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他们的行程并没有避开旁人,也没有特意掩人耳目,所以等到年朝夕抱着自己的熊猫宝宝在修真界这块辽阔的大地上转悠了半个月之后,消息稍微灵通一点儿的人就都知道死而复生的小战神年朝夕于妖界救回来了一批人,如今正一个个的将他们送回去。
年朝夕并没有特意压制消息,随着幸存者们的一个个回归,曲崖山的黑暗一面从幸存者口中传遍整个修真界。
被抓、囚禁、剥夺生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令人胆寒。
而与此同时,众人也都知道这被困曲崖山的人基本上都和当年战神图谱的争夺有关。
那些那争夺战中或是被人认为死了的、或是生死不知的、或是失踪了的,说不定都是被带到了曲崖山。
运气好一点的,说不定这次就能被小战神带回来,运气差一点的,也许只能听到个死讯。
一时之间,所有世家宗门都在整理这些年来死于战神图谱之争的弟子名单。
那些真真切切找到尸体的倒罢,那些连尸体都未见到,不明不白的就生日不明了的,说不定就是被带到了曲崖山!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上下似乎都憋着怒气。
哪怕是再大的宗门世家,培养一个弟子何其不易,他们拿灵石法宝喂出来的弟子,就这么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溶洞里被妖族剥夺生机。
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止是痛失弟子的揪心,更有被人算计的不平。
简直奇耻大辱。
而与此同时,随着事件的发酵,另一个事实也被揭露了出来。
他们不止关于战神图谱的争夺被人利用了,甚至连他们争了这么多年的战神图谱都是假的。
根本就没有什么战神图谱,他们这两百年来,争的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这个消息一传来,整个修真界哗然。
这已经不是被不被利用的事情了,这是在把他们所有人当猴子耍。
而他们也就真如对方所想的一样,为了那么一个莫须有的消息,真被当成猴子耍了两百年,陪进去这么多人。
而这个消息则是从年朝夕路过的一个修真世家里传出来的,出自于年朝夕亲口所说。
那修真世家三百年前可称之为整个修真界的第一世家,但正魔之战之后就没落了起来,三百年间再没出过什么出色的弟子,于是在年朝夕死后,有关战神图谱的传闻愈演愈烈,这位家主在谨慎观察之后,决定主动介入,争一争这战神图谱,以破家族困境。
在战神图谱被牧允之所夺的传闻出来之后,无数人攻击那时牧允之的势力,那位家主也决定分一杯羹。
于是他派出了家族之中最出色的几个子弟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准备来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
可惜被他们当做螳螂的那人,反而反杀了黄雀。
那群弟子落败溃逃,不知所踪。
这么多年以来,这位家主一直以为自己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儿子和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定是落在了牧允之手里,恨毒了他。
直到年朝夕带回了他的弟子,并带来了他儿子的死讯。
那老家主枯坐半晌,突然问出了一个之前所有人都没问过的问题。
他问:“那所谓战神图谱的争夺,是真是假?”
年朝夕闻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曲崖山的事情传遍整个修真界,所有人都以为曲崖山只是借着战神图谱之争渔翁得利,还没有人知道,连这战神图谱之争都是假的。
这件事目前还只有年朝夕他们知道,在他们没说出去之前,所有人还都以为潘恩当年是真的在争那个战神图谱。
那么,如今倒也是个机会。
于是年朝夕直接道:“我死后,修真界根本没有战神图谱。”
话音落下,那家主面色突然苍白了下来,整个人像是平白无故老了十岁一样。
他张了张嘴,哑声道:“那如此说来,所谓战神图谱,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当年战神大人逝去之后,其实根本没留下什么战神图谱?我们如今争的,只不过都是以讹传讹?”
年朝夕闻言反而笑了笑,出乎意料地说:“战神图谱,自然是有的。”
家主豁然看了过来。
年朝夕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不过,它在这里。”
当年朝夕打开战神图谱的那一刻,它就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只此一分,独一无二。
所以,当年朝夕死后,战神图谱自然也随着她的灵魂而消失于天地之间,这世上又哪里来的战神图谱?
那家主愣了半晌,突然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看向年朝夕,目光中痛苦夹杂着不甘。
年朝夕坦然回望过去。
若是在接灵礼上,她还顾虑别人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之后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他们知道战神图谱在自己身上之后又会给她招致怎样的危险的话,那么如今的年朝夕便已经不惧怕任何东西了。
他们就是知道战神图谱在自己识海中又如何?
到了现在,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况且……
年朝夕突然轻笑一声,道:“我其实是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争那个战神图谱?”
家主看了过去。
在他面前,少女微微俯身看着他,幽幽道:“父亲本就是散修出身,少时既接触不到什么上乘功法,也没什么大能修士指导,他之一身本事,全是靠自己琢磨出来的,若是论精细高深程度,可能还比不上一些经年世家的常用功法,而父亲之所以能有当年的成就,以散修之身力压群雄,全赖与那功法是他为自己一手打造,适合他自己而已。”
她顿了顿,缓缓道:“适合他自己,未必里见得适合所有人,若父亲的功法真是个放之四海之内无敌的功法的话,早在我年幼之时,我就该学了父亲的功法。”
年朝夕年少之时,为何没有跟随父亲学习?
因为父亲的功法适合他自己,但未必适合年朝夕。
父亲天赋极高,肉体的强悍程度能比得上妖修,所以他的功法也是剑走偏锋,仗着身体的强悍,将极致的刚猛展现的淋漓尽致。
但年朝夕不一样,她生来不足,若是练这样的功法,迟早把自己练废了。
但父亲为她找的那套功法,未必比不上战神图谱。
只是看适合不适合罢了。
适合自己的,中庸的功法也能练出门道,不适合自己的,拿着战神图谱也会泯然众人。
从来没有什么放之四海之内是个所有人的东西。
但是战神图谱的话,年朝夕可以笃定,它绝对不适合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
因为它本就是极致的刚猛,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否则的话,年朝夕复生之后已没有疾病的困扰,为何还只让战神图谱在自己识海里吃灰?
而她的这番话仿佛打击到了那位家主一样。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年朝夕见状又淡淡道:“况且,战神图谱最主要的其实也不是功法,他其实是父亲的一本游记罢了。”
战神图谱之中,功法只占小部分。
更多的,是父亲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想,还有父亲除武力之外的平生所学。
功法其实才是其中最不重要的内容。
因为父亲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功法算不上上乘,但是他的那些经历和年岁积累起来的见识才是无价的。
否则他怎么会把一本根本不适合女儿的功法留给女儿。
他留给女儿的从来不是功法,而是父辈的见识。
这些见识本应由他亲口传授给他,可惜年朝夕少年之时他征战四方,年朝夕成年之后他身死道消,于是父辈对子女的愧疚和本应承担的责任,就凝结成了这么一本书。
年朝夕不知道它是怎么变成他人口中得之就能无敌的功法的。
以至于如今,为了一个战神图谱,葬送了多少性命。
说出了压在心里的这些话,她仿佛也轻松了很多,撸着熊猫幼崽,长舒了口气。
“花花,我们走!”她高兴地说。
没错,她终于给自己的熊猫起名字了,年花花。
当初为了个名字年朝夕和雁危行一起半夜翻诗书,翻到最后她头晕眼花,干脆一拍板,给一个小男孩起名花花。
姓氏跟着她,就姓年。
雁危行当时沉默了良久,最后真诚地说了句,大俗大雅。
然后在年朝夕威胁的视线里,他改口道,雅俗共赏。
走出这个修真世家,年朝夕也不管整个修真界因为她这一番话掀起了多少波澜,继续她自己的路。
而也没有出乎她意料,战神图谱在她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一路之上,总有几个不怕死的人频频偷袭,试图争一争这战神图谱。
不过这样的人,在他们解决了第四波来犯宵小之后就没有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年朝夕已经不再是父亲刚去时那个孤立无援的孤女,也不是复生之后处处谨慎的小战神了。
如今的她,足以不去在乎任何事情。
而年朝夕他们在整个修真界光明正大的转了两个多月,也终于带着仅剩的两个杜衡书院弟子回到了月见城。
值得一提的是,霍城并没有回他的宗门。
年朝夕曾问过他要不要回去,他只道再看看,然而整个修真界里跑了两个月之后,他似乎终于看透了什么,心胸也开阔了许多,再也没有年朝夕初见时那种郁郁。
某一天,他突然对年朝夕说,他想等年朝夕开完那场盛会再回去。
年朝夕问他回哪儿,他说神女山。
他笑道:“那里还有我的学生,我总不能不管他们,良儿三字经都没背全,我也该回去了。”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有心说你若是不回宗门,不好好的拿天材地宝养着,可能连普通人的年岁都活不到。
但她最后也只说了句,那她派人送他回去。
这两个月中,小战神的声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毕竟哪门哪派没有掺和进战神图谱之争的时候,而只要掺和进去,谁又没损失过弟子?
这其中,自然有整个门派的心血弟子。
不管是年朝夕带回了这些弟子,还是带回了他们的死讯,他们都得承她的情。
年朝夕差点儿直接把修真界的好感度给刷满。
于是,等年朝夕回到月见城时,见满城修士百姓出城相迎,就也没有人感到惊讶了。
年朝夕问魇儿:“这是你安排的?”
魇儿比她还懵:“没啊,我都没说要回来了。”
而此时,看到年朝夕的身影,百姓之中不知道谁带的头,突然朝她跪了下去。
年朝夕见状急急跳下来,连忙去扶。
扶完一个还有一个,她被百姓包围。
舅舅在背后看着她,那一刻,仿佛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妹夫。
第112章
秦掷风对兮兮父亲的感官很复杂。
少年之时,因为一场救命之恩,他和那人是几乎可以称兄道弟的好友,虽然他不理解那人以天下人为己任的胸怀从何而来,对方似乎对他在乱世之中寻求避世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君子和而不同,可能这世上也没有谁比他们更欣赏对方了。
直到那人拐走了自己的妹妹,直到自己的妹妹死在了乱世里。
他开始怨,怨对方以所谓的平定天下的理想带走了自己妹妹,怨自己当初为什么真就这么狠心,这么多年连看都没看一眼妹妹。
他甚至开始想许许多多无妄的“如果”。
如果那人当初没有带走自己妹妹。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这么执拗的脾气。
如果妹妹生产之时,他们中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她身边。
想的几近疯狂,于深夜里呕出血来。
于是这种怨又变成了恨。
而随着那人一步步将魔族赶出人族的版图,随着修真界对他的交口称赞,他似乎连恨都没有了资格。
他忍不住想,你那么厉害,保下了那么多人命,为何留不下我妹妹。
他也想,自己一身本事,但连亲生妹妹都留不住,他又练来何用?
这种几乎自寻死路的念头在妹妹下葬后折磨了他几年。
最后,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去看看那人过得如何。
妹妹死后,他捷报频传,似乎一点儿也没被妹妹的死影响,他忍不住就想,妹妹,你喜欢的人,是否真的值得你喜欢。
他一路追着那人的军队走,见遍了战火纷飞,饿殍满地。
自乱世以来,这都是他以往见惯的,所以也不能让他动容。
而让他动容的,则是这些绝望麻木的人,似乎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一线希望。
任魔族掠夺没有丝毫反手之力的村落开始主动修建起了简陋的防御,拿着菜刀斧头,以以命搏命般的决然赤红着眼睛围攻低级魔修。
而那平日里他连看一眼都不会,却对普通人族有着致命威胁的魔修们,居然在这些弱小如蝼蚁一般的人的围攻中节节败退。
那一次,他出手杀了那魔修。
拿着凡人像是见到神佛一般,诚惶诚恐又大喜过望的朝他跪下,口称仙人。
他于是了这些人的跪拜,只问其中一个像模像样的拿了一把剑的少年,他的剑是哪儿来的。
那剑本是凡器,但像是在那人身边待过一般,有一丝让他熟悉的灵力。
他少年就自信道,这是战神大人给他的,战神大人让他们以后要学会拿起武器自己保护自己,所以留下了神器,而如今看看,果然有用,有了这神器,他们能打退魔修了!
