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愈加猛烈。
断崖之上,宗恕退无可退。
两个人持剑对峙着,中间隔着一个年朝夕,谁也不愿让对方靠近一步,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两个人之间杀意弥漫,却都默契的避开了年朝夕。
被夹在中间的年朝夕能自由活动的只有一双眼睛,手脚滞涩的不听自己使唤,怪异而割裂。
然而这双唯一能自由活动的眼睛在猛烈的风雨之下似乎都不怎么顶用了,否则入目所及怎么会是这样一幅荒唐怪诞的景象?
太荒唐了,年朝夕觉得简直太荒唐了。
两百年前为了不同的原因同时背叛她的两个人如今为了她刀剑相向?
这到底是什么荒唐的笑话?
年朝夕满脸的费解,而那两个人的对峙却依旧在继续。
牧允之手持利剑冷冷地看着宗恕,他显然已经看出了年朝夕这幅身体的不对劲,冷冷道:“你对兮兮做了什么。”
宗恕嘶哑的声音笑道:“做了什么?我把兮兮带回来了啊。”
两个人同时看向年朝夕,却又像是不敢和她对视一般,刚触及她就飞快的移开了目光。
牧允之看着年朝夕如今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的模样,忍着怒意斥道:“你这个疯子!”
宗恕冷淡道:“总还没有你当年疯。”
牧允之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了痛点一般,整个人的杀意瞬间浓烈了起来。
宗恕不以为意,只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牧允之便冷笑道:“我说过,邬妍能背叛我一次,便也能背叛你一次。”
宗恕轻笑一声:“如此,倒是我大意了。”
他转头,看着年朝夕,说:“兮兮,等我杀了他,我带你去一个不会被他们找到的地方,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们。”
牧允之怒极反笑:“你做梦!兮兮你别怕,我会把你救出去的。”
两个人一言不合又打了起来。
旁观的年朝夕:“……”
她简直费解。
她说什么了吗?她什么都没说吧?自从他们对峙以来她自觉自己一个字都没说,怎么这些男的一个二个的都是“我最懂你”的模样?
她既不想被人带去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鬼地方,也不想被本该埋了的前未婚夫救!
她更不想多两个替你自说自话的人形蛔虫!
谢谢您了!
而且……
年朝夕看着不远处打的如火如荼的两个人,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邬妍背叛他们,他们相互背叛。
你们是在玩吗?
两百年前因为邬妍背叛她,如今又为了她背叛邬妍,然后被邬妍接连背叛,你们再彼此背叛?
你们出生就是和背叛这两个字绑定的吗?
这在年朝夕看来格外不能理解。
她又没有她死后那两百年的记忆,自然也不能明白他们在那两百年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她看来,她死前,牧允之还会为了罚跪的邬妍整夜站在窗前注视着她,宗恕还会因为年朝夕对邬妍的咄咄逼人不惜和她决裂。
那时候邬妍是他们的心头肉,掌中宝。
年朝夕那时哪怕是怀疑自己和他们之间的情谊是真是假,也从未怀疑过邬妍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而今,仿佛不过是她睡了一觉又醒来,这些人就集体对她说,他们的心头肉掌中宝就变成了她。
一个生性凉薄的沈退这样就算了,两个三个都这样。
草率的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年朝夕甚至都想问他们一句,他们的爱就这么廉价吗?廉价到想给谁就能随意给谁,想收回也能顺手收回?
年朝夕觉得这样的感情不要也罢。
而此时,两个人的打斗又告一段落,依旧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两百年后的牧允之所表现出来的实力配得上他一方霸主的身份,而不知为何修了蛊道的宗恕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牧允之一时片刻之间居然奈何不了他。
于是便又对峙了起来,年朝夕依旧夹在中间。
他们谁也不靠近年朝夕,同时也不允许对方靠近,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年朝夕却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在她不耐的情绪之中,牧允之似乎是又看了她一眼,忍耐般的沉声问道:“宗恕,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对兮兮做了什么,她的身体怎么回事!”
宗恕云本冷笑着并不想回答,对上年朝夕的视线,却突然顿了顿。
下一刻,他低声道:“这是我为兮兮做的身体,我几十年来日夜燃着招魂香,终于等来了兮兮。”
年朝夕听得面无表情,牧允之听得面色铁青。
宗恕不知道年朝夕已经复生了的事情,但他知道。
一个刚复生没多久的人,神魂被招魂香频频牵引……
他近乎暴怒道:“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宗恕猛然抬起头。
他触及到年朝夕面无表情的视线,像是被刺到了一般,又飞速挪开。
然后他看向牧允之,一腔怒火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他冷笑道:“我是蠢货?那你告诉我这两百年你又做了什么?和你那个邬妍妹妹纠纠缠缠缠缠绵绵?还是做你的霸主,争你的势力!”
他冷冷道:“生也为了权势,死也为了权势,那就别说的这么好听了,没人看到的。”
牧允之重重的喘了口粗气,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看向了年朝夕。
年朝夕百无聊赖一般费力转头看着四周,似乎对他们说什么都毫不在意。
牧允之忍住心中的刺痛,沉声问道:“那这就是你为兮兮准备的身体?一个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如木偶一般的身体?”
宗恕没回答他,却叫了年朝夕的名字:“兮兮。”
年朝夕委婉提醒道:“你可以直接叫我年朝夕,要么叫我年姑娘,是在不行小城主也行,我们现在没关系好到可以叫昵称的地步。”
宗恕沉默片刻,自嘲般的笑了笑:“年姑娘?”
年朝夕这才应声。
宗恕顿了顿,双手紧紧握住,片刻之后才道:“我曾说过,你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如果要的话可以随时拿去。”
年朝夕闻言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
宗恕深吸了一口气:“兮兮……你不用那这种话激我。”
说着,他突然伸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灰蒙蒙的,几乎没有活人的光彩。
他触碰着自己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木偶做的身体不可能容纳下活人的灵魂,但是我试过,我把自己的一半视力给了木偶,如今的兮兮双眼便能活动如常,如果我把一半的生命也给了兮兮,那兮兮未必不能像活人一样!”
年朝夕听到这句话,突然愣神。
但她不是为他的话而愣神,而是为里面的关键词。
一半的生命。
宗恕想要让一个木偶变得像活人一样尚且要付出一半的生命,那将她复活的雁危行又付出了什么?
在她的愣神之中,宗恕和牧允之似乎又争执了什么,但她已经没心思去听了。
她满脑子都是雁危行复活她会付出什么。
这时候,牧允之突然说:“你没有资格决定兮兮的去处,让兮兮自己选,她是跟你走,还是跟我走。
年朝夕回过神来,有些不明所以。
所以现在是又到了让她选择的环节了吗?
不打了?
年朝夕抬起头。
两个人都在看着她。
牧允之哑声道:“兮兮,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让你原谅什么,但……如果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宗恕嘶哑的声音道:“兮兮,我说过,我这条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拿去。”
两个人都看着她,在等待她的选择。
年朝夕突然有些厌烦。
她没什么情绪的说:“所以,现在终于能轮到我说话了?”
牧允之哑然:“兮兮,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他已经习惯了替她去做选择,还美名其曰为她好。
就连现在口口声声让她做选择,也是他为她划出的选择。
在两个混蛋里选一个不那么混蛋的。
有点儿好笑。
她现在若是说她一个都不选,让他们全都滚蛋,他们会听话吗?
想必是不会的。
不过既然都让她选择了……
年朝夕突然笑了一下,迈着僵硬的步伐缓缓走向宗恕。
那一刻,牧允之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他想将她抢回来,他想立刻将宗恕五马分尸。
但他也知道,哪怕他现在杀了宗恕,也改变不了兮兮选择了别人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牧允之突然捂住了胸口,灵力肆虐经脉,痛到不能呼吸。
恍惚之中,他眼前闪过了许多个年朝夕的身影。
她幼年时的、她少年时的、她和他订婚时的、他们未订婚时的。
一个个年朝夕,穿着不同的衣裳,却一齐朝着他跑了过来。
牧允之这时候才恍然想起,在那个时候,只要他出现在兮兮的视线里,兮兮一定会走向他。
他习惯了她朝他走过来。
而今她走向别人的时候,便显得这样痛彻心扉。
而另一边,宗恕看着一点点走近的年朝夕,同样不可置信。
随即就是一阵无法抑制的狂喜。
他甚至忍不住想,哪怕兮兮走过来是要他的命的……
年朝夕站在他面前,问道:“你说,你这条命,我随时可以拿去?”
宗恕这一刻才有了尘埃落地的真实感。
果然是如此。
于是他说:“是。”
年朝夕笑了笑:“那我接下来做什么,你都不会反抗?”
宗恕笑了笑:“你杀了我我都不会还手。”
年朝夕:“很好。”
她动了动脚。
宗恕闭上了眼,心中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他而言,能死在年朝夕手上也是一种解脱。
年朝夕察觉自己脚上积攒了一些力气,突然嗤笑一声,在宗恕准备赴死的表情中抬起脚,狠狠地踢向了他的下三路!
宗恕:!
他痛的瞬间弯下腰,脸色铁青!
而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受年朝夕控制,年朝夕积攒许久的力气用完,力竭之下站立都不稳,径直往后倒了下去。
年朝夕心想能踢这么一脚自己摔一下也值了,然而下一刻,一阵风从她身后掠过,年朝夕突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雁危行!
雁危行找到她了!
年朝夕意识到这一点,先是喜悦,随即面色大变。
等等!那也就是说,刚刚她往人下三路踢的情景……被雁道君看到了?!
年朝夕瞬间面色灰白。
下一刻,让她整个人直接失去颜色的事情来了。
她那个跑得飞快的舅舅从天而降在她面前,以一种骄傲的语气对她说:“不愧是我秦掷风的外甥女,打架都知道往最狠的地方打!”
年朝夕:“……”
她和亲舅舅正儿八经的第一次见面,亲舅舅目睹她踢人下三路。
请问往后余生,这样的舅甥关系还有救吗?
年朝夕心如死灰。
她勉强抓住雁危行的衣袖,低声问:“舅舅知道了?”
雁危行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我路上正好看到舅舅,就都告诉舅舅了。”
年朝夕:“……”等等,你为什么也叫舅舅?
此时此刻,她舅舅正落在她面前,她的身体负在她背上。
年朝夕在雁危行怀里仰起头,张了张嘴,想叫声舅舅。
舅舅却把她的身体放了下来,抬头看向雁危行,声音带着危险的不满:“臭小子,你还准备让我外甥女就待在这泥木做的破身体吗?”
雁危行笑了笑,也不在意他话语里的不满,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兮兮,我把你的神魂拉回去,你稍微忍耐一下。”
年朝夕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两个人腕间的红线缓缓显现,雁危行猛然拽住那红线,狠狠往后一扯——
年朝夕的神魂被人猛然勾住,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
下一刻,尘埃落定,脚踏实地。
年朝夕猛然睁开眼睛,四肢轻便,如指臂使,再也没有一丝不协调。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受到一幅合适身体有多难得。
她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她再看向原本自己躺着的地方,僵硬木讷的木偶无知无觉的躺在地上,居然显得这样幽深恐怖。
年朝夕想起自己居然在这样一具身体里躺了这么久,一时间头皮都在发麻。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雁危行从她身后扶住她,低声问:“兮兮,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年朝夕摇了摇头。
抬起头,却看到秦掷风正站在他们面前,面带不满的看着雁危行,道:“小子,你给我差不多点!放开我外甥女!”
年朝夕失笑,张了张嘴,低声道:“舅舅。”
秦掷风的神情一点点柔和了下来。
他走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叫兮兮,对吗?”
年朝夕用力点了点头。
秦掷风忍不住笑道:“挺像你父亲的。”
年朝夕眼眶穆然一热。
她低声道:“舅舅,我……”
秦掷风揉了揉她的头,笑容包容:“好孩子,有什么话先放在心里,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了。”
下一刻,他抬起头看着雁危行,眉眼凌厉。
“小子,先随我杀上一个来回,我再来算你拐我外甥女的账,你有没有胆子跟上来?”
抬起眼,宗恕和牧允之的身后密密麻麻的修士涌来,护卫在他们二人身后,敌视地看着他们。
宗恕被人扶着站起身,声音嘶哑:“放开兮兮!”
牧允之抽出剑:“给我留下!”
前后夹击,他们不知不觉间居然被围在了中间。
年朝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从储物戒中抽出了细剑。
雁危行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对付他们,还用得着胆量?”
秦掷风哈哈大笑。
他将提着细剑想站在二人面前的年朝夕又按回他们身后,淡淡道:“现在你有舅舅,你就只用站在这里,看着我来给你带来胜利,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拔剑。”
年朝夕感动的不行。
下一刻雁危行又不甘落后地说:“你还有未婚夫。”
秦掷风当即暴怒:“见鬼的未婚夫,你是谁未婚夫!我承认了吗!”
雁危行顿了顿,说:“您上次离开之前,承认了的。”
秦掷风暴怒:“我承认个鬼!我什么都没承认!”
另一边,牧允之像是被那句“未婚夫”刺激到了一般,猛然抬起头:“你说……谁是未婚夫?”
秦掷风当即调转矛头,怒道:“谁是未婚夫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猛然抽出了剑,“小子,跟上来!”
下一刻,雁危行也抽出了剑。
他玄衣迎风烈烈,一剑挥出,远处三座山头被直接削平。
轰然声中,雁危行提剑冷冷道:“死或滚,选一个。”
年朝夕看着那三座被削平的山头,震惊的几乎反应不过来。
恍然中,她听到自己舅舅“卧槽”了一声。
第72章
接连起伏的三座荒山齐刷刷地被削平了山头,雷鸣般的坍塌声响彻天地。
牧允之被一剑击飞撞在了崩裂的山石之上,顺着山石滑下来,半跪在了地上。
他用剑勉强支撑住身体,抬头看向面前那人。
失去了法诀庇护,他抬头的那一刻,暴雨毫不留情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雨水的遮挡之中,他看见那人面无表情的站在他面前。
这一刻他恍然想起了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杜衡书院演武,他冲动邀约那获得胜利的少年道君,最后惨败于那籍籍无名的少年之手。
这是他少年成名之后第一次在一个年岁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少年手上败的这般惨烈。
毫无还手之力一般。
那一日也如今天这样,那人以胜利的姿态站在他面前,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了一句“承让”。
或许是错觉,也或许是真实,牧允之莫名从那两个字中听出一股轻慢来。
但那一天属于牧允之的落败远不止于此。
在他落败之际,自己的未婚妻当众宣布要和自己退婚。
那时离他们履行婚约的时间不到三年。
他试图以利益纠葛绑缚她,但自己的未婚妻只是说,“我不想要你了”。
他这辈子都未曾如此狼狈过,转过头,却看到说着“不想要他”的未婚妻对着那将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言笑晏晏。
今日,仿佛那两百年前的事情重演一般。
他再次落败于同一个人之手,当着兮兮的面,败的更加狼狈,而打败他的那个人,口口声声称呼年朝夕为“未婚妻”。
兮兮并没有反驳。
兮兮为什么不反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承认了那少年是他未婚夫?
这个念头如毒蚁一般啃食着他的心脏,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蔓延侵蚀。
他咳出了一口血,抬头哑声问道:“你刚刚,为何叫兮兮未婚妻?”
话说出口的那瞬间,雁危行脸上出现了一种嘲讽的神情,可他说的话却又显得那样理所当然。
他说:“因为兮兮本该是我的未婚妻。”
“臭小子,谁本该是你的未婚妻!”
秦掷风突然从天而降,将一身狼狈的宗恕甩到了地上。
名满天下的医仙此刻皮肤之下仿佛有什么涌动着什么一般,仔细看去,肃然是一个个蛊虫。
秦掷风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冷声道:“这般恶毒的用蛊之道,这样的人都能被叫做医仙了?”
