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还魂】

    015【还魂】


    “大帅好筹谋。”


    顾栖不卑不亢。


    司马骜疯归疯,并不傻。


    那天刺客挟持顾栖,多少带点蹊跷,所以拿小马作威迫,再有用不过。


    这位大帅放肆咆哮中,帐子里二三十名护卫,刀尖已对准顾栖。


    “素闻陛下喜甜,对蜜水情有独钟,能在大帅这里偿到洛阳宫中御饮,我与有荣焉。”


    顾栖一饮而尽碗中水。


    “哈哈哈。张老九,本帅如何能不欣赏你?距离毒发尚有些时日,待到事成,本帅自会给你解药。”


    司马骜狂妄地癫笑,令人释放了小马,让顾栖去和他团聚。


    等顾栖走远,司马骜身旁的心腹幕僚道:


    “大帅,张老九胆识过人,断然不像初出茅庐的无名辈。怕是他瞧见蜜水那刻,已知当中有毒。蜀汉身负盛名的少年将领中,智计与胆魄皆在顶峰者,唯五官中郎将一人。他……会不会——”


    “你想说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雁息死在三年前,天下尽知。传闻他少年骁勇,一杆银枪可敌万人。这个张老九病病歪歪,看着像会用枪?哼,就算本帅不走落毒这步,他也没几天好活,哪一点跟顾雁息相似?”


    司马骜透窗瞥眼顾栖虚浮风雪的孤影,凶残地讥嘲。


    行走在雪中,顾栖步子渐拖沓,一串足印,力不从心。


    身体不适感倍增,他不得不停下深喘。


    清隽身形越来越薄透,一会儿的功夫,就像消散作片片的飞雪。


    大粒的冰晶,栖身他眉峰和鬓角,像要跟阒白脸色试比高。


    算算时间,应该等不到毒发,就能寻获留侯天运仪。


    还算不错。虽说自己一身残躯,早不在乎多叠几种病、多积几回伤,可是能不疼,还是不疼地好呀……


    远望急雪舞回风,顾栖落拓一笑。


    另一头,小马重获自由,在窗下蜷曲起身体。


    或许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赏雪吧


    ——听漫天飞雪,无休无止落人间。


    顾栖回到帐前,停驻窗边瞅小马:


    “喂,你这样会生病的。”


    “……?”


    小家伙似是嗅到顾栖身上一丝丝异样,腾地昂起头。


    “哟,是不是想我想得不得了?一时不见,如隔三秋?”


    顾栖没脸没皮。


    “……”


    小马手指死抠着衣角,小小的躯壳,比窗外冰雪还凄寂。


    再过几天,有个黄道吉日。


    一支喜庆的送亲队,走上条冰封雪盖的道路。


    为躲避风雪的捶打,队伍十几人均围着面巾以御寒,基本辨不出头脸。


    巧了,跟几个月前如出一辙,这拨人马行进的方向,也是冥漠之都。


    没谁会选大雪天出行,白皑皑的天地间,热闹全给这条“红龙”独占去。


    一行人好端端走着,却遇到平地起妖风。


    漫无边际的混沌中,四道黑影,若隐若现。


    几条影子从头到脚围笼着黑雾,飘飘荡荡穿行于风雪,似鬼非人,来去了无痕。


    风雪迷眼,送亲队伍里的人,压根瞅不见“鬼魅”掠过的残影。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欢。


