的空气如水纹般波动,下一刻红光闪烁,整个空间轰然破碎。
年朝夕微微闭目,还没来得及睁眼,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人抱的极紧,失而复得一般,珍惜道:“兮兮……”
下一刻,他周身的气息又冷了下来,提剑指向那浑身修为节节攀升的说书人。
年朝夕见状立刻压下了他的剑,低声道:“别!他这是在过心魔劫!”
雁危行的剑依旧不肯放下,不知何时跑过来的魇儿却低声问道:“心魔劫?”
年朝夕点了点头,看向那说书人。
此刻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出半点儿苍老衰弱的凡人模样了。
面容面前,脊背笔直,一身破衣难掩风骨。
年朝夕曾听说过,道途不坚之人,或是修到一半转换道途之人,修为越高越有遭遇心魔劫的风险。
心魔劫,要看破自己心中最执念之事,进而斩破它。
那要是斩不破该怎么办呢?
那便会被心魔所控,或记忆尽失终生只为自己所执念之事而疯癫,从此碌碌终生,要么记忆混乱,修为尽失,像个凡人一样,等着他有朝一日自己看破心魔,或是有人能点破他。
年朝夕记得,曾经父亲手下有人做修士之前是个铁匠,还是个没天分的铁匠,因为少年时父亲一句“你这辈子也打不出一把好剑来”而耿耿于怀,终成心魔。
最后他没能过得了心魔劫,失去了所有当修士的记忆,来到凡人城池当铁匠,只等着有人夸他一句他的剑锋利。
但他的技术又着实烂。
最后父亲找到了他,买了他一把剑,夸赞一句“好剑”,帮他过了心魔劫。
年朝夕的视线落在说书人身上。
那么这个人,日复一日的说着别人的故事,也说着自己的故事,又准备想听到什么样的评价呢?
而且……方才那故事,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第67章
年朝夕第一次看他人渡心魔劫。
声势浩大,气势恐怖。
这个空间内的灵气逐渐在他周身汇聚,几乎要凝聚成风暴,将所有人都席卷进去。
雁危行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说:“净妄,布结界,再这么下去迟早整个佛宗的人都会注意到这里。”
说完他立刻半揽着年朝夕后退,一直后退到这个院子中和那说书人最远的位置。
净妄立刻上前,顶着狂躁的灵气风暴布置结界。
那灵力风暴短时间内迅速扩大,来势汹汹,激的净妄几乎睁不开眼,生平第一次觉得接触灵力居然也是这样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风暴的风眼中,改头换面了的说书人紧闭眼睛,面容平静,唯有周身那节节攀升的威压告诉着别人他现在正经历着什么。
净妄忍不住大声吐槽:“佛爷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一个眼睛耳朵都不好使的说书人在我面前变成了渡心魔劫的大佬?这什么三流话本剧情?”
他艰难地布置下结界,立刻后退,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又道:“而且,你们见过渡心魔劫们渡的这么声势浩大的人吗?”
魇儿被那风暴逼到了年朝夕身边,闻言立刻摇了摇头。
但年朝夕这辈子第一次见别人渡心魔劫,闻言懵逼道:“所以其他人渡心魔劫不是这样的吗?”
净妄无力道:“小祖宗,心魔劫要是都这样,你觉得按他这心魔劫的威力修真界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别人破心魔劫可能连动静都没有,他这都快赶上人家飞升的动静了。”
赶上飞升的动静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这人心魔劫的威力绝对不容小觑。
因为净妄也快被逼的无处可去了。
他们这整个院子,一个月见城实际掌权者魇姑姑,一个曾经的佛宗佛子现在的小长老,硬生生被逼得挤在了一个角落,人高马大的净妄学着小鸟依人的样子蜷缩在雁危行身后躲避风暴。
雁危行:“……”
他感受着伸手那矫揉做作地抓着他衣摆的手,莫名反胃,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被他护在怀里的年朝夕,这才缓了过来一般。
他脸色铁青道:“秃驴,你滚,自己找地方待着去。”
净妄拽着他的衣摆轻轻摇了摇,语气却斩钉截铁道:“我不!”
雁危行语气恐怖:“那就别对我的衣服动手动脚,你要躲留给我老老实实地躲好!”
净妄立刻乖巧,毫不留恋的松开了他的衣摆,在雁危行身后蹲好。
旁观的魇儿惊呆了。
她自觉一把年纪了没好意思往人身后藏,而且她总要在雁危行面前留几分面子,万一日后雁危行欺负自家姑娘了她也好当姑娘的靠山,让这人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所以一直顶在前面硬抗风暴苦苦撑着。
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魇儿大受震撼,恍恍惚惚。
正在此时,风暴再次狂暴起来,四个人中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注意着那说书人,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斗嘴上的年朝夕立刻察觉,当即道:“雁危行!”
雁危行立刻伸手,半透明的屏障在四人身前半米处撑开,挡住了那狂躁的灵力风暴。
所有人的压力都顿时一松。
魇儿放下了手,忍不住道:“他这不像是在单纯的渡心魔劫,他这应当是卡在了心魔劫上好多年,身躯因心魔的缘故一直是凡人之躯,但修为却一直在涨,一朝突破心魔劫修为便也压制不住,连带着提升了境界。”
于是这才有了这般声势浩大的心魔劫。
说着她忍不住问道:“这人到底卡在了心魔劫上多少年?”
没有人回答她,但年朝夕却在心里想起了他口中的那个故事。
父亲给了自己一心当铁匠的下属一句称赞,破了下属少年时的不甘和执念,那执念是身为铁匠却打不出一把合手兵器的无力。
年朝夕在说书人的故事里点破了故事中兄长的迷茫,那迷茫是妹妹和妹夫接连身死后,留下的那个人对自己道途的质疑。
被困心魔劫的人所作所为都是心魔的映射,正如父亲手下那因少年时的不甘日复一日当着铁匠的下属。
如今这人被困说书人的凡人之躯中,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他人和自己的故事,又是想从局外人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年朝夕有理由相信说书人口中的那个故事便是他自己所经历过的人生,而那故事中的兄长,便是他自己。
故事中提及的那个乱世,是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正魔之战吗?
毕竟除了那场持续了近百年的混战,年朝夕还没听说过自那之后正魔之间爆发过什么大规模的冲突。
但如果这说书人是从那个时候就被困心魔劫的,那他如今少说也蹉跎了三百年,当了三百年的凡人,积累了三百年的修为。
不……等等!
如果他故事里的那个乱世真的是指三百年前的正魔之战的话,那他故事里那个以身殉道结束乱世的妹夫……
三百年前一身独战十二尊魔最终和他们同归于尽的人是自己父亲啊!
以身殉道结束乱世的是她爹!
那故事里那个妹妹和兄长……
年朝夕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她就说这故事为什么这么熟悉。
在乱世之中以自身的实力拉起属于自己的实力,从少到多、由弱到强,最终成为正魔之战上的中流砥柱,最后以身殉道结束乱世,这是自己父亲拿的剧本啊!