宗恕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灰蒙蒙的视线死死地凝在了年朝夕身上。
此刻的年朝夕正半蹲在地上打量着那具木偶身体。
看了半天,她突然拎这那具木偶身体走了过来。
宗恕眼看着她走过来,眼神热切了起来,挣扎着爬了起来。
秦掷风察觉到面前这人态度有异,一回头,正好看到自家外甥女聘聘婷婷地走了过来。
秦掷风连忙道:“兮兮,你站在一旁看着就行,别过来了,免得伤到你。”
她的舅舅对她的态度似乎是过于紧张了。
年朝夕就笑了笑,道:“没关系的舅舅,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视线落在了宗恕身上。
秦掷风微微皱眉,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自己身旁那个臭小子就顺势道:“舅舅不必太过担忧,我是兮兮未婚夫,我自可以护着兮兮。”
这句话说还不如不说,秦掷风听得额头上青筋直冒。
但让他觉得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最可怕的是,这臭小子一口一个“未婚妻未婚夫”,兮兮那丫头脸上只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居然还未曾反驳。
这丫头真认了这臭小子为未婚夫了不成?
这哪里成!兮兮才这么大一点,要什么未婚夫!
而且……牧允之那个未婚夫刚成为前未婚夫,兮兮又刚刚复生,她哪里又来了一个未婚夫?
难不成是这小子诓骗他外甥女的不成?
秦掷风的眼神猛然凌厉了起来。
此时年朝夕已经走了过来,将那木偶径直丢在宗恕身前,语气平静地问道:“这幅身体,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那木偶的长相和两百年前的她有五分相似。
但年朝夕不可能真的就只拿它当一个普通木偶看。
她的神魂被困在这具木偶之中时,看似笨拙,看似不好用,可这确实是一具实实在在能容纳活人神魂的身体。
有些邪修死后夺舍活人身体都多半九死一生,普通木偶又怎么可能简简单单的就能容纳活人神魂?
宗恕沉默片刻,突然低低地笑了出声:“你活着,能有这样一具身体可以用,真好。”
年朝夕冷下了脸:“我问你这具身体是怎么来的!”
一具勉强容纳她神魂还不能让她自如活动的身体都那么难得了,那她如今这具身体雁道君又是怎么来的?
她需要从宗恕嘴里撬出这具木偶身体的来历,然后推测自己这具身体让雁危行付出了什么。
宗恕沉默了片刻,却突然摇头道:“我不会说的,我如今活着也只不过是为了将你复活,你既然复生了,我便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兮兮,你动手杀了我吧。”
年朝夕定定的看了他片刻。
随即她直接转头问道:“舅舅,雁道君,你们来看一眼。”
秦掷风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同时去检查那具身体。
秦掷风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蛊虫驱动?我说这木偶怎么保持的生机……不对,等等,普通蛊虫怎么可能一直驱动生机……”
他穆然转过了头,看着宗恕,脸色可怕:“活人练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让我外甥女为你的私欲背负这样的罪孽!”
年朝夕脸色大变!
她豁然转头去看宗恕,宗恕却面无表情。
年朝夕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活人练蛊驱动生机。
哪怕她对蛊术不了解,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宗恕真的只是因为制作出一具能容纳她神魂的身体便用活人练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这一条条人命,让她如何承担!
“不是。”在她心绪不宁之际,雁危行突然开口。
他声音平稳,莫名安抚了她的心神。
他冷静道:“兮兮,舅舅,你们仔细看一下,这不是活人练蛊。”
年朝夕转头看过去。
此时雁危行已经动手拆了那木偶身体的一条手臂,在他还准备往里拆的时候,那木偶的心脏处突然鼓动,一个什么东西闪电般的从心脏钻到手臂,趁人不备便想逃出。
在那东西从断臂中钻出来的一刹那,雁危行猛然伸手,两根手指夹住了那东西。
是一只通体血红色的蛊虫。
年朝夕原本挺怕这种虫子的,但此刻为了确定宗恕是不是拿了活人练蛊,强忍着不适走近了一些。
雁危行看了两眼,淡淡道:“活人练蛊的话这蛊虫身上不可能没有戾气,但现在这蛊虫身上有驱动身体的生机,却没有戾气,应当不会是活人练蛊。”
秦掷风沉着脸看了过去,随即脸色又一点点缓和了下来。
他安慰年朝夕:“兮兮别怕,不是活人练蛊,你放心,舅舅不会让你背负上这般罪孽的。”
年朝夕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正在此时,雁危行突然拿着那条蛊虫走到了宗恕面前,冷冷问道:“没有活人练蛊,你做了什么才弄到了如此丰沛的生气?你对兮兮做了什么?”
宗恕淡淡道:“我只想让兮兮活而已,我不会对兮兮做什么,更不会让她背负上任何罪孽,我没有杀任何一个人,兮兮的灵魂,永远都只会是干干净净的。”
他说得平凡,但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年朝夕怒从心起。
她突然走了过去,顾不得自己对虫子的厌恶,直接从雁危行手中一把抓过了那虫子,抬手掷在地上,一脚将那蛊虫踩的稀烂。
宗恕的眼神猛然一凝。
没了驱动生机的蛊虫,他制作的木偶,最终也只能是木偶而已。
年朝夕踩着那虫子又碾了碾,弯腰看着宗恕,神情冷然道:“宗恕,对我说话之前,先把你那自我感动收一收,我当年死不是为了你,活更不是因为你,你做什么我也不稀罕,但你敢在这种龌龊事上打我的主意,我是真的让你觉得很好欺负吗?”
“我再问你一句,你做了什么?那些生机是怎么来的?”
宗恕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然而正在此时……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突然从众人背后传来。
所有人都回头看了过去。
暴雨之中,佛子衣不染尘,双手合十站在众人身后。
来得……真巧。
一片寂静之中,年朝夕突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佛子来这里,是有什么要事吗?”
她此刻没有了遮掩面容的琉璃珠,佛子却也不觉得惊讶。
他神情淡淡,双手合十冲年朝夕行了一礼,淡淡道:“这里的动静这般大,贫僧只不过来看一眼罢了。”
年朝夕:“那佛子如今看也看了,就可以回去了。”
佛子闻言却又念了一句佛号,问道:“这两位施主与诸位,可是有什么仇怨?”
年朝夕反问:“佛子要保他们。”
年朝夕问得直白,但佛子居然也没否认。
他只道:“明天便是接灵礼,接灵礼前,还请施主勿要在佛宗造下杀孽,诸位有什么恩怨,可否等到接灵礼后解决?”
人家怕接灵礼前大城之外出现流血事件影响明天的接灵礼,合情合理的样子。
年朝夕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道:“那今日便给佛子一个面子。”
她拉着舅舅和雁危行,后退了一步。
但她忘了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拉——拉不住。
两个人一个冷笑着放杀气,一个干脆利落的直接拔剑。
佛子面色淡然,只看着她。
年朝夕叹了口气,低声道:“舅舅,雁道君,我们……从长计议。”
她又用力拉了一下。
两个人这才不情不愿的被她拉开。
佛子身后带了几个僧人,那些僧人见状上前,手忙脚乱的将那两个人扶了起来。
宗恕走过她身边时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牧允之却突然问:“兮兮,雁危行……是你的未婚夫吗?”他要亲口问她。
年朝夕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只淡淡道:“牧允之,你应当知道,你不是我第一个未婚夫。”
牧允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年朝夕自顾自道:“我父亲为我定下的第一个未婚夫不是你。”
牧允之这才道:“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年朝夕笑了笑:“他没死呢。”
她看向雁危行。
牧允之意识到什么,那一瞬间如遭雷击。
战神当年为兮兮定下的第一个未婚夫……是雁危行。
那一刻,牧允之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死死抓着未婚夫的身份不肯放,哪怕兮兮已经当众和他退婚了,他却仍觉得是那个雁危行占了他的位置。
他嫉妒、排斥、不甘。
可如今,兮兮亲口告诉他,雁危行才是她的第一个未婚夫。
他根本没死,他回来了。
倘若他回来的再早一些,或许兮兮身边根本不可能出现他这个所谓的未婚夫,他不可能顶着兮兮未婚夫的身份那么多年。
他以为那个人顶替了他的位置,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
牧允之被僧人扶着,失魂落魄地离开。
佛子冲他们行了一礼,莫名笑了笑,也离开了。
秦掷风颇有些不满地问道:“为什么要把人让给那个和尚。”
年朝夕解释道:“这是佛宗的地盘啊,我们难不成还真能在接灵礼前杀人?况且……明天就是接灵礼,我感觉届时那佛子……可能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说着,她回过神来,笑道:“走吧,舅舅,你徒弟也在这里呢。”
秦掷风一懵:“我还有徒弟?”
然后他猛然反应过来:“哦对,我是有徒弟的。”
年朝夕:“……”
第73章
年朝夕带着没了蛊虫之后彻底成了木偶的那具身体回到了净妄的禅院。
刚踏进禅院她便惊了惊。
她离开的时候还一切正常,她回来之后整个禅院一片狼藉,像是有人在这里打了一架似的,禅院中那棵菩提树都被打下了大半的树枝。
留守在这里的净妄和魇儿出事了。
意识到这件事,年朝夕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大踏步走向了她神魂离体前那个画着符文阵法的那个禅室。
因为心里着急,她没怎么多想就径直推开了禅室薄薄的门扇。
下一刻,她恨不得掉头就走,然后自戳双目。
禅室里,画着符文阵法的那个床榻旁,魇儿背对着她,一脚踩着床榻旁的矮凳,一手死死地将净妄按在床榻上,另一只手正试图去扒净妄的僧衣,嘴里还正急切道:“你别废话,给我快点儿脱!”
净妄的身影被魇儿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截手臂徒劳无功地挣扎着,细瘦的手腕凄凄惨惨的模样,不屈不挠的大声道:“我死也不会脱的!”
魇儿冷笑:“你就算死今天我也得给你扒下来!”
年朝夕:“……”
扒什么?脱什么?她听见的什么?
年朝夕呆滞在原地。
糟糕的动作,糟糕的姿势,糟糕的对话。
年朝夕一瞬间想歪。
不……应该是个人就能想歪。
年朝夕木着脸站在原地,试图给眼前的场景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正在此时,正对着她的净妄似乎是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大声道:“救命啊!”
那声音中气十足,又硬生生想突出小百花的脆弱感,听得人一瞬间反胃。
年朝夕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而背对着她的魇儿依旧没察觉出什么不对,面对着净妄的呼救,她冷笑着说出了糟糕的话:“你喊啊!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年朝夕:“……”
你冷静一点啊魇儿!那是个和尚啊啊啊!他哪怕再怎么不像和尚也是个和尚啊啊啊!你对谁下手也不能对他下手啊!没有好结果的!
你在佛宗的地盘上想对佛宗的和尚做什么!
外面的男人不香吗非要对一个秃头下手!
一瞬间,年朝夕脑海中闪过无数标签,诸如强取豪夺、虐恋情深、边缘恋歌,甚至是女尊……
就在她呆滞之际,雁危行和她舅舅齐齐走了过来,雁道君困惑道:“发生什么了吗?我听见那和尚在喊救命……”
瞬间,年朝夕激灵灵反应了过来,反手“嘭”的一声关上了禅室的门。
禅室里两个身影齐刷刷地停了下来,魇儿困惑的回头看。
禅室外,年朝夕冷静的试图为敢对和尚下手的魇儿找补,当着那和尚挚友的面冷静地说:“可能是我打开房门的方式出了问题,你们再等我一会儿。”
雁危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同样冷静道:“那秃驴又闯什么祸了吗?你不用替他遮掩。”
年朝夕:“……”不,这次不是你挚友闯祸了,而是我挚友要犯罪了。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相,只有不明所以的舅舅仍在状况外,迷茫问道:“啊?为什么停在这里?我们不进去了吗?”
禅室外一片混乱,禅室里同样混乱。
魇儿听着禅室外的声音,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看了看此刻自己的姿态动作,看了看自己正试图扒衣服的手,一瞬间面色扭曲。
同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净妄正哈哈大笑。
魇儿这次却顾不得收拾他,只在起身的时候顺势踹了净妄一脚,随即飞快地朝禅室紧闭的门扇扑了过去。
“姑娘!你听我解释!”
一刻钟之后,几个人终于又重新坐在了一起,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所以也就是说,”年朝夕一言难尽道:“那佛子来找净妄,然后净妄非但没和他走还和佛子打了起来,打起来后受伤的还是他自己?你为了替他疗伤所以才扒他的衣服?”
这理由听起来似乎十分的合理,但为什么又让人感觉处处都是槽点?
但魇儿似乎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她点了点头,冷笑道:“他受了伤还死犟着面子不肯疗伤,非说自己没什么大碍,没什么大碍?我看着他挨了一掌的还能没什么大碍?他不肯疗伤,我就只能动手喽。”
她说得理所当然。
但扒和尚衣服也能简单的用“动手”概括吗?
……可这确实又是魇儿能干出来的事。
年朝夕仿佛被自己说服了一般,既觉得对劲又觉得不对劲,整个人十分的分裂。
但魇儿没真对和尚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就好。
年朝夕觉得自己对魇儿的底线正在一降再将,此刻弄清了她没有强迫和尚,居然还莫名的松了口气。
于是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的理智,既然魇儿自己觉得这十分对劲,受害人……不,当事人净妄也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那她也就默认了这件事十分合理。
她只能揉了揉额头,问道:“但是净妄为什么会和佛子打起来?佛子不怎么像是冲动动手的人。”
这次净妄冷不丁的回答道:“所以是我动手打的他。”
年朝夕一顿,放下了手,神情也肃然了起来:“为什么?”佛子不是冲动的人,但净妄看似不着调,可在关键时刻却十分的靠谱,更不是会随意动手的人。
净妄一时间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却又突然道:“大概是因为他为了让我离开,当着我的面提了我曾经当佛子时的事情吧,老实说,当不成佛子我没什么不甘,但我挺恶心这种所有人都觉得我当不了佛子就会心魔丛生怨恨不甘的感觉的,所以一时冲动,我就动手喽。”
净妄说着,耸了耸肩膀。
年朝夕反而不好怎么说他了。
但是……以佛子所表现出来的脾气心性,他会为了激净妄去照看灵璧就故意当着他的面提及他最厌恶的事情吗?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起反作用不成?
而且就算两个人都是一时情绪失控才动手了,佛子在修习佛宗特殊功法而实力强于净妄的情况下,会不知轻重的一出手就伤人吗?
年朝夕莫名觉得,比起请净妄去照看貌似是出了问题的灵璧,他的所做所为反而更像是在刻意激净妄和他动手受伤,然后不要往灵璧那边跑。
而且那佛子出了净妄的禅院,转眼就来到了他们和牧允之二人对峙的战场。
灵璧出了问题,却故意激净妄和他动手受伤不去灵璧哪里,然后带走牧允之和宗恕,丝毫不像是正为灵璧焦急的样子。
巧合吗?
净妄探头探脑地问她:“小城主,你在想什么?”
年朝夕对似乎被算计了的净妄没好气道:“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菜,明明是当师兄的居然还被师弟打伤。”
被问起佛子都没什么反应的净妄在被说起“菜”的时候顿时炸毛,当场就要闹。
正闭目假寐的雁危行被他闹的烦不胜烦,睁开眼直接一只手镇压了闹事的净妄。
他温声对年朝夕道:“兮兮,你不应担心,这个秃驴我来处理。”
转身又是冬天般的冷酷,直接强行堵了净妄的嘴。
净妄挣扎,雁危行镇压,魇儿像是没看见一般,在拔剑声和惨叫声中若无其事地问道:“姑娘,事情解决的怎么样了?”
年朝夕同样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宗恕搞得鬼,我过去的时候还意外看到牧允之了,但这两个人现在都被佛子保下了,我总感觉这背后或许有佛子的影子,所以就干脆没有追究,一切等明日接灵礼,再看佛子准备做什么。”
魇儿闻言立刻狂拍桌子,怒道:“岂有此理!”
被拍桌声吓了一跳的年朝夕:“……”
拔剑声、惨叫声、拍桌声。
她不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地阴谋诡计,倒像是带了三个哈士奇去菜市场。
年朝夕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然后她略有些担忧的看向了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舅舅。
从这一会儿的相处看,舅舅也不是寡言的人,到现在都没说话的话是不是因为觉得他们太吵了呢?
坏了!她不会是给舅舅留下了一个坏印象吧!
年朝夕神情一凛。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亲舅舅一脸状况之外的慈祥笑容看着他们,欣慰道:“都是些活泼的好孩子呢,兮兮的这些朋友都不错。”
年朝夕看着拍桌的、惨叫的、打人的,迟疑道:“是的……吧。”
舅舅顿了顿,补充:“除了那个雁危行,兮兮,男人的鬼话不能信!”
