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的时候, 舒窈还有些迷糊。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午休时睡得这么沉。
记忆里上次拥有这样的睡眠质量,还是之前……在游轮上的时候。
或许人类总归是群居动物,所以只要睡觉时有另一道气息相伴, 即便对方的体温并不暖和, 也能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冥冥中放下所有警醒,告诉自己这样睡觉是安全的。
她坐在床铺里, 浅色眼瞳少见地没有平时拒人于千里外的冷静淡漠, 反而带着几分懵然, 愣愣坐了几秒,才伸手去关闹钟。
然后戳了戳触足都翻开成花、掉在枕头旁的小宠物。
“是和我一起出门, 还是自己在家再睡会儿?”
在人类996打工赚钱养家的时候, 宠物本来就应该在家里晒太阳睡大觉的, 这就是萌宠和社畜的区别。
结果闭着眼睛,仍窝在充满她气息床铺里的小章鱼已经伸出一条触足,开始缠她的手指,格外黏人地将自己往她身上挪。
舒窈笑了下。
随后主动捞起它,下床之后走出去拎上探望周家的礼品, 出门之前特意给周文柏发了消息, 询问他们现在在不在家,方不方便自己上门。
……
敲开门之后,周家的气氛完全出乎舒窈的意料, 堪称热闹非凡。
除了她之外, 还有周叔叔的其他同学老朋友在客厅,正值国庆佳节, 今年又是中秋和国庆一起放的长假,假期第一天出门全都被堵在了高速上, 所以他们决定今天聚一聚,商量着明后天再出去玩。
给舒窈开门的人正是周阿姨,她满面红光,若非仍旧戴着先前放疗戴的毛线帽子,几乎让人猜不出她生过那样严重的一场病。
医生甚至非常委婉地说过,留给她的时间恐怕不超过三个月。
“是杳杳来啦,”周阿姨对着她笑,见到她手里拎的那些经过特别挑选的补品,笑意更盛,“怎么又带了东西?来来来,先进屋,老周和他那些朋友们正好在聊明天出去的事情,你有没有假啊,要不要一起?”
舒窈跟着她踏进客厅,出声跟那些眼熟的叔叔伯伯们打了招呼,对其他人也扯了下唇角露出笑容过后,视线落回周阿姨身上。
“我只放半天。”她说完,又问:“阿姨,你身体是不是好点了?”
周阿姨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她走到另外半边的厅堂,将东西放下,在她面前转了半圈,“是吧?你也看出我最近气色好啦?”
“我现在药都少吃了一大半,”她拉着舒窈的手在餐厅椅子上坐下,与她道,“半夜也不会再被疼醒了,老周说过段时间再带我去查查,有可能我身体里的癌细胞都被杀死了呢。”
远离刚才进屋那半边的空气,舒窈鼻间被充斥的酒味烟味都淡了很多,以至于她能清晰地闻到另一股独特的味道。
甜腻不已。
硬要形容,则像是花丛花蕊盛开中央留下来的油脂,底下泥土埋着皑皑白骨提供养料,过剩的养分导致花蜜里也带上独特油脂的感觉。
舒窈甚至感觉到本来窝在自己衣兜里的小章鱼,躁动地开始扭动触足的动静。
它的反应与鼻间嗅到的气味,都指向周阿姨-
舒窈努力维持住自己倾听周阿姨所说喜讯的神情,等到她怕自己无聊,想去屋里叫出来女儿,让同龄人一起聊聊时,又被舒窈拉住。
“没事,阿姨,我来是想多陪陪你的。”她微笑着,语气自然地提及,“看见你恢复得这么好,我很开心,是用了什么医院研究出来的新药吗?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提到药,周阿姨开始回忆,然后摇头,“好像是吧?我的药都是老周去医院里取的,他又怕我看见上面的副作用,晚上心事重,就把上头的标签和说明书都给丢了——”
“最近的药确实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你等我问问啊。”
说着,她扭过头去,“老周,你把我药盒放哪里了?”