秦掷风嗤笑,心想,这只是把凡剑而已,你若真拿了灵剑,怕是在魔修之前,就得被人杀人夺宝了。
毕竟是凡人,手拿凡剑,还能当灵剑。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是一愣。
对啊,刀剑也罢,斧头也罢,他们拿的只是凡器。
可以凡人之力,他们却逼退了魔修。
不管是凡剑还是灵剑,他们真的如那人所说的,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这一瞬,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人当初说的话。
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学会反抗的,而不是温顺如羔羊。
而他这一路所见的,全都是学会反抗的人。
秦掷风沉默良久,匆匆离开,潜入了那人的军营。
他收敛气息,看着那人从日出忙到深夜。
他的书房里没有一丁点儿和妹妹有关的东西,似乎已经把妹妹忘记了。
深夜时分,终于处理完所有事情,他本该休息的,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想什么呢?是明天的战局,还是天下大势?
秦掷风这么想着的时候,却见他突然提起比,于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副妹妹的小像。
寥寥几笔,神韵皆在。
似乎他已经这么画过了千百次。
停下笔,他看了半晌,突然又一把火烧了它。
仿佛也这么做过了千百次。
然后盯着灰烬发呆。
下一刻,隔壁突然响起孩童的哭喊声,那人像是突然被什么惊醒了一般,没去管那些灰烬,脚步匆匆的去了隔壁。
秦掷风知道这应当是自己的小外甥女。
但她这次却没有跟上去,而是悄无声息的选择了离开。
自此之后,许多年,他未曾再出过山。
他对那人,恨意与敬意交杂,唯独不能释然。
也可能只是对自己不能释然。
而直到今天,折磨他自己的心魔终于被破,他释然了他自己的自我折磨,也依旧没能释然那个人。
直到现在。
看着自家外甥女的背影,他忍不住想,这丫头到底还是像父亲。
如果她父亲还在世,一定也是万人敬仰。
就像今天一样。
于是,那久久的不能释然,终于在今天释然了。
所谓生死,所谓传承。
逝者已逝,而留下的,就是火种。
几百年前,那人看到了妹妹的死,死亡之后看到的是火种,只有自己,困顿于死亡之中不得解脱。
而如今,那火种长大了。
这一刻,秦掷风周身突然气息涌动,自突破心魔之后一直没有寸进的修为,再次得以突破。
……
舅舅突然突破,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而且他这次突破非常快。
几乎是在年朝夕反应过来他正在突破的同时,舅舅就已经睁开了眼。
而与此同时。他周身的气息也再次变化了。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总觉得他更加平和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年朝夕他们没有在这里久留,而是飞快的进城准备回府。
路上,年朝夕小声问舅舅怎么突然就突破了。
舅舅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这就是不想多谈的意思。
于是年朝夕也没有再追问,总之,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回城之后,并不是住原本的城主府,而是准备住在魇儿这些年自己开辟的府邸里。
魇儿的住处位于月见城的正中心,想过去,正好路过城主府。
城主府已经荒废多年了。
然而这次路过的时候,几个人的脚步却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紧闭多年的大门不知何时大开着,看痕迹仿佛是硬生生被人撞开的一般,门外围着几个杜衡书院的弟子,正面面相觑。
魇儿见状就皱了皱眉头,问那几个弟子:“怎么回事儿?”
在月见城,魇姑姑的名声让每一个杜衡书院的弟子都发怵。
几个弟子猝不及防的看到魇姑姑,具都打了个寒战,随即不敢怠慢,连忙道:“弟子等也不知,只是路过此地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闯了进去,我等来不及阻止,又想起魇姑姑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入这间宅子,故而……”
踌躇着不敢进也不敢退,正商量着派谁找师长报信谁在这里看着呢,正好就碰见魇姑姑他们路过。
几个弟子怕因为阻止不利受到责怪,头都不敢抬。
而且嘴里发苦。
如果是平时的话,这条街上最是热闹,城里修士也多,那疯女人光天化日的想闯进去,巡逻的守兵都能拦住她。
可是今天满城出迎小城主,守兵们和杜衡书院的大部分弟子怕出乱子,都出去维持秩序了,只留他们几个守在城中,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这么想着,他们又忍不住抬头看。
都说魇姑姑带回了小战神,如果魇姑姑在的话,那小战神是不是也……
偷偷抬起的目光就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长着一张芙蓉面。
霎时间,那弟子杀了。
那人便在此时开口。
她说话也是动听的。
她道:“如此,你们便下去吧。”
这个弟子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弟子稳重一点,结结巴巴道:“是我等的错误,怎、怎敢……”一时间居然没意识到她并不是魇姑姑,他们为什么要听她的命令,还向她道歉。
而魇儿并不觉得自己的弟子听自己家姑娘的话有什么不对。
她只是觉得这两个弟子表现的略微丢人,心里有点儿嫌弃。
于是她冷声道:“行了!下去!”
两个弟子激灵灵回过神来,一看魇姑姑脸色,连忙跑下去。
魇儿也才转过头,皱眉看向敞开了大门。
年朝夕想了想,说:“进去看看吧。”
于是几个人回了月见城,却先踏入了城主府的大门。
城主府里已经破败了个干干净净,年朝夕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几个弟子口中的“疯女人”。
那是在年朝夕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她的院门大敞开,一个披头散发脏乱到看不出形容的女子坐在院中一颗树下,手中扯着一截布料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
年朝夕很眼熟这块布料,那应当是从她的床幔上扯下来的。
她并不眼熟眼前这个人,却依旧认出了她。
邬妍。
如果不是那截断臂,年朝夕险些认不出她。
一时间,所有人都哑然了片刻。
随即魇儿脸色铁青,冷声道:“她还敢到这里来!”
而像是听到了声音一般,那人突然抬起了头。
一张脏乱到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来。
她大声道:“你们也来了啊?你们都是来参加我和允之哥的婚礼的吗?你们看看,我身上这身衣服好不好看啊?”
说着,拿着那截床幔在身上比比划划。
魇儿懵了片刻,随即皱眉道:“她发的什么疯?”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走了过去。
魇儿想拉住她,年朝夕摇了摇头。
她走到邬妍面前,半蹲下来,问道:“你要成亲了吗?”
邬妍用力点头,脸上是纯然的笑意:“和允之哥!”
年朝夕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的成亲仪仗和嫁妆呢?”
邬妍脸上流露出片刻的迷茫。
但她很快道:“我是战神之女呢,很快就会有仪仗和嫁妆的!”
年朝夕也点了点头,随即站起了身。
她平静道:“她疯了。”
是真的疯了。
正如牧允之在幻境之后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以至于心魔丛生一般,邬妍主动拒绝了她的现实,将自己沉入幻境之中。
在哪个幻境里,她是年朝夕死后的战神之女,嫁给了天之骄子的牧允之,一生美满幸福。
虚假的幸福,总比痛苦的现实更容易让人接受。
于是她疯了。
魇儿看了她片刻,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厌恶:“那我把她……”
“把他送到牧允之哪儿。”年朝夕突然打断她。
她平静道:“他种下的因,如今既然结出了果,那也应该由他承担。”
书里,这对男女主纠缠一生。
书外,这样的命运也追随着他们。
第113章
年朝夕回到月见城的第二天,去了困龙渊。
这也有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进困龙渊了。
陪同的只有雁危行一个,其他人她都没让来。
她来过这里很多次,次次都是为了封印那只恶蛟,唯独这次,她是来给那只恶蛟收尸。
想想还挺爽。
下了困龙渊,年朝夕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果然不一样了。
往常的时候,因为这里困着恶蛟,恶蛟的气息对其他生物而言是一种威慑力,所以以困龙渊为中心方圆几里,几乎没有除了人类之外的生物活动。
这还只是它被封印之后的威慑力。
而且别说动物,因为恶蛟的吐息都沾染了魔气,困龙渊可以说是整个人族修真界里唯一魔气四溢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
但父亲曾和他说过,在他把恶蛟封印在这里之前,这里其实是一片花谷,盛产四季鲜花,一年到头花都没有开败过。
父亲把恶蛟压进这里那一夜,花谷变深渊,幸存的花朵一夜枯死。
但是如今,她刚踏入困龙渊,就看到一旁荒石的缝隙里,抽出了一缕细细嫩嫩的绿芽。
年朝夕能认出来这应当是某种花朵的幼苗。
她没想到隔了几百年这里还能再开出花来,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
这一下,藏在荒石之后的一只灰色野兔受惊,从石头后蹦了出来,蹬着腿跑远了。
年朝夕愣了愣,看着野兔的方向。
然后她突然直起身,用力呼吸了一下。
她这才发现,她记忆里那混浊的空气如今都是清新的。
挺好的。
有生之年,她都没想过这困龙渊还能恢复成如今这平静的样子。
她甚至忍不住想,再过个几百年,说不定她也能有幸看一看父亲口中繁花四季的花谷是个什么模样。
而雁危行跟在她身后,见她看着野兔的方向发呆,忍不住若有所思。
他那天专门挑的浑身雪白的兔子都没博她青眼,一只灰不拉几的兔子又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是兮兮想吃兔子肉了?
这时年朝夕突然叫他:“雁道君。”
雁危行回过神来。
年朝夕冲他歪了歪头:“走啦。”
雁危行一瞬间什么都不想了。
两个人继续往深处走。
困龙渊外围浊气已清,但是越往里走,浊气就越重,直到走到关押恶蛟的深渊旁时,那浊气重到又让年朝夕感受到了往常面对恶蛟时那种熟悉的感觉。
这浊气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死气。
年朝夕往下看,就看到恶蛟庞大的身躯无声无息的躺在崖底,那浓烈的浊气和死气,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算上年朝夕回来的时间,这只恶蛟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魔气仍旧是没有散干净。
年朝夕仔细去看那恶蛟。
死了两个多月,它肉身不腐,鳞片完好,就像它还活着时一样。
但它若是真的活着,可不会有这么安静。
年朝夕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自己对恶蛟的每一次封印。
踏入困龙渊时,最先听到的就是恶蛟那沉重的呼吸声。
人多多少少都会都巨物抱有一种生理性恐惧,每每听到那呼吸声时,年朝夕就能想到这呼吸如雷的生物是多么的巨大,而它的巨大甚至都不止是一种体型上的恐吓,这东西有着和它体型相媲美的恐怖战斗力。
她第一次封印那恶蛟时还不到百岁,父亲新丧,但她甚至没机会为父亲的离去悲伤多久,因为恶蛟趁着父亲的死要冲破封印了。
血脉封印的唯一继承者是她。
于是理所当然的,她必须抗起重新封印的责任。
没人想过她能不能胜任,因为她必须胜任。
也没人问过她害不害怕,因为害不害怕都由不得她。
年朝夕那时候很清醒的意识到,她若是能封印成功,那也是她身为战神之女应该做的,但她若是封印不成功,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所以进困龙渊的前一夜她就想好了,成功的话一切都好,不成功的话,她多半就要死在困龙渊了。
要么成,要么死。
那么她害怕吗?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其实,第一次要去封印恶蛟时,她是害怕的。
她害怕到晚上睡不着觉。
然后她起身,去找了牧允之,想和自己的未婚夫诉说一下自己心中的恐惧。
那时在她心里,这个挂着她未婚夫名头的人是父亲死后她唯一可以彼此依靠的人。
她怕,但并没有想过临阵脱逃,她只是想找人说说而已。
她到牧允之的书房时,邬妍正好从书房里出来。
眼睛红红的。
她冲她行了一礼,一言不发的走了。
年朝夕愣了片刻才推门进去,就见牧允之捏着自己眉心,很疲惫的样子。
见她来,他道:“阿妍想伯父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哭,都没有停下来过,我都哄不好,兮兮,等你从困龙渊出来后,和她说说话吧,你们毕竟是姐妹。”
年朝夕当时看了他片刻,平静问道:“那我就不难过吗?”