年朝夕又看向几人中唯一还算靠谱的雁危行:“……好?”
舅舅见自己侄女听话,欣慰的笑了出来。
正在此时,禅院的院门突然被敲响,一室喧闹声戛然而止。
净妄还以为主持长老他们又派人让他过去,哪怕是被人按着头贴在了桌子上仍旧忍不住皱起了眉。
随即他就听见门外道:“净妄法师?小恩人?是出了什么事了吗?我路过突然听见这里动静这么大。”
是秦惊月!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三个掐架的人没腾出手去开门,于是看向年朝夕。
年朝夕却又看向自己舅舅,心想,这是舅舅徒弟啊!
接下来是什么剧情?师徒相认?
可是舅舅却根本没理解外甥女期待的脸色,他甚至一时间没听出自己徒弟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耳熟。
见外甥女看向自己,他也只是觉得外甥女是不想跑腿了。
于是他包容笑道:“我去。”
抬脚走向门外。
然而年朝夕误以为他此举动是终于认出了自己徒弟的声音。
看着舅舅走向门口,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走过去了!打开门了!舅舅愣住了!不动了!
隔了片刻之后,秦惊月哽咽的声音传来:“师尊……真的是你……”
沉默。
沉默声中,掐架的三个人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四个人屏息听着师徒相认。
一息、两息、三息。
舅舅突然困惑道:“你是谁?”
年朝夕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去。
所以,舅舅还是没认出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舅舅这三百年到底是记忆混乱了还是老年痴呆了?
……
第二天,天色大晴。
大雨没影响到接灵礼,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年朝夕他们出门的不算早,但一路上能看到不少人都往灵璧的方向赶。
接灵礼会场有限,佛宗也不可能一次性邀请这么多人,所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看热闹的或者想围在场外接灵璧破开时的第一抹灵气的。
年朝夕本也没有邀请函,但净妄是佛宗的小长老。
他们跟在小长老净妄的身后匆匆踏入了会场。
刚进会场,净妄还没来得及安排他们坐下,一个和尚就像是专门等着净妄的一般,匆匆跑了过来,低声道:“师叔祖,主持他们找你。”
净妄想也没想就道:“不去。”
小和尚为难道:“但是净觉师伯祖也让你过去一趟。”
净觉,正是净妄那位嫡亲的师兄。
净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的看了过去。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净妄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道:“他们是我带来的贵客,让人把这几位贵客安排好,我过去。”
那小和尚一叠声的应是。
年朝夕看得直皱眉,见净妄真准备过去,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问:“有什么麻烦吗?”
净妄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道:“小城主,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佛宗好歹也是我半个地盘,我能在这里碰见什么麻烦,只不过……有些问题该解决还是要解决的,讲经之前我就回来。”
接灵礼并不是一开始就破灵璧,而是佛子讲经,众佛修辩经。
讲经之前就回来的话,那也用不了多久。
年朝夕松了手。
他随着那小和尚离开,一旁的小和尚连忙上前将小长老口中的“贵客”迎了进去,随即就准备给他们安排落座。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刚进去,年朝夕第一眼就看到了满座修士中格外显眼的牧允之和宗恕。
他们一左一右的坐在两侧,仿佛生怕离对方还不够远一般。
此刻见带了琉璃珠的年朝夕进来,他们居然还都能认得出来,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
年朝夕脚步一顿,心说这两个人都是铁打的不成?昨天被打成那副鬼样子,今天顶着伤还都能活动?
她一停下来,所有人就都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所有人都面色一沉。
舅舅对昨晚算是印象深刻,如果不是年朝夕正拉着他,他差点儿直接冲上去当场动手。
负责安排他们入座的小和尚见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时间不明所以,忐忑道:“几位施主,怎么了吗?”
年朝夕看向那小和尚,突然问道:“小师傅,你准备安排我们坐在哪里?”
小和尚忐忑的指了指牧允之那个方向,小声道:“那位道君身旁还有空位,我方才让师弟去问了,道君说不介意其他人落座。”
年朝夕轻笑一声。
她笑眯眯道:“小师傅,你要是把我们安排坐在那里,你师叔祖回来肯定会揍你,你信不信?”
小和尚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
正在此时,牧允之身旁一个修士突然走了过来。
这个修士年朝夕记得,正是昨夜和他们打的最凶的牧允之的下属。
此刻他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年朝夕面前,低声道:“我家主上请几位过去落座,主上说,若是几位不想看到他的话,他可以立刻离开。”
年朝夕眯了眯眼,准备拒绝。
正在此时,一大早跑去止剑宗带队的秦惊月匆匆忙忙走了过来,看也没看那修士,恭恭敬敬对着自己的师尊说:“师尊,弟子来晚了,已经为师尊准备好了位置,还请师尊和小恩人们落座。”
秦掷风沉着的脸色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他直接拍了拍年朝夕的肩膀示意她跟着秦惊月走,随即不带笑意的对那修士道:“告诉你家主上,小花招少耍,不该惹的人少惹。”
一行人在那修士的目瞪口呆中坐在了止剑宗旁边。
落座之后,雁危行突然说:“净妄来之前不可能不给我们安排好位置,那和尚是故意把我们往那边带的。”
年朝夕皱眉:“牧允之还能指挥得了佛宗的和尚?”
雁危行就笑了一下,道:“指挥不了啊,所以多半另有其人。”
年朝夕一怔,张嘴想说什么,这时候突然钟声响起,接灵礼开始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三声钟声落下,一身袈裟宝相庄严的佛子踏着金莲走上了白玉台。
万众瞩目,众人仰视。
接下来,便该是佛子讲经。
然而正在此时,随着接灵礼开始后本该关闭的入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这喧嚣一时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一身黑色斗篷的女修毫无预兆的闯了进来,转身踏上了佛子的金莲。
那女修……
年朝夕猛地一怔。
在她的怔愣之中,一群佛修追着女修跑了进来,看见佛子的金莲却又不敢踏足,直急忙道:“佛子,这女修没有请柬闯了进来,我等……”
“不必着急。”众目睽睽之下,佛子突然这样说。
随即他看向金莲上的女修,声音离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这位女施主,请问您这时候闯进来,是有什么不得已,还是有什么苦衷。”
台下的众修士原本十分不满,见这种时候佛子还会为强闯的修士着想,一时间又觉得佛子悲天悯人。
而正在此时,金莲之上的女修却突然开口了。
“我确实有苦衷,我被人追杀了十天十夜,迫不得已才闯进了这里,也许我一离开这里就会被人灭口,但在此之前,我想请诸位看清在座一人的真面目!”
她的声音凄婉可怜,又带着股孤注一掷般的坚强,一时间哪怕是最铁石心肠之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说话间,黑色的斗篷滑落,斗篷之下是只剩一只眼睛和一条手臂的柔弱女修。
一时间众人哗然。
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嘴里的话,一时间没人怀疑她说得是真是假。
但是……在座一人的真面目?
他们之中,谁追杀了那女修十天十夜?
众人议论纷纷,认出了斗篷之下那张脸的年朝夕先是一惊,随即冷静了下来。
邬妍。
她想搞什么鬼?
年朝夕想着,突然一愣,看向了牧允之。
正在此时,她听见邬妍用一种含着恨意的声音道:“我想揭露那人,名为牧允之,两百年前,小战神殉城之前,便是他伙同小战神身边几人骗走了小战神身上的战神图谱,又在万魔围城之际带兵弃城,这才害得小战神以身殉城!如今战神图谱,正在他身上!”
第74章
“战神图谱”这四个字,撬动了所有人的神经。
在这一刻,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人群霎时间寂静的可怕。
《战神图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整个修真界最顶尖最绝世的传承,意味着那个以一己之力让“战神”这两个字在修真界中从此有了特殊指代的人。
怎么能不让人想入非非,又怎么能不让人热血沸腾呢?
战神战死之后,就有传闻说《战神图谱》在战神的独女身上。
但那个时候,或许有人会觊觎那份传承,不满这顶尖的传承为何会落在战神之女那个久病之人身上,但没有一个人敢因此去动战神之女。
战神死了,但战神的势力犹在,小战神当年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当机立断的解散了属于战神的势力,从此之后当年战神的手下散落于四面八方,却都承着小战神和战神的一份恩情,那时候只要有人敢动小战神一下,那看似散落于四面八方的战神属下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如狼群一般将那人彻底撕碎,以震慑之后的人。
当年的小战神看似一无所有了,实际上却让自己置于了最安全的境地之中。
更何况,战神的恩惠遍布修真界,身为救世之人,年朝夕又是《战神图谱》名正言顺的传承人,谁若是敢动他的独女分毫,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有人起了邪念敢这么做,那么便有无数修士敢拔出剑来替天行道。
小战神就像是修真界的一个地位特殊的吉祥物一般,没有人觉得她能做出什么大事,但她只要不做出背叛修真界投靠魔族的事情,也同样不会有人敢动她。
更何况自战神死后,从没人从小战神的招式中看出战神的半分影子,于是对《战神图谱》的传承到底在不在小战神手中,众人逐渐存疑。
但无论在或不在,只要年朝夕这个人还活着,没人敢打《战神图谱》的主意。
但小战神殉城死了。
她死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战神名正言顺的传承人已逝,《战神图谱》成了无主之物,谁都有了抢夺它的资格。
就像是失去传承的大能洞府,或者是没了主人的传承秘境,谁都知道里面有好东西,谁都能进去,就看谁有本事能从里面拿出东西来。
于是有关《战神图谱》的争夺蔓延了近百年。
小战神殉城之后便有传闻说《战神图谱》落在了小战神曾经的未婚夫手上,但没人看到过,也没人能确定。
可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传闻,当年哪怕是板上钉钉的笃定小战神肯定拿着《战神图谱》却也不敢对她动手的人全都一蜂窝的涌向了牧允之。
牧允之因为这个传闻,在近百年的战神图谱争夺之中始终被一些人视为眼中钉。
牧允之从中吃过亏,也获过利,并最终借着那百年的争夺建立起来自己的势力。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身上绝对没有战神图谱,而就像曾经的年朝夕一样,他身上毫无当年战神的招式影子,再加上近些年关于战神图谱的消息真真假假,却从来没人真正见过它,于是便也有人怀疑当年的战神图谱是不是也随着小战神葬身战场了。
近百年的《战神图谱》争夺,眼看着就要落下帷幕了,而牧允之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区区一城之主,他是一方霸主,等闲没人敢动他,他似乎也要从战神图谱而起的风波之中全身而退了。
而就在此时,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口口声声说《战神图谱》就在牧允之手上,而且是他早在小战神殉城之前就背叛欺瞒小战神,这才骗得的战神图谱。
霎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正在场的牧允之,一部分知情人看向牧允之的同时也暗暗注意着宗恕这个小战神曾经的医师。
牧允之面色冷凝。
一股近乎凝稠的气氛在所有人之中蔓延开来,是怀疑,是打量评估,是贪婪觊觎。
似乎每个人的视线都变得意味不明了起来。
牧允之曾在战神图谱争夺的最激烈的时候做过风暴的中心眼,他不否认这场风暴带给他的利益,但他同样忌惮这股风暴几乎能让人撕碎的力量。
谁也不知道他为了平息这场风暴做了什么样的布局和努力。
但当年始终跟在他身边的邬妍不可能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而如今,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将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打破。
牧允之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她想将他置于死地。
牧允之冷然看过去,正对上金莲之上邬妍的视线。
快意掺杂着恨意,是从前的邬妍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
而那恨意之中,似乎仍带着几分不甘和牧允之不想去理解的执念。
牧允之并不意外她想让他死,但他所不能接受的是,她将兮兮牵扯了进来。
他为了战神图谱背叛兮兮甚至置她于死地。
这其中每个字都让他不适。
那兮兮呢?她是怎么想的?
众目睽睽之下,牧允之一缕视线不着痕迹的看向了年朝夕。
此刻的年朝夕什么都没意识到,她正疯狂地翻着识海中的战神图谱。
翻了一会儿,她觉得没问题,战神图谱确实就在她这里。
那么还是那个问题,战神图谱一直藏在她的识海之中,父亲是摆明了除了她识海里的战神图谱没留下备份,那么修真界是怎么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争夺百年的?
更何况现在……
年朝夕不着痕迹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仅仅是邬妍一番话,他们甚至没确认邬妍是谁,没确认她话里的真假,仅仅因为这番话中牵扯了《战神图谱》,甚至都有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了。
邬妍的那番话,杀人诛心。
她不仅提了《战神图谱》,还着意强调了牧允之对当年小战神的欺瞒背叛,几乎是给了觊觎战神图谱的人一个能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
为小战神报仇,一个多光明正大的理由。
尽管这两百年里也不是没人知道当年那三个人对年朝夕的背叛,但只有在此刻,理由才能变成理由。
年朝夕神情逐渐冷凝,冷冷地看着邬妍。
她不介意看他们狗咬狗,但她不喜欢有人拿她做筏子。
她都“死”了两百年了还拉她出来说,有病吗?
年朝夕心思几经回转,现实中却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在近乎凝固的气氛之中,终于有人缓缓开口问:“这位仙子,你可知你正在说的是什么?你可知在接灵礼上污蔑牧城主的话会是什么下场?”
牧允之不会放过她,被愚弄的人也不会放过她。
邬妍却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信我?但我若是说我是战神养女、小战神养妹呢?”
人群一惊,随即耳语声四起。
“……战神居然还有个养女吗?”有人不禁问道。
这句话问出了绝大部分人的心声。
对啊,战神居然还有养女吗?那她今天众目睽睽之下揭发牧允之是为的什么?为自己养姐报仇吗?
这些声音一字一句的传进了邬妍的耳朵里,让她淡然的面容有了瞬间的扭曲。
她突然意识到,哪怕她是那个将魔种带入困龙渊的人、哪怕她是能让年朝夕和自己的未婚夫与友人反目成仇的人,但在他们几个人的故事之中,她仍然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是属于小战神的故事。
小战神殉城而死,被人铭记怀念,小战神被身边的人背叛,令人痛惜不已。
但她算什么呢?
一个跳梁小丑一般,令小战神和她的友人反目的人?
有人会记得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吗?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人的身份吗?
她心心念念着战神养女的身份,哪怕是在此时也下意识的觉得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被人信任,也才能给她勇气,但是在世人眼中,这个身份根本不存在。
战神之女只有小战神。
台下,有人终于反应过来一般,恍然道:“战神养女……不是那个和自己未来姐夫苟且还强闯困龙渊的人吗?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小战神战死之后她就该被处死了的。”
邬妍猛然握紧了拳头。
但他这话像是勾起了无数人的记忆一般,越来越多开口了。
“……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过,那几个人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和小战神反目成仇的,但那女子是战神养女吗?”
“什么?战神养女?这样的人居然是战神养女吗?”
“我父亲曾是月见城之人,我隐约听父亲说过,当年小战神是因为一个人才被人背叛的,没想到那人居然还是战神养女吗?”
无数视线接二连三的投向邬妍,逐渐变得轻视。
邬妍握紧了拳头,面无表情。
她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她早该知道,没有会承认她曾经是战神的养女的。
但她已经毁了,她哪怕是下地狱,也要带着牧允之一起下去!
邬妍猛然抬起头,看向了牧允之。
曾经无话不说的两个人,如今都想置彼此于死地。
台下,年朝夕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时态的发展,突然之间就被自己的舅舅捉住了手臂。
舅舅面色铁青道:“你父亲还收养了这么一个养女?怎么,我妹子生的闺女配不上他女儿的身份吗?”
年朝夕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亲舅舅,听到什么养女的铁定会炸。
她连忙道:“父亲也不是自愿收的,她是父亲下属的女儿,父母皆战死,临死前拉着父亲的手说让父亲收留他们唯一的女儿,父亲肯定不能置之不理的。”
秦掷风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但仍旧冷哼了一声,冷冷地看着金莲上的人。
年朝夕也看了过去。
她心里明白,如果没有邬妍的父母战死之际亲自相求,父亲绝对不会收养什么养女。
但那对夫妻爱重自己的女儿,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为自己的女儿求一个好去处。
邬妍成为战神养女,源于一对夫妻的爱女之心。
但是邬妍沉溺于战神之女的身份之中,又可还记得自己有这样爱过她的父母?