    送亲队停顿休整,寻个低矮的山崖。


    轿夫抬着新娘子,远离队伍其他人,躲进风吹不着的死角。


    大红花轿的边窗,新娘子探一缕兰花指,娇滴滴晃动,似在感受寒冬的冷冽。


    几个轿夫刚坐下休息,突然眼前一黑


    ——四只“鬼魅”现身了。


    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必定是厉鬼。


    没有滔天的冤屈,修不来这般高深的道行。


    厉鬼拦路,冤魂索命。


    轿夫几人的生气,一眨眼消亡。


    四名轿夫,刚好四具新鲜的肉身。


    “猛鬼”就此“借尸还魂”,变了脸、换了身,再次抬起大花轿。


    虽然化身为人,却还是灵车漂移,四人抬骄子时,脚后跟都不带沾地的。


    送亲大部队在另一头歇息,新娘子被掳走,他们毫不知情。


    没过片刻,大红花轿已抵达寂静的山巅。


    四人肩膀一抖,骄子“咣当”坠地。


    受到外力冲撞,新娘子瞬间跌出大花轿,一头扎进积雪里,只撅着老高个屁股,姿势别提多滑稽。


    四人齐声冷笑,合力将人揪起来,又往地面上一卸。


    嫁衣似火,飞雪中招摇。


    顾栖瘫坐雪中,顶着一脑袋冰碴,柔柔弱弱地哼唧。


    男扮女装,当新娘子。


    云鬓花颜金步摇,一袭红衣待春宵。


    ——这就是他当下的面貌。


    四人中的一人道:“兄弟们,咱们是咋个死的来着?哦对,被人一刀攮死的。”


    另一人道:“嘿,我还记得那人说过,迟早有一天,他也要去往蒿里,届时,咱们就能找他报仇雪恨啦。”


    第三人道:“可不是么,咱们的好日子,这不就到啦。”


    “来呀,谢罪。”


    “别磨唧了,快自戕吧。”


    “自己撂下的话,还想反悔不成。”


    “你们认真的?”


    顾栖拎个袖角,委屈轻拭眼下。


    一直没吭声的第四人怒斥:“够了。”


    他俯视着顾栖,目不转睛,寒意森森。


    然后……


    朝顾栖伸手,一把拉他起身。


    “壮士怜香惜玉,奴家感激不尽。”


    顾栖娇羞欠身,脑瓜子上的金钗玉簪丁零当啷个没完。


    随着面巾被扯下……


    杨缮、管韬、丁准、瞿良显露出脸庞。


    有影子,能喘气。


    ——活人。


    “总算见面了。”


    杨缮一声喟叹,铿锵且沉重。


    仨小子一扫狠劲,望着顾栖,也红透眼眶:


    “要不是你,我们活不下来。”


    确实,一切都是谋划。


    当初情形危如累卵,顾栖又受痼疾蹂/躏,没能力一人硬刚司马骜百来号人马。


    假意归降,便成了最好的缓兵之计。


    再说了,那么多年扎一条裤带的情谊,杨缮几人相信顾栖叛变就有鬼。


    他们当即会意,麻溜配合顾栖随地大小演,个顶个地真情实感。


    那时候,顾栖看似捅了四人一人一匕首,实际不过虚空比划,匕首上滴淌的鲜血,全是人老先生自己的。


    也就是说,他一方面向司马骜做实杨缮等人的死亡,另一面,反而保全他们的性命。


    后来魏军大营闹刺客,这家伙也在自己身上故技重施。


    障眼法,屡试不爽。


    杨缮四人“受死”前,顾栖撂下的那番话,也暗藏玄机。


    书中所处的时代,人们笃信死后魂灵会归于“蒿里”。


    而“冥漠之都”四个字,也指代着幽冥地府,与“蒿里”同义。


    顾栖所谓“去往蒿里”,指的就是有朝一日,他会前去冥漠之都。


    杨缮几人自然明白,这是要他们避过风头,在路上碰面。


    杨缮自幼练就闭气的绝学,管韬丁准瞿良三人追随他风里来、雨里去,也都掌握了要领。


    在旁人看来,他们几人倒地不起,必然死得透透的。


    “诸位壮士,你们这样当真折煞了奴家。”


    顾栖坚决贯彻执行新人设,眼波婉转,秋水盈盈。


    “我们——我们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们自己的。”


    三个小年轻懊恼不已,只怪自己忒没用,竟让司马骜活捉。


    “你为救我们,一肩扛起所有危险,跟那三条畜牲拼命,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却只有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


    顾栖扭捏地撇个脑袋:


    “嘤嘤,男儿有泪不轻弹,几位壮士这是做什么!只要你们能安好,奴家就别无所求了。”


    再听这家伙夹嗓子,杨缮迟早得疯。


    当前也没时间给他们互诉衷肠,几人炽烈的感怀,必须适可而止。


    觅到顾栖行迹,杨缮便带仨小子尾随送亲队。


    四人黑衣蒙面,雪中看去属实鬼影幢幢。


    他们撂倒轿夫,换上行头,即完成了偷天换日。


    顾栖就不一样了。


    他这身装扮,实在让人无从下口去评价。


    “送亲队里扮新娘,你几个意思?”