客厅那边聊天的声音一停。
周文柏走过来,鬓发间的银色还是那么明显,但整个人却不如先前在夜色里,拎着裱花蛋糕匆匆回家时彷徨,甚至像是找回了主心骨那般,精气神又好了起来。
他看了眼舒窈,然后才问老婆:“现在没到你的吃药时间呐。”
“杳杳说想看看我吃的药,”周阿姨拍拍他的胳膊,“你不是有把说明书和药盒都专门收起来吗,找找我最近吃的,给她看看嘛,她是研究生,现在又在好的单位上班,肯定比你懂得多。”
舒窈连忙摆手说没有,只是又看向周文柏:“我就是之前认识的医生比较多,他们跟我说过有些新药缺乏一些临床的数据支撑,我好奇一下阿姨吃的是哪种。”
周文柏一时沉默。
好一会儿后,他转过身,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副老花镜戴上,念叨着,“那、那让我找找……杳杳你等等啊……”
“好的,周叔叔,我不急,你慢慢找就好。”
舒窈说完,就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
……
周文柏进房间,足足待了半小时。
直到外面他的那些朋友们出声催他,问他怎么丢下这些客人自己跑屋里磨叽,他才带着歉意出来,同时神色为难地看向舒窈:
“杳杳啊,你阿姨吃过的药,盒子跟说明书实在太多,我找得又慢。不如这样,晚上我翻到了,拍照发你手机上?”
舒窈点头说好。
恰好这时候花鱼打电话过来,跟她说准备去司徒锦家里的事情,她看了眼时间,跟正忙于招待客人的周家夫妇道别,说自己还要去单位值班。
下楼之前,她给周家女儿周小南发了条消息,倘若周阿姨之后有和周叔叔的出行计划或者单独旅游计划,让她务必跟自己说一声。
走出单元门之后,她面上笑意消失。
先给花鱼回了电话,让他跟那条人鱼相处多点耐心,因为她很胆小,末了又补充道,“有空的话,就看看她有没有其他特别的能力。”
“特别的能力?”花鱼在电话那头哀嚎,“现在这些【寄生种】这么卷啦?没点本事的我是不是都要被开除【寄生种】籍了?”
“好了,别抱怨。”舒窈道,“我只是有些猜测需要证实。”
花鱼:“知道了组长qaq”
舒窈挂了电话,想了想,又给鲁仁打了过去。
“舒老师?”上班至今从没接过她电话的鲁仁有些惊讶。
舒窈也不太习惯跟不熟的人直接打电话,但毕竟事出紧急,“是我,我想问问,之前我们被分到那个跟进诈.骗.组织的任务,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线索啊?”
如今想起来,工作群里也没见到鲁仁发新的进展。
鲁仁反应过来,“这件事啊,上头好像有些顾虑,反正没让我们继续跟了,有可能会把它派给别的组,舒老师你不是最近都在跟外勤吗?”
舒窈回答说自己就是想起来问问。
她又道,“如果被分到其他组,我能继续跟进吗?”
鲁仁打了个哈哈,委婉道,“恐怕不行。”-
能被拢进手里的线索忽然断掉了。
舒窈有些懊恼,早知道这段时间就从外勤组的任务里抽出时间,也跟进调查一下那个诈.骗组织的事情,现在也不至于抓瞎。
特殊部门的规矩和秘密一样多。
就像其他组的人对她和她的能力再好奇,也不会在她进入办公室之后将她团团围住,更不会跑去她的外勤现场围观她控制和杀死恶性【寄生种】的操作。
所以她也不能跑到上司的办公室,依着自己的心意,要求继续跟这件事,或者查看目前与它有关的所有资料。
一时间,舒窈对这件事竟有种无头苍蝇般茫然。
她漫无目的地从周家夫妇所住的小区往外走,想要在这场漫无目的的散步里找到自己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有个纤瘦的身影不小心踩起路边的水洼,即将在里面绊倒——
舒窈本来想避开那污水溅射,但余光瞥到那小女孩要摔,还是勉强用理智控制住了身体反应,抬手拉了下女生胳膊。
对方站稳后,习惯地想从这陌生力道里挣脱,抬头却怔住了,“姐姐?”
仔细一看。
正是上次在那个广场碰到的卖花小姑娘。
舒窈松开了手,发觉小女孩盯着自己裤子上的灰色水痕在看,并且出声道歉,她摆了摆手,想起来问了句,“你不卖花了?”