“我父亲走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都没人哄我,我为什么哄她?”
然后他们又大吵了一架,年朝夕自然也没说自己有多害怕。
和一个本就觉得她不该害怕的人诉说自己的恐惧,除了徒增笑柄,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年朝夕对自己第一次封印恶蛟的记忆格外清晰。
踏入困龙渊时那雷鸣般的呼吸声、恶蛟试图挣脱束缚时的地动山摇、和那庞大身躯相比的自己的渺小,还有压迫着心脏的、来自死亡的恐惧。
她至今不敢忘。
“兮兮,你第一次封印恶蛟时多大年纪?”雁危行突然问。
年朝夕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然后说:“六十几岁吧,怎么了?”
雁危行看了她片刻,突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这么动手动脚,若是往常,年朝夕肯定生气。
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于是她问:“怎么了?”
雁危行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她的耳边:“抱歉,我当时不在你身边。”
年朝夕正想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就突然听见他说:“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年朝夕整个人愣住。
她有心想说自己怎么可能害怕,她可是小战神啊!
但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甚至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委屈。
那迟来了许多年的,终于能有人倾诉的委屈。
我为什么不能害怕呢?
你们凭什么都要求我不害怕呢?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低声道:“我第一次封印恶蛟时,那恶蛟嘲笑我弱小,还差点儿伤了我。”
她口中的“差点儿伤了我”,是恶蛟险些冲破封印,而她险些身死。
雁危行抱着她的手一紧,声音沉稳有力,一直传入她心里。
他说:“所以,它现在死了,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你。”
年朝夕想了想,又说:“我其实是害怕的,但后来就不怕了。”
雁危行低低道:“兮兮真棒!”
年朝夕听得有点儿心满意足。
没人觉得她应该害怕恶蛟,自然也没人会因为她不怕恶蛟了而夸赞她。
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
如今有人夸她了。
年朝夕在雁危行怀里趴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她觉得已经够了,时隔多年能有人问她害怕不害怕,已经差不多了。
然而她起身时,雁危行却突然说:“以后,你要是害怕什么,要和我说。”
年朝夕:“嗯?”
他伸手摸了摸年朝夕的头发,缓缓道:“我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待在你身边,有时候脑子笨,也看不出你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你要记得和我说,说你害怕什么东西,喜欢什么东西。”
年朝夕张了张嘴,忍不住问:“说了又怎么样?”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是害怕就可以避免的,也不是喜欢就可以得到的,就像当年,哪怕她再害怕,她还是要去封印恶蛟。
然而雁危行却说:“虽然没什么用,但我最起码可以陪在你身边。”
年朝夕没有说话。
但是她想,不,这已经很有用了。
她当年甚至都不求一个陪在她身边的人,她只是想找个人说一下自己的害怕而已。
魇儿不行,她会心疼她不假,但是说给她听,她怕是比自己还害怕,然后惶惶终日。
那时的她是魇儿的支柱,她不能害怕。
而牧允之则是觉得他根本不应该害怕。
这一刻,年朝夕突然后悔为什么当年父亲为自己定下和雁危行的婚事时,她没有去问一问对方的名字,然后找过去看看。
她只要去看看,就一定会喜欢他的。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起身,转移话题道:“好了,处理恶蛟,处理完之后我还要回去看花花呢。”
雁危行从善如流:“你想怎么处理?”
年朝夕早就有了决策。
她说:“烧了,尸骨不留,最好连鳞片爪牙都不要剩下,烧出来的灰烬撒入大江大河!”
这是最干净的处理办法。
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恨恶蛟,所以将它挫骨扬灰。
而是一具强悍的极致的恶蛟尸体放在这里,年朝夕想不到有心人会拿它做什么。
恶蛟浑身都是宝,每一个部位都能拿来大做文章。
年朝夕不想再闹出如战神图谱一样的事情,大家再像争战神图谱一样争一具尸体。
她也不想守了恶蛟这么多年之后再去守它的尸体。
她也怕有人效仿净释,往恶蛟尸体里派什么乱七八糟的灵魂。
修真界的乱子够多了。
所以,烧了干净,一了百了。
当天,困龙渊火光冲天。
来自魔界的魔焰在困龙渊里燃烧起来,三天三夜,恶蛟终于尸骨无存。
第114章
半个月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反正年朝夕只觉得自己撸着花花还没撸出手感,半个月都快过去了。
其间,年朝夕试图在月见城后的几座山上大规模养殖竹子喂花花。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竹子品种不同的原因,花花吃她从无音宗带来的竹子吃得香,月见城本土的竹子它是一口不碰。
年朝夕试图把从无音宗带来的竹子种在月见城,然后发现那竹子种不活。
于是花花的口粮就有了大危机。
年朝夕飞快的用玉简联系了无音宗,然后在半个时辰内和无音宗定下了长期竹子竹笋供应关系。
于是无音宗靠着竹子又有了新进项。
无音宗那边收到年朝夕的紧急传信时,一度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毕竟在年朝夕关起门来休养生息的这段时间,修真界可并不平静。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曲崖山和它所带来的后续事件发酵成功,特别是在有关战神图谱的真相被年朝夕亲口说出来之后,整个修真界先是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然后几个因为战神图谱之事曾敌对过的宗门和世家回过味来,终于意识到他们是被人耍了。
有人想要修真界乱,那仅凭几个小宗门或者一二散修是乱不起来的,于是他们几个大宗门就成了活靶子,被挑动着彼此争斗,基本上除了有清规戒律约束着的佛宗,几个大宗门都或多或少被卷进去过。
于是他们也就成了损失最重的那批。
这半个月下来,几个明里暗里都有斗争的宗门突然就联起手来,誓要把搅混水的人都给抓出来。
年朝夕说过半个月后持拜贴来月见城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不假,他们也或多或少猜到了过这件事多半与至今仍被囚禁在月见城的宗恕有关。
不然的话,几个和小城主有过过节的人,如今连小城主那个前未婚夫小城主都一副懒得和他计较任他自生自灭的态度,为何宗恕就被囚禁至今?
宗恕如今是一地霸主的医修,那位霸主据说就靠着宗恕活命了,但他几次三番来要人,又几次三番威胁施压,小城主那边始终不肯放人。
她甚至放出话来,直说就算她如今肯放人,半个月后,整个修真界怕是都不肯。
在这个关头这样说,聪明一点的人都能猜到宗恕和战神图谱之争的关系。
但是,怕不只有宗恕。
几个宗门和年朝夕想得一样,他们觉得想要修真界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战神图谱乱成那样,一个宗恕怕还没有这么大本事。
这修真界,应当还有人和宗恕一样和曲崖山做过类似的交易。
年朝夕想把他们抓出来,几个吃了大亏的宗门更想抓出来。
而且他们想比年朝夕更早抓出来。
否则的话,亏他们吃了,人还是小城主抓住的,那真是里子面子都丢了。
于是便有了几大互相对立的宗门联起手来的奇观。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修真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大家能少出门就少出门。
年朝夕这个关头突然联系无音宗,无音宗险些以为局势又有什么变化。
然后无音宗掌门就听到那个一手搅动整个修真界局势的人声音沉重地说:“月见城的竹子花花不吃,还要劳烦你们来月见城的时候带一批竹子来,我以后可以定期购买。”
掌门:“……”
听前半句他无力吐槽,听后半句他喜出望外。
于是什么天下局势的全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定期购买”四个字。
“好的好的!没问题!”他一叠声的应了下来。
不就是带竹子吗,只要给灵石,他把自己大弟子卖过去都没问题。
无音宗得到新进项,十分满意,年朝夕搞定了花花的口粮,也十分满意。
满意的关掉了玉简,然后她就看到自家雁道君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花花,下一刻,他突然伸出手,拎着花花的后颈掂了掂。
花花手里的竹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它愣了片刻,随即嘤嘤叫着挣扎。
而雁危行在估量了片刻后,沉吟道:“半个月,重了这么多,兮兮,你都喂它吃了什么?”
年朝夕看着越发圆润的花花,心虚片刻,随即大声道:“什么叫我喂它吃了什么!花花这是在长个,它体重增长也很正常好吧!”
雁危行又看了手里的胖墩两眼,不置可否,似乎被她说服了。
他把花花放回去,随即若无其事地问:“天黑了,太晚了,今晚我能睡你院子里的空房间吗?”
年朝夕撸熊的手当即就是一顿。
然后她眯起眼睛,“雁道君,你的院子和我的院子一墙之隔,你出门右拐走跑步就能到,这个理由不成立。”
雁危行从善如流的改口:“好吧,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
年朝夕闻言失笑。
“不行。”她声音难得柔软了下来,“明天就是邀请各大宗门的日子了,明天一大早舅舅肯定过来叫我,你要是被抓到,你就完了。”
雁危行闻言也不遗憾,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寸进尺。
他声音低沉道:“那再来一次?”
年朝夕假装没听见,但是当雁危行靠过来的时候,她却也没有推开他。
……
雁危行走后天色便暗了下来。
明天邀请各大宗门,今天年朝夕本想好好休息的,她入睡之前,燕骑军却突然给她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沈退的部分势力于昨夜叛变了,忠于沈退的下属护着沈退出逃,如今正向月见城发出求救。”
年朝夕一下子坐了起来:“叛变?”
燕骑军言简意赅道:“他压不住人了。”
年朝夕先是一愣,随即了然。
是了,沈退几番波折,身体早就已经垮了,而那个野心家的手下,应当也不缺乏如他一样的野心家。
沈退若能压得住他们还好,沈退一旦压不住他们,受到反噬的就会是他自己。
年朝夕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问:“他向月见城求助,是沈退自己做主求助的吗?”
燕骑军摇了摇头:“是沈退的一个下属,以属下探查,沈退本人应当并不知情,是他的下属自作主张。”
年朝夕轻笑了一声。
“不用管他。”她不紧不慢道:“另外这几天稍微留心一些,如果他叛变的下属来月见城探查,一律挡回去。”
“是!”燕骑军应声。
这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插曲一般,燕骑军走后,年朝夕如往常一般洗漱、躺下。
闭上眼睛之前,她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少年时的沈退,最渴望的便是出人头地,于是他不顾一切的走到了年朝夕面前。
他走到年朝夕面前时,一无所有。
而如今,他也像当初一样,最终落了个一无所有。
……
雁危行刚离开年朝夕的院子,脚步便停顿了一下。
随即他若无其事的打开门锁,走进了自己的院子。
站在院子里,他这才开口道:“牧城主还不出来吗?”
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突然从寂静之中走了出来。
那身影消瘦极了,月光之下,雁危行还看到了一双几乎被血色覆盖的眼睛。
雁危行缓缓皱起了眉头,声音平静道:“牧城主不去找个干净的地方闭关以对抗心魔,却来我未婚妻的住处之外窥探,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牧允之闻言,轻笑一声。
他缓缓道:“我倒也想找个干净安全的地方,所以这才来了月见城。”
他不是没想过自救。
幻境中的记忆和真实的记忆混杂,他一度分不清何为真实。
时而,他觉得自己是幻境中的那个牧允之,兮兮早早地就死了,月见城破了,他时隔多年,功成名就。
每每这个时候,兮兮被万魔分食的场景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种时候他往往被恨意纠缠,恨那杀了兮兮的恶蛟,恨当初一无所知的自己。
幻境中那个牧允之的思维偶尔支配着他,将他与自己缓缓割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对兮兮有多在意,但与此同时,幻境中那个自己后来明明知道了兮兮的死因,却缄默任众人猜测的做法却又质问着他,你真的有这么在意吗?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甚至会设想,如果现实中兮兮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会怎么做?