台下,议论声渐渐淡去,最开始开口问邬妍的那个人轻笑一声,道:“牧允之曾背叛小战神,但你也是和他狼狈为奸的那个人,你这样的身份,请问仙子,我等该如何信你?”
邬妍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我这样的身份……”
下一刻,她面无表情道:“我这样的身份,你们不是更该相信我的话吗?毕竟……”
她看向了牧允之,淡淡道:“他当年就是为了我才和小战神反目成仇的,你们不都这么认为的吗?他能为了我反目成仇自己的未婚妻,那我知道他的秘密又有什么奇怪的?只不过当年他和小战神反目成仇了,如今又和我反目成仇了而已。”
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但邬妍和牧允之知道,只这么一丁点儿将信将疑,便足以让人冒险出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人厉声道:“牧允之!你真的夺了小战神的战神图谱?”
牧允之看了过去。
一个无名之辈,脸上带着贪婪的急切。
他冷笑一声,直接提剑挥手,一缕剑气直冲那人而去,擦着他的发顶,削断了他的发冠。
那人猛地后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牧允之不急不缓地放下剑,冷漠道:“你又是谁,也敢和我说话。”
那人身旁立刻有人扶住他,冷声道:“牧允之,这里是接灵礼,你也敢动手?”
牧允之淡淡道:“他敢出言不逊,我为什么不敢动手呢?”
说着,他看向了邬妍,平静道:“你说对不对,邬妍?”
邬妍被他的视线看得浑身一颤,畏惧般的后退了一步。
牧允之见状便轻笑一声,淡淡道:“你害怕吗?害怕又为什么要说谎?”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邬妍,她突然癫狂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厉声道:“我说谎?我哪里说了谎?两百年前,我说自己是战神之女,我说谎了吗?我说年朝夕不喜欢我,我说谎了吗?我说我会一辈子对你们好,我说谎了吗?那时候你们明明都信了,你们都信了!为什么年朝夕一死,我说的一切在你们嘴里就都变成了谎言!”
她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冷冷道:“是你们告诉我那些都是对的,所以我做了,而今,又是你们告诉我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牧允之,你才是那个满口谎言的人!”
牧允之看着她,没有说话。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邬妍突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觊觎小战神手中的势力,但小战神不为你所用,于是你准备找一个听话的人从她手中夺走战神之女的身份和她所代表的势力,哪个被选中的人就是身为养女的我,牧允之,我这句话说谎了吗?”
牧允之面色猛然沉了下来。
第一次听闻这种龌龊的人顿时哗然。
年朝夕已经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感觉了,听得面无表情,但在她身边,舅舅和雁道君齐刷刷的捏断了椅子扶手。
年朝夕顿觉不好,眼疾手快的一手一个拉住了他们,这才没让这两个人当场冲出去揍人!
“冷静!冷静!”年朝夕满头大汗。
“都过去了!那牧允之什么便宜都没从我手中讨到,我会是那种看着别人算计我的人吗?”
她一边拉着雁道君他们,一边抬头去看金莲之上的邬妍。
她似乎很满意这句话造成的效果,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淡淡道:“所以,我有哪里说了谎呢?你牧允之能狠得下心算计自己的未婚妻,怎么会狠不下心从她手里夺走战神图谱?战神图谱,就在你手里!”
如果说刚开始只有三成人信邬妍的话,现在最起码有六成人信了这话。
人群瞬间躁动了起来。
年朝夕看着她,若有所思。
她觉得邬妍是想和牧允之同归于尽。
她以谎言给牧允之挖下了坑,同时也相当于自爆了自己,若是事后没人保她的话,无数人会要她的命,更有无数人想从她嘴里撬出关于战神图谱更详细的消息。
而牧允之毕竟势力庞大,哪怕是被围攻也能撑上一段时间,今日之后最危险的反而是她自己。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牧允之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邬妍恨他恨成这样?
此时此刻,许多人几乎都默认了战神图谱就在牧允之身上,正一叠声的逼问着他战神图谱的下落。
有想知道真相的人逼问他是否设计欺诈了小战神,有想要战神图谱的人直接让他交出战神图谱来。
牧允之的下属围在他身前,挡住面色冷冷的牧允之。
牧允之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
正在此时,她突然觉得不对。
等等,这里是接灵礼,接下来本该是佛子讲经,但是现在佛子……
年朝夕猛然看了过去!
她这时候才发现,从头到尾,佛子根本没出过声,更没有出面制止过。
他站在玉台之上,面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
而到了现在,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轻笑一声,开口道:“诸位,请听贫僧一言。”
喧闹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佛子的声音如流水一般传来:“现在是接灵礼,诸位可否给贫僧一个面子,一切恩怨,等接灵礼后再行解决?”
他话音落下,台下突然响起禅杖声,一个胡须雪白的老僧踏着金莲走上了玉台。
那是佛宗主持。
老僧比佛子要不客气的多。
他禅杖轻扣地面,一声轻响震荡。
轻响声中,他淡淡道:“诸位有什么恩怨,大可自行出去解决,有谁敢在接灵礼上动手,一律视为与我佛宗为敌。”
他看了一眼邬妍,淡淡道:“执法僧,给这位女施主一个位置。”
等在台下的执法僧立刻上前,将邬妍强压在台下的一个位置之上。
明显是不准备让她就这么离开。
佛子冲主持行礼:“师伯。”
主持冲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些:“净释,开始讲经吧。”
于是一场血案就这么被强压了下来。
但他们能在接灵礼上压下来,出了接灵礼呢?
牧允之他……终究难逃一劫。
年朝夕淡淡的收回了视线。
佛子就这么在众人的心绪不宁中开始了讲经。
而消失已久,错过了整场热闹的净妄在讲经开始的那一刻,终于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他不引人注目的在年朝夕他们身边落座,年朝夕低声道:“和尚,你可错过了好大一场热闹。”
那和尚没说话,嗑了个瓜子,却突然道:“那小城主做好准备,接下来估计还会有一场热闹。”
第75章
净妄话音落下,年朝夕探究般的看了过去。
净妄神色如常的嗑瓜子,一双眼睛看着玉台之上的佛子。
此时此刻,整个会场已经强行平静了下来,佛子正准备讲经,他一身隆重的袈裟,宝相庄严。
年朝夕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法师,发生什么了?”
净妄轻笑一声,也没卖关子,淡淡道:“破灵璧之前,每一任佛子通常都会与灵璧沟通,这被看作是对天道的敬告,而每一任佛子与灵璧沟通之时,都能得到灵璧的回应。”
净妄顿了顿,道:“昨夜佛子与灵璧沟通,灵璧未曾回应。”
年朝夕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有些懵然地问道:“没得到灵璧的回应,会怎么样吗?”
净妄就轻笑了一声,解释道:“小城主啊,佛宗的灵璧是天道赐予,灵璧的回应也就是天道的回应,之前许多次破灵璧,佛子给予沟通,天道给予回应,而这次,佛子三次沟通灵璧,天道毫无回应。”
年朝夕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布了个隔音的结界下去,问道:“什么情况下天道会在你们沟通灵璧的时候不予回应?”
净妄斩钉截铁道:“在此之前,从无这种情况。”
年朝夕一时哑然。
净妄这时候也终于露出几分苦恼的神态来,“正因为毫无先例,所以没人知道天道不予回应的话会发生什么,有可能虚惊一场平安无事,也有可能这次接灵礼会出现你我都想不到的岔子,毕竟谁都不知道天道不予回应和破灵璧有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年朝夕沉吟片刻,突然道:“自正魔大战之后,天道似乎就很少再回应人间修士了,我记得一向修命理的宗门和修士都退隐了不少,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天道才没有给予回应?”
净妄点了点头,“有人猜了这个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
他看着佛子,缓缓道:“被天道认可的人才有破灵璧的资格,还有一个原因……佛子未曾受到天道认可。”
年朝夕豁然抬头看向玉台之上的佛子。
这时候讲经已然开始,佛子口中的经文命理,格外引人入胜。
而不知道是不是年朝夕的错觉,她看过去的时候,佛子就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是等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的时候,佛子依旧是宝相庄严,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讲经,视线落在台下,却没有再看任何人。
她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所以会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事情就大条了。
接灵礼上,佛宗培养了几百年的佛子没有得到天道的承认。
佛宗丢面子事小,一旦灵璧真的因为佛子没得到天道承认而斩不开,那坐落于魔界之侧的佛宗就要再次面临长达四百年魔气的侵蚀了!
年朝夕看向净妄。
净妄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就是他们把我叫过去的理由。”
年朝夕了然,没等他说完就接话道:“当年被天道承认的佛子有两个人,佛宗选择了现在的佛子,结果现在的佛子没有得到天道的回应,那佛宗肯定要叫另外一个佛子试试,如果另一个佛子得到回应了,那就是他们选择的佛子有问题,如果也没有得到回应,那就是天道有问题。”
所以,她看向他:“你得到回应了吗?”
净妄顿时翻了个白眼:“我要是得到回应了的话现在还在这里?”
年朝夕了然。
天道选定的两个佛子全都没得到天道的回应。
这种情况的话,有八分几率是天道自己出了问题,剩下的两成几率是现在的两个佛子在天道眼中全都是有问题的,所以干脆一个都不予回应。
这种情况……如今的佛宗算是骑虎难下了。
谁也不知道天道没有回应会不会对破灵璧有什么影响。
可四百年期限已到,接灵礼的请柬也已经发下,今天无论是为了接下来四百年纯正清澈的灵力,还是为了佛宗的面子,接灵礼都不能停下。
怪不得刚刚邬妍在金莲上闹了这么久,佛宗居然毫无反应,一直等到她快闹完,事情都快发酵了,主持才亲自出来制止事情再次恶化。
估计是自己都焦头烂额了。
年朝夕想了想,突然说:“法师,等接灵礼结束了,你干脆和我们走算了。”
说真的,她已经不觉得这地方还有什么能让他待下去的必要了。
净妄沉默良久。
年朝夕都快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突然听到净妄道:“小城主。”
年朝夕:“嗯?”
他道:“谢谢。”
年朝夕失笑。
……
佛子讲经过半,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正在此时,一直留了两分注意力在邬妍身上的年朝夕发觉有两个僧人趁着所有人都关注着佛子与其他佛修辩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邬妍带出了会场。
年朝夕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雁危行看着年朝夕的背影,也起了身。
净妄见状压低声音道:“我说,你是跟屁虫吗?人家女孩子解决个人矛盾你也过去?”
雁危行看了看一旁有所动作的牧允之,淡淡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个和尚,而我有未婚妻。”
说完越过他就离开。
净妄:“……”
他嗤笑一声,从袖子中拉出一块黑布就盖在了自己脸上,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下一刻鼾声响起。
不管了,睡觉。
另一边,年朝夕跟着那两个僧人绕到了这座山崖之后,山崖的另一面就是一个狭长的出口,此刻正大敞着,无人把守。
年朝夕心里奇怪,把邬妍带到这里,佛宗这是要放她离开吗?
而正在此时,那两个和尚突然在脸上抹了一把,下一刻容貌就发生了变化,哪里还有什么和尚,出现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两个长发修士。
易容丹!
有人装成和尚混进了佛宗?
此时,其中一个修士正阴森森地对邬妍说:“你来之前,可没告诉我们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邬妍轻笑一声:“我的情报帮你们杀了牧允之三个下属,这些还不足以让你们帮我把这件事抹平吗?”
那人轻笑一声:“你胆子还真够大的,要不是有人怕接灵礼结束后出事吩咐将你从会场带出来,我们还找不到机会混进接灵礼,到时候你就等着被他们撕碎吧。”
年朝夕在一旁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她已经笃定了,这佛宗里绝对有人在帮邬妍,或者说,是在不着痕迹的推动着今天这件事的发展。
否则的话,堂堂第一佛宗,怎么可能被两个吃了易容丹的修士就这么混进来,还当着众人的面将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
此时,另一个修士打断了邬妍和那修士的机锋,冷冷道:“别吵了,要走尽快走,否则被他们发现不对劲,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两个人立时停了下来,朝那不引人注目的狭长出口走入。
年朝夕抽出了储物戒中的细剑,犹豫着要不要拦一拦他们。
否则的话这个锅事后不知道要背到谁头上。
而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年朝夕一惊,差点儿挥剑过去。
直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兮兮,是我。”
年朝夕猛然放松下来,压低声音抱怨道:“雁道君!你不要突然出现,我很容易伤到你的!”
雁危行低低笑了一下:“不会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年朝夕也下定了决心,她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她立刻就想走出去。
然而雁危行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兮兮,你别急,且看下去。”
年朝夕一愣,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这是三个人已经走到了那出口处,正准备通过那狭长的通道。
然而正在此时,那两个易容的修士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邬妍一惊,立刻抓住了其中一个修士放在自己身前,冷冷道:“谁!”
下一刻,牧允之从一旁走了出来。
他道:“你就准备这么离开吗?”
邬妍浑身僵硬。
半晌,她急促地笑了一声:“牧允之,你真要置我于死地?”
牧允之:“你该为你曾经的罪孽和现在的所作所为赎罪。”
“罪孽!”邬妍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有什么罪孽?牧允之,你说得冠冕堂皇,但最开始,不是你在有了未婚妻的情况下喜欢上我的吗?”
牧允之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忍耐一般地说:“邬妍,在最开始,我对你也只是兄妹之情。”
邬妍却突然笑出了声,“兄妹?哪个兄长会让自己的妹妹觉得觉得他在喜欢她?牧允之,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情,你真的分清了吗?”
牧允之没有说话,却直接出手擒住了她,冷冷道:“你还不该走。”
年朝夕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然后直泛恶心。
她抓着雁危行立刻就想离开。
然而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邬妍的声音。
“有一件事,两百多年了,我一直没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听见邬妍平静道:“牧允之,你还记得两百多年前我和年朝夕一起被困试炼秘境的那一次吗?”
年朝夕猛地一愣。
那次……她记得。
殉城之前两年,她与邬妍一起被困试炼秘境,秘境之中妖雾四起,他们找不到离开的方向,一起在妖雾之中失去了意识。
牧允之他们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个人全都昏倒在了悬崖上,年朝夕的剑刺在邬妍肩膀上,离心脏只有两寸。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年朝夕误伤了邬妍,甚至有人觉得是年朝夕借妖雾故意残害自己养妹。
只有年朝夕知道不是,因为早在昏迷之前,她就已经没了提剑的力气。
但没有人肯信她。
最开始她以为牧允之是信她的,因为他身为城主,最有资格决断这件事的人,他不曾罚她。
但时隔两年,邬妍误闯困龙渊一事发生了,却是他当着她的面亲口用这件事给邬妍开脱的。
那么现在……
年朝夕听见邬妍平静的声音:“当初确实有人被妖雾影响了,但被影响后神志不清的人是我。”
“神志不清,放大本能,而那时候我的本能是,杀了年朝夕,而她在昏迷之中,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她叹了口气:“我那时候若是杀了她,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可惜。”她轻笑一声:“年朝夕命不该绝,我想动手的时候,她的剑突然护主,在我靠近的时候一剑刺入了我的肩膀,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天死的就是我。”
“但那又如何?两年之后死的还是她,而我好歹活下来了不是吗?可笑你们,什么未婚夫,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生死之交,居然没一个人信她,我那时真想知道年朝夕是怎么想得,百口莫辩,众叛亲离的滋味……”
“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年朝夕突然挣脱了雁危行的手走了出来。
她带着琉璃珠,顶着陌生的脸,但从动作到神态语气都莫名让邬妍熟悉。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你……”
年朝夕却不管她,她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她淡淡的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
牧允之如遭雷击一般,怔愣在原地。
年朝夕便轻笑一声,淡淡道:“我那时候就觉得,我这辈子看人的眼光了真是坏透了,但你还真是挺让我惊讶的,知道这是群垃圾堆居然还心甘情愿的往垃圾堆里扑,还不惜为了垃圾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怎么说呢……”
她顿了顿,诚恳道:“你口味挺独特的,果然和他们天生一对。”
邬妍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
年朝夕不等她说完,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她丝毫不留情,邬妍吭都没吭,当场昏了过去。
年朝夕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一些。
一旁的牧允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突然伸出手:“兮兮……”
一道剑光闪过,狠狠地劈在了那只手上。
牧允之躲闪不及,整条手臂鲜血淋漓。
雁危行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淡淡道:“我说过,死,或者滚。”
年朝夕看着雁危行,一笑,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道:“走吧雁道君,我们出来太久了。”
雁危行凌厉的神情穆然柔和了下来。
两人相伴离去,影子交叠在一起,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牧允之突然哑声道:“兮兮,对不起。”
谁都没有回头。
那句歉意消散在了空气中,已经没有人在意。
……
年朝夕回去的正巧,讲经已经结束,一面洁白的灵璧在山崖之上显现了出来。
破灵璧,接灵礼。
年朝夕和雁危行偷偷溜回座位上,就见净妄扯下了脸上的黑布,睡得一脸懵然。
年朝夕低声问道:“这就要破灵璧了吗?”
