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倏然回首,身后却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吞噬了来路。
"怎么了?"奚珹注意到她的异样,侧首问道。
俞宁摇头,“没什么,只是感觉……地面上的动静似乎很大。”
奚珹轻轻地笑了,笑声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噢,是么?”他语带玩味,“看来你的同伴们,很是担心你呢。”
“嗯。”提及同伴,俞宁的眼中自然地流露出信赖与暖意,“若我们成功出去,你也能见到他们。一个是我师弟,一个是我师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奚珹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很好的人?
他想起方才以秘术窥见的地面景象:那位师弟手持冰剑,剑锋染血,神情癫狂;而那位师兄,则笑吟吟地踩着垂死妖邪的残躯,以最阴私的手段折磨着。
看来身负至纯粹的仙髓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节制的善只会蒙蔽心神。啧啧,这俞姑娘还真是遇人不淑,看人不准啊。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并未点破。
俞宁仰首,看向面前这棵占据地穴中央位置的庞然古木。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干枯皲裂,枝桠虬结向上,最终没入上方无尽的黑暗,仿佛撑起了这方诡异的空间。
“堕仙阵的阵眼,是在这棵古树之中吗?”她问道,声音因仰望而显得有些飘忽。
“是。”奚珹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抚上粗糙的树皮,“如今想来,破阵之法,倒也简单。”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幽深地看向俞宁,“不过是做一场梦罢了。”
“一场梦?”俞宁愕然,漂亮的杏眼中盈满疑惑,“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此阵困锁仙魂,欲破此阵,需入阵眼,经历一场由阵法衍化的梦境。若我们二人皆能在这场梦中保持本心,勘破虚妄,得以醒来,而后阵法自破,我们便能离开这暗无天日之地。”
“可你方才说极为凶险,”俞宁回望向奚珹,“听来却似乎并非如此。此梦是有什么蹊跷吗?”
“自然。”奚珹垂下眼,眼底神色不明,“这场梦,并非噩梦,恰恰相反,它会很幸福,幸福到就算你在梦境深处隐隐觉察出它只是一场虚妄,也会因贪恋那份温暖,而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届时,我们的魂魄便将永囚于此,与这古木同朽,成为滋养阵法的养料。”
“竟是一场美梦吗?”俞宁轻叹,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在雀跃着。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能在梦里回到三百年后。
她很想念,三百年后的山水,风,蓝天流云,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明白了。”俞宁轻声道,“那么,我们该如何入梦?”
“很简单,”奚珹指向古木根部处一个不起眼的扭曲树洞,“将你的手放上去,凝神静气,然后闭眼。”
俞宁依言做了。在掌心贴合树洞的刹那,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光亮重叠渲染。俞宁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抽离,飘飘然起来,如同坠入一条奔腾的星河。
在魂归混沌的,前一刻,她似是听见奚珹的低语,随风消散。
“祝你好运,俞姑娘。但愿你我,还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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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宁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峦之上。四周的林木苍翠,仙鹤清唳,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和绿叶缝隙洒下,碎金般跃动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这是哪里?俞宁环顾四周,俞宁环顾四周,感到有些陌生。
她的记忆好像断片了。她来此处做什么,踏青吗?
正当迷蒙之际,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清亮活泼的女声:“宁宁!”一个带着馨香的柔软身子从后面覆了上来,亲昵地勾住俞宁的脖颈,“你发什么呆呢,怎么愣愣的。”
“啊?”俞宁有些凝滞地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媚艳丽的脸庞。
好面熟。“你是……慕欢欢?”俞宁试探着问。
“我的小师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爬个山还把脑子爬坏了呀!”慕欢欢尖叫,她心疼地捧起俞宁的脸蛋儿,左看看右看看,语气夸张,“徐真人可是千叮万嘱要我妥帖地照顾你,阖派上下谁不知道他疼你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若你在我手上出了什么大差错,我还能善终吗!”她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起来。
徐真人……师尊?