他想起幻境中那个牧允之的沉默漠视,于是,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这就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
久而久之,幻境中的那个牧允之,成了他的心魔。
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想找个地方闭关以对抗心魔。
这个地方需要绝对安全,也绝对值得信任。
于是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之时,他便来到了月见城。
于他而言,真正值得信任的地方,只有这里。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恰好,面前的人似乎也觉得他可笑。
那人似乎是动了怒意,微微抬起手来。
牧允之看着他,却突然道:“我少年之时,应当见过你一次。”
雁危行的手顿住,于是牧允之的记忆越发清晰。
那是在伯父为兮兮订婚之后不久,他要去他为兮兮订婚的那人那里一趟,让兮兮陪同。
兮兮仍旧在生气,不肯陪同。
牧允之不知道怎么想得,突然主动要求陪同。
但那一次,他并没有看到和兮兮订婚的那人,据说他是在闭关。
只在离开的时候,他和伯父的飞剑已经离开很远,牧允之回头看,突然看到一个少年匆匆跑进大院。
他左右张望,从满脸期希到满脸失望。
牧允之莫名觉得,那应当就是和兮兮订婚的人,兮兮的未婚夫。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作何感受。
正如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这人光明正大的现在兮兮身旁,却什么也说不了一般。
他惨笑道:“可是后来,陪她最多的明明是我,明明是我啊……”
雁危行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一把提起他的脖颈,身影一掠,如鹰一般离开了月见城。
月见城外,雁危行狠狠将牧允之掷在了地上,眼神之中的杀意真实到让人心寒。
但是很快他便收敛了下来,轻笑道:“兮兮不想让我动手染血,我得听她的。”
他半蹲下来,笑容寒凉:“来日我和兮兮合籍大典,希望你也能如今日一般清醒,不被心魔所控。”
“毕竟你也得亲眼看一眼兮兮是如何与我一起在天道面前合籍起誓,如何将我们的后半生托付于彼此,你才能死心啊,对不对?”
这一刻,牧允之眼前突然被血色迷蒙。
第115章
第二日,月见城。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今天便是死而复生的小城主第一次正式宴请众人的时间,整个修真界的目光也在今天全都汇集到了这里。
就仿佛是这暗流涌动了三个月的修真界终于找到了那搅动一切暗流的泉眼一半,有拜贴的没拜贴的,想凑热闹的不想凑热闹的,全在今天一齐涌进月见城。
而有意思的是,在今天之前,月见城这个本应是最风起云涌的地方却安静的和整个修真界格格不入。
早在半个月前,小城主一行人刚回月见城时,便已经有拿了拜贴的人出现在月见城外,但他们来到这里,却又不进城,只在城外或者附近离得近的附属城池安营扎寨,就这么耐心等待着,像是在观望一般。
而随着时间的推进,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小城主并没有说不许提前来,甚至年朝夕在发觉城外有人驻扎时还派人请他们入城,但他们无一例外的拒绝了。
久而久之,年朝夕也不管了。
他们仿佛在维持着某种平衡一般,每个人都不愿意比别人晚到,但真到了月见城,每个人却都谨慎的不愿意第一个进城。
仿佛谁第一个进城了,谁就打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一般。
于是就出面了这滑稽的一幕,月见城周围越来越热闹,月见城却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年朝夕也不管他们这么盯着彼此到底是自己心里有鬼还是觉得对方心里有鬼,她只是在第二天太阳一升起时就下令开城门。
开城门的人心里颇为忐忑。
毕竟他有不怎么出城,自然不知道城外都热闹成了什么样,他只知道其他大城或宗门举行什么大型法会之类的活动时,往往都是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都有人到,稍微来的晚一些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而如今,直到最后一天了,他们月见城还是一个外来人都没有。
他一度怀疑是那些人说好的不给他们小城主面子。
这么想着,他又是忐忑又是愤恨,怀着一中的复杂的心情按照小城主的命令准时开了城门。
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那人昨晚担忧的半宿没睡着,开城门的时候,下意识地低头揉了揉眼。
然而再抬起头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前些日子还门可罗雀的城门外如今停了一辆又一辆华美车架,拉车的异兽彼此喷着鼻息,半空中漂浮着数个大型飞行法器,能看得出里面都是人。
简朴些的只踩着飞剑,略显焦急地张望着,华丽些的数名弟子举着家族徽章开道,异兽围绕周围,一座又一座制式一模一样的飞行法器看不到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月见城门外居然挤的都快站不住脚了。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无数视线瞬间朝他投射过来,密密麻麻的,一时间让他脊背僵硬。
他险些以为自己开错了门,这不是什么城门,而是打开了某扇通往异时空的大门。
否则,他为什么会看到两个几乎是世仇的世间、见面必掐的世家记得这么近,却还能相安无事?
不,不止。
这些人里,有仇有怨的不少,血海深仇的也不是没有,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却仿佛被什么牵制了一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
而且明明这么多人,他们却连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
他们看着开门人,开门人看着他们,一时间没人说话。
半晌,终于有人问道:“请问这位道君,我们能进去了吗?”
开门人如梦初醒!
他想起了小城主曾交代给他的话,一边骂自己没见过世面给小城主丢人,一边拿出一副镇定有礼的样子来,微笑道:“自然,小城主请各位去杜衡书院一聚,还请各位跟我来。”
门外诸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顿时下飞剑的下飞剑,收法器的收法器,默不作声地步行跟了上去。
没人催促,也没人不满,配合的让开门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带人去了杜衡书院。
而此刻的杜衡书院内,舅舅是真的准备了一场宴席。
只不过这宴席之上,舅舅和魇儿他们都在,年朝夕和雁危行却并没有出席。
就像年朝夕自己所说的,人家毕竟远道而来还等了这么久,吃是肯定要请人家吃一顿的,不然岂不是显得他们月见城小气?而既然要吃好的话,她宴席其间还是别出现了,不然她怕他们看着她吃不下去。
一切等吃完之后再说。
一场宴席之上,众人严阵以待却发现他们只是单纯的吃饭,年朝夕连出现都没出现,一时间他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而年朝夕则全然不知道宴席之上的风起云涌,她趁着开门之前偷偷把无音宗的人带了进来,如今正在愉快的给自己家儿子买口粮。
无音宗做生意实诚得很,给年朝夕带来的竹子比她要的还多了不少。
花花断粮危机解决,年朝夕松了口气。
交易完成,彼此都很愉快,无音宗掌门便借着这个愉快的氛围大胆问道:“小城主,您此时不出现,是有什么深意吗?”
年朝夕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知道这人脑回路是怎么转的,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说:“我能怎么想啊,远来是客啊,我总不能饭都不给人吃一顿就谈正事吧?吃饱喝足谈正事,这不是传统吗?至于我……啊,你觉得我这时候就端坐在宴席上,他们还能好好吃饭吗?”
说着她点了点头,肯定道:“我是为他们着想,他们都在城外猫了这么久了,我总得把人招待好吧。”
“像我这么体贴的人不多了。”她摇头叹息。
“兮兮说的对。”她话音刚落,那一直跟在他身旁的男子就捧哏似的接了话。
无音宗掌门:“……”
他听得一言难尽。
不,我觉得你现在就出现的话他们吃不好不假,但你要是面都不露的话他们保准更吃不好。
等等!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能来这里的那个是真心想吃这么一顿饭的啊!
哦,他是想吃饭饭的。
无音宗掌门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最终,他只能假笑道:“小城主说得多,小城主确实体贴。”
于是年朝夕满意了,让人带着无音宗掌门悄悄回宴会。
她和雁危行等了一会儿,估计这宴会吃的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准备露个面。
这么一想她还真是体贴,给了他们能好好吃一顿的时间。
毕竟等她出现,他们可能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呢。
……
月见城的这场宴会准备的相当上心,玉盘珍馐、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但是宴会之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吃的食不下咽。
宴席主位上的舅舅满面笑容,仿佛丝毫没有看到底下的暗潮汹涌。
于是一顿宴席吃的寥寥草草,匆匆忙忙。
美食没人品尝,歌舞也没人欣赏。
好不容易等一首舞曲跳尽,也不管在场之人有没有吃完,立刻就有人问道:“敢问秦道君,小战神在何处?我等千里迢迢赶来月见城,为何不见小战神啊?”
秦掷风在主位上晃悠着手里的茶盏,不紧不慢道:“这位道君不必心机,我那外甥女就是怕诸位看到她之后吃的玩的不尽兴,这才没有出面,否则让诸位远道而来却不能尽兴而归,那岂不是我等的罪过了?”
那人差点儿想吐槽谁今日来月见城是真心为了吃顿饭的。
然而刚这么想着,他便看到无音宗的座位上,宗主加弟子几个人吃的开开心心,这个说这道菜好吃,那个说那道菜也不错,全神贯注的模样,真像是正儿八经来吃饭的。
他满脸黑线,到了嘴边的吐槽又给咽了下去。
……居然还真有人是专门来吃饭的。
他一时无言,有人见他不说话了,急急的便追问道:“小城主亲口所说要给我等一个交代,难不成这就是小城主的交代不成!”
这句话说的颇为让人反感,一时间所有人都皱了皱眉头。
舅舅放下了茶盏,脸色淡了下来。
他正准备说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入。
那声音带着笑意,不紧不慢道:“可真是好大一顶帽子,听这位道君的说辞,我险些以为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了,还需要给你一个交代。”
年朝夕在众人的视线中走了进来。
说话那人没想到能真的正好被年朝夕听到,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
他眸光躲闪,反驳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一时心急罢了。”
年朝夕点了点头,了然道:“我明白,毕竟今天,心急的怕是不在少数。”
这句话说得颇为意味深长。
说话的那人眸光一凝,忍不住追问道:“小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年朝夕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往前走,穿过整个宴席,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主位。
她含笑对舅舅道:“辛苦舅舅了。”
舅舅失笑,给她让出了主位。
年朝夕也没坐下,直接转身面相了众人。
她环视一圈,缓缓道:“在下厚颜邀请诸位前来,事情有三。”
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其一,”她蜷起一根手指,淡淡道:“好叫诸位知道,曲崖山一事,所得的生机是为了供养恶蛟,而如今,那恶蛟已然伏诛。”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弟子被抓、被剥夺生机,但没谁知道这背后还有恶蛟的事情。
倒是有被俘的人说过看到小城主和一个黑雾般的怪物大战,但没人想到那是恶蛟。
如今她说什么?恶蛟伏诛?
那可是战神都只能封印的恶蛟!
众人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问。
年朝夕似乎早就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只摇了摇头,道:“诸位的疑惑我稍后便会解答,现在,我先把三件事说完。”
“其二,”她淡淡道:“战神图谱之争一事,本就是曲崖山掠夺我人物修士的阴谋,而这阴谋之中,有人族叛徒助纣为虐,这其中就有医仙宗恕。”
对于这件事,众人的反应就平淡了许多。
毕竟这是他们早就猜到的事情,而且前前后后猜了两个多月。
众人像是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一般,仍旧沉浸在恶蛟伏诛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然而下一刻,年朝夕的“其三”猝不及防地炸了所有人一个人仰马翻。
“其三,”年朝夕缓缓笑道:“三日之前,月见城从妖皇那里得来了一份名单,这名单之上,是修真界中如宗恕一般帮曲崖山助纣为虐以谋取私利之人,我看了一眼,人数当真是不少呢。”
话音落下,整个宴会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有人哗然而起,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第116章
年朝夕冷眼看着众人反应。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表现的很气愤,有人气愤是假,有人气愤是真。
一小部分人也表现的很安静,有人鬼祟不安,有人若有所思。
一时之间,众生百态,年朝夕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从曲崖山回来,还在修真界转悠了这么久,为什么偏偏要把这场必然会来的宴会推到半个月后?