净妄没什么精神的应了一声。
年朝夕抬头看过去。
洁白的灵璧如玉一般,镶嵌在山崖之上,但相比于普通的白玉,这灵璧通透到近乎无暇,看久了,整个人仿佛都被拉进了一种玄奥的感觉之中。
相传这是天道赐予佛宗的东西,四百年一次破灵璧,只要能破开灵璧,天道便给予他们四百年的纯正灵气。
佛宗破灵璧并不用刀剑,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对天道的不敬。
他们用佛珠。
此时此刻,佛子正从主持手中接过一串佛珠,随即净手,褪袈裟,念唱经文。
袅袅的檀香味中,数百佛修在灵璧之下跌坐,木鱼声肃穆。
在这木鱼声中,主持缓缓为佛子戴上了佛珠,道:“净释,佛宗四百年兴衰荣辱,如今在你一人。”
佛子念了句佛号,低声道:“弟子明白。”
他带着菩提佛珠,站在了灵璧之下。
面容慈悲的佛子宝相庄严。
观礼的修士正襟危坐,他们没有忘记,这次来参加接灵礼,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吸收这灵璧破开的一瞬间最精纯的灵力。
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之中,佛子突然跃起,金色的光芒划向灵璧。
那金色的光芒与洁白的灵璧相撞,灵璧突然爆发出了耀眼的白光,两色光芒争执不下,下一刻又融合在一起,刺目的光芒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老主持见状,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心里的大石头猛然放下。
台下之人正襟危坐,准备接收灵璧破开之后精纯的灵力。
然而……
刺目的光芒一瞬间突兀散尽,而那时,佛子甚至才刚刚落回台上。
光芒散尽之处,灵璧完好无损。
佛宗建宗以来第一次,佛子并没有破开灵璧。
众人看着那完好无损的灵璧,视线从怔然到惊愕。
灵璧之下,佛子双手合十,却面无表情。
第76章
整个山谷死寂一般的沉默。
灵璧就这么完好无损的镶嵌在崖壁之上,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正襟危坐的主持猛然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像是一个信号一般,那让人惊愕的寂静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佛宗建立以来第一次,佛子没能破开灵璧。
那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是灵璧,还是……佛子?
年朝夕身体猛然前倾,忍不住喃喃道:“净妄,我们……猜对了。”
净妄看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口中念了一句佛号,闭上了眼。
台下,尚有不知情的人仍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怎么回事儿?这就结束了?但我没有感觉到灵力啊。”
这句无心的话像是擂鼓一般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半晌,有人嗤笑一声,淡淡道:“你当然没有感受到,因为灵璧根本没有被破开。”
那人惊愕道:“根本没被破开是什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众人的视线却都落在了佛子身上。
佛子背对着他们而立,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他仰头看着灵璧,不知道在看什么。
片刻之后,坐在年朝夕不远处的秦惊月突然起身,问出了那个众人都想问的问题:“敢问主持,这灵璧是否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否需要我等帮忙?”
止剑宗和佛宗是友宗,两宗相距根本不远,如果接灵礼出了什么差错,灵璧无法被破开,那么受魔气影响的不只是佛宗,还有离佛宗很近的止剑宗。
虽说不会像佛宗那样事态严重到事关宗门兴衰,但影响还是会有的,在场所有被邀请参加接灵礼的人,也只有止剑宗最有资格询问。
主持站起了身,却只道:“请诸位稍等片刻。”
说着他走上前去,单手触碰在灵璧之上,微微闭上眼,不知道在做什么。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台下一点点焦躁喧嚣了起来。
年朝夕身旁的净妄见状叹了口气,起身道:“诸位稍安勿躁,诸位既然肯赏脸来参加接灵礼,我宗也必然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的,伽明迦远,还愣着干什么,上茶来吧,总不能让诸位施主干等着。”
净妄突然开口,一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的不能反应的佛修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愣神的时候。
当即就有其他长老出来主持大局,安抚焦躁的宾客。
净妄见他们终于动起来了,这才淡淡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意外而已,你们平日里的禅定都学哪里去了?”
他语气太淡定,神情也太坦然。
众人明明知道这分明是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大事,但此时此刻,居然莫名都被他太过坦然的态度安抚了下来。
这往日里不着调的小长老,这时候莫名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佛宗的所有人都没发现,他们居然下意识的开始遵从小长老的指挥。
骚乱的宾客暂时被安抚了下来。
年朝夕看着净妄游刃有余而又自然而然的主持大局,轻而易举的就稳住了局面,一时间心中对净妄的印象被全部打破。
她惊愕看了他片刻,又看向了玉台。
玉台之上,佛子和主持都保持着原样没有动弹。
年朝夕知道,净妄现在再怎么能稳住大局都是徒劳,灵璧若是依旧不能破开,事情就大条了。
她不由自主道:“所以,到底是佛子的问题还是灵璧的问题。”
“佛子的问题。”
“佛子有问题。”
她身边两个声音同时说。
左边是雁危行,右边是自己舅舅。
话音同时落下,中间隔着个年朝夕,她感觉两个人火花四射的对视了一眼,或者说,舅舅单方面火花四射。
尽管时间地点都不太对,但年朝夕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头痛,沉默片刻,一言难尽道:“……怎么说?”
舅舅冷笑道:“舅舅不是没参加过接灵礼,我参加接灵礼时,修真界可比现在乱得多,那时候都没出过什么岔子,现在和平下来了,这灵璧反而出岔子了,你觉得这几率大吗?”
年朝夕沉默,那着实不大。
雁危行也在一旁淡淡开口:“我记得上上一任佛子,也就是走火入魔后留下佛魔舍利的那位,他破灵璧时已经有了入魔的征兆,但饶是如此天道依然承认了他,灵璧被破开,如今被天下佛子敬爱的佛子反而破不开灵璧,这佛子的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
他话音落下,两个人突然同时看了过来。
雁危行微一怔愣:“怎么了?”
年朝夕目光灼灼:“雁道君,方才你说,你记得,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舅舅却皱眉道:“上上一任佛子破灵璧前已经有了入魔征兆之事应当是辛密,佛宗自己的人除了主持之外都不一定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舅舅的视线之中添了一些探究和怀疑。
他忍不住对年朝夕道:“兮兮,这人不会是骗你的吧?什么失忆,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吗?”
年朝夕立刻反驳:“雁道君不会骗我的!”
说着她看向了雁危行,目光信任又笃定。
雁危行怔愣一般地看着她,喃喃道:“对啊,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像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他神情实在是怔愣困惑。
年朝夕看着他,心里一软,下意识的就想说想不起来的就缓一缓。
然而正在此时,玉台之上突然有了动静。
玉台之上,一直探查着灵璧的主持突然放下了手,转头看向了佛子。
他缓缓道:“净释,你再来试一次。”
一动不动的佛子缓缓抬起了头。
他依旧背对着众人,看不清表情,但开口时,声音平静道不像那个慈悲为怀的佛子。
他问:“主持师伯,你确定要我试吗?”
声音不高不低,传遍了整个山谷。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向了他们。
主持看着他,他双手合十,看着主持。
两个人像是在对峙一般,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下面有人忍不住喃喃道:“不是说再试一次吗?为什么不试了?说不定是刚刚灵璧出了问题呢?”
净妄在台下听见这话,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随手揪起一根草叶丢进了嘴里,思绪纷飞。
他也在想,佛子为什么破不开灵璧。
他明明是继承了舍利那佛性的一面……
而就在此时,同样听见了那句话的主持不知道想通了什么,突然放弃了和佛子的对峙,视线落下了台下净妄的身上。
他张开嘴,突兀道:“净妄,你上来试一试。”
霎时间,净妄整个人僵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过去。
主持正看着他。
佛子背对着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他们是认真的。
想通了这一点,净妄的神情突然难看了下来。
于是在众人对“净妄”这个名字感到迷茫时,顺着主持的视线看过去,就只看见一个和佛子面容几乎一模一样,但嘴里叼着草叶,一脸凶神恶煞的佛修。
那和佛子一模一样的脸上进攻性极强的表情几乎和佛子是两个极端。
所有人都在惊讶净妄是谁,他为什么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主持又为什么会让他上来“试一试”。
纷纷攘攘的讨论声中,净妄脸色越来越差,差到了一定境界,却突然露出一个笑来,将口中的草叶一吐,张口却毫不客气道:“我为什么要去?佛爷我不去!”
主持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一般,道:“净妄,佛宗四百年基业当前,你师兄师侄们的性命攸关,就当时老衲求你了。”
净妄嘴唇动了动。
片刻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佛子,灵璧若是不承认佛子的话,更不可能会承认我。”
主持只道:“净妄,试一试吧。”
净妄下意识地看向了玉台之上的佛子。
佛子依旧背对着他们,仰头看着那灵璧。
耳边,有人忍不住问道:“他又是谁?为何会让他试一试?”
“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传闻说佛子有个双生子兄弟,原来是真的。”
“这么草率的吗?佛子斩不开灵璧,找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就能斩开了?”
有人质问净妄的身份。
主持只平静道:“这是佛宗私事。”
净妄听到这里,也不知道想通了什么,突然道:“那我便试一试。”
他拿下嘴里的草叶,准备上玉台。
身后,他那个常年只知道怼他的挚友难得的说了句人话:“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别去。”
净妄笑道:“去啊,为什么不去。”
雁危行:“随你吧。”
他笑了笑,抬脚走上了玉台。
主持叹息道:“净释,将佛珠给你师兄吧。”
一直没有动弹的佛子这时候突然动了。
他转头看向了净妄。
净妄这时候才发现,当佛子不露出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时候,居然和他一点儿都不像了。
他对他笑了笑:“师兄。”
净妄面无表情,只对他伸出了手:“佛珠。”
净释轻笑一声:“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师兄站在一起。”
净妄没说话,只伸出手。
净释便笑了笑,神情坦然的脱下了腕上的佛珠,放在了他手上。
两张相似的脸彼此相对,格外奇妙。
净妄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佛珠径直缠绕在了自己的手上,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挥向灵璧。
金色的光芒在他周身猛然爆发出来,撞向了灵璧。
看着那金色的光芒,净妄突然忍不住想,若是他今天真的斩开了灵璧,那会怎么样?
一个被所有人否定的前佛子,得到天道的承认,斩开了灵璧。
他会觉得一雪前耻,觉得快意吗?
不,他大概只会觉得可笑吧。
在他的思绪之中,金色的光芒与灵璧之上白色的光芒相撞,彼此相互抗衡,转瞬间又融合在一起。
而在这混杂的光芒之后……
净妄和台下众人一起睁大了眼睛。
他们亲眼看到平整光滑的灵璧,就这么被破开了一条裂缝!
灵璧破开了!
众人鸦雀无声,死死盯着那条裂缝。
主持猛然上前,几乎失态。
但亲手斩出这道裂缝的净妄却在一瞬间面色空白。
他……斩开了灵璧?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亘着,他先是觉得迷茫,后又觉得可笑。
这个世界是在玩弄他吗?在他早已放弃和佛子有关的一切,甚至已经不想再去触碰他们的时候,让他一个被废了的佛子斩开了灵璧?
他不觉得欣喜,他只觉得荒唐。
而且……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始终保持着冷静,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用平静的声音缓缓对他说,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在主持近乎失态的时候,在台下众人欣喜若狂的准备接收灵璧中涌出的灵气的时候,净妄这样对自己说。
不可能的。
他平静的看着那道裂缝。
狭长了裂缝破坏了灵璧的无暇,裂缝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要出来,那是浓烈到近乎液体,几乎能被人肉眼可见的灵力。
它们翻涌着要出来,最终却又像无力一般,无法越过那道裂缝。
在净妄告诉自己不可能的那一刻,那眼看着似乎就要成功了的裂缝突然以缓慢却不容拒绝的速度闭合。
转瞬间一切都成了水月镜花。
台下顿时哗然。
主持上前两步,却又突然停下来,沉重地念了声佛号。
在那声佛号之中,灵璧最终闭合。
这下子,台下的沸腾再也压制不住了。
所有人都在质疑。
“怎么回事儿?还是没有斩开吗?”
“刚刚不是斩开了吗?为什么又合上了?”
“不对!这个法师都能斩得开灵璧一瞬间,为什么堂堂佛子斩灵璧却毫无动静?”
最后那句话,几乎将所有人的心声都问了出来。
对啊,佛子的双生子兄弟可以斩得开灵璧,尽管灵璧最后又合上了,但是佛子斩灵璧,为何灵璧毫无动静?
而且最重要的是,佛宗是修真界第一禅门,但这修真界的禅门却不止这一个。
佛子是佛宗选出来的佛子,但他却是天下人的佛子。
如今佛子出了问题,这让天下佛子怎么能忍受。
当即就有其他宗门的佛修起身道:“佛宗兴衰事关天下佛修,今日佛宗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佛子斩不开灵璧,一个其他佛修却斩开了,这何其可笑。
主持看了看台上了两个人,叹了口气,道:“佛宗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但是当务之急,今日必须斩开灵璧。”
否则四百年之期一到,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即转头,立刻道:“净释净妄,你们两个联手试试。”
在天道眼中,双生子本来就是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双生子中只有一个来斩灵璧,所以灵璧才毫无反应呢?
话音落下,净妄和净释对视了一眼,却谁也没动。
净释突然笑了一声,缓缓道:“主持,若是以前的话,或许可以,但现在的话,不可能的。”
主持一时间没理解这句话,皱眉道:“净释,你在说什么?”
净释没有解释,却突然道:“主持,斩灵璧,并非只有佛子才可以,只要是能被天道承认之人,都有斩灵璧的能力,只不过是佛子得天下佛修信仰而生,出生时便得到了天道信任,所以每一任佛子才能成为斩灵璧之人。”
他话音落下,主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台下就突然有人讽刺道:“所以你们佛宗的意思是,你们的佛宗不行,然后就要在今天之内找到一个如佛子一般得信仰而生被天道承认之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天道承认?非是上古大气运者,渡劫大能也未必会被天道承认。”
净释闻言却并没有生气,而是突然笑了一声,道:“巧了,今天这里正有一个能被天道承认之人。”
他的视线,就径直落在了年朝夕身上。
年朝夕神情一顿。
她听见他说:“除了她,我想不到天道还会承认谁。”
第77章
上古有大气运者,得天道偏爱。
这样的人生来一路坦途,翻云覆雨搅弄风云不在话下,甚至天道有时候会爱屋及乌,哪一族若是诞生了大气运者,那整个族都被被天道偏爱几百上千年。
后来大道法则逐渐完善,天道逐渐退隐幕后,世间就再无大气运者之说。
除了佛子这种得天下信徒信仰而生,必须得被天道承认的人,一个人想凭一己之力得天道认可,和做梦也没什么区别。
而哪怕是佛子,天道认可的也不是佛子这个人,而是佛子身上所承载的万千信徒的愿力,佛子本人在天道眼中也不过是个承载愿力的容器。
而现在,佛子亲口说在座之中有一人能被天道承认。
这和直接说在大道法则完善的今天,他们修真界出了个气运之子也没什么差别。
怎么可能!
有人觉得佛子终于是疯了。
那人忍耐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哪怕是你们佛宗这一届没有能得到天道承认的佛子,也不该撒这样的谎!”