还有故事中的妹妹。
曾是丈夫的左右手,最终难产而亡,留下一个病弱的婴孩。
这分明是……她的母亲。
年朝夕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她甚至连母亲的墓都没见到过。
父亲在她面前也很少提及母亲。
曾经她一度以为她的父母就像是古代那种没有感情却依旧因为种种原因成亲的夫妻一样,父亲对母亲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所以才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她。
后来她误闯进了父亲的书房,看到了父亲从不被外人所知的一面。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神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满满的都是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她好奇的去看,父亲便拍了拍她的头,说:“这是你母亲写给我的信。”
那时父亲手里正拿着一封展开的书信,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
——中秋将至,望早归家。
父亲说:“这是最后一封,但我没赶得及回来。”
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及母亲。
母亲死后父亲终生未再娶。
年朝夕脑海中一片混乱。
难产而亡,病弱的婴孩。
他们家只有母亲的牌位,却没有母亲的墓。
那说书人说,自己和妹夫打了一架,将妹妹带回深山安葬。
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能对的上了,从前她注意到的细节几乎和那说书人口中一模一样,让她不解的东西在说书人口中也有了解释。
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和她有什么联系,因为说书人的那故事主要集中在妹妹和兄长身上,但年朝夕很少听到有关自己母亲的事情,所以只在听到“妹夫”相关的故事时,觉得耳熟。
但如今一件事情能对得上,似乎件件都能对得上了。
年朝夕头疼欲裂。
她的理智告诉她,若说书人的故事背景真的是在三百年前的话,那三百年前不可能有第二个平定乱世以身殉道的人,说书人口中的“妹夫”就是自己父亲。
而且他若不是知情人的话,也不可能把母亲的消息都对的这么分毫不差。
故事中的妹夫是自己父亲,妹妹是自己母亲。
可年朝夕从未听说过母亲还有个兄长,自己还多了个舅舅啊!
这舅舅甚至还被困心魔劫近三百年。
年朝夕满脸混乱的抬起头,去看风暴眼中那个极有可能会是她“舅舅”的不知名修士。
那修士几乎和改头换面也差不多,苍老的面容年轻下来之后,一张曾经让年朝夕觉得熟悉的脸如今更加熟悉。
这张脸……
年朝夕一下子抓紧了雁危行的衣服,叫道:“雁道君……”
“嗯?”雁危行低下头看。
年朝夕微微张口,想说出自己那个惊人的猜测。
而正在此时,风暴眼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心魔劫……破了。
霎时间,一股精纯而带有冲击性的灵力从那说书人身上爆发出来,离得最近的菩提树首先受到冲击,受到精纯灵力的洗礼,半死不活的菩提树转瞬间枝繁叶茂,但片刻之后,那菩提树又因为承受不住过于精纯的灵力,瞬间由繁荣到枯萎。
生死枯荣一瞬间。
下一刻,那几乎让人觉得有压迫性的精纯灵力瞬间到了年朝夕他们面前。
雁危行的防护法诀能抵挡得住风暴,但这精纯的灵力并不伤人,也没有攻击性,反而抵挡不住。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大量的精纯灵力瞬间涌入了四人身体中。
年朝夕如今在四人中修为最低,而且刚刚复生,神魂不稳。
她根本无法承受过多的灵力。
几乎是在灵力涌入身体的一瞬间,过于精纯的灵力引动丹田,经脉疯狂转动。
她转瞬间失去意识,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拒绝外来的灵力,以昏迷状态下用最安全的方式消化着身体中的灵力。
年朝夕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转瞬昏倒在了雁危行怀里。
她昏倒之前有意识的往风暴眼的方向看了一眼。
恢复修士之体的说书人正好睁开眼睛,察觉到什么一般看了过来,和她短短对视了一瞬间。
那张年轻又俊秀的脸更加让人觉得熟悉。
这人……是自己舅舅吗?
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还带着琉璃珠,用得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哪怕这人真是自己舅舅也不可能凭一张脸认出她来。
淦!
年朝夕带着隐隐不妙的预感晕了过去。
年朝夕晕过去之后,净妄和魇儿持续经受着精纯灵力的冲刷,虽然没晕过去,但像是喝醉酒了一样,整个人昏昏沉沉。
唯一没受影响的只有雁危行。
但他低头看着昏倒在自己怀里的年朝夕,整个人的脸色却变得非常可怕。
他抬起头,死死看着眼前的说书人。
说书人像是没意识到他的杀意一般,视线从她怀里的小姑娘身上收回来,看着他时流露出淡淡的赞赏,点头道:“你很不错。”
雁危行冷冷道:“她怎么了?”
说书人又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小姑娘点醒了他浑浑噩噩的心魔的缘故,他越看越觉得这小姑娘顺眼。
于是他说:“我被困心魔劫三百年,三百年累积的修为都在此刻爆发,小姑娘是受到了三百年精纯灵力的冲刷,一时承受不住才昏了过去,不过没有大碍,等她将身体里的灵力消化的差不多了就该醒过来了,这对她无害,她若是把这灵力用得得当的话修为说不定还能上个台阶。”
雁危行身上的杀意这才收敛下来。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这人看着他,笑道:“你倒是很不错,虽然是溢散出来的灵力,但三百年的精纯灵力不容小觑,到了你身上却像是泥牛入海。”
雁危行看了看身旁醉酒一般东倒西歪根本没有自主意识的净妄,淡淡道:“我功法特殊罢了。”
说书人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也确实是特殊。”
下一刻他问道:“小子,你怀里的那丫头和你什么关系?”
雁危行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未婚妻。”
说书人恍然:“你这个未婚夫当的倒是不错,可比某些人强多了。”
说到这里时,说书人心中泛起一股怒意。
浑浑噩噩的过了三百年,一事无成不说,如今记忆和修为一起回归,混乱的记忆理清,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在自己那浑浑噩噩的三百年中殉城了。
他的外甥女,他妹妹拼死也要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三百年前,他带着给自己外甥女的礼物,自妹妹死后第一次主动踏出深山,想接自己那从未见过一面的外甥女来看看她的母亲。
路上,他听到了自己妹夫战死的消息。
他没能护住妹妹,最终也没能护住妹夫。
曾经三年同吃同住的情谊,妹夫不仅是他的妹夫,也是他承认的友人。
否则,他怎么可能眼看着妹妹跟着那人走,也只是拂袖而去,而不是直接打杀了那人?
如今,他没了妹夫,也没了友人。
那一刻,从妹妹死后便升起的心魔质问他的道途。
他没熬过心魔的质问,道途动摇,修为尽失,记忆混乱,浑浑噩噩的过了三百年。
三百年中,在他浑浑噩噩一事无成时,唯一的外甥女也殉城了。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悲哀的愤怒。
这愤怒是对自己,也是对天道。
他恨自己意志不坚,浑浑噩噩,总是在身边的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消失。
这三百年里,他当着他的说书人,在“小战神”死后说着一本又一本小战神的故事,从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外甥女。
她死了,他一无所知地说着她的故事。
他也恨这不公的天道,他妹妹妹夫都殉道而死,为何不肯给他们唯一的女儿一个好结局?