一部分是因为月见城要做准备,一部分是因为年朝夕在等。
等着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急需立威的妖皇能从曲崖山那些人嘴里审出什么。
而这结果,既让她觉得大吃一惊,也让她觉得不出所料。
那份名单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可从未想过修真界里能有这么多道貌岸然之徒,表面上一派清风朗月,背地里做尽了肮脏鬼祟之事。
区区几场利益动人心的交易、一个空穴来风的战神图谱,因为彼此不可言说的私心,一手搅弄了修真界百年的斗争,搭上这么多日后大有可为的弟子。
年朝夕替那些如今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人觉得不值。
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曲崖山是利用战神图谱之争掳的人,被掳之人多多少少都对战神图谱起过贪念,若不是这贪念他们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所以他们多半也是自作自受。
但年朝夕比谁都明白不是在这个理。
她做过上位者,自然比谁都明白一个上位者的命令有多不可违抗,而对那些自小在宗门长大的弟子来说,宗门的利益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弟子们的地位和修为注定他们不会对战神图谱抱有什么幻想,真正对它有贪念的,是上位者们。
但上位者们的决定恰恰主宰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要争的是个什么,或许十分清楚大佬们的斗争与他们无关,但他们仍旧被卷进了这场斗争之中。
而牺牲最多的,恰恰就是他们。
所以年朝夕才会这么愤怒。
他们若真是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是别人冲锋陷阵的棋子。
就像无音宗的那两个弟子,两人不过是结伴外出访客,正好碰上了两派争夺,稀里糊涂的就被抓到了曲崖山。
这样的人太多了,
而那些躲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岂能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带走了多少条人命?
年朝夕嘴角泛出一丝冷笑来。
宴会之上喧哗半晌,一人突然起身,冲年朝夕行了一礼。
那人是曾经的父亲手下的兵将,舅舅这次找人借兵,就有他一份。
有人站出来,其他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年朝夕听见他缓缓问道:“小小姐,在下只问一句,那位妖皇可信与否,他丢出这样一份名单,是否有挑拨离间之嫌?”
年朝夕面色微微缓和。
曲崖山的事情就发生在妖族,也不怪他觉得不可信。
年朝夕只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可信,我不是轻信之人,拿到名单之前我已派人去调查,拿到名单之后,名单上的人和我调查的人尽数重合,其余我没有调查到的人也已派人寻求证据。”
那人便点了点头,然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话。
“小小姐既然觉得可信,我便信小小姐,如有需要,今日之内,我可任小小姐驱使。”
年朝夕先是一愣,随即眉目舒展。
这是她所想过的最好的情况。
她怕就怕这些人不信她,让她不得不采取极端行动。
到时候动静可就大了。
要知道,这些人里,有的人是瞒着宗门自己私自和曲崖山交易的,有些人可是满门上了曲崖山的贼船的啊!
年朝夕暗暗松气。
但她这口气是松了,有人却不乐意了。
在那人身后,一个年轻人突然起身,急道:“师尊!不可轻易便下决定啊!”
父亲的老下属眉头一皱,不怒自威,冷冷道:“现在你是能替我做决定了?”
那人浑身一僵,顿时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在暗暗着急。
年朝夕却在此时轻笑着开了口。
她声音不紧不慢,开口确实石破惊天。
“世伯也不必怪您这弟子。”她缓缓道:“毕竟利用活人生机修邪道,进度一日千里,面子上是挺好看的,但再好看也经不住查吧?”
她嘴角含笑,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脸色却都变了。
修邪道?
众人震惊地看向他。
那人面色惨白,见势不妙,心知已经没有转圜的可能,当机立断,拔腿就跑,路上甚至胁迫了自己的小师弟。
小师弟还没从自己师兄修邪道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经被挟持,浑身颤抖了一下,僵硬着声音叫:“师兄?”
宴会上都是人,他又怎么可能跑得了,很快就得拦了下来。
但他也不急,胁迫着自己师弟,口中道:“小师弟,你原谅师兄一次,师兄只想活命!”
说完,图穷匕见,他一下子握紧了小师弟的脖颈。
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师尊,他白着脸道:“师尊,我知道您最喜欢小师弟,您只要放我离开,我绝对不会对小师弟做什么!师尊,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已经修为停滞了近百年,您都放弃了我,我要是自己再放弃自己,您要我亲眼看着自己身死道消吗!”
师尊越听脸色越难看,还有一股深深地失望。
他想过无数会和曲崖山做交易的人,唯独没想过自己的弟子。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可笑,他前脚表忠,后脚自己的弟子成了那猪狗不如之人。
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弟子能突破是他心性终于通透了,他甚至为他高兴。
师尊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他突然伸手,下一刻,那挟持着自己师弟的同时将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人突然出现在师尊手上,
小师弟骤然被人松开,呆愣地坐在地上。
师尊握紧了自己大弟子的脖颈,微微颤抖着唇,哑声问道:“孽障,我也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这么做过?”
那人不答。
但师尊已经明白了。
师尊暴怒。
他一手肘打晕了自己弟子,闭了闭眼睛,向年朝夕道谢道:“多谢小小姐提醒,如果不是小小姐开口,我还不知道这孽障……”
年朝夕听得于心不忍。
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于心不忍的时候。
于是她真心地说道:“等下,还要仰仗世伯。”
他还没反应过来年朝夕说得是什么,就见年朝夕突然伸出手,手中那卷名册就这么飞入半空中,那名册在半空中旋转几圈,突然化作点点流光,在半空中拼出一个个名字。
止水宗、空风崖、印法门……
这都是宗门,有他们熟悉的,有他们不熟悉的。
赵世菁、沈知芥、霍远安……
这都是人名,有名满天下的,有籍籍无名的。
那位世伯震惊地抬头看着半空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一个个熟悉的宗门,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豁然转头,看向宴席的另一侧。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脸对应了上来,他这才发现,早在安排坐席的时候,那些名册之上的宗门便已经和他们分隔开来,二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甚至连那些只以个人名义与曲崖山有交易,宗门并不知情的人,也多半在宴席之中以各式各样的借口给调出了他们这半边坐席。
一个宴席,被无形中分成了两部分,泾渭分明。
这位世伯无比明白,这即是在给他们保护,也是在逼迫他们做选择。
怪不得,怪不得。
宴席刚入座,就有不少人觉得今日这场宴席坐席安排的有些古怪,还有人道这是小城主第一次宴请这么多宾客没有经验,所以才把坐席安排的这么混乱,却原来,她一早便已经布下了局。
不,或许还要更早。
世伯忍不住想,年朝夕三个月前就满修真界下名帖,任由整个修真界暗潮汹涌了三个月都不说一句,为的是不是就是今天。
想到这里的时候,世伯突然哈哈大笑。
一时间,他连自己大弟子居然做出这种猪狗不如之事的郁郁之心都没了,看到战神之女如此缜密的布局,他只觉得痛快。
有勇有谋,真像战神。
而到了现在,宴席之上的大多数人也都明白了这宴席安排的深意。
泾渭分明,逼他们做出选择。
有人当场就拿出了法器,有人不动声色的扣紧了剑,还有人在看到那名册上熟悉姓名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控制了自己宗门中上了名册的人。
而宴席的另一半,名册之上的宗门,虽然还没有动作,却气氛诡谲。
年朝夕便在此刻开口了。
她不紧不慢道:“名册上的人,多半就在此地,但另外还有不在此地之人,不过诸位不用担心,早在十日之前,燕骑军便已经全数出动,到了今日,想必那没有接名帖或者接了名帖却没有来的人,多数也已经被控制了。”
燕骑军的名声,所有人都如雷贯耳。
而年朝夕话音落下之后,或许是觉得现在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或许有人觉得既然燕骑军被小城主派出去了,那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一时间,另一侧宴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出手了。
众人都是神经紧绷,见状立即抽出武器准备迎敌。
但是最先出手的还不是他们,而是在一瞬间不知道从何冒出来的燕骑军。
这些人将另一侧宴席团团围住。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年朝夕则轻笑一声,道:“忘了说了,燕骑军动作很快的,他们三日前便已经回来了,如今带回来的人正关在月见城,等着和你们作伴呢。”
自半个月前,各宗各门就已经守在了月见城外。
年朝夕并没有制止,却趁这个机会,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他们只盯着月见城,月见城外他们的同伙一个个伏诛,他们全都不知。
年朝夕微微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燕骑军,迎敌!”
第117章
谁都没想到年朝夕会在宴席上直接动手。
这可不是一两个宗门,三五个散修简单参与的事情,那名单之上罗列的名字不乏在修真界颇具影响力的大宗门,也不乏一派长老宗师级别的人物,想将这些人连根拔起,年朝夕承担得起后果吗?
比如拔掉一整个宗门之后空置下来的地盘,若有人想要争夺,年朝夕凭什么去平复可能会有的斗争?
她若是为了结束一场争斗,又带来了另一场争斗,别人会如何看她?
那些和曲崖山有过交易的人为什么还敢来赴宴?因为他们笃定年朝夕哪怕查出来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
他们断定她只会隐而不发,然后选择徐徐图之。
而只要她选择了这样做,那就证明他们还有机会。
他们笃定她不敢,所以他们来了,甚至还抱着打探消息的意思。
却没想到,正中了对方的请君入瓮的计谋。
他们不理解,她为什么敢呢?
有人抬起头,透过密密麻麻围着他们的燕骑军,看到了另外半边宴席之上个个拿着武器如临大敌的修士。
半刻钟之前,他们彼此之间还言笑晏晏,谈天说地。
而如今,这些人仿佛一个个都成了他们的仇敌。
这么一瞬间,有些人突然就明白了。
为何他们行踪不隐的在整个修真界转了两个半月,大张旗鼓,闹的整个修真界沸沸扬扬,却还不出来解释一句,只留下一张意味不明的拜贴,任由舆论发酵?
因为只有当曲崖山之事成了关乎整个修真界的大事时,才会有足够多的人来月见城,这件事闹的越大,流言越多,本不想来的人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也会不得不来。
为何半个月前他们已经回来了,宴会却开在半个月后?
因为这是给他们做选择的时间和给燕骑军行动的时间。
来与不来,按礼节都应该给予回复,有了回复,她便有时间暗中控制住那些明明在名册之上却拒绝了拜贴的人,免得月见城这招瓮中捉鳖之后,他们听见风声便逃,成了漏网之鱼。
为什么坐席安排的如此奇怪?将他们全都安排在一起,哪怕是为了避免误伤,但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更难对付吗?最稳妥的做法难道不是给他们的食物中动手脚,然后将他们分散开来各个击破吗?
这是在名册暴露之前众人最想不通的地方,年朝夕既然都决定动手了,为何不选择一个稳妥一些的法子?
可如今看着和他们相对而坐,明明多半都不认识他们,却仍旧对他们如临大敌的修士们,他们突然就懂了。
可真是好计谋。
先有突然公布名册令众人心神大震,后有将他们安排在一起和众人分割,这宴席之上一左一右仿佛成了两个世界,一条简单的过道隔开了天堑,将他们明明白白的分成了两个阵营。
他们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拼死反抗会更难对付,那其他人当然也会这么想。
其他人或许会想得更多,觉得他们今日之后已经没有在修真界立足的余地,想要活命必须拼死一搏,困兽之斗下,会不会拉其他人垫背?
就像刚刚那个拉了自己嫡亲师弟的弟子。
自己师弟为了活命都能下手,何况他人?
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似对他们有利,可有利的同时,他们便也成了除他们之外所有人的威胁,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于是当燕骑军出现的时候,许多人都直接把自己放在了和燕骑军同一阵营上,拿起武器,不止是为了对付他们,更是为了保护自己。
那个女人强行将他们放在了整个修真界的对立面,让他们成了整个修真界的敌人。
还真是好算计!