俞宁这才慢悠悠地回过神来。是了,面前的清丽佳人是她的师姐慕欢欢,徐真人便是她的师尊徐坠玉,今日,她便是和师姐一同来这此地游玩赏景的。
奇怪?分明是非常熟悉的画面,她怎会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没有啦,欢欢,”俞宁按下心头那丝异样,佯装体力不支,蹙起眉,软声呻/吟:“许是累着了,啊,头好痛,好晕。”她演得逼真,竟真唬住了慕欢欢,对方手忙脚乱便要掏传讯符求援。
“是我骗你的,我无事!”见师姐当真,俞宁立刻破功,她灵巧地躲开慕欢欢张牙舞爪伸过来要挠她痒痒的手,笑得乐不可支。
她感觉自己已许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这快乐,在她回到熟悉的殿宇,见到那道清华身影时,达到了顶峰。
徐坠玉端坐于上首,正在翻阅一卷书册。他素手明晰,骨节匀亭,和竹页的木本色搭配在一起十分和谐。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望来,那双总是淡漠如霜雪的银灰色眼眸,在触及俞宁身影的瞬间,漾开一片清晰可见的温柔。
“回来了?”徐坠玉放下竹简,嗓音温醇,“到师尊这儿来。”
俞宁几步跑至座前,极自然地挨着他坐下,仰起脸,眼眸亮晶晶的,“师尊!后山的云海今日格外好看,欢欢姐还带我认了好几种灵草呢!”
徐坠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去她鬓角沾染的细微草屑,“玩得开心便好。”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脸上,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讲述着今日趣闻,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纵容的笑意。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俞宁生活中的一个寻常剪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欢欣无处不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俞宁牢牢缚住,她几乎瞬间便沉溺于这片祥和之中。
与同门相处,是俞宁梦寐以求的融洽和睦。她与几位相熟的师姐一同去山下的市集闲逛,品尝新鲜出炉的糕点,挑选精致的发簪;几位师兄也不再是记忆中或疏离或讨好的模样,他们会真心实意地与她切磋术法,输者拜服,赢者加冕。大家围坐在桃花树下饮酒品茗,笑闹声能传出很远。
师尊待她更是无可挑剔的好。晨起时,徐坠玉会立于廊下看她练剑,若遇疑难招式,便亲自执了她的手引动剑势,“手腕再沉三分,灵力贯于剑尖。”嗓音清泠如玉磬。暮色四合时,他常临窗抚琴,见她倚门听得入神,便信手拨出一段轻快调子,浅色眸子含笑望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檀香。俞宁满足地阖眼,只觉此刻,便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完满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弹指一瞬,或许地久天长。俞宁纤长睫羽微颤,终是缓缓睁开了眼。
“师尊。”她轻声唤道,目光迎上徐坠玉始终温柔的注视。
“嗯?”徐坠玉唇角笑意未减,带着询问。
“虽然很不舍,但我还是要走了。”俞宁说。
“走?”徐坠玉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那神情完美却虚浮,“宁宁,你要去何处?这里,不就是你的归宿么?”
俞宁望着他,眼底掠过一丝难过。她摇了摇头,“不是的。梦,该醒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地动殿摇,梁柱倾仄,周遭景象如被石子击破的水面,荡开圈圈扭曲的涟漪。徐坠玉脸上的笑意凝住,他未显惊慌,只微微偏首,以一种非人的、纯粹探究的目光静静凝视着俞宁,“你是如何察觉的?”
是啊,她是如何察觉的?
是因这幸福太过完美,毫无瑕疵,反显苍白?还是因为,纵然畏惧,可她心底深处,始终无法真正忘却前路。
俞宁哑然失笑,那笑里带着释然,“或许……是因我长大了吧。”她轻声道,“我早该明白,这世间从无唾手可得的、十全十美的幸福。人有爱憎贪嗔,有求不得、放不下,怎会有不费吹灰之力的圆满?这个梦,织得简单纯粹,却也正因如此,它最是虚妄,最难企及。”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即将崩塌的殿宇,看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如今回到三百年前,靠自己走过这一遭,亲眼见过这镜花水月,我才真正明白,我曾以为的幸福,不过是有人在为我遮风挡雨罢了。”俞宁想到了天道,想到了为她甘愿换上妖身的少年师尊,想到他背负的魔脉,想到她仍有未竟之事……
“所以,再见了。”俞宁笑得柔软,“不知是谁布下这方阵法,但谢谢你,让我得以再次回望我所想念的昨天。”
“可人终归是要向前看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风拂散的沙画,迅速褪色、分解,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融入无边的黑暗。
意识的抽离感再次袭来,比入梦时更为猛烈。俞宁没有抗拒,她闭上眼,任由带着地底阴冷与尘埃气息的味道,将她重新包裹。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那棵沉默的参天古木。
安静,却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