就见主持都忍不住道:“净释,你在说什么!”
玉台之上三人,只有净妄突然反应了过来什么似的,顺着净释的目光看过去,突然面色大变。
年朝夕!他看得是小城主!
该死!他怎么忘了这件事!
台下,小城主冷然和净释对峙着,而雁危行的手已经伸向了无苦剑,他反而面色平静,微微眯着眼看着净释,似乎并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可是和他当了几百年挚友的净妄太了解雁危行了。
他越是动怒,便越是平静,若是他真的在脸上表现出了怒意,那反而说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不在意。
所以他才敢在雁危行一脸怒意勃发的时候都还敢在雁危行头上蹦跶,因为他知道雁危行不是在真的生气。
而当雁危行露出这幅平静的近乎寂静的表情时,他反而会警觉地安静下来,不再去触碰雁危行的底线。
这也是他百年如一日的作死下去,却始终没被雁危行打死的原因。
而像现在这样……
净妄看了雁危行一眼,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已经不是动怒的程度了,雁危行明显是动了杀念。
上次雁危行这样动杀念是在什么时候?
净妄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他仍记得让雁危行露出这幅表情的那个魔修的下场。
天不怕地不怕的净妄当晚就做了噩梦,随即老实了整整半年。
不行!不能让雁危行在这里动手!
他并不担忧敢作死的净释会不会死,但他怕当众杀人之后他也保不住雁危行,到时候他那个挚友就真的只能是魔了!
净妄当即厉声道:“净释!闭嘴!”
净释却笑道:“师兄,这里有人能破灵璧,你明明也知道的,为什么还让我闭嘴呢?”
他又看了年朝夕一眼,淡淡道:“还是说在你心里,佛宗的生死都算不了什么,不配你求她出一次手?”
话音落下,净妄的脸色猛然沉了下来。
然而净释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明知道他现在在想干什么,却仍旧忍不住地去想。
佛宗的生死……小城主的安危……
他面上掠过一丝茫然无措地挣扎。
“你闭嘴吧。”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净妄恍然看了过去。
在他的视线之中,小城主就坐在台下,没有起身,反而微微撑着下巴,淡淡道:“一张口就是生死存亡,一闭嘴就是佛宗安危,佛宗安危你们全宗上下几千人加在一起都管不了,让区区一个净妄负担你们的生死安危?是你们太看得起他了还是我太看不起他了?”
佛子轻笑:“女施主说笑了。”
年朝夕却没看他,反而看向了净妄。
净妄脸上仍有方才的挣扎茫然。
那挣扎茫然,让年朝夕莫名有了一种净妄曾经真的做过佛子的感觉。
毕竟除了传说中悲天悯人的佛子,哪个傻子会因为别人一句算不上高明的偷换概念,就将一宗的生死存亡理所当然般的算在了自己头上。
这大概就是净妄的佛性。
而年朝夕也忍不住困惑,有这样的佛性在,天道为何仍然没有承认净妄呢?
天道都不承认净妄,又怎么可能会承认她呢?
年朝夕忍不住抬头看着净释。
净释为什么这么笃定天道一定会承认她?
年朝夕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两百年前她殉城之事。
她死后,整个修真界都遍布小战神祠或者女武神祠,日日夜夜香火不断,两百年下来,她所得到的愿力,不一定比得信徒愿力而生的佛子来得少。
天道或许不会承认一个人,但它会承认众生愿力。
可是得天道承认何其苛刻,年朝夕自己都不觉得她能得到天道承认,这个净释,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还有……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猜到了年朝夕的身份?
是在她的神魂被宗恕拉走的那个雨夜?还是更早的时候?
他这个时候突然把她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之下,是真的只是单纯的觉得她能破灵璧能救佛宗,还是……只是想告诉众人,年朝夕活了?
这时候,因为年朝夕和净释几句话的对峙,众人都看了过来。
在他们眼中,年朝夕是带了琉璃珠之后的那张脸,美则美矣,却毫无特点,和“年朝夕”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而且,年纪看起来很轻。
众人不明所以,这个女修就是净释口中能破开灵璧的人吗?
在场众人甚至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她为什么?她又凭什么呢?
这佛子难道终于是疯了?
有人便忍不住讽刺道:“佛子,你是在愚弄我们吗?”
年朝夕听着这句话,便也顺势点了点头,道:“佛子,我也想知道我何德何能,居然是你口中能得天道承认之人。”
净释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有些讶异。
年朝夕坦然回望过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她死而复生了便是死而复生了,她并不准备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准备这辈子都用一张陌生的脸生活。
只不过她从前还没有准备好而已。
她迟早都是要说的,不说别的,只说月见城的那只恶蛟,她想要继续封印它就仍要出面,魇儿能帮她瞒一时,不可能帮她瞒一辈子。
只不过,自己将一切都准备好之后一步一步引导别人发现和现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暴露身份,那可大不一样了。
净释,佛子。
还真是好一个佛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怒意,在她身旁,雁危行缓缓抽出了无苦剑。
年朝夕没回头,却精准的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到那个时候。”
雁危行动作顿了顿。
而这时候,出乎意料的,舅舅也开口了,声音比她还冷静:“我说你小子,除了打打杀杀会不会别的?兮兮说了,不到那个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外甥女是怎么复活的,但他想得和年朝夕差不多。
他外甥女,必然不可能顶着一张别人的脸活一辈子。
哪怕是身份暴露被人猜到又怎么样?谁敢对她怎样?
雁危行被舅甥俩一起反驳,动作一顿。
他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了。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眸一片清明,但看着净释时,仍是一片冷意。
这时佛子也说话了。
他开口,不知道是回答年朝夕还是在回答其他人,淡淡道:“若是有一人有救世之功,得众生愿力,那这人会不会得到天道承认?”
他话音落下,一时间没人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年朝夕。
因为太过荒诞了。
他们只觉得他是在发疯,甚至忍不住讽刺道:“若是有这样的人,那就是大功德者,天道自然是能,但你倒是给我找出这么个人来啊!”
“佛子这是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在说那个女修?可救世之功?怎么可能!”
“他这是疯了吗?”
嘈杂声中,只有主持,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视线落在年朝夕身上,突然伸手掐算了起来。
看见主持开始掐算的时候,年朝夕的心就沉了下来。
谁不知道佛宗主持是个命数高手?
然而就在年朝夕这么想着的时候,主持掐算到一半,却突然面色大变,直接吐出了一口血来,霎时间面如金纸。
这分明是被反噬了。
这下子连年朝夕也惊了。
怎么回事?他一个渡劫期大能,掐算她的命数,反噬了?
台下纷纷扰扰的众人也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年朝夕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只有主持知道他在掐算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看到属于那女修的命数,打开心眼,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闭目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缠绕着她,守护着她,像一座厚实的城墙一般,将那女修牢牢的护在其中,她的命数,全被隐藏在那金光之后。
那是功德金光。
主持不是没有见过功德金光,但哪怕是他为生平从未做过恶事的修士掐算命数,所看到的金光也只有薄薄一层。
这般厚重的功德金光……
仿佛天地间所有功德恩惠都凝聚在一人身上,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若是在上古时期,这样厚重的功德金光足以让一个丝毫灵力都无的凡人当场飞升,一步成仙。
可是天道法则完善之后,功德金光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
可饶是如此,有这样厚重的功德金光在身,这女修往后余生除非是想不开了要入魔自毁,否则谁也不可能在伤了她之后还能得天地眷顾了。
但能拥有这么厚的功德金光,除非那女修曾拯救过整个世界的生死。
救世之人……
主持想到方才净释的话,穆然睁大眼睛,下意识的想去看清金光之后的命理。
下一刻,堂堂渡劫大能,直接被那金光反噬的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欣喜若狂。
他当即道:“还请这位施主,救我佛宗!”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若是佛子发疯也就算了,主持看过那女修的命数之后,被反噬了不说,还直接说她能救佛宗?
这女修到底是什么来头?
当即就有人想到了净释方才的话。
救世之人……
可修真界已经平安无事了两百年,何来的救世之人?
是修真界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遭遇了什么危机被这女修制止了?还是这女修其实是什么上古救世大能的转世?
这时,还没有人想到两百年前那个已经死去的小战神。
整个会场乱做一团,年朝夕却觉得头疼。
这主持看过了她的命理,然后当即向她求救。
也就是说,那佛子还真没说错,她真能斩开灵璧。
说真的,自从知道自己能斩开灵璧之后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救,因为那毕竟事关一宗性命。
而且佛宗实在没有洁净的灵力还能搬宗,但佛宗之下那一大城的人怎么办?
可是这佛子实在是……
年朝夕抬头,正对视净妄的视线。
他脸色复杂,却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救不救只会在她,他不会插手。
年朝夕顿了顿,却反而下定了决心。
众目睽睽之下,她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玉台。
众人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甚至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人……真的能斩开灵璧吗?
得天道承认……
年朝夕对四面八方的视线毫不在意,她走上了台,却没有去看任何人,反而径直走到了佛子面前。
佛子冲她合十行礼:“女施主。”
年朝夕没有行礼也没有叫佛子,只淡淡道:“净释,你知道方才我在台下看你,你像什么吗?”
佛子笑道:“贫僧不知。”
年朝夕便笑了笑,道:“像一个偷了披上佛子袈裟的魑魅魍魉,身影丑陋,口喷毒液,还有这颗心……”
她伸手悬空点在了他胸口处,笑了笑:“居然是黑的。”
净释脸色淡了下来。
四下更加鸦雀无声。
一旁的主持闭了闭眼睛,上前道:“女施主……”
“法师。”年朝夕冲他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们当初是怎么选佛子的,分明是两个佛子,偏偏挑了一个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当了这么多年的佛子,你们的眼光也是独到。”
主持面色复杂的看了净释一眼。
净释面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老衲识人不清。”
没有佛子身份的净妄都能斩开灵璧片刻,但当了这么多年佛子的净释不得天道承认。
何其可笑。
可笑的是他们。
再一次,主持对所谓的佛和魔产生了怀疑。
台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是“两个佛子”。
年朝夕径直道:“关于净妄和净释,我希望之后法师可以给我一个交代。”
主持:“这是必然的。”
年朝夕便满意了。
一旁的净释似乎仍想说什么。
她又看了一眼,淡淡道:“人倒是可以和我说人话,我也乐意听,但你一个披着人皮的鬼东西,也不必和我说人话了,我懒得听。”
说完,她也不看他的脸色,径直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细剑来。
一旁的主持下意识道:“剑是杀器,用剑斩灵璧,对天道不敬……”
年朝夕却道:“你们佛修不动剑不杀生,自然觉得佛珠是圣洁之物,不染尘埃。可我一个剑修,动剑也杀生,剑才是我的圣洁之物,染血不染尘,都是以自己的圣洁之物斩灵璧,天道不会怪我的。”
主持怔愣了片刻。
而年朝夕已经起剑,一剑斩向了灵璧。
霎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天道会承认她吗?会斩开吗?
救世之人……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一轮满月自年朝夕剑尖斩出。
转瞬间,满月撞上灵璧。
看似毫无攻击性的满月,触碰灵璧的那一刻,灵璧却像是毫无抵抗之力一般,轰然破碎!
霎时间,精纯的灵力争先恐后的从灵璧中涌出,将年朝夕包围其中。
所有人都忍不住站起了身。
斩开了!
真的有人,能得到天道的承认!
救世之人……
众人如何沸腾,年朝夕丝毫没有注意。
她整个人被包裹在了灵力之中,灵力的冲荡之下,几乎要脱胎换骨。
恍惚之间,她的视线仿佛抽离了自己的身体,居高临下的居然能看到自己站在在玉台上的模样。
再一眨眼,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透明的。
而在那透明的身体之中一抹红色在她心口处,格外显眼。
那是……半颗心脏!
看清的同时,她像是猛然被拉扯了一下,视野又恢复正常。
她恍然摸了摸自己胸口。
她的心脏……只有半颗。
第78章
年朝夕恍然摸了摸自己心口。
隔着一层骨骼和皮肉,指尖下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
她似有所觉一般垂下了眼睛,在高高的玉台上俯视台而下。
精纯的灵力一波又一波的从灵璧之中席卷而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台下众人在这般精纯的灵力之中几乎难以承受。
但那灵力流淌过年朝夕周身时,却只是卷起了她的衣摆,撩动她的头发,然后又轻柔的放下,不曾乱过她衣衫分毫,仿佛连天道也在宠爱她。
缭绕的灵气之中,玉台之上那被天道宠爱的女修垂眸的动作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有着一种冷漠地高高在上。
像人,却又像神。
那张美则美矣,却毫无特点的脸在此刻莫名有了一种让人心惊的魅力。
这怪异又割裂的感觉让人心惊,台下众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着她。
万千各色的视线,万千张不由自主仰望的脸,那神女一般的人却像是谁都没看,只是淡淡的一扫而过,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视线之中带着一股探究。
然后那视线突然定住,落在台下一人的身上,神女似乎是冷漠极了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寻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冷漠的玄衣身影。
那人似乎是冷漠极了,可视线触及到台上之人时,却又有一种常人难寻的温柔。
两个人视线相接,心跳声相应和,几乎再难被这世界上第三个人插足。
众人的视线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看着,浓厚的灵力之中,一个个疑虑接二连三的浮现在众人心头?
台上这人是谁?真的能有人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世,还被天道所承认吗?
天道为何会如此宠爱一个籍籍无名之人?
这人究竟是谁?被她所注视着的少年又是谁?
一个个疑虑越来越大,就在众人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问出口时,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突然从台上之人的身上传来。
众人看过去时,只看见她正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那被她挂在腰间的一枚透明琉璃珠之上缓缓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纹。
“咔嚓”声接二连三的传来,裂痕多了一道又一道,终于,那琉璃珠像是承受不住这太过精纯的灵力一般,在那女修手中整个碎了下去。
女修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但台上台下有几个人却突然面色大变。
那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佛宗小长老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失声道:“小城……年姑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众人茫然。
台上被天道所钟爱的女修却突然叹了口气,毫无预兆的抬起了头。
台上台下为之一惊。
那张美的毫无特点的脸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变化,皮肤白的通透,嘴唇红的诱人,眉峰缓缓上挑,眼尾逐渐拉长。
转瞬之间,台上的女修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寂静片刻,整个山谷突然有了骚动。
台下,曾经战神的下属、月见城里走出来的修士、与月见城曾有过交集的掌门城主,纷纷站起了身,脸色大变。
这张脸,只要稍微活的久一点的人,都不会陌生。
他们或是见过面前这人的父亲,或是曾和两百年前的那人有过交集,这张极像其父亲的脸让人印象深刻。
若是这张脸再苍白一些、眉宇间再寡淡一些、脸上再多些长久不散的病气……
“这、这不是……”
救世之人、天道承认、大功德者。
这些方才还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个个浮现在了他们心中。
是了,是了!
若是那人还活着的话,除了她,谁还能担得上“救世之人”这个词,而她若是活着,那拯救万千凡人的功德在身,谁还有她的功德深厚?谁还有她配得到天道的承认?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若是活着。
可是,两百年前无数人看着她殉城,看着她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她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们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玉台之上的人。
她为什么会活着?或者说,她是如何活过来的?
各色视线之中,日光突然破出云层,只投下了一缕,落在了台上之人身上。
她周身像是要融入日光之中,眉目却格外清晰。
有人不由自主道:“你、你是……”
年朝夕淡淡的接道:“我是战神之女,月见城小城主年朝夕。”
话音落下,彻底落实了众人的猜测。
这句话像是沸水滚进了油锅里一般,一下子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呆愣,全都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年朝夕?小战神年朝夕?
曾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全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若非是在梦中,已经殉城死了两百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的站在众人面前?
