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叙宁的毛衣织了大半,只剩下衣领,再锁个边就能穿了。
贺叙宁想让他穿上试试,如果不合身,趁着衣领还没有织,随时可以拆掉了改。
“穿上看看,要是不舒服,宁宁再改就行。”贺叙宁催促道。
简秋意连忙去屋里脱下衣服,穿上这件半成品毛衣,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毛衣背后的钢针还没拆下来,算不上一件真正的毛衣,可简秋意依旧心里美美的。
她眉梢都透露着笑意,真心夸赞道:
“宁宁,你织的太好了!”
简秋意还怕太粉嫩,不适合她呢,谁成想,贺叙宁很有审美,并没有用特别多的粉色,米白色的毛线配上繁复的织法,点缀着可爱的小樱桃,真叫简秋意爱不释手。
“真好看!哪个角度都好看,特别衬肤色,而且不大也不小。”
简秋意在家穿的毛衣和毛裤,是用了很多手的旧毛线织成的。
她长大后,袖子短了,就请隔壁婶子,用旧毛线在她胳膊上加了一截。
破了洞,就用旧花布给堵上,到最后,一件衣服完全没有美感可言。
哪像贺叙宁织的毛衣,漂亮美观,还是羊毛线的,穿出去,简直独一无二。
关玉华走进来,拉着简秋意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看完,才揶揄:
“宁宁给你织的毛衣明显比我们的用心,也是,谁叫我们都是老菜帮了。”
简秋意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贺叙宁很坦荡地点头,“粉色确实不适合老菜帮。”
关玉华一噎,好笑道:
“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
贺叙宁没心眼地附和,“确实不一样。”
关玉华倒不是真吃醋,就是心情有点复杂,开个玩笑罢了。
听了贺叙宁的话,她想到贺叙宁刚变傻时,她从崩溃的废墟中,掸了掸衣角,很快接受现实,振作起来,带着贺叙宁到处求医问药,针灸治疗。
多少日夜的崩溃,多少辛酸的不甘,受了多少嘲笑与冷眼。
关玉华一个都不想回味。
贺建山没好意思进来看,只坐在摇椅上,伸着头张望。
眼见着她们出来,他连忙撤回视线,一本正经地抖抖报纸。
关玉华笑道:“老贺,看叙宁给秋意织的毛衣,是不是很合身?”
贺建山这才严肃地转过头,佯装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像作会议报告似的说:
“叙宁眼光不错,织得也好,毛衣很合适秋意。”
关玉华搭腔,“回头再给秋意织个毛线裤。”
“知道了,”贺叙宁闲着也是闲着,而且看到简秋意穿得漂亮,他莫名就高兴。他想打扮简秋意,“不止是毛线裤,我还要织个好看的帽子,开衫,还有围巾……”
贺叙宁说个不停,简秋意脸越发红了,迎着关玉华揶揄和贺建山了然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转身进屋去了。
次日,贺叙宁终于把毛衣给收尾了,简秋意也如愿脱下了旧衣服。
她有心显摆,一大早就起床了,趁着职工们上班的当儿,打着给贺建山送保温壶的借口,在厂里溜达了一大圈。
自然是收获了不少陌生人的注视。
中午吃饭排队时,上次看电影时跟她打招呼的女人,拉着她转了好几圈。
“这是叙宁织的吧?了不得,你穿了这毛衣,跟电影明星似的。”
简秋意就是存心炫耀,别人夸赞她,她便假装谦虚。
“您嘴真甜,我哪有您说得这么好,也就一般吧。”
“谦虚什么呀!”对方笑着打趣,“谁不知道贺叙宁织毛线是一绝!还有你这长相,你可能不知道,你刚来时,全厂就传遍了,说是贺叙宁娶了个盘正条顺的媳妇!”
边上排队的女职工也跟着夸,把简秋意夸得飘飘然,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简秋意问了贺叙宁才知道,跟她打招呼的女人是保卫科徐科长的媳妇,名叫吴淑兰,西北来的,人爽朗大方,在厂里人缘口碑都不错。
简秋意打听到,这种大厂的保卫科科长,都是配枪的,关键时候,是可以不听厂长指示的。
吴淑兰又是厂里的老同志,跟她打好关系,就能尽快在厂里站稳脚跟了。
别看她是贺厂长的儿媳妇,这厂里的老同志倔起来,完全是不把厂长放在眼里的。
更别说还有很多像曹爱芳那样的搅屎棍。
简秋意暗暗决定,下次遇到吴淑兰,也要不着痕迹地吹捧她几句。
曹爱芳刚从食堂打饭回来,远远瞧见简秋意神气的样子,便蛐蛐道:
“看她得瑟的,人家嫁了个傻子,巴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她倒好,不嫌丢人就算了,还天天在外溜达,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男人是个傻子。”
简秋意对上她不友善的目光,也不生气,只下巴一抬,扭着胯,昂首挺胸地进屋去了。
曹爱芳一愣,差点气吐血,气冲冲往院子里走。
焦大壮见媳妇又发疯,便拿着碗坐在桌子旁。
“磨蹭什么呢,赶紧进来吃饭!”
“吃吃吃,就他妈知道吃!”曹爱芳不高兴,不知道从哪抓了一把泥,往焦大壮碗里一放,“吃死你得了!”