    杨缮强迫自己适应顾栖新造型。


    边上仨小子也起哄:


    “是呀,从前我们咋不晓得你还有这种癖好?”


    顾栖冲着杨缮腰一扭、脖一摇,矫揉,造作,人比花娇:


    “好哥哥,你觉得冥漠之都的太山君,瞧得上奴家姿色不?”


    该说不说,这孙子女装加身,由内而外一股软玉温香,的确挺让人上头。


    只要管住嘴,横看竖看,都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


    “绝了,瞧人姑娘家扮的,怎么能那么像!”


    管韬丁准瞿良仨人“啧啧”个没完。


    “嘻嘻,跟老熟人偷师~”


    顾栖雪色中荡漾。


    杨缮一脸闪了腰的表情:“什么老——”


    他有话就要脱口而出,但又像瞬间打消念头,只道:“……你做这番乔装,该不会是要——”


    “嗯呢,正如好哥哥所想。”


    顾栖媚眼如丝,羞答答地翘小指,在杨缮鬓发上打转。


    送亲队伍实是司马骜人马。


    那一晚,顾栖故意透露给他留侯遗境的秘密。


    冥漠之都势力范围极广,太山君派出去搜刮民女的手下,远不止一拨。


    顾栖遂向司马骜献策,自愿假作被强抢的黄花大闺女,趁机盗取铸造图。


    届时,司马骜只需指挥大部队,暗地里包围冥漠之都的总坛,跟他来个里应外合。


    杨缮:“那个司马慎嚣——”


    顾栖:“冥漠之都该灭,能替百姓除害消灾,大功德。”


    司马骜想得到舆图?


    别做梦了。


    顾栖不过是借力打力,司马骜和太山君一旦陷入混战,就能给己方获取舆图创造有利条件。


    他们两败俱伤,正合他意,反正他和杨缮几人铁定舆图到手就跑路。


    “你离我远点。”


    杨缮面上一阵红、一阵紫。


    “不嘛不嘛~”


    顾栖反倒得寸进尺,身子拧成九转大肠,一圈圈把杨缮缠绕。


    仨小年轻化身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欸欸欸,他们这是在……打情骂俏?”


    “这这这,那嫂子要置于何地?”


    “别别别,可不兴瞎说啊喂!”


    “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杨缮目色见血封喉。


    仨小年轻消停后,他立马紧盯顾栖:“你真觉得这样可行?”


    顾栖伸出“纤纤玉指”,照着杨缮股部一戳,骚里骚气地娇嗔:


    “指‘腚’行~~~”


    寒风呼号,花轿如大厦将倾。


    “……你们——”


    轿厢里飘出颤悠悠的小奶音。


    一只白皙过冰雪的小手,扒开轿帘一条缝,跟着两只小脚丫,也试探着踩落地。


    原来,大红花轿不光装着顾栖这位“新娘子”,还有小马这号小崽子。


    天气冷,小孩衣裳套得里三层外三层。


    薄如纸的小身板,愣是充气般滚圆,好像一坨小雪球,支棱个脑袋在上面。


    由于穿太多,小马活动大幅度受限,两条小腿每次只能迈动一点点。


    加上看不见,他雪地里跋涉吃尽苦头,耗时良久才摸到顾栖的衣角。


    “雪这么大,你跑出来干嘛?”


    顾栖赶紧翻起小崽子衣领,护他大半脸。


    “……为什么……瞒我这么久?”


    小马磕碰着唇齿,盲瞳颤动,小拳头攥得死紧死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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