选择将他们各个击破的话,看似风险小了些,可因为事不关己,许多人未必不会选择冷眼旁观,事后更是要自己一人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和可能会有的反扑。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年朝夕那位世伯一样刚正不阿,大弟子犯了错都能铁面无私,届时年朝夕若是动了谁人的弟子、谁人的兄弟,哪怕知道那人于理有错,可是于情的话,他们就能大度放过?
可是如今便不一样了。
将他们放在一次,看似难对付了,可若是真动起手来,那便是在座众人一起动的手。
届时谁要是想找麻烦,那便是在找整个修真界的麻烦,整个修真界都是同谋。
将后果平摊给所有人,那便等于没有后果。
将所有人被迫团结在一起把他们一网打尽,那么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事后众人也会齐心协力平复修真界一下失去这么多宗门之后可能会有的震荡。
能让修真界离心甚至彼此斗争的震荡才是震荡,若是这震荡反而团结了所有人,那就等同于没有震荡。
想通这些,再去看主位之上那眉目清艳的女子,那绝色的眉眼似乎都可怕了起来。
而他们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只能做困兽之斗。
这种情况之下,斗与不都都是死,斗一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燕骑军第一时间压了上去。
而随后反应过来的便是最早开口支持年朝夕的那位世伯。
他毫不犹豫,吩咐弟子:“助阵!”
弟子们应声而动,四面八方的围堵住了燕骑军留下的缺口。
而后反应过来的居然是无音宗。
在年朝夕还没注意到的时候,无音宗居然已经默不作声的四面分散摆开了音阵,但凡有人跑出燕骑军的包围圈,势必要踏入音阵范围,在杀机之中显得有些靡靡的软糯小调,成了所有试图逃离之人的催命符。
年朝夕甚至看到有人为了逃离强行刺穿了自己的耳朵,顶着流血的双耳想要逃离,却突然冷不丁的被角落里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一琵琶砸在了脑门上。
那琵琶像似有千斤重一般,砸的那人吭都没吭,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小姑娘则抱着琵琶冷笑道:“想跑?你当我只会谈琵琶啊!师兄可是说了,不会抡锤的音修不是好音修,我的琵琶可比你的头硬!”
年朝夕看了一眼那被砸的鲜血直流的修士,莫名也感觉头皮发凉。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很好,很安全。
年朝夕不自觉松了口气,心想,以后再买无音宗的竹子可能得加价。
倒也不是怕他们人人都会抡锤的特殊乐器使用方式,单纯就是觉得他们能出手挺仗义的。
嗯,就是这样。
而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出手。
没有人敢赌他们是否真的敢破釜沉舟,何况到了现在,年朝夕堂而皇之的将修真界所有修士绑在一条船上,在别人都出手了的时候,他们不出手也得出手。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让人见之心惊。
这件在所有人看来都麻烦重重的事情,居然被年朝夕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就给解决了。
不,或许不能说简单粗暴。
因为这个在他们看来顺利的不可思议的手段,可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三个月前,那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有什么人和曲崖山同谋的时候。
如此魄力,不能不让人心惊。
在所有人都出手了的情况下,那些人的困兽之斗便也真成了困兽。
一场本应充满杀机的战斗,在还没彻底爆发起来之前就几乎消弭。
因为同时出手之人太多,他们甚至都没有什么伤亡,唯一受伤的几人还只是皮外伤。
这比年朝夕隐而不发然后各个击破损失还小。
名册之上的人皆已被控制住了行动,年朝夕坐在高台之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才发现,从开始动手到现在,她居然连呼吸都不敢呼吸,直到现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年朝夕忍不住苦笑。
毕竟,哪怕计划的再完美也终究是纸上谈兵,在事情没结束之前,谁能想到到底会出什么意外?
幸而他们成功了。
雁危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高台上,他不着痕迹的握了握年朝夕的手,年朝夕反握了回去。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声音淡淡道:“既然名册之人皆已在此,便先将他们封去经脉关押在月见城,他们该如何处理,便交由诸位商议,可好?”
众人自无不可。
年朝夕便下令让人把这些人带下去。
便在此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城主解惑!”
年朝夕顿了顿,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年轻人被强压在地上,按住他的燕骑军并没有留手,他神情狼狈,却仍旧抬头看着她。
年朝夕淡淡道:“你说。”
那人毫不留情道:“我等若是有罪,那小城主你又算不算有罪呢?”
年朝夕挑了挑眉:“我有何罪?”
那人冷笑道:“果真好一个战神之女,我等不过是换些生机以提升修为,在小城主眼里就是罪无可赦,小城主死而复生还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如今就能清清白白的指责我们了!”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斥责道:“胡言乱语!”
那人丝毫不顾,冷冷道:“那天道庇佑以至于神魂重生的鬼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我可是知道的,你哪怕神魂不灭,想要复生就得有一具身体,想要身体就得有足够的生机,小城主复生还不知用了多少生机,你觉得我们对不起曲崖山上被抓的人,那你又对得起了!”
年朝夕没等其他人再斥责,便点了点头,道:“我确实对不起。”
所有人都以为她承认了,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那人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年朝夕面色不变,于各色目光中缓缓道:“但我对不起的只有一人而已。”
雁危行猛然握住了她的手。
年朝夕恍若不觉,静静道:“有那么一人,以血肉塑我身体,以半颗心脏供我生机,我自认平生并未对他有什么大恩,他待我至此,我此生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对不起他。”
雁危行猛然拉了她一下,声音痛苦又低落:“兮兮,我不要你觉得欠我什么,我也不要你……觉得愧对我才……”后面的话,他似乎说不出来了。
她这么说,他以为她是因为愧疚才不忍心拒绝他。
年朝夕轻轻回握住他的手,继续道:“我年朝夕平生从不欠人恩情,若是换成旁人,我此生无论如何也会报答,哪怕把那半边心脏还回去,我也会强求一个两不相欠。”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格外紧绷,仿佛绷紧了的弦。
年朝夕嘴角微笑,继续道:“但是换做是这人,千斤恩情,我也只能继续欠下去了,因为我舍不得和他两不想干,不但要欠下去,往后可能还要继续欠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往后余生相伴而行了,雁道君,你让不让我欠下去。”
她转过头看雁危行。
雁危行什么话都不说,抬手抱住了她。
台下怔愣片刻之后,轰然叫好,全是年轻人的起哄声。
稍微沉稳一点的年长之人见状都忍不住露出一副牙疼般的表情。
本以为这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的,谁承想……
咳!当众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这难不成就是那些年轻人说的所谓的“秀恩爱”?小城主今天也太不稳重了些!
最开始追问那个人更是一脸懵逼,不知道为什么一场充满杀机的对话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别人的秀恩爱。
有人看不下去他犯蠢,给燕骑军使眼色让人把他带下去。
燕骑军心领神会,堵着嘴把人给带了下去。
高台上,年朝夕轻声对雁危行说:“他们在笑话我。”
雁危行:“我看谁敢笑话你。”
年朝夕想了想,又说:“舅舅在背后看你。”
天不怕地不怕的雁危行浑身一僵。
第118章
年朝夕穿过重重守卫,走进了月见城的水牢。
这里被燕骑军亲自守着,见她过来,各个都克制着激动,一齐喊道:“主上!”
年朝夕淡淡冲他们点过头,一路走进了其中守卫最森严的一间牢房。
“开门。”她说。
守卫的燕骑军一言不发的帮年朝夕打开了牢门。
年朝夕穿过沉重的牢门走了进去。
一池黑沉的死水之中,宗恕半身泡在里面,正抬头看着她。
“你来了。”他的声音透着好多天未曾说话的沙哑,合着原本伤了声带后的讴哑,那声音几乎有些恐怖。
年朝夕淡淡地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来告知一声你的罪罚。”
事关他的下场,他却一点儿都不紧张的模样,连问都没问一句,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道:“兮兮,你看,你还是这么认真,哪怕是对我这种你厌恶至极的人,你说过会亲口宣判我的罪罚,便也会说到做到,一诺千金,从来不会哄骗别人。”
年朝夕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不欲多说什么,正想赶紧把宗恕的罪罚说完赶紧走,宗恕却像是又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你还记得泥屿秘境那次吗?”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什么?”
宗恕依靠在冰冷的黑色水池边,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姿态,他把头枕在池岸上,眼睛盯着上方,回忆一般地说:“我还是这两天想起来的,我们误入过泥屿秘境,那秘境之主非要我们做出一个完美的泥塑才允许我们出去,否则就要要将我们融成泥土。我们哪里会什么泥塑,我本来以为我们都要出不来了,你便突然对那秘境之主说,既然你想要这世上最完美的泥塑,那杀了我们也做不出泥塑来,不如将我们放出去,等我们学成了这天下最好的泥塑手艺,便给它做出最完美的泥塑。”
随着他的诉说,年朝夕的记忆仿佛被唤醒了一般,本已经遗忘的记忆缓缓浮现。
她记得自己确实说过这番话,宗恕复述的分毫不差。
那么然后呢?年朝夕似乎有些忘了。
“然后那秘境之主居然真的放我们出来了。死里逃生,我本以为逃过一劫了,却没想到你出来之后居然真的动手学泥塑了。”他轻笑道。
随着他的话,年朝夕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她记起来了,她出了秘境之后学了有三年泥塑。而且因为那个约定的主语是“我们”,所以年朝夕还硬拉着宗恕一起学,要给那秘境之主履行约定。
宗恕很不理解,他皱眉道:“我以为你那是权宜之计而已。”
难道不是为了逃出来才说的那番话吗?
当时他还很惊讶,他没想到年朝夕会冷不丁地想起这么个方法,更没想到那泥人怪物会同意。
但既然已经出来了,那怪物又追不到秘境外,他们履行不履行约定又有什么差别?
她还准备和一个怪物一诺千金不成?
宗恕觉得有些好笑,也觉得这个战神之女有些天真。
一个怪物而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他想劝她,还没开口,却看到了定定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宗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所幸年朝夕看了片刻就又转过了头,平静道:“一诺千金。”
顿了顿,她有些生气一般道:“你不学,那我自己学。”
一诺千金,她要对一个秘境里的怪物一诺千金。
宗恕怔愣片刻,终究还是失笑,见她最后要生气的自己学,觉得她终究是幼稚。
毕竟,谁在意呢?
大概也只有被战神养的一副天真模样的战神之女,才会天真至此吧?
宗恕这么想着,觉得她可笑,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自己难堪。
在她的目光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所遁形。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避着她走,而她学泥塑学了整整三年。
三年自然学不出什么最完美的泥塑,但年朝夕也觉得自己的极限就在这里了,这未必是最完美的,却是她所能做的最完美的。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做的最完美的一个泥塑,又回了泥屿秘境。
那三年里,宗恕从轻慢到沉默,从沉默到冷眼旁观。
年朝夕就只做自己的。
她要回秘境那天,宗恕终究还是陪着她一起去。
年朝夕本以为自己交不了差的,忐忑道:“这恐怕不是最完美的。”
但没想到算不上精美的泥塑奉上,那泥人沉默了片刻,却突然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完美的,你用尽心血的,才是最完美的。”
说完,那让无数修士折戟的怪物突然消散于年朝夕手中粗糙的泥塑之中。
年朝夕怔愣,宗恕惊疑不定。
他皱眉道:“只这样,便能过关了?只给他一个泥塑?”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说:“当日做出约定的若是你,它怕是连出去都不会让你出去。”
……
“当日做出约定的若是你,它怕是连出去都不会让你出去。”宗恕重复她记忆中的话,分毫不差。
他缓缓道:“我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年朝夕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捏了捏眉头,平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宗恕:“我想说,你明明对待一个怪物都可以一诺千金,我当初为何会不信你呢?”
是啊,他为何始终都对兮兮没有过信任?