焦大壮敢怒不敢言,焦跃进看看亲爹,又看看亲妈,默默塞了两口剩咸菜,溜出去上班了。
天冷后,厂里出去采购物资,从舟山运了一车带鱼回来,简秋意作为贺家代表,去领东西,到了那,只看见贺建山的名字,却没看到关玉华的。
她拎着带鱼回到家一问,才知道,关玉华是食品厂的会计。
“妈不是棉纺厂会计?”简秋意震惊了。
贺叙宁觉得她脑子有点笨笨的,“你吃的沙琪玛就是妈厂里发的,妈厂里经常发糖,宁宁都吃腻了。”
简秋意恍然大悟,难怪家里从不缺吃少喝,还总有吃不完的糖果糕点。
可她还是得好好消化一下,关玉华不在棉纺厂工作的消息。
简秋意把带鱼放好,关玉华就回来了。
“妈,带鱼我领回来了。”
关玉华洗了把手,“晚上我把带鱼给炸了,叙宁喜欢吃炸带鱼。”
贺叙宁托着下巴,有点懒洋洋的,“也吃腻了。”
关玉华不搭理他,倒是简秋意安慰道:
“宁宁想吃什么?”
“都吃腻了,宁宁想吃西餐喝考啡。”
关玉华惊讶地看他,“从哪学来的洋词?我可不记得我跟你爸有带你吃过西餐,喝过考啡。也就是改革开放了,搁头些年,你这样的要拉出去批斗。”
简秋意觉得自己有点土老帽,怕自己惹人笑话,便低声问:
“宁宁,什么叫考啡啊?”
“就是咖啡,咖啡都不懂吗?”
简秋意摇了摇头,贺叙宁意味深长道:“咖啡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幸好他是个傻子,不然简秋意准以为他在讽刺自己。
关玉华卷起衣袖,打算处理带鱼,简秋意也跟着揉面团,这是她下午发好的面,打算蒸点豆沙馒头,留早晚饭吃。
贺叙宁见她们忙活,依旧没兴趣地摇头,“宁宁不想吃带鱼,也不想吃馒头,宁宁不想吃饭。”
贺叙宁耷拉着脑袋,“宁宁真的不饿,提不起劲儿。”
“会不会发烧了?”简秋意用没面粉的手背碰他额头,“没发烧啊,好着呢。”
“这孩子……”关玉华直了直腰,拿来擀面杖放在桌子上,“隔一段时间就有点厌食。”
简秋意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厌食”这个词。
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厌恶食物?
怎么会呢?饭是这样好吃。
简秋意回忆自己来贺家这两个月,贺叙宁吃饭确实不积极,也就对糖炒板栗还感兴趣些。
莫不是当初摔坏了脑袋,才会对饭不感兴趣。
“宁宁不爱吃饭?”
关玉华道:“人没东西吃,就巴望着能吃饱饭,可一旦吃饱了,就会想要吃好的。等好不容易吃好了,又觉得家里菜吃得腻歪,想要下馆子。下馆子的次数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见识过,又会有新的烦恼。这种烦恼就叫作‘吃饱了撑的’,就像叙宁这样,带鱼不爱吃,红烧肉不爱吃,沙琪玛不爱吃,挑嘴!”
简秋意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有些愣神。
农村人一年到头都吃不饱饭,简秋意在农村长大,从年头就开始盼着年尾,能吃上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她身材苗条不是因为她不想长胖,而是伙食没油水,实在长不胖。
可谁曾想,吃饱饭的城里人,竟然有厌食的烦恼。
晚饭时,贺叙宁果然吃得不多,一直垂着头,用筷子数碗里的米粒。
“宁宁,吃点吧!”简秋意劝道。
贺叙宁摇头,“不想吃,再吃就要吐出来了。”
贺建山筷子一放,不高兴道:
“秋意,你吃你的,别搭理他。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一顿不吃饿不死,饿他几顿,他自然就愿意吃了。”
关玉华不喜欢他这样说孩子,贺叙宁又不是普通孩子,她不高兴贺建山对孩子要求太严格。
“行了,吃饭时别说孩子。”
贺叙宁挨了训,便委委屈屈地放下筷子,躲进屋里,把门反锁上,不敢出来碍贺建山的眼。
贺建山调转矛头,没好气地对关玉华道:
“都是你惯的。”
关玉华也不高兴了,放下筷子就进了屋。
一桌子菜还没动过呢,就这样结束了。
简秋意拨了没动过的菜,放在别的盘子里。
“妈吃得少,我给她留点。”
当着简秋意的面,贺建山被儿子和媳妇落了脸,多少有些尴尬。
“秋意,你别受影响,多吃点。”
“知道了,爸。”简秋意笑笑,一点都不受影响,继续吃她的带鱼。
在简秋意这个农村人眼里,吵架可以伤害感情,但千万不能耽误吃饭。
吵个架就不吃饭,这是城里人的把戏,她可不能学。
贺建山进屋时,关玉华正冷着脸坐在床边叠衣服,她动作利索,看都不看他一眼。
贺建山走近了一些,咳了两声:
“明天我要出差,你抽空帮我收拾几件衣服,让我带上。”
关玉华要笑不笑,“我是谁啊,我角小,我也配给贺厂长收拾衣服?”
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讽刺,把贺建山弄没脾气了。
“关同志,关会计,”贺建山坐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我不就说你两句吗?你看你,当着儿媳妇的面,给我撂脸子,我都还没说话呢,你倒是气得不轻。”
关玉华不买账,“当初叙宁摔坏了脑袋,咱们求医拜佛的,就说好了,这辈子要对他放低要求的。这孩子脑子不好,不吃饭指不定是哪里不舒服,又说不出来,你对他要求那么高干嘛?”
“你看你,又激动了!我说你,不能声音小点吗?儿子和儿媳妇还住隔壁呢!让他们听到像什么话。”
“哦,你也知道要脸面。那你怎么不给我和叙宁脸面呢?”
关玉华把衣服放进柜子里,瞥见贺建山外出用的公文包,当着贺建山的面,用鸡毛掸砸了个彻底。
贺建山敢怒不敢言,等她进被窝后,自己乖乖拿出公文包,把包撑开,收拾衣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