牧允之和宗恕等人重新回到会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他们自以为帮她掩藏秘密的人,毫不畏惧的当众说出了自己是谁。
她不怕别人知道她是谁,也不屑于千方百计的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畏惧一个死去两百年的人重新出现在这世间,会给整个修真界带来怎样的震荡,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她毫不畏惧,坦坦荡荡,别人若是没发现她便自得其乐,别人若是发现了,她也不畏惧再次背负上曾经的身份。
她既然活了过来,便不准备隐姓埋名,让“年朝夕”这个名字真正死去。
他们自以为为她所隐藏的秘密,其实她毫不在意。
在他身后,被他的下属所控制的邬妍下意识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早已经死在了月见城外,我亲眼看着她死了,她不自量力的死了,活着的是我才对……”
牧允之猛然反应了过来,他看着站在台上的年朝夕,看着众人望向她时各色的视线,突然觉得恐慌。
他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几个人知道,心中有着为兮兮保守秘密的窃喜和掌控秘密的快意,而当秘密不再是秘密时,他没由来的一阵恐慌,只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伤害兮兮,都会和他抢兮兮。
他不由自主的扑向玉台,急促道:“兮兮,和我离开!”
身影闪过,他猛然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玄色的身影站在年朝夕身前,血色的长剑猛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击下台去。
那人冷漠道:“滚开。”
兮兮就站在那人身后,微微笑了一下,拉住那人的袖子,对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牧允之猛然僵住。
而这个变故却让呆愣的众人纷纷反应了过来。
她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年朝夕,而方才那人,就是曾经小战神的未婚夫牧允之!
真的是小战神!
但她不是死了吗?
议论之声四起。
“这……小战神殉城之时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可能会有假?”
“方才那人是小战神的未婚夫吧?他都认了小战神。”
“可是两百年前……”
议论之中,有人径直提声问道:“可是小战神不是早在两百年前就殉城而死了吗?阁下如今活蹦乱跳的站在我等面前,难道当年的事还另有乾坤?”
年朝夕半边身子被掩在雁危行身后,闻言下意识地往台下看了一眼,没看出是谁在说话。
她收回视线,淡淡回道:“你觉得能有什么乾坤?”
那人卡壳了一下,下意识道:“可是你不是死了……”
他话没说完,雁危行突然伸出手,那人直接从人群中被摄到了玉台之下。
他顿时住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所有人都在看着年朝夕,也在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想退。
年朝夕却权当没看到雁危行的动作,淡淡道:“你真有什么话正好可以面对面问我,我也恰好有话想说。”
她顿了顿,缓缓道:“两百年前,我年朝夕侥幸未死,今日重回人间,原本没想过惊扰故人,却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和诸位再次相见,着实抱歉。”
她说着“故人”,眼神在台下一一划过,看向了自己父亲曾经的下属、曾在年幼时抱过她的长辈、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修士、或是两百年前曾与她并肩作战过的陌生人。
他们是最先认出她的人,也是在两百年前和她有牵绊的人。
那些人的神情微微动容。
但仍有人或是含着疑虑恶意,或是急不可耐地问道:“但你不是死了吗?”
这么多人看着她和魔尊同归于尽,她不可能有活下的前提。
但她如今又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
有人不可抑制的想到了“复生”两个人。
死而复生,何其诱惑。
那声音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惹得人分外不适。
雁危行眉头一皱,就要出手。
年朝夕却不着痕迹的按住了他。
见她不说话,又有人追问她当初是不是死了,那急切又恶意的语气几乎能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恶心。
年朝夕没出手,也没让雁危行出手,但下一刻,一把长剑却突然从人群中掷出,径直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一个人站在了人群正中间,袖子被削去了一半,长剑钉在地面上。
扔剑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容貌陌生,身着青衣。
他却怒道:“你是聋了吗?小战神不就在这里站着?死了死了?你是没张嘴还是不会说话,你他娘的才死了!你那么想死老子送你一程你敢不敢!”
那个人脸色一白。
青衣人冷冷环视四周,视线又落在他身上,冷冷道:“你不会说话往后就不必再开口,懂了吗?”
那人脸上惊疑不定。
净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剑修,走杀道,出身月见城,算算年纪的话,两百年前他应当还是个孩子。”
下一刻,他就听那青衣人说:“程某的命是小战神救的,程某一家四口都是小战神救的,程某的命就是小战神的命,今日谁敢口出狂言,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刚落,又有人起身,将随身的剑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淡淡道:“这位道君和我胃口,到这里来陪我坐坐吧。”
那是战神当年的得力属下,如今的一方霸主。
他抬头,温和地朝年朝夕笑了笑:“小小姐,许久未见了。”
又有人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世道不会让好人吃亏。”
那是两百年前曾和年朝夕并肩而行的杜衡书院弟子。
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年朝夕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纷纷站起了身。
心怀恶意的魑魅魍魉几乎无处可逃。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很畅快。
这世上的人,或许心存恶念,或许自私自利有自己的盘算,但大多数人心中仍有一片光明,有自己的底线。
这就是年朝夕为什么敢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公布与否。
佛子似乎是看了她一眼,她没怎么在意。
她微微笑了笑,神情自有一股洒脱,提声道:“我当年,确实是死了。”
人群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当年我确实是死了,但我生来愚笨,实力也低微,当年能和魔尊同归于尽,靠的是与恶蛟结下的灵魂封印,我以灵魂为引夺取了恶蛟的力量,这才有了能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实力,但也是因此,我的神魂和恶蛟的灵魂封印在一起,并未消散,今日才能重回人间。”
年朝夕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她说得含糊,刻意将事情引到了自己和恶蛟的灵魂封印,只字未提自己是如何复生的。
她淡淡道:“或许是天道怜悯,两百年后封印破碎,恶蛟灵魂回归,我也重回人间。”
她看向方才质问她为何活了的人,笑了笑,道:“这位道君若是好奇我为何复生的话,说实话,我也正好奇,道君或许可以试试和恶蛟结了灵魂封印之后再死上一次,说不定两百年后就也能活了,毕竟我是第一次这么做,也不太了解,道君也死上一次,正好可以解答我的困惑。”
那人结结巴巴:“你、你……”
年朝夕遗憾:“看到道君是不愿为我解答疑惑了……”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
动手的青衣人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大声道:“天道怜悯,小战神既然复生,我回宗之后就大摆三天宴席庆祝!”
年朝夕忍不住一笑。
下一刻,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牧允之和宗恕身上。
她淡淡道:“既然复生,与我而言,那便是重活一次。”
“重活一次,往日种种与我而言都已经随着我死那一次而覆灭了,而从今以后,曾经的种种和如今的年朝夕不再有任何牵扯。”
牧允之猛然后退了一步。
年朝夕不看他,上前一步拉住了雁危行的袖子,低声道:“好了,可以了,雁道君可以带我走了。”
雁危行毫不犹豫地揽住了她。
第79章
雁危行揽住她,顿了顿,将年朝夕的脑袋按进了自己胸膛。
她的耳朵正好贴在他心口上。
皮肉骨骼之下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声一声的和年朝夕的心跳应和着。
她的视野受阻,听力就格外的灵敏。
她听见自己的舅舅提声问道:“臭小子,你准备把我外甥女带去哪里?”
雁危行淡淡道:“去到一个不会让她心烦的地方。”
舅舅便哈哈大笑,道:“那你尽管去吧,看好我外甥女,这里交给我了。”
雁危行似乎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年朝夕整个人腾空而起,周身风声烈烈。
山谷之中,她听见牧允之和宗恕的声音交叠响起。
“兮兮!你要去哪里!”
“放下兮兮!”
下一刻,他们又被自己的舅舅拦住。
舅舅似笑非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怒火:“你们两个还是留下吧!关于我外甥女,在下可是有好多账还没来得及和你们算呢!”
他们只被拦了这么一下,就眼睁睁地看着雁危行带着年朝夕腾空而起。
那男人低头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带着浓浓的嘲讽。
只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山谷中原本观礼的其他人纷纷围了过来。
“今日之事,牧城主若是连个答复都没有,我等怕是不能让牧城主就这么走了。”这是想要战神图谱的。
“敢问牧城主,方才那女修说得可是真的?战神大人于你整个牧家都有恩,又将唯一的女儿订婚给你,你便是这么对小城主的?”这是战神曾经的下属。
“牧城主,当年你大破盘龙城,好生畅快啊!可还记得我这死里逃生之人?”这是牧允之如今的仇人。
牧允之视线一一扫过。
这些人中有他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与他有仇之人,有浑水摸鱼之人。
他们如今全都挡在他面前,阻挡着他迈向年朝夕的脚步。
牧允之直接拔出了剑,冷冷道:“滚!”
能被佛宗邀请来参加接灵礼的全都是有些本事的人。
这句话直接点燃了众人情绪的引线。
一场混战轰然爆发。
年朝夕浮在半空中,被雁危行抱着,没法低头去看,只听到了声音。
她心中却莫名畅快。
仿佛自她复生以来就一直压在她心间的那块大石头也随着她当众自爆身份而轰然破碎了,她让“年朝夕”这个身份重回人间,从此以后,“谨小慎微”这种不属于“年朝夕”的情绪也在她身上彻底抹去。
她当“小城主”时的恶劣跋扈仿佛也随着“年朝夕”这个名字一起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心里觉得畅快,便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意味深长道:“今日一见,着实热闹,不过可惜,下一次再见,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年朝夕这句话在说什么,牧允之和宗恕却突然抬起头来,在混战之中看向天空。
而此时,雁危行似乎是笑了一下,按住笑得正开心的年朝夕,将她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声音难得轻松:“走了。”
年朝夕应了一声。
他们抬起头时,便也只看到了年朝夕被别人带走的背影。
年朝夕离开之前,烈烈冷风之中,似乎传来了主持的一句话。
“……今日之后,佛宗闭宗,不再接待外客,约束弟子不得外出,接灵礼的这些人,尽快让他们离开吧。”
“……净释净妄,你们和我来一趟。”
他们迅速远去,声音一点点稀薄了起来。
风声烈烈。
年朝夕耳边的心跳声依旧平稳,年朝夕听着,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雁危行察觉了她的动作,低声问道:“兮兮,怎么了?”
年朝夕想了想,突然大声问道:“雁道君,你说人若如果只有半颗心脏了的话,会怎么样?”
雁危行微微茫然了片刻,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但他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凡人剩下半颗心脏,就只有死路一条,但若是修士的话,多半还是能活的,但活成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年朝夕的手猛然一紧,又迅速松开,低声问:“怎么说?”
雁危行:“心脏是人的生机所在,没了半颗心脏就等于没了一半的生机,缺失一半生机会有多大影响,因人而异,实力弱小者几乎与凡人无异,但若是实力强大到一定境界,半颗心脏也不算什么。”
这一刻,年朝夕很想问一下你若是缺失了半个心脏会怎么样。
但她终究没有问。
耳边的心跳声鼓荡着,几乎和年朝夕自己的心跳频率一致。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视野脱离身体时,从自己那仿佛透明的身体中看到的那半颗心脏。
她为什么只有半颗心脏?
或者说,她为什么有了半颗心脏?
那代表了生机的心脏,另外半颗在谁身上?
年朝夕的脸颊贴在雁危行胸膛上,不由自主地蹭了蹭。
然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雁危行的动作猛然一顿,随即耳边那一直很平稳的心跳猛然加快了起来。
体温骤然升高。
雁危行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语气严肃地叫她名字:“兮兮!”
年朝夕:“嗯?”
雁危行冷静道:“你不要突然这样,否则我们两个会一起掉下去的。”
年朝夕惊奇不已:“雁道君也会掉下去吗?”
雁危行被这句话问的静了片刻。
随即他闷闷道:“你要是再蹭的话,我也会的。”
年朝夕:“……”
这一刻,她的心脏也像雁危行一样,不知不觉中,默默地加快了。
……
年朝夕他们原本是准备回净妄的禅院的。
但听着雁危行的心跳声,仍在半空中时,年朝夕就在雁危行怀里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听着雁危行的心跳声入睡的,她居然做了一个有关雁危行的梦。
梦里她才十几岁的样子,身在一个陌生的城池。
父亲似乎正在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叙旧,她听得无聊,便从父亲身边悄悄溜了出去。
父亲和那个伯伯似乎都发现她溜走了,因为她走出会客厅时,听见父亲无奈地说:“雁兄,抱歉了,小女顽劣了些。”
另一个声音笑着说:“这算什么顽劣,令千金活泼可爱冰雪聪明,不像我家那个臭小子,桀骜的连我这个当父亲的都没办法……”
那个伯伯姓“雁”。
这个念头在年朝夕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在一个硕大的府邸里闲逛,甩开了跟随她的侍女。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摸回去的,但没想到逛了没两圈就迷失了方向,又不知为何,居然摸到了一座荒山之下。
那时候太阳刚升起不久,日光洒落在天地之间,像是给整个人间都渡上了一层金箔一般,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她抬头往山上看,看到怪石嶙峋的山顶之上似乎有一个人影,身形挺拔的立于山巅之上,整个身影都融入了天光之中。
那人似乎是看到了她,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又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似乎也没在意她,转身背对着她练剑。
嶙峋的怪石之上,少年每招每式仿佛都凝聚了天地灵气。
年朝夕站在山下看了一会儿,突然踩着嶙峋的石头爬上了荒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开始爬山的那一刻,那练剑的少年身影猛然僵了一下。
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练剑,一个爬山。
十几岁的年朝夕,别说御剑飞行了,她连剑都提不动。
她弱到一个凡人都不如,身体差的时候喝个半个月的汤药躺在药房里半个月不在话下,身体若是好一些的时候,倒也能不在侍女的陪同下走一些远路。
但是爬山是万万不能的,何况是这种连条正儿八经的路都没有,到处都是碎石的荒山。
但那时的年朝夕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样,踩着嶙峋的石头一步一步往上走。
少年背对着她,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上来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爬不了多远的,但那天的身体似乎格外有力,她爬了三分之一,这才有了力竭的感觉。
少年的年朝夕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她方才一心想爬上山,这时候觉得累了却又果断停下脚步,径直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休息,平复着呼吸,等着自己的侍女或者其他人找到她,把她带下去。
她刚坐稳,那练剑的少年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他站着,她坐着,年朝夕仰头头,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少年半截光洁的下巴,和下巴上一滴欲落的汗水。
哪怕他突然出现,年朝夕也没开口问什么,仰头看了一会儿见他没准备说话,便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听见那少年说:“你的手指流血了,你不觉得疼吗?”声音如清泉一般,听得人整个心都平静了下来。
年朝夕将两只手都摊开放在面前看了看,这才看到一道不知道何时被划破的伤口,正微微渗着血。
那少年递给了她一瓶药粉。
年朝夕没接,她说:“我不会处理伤口。”
少年顿了顿,半蹲在了她面前,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干什么,道:“我没开始学治愈法诀,我是个剑修,所以……失礼了。”
药粉倒在伤口上,微微疼痛。
年朝夕没在意,她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少年的脸。
俊美的浓墨重彩,脸上尤带着少年的青涩,但也不难想象假以时日这人会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少年问她:“你不是想上山吗?为什么停在了这里?”
年朝夕理直气壮:“我走不动了!”
那少年似乎是呆了呆,然后困惑道:“你知道自己走不动,为何又要往上爬呢?”
年朝夕想了想,道:“因为你的剑用得很漂亮,我想上来看看你怎么用剑。”
少年闻言便严肃道:“既然是为了剑,那便不应该半途放弃,这样是学不好剑的!”
说完他似乎是感觉自己说重了,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是在说你,只要你能坚持下去……”
年朝夕却打断了他,满不在意道:“我现在是学不好剑的,父亲说等我什么时候能提着三斤的剑一刻钟不放下,什么时候就能教我用剑了。”
少年呆了呆。
三斤的剑只能是细剑,三斤的剑提一刻钟,那不是连小孩子都可以吗?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模样。
年朝夕觉得他很有趣,便直接说:“我天生不足,走不了远路也提不了剑,父亲说等我治好了身体才能学剑。”
少年愣了愣,低头道:“抱歉。”
年朝夕没在意,笑眯眯道:“但是我就算走不了多远也没关系啊,我不能上去看你练剑,但你不是下来了嘛。”
少年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恼。
片刻之后他又硬邦邦道:“你既然想看我练剑,那我现在给你演示一套剑法,希望你开始学剑之后不要半途而废,但是下次,你想看我练剑只能自己爬上山,不要半途而废,否则我不会下来找你的。”
年朝夕兴致勃勃:“那等我身体好了就爬上山看你练剑。”
少年问:“你身体什么时候会好?”