他明明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太坦然了,坦然到让宗恕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
宗恕被关在水牢的这些日子时常会回忆过去,以前他回想过去,自己和兮兮之间的事情能想起来的只有她是如何救他的,她在他伤病的时候是如何出现在他面前。
那些记忆都太过深刻了,深刻的同时又太过沉重,以至于往日里当他回忆兮兮时,记忆里仿佛都是沉重又苦涩的味道。
如今他被关押,前所未有的安静之下,他反而能回忆起更多更细小的东西。
仿佛突然发现珍宝一般惊喜。
于是这些日子,他便靠着他心中的那些珍宝过活。
于是越想越清晰,越想越深刻,仿佛他生命中每一件小事都有年朝夕的影子。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开口道:“那如今便是我最后一次来履诺。”
宗恕一顿,嘴角那因为回忆起从前而泛起了微笑淡了下来。
他叹息道:“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一下。”
年朝夕平静道:“我说过会亲口告知你的罪罚,仅此而已。”
宗恕闭上眼睛,声音嘶哑到刺耳:“那他们决定如何处置我?”
年朝夕淡淡道:“钉上七根封灵针,镇压镇北渊下永世不得出。”
宗恕豁然睁开眼睛,沉默片刻,仓促一笑:“他们居然没让我死?我是不是该谢谢他们?”
年朝夕没应声。
是没让他死,但这个刑法倒还不如死了。
毕竟死了好歹还能痛快些,镇压镇北渊,可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了。
镇北渊是人魔妖三族的交接之地,因为三股力量的相冲相融,镇北渊下常年戾气恒生,魍魉遍布,有时候那魍魉吸收戾气发展到一定境界,就会跑出镇北渊为祸人间,十分难对付,而且总是杀也杀不干净。
后来就有人族和妖族两族的阵法师联手在整个镇北渊下绘制了一个大型阵法,以抑制魍魉的诞生,并将他们牢牢锁在镇北渊里不得出。
唯一的缺点是这个阵法需要活人镇压。
于是镇北渊便成了三族处理本族罪大恶极到死都不足以平民愤之人的去处。
扔进镇北渊,永不见天日,永世不得出,以身做引镇压魍魉。
曾经有人在刚被扔进镇北渊的第一天就疯了。
修真界众人聚集在一起商量出了这么个惩罚,也是恨毒了他。
而且这样的惩罚还不止宗恕一个人,这次抓到的名册之人,还有几人罄竹难书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也和宗恕一起打包被扔进了镇北渊。
这可能是近百年以来修真界一次性往镇北渊扔进的最多的人了。
看着宗恕嘴角嘲讽般的笑意,年朝夕知道哪怕是现在和他说被他坑害进曲崖山的人有多无辜也是枉然,因为这人根本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的人。
于是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例行公事般的告知了他的惩罚,转身就准备离开。
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他说:“兮兮,我后悔了。”
年朝夕脚步一顿。
这还真稀奇,骄傲如宗恕,她可从未听他亲口说过后悔。
后悔什么,是后悔如今的所作所为,还是只单纯的后悔……她。
但仿佛知道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只平静问道:“你和他……什么时候成婚?”
年朝夕眸光游移一瞬,淡淡回道:“不知道,看缘分吧。”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于是她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他后悔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于她而言,他后悔与不后悔都无所谓了。
现在还有最重要的事情。
年朝夕这么想着,一路匆匆忙忙的往自己的住处走。
她得快点儿了,她这次跑出来本来就是抽空的,若再晚一点儿回去,她怕要出事。
然而她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刚走到院门外,就听见自己舅舅一副恶婆婆般的口吻挑剔道:“……你就这么一副泡茶手艺?你知道兮兮喜欢喝什么茶吗?这样的茶她怎么可能喝的下去,你就准备日后让她喝口茶都喝不舒心?”
神似“你这种做饭手艺是准备让我儿子辛苦工作一天回来还吃不舒心”。
随即院子里传来雁危行受气小媳妇一般的声音:“兮兮喜欢喝什么茶,我可以改。”
——“老公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学!”
不行,既视感太强了。
年朝夕艰难的从舅舅等于恶婆婆的思维里把自己抽出来。
但她却觉得自己是真的像夹在婆媳之间左右为难的丈夫。
她倒是有心想说自己不喜欢喝茶也对茶没什么讲究,白水她都喝,但她不敢说。
毕竟上次她试图这么给雁道君脱困的后果是自己被舅舅拉着讲了一下午“男人的劣根性”。
年朝夕简直想仰天长叹。
自从宴会之上她当众和雁危行“搂搂抱抱”被众人起哄之后,舅舅仿佛知道他拦不住了,但还不甘心,于是开启了恶婆婆模式。
具体来说就是,从吃饭到走路都能挑挑刺,最后延伸到“你就这么对兮兮”。
雁危行作为被挑刺的人非但不觉得舅舅无理取闹,还似乎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
于是被折磨的不轻的人就变成了年朝夕。
她叹了口气,怀着一种诡异的准备调和婆媳矛盾的心情,准备进去插科打诨。
然后她就听见雁危行冷不丁地说:“那舅舅,学完泡茶,我能带兮兮回魔族一趟吗?迎娶魔后规格不小,我得带兮兮提前做婚服,不然我怕来不及。”
咣当一声。
这是茶杯打翻的声音。
第119章
说要把年朝夕带去魔族之后,舅舅的反抗情绪十分激烈,年朝夕觉得那天如果不是宴席上被年朝夕邀请来的众人还住在月见城没走,舅舅能把整个月见城给掀翻过来。
而自那天之后雁危行就也再没提过“魔后”之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是在开玩笑。
但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听到“魔后”这个词的年朝夕这才渐渐反应过来,雁危行不止是雁危行,他还是个魔尊。
虽然这也太后知后觉了点儿,但这多半也与雁危行从来没让她看到过自己和魔族的牵扯有关。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是两百年前的“雁道君”,而不是那个她偶然从魇儿口中才能听说一星半点儿的所谓的将玄水河杀的染成红色才提着剑踏上魔尊宝座的魔尊。
她试图去想象只身一人提着剑大开杀戒的雁危行是什么样子,然后她发觉自己想象不出来。
因为雁危行从来没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理智上,她知道以人族的身份登上魔尊的宝座,失忆失踪了快一年都让魔族不敢出什么乱子的人,肯定不会是她面前的那个“雁道君”或者是舅舅面前那个“受气小媳妇”。
但情感上,她仍旧无法想象雁危行在魔族时是什么模样。
雁危行似乎从来都避免在她面前提到魔族,也从来不提自己魔尊的身份,更忌讳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同的一面。
为什么?因为觉得她讨厌魔族吗?
是了,她的父亲和十二尊魔同归于尽,她自己和上任魔尊同归于尽,怎么想,她都不会是对魔族有什么好感的样子。
可是……
可是那个人是雁危行啊。
年朝夕想着自己死后雁危行在整个人族空找了五十年找不到任何复活她的希望,最后只能踏入魔族的情景,一时间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
净妄曾经说过,他决定要去魔族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只在临走之前找到了他,将自己的剑托付给他。
当时净妄快五十年没见过他了,雁危行在修真界找了五十年复活年朝夕的方法,他就在修真界找了五十年的他。
他一朝主动出现在净妄面前,净妄恨不得破口大骂。
但是他找到净妄却是为了托付自己的剑。
有那么一瞬间,净妄险些以为雁危行是终于撑不下去了,想一死了之。
要不然的话,什么情况下还能让一个剑修把自己半身的本命剑托付给别人?
净妄又惊又怒,抓住他想骂醒他,雁危行却只是淡淡的说,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净妄不信,问他为什么突然把剑托付给他。
雁危行便平静道,他要去一个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他用不了它。
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剑修用不了自己的本命剑呢?
净妄想不到。
但他甚至都来不及追问,他匆匆便走了。
他只来得及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取你的剑。
雁危行脚步顿了顿,道,再说吧。
这么一“再说”,就是整整一百多年。
在这一百多年里,雁危行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去了魔族。
还是后来,魔族新任魔尊又换了人的事情传到了人族,净妄终于觉得不对。
他匆匆赶往月见城找魇儿商议,又从魇儿那里得知,这个新任魔族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勒令整个魔族不许踏入人族的领地之内。
这下可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毕竟在年朝夕死后,整个魔族的大风向都是反攻人族一雪前耻,这些年来魔族对人族也是大战争没有,小骚扰不断,常常有魔修肆虐人族领地,整个修真界都紧绷着呢。
谁能想到新任魔尊的第一个命令居然是不许踏足人族?
这样几乎和整个魔族相背的命令,那个魔尊是怎么当上魔尊的?他真的能当稳吗?
魇儿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里面有诈,净妄却是当场心里一凉,几乎笃定了这个所谓的新任魔尊就是雁危行。
什么地方会让雁危行用不了自己的本命剑?除非他跑去了魔族。
只有在魔族,长久的魔气侵蚀,会让一把灵剑堕落成魔剑。
所以,他才会特意跑过来一趟,把他的本命剑托付给他。
净妄当时心都冷了。
因为他想到了雁危行为什么去魔族,又为什么当魔尊。
——人族如果没有能将年朝夕复活的办法,那魔族会没有吗?
但是,一个人族修士想要成为魔尊,雁危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再后来,在雁危行的那个命令之下,整个人族之内,魔修几乎绝迹。
这反常的事情当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因为净妄的缘故,魇儿知道了那人就是雁危行,而牧允之他们也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知道了魔族的新任魔尊是雁危行。
后来,又陆陆续续有大宗门从其他渠道知道了魔尊的新任魔尊是个人族之事。
魔族的魔尊是个人族,而且从那道命令可以看出,这似乎还是个对人族有偏向的人族,而不是那种入魔之后整个人都堕落成魔的人修。
这对修真界来说是一件好事。
毕竟两场大战之后,两边都需要休养生息,谁都不想再来一场大战了。
于是,破天荒的,有大宗门商议之后决定邀请魔尊一唔。
能释放出对人族的友好信号,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任魔尊本来就是打的和人族和平共处的主意,可没想到,这对双方都有利无害的邀请居然被拒绝了。
这突如其来的拒绝让所有人都觉得魔尊是变卦了,可没想到那之后,魔族依旧是恪守着那道命令,被死死限制在魔族之内,不曾踏足人族一步。
而至今也没人知道那个当了魔尊的人族修士到底是谁。
但雁危行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
他甚至着意避免提及魔族,不管是在失忆之前还是失忆之后。
他好像只想让她看到自己和两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一面。
这到底是不信她,还是……害怕呢?
年朝夕觉得自己或许该和雁危行聊聊了,于是直接出门去找雁危行。
宴会之事还没过几天,因为名册之上的人都被关押在月见城,所以其他人便也都没走,日常借用月见城的议事厅商议怎么处理那些人。
抓人的时候年朝夕参与,到这个时候年朝夕反而不参与了。
她只负责给其他人提供住处,对其他想让她也参与如何处理那些人的邀请一概拒绝。
毕竟她做的也差不多了,再多掺和些就该招人眼了。
她将整个修真界都拉下水了不假,但是在这之后,如何为名册之上的人定罪、罪责的轻或是重,那可就是其他人的对决了。
有名册之人是自己的弟子,于心不忍想要降低些惩罚的,有自己门下弟子被害,以至于想让名册上所有人陪葬的,天天吵吵嚷嚷的没完,她才受不了。
年朝夕一出门就能看到月见城里穿着各门派弟子服的人来来往往。
师尊们在议事厅吵的不可开交,底下的弟子倒是关系都不错的样子。
而且他们还都认识年朝夕。
于是乎,年朝夕刚一出门,就有四五波弟子热情地冲她打招呼,然后问道:“小城主要找那位雁道君吗?”
仿佛经历了宴会之上她那惊天一抱,一瞬间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雁危行必是同进同出同来同往,如果她身边没有雁危行,所有人都会热情的给她指出雁危行在哪儿在哪儿,恨不得亲自把她送到雁危行跟前,或者把雁危行送到她跟前。
而只要他们一起出现,不少人都会心照不宣的露出迷之微笑。
年朝夕甚至亲眼看到过有不认识的弟子给他们写什么同人话本,年朝夕事后偷偷看了一下,发现那话本之上什么三生约定什么前世今生什么以命换命的,居然还是本虐文!