但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像曾经那样了。
被心魔所困,被心魔所扰,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又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三百年罢了。
而如今……他最起码也要先为自己唯一的外甥女报仇。
哦,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徒弟,也得先把徒弟找到安置好。
他这么想着,便看向了那紧紧护着怀中少女的道君。
这也是一对未婚夫妻。
但这个未婚夫,可比她外甥女的那个未婚夫强上不知道多少倍。
他想着就忍不住冷笑。
算计自己未婚妻,包庇将魔引进城的养妹,临阵弃城,害得她外甥女以身殉城。
姓年的,你还真是给我外甥女找了个好未婚夫!
他压下脾气,看向那对未婚夫妻,道:“我暂且有要事处理,我要……去见我外甥女。等我解决完自己的事情,必来报答这小姑娘的点化之恩!”
面前的道君面无表情,略带警惕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没在意,只是又看了一眼那道君,随即为自己的外甥女不值。
她外甥女的未婚夫若是这少年,他如今也不必气成这样!
于是他便道:“你很好,好好对你未婚妻。”
少年道君:“我自会好好对她。”
他略微欣慰。
此刻的他完全不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会恨不得亲手打死这个承认了他们是未婚夫妻,还亲口交代这少年好好对自己未婚妻的自己。
让你多嘴!多嘴到把自己亲外甥女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但此刻的他全然不知,只道:“我叫秦掷风,今日恩情,来日必报!”
说完,一身破旧衣衫却气质如月的修士消失在了天际。
雁危行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抱起昏迷的年朝夕将她安置回房间。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道自己放走的是谁。
年朝夕睡着一般躺着,雁危行便在她身边守着。
魇儿和净妄接连清醒,看到年朝夕也无事,一个出去打探城里的消息,一个派属下去查那说书人的信息。
年朝夕一直睡到了月上中天,雁危行便也等到了月上中天。
然后某一刻,年朝夕突然清醒,从榻上猛然坐起。
雁危行心中欢喜,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年朝夕就火急火燎的起身下榻,语气急促地问道:“那说书人呢?带我去见他!”
雁危行实话实说:“跑了。”
年朝夕瞬间石化。
跑、跑了?
雁危行:“他说他要去见自己外甥女。”
年朝夕:“……”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年朝夕尖叫。
雁危行不解:“怎么了吗?”
年朝夕:“……”
也没怎么,只是突然想起了那说书人长得像谁。
他像父亲书房里她偶然见过一次的母亲的画像!
舅舅!舅舅!
你外甥女在这里啊!你要跑到哪里去见你外甥女啊!
你回来啊!!!
第68章
秦掷风离开佛宗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决定先去解决一下自己作为说书人时留下的一场私怨。
他躲过佛宗的神识探查,光明正大的走进了大城,然后目的明确的走向了这大城之中最大的一家客栈。
路上他偶遇了自己作为说书人时的茶馆老板,对方行色匆匆,迎面走来也未认出他,和他擦肩而过时一不小心碰到了他,刚抬头便陪笑道:“这位道爷,对不住了,小人不长眼。”
他连衣裳行头都没有换,只不过是面容年轻了些,但没有人认出他。
秦掷风沉默不语。
茶馆老板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不免忐忑了起来。
然后他便听见面前俊郎不凡的修士淡淡道:“你们茶馆里的那个说书人不会再来了。”
茶馆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分明很害怕的样子,却依旧强撑着抬起头,战战兢兢的问道:“秦……他、他是哪里有眼无珠得罪道君了吗?我替他陪个不是……”
他以为说书人是得罪了他,被他“处置”了。
但往日里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待修士从来都是避让态度的凡人这次却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说书人主动招惹修士。
秦掷风能感觉得到他很害怕,但他仍旧想替他求情。
这便是凡人,看似平常乏味,却也最出乎意料。
他前半辈子深山清修,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从不肯低头看看芸芸众生是什么模样,也不理解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为何甘愿为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前赴后继。
他自以为修得道心琉璃无尘,实际上确实无心无情,也最无知。
可能是上天也看不惯他的高高在上,一朝从高岭山巅滚落在了红尘里,他便在这红尘里摸爬滚打了三百年。
他做了三百年的凡人,比他之前的半生都长。
凡人的贪嗔痴怨,爱恨情仇,他看了个遍。
凡人最卑劣,也最高尚,最自私,也最无私。
这便是他妹妹妹夫,如今连带着他外甥女都愿意为之殉道的人。
从前他不懂,但三百年的蹉跎,三百年的凡人,他又不得不懂。
他没有说话,茶馆老板便依旧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哪怕是害怕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陪笑道:“那老东西不会说话,道爷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他回家了。”秦掷风开口道。
茶馆老板猛然抬起头,这才看到那张比说书人年轻俊美,但又和说书人格外相似的脸。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惊喜道:“您认得他啊?您是他亲友吗?”
秦掷风应了一声。
那些高高在上的道爷们没有必要骗他,茶馆老板顿时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
秦掷风交代了身为凡人的自己的去向,这才提步离开。
身后,茶馆老板欣喜道:“我就说秦先生哪怕是失忆了那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必不是普通人,没想到居然有个当修士的亲友,如今还把他带回去了,那秦先生说不定日后也是修士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看看我……”
声音逐渐远去,秦掷风站在了一个客栈下。
秦掷风知道这客栈如今被一个人包了,偌大的客栈如今只住了一个人。
那人玩弄蛊术,双眼似乎出了问题,白绫蒙眼。
这便是他这次要来了结的恩怨。
他并不认得这人,但他记得几天前茶馆里这人对自己的突然发难。
而且这人后来似乎还和点化他的那小姑娘对上了,似乎是和那小姑娘有仇。
这人实力绝非泛泛之辈,小姑娘若是单打独斗遇上了他,只有落败的份。
他要离开不假,但绝对不能让救了他的小姑娘和这般危险的人物对上。
他得把这人揍的在他回来之前都不能轻易出门找茬。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客栈之内,一身墨衣白绫敷面的修士走了出来。
秦掷风随手折下了路边一根柳枝,些微的灵力灌输进去,柔韧的柳枝瞬间坚硬似铁。
他以此为剑,一剑刺了过去。
面前的人似乎没想过在大城里也能遇见袭击,仓促之下根本没有防备,就这么被一根细弱的柳枝刺伤了手臂。
那人仓促之下躲开,两条灵蛇瞬间出现,一左一右的护卫着他。
他抬头看过来,隔着白绫,死气沉沉的眉眼似乎被人燃了一把火。
他看着秦掷风,冷冷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也并未见过阁下,阁下是受了谁的挑唆而与我为敌?”那声音嘶哑难听。
他根本没认出他,说不定也不记得几日前那个他随手就能覆灭的说书人。
此时此刻,秦掷风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人就是曾待在自己外甥女身边的那个医修。
他没有见过自己外甥女,更不知道她身边的人都长什么样。
可他看着面前的人,却莫名觉得这墨衣人碍眼又讨厌。
他皱着眉头,出手更加凌厉。
这么讨厌的人,一定不能让他在出现在那小姑娘面前。
他的外甥女要是活着的话,也一定会长得像那小姑娘一样可爱漂亮吧。
……
年朝夕自闭了。
雁危行死气沉沉地坐在年朝夕身边,也在自闭。
净妄最先回来,也最先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状奇怪道:“人家舅舅跑了心情不好情有可原,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雁危行?”