年朝夕满不在意:“父亲说很快的。”
少年眉头松了松:“那下次,我便等你自己上山看我练剑。”
年朝夕想了想,说:“我觉得下次就算我爬不上去,你还是会接我的,你看,今天我们不认识,你都跑下来接我一个陌生人,下次我们认识了,你一定会心软。”
少年斩钉截铁:“不可能!”
年朝夕根本不信他的话:“你快练剑!”
少年顿了顿,满脸不高兴的摆了个起手式。
年朝夕立刻开始鼓掌。
少年脸色似乎红了红,开口斥道:“学剑要心怀敬畏,安静一些!”
年朝夕立刻放下了手。
少年肃下了脸色,周身气势瞬间就变了。
他像是融入了天光之中,他的剑势也融入了天光之中,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一招一式,如指臂使。
年朝夕呆愣地看完,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我叫……”
少年话没说完,年朝夕突然醒了过来。
她猛然睁开眼,一时间记不清是自己梦里的少年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还是她已经忘记了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名字。
“兮兮?”熟悉的声音叫她,给她递上了一杯水。
年朝夕捧着水杯慢吞吞的喝着,突然想起了两百年前。
那时她在杜衡书院见到雁危行,问他是否曾认得自己。
他说,一面之缘。
十几岁的一面之缘。
雁道君,我想起来了。
年朝夕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雁危行似乎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皱眉想去摸她的脉搏,但看到年朝夕直直地看着他,顿了顿,有些忧虑的回答道:“我叫雁危行啊。”
年朝夕满意地笑了。
梦里的少年没回答她的问题,梦外的人回应了。
第80章
年朝夕从榻上起身,看了看周围熟悉的陈设,这才发觉自己仍在佛宗。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户没关严实,隐隐传来魇儿和舅舅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听不太清晰。
面前的道君随手接过她手中的水杯,这张锋锐了许多的脸和梦中那张青涩的脸逐渐重合。
她不由自主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雁危行:“四个多时辰了。”
四个多时辰,那接灵礼上打成什么样都该尘埃落定了。
年朝夕也没问接灵礼的最终结果如何,只往窗外看了一眼,道:“舅舅他们怎么不进来?”
雁危行:“他们怕打扰你睡觉。”
年朝夕闻言挑眉:“那你居然在我房间里,难不成雁道君就不怕打扰我睡觉?”
雁危行神情自若道:“毕竟我是你未婚夫。”
若是往常的话,他未婚夫未婚妻的乱说,年朝夕肯定要无奈。
但是此刻,她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诞感。
她十几岁时,曾和雁危行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和对方约定,等自己身体好些了就亲自爬上荒山看他练剑。
可是此后十几年,她没等到自己病好去履行约定,就先将对方忘了个一干二净。
年朝夕仍记得从自己十几岁到自己订婚前的那十几年她是怎么过的。
最开始她年纪尚小,父亲用天材地宝养着她,哪怕她三天两头躺进药庐里,吃过的药从来没断过,但到底不危及性命,而且一天天下来,居然还有了好转的趋势。
所以十几岁的年朝夕才敢大言不惭地说她很快就能好了,等她好了,就来看对方练剑。
她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好的。
但是她身体差,修炼的资质却是上乘。
这上乘的资质放在别人身上是登仙的叩门砖,但放在当时的年朝夕身上,却和勾魂锁无异。
过于优秀的资质于她的身体而言不是助力,而是一种负担,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曾显现,年纪越长,她的资质越发显露出来,就越压迫她的身体,甚至开始和她的身体争夺生机。
从那之后几十年,她一次次陷入险境,一次次被医修说必死无疑,又几次三番的被人从生死之间拉了出来,一次又一次,消磨了她的信心,也耗尽了她的希望。
十几岁时那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快就能好的小姑娘早已经被她遗忘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十几岁时约定了要等她亲自爬上荒山看他练剑的少年也无影无踪了。
她的病一天又一天的缠绵下去,她还是爬不上荒山,她依旧提不起剑,她也履行不了约定。
但她等来了和那少年的婚约。
现在的年朝夕忍不住想,如果曾经的自己知道和自己定下婚约的人是她十几岁时碰见的少年,那她还会这么抗拒那个婚约,以至于连个名字都不愿意问吗?
大概是不会了吧。
毕竟还有个少年在等着她的约定。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雁危行,明知道此刻的他是失忆的状态,却仍旧不由自主地问:“雁道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雁危行微微一愣。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这时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舅舅站在门外,语气分外不满:“雁危行!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兮兮是醒了吧?她醒了你还不让她出来?孤男寡女的,你想对我外甥女做什么?”
年朝夕失笑。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提声道:“舅舅我出来啦!”
门一下子被推开,舅舅的声音变得分外柔和:“兮兮快出来,和那个傻子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年朝夕被舅舅强行拉了出来。
她无奈,只能回头冲雁危行眨了眨眼睛。
雁危行看着她的背影,莫名的,一段从未有过的记忆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记忆中的少年青涩稚嫩,他抱剑站在一座荒山上,长久地看着一个方向,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但心里又知道自己今天大概还是等不到这个人了,习以为常的同时又莫名有些怅然。
然后他开始练剑,却练的心不在焉。
就这么心不在焉的消磨了整个下午,他回到府中,父亲却突然将他叫去了书房。
那面容和他三成相似的父亲喜气洋洋。
他柔声对他说:“行儿,我和你母亲为你定下了一个婚约,对方是父亲的世交,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见见那姑娘。”
少年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抗拒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抗拒一个婚约,明明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婚约也好,道侣也罢,这些在他的剑道上都是从没被他考虑的东西,既然可有可无,那自然听谁的都无所谓。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他的婚约,他未来的道侣,不该是个不明不白的人。
她应该是……
应该是谁呢?少年又说不出来。
但是此刻的他却不想凑数,也不想去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却莫名成了他未婚妻的人。
他立刻就想拒绝。
就在此时,他却又忽然听见父亲恍然大悟道:“哦对了!那姑娘还来过我们家呢!战神你还记得吗?你不是很崇拜战神吗?十几年前他带着自己的女儿来过我们家,和你定下婚约的就是战神的独女,那时候他来了一趟又匆匆忙忙的走了,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他的独女……”
少年当即愣住了,心中没由来的觉得喜悦。
“……战神独女小名兮兮,她身体不怎么好,行儿,你见了她之后千万不要惹她生气,男子汉大丈夫的要大度包容一些,以后若是成亲了也不能欺负人家,不然哪怕战神放过你,父亲也不是饶了你的……”
父亲口若悬河,试图说服自己桀骜不驯的儿子。
他那方才还一脸抗拒的儿子却突然道:“父亲!我同意了!我答应这个婚约!”应的迫不及待
父亲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稀奇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少年沉默了片刻,难得扭捏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个姑娘?”
父亲突然恍然大悟:“行儿,你喜欢那个姑娘啊?”
少年沉默,但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只以沉默拒绝父亲的问题。
父亲哈哈大笑:“行儿也有喜欢的人了,还正好是你将来的未婚妻,这岂不是皆大欢喜?臭小子,你还不如找你母亲讨教讨教怎么好好打扮自己?不给你将来未婚妻留个好印象的话人家怎么会喜欢你?”
少年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背影都透露着一股气急败坏。
父亲哈哈大笑。
……
禅院里,舅舅和魇儿一起坐在菩提树下,没有看到净妄。
年朝夕迟疑:“净妄呢?”
舅舅随口道:“被主持留下了,现在还没回来,这是他们佛宗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打听。”
年朝夕点了点头,顺势又问:“那接灵礼怎么样了?”
舅舅和魇儿对视了一眼。
然后年朝夕便听见舅舅笑道:“我们既然都回来了,那接灵礼自然是有惊无险,你尽管放心,佛宗现在已然封宗了,外人不许进,宗门弟子不许外出,其他人哪怕对你再好奇也不能硬闯佛宗,时间一长,他们自己就放弃了。”
实际上,舅舅还有句话没说。
尽管接灵礼上不少人都暗暗的维护自家外甥女,让那些真正心怀不轨之人不敢动手,但那些人的维护要么是为了自己妹夫的恩情,要么是为了自己外甥女以身殉城的恩情。
他当年既然能在修真界大乱之际都选择独善其身,那便也不是个如妹妹妹夫那般心怀天下之人。
除了自己亲人,他对任何人都心性凉薄,自然也不信所谓的恩情为维持多长时间,能不能保住自己外甥女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所以在兮兮他们走后,他还做了一件事。
他在众人的混战之中默认了自己妹夫留下的战神图谱就在那个牧允之的身上,顺便把那个玩弄蛊术的医修也一起拉下了水。
如果说那个叫邬妍的女修指认牧允之的时候众人还将信将疑的话,那小战神的亲舅舅默认战神图谱在牧允之身上,这件事几乎就被实锤了。
小战神死而复生自然让众人震惊,让人觊觎她复活的方法。
死而复生,谁能不心动?谁不想有第二条命?
但就像小战神自己说的,她和恶蛟下了灵魂封印之后神魂才能幸存下来,恶蛟灵魂回归身体,她随之复生,前几日月见城里的恶蛟暴动就是证据。
难不成他们还能为了死而复生去动恶蛟,也和恶蛟下个灵魂封印不成?
死而复生毕竟太过水月镜花,谁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什么秘术让小战神死而复生的还是如小战神所说,是天道怜悯她才重回人间。
小战神舍身救世才能得天道怜悯,他们有这个资格吗?
所以与其求水月镜花的死而复生,还不如求肉眼可见的利益——战神图谱。
而且小战神现在复生了,她才是战神图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若是伸手要战神图谱的话,光明正大。
于是众人对战神图谱的渴求也就更加急切,最起码要在小战神没反应过来之前,在她没要战神图谱之前将战神图谱拿下,最好复刻下来。
于是牧允之面临的困境也就更加严峻,而众人的焦点也随之从死而复生的年朝夕身上,顺势转到了手握战神图谱的牧允之身上。
小战神毕竟死了两百年,她手上早已没了曾经的势力,除了部分觊觎所谓复生秘术的人,小战神的复生并不能影响到修真界的格局。
最多也不过是民间多了个威望滔天的“神女”,修真界多了个人人都要敬重三分的吉祥物。
但她真正给修真界带来的震动,看似铺天盖地,实力上动摇不了任何人的利益。
但战神图谱能。
孰轻孰重,脑子清醒一点的人都知道该做什么。
是觊觎声望如日中天的小战神那所谓的复活秘术被修真界唾弃,还是去夺战神图谱?
不过这件事,就不必告诉自己外甥女了。
坑了牧允之一把顺便让自己外甥女脱身的舅舅微微一笑,笑眯眯道:“总之,尘埃落定,兮兮不必为这些烦心了。”
年朝夕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魇儿。
舅舅神色如常,但魇儿的养气功夫明显还没这么足,年朝夕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这明显是有鬼!
年朝夕一脸的狐疑,疑心他们是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她有心想追问,但话还没问出口,舅舅顺势就转移了话题。
他道:“对了兮兮,你没醒的时候我想了一件事,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年朝夕:“什么?”
舅舅正想说,敲门声响起。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门外响起孩童稚嫩的声音:“请问小战神大人醒了吗?主持想请您过去一趟。”
年朝夕沉吟片刻:“醒了,稍等。”
舅舅的脸色不着痕迹的淡了下来。
但年朝夕转头看他时,他又神色如常。
年朝夕问:“舅舅,你方才要说什么?”
舅舅微微笑了笑:“不算什么大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早去早回。”
年朝夕点了点头。
她推门走出去,门外四五个月白色僧衣的小和尚给她引路。
年朝夕走远了,舅舅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他暗骂道:“这老和尚,算的倒是准。”
……
年朝夕随着那些小和尚往主持所住的大自在殿走,一路上,小和尚们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看。
两百年前殉城的小战神,如今死而复生。
才七八岁的小和尚们不知道死而复生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他们从小到大故事里听到的小战神活了。
可是看着她,小和尚们心里有有些纠结。
小战神居然是他们小长老邀请来的女施主。
他们觉得那故事里的小战神和这女施主有些不一样。
故事里的小战神深明大义、英雄无畏,是每个孩子心中那普世意义上的英雄。
但小长老邀请来的这位女施主……她闲着没事的时候甚至都和小长老一起来他们念经的地方故意拿糖诱惑他们,等他们被诱惑的连经书都看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便会一口一个的把糖吃掉,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夸糖有多甜多好吃。
年纪小些的和尚甚至都馋哭了。
给他们讲经的长老看不过去要撵他们,这两个人便振振有词,美名其曰锻炼他们的意志力。
狗的一批。
小战神是真英雄,但这女施主是真的狗。
如今有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同一个人。
小和尚们心中纠结的不行。
简而言之,幻灭了。
于是他们和自己心中的英雄一路同行也没敢说话,一路纠结着,就纠结到了大自在殿。
带头的小和尚正想说请小战神进去,小战神突然自己停了下来。
小和尚们不明所以的仰头看她。
小战神突然伸手,手中多了几块糖。
她笑眯眯道:“多谢小师傅们带路,这个给你们吃。”
小师傅们面面相觑。
为首的小和尚板起脸,准备义正言辞的拒绝。
然后他刚张开口,就被面前的女施主塞了一颗糖。
女施主笑眯眯道:“我听净妄说这位小师傅最崇拜我,多谢小师傅喜欢。”
小和尚顿时脸涨得通红。
年朝夕权当没看见,笑眯眯地将手中的糖发了出去,然后一身轻松的走进大自在殿。
她刚进去,正好碰见佛子出来。
她定住脚步,眯着眼睛看着他。
佛子笑着冲她行礼:“小战神。”
年朝夕微微笑了笑:“佛子这是要去哪里?我才刚来佛子就要走了吗?”
佛子笑道:“连灵璧都斩不开,我自然已经不是佛子了。”
年朝夕“哦”了一声,改口道:“那净释法师。”
净释脸上没什么遗憾的表情,那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一般:“没被天道承认,是贫僧心境有瑕,主持令贫僧后山反省,不得外出。”
年朝夕:“那不送了。”
净释笑道:“没关系,总会再见的。”
总会再见?
年朝夕正觉得这句话有古怪,净释又突然说:“对了,主持属意师兄继任佛子。”
净妄继任?
年朝夕脸色一沉,快步走了进去。
她刚进去,就见净妄一脸冷笑的从主持面前起身,甩袖就要离去。
他冷声道:“主持,灵璧也破了,佛门要不要佛子有这么大的意义吗?”
主持声音苍老:“你不懂。”
净妄冷笑:“我是不懂,当年我当佛子当的好好的,你们说我继承了舍利里魔性的一面,佛心不洁,我认了。但如今算怎么回事?我不行换净释,净释不行再换我?你们是找佛子还是找傀儡?”
主持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当年……是我们武断不查,可如今的净释当不了佛子,他在所有人眼中当悲天悯人的佛子几百年,到头来灵璧却连个反应都不给他,净妄,你觉得他曾经的悲天悯人是真的悲天悯人,还是做给别人看的。”
净妄冷淡道:“我也不合适,我睚眦必报,好赌,养出来的徒弟也好赌,我自私自利,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当佛子,那佛门早就没救了。”
“而且,”他顿了顿,“不是谁都想当佛子的。”
主持还想说什么,年朝夕突然上前,冷不丁地问道:“主持,当年你们发现舍利的魔性在净妄身上,佛性在净释身上,可否能确认?”
主持抬头,冷静道:“我知道如今的情况小战神心中有疑,但确实是真,当年的净释连修为都没有,动不了手脚,我和几位佛宗大能亲自为他们验证,绝对无假。”
净妄自己沉默了片刻,也说:“小城主,以我现在的修为,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继承来的魔性,这也是为什么我当年可以控制得住雁危行的魔毒。”
这和年朝夕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她最开始猜测是佛宗当年搞错了,净妄才是继承了佛性的那一个。
那如今的话……
继承了佛性的反而不得天道承认,继承了魔性的甚至都能斩破灵璧一瞬?
年朝夕最开始以为佛子继承的其实是舍利里的魔性,所以才斩不破灵璧。
但如果继承了佛性都斩不破灵璧的话……
年朝夕突然想起方才净释说的话。
总会再见的。
年朝夕突然面色大变:“去找净释,看他现在在哪儿?”
净妄茫然:“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佛子……净释叛宗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