写的和他们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就这还有许多人爱看,那话本在弟子之间传阅,年朝夕看到不止一个人看的眼泪汪汪的。
搞得她非常的尴尬。
而且,她总觉得这又是爱看两个人同框,又是自产同人文的,非常像她上辈子见过的cp粉心态。
搞得她最近都躲着各宗门弟子走。
不过好处还是有的,比如这次,她都没怎么说话,便有人自动自发给她指出雁危行的所在。
她连找都没找,一路上就靠别人指路找到了雁危行。
她找到雁危行的时候,雁危行居然正在和无音宗的人在一起。
她还没靠近,就听见雁危行问道:“你们无音宗,承接婚礼上的礼乐吗?”
年朝夕:“……”
怕是没人想过让无音宗这个音修第一大宗到婚礼上弹礼乐。
雁危行还真是个天才!
但是无音宗比他还天才,听见别人请他们堂堂第一音修大宗的音修门去婚礼上弹礼乐,这些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奇耻大辱,而是立刻追问:“给价多少!”
年朝夕:“……”行了,天才到一块了。
然后年朝夕就这么站着听他们给礼乐定了价,并且当场付了定金。
拿了定金的无音宗很满意,雁危行也很满意。
雁危行还问他们去不去魔族吹礼乐。
正常人此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追问一下为何去魔族,无音宗的第一反应是说:“去魔族,那是另外的价钱!”
雁危行:“翻三倍。”
无音宗宗主:“去!”
两方人愉快拍板。
年朝夕甚至听到无音宗一个小师妹懊恼的对自己师兄说:“我们为什么之前没想到还能给人吹礼乐?这专业对口啊!”
大师兄同样懊恼:“大意了。”
年朝夕听的,一时间分不出谁更天才一些。
好不容易等无音宗走了,她这才出来。
雁危行看到她就十分惊喜的炫耀说自己把礼乐找好了,绝对专业对口!
年朝夕想,那可能整个修真界都没有比他们专业更对口的了吧。
但她也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她问雁危行:“你想带我回魔族吗?”
雁危行顿了一下。
然后他笑道:“舅舅不会同意的。”
借口。
他都敢当着舅舅的面说什么“再来一次”了,他要是真想带她回魔族,还会怕舅舅同不同意?
况且,除了那次年朝夕意外听见的,他可没在她面前说过一次要回魔族的事情。
雁危行……就这么害怕和她一起回魔族吗?
他是魔尊又怎么样,他还是雁危行啊。
年朝夕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冲动,突然就脱口而出道:“舅舅不同意不要紧,不如我们一起私奔吧!”
雁危行缓慢的眨了眨眼睛。
第120章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月见城的小城主失踪了。
当时,各门各派还都在为了名册之人的惩处争的不可开交,无音宗还在关起门来盘算着日后如果他们承接了整个修真界的礼乐一年能赚多少灵石,魇儿正偷偷摸摸的跑进水牢看宗恕的笑话,净妄正随手撕了一张佛宗的来信。
毫无预兆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听到了秦掷风那几乎传遍了整个修真界的惊天怒吼。
“雁危行!老子杀了你!”
一时间所有熟悉秦掷风的人都惊呆了,心说雁危行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居然能让本质上相当儒雅有教养的舅舅都自称“老子”。
本着幸灾乐祸或者看戏的原则,瞬间所有人都往舅舅那里跑,连无音宗都凑了个热闹。
然而跑过去之后,所有人都不好了。
他们并没有看到让他们喜闻乐见的“舅舅暴打雁危行”的名场面,反而看到舅舅举着一张白纸,看得咬牙切齿,惊怒交加。
魇儿当时就觉得不妙,第一时间凑过去看了一眼。
白纸黑字,熟悉的字体,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家姑娘留下的信。
但看清楚内容的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不识字。
——“舅舅,我去魔族转转,一个月内应该回不来了。”
这是姑娘的字,口吻相当随意,似乎根本没把“去魔族转转”当成个事。
在姑娘这闹着玩似的留信之下,另还有一段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措辞补充,字体清雅俊逸,行文十分严谨。
——“秦公,展信悦:
危行不才,幸得兮兮垂青,不弃我魔族之身,愿与我同归一晤,同进同退,魔族路远,三五日恐不得成行,万不得已不辞而别,留信以告知秦公。
危行自知愚钝,但也必会对兮兮珍之爱之,还请秦公放心。一月之后,我二人如期而归,届时还请秦公责骂。”
行文十分流畅,措辞十分严谨,和姑娘那玩似的留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也正是如此,才更加让人咬牙切齿。
魇儿几乎可以想象姑娘是如何玩闹一般潇洒自如的在白纸上写下这行字,而雁危行那厮又是如何不赞同一般摇摇头,接过纸笔在这行潇洒不羁的留信下重新写下完整的补充。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
呵呵,即使措辞再严谨,内容再谦卑,也不能掩饰雁危行那厮在写下信之后就带着姑娘跑了的事实!
而且有这个事实在前,魇儿再去看这封信,只觉得雁危行那措辞严谨的补充怎么看怎么觉得嘲讽。
——既然我都要带着你们姑娘跑路了,那也就大发慈悲的留下一封信告知你们我们的去向吧,你看我说得详不详细?
——我还能留下一封挑不出毛病的信之后再优雅从容的带你们姑娘跑路哦,你们都没有发现。
——哎呀,兮兮真可爱,留信都留的这么可爱,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说详细一些吧。
魇儿顿时被自己的脑补气炸,盯着那封信的眼神几欲喷火,也不管自己所脑补的究竟是不是雁危行真实想法。
但她认定他绝对是这么想了!
毕竟雁危行这信留的实在是太嘲讽了。
而且显然不是魇儿一个人这么觉得。
舅舅把十根手指捏的咯咯作响,怒极反笑,呵呵道:“雁危行!这是在对我挑衅吗!”
一旁的净妄小心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两个愤怒到了一块的人,终于替自己挚友说了句大实话。
他小小声道:“但是这明显是小城主拉着雁危行跑的吧?看信就知道了……”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
因为在他第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便已经被两个人死死盯住了。
事实证明,你和一个盛怒之下还偏心眼到极致的人是讲不成道理的。
魇儿冷笑:“他那么大一块头,姑娘还能强行绑他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故意诱惑姑娘的吧!”
秦掷风:“道德沦丧!无耻之尤!我还没死呢雁危行那厮就敢当着我的面带兮兮走,我要是死了他会怎么对兮兮!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净妄弱弱的挣扎:“我觉得倒也没这么严重……”
然后他就被两个人交手揍了一顿。
他挨揍的时候,全程安静如鸡的无音宗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一行人排排蹲在院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和殴打声,发出感叹。
宗主:“卧槽!”
小师姐:“卧槽!”
二师弟:“卧槽!”
小师妹摇头怜悯:“这也太惨了。”
然后几个人一同发出怜悯的叹息声:“唉!”
随即揣着手,继续听里面的惨叫声。
半晌之后,比较靠谱的大师兄终于从这件事里抓住了重点,皱眉道:“虽然但是,他们要是跑路了,咱们的礼乐还准不准备?”
宗主呆了片刻,拍板道:“继续准备,跑路又没说是真私奔,只要他们还举行婚礼,那肯定得有礼乐,反正他们付了定金,我们继续练呗,要是他们真私奔了……那火速联系下一家,咱们练好的礼乐不能浪费!”
几个人都觉得宗主和大师兄说的有道理,合着里面的惨叫声又讨论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吃饱了瓜,摸着肚子跑了。
……
七天之后,魔族。
雁危行和年朝夕带着黑色的斗笠走进一座魔城。
他们进城时,守卫的魔兵看了他们一眼,但因为满大街如他们一般打扮的魔修不在少数,所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挥手让他们进城,甚至因为他们在城门处稍微停留了片刻,神情还有些不耐烦。
走进城后,年朝夕小心地凑到雁危行耳边,低声道:“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刚刚甩了他们魔尊的脸色。”
她凑的很近,吐息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雁危行耳朵有些红,神情也有些无奈。
他只能低声说:“别闹。”
年朝夕便笑眯眯地离远了一些,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城。
魔族的魔宫就坐落在这座城内,远远望去巍峨的近乎占据了整座城的三分之一,所以这座城也被称之为王城。
可虽然是王城,但在年朝夕看来,这座城和她一路走过来看到过的其他魔城也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魔气侵蚀,魔族境内很难有什么植物生长,能生长在这里的植物都是已经适应了魔气的魔植,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魔物,你可能都分不清站在一朵开的十分妖艳的红色花朵前和站在一个杀人如麻的魔修前那个更危险。
因为能生长在魔族的植物,它的猎物可不止是水土,还有活物。
年朝夕曾亲眼见过一棵一人多高、花朵比脑袋还大的魔植是如何吞下一只活羊的。
所以在魔族,植物往往都代表了危险。
往往,魔修生存的地方,植物寸草不生,而植物茂盛的地方,通常人迹罕至。
她一路走来,除了危险的野外,便再也没见过一星半点儿绿色。
就比如眼前的王城。
黑色的石头砌成的城墙高高耸立,因为罕见植物,便也没有可用的树木和木材,所以城内一应建筑,多数都是由石头和坚铁垒起,处处可见粗狂冷硬。
而铁石的阴暗色调,也让整座城都透着股沉闷的压抑。
但这压抑似乎也只是对年朝夕而言,城里的其他魔修似乎都已经对暗色调的建筑习以为常,他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将自己完美的融入这座城中,大多不会给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点眼色。
除了这和人族迥异的建筑,这幅匆匆忙忙的景象让年朝夕恍然觉得所谓的魔族似乎也和人族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认知让和魔族斗了大半辈子的年朝夕心情有些复杂。
“我当上魔尊时,下的第一个命令是不许魔修踏足人族领地。”雁危行突然说。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然后忍不住问:“我当时就想问了,他们怎么肯听的这个命令?”
雁危行笑了笑:“他们当然不肯,所以但凡有一人反对,我便杀一人,反对之人杀干净了,那剩下的便都是愿意臣服于我的人。”
雁危行声音平静,似乎到了魔族之后,他便也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在魔族的过往了。
“兮兮。”他突然转过头看她,神情认真了下来,缓缓道:“魔族就是这样,他们的本性注定了他们只会遵从弱肉强食的法则,我杀他们,哪怕杀再多的人,活下来的人也不会怨恨,他们只会为力量臣服,而只要我有足够的力量,我便永远也不用担心我的命令得不得民心,和不和民意,我哪怕做一个暴君,他们也只会臣服。”
年朝夕有些意识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了,神情有片刻恍然。
下一刻,他的手深入帷帽之内,轻抚她的脸颊,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平静:“我若是一个天生的魔的话,那么我必然也能做一个理所当然的被所有人害怕的暴君,但是兮兮,我毕竟是个人。”
“人有人的底线,但人也是可以被同化的,兮兮,这些年来,我做过违心之事,也不敢说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从未迷失过,真正的魔族可能不像你表面上看上去这么风平浪静,我也可能不像看上去这么光风霁月,待在魔尊之位上的那个雁危行,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做过违心之事,杀过违心之人,有可能比魔还像一个魔,而最重要的是,为了不让魔族再次动荡,他甚至暂时不能离开这个位置,而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只可能更心狠手辣,更像个魔。”
“兮兮,你真的要看这样的雁危行吗?”
年朝夕顿了顿,突然拉下了他的手。
然后她挑衅般的看向他,道:“那我便看看有又何妨?我要是非要看看又怎么样?”
雁危行愣了愣,突然笑了。
他道:“那便只能给你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