雁危行死气沉沉道:“你不懂。”
这个和尚怎么可能会明白他前脚刚冷若冰霜的对一个人冷言冷语完,后脚自己心上人就告诉他那人时自己唯一的亲人时他到底是什么感受。
心肺骤停。
而且那位舅舅不像是很好相处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慈祥的长辈。
最重要的是他对兮兮的未婚夫感官并不好。
虽然知道这多半是兮兮那个前任未婚夫的锅,但是作为兮兮的现任未婚夫(自认的),他想起舅舅提到“未婚夫”那三个字时冷厉到几乎要杀人的表情,仍旧是感觉前途无亮。
他觉得自己多半要为那个前任未婚夫的所作所为背上一点锅。
于是此时此刻,他想和那位前任未婚夫清算的账又多了一些。
一旁,净妄看着年朝夕和雁危行同款生无可恋的表情笑得惊天动地,但是笑完,他却神态严肃地问年朝夕:“小城主,我不是在怀疑你,但那说书人真的是你舅舅吗?这未免也太巧了一些。”
年朝夕闻言叹息道:“你若是见过我母亲的画像,你便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两个人长得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年朝夕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母亲。
但父亲书房里珍藏了一幅母亲的画像。
年朝夕第一次翻到那幅画像时,并不知道画像上的人是母亲,因为相比于母亲,她长得更想父亲。
但这仍旧不妨碍她看到那画像第一眼时,被画中人的容貌气质深深折服。
一笔一画,一缕散落的发丝,一截翻飞的飘带。
画画的人似乎对画中人极为熟悉,眉眼细细勾画,唇角的笑都恰到好处。
世人都说画能蕴情,在年朝夕眼中,那副画一笔一画都蕴含着深厚浓重到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情谊。
爱慕,思念,还有沉沉地眷恋。
那时的年朝夕没想到这会是母亲,因为父亲很少提及母亲。
她以为父亲是爱上了哪个女修。
那时候她不过十几岁,心里抗拒父亲再次成亲,但是想到父亲画中的情谊,想到父亲这么多年来孑然一身,她又觉得自己的抗拒太过自私。
于是等父亲发现她翻出了他的画时,她便定了定神,十分懂事地说:“父亲若是爱慕谁的话,女儿也是同意的,父亲不必……”
话没说完,她直接被父亲敲了脑袋。
“别瞎说。”父亲从她手中收回了画像。
他看着那画像,唇角是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当着你母亲的面瞎说什么,若是被你母亲听见,她肯定要生气。”
年朝夕捂着脑袋楞楞抬头,这才第一次知道那画像中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母亲的画像。
此后近百年,画像上的人容貌神态她都记不太清了,但却仍旧记得那作画之人一笔一墨之间的情谊。
而如今,舅舅的那张脸一下子又勾起了她对那张画像的记忆,画中之人的容貌似乎一下子又清晰了起来。
太像了。
她叹了口气,想解释些什么,而正在此时,一直忙着在外面找人的魇儿突然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她满脸兴奋道:“宗恕那厮被人揍了!”
嗯?
年朝夕一下子抬起头。
然后她就看见魇儿坐在石桌旁吨吨吨给自己灌了一杯水,随即哈哈大笑道:“他被人给揍了,我去看了一眼,揍得那叫一个惨,姑娘你真该亲眼去看看!”
“而且,”她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来,神神秘秘道:“姑娘,你知道揍人的是谁吗?”
年朝夕心中隐隐有些预感,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是谁?”
魇儿点了点桌子,笑道:“他被揍的时间正好是在昨天那说书人……咳!舅舅大人离开之后,有目击者看到动手的人气势不凡,但穿着破旧。”
年朝夕眼睛一亮。
魇儿便笑眯眯道:“多半就是舅舅,他昨日应当是揍了人才走的。”
霎时间,春暖花开,百花齐放。
年朝夕像是大冬天的喝了一口热水一般,整个人从里到外的舒爽,一时间连舅舅当着外甥女的面要去找“外甥女”的乌龙事件都不能让她消沉下去了。
舅舅走之前帮她揍了宗恕!
舅舅认不出她又怎样!舅舅不知道宗恕是谁又怎样!
不管舅舅是为了什么打的宗恕,他这一打就打了最该打的人。
不愧是舅舅!
年朝夕当即起身:“走!我们去围观围观宗恕被打的有多惨。”
在场众人一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浩浩汤汤的就往外走。
然而他们刚走出门口,正好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秦惊月。
看到秦惊月的那一刻,年朝夕脑子一懵。
秦惊月!秦掷风!
秦惊月在找他失踪了三百年的师尊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然而还没等她把前因后果捋出个苗头来,秦惊月看见他们一行人,霎时间眼前一亮。
他手里拿这个什么东西走了过来,因为只认识年朝夕和雁危行,他便先和两人打了招呼,然后笑着说:“雁道君,年仙子,我正要去找你们,居然这么巧。”
年朝夕面色古怪道:“秦长老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秦惊月:“昨日不是说了要劳烦仙子帮我留意师尊的行踪吗?今日特意来叨扰仙子,给仙子看一看师尊的小像。”
他说着,将手中的东西翻转了过来,正是一个尺寸不大的小像。
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他们昨天才刚见过。
几个人面面相觑。
秦惊月并没有发现他们的不对劲,他叹息着说:“师尊失踪了三百年,不少人都说师尊说不定已经死了,让我别做多余的事情,但我觉得师尊一定还活着,劳烦几位帮我留意画中之人,若是见到此人的话,在下必有重谢!”
说完他才想起昨天他才借了面前这位仙子的灵石,现在浑身上下一分钱也没有,还那仙子的灵石都不知道要攒到何年何月,这句“重谢”着实是没什么说服力。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默默改口道:“在下做牛做马也会答谢此人!”
他说完,却见四下寂静无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抬头一看,却见面前四个人都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秦惊月险些以为自己穷鬼的本质被所有人都看穿了。
然而下一刻,他却见面前的仙子一脸古怪地问:“秦长老,你师尊……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刻着秦字的醒木?”
秦惊月豁然抬起头,眼睛亮的吓人:“对!据说那醒木是师尊的妹妹送的,那字也是师尊的妹妹刻的,好像是因为师尊的妹妹年少时爱热闹爱听话本来着。几位见过我师尊吗?还是说见过这块醒木?”
不知为何,在问出这句话时,秦惊月觉得眼前这仙子的脸色瞬间就同情了下来。
她说:“我昨天刚见过你师尊。”
秦惊月呼吸瞬间粗重了起来,手脚发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的蹉跎下来,自己真的就这么找到了自己师尊。
他开口想问自己师尊现在在何处,却听面前的仙子道:“但是……”
但是?
“但是你师尊今天就跑了。”面前的仙子怜悯地说。
秦惊月瞬间石化。
师尊!师尊!
你徒弟在这里啊!你要往哪里跑!你不要徒弟了吗!
一旁,年朝夕像是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一般,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竟,昨天她的反应几乎和秦惊月一模一样。
你外甥女/徒弟就在这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69章
接灵礼将近,整个大城鱼龙混杂,修士的数量愈发多了起来,于是那个在天色将亮之时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走入大城的女修便也变得不是很显眼。
女修走进大城,走向了大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
明明如今整个大城都难求住处,这大城中最大的客栈却冷清的门可罗雀。
黑袍女修径直走了过去。
但她还没走进客栈的大门,便在客栈门口被客栈掌柜给拦了下来。
凡人掌柜挡在她面前,不敢抬头去看那女修黑袍之下的脸,只低头赔笑道:“这位仙子,不巧了,我们这里被一位道君包了,仙子还请往别处去吧。”
一身黑袍的女修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生杀予夺不在乎人命的邪修,可她开口的声音却意外的温柔又清亮。
“哦?居然是这样吗?”
语气柔和,不紧不慢,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客栈掌柜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笑道:“对啊,是位财大气粗的道君。”
黑袍女修低声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他也变了,这可不像是以前的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这句话声音很低,掌柜没听清,下意识地问道:“仙子说什么?”
女修笑了笑,柔声道:“没什么,那位道君现在在何处?”
掌柜以为这女修实在是找不到住处,于是想和包了客栈的道君商量一下借住,这才问的那道君的所在。
毕竟是接灵礼,有邀请函的没邀请函的都想凑个热闹,如今这大城里除了这里,其他地方一房难寻。
掌柜犹豫了片刻,劝道:“仙子,这位道君……不是很好说话,脾气也不是很好,这几天有不少人找他商量借住,他人都不见的,更何况今天……”
说到一半,他自知失言一般闭了嘴。
女修却问:“今天怎么了?”
掌柜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女修想了想,突然从腰间摘下一块造型奇特的玉牌来。
她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没有看向那掌柜,而是望着虚空淡淡道:“他应当不会是一个下属都没带的吧,我手上的这个东西……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掌柜不明所以:“仙子,您在说什……”
话还没说完,那掌柜身旁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
掌柜惊的整个人都后退了两步。
那人却没看他,而是迟疑地看着女修手中的玉牌。
他沉声道:“这是医仙大人早年时放出去的玉牌,持玉牌者能让医仙大人出手一次……可这玉牌一百多年前大人就全部收回来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手上还有这玉牌?”
他说着,伸手就去拿玉牌。
女修却收回了手。
她淡淡道:“旧人,故人,我可以进去了吗?”
黑衣人迟疑。
他犹疑着,视线便落在了面前女修的脸上。
兜帽遮掩了她大半面容,只有白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但只看这下巴也知面前的女修必然是个美人。
可自家大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和女修接触过。
故人……
他突然想到了传闻中那个和医仙大人纠缠颇深的女修。
当年小城主的养妹。
据说当年大人便是因为那个养妹才和“小战神”分道扬镳的。
据说大人曾在还没和那“小战神”闹掰时就因为这养妹几次站在“小战神”的对立面。
虽说大人投靠了河洛十八城之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河洛十八城处处都立了小战神祠,看起来是早已为当年的事情后悔了的样子,但是……
但是小城主已经死了,那养妹却还活着啊。
他也是男人,他自然明白男人为了愧疚都能做出什么。
但死了的毕竟已经死了,白月光挂在天上摘不下来就一辈子都是白月光。
眼前的人却是活生生的。
大人从前能为了那养妹和小战神闹掰,他便也不敢赌到了现在大人是不是还对那养妹旧情难忘。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这有可能是大人“旧情难忘”的女修放了进去。
黑袍女修笑了笑,像是不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么,抬脚走进了客栈。
走进去之前,她突然又回头,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对了,今日他是碰见什么麻烦了吗?”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道:“似乎是有人寻仇,给大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现如今大人正带人追寻那人的踪迹,仙子若是急着找大人的话估计要等一会儿。”
他这般说,其实已经颇为委婉。
那寻仇的人哪里是带来了一点麻烦。
昨日,大人狼狈的模样是他们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
女修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居然还有人能让他感到麻烦吗?还真是……”
后面的话黑衣人尚未听清,黑袍女修便已经走进了客栈。
……
黑袍女修站在二楼一间布满了结界的客房前,伸手想去触碰那结界。
下一刻,一个可怕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想做什么!”
黑袍女修手顿住,转头看了过去。
墨衣的医修正站在她身后,一只右手软软的垂在身后,嘴角带着消不下去的淤青。
他另一只手还缠着绷带,周身隐隐有血腥气传来,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但即使是伤成这样,可怕的威压依旧扑面而来。
黑袍女修笑了笑,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兜帽下是一张清丽的面容,可一只眼睛上缠绕的绷带却破坏了这份美感。
宗恕瞳孔猛然一缩。
女修动作不停,脱下了斗篷,便又露出了缺了一只手臂的身体。
而此时,宗恕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甚至问道:“邬妍,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她身上的残缺视若无睹。
邬妍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宗恕哥,我这辈子对不起谁,也从来没对不起你过吧?”
宗恕不说话,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邬妍见状便自嘲般的笑了笑:“我当年默认被他们利用时便也注定了日后会被他们抛弃,这我都认了,但是宗恕哥,只有你,唯有你……”
“够了。”宗恕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邬妍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脸色淡了下来。
她冷淡道:“牧允之到处找我,我只能来找你了。”
宗恕睁开了眼:“他找你,你为什么要躲?”
他这段时间因为身体原因消息闭塞,在他眼里,邬妍还是那个跟在牧允之身后的、被他庇护的、越来越像是个影子一样的人。
邬妍笑了笑:“他手下连丢三城,全是我透露出的消息,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躲?”
宗恕神情中透露出些迷茫来。
片刻之后他却冷静地摇了摇头。
他自重逢之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阿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没有功夫应付牧允之。”
邬妍丝毫不意外的样子,只淡淡道:“如果我手里有牧允之的全境布防图呢?”
宗恕抬眼看了过来。
邬妍笑了笑:“你庇护我,这些就都是你的,此外,我还能再告诉你一件事,有关年朝夕。”
宗恕瞳孔紧缩。
不知道时哪句话打动了他,片刻之后,宗恕沉声道:“你到大堂等着我,我来安置你。”
邬妍毫不意外的样子,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好奇般的问道:“这个房间里是什么?”
宗恕神情猛然冷了下来。
邬妍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下去。
宗恕沉默片刻,打开了客房的门。
木讷的人偶坐在房间里,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宗恕如往常一样,在一旁的香炉里添上了燃香。
他站在香炉旁,看着那人偶,喃喃道:“那天……我没有找到有谁进过这房间。”
“那么……是不是你回来了呢?”
……
年朝夕这两天总觉得困倦。
夜里入睡之时,朦朦胧胧之间,她总能嗅到刺鼻的燃香味。
在那燃香味中,她的神魂像是被拉扯一般,让她感觉十分的不舒服。
若是从前她还对自己神魂的问题存疑的话,那么这几次三番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了,有人正在对她的神魂动什么手脚。
年朝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的杀意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若是从前她还有心思慢慢和那动她神魂的人纠缠,但是现在……
她只觉得那人耽误了自己找舅舅。
她想要速战速决,甚至想着干脆神魂再被那人拉过去一次,看清楚到底是谁对她动的手。
可是事与愿违,她没这个念头的时候神魂接连两次被拉进陌生的身体,她真有这个想法了,那燃香拉扯着,却始终无法把她的神魂真正拉出体外。
像是……有什么人正在暗中和那要动她神魂的人较量着,每每她有了那种神魂要离体的感觉,下一刻神魂就会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般,被轻柔的放回了体内,不知名的力量隔绝了燃香味。
一次这样是偶然,两次三次都这样,年朝夕就笃定暗中有人正在帮她。
谁会知道她神魂正在被人动手脚的事情,还正好每次都能赶在她神魂出问题的时候出现?
年朝夕怀着这样的疑惑从榻上起身,昨夜又一轮的神魂拉扯弄得她困倦非常,她只略微梳洗了一下就推门走了出去。
她起得很早,但出门时,却看见雁危行已经在院子里了。
似乎这几天无论她起的多早,出门时都总能看到雁危行?
雁道君他不睡的吗?
她正愣神,雁危行已经看了过来。
明明他面色如常眉眼不动,但不知为何,年朝夕总觉得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随即他只来得及和她说上几句话就又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
年朝夕看着他的背影愣神。
似乎接连这几天都是这样。
自从舅舅离开之后,他总是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整日都见不到人影。
年朝夕略微困惑。
然后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猜测。
有那么一个人正在暗中和动她神魂的人较量,而且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她神魂被动,那人总会出现。
能随时了解到她神魂的状况,并且能随时救她。
那么这人……
正在此时,禅院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打断了年朝夕的思绪。
秦惊月大踏步走了进来。
看到年朝夕就站在院中,秦惊月脸上略过一丝欣喜来,随即想到什么一样,快步走了过去,将手里的储物戒递给了她,道:“小恩人,这里面有两千上品灵石,你先拿着慢慢花。”
年朝夕没接,甚至忍不住满头黑线。
三天,第三次了。
自从知道了自己师尊就是大城里一个平平无奇的说书人,自从知道了是年朝夕帮他师尊破的心魔劫,秦惊月连给她送了三天的灵石。
他平日里穷的不行,这时候却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灵石,第一天就把欠他的灵石全都给还清了,并且惭愧的说师尊的恩人就是他的小恩人,他欠小恩人的钱简直罪该万死云云。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每天一个装满灵石的储物戒,名曰为师尊报恩。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年朝夕到现在都没说自己是他师尊外甥女的事情。
秦惊月又不是对他师尊的身世一无所知,她若是说了自己就是他师尊的外甥女,那和直接说“小战神”死而复生的也没什么差别。
但饶是如此,得知的了她是自己师尊的“恩人”之后,秦惊月还是在追自家师尊和留下来替师尊报恩之间选择了报恩。
理由是他师尊要跑他肯定追不上,但师尊一言九鼎,既然说了会回来报恩那肯定会回来,他要替师尊留下来照看恩人。
然后他报恩的方式就是送钱。
没错,十分简单粗暴的送钱。
秦惊月找了自己师尊多少年就过了多少年穷鬼日子,在他眼里,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没钱,那若是想要报恩的话,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送钱。
或许其他人还会表现的委婉一些,但秦惊月的逻辑十分简单粗暴且有道理。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绝对寸步难行,所以,送钱。
鬼知道一个前几天还穷的要借钱的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到这么多灵石的。
年朝夕这两天接钱接的心里发慌,生怕自己舅舅唯一的徒弟因为“报恩”误入歧途了。
于是她看了他片刻,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拒绝:“我不缺灵石的,秦长老不必……”
话没说完,秦长老顿时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他甚至做出大胆发言:“恩人若是不缺灵石的话,武器灵马要不要?我现在正好有渠道能搞来一批神兵,武装一个万人军队不成问题,恩人若是有需要的话我现在给恩人送来。”
年朝夕听得心里发慌。
她要这么多兵器干什么?拉私军搞争霸吗?
最后她还是只能在秦惊月心满意足的表情中接钱。
毕竟钱再多,也总比不上一个军队的神兵显眼。
然后她揣着灵石心慌慌的出门去找雁危行。
她今天一定要问出几次三番稳住她神魂的人到底是不是雁危行,然后在舅舅回来之前解决了那敢动她神魂的人。
她出门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居然是在讲经殿外找到的他。
年朝夕上前想去叫人,然而刚走近雁危行就看到了她,然后出乎意料的,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年朝夕一愣,随即收敛起气息走了过去。
走近她才发觉,讲经殿后居然还有人,若有若无的声音正隔着一面墙壁传来。
“……净释,后天就是接灵礼了,你还要负责破灵璧,任务重大,这两天好好休养才是正途,就不必总是往讲经殿跑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净释明白,不过接灵礼重要,讲经殿这边在我看来也是同样重要的。”这个是佛子的声音。
年朝夕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凑近了一些。
雁危行被她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顿时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那突然靠近的身体在他的感官里格外清晰。
后殿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总是这个脾气,世间万物在你眼中都是平等的,老夫自愧弗如……所以你才是佛子啊。”
“师伯严重了。”
“总之,接灵礼那日至关重要,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片刻之后,佛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说:“师伯,若是接灵礼那天,我无法破开灵璧呢?”
那师伯闻言失笑:“净释,不必太紧张了,历代佛子哪里有破不开灵璧的,你太多虑了。”
佛子似乎是笑了一下:“是我想多了。”
听到这里,年朝夕心中隐隐泛起了不妙的预感。
然而没等她继续在听,雁危行突然揽住了她,悄无声息的将她带出了讲经殿。
出了讲经殿,一直走了很远,他这才将她放下,解释道:“再听下去他们就会有所察觉了。”
年朝夕疑惑道:“你听这个做什么。”
雁危行轻笑了一下:“等到接灵礼那日你就明白了。”
年朝夕眯着眼睛看着他。
雁道君在她面前总是有很多秘密,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笃定,那就是他绝对不会骗她。
于是她直接问:“雁危行,这几日护着我神魂的,是不是你。”
雁危行脸上略过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慌乱。
但他从不骗她。
于是他承认道:“是。”
年朝夕闻言眼前一亮。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雁危行,我现在有一个比较危险的计划,只要成功我就再也不必被人威胁神魂,你必须要配合我……”
第70章
接灵礼前一夜,天公不作美一般,白日里还万里无云,刚入夜便下起了暴雨。
佛宗里负责布置观礼会场的僧人看着天上又急又快的雨,心里发愁。
他忧虑道:“白天还晴的好好的,现在突然下雨,天亮之前还不知道能不能停,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观礼产生什么影响。”
一旁的僧人闻言笑道:“这就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了,落雨也好,打雷也好,就算到时候雨停不了,也自有上面的大人物们解决,我们啊,只要管好会场不出问题就好了。”
“更何况啊……”那僧人笑了笑,十分信赖的模样:“还有佛子在呢,不过是下个雨,能出什么岔子。”
话虽这么说,但负责接灵礼的僧人忧虑不减。
他修佛,但学的更多的是命数一脉。
今夜无星无月,似乎连天机也被遮掩了,莫名让人心中不安。
那股不安的感觉如这雨滴一般落下。
他抬头看着雾蒙蒙看不清的天空,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接灵礼前不见晴日,是为不祥啊……”
他身旁的僧人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瞅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没事干,忍不住八卦道:“话说,咱们那位小长老不是据说和佛子是亲兄弟吗?这段时间佛子忙的连讲经殿都顾不得去了,怎么反而没见小长老露面?难不成还真如传言所说,他们兄弟交恶?”
负责接灵礼的僧人立刻斥道:“这能是你议论的?小心犯了口业!”
那僧人悻悻然闭嘴,然而却在心里笃定了那个传闻。
小长老和佛子必然不合。
而此时此刻,被人议论的小长老正将一根红线绑在年朝夕手上。
烛火的微光之下,那红线闪着微微的光,若隐若现的近乎没有实体,一头正被他绑在年朝夕手上,另一头系在雁危行腕间。
净妄边系边评价道:“我感觉自己现在正兼职月老。”
年朝夕心里原本还有些紧张,闻言差点儿绷不住,忍不住说:“你活到现在没被打死真的能算你命大。”
净妄笑眯眯道:“多谢多谢。”
话音刚落下,魇儿从背后直接敲他的头,阴森森地说:“你好歹是个和尚,嘴上有个把门的吧。”
净妄嘿嘿一笑,将红线在年朝夕手上系上了一个复杂的结,道:“好了。”
他僧袍微微一挥,红线四周复杂的符文闪过,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道:“如果你给我的那个符文是对的,那眼下我的这个就没有画错,不过小城主,这符文我们都是第一次用,你确定要冒这么大的险吗?”
年朝夕抬头环视了一眼。
魇儿忧虑的看着她,净妄神情难得严肃,只有雁危行,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年朝夕便问:“雁道君,你怕吗?”
雁危行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只道:“我会把你带回来。”
年朝夕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原本犹豫的眉眼渐渐笃定,理智道:“这阵法是父亲留在战神图谱里的,红线绑定神魂,阵法符文不灭,红线就不会断,只要这红线还在,我神魂飘荡到天涯海角你们都能找到我。”
她顿了顿,神情更加笃定:“战神图谱是父亲留给我的,父亲不会给我留下错误的东西,我信父亲,所以也信这阵法,我信雁道君,所以也信他一定会追着红线把我给找回来。”
她看着净妄,问:“法师,符文不灭,红线便不断,你守着符文,那么便由你来告诉我,我能不能信你?”
净妄看了她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有小城主这句话,今日哪怕是天崩地裂,佛爷我也不会让这符文灭一下,只要佛爷不死,小城主你就尽管放心大胆的浪。”
年朝夕抿唇笑了一下。
随即她又看向魇儿,笑道:“魇儿,他要是突然不靠谱了,你家姑娘就靠你了。”
话音刚落,净妄立刻不满道:“喂!刚刚不是还说什么信任的?”
魇儿笑眯眯道:“没错啊,姑娘信任我。”
净妄立刻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年朝夕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面容平静的雁危行,心中那些许的紧张烟消云散。
红线之上符文闪烁。
这个符文阵法是她在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可能被人动了手脚之后,翻看父亲留下的战神图谱,想找到与神魂有关的东西时找到的。
看到这个阵法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就在她心中隐隐成型。
这个符文阵法能绑定两个人之间的神魂,符文不灭,红线不灭,凭借着红线,被绑定的那人可以顺着红线找到另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
年朝夕想凭借这这个阵法,直接釜底抽薪,冒险让神魂再次被拉进那个陌生的躯体,然后借着红线直接找到敢动她神魂之人的老巢。
这办法十分冒险,但凡年朝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她都不敢用。
因为这阵法冒险的是她,但决定权却不在她手上。
但是……
她信自己父亲,她信雁危行,她也信净妄和魇儿。
她比信任自己更信任他们。
所以她甘愿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中。
她能感觉的到,对她神魂动手脚的人离她并不远,所以神魂被拉扯的感觉才会一天比一天剧烈。
这是那人的机会,但何尝不是自己的机会?
年朝夕深吸一口气,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年朝夕突然看向雁危行,说:“雁道君,我在另一个地方等你哦。”
雁危行柔和下了脸色:“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年朝夕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屏息之中,红色的绳子烟雾一般从两人腕间升起,飘飘荡荡的穿向了门外。
雁危行立刻起身,抱起年朝夕无知无觉的身体,追着那红线破门而出,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影子。
洞开的大门,风雨闯了进来。
净妄打了个哆嗦,挥手道:“关门关门!”
魇儿看在他要看守符文的面子上,起身给他关门。
刚把门关上,却听他突然说:“完蛋,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会真发生些什么吧?”
魇儿气急:“你给我闭嘴吧。”
净妄怂怂的闭上了嘴。
然而不过片刻,净妄的乌鸦嘴成真了。
雨夜之中,净妄的禅院传来了敲门声。
净妄一惊,冷声道:“谁!”
门外传来佛子的声音:“师兄,是我,还请师兄开门,有要事相商。”
净妄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了面前的符文上。
符文绝对不能息,阵法绝对不能灭。
不然雁危行要杀了他还在其次,他怕小城主真回不来了。
一旁,魇儿叹了口气,“是佛子,你要出去吗?”
净妄突然就笑了。
“别说佛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出这道门。”
他的声音很大,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佛子沉默片刻,突然道:“师兄,灵璧好像出了问题,是掌门要找我们。”
魇儿闻言,缓缓皱起了眉头,似乎要说什么。
净妄却淡淡道:“你是佛子,灵璧是你的责任。”
佛子:“师兄,你明明知道……”
净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要。”
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不辜负友人的信任。
佛子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带雨具,就这么站在风雨之中,也不知道多久。
净妄始终没有出来,也没有再出声,甚至没再多问一句灵璧怎么了,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
……
年朝夕在意识朦胧间又嗅到了那股刺鼻的燃香味。
这燃香味相比于以往似乎浓烈的很多。
神魂的拉扯感令人格外不适。
年朝夕强忍着这股不适,任由神魂再次被拉扯出自己的身体。
她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不停旋转的漩涡之中一般,神魂离体带着一种强烈的失重和眩晕感。
下一刻,像是有钩子钩住了她的神魂,她被谁硬生生的拽了过去。
神魂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里,一切尘埃落地。
年朝夕意识恢复的同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拥挤感传来。
她强忍着这股窒息拥挤感,感官逐渐恢复,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
僵硬、晦涩而冰冷。
她想略微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身体僵硬的像是陈旧腐朽的机器一般。
唯一能动的居然只有眼睛。
年朝夕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然而睁眼的那一刻,刺目的火光几乎要将她刺激的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她强忍着不适睁大了眼睛,然而入目所及之处却险些令她心脏停跳。
大火、大火、到处都是大火。
她似乎是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山洞之中,山洞里附着的藤蔓正熊熊燃烧着,而她自己正置身于山洞的一个角落,似乎是有人为她布下了一个防护咒,大火肆虐了整个山洞,却都折戟于她面前半米之地。
这着实出乎了年朝夕的预料。
她以为自己还会在上次所见到的那个客栈一般的地方,她以为自己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动她神魂的人,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和那人周旋的准备。
她唯独没料到自己睁眼便在大火之中。
事情的发展似乎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掌控。
此时,不知道是不是神魂逐渐适应了身体,她感觉自己对这个身体的掌控似乎也多了一分。
年朝夕定了定神,动了动依旧僵硬的手指,撑着石壁缓慢而滞涩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体勉强能动,五感似乎也好了些,她听到山洞之外似乎有刀剑相接声,人数似乎还不少。
年朝夕侧耳听了听,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她现在似乎不在大城之内。
那么雁道君要赶过来的话,估计没这么快。
她要在雁道君赶过来之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动了动手指,试图捏一个法诀,然而手指根本就僵硬不听使唤,法诀自然也就用不出。
而正在此时,山洞外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似乎压抑着深重的怒意和恐惧。
“谁动的这个山洞!”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都停了停,一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年朝夕没太听清,但只觉得这两个声音似乎都耳熟。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见那带着怒意的声音冷冷道:“牧允之,你会后悔的。”
年朝夕一愣。
什么?牧允之?
然而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洞口处,一个身影突然冲进了火光之中。
那人似乎暴怒又焦急,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年朝夕甚至来不及反应。
于是那人毫无预兆的看到了火光之中局外人一般站立着的人偶。
往日里僵硬木讷的人偶眉眼微动,突然看向了他,神情之中似有惊讶,又似乎是冷漠的毫无反应。
能动的,鲜活的。
那人突兀地停在了火光之中。
火焰灼烧他的头发,舔舐他的皮肤。
他眼睛上的白绫被灼烧断裂,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转瞬之间化成了灰,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他突然浑身颤栗,甚至感受不到大火舔舐皮肤的疼痛。
他缓缓张口:“兮……兮兮。”
宗恕。
进来的人,是宗恕。
动她神魂的人是宗恕。
年朝夕眉眼冷然,居然没有丝毫的意外。
她冷眼看着被大火灼烧衣摆的人。
那人叫出了她的名字,突然沉默了良久,定定的看着她。
然后他缓缓露出一个似乎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的表情,嘶哑的声音艰涩道:“你活过来了……”
“我把你……带回来了。”
眉目冷然的年朝夕突然看了过去,眼神似一把锐利的间:“你说,活过来?”
宗恕却没有回答她,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大踏步走了过来,毫无预兆的将年朝夕被在了背上。
他像是冷静极了,平静地说:“兮兮,我要先把你带回去,我不能让外面那个人看到你……”
年朝夕试图挣扎,僵硬的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冷然道:“放我下来。”
宗恕只道:“你不要生气,等我们都安全了,我是生是死都交给你。”
下一刻,他背着她,猛然冲出了火海。
山洞之外大雨磅礴,年朝夕被雨水遮挡了视线,只能听见耳边的兵器相接声越来越清晰。
在混乱的打斗声中,一个耳熟的声音突然说:“宗恕,早在邬妍背叛我那天你就该知道,她随时都可能背叛你,你又……你背上的是什么!”
那声音的后半句突然凌厉。
年朝夕没睁开眼。
但哪怕没睁开眼,她都能凭着风雨中模糊不清的声音认出这是谁来。
几十年的青梅竹马,一百年的未婚夫妻。
对她而言,他熟悉到只要露出一截手指,她都能认出这是谁来。
牧允之啊……
今天到的还真够齐的。
牧允之凌厉的质问声中,宗恕突然哈哈大笑。
他声音狂放,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意味:“牧允之,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了,我把她带回来了,你想要什么呢?金钱?权势?地位?美人?哈哈哈哈哈!你想要什么自己去取吧!我通通不要了!”
话音落下,他背负着自己倾尽所有才换回来的东西,头也不回的奔入了夜色之中。
身后,牧允之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抛下一地不知所措的下属。
他眉眼凌厉,带起了滔天怒火。
“宗恕!你该死!”
两个人在暴雨之中追逐着,年朝夕身上带着防护法咒,雨水没沾染她分毫。
她勉强抬起头,去看周围的景色。
幕天荒野,毫无人烟。
这绝对不在佛宗之中,甚至都不在大城。
她回过神,看向了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牧允之。
两双毫无相似的眼睛对上。
隔了两百年再次相见,一人神情平淡,一人心神大震。
年朝夕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回过了头,抬头看向天空。
雁道君,你要快点找到我啊。
于是她便也没看到,在她身后,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牧允之险些连飞剑都控制不住。
暴雨之中,那流淌在他脸上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
同一时间,雁危行抱着年朝夕无知无觉的身体,突然抬头看向了天空。
红线在他面前蔓延着,一直蔓延出大城。
雁危行像黑夜之中的一只苍鹰一般,飞出了大城。
他没注意四周,也不在意四周。
但有人却注意到了他。
毫无预兆的,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冷然看过去,便在暴雨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紧拽着他的手臂,视线却落在了他怀里的年朝夕身上,语气警惕道:“你小子这是在干什么?你未婚妻怎么了?神魂……小姑娘神魂怎么没了?”
雁危行顿了两秒,突然开口叫道:“舅舅。”
秦掷风:“哈?”
雁危行不顾他的懵逼,反拽住他的手臂,顺着红线往前追。
秦掷风:“你小子给我等等!你叫谁舅舅!”
雁危行:“舅舅,情况紧急,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秦掷风被他拽着,一时间失去了反抗。
片刻之后,他突然费解道:“难不成我妹妹妹夫除了外甥女,还给我留了个外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