被问起这件事时,女生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却半天没说出话,直到舒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戳到人家伤心处,想转移话题时,她才慢慢道:“我不用卖花了,家里不缺钱了,我妈妈……她、她不见了。”
“嗯?”
舒窈意识到生病的人是她母亲,不由蹙眉:“不见了?报警了吗?”
小姑娘脸色勉强地点头,“但是他们说,最近像她一样主动离开家,又去报失踪的人实在太多了,让我们先等等,说不定我妈妈会主动回来……”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那天舒窈是和广场上的片警们一起出现的,眼中重新燃起光,小心地拉了下舒窈的衣角,眼睛里流露出希冀,“姐姐,我妈妈不是自己要走的,她、她跟我们说过,那些参加了集会的人都出去旅游失踪了,她不会去旅游的,也不会丢下我的——”
“姐姐,你相信我好不好?”
舒窈神色微动,她半蹲下来,同她道,“我也有家人生了很严重的病,但是最近好像也参加了什么集会,拿回来效果很好的药,你妈妈之前也是这样吗?”
小女孩犹豫着,很缓慢地点头。
她看了眼舒窈,很小声地说,“我妈妈说,那些药……那些药肯定不正常,但她实在太痛了,她说自己只有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吃。”
“有剩下的药或者药瓶可以拿来给我看看吗?”舒窈问。
小女孩点头。
她看舒窈不反对,又一次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你跟我来吧,我妈妈走了,家里只有我住,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把我妈妈没穿过的,新买的给你。”
……
几小时后。
舒窈坐在出外勤的车里,听见从司徒家回来的花鱼在前面叽叽咕咕地酸,说明明都是鱼,结果鱼和鱼的命运竟然相差如此多——
外面又下起雨来。
雨丝打湿了窗户的玻璃,像一条条落下的丝,而她手里把玩着一个没有包装的白色小药瓶,药瓶盖子不翼而飞,里面装着无数红蓝相间的胶囊。
偶然有胶囊掉出来,滚落在沙发缝隙里,攀在她手腕上,时刻监视着这些伪装成药物、实际上沉睡着怪物卵的小章鱼便会伸长触足,把掉下去的药物给捡回来。
它以为舒窈对掉下去的没兴趣了,便顺手把零食塞进嘴里。
舒窈神色很冷,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
察觉到小章鱼的小动作,她便将药瓶往它跟前一塞,“喜欢吃的话,就多吃点。”
她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最近吃饭都努力点。”
因为她担心之后自己要去的地方,或许会抽不出时间留给她的小宠物干饭,所以还是吃饱了再出发比较合适-
小章鱼有些犹豫。
它最近每天都吃得很饱,那股如影随形的饥饿感逐渐在退散。
可是它并没有觉得舒服,反而有种奇怪的失控感。
隐隐约约。
它有预感。
等到真正吃饱的那天,好像,会发生比饥饿更可怕的事。
第62章 月色
舒窈出外勤变得更加积极。
从前解决完自己的事情之后, 她就会像待机中的ai,冷着脸在旁边站着等后勤组反馈危机解除,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上车, 等着花鱼开去下一个地方。
但最近却不同。
任务前后, 她会让花鱼积极地给人买水递烟, 再随口问起这次目标的身世背景,或者相关的故事八卦, 像是突然想从枯燥乏味且臭气熏天的任务里找点乐子。
没过几天, 鲁仁就特意在她出外勤的时候找过来——
“舒老师, 听说你现在对这些危险分.子的故事很感兴趣?”
刚从商业大楼里出来,因为自己宠物最近干饭不积极、楼里从下水道到天花板的通风系统都堵死了【寄生种】的污染物, 还带强腐蚀, 让楼栋的钢筋铁骨都变得岌岌可危。
她清除了目标之后, 后勤组经过和大楼的拥有者沟通,决定对这栋楼实施定点爆.破。
就在人员进入其中,布置相关设施时,舒窈刚摘下佩戴许久的特殊面罩,额间也因为剧烈运动渗出汗意, 面颊上浮着绯色, 比平日冷漠时候显得更具人情味。
她浅色瞳仁看向鲁仁,“不算感兴趣,等着也是等着, 顺便听听。”
鲁仁:“……”
像他这样没什么特殊本领、却又能混进特殊部门活到现在的, 总不可能是什么二傻子,这话他是半个标点也不能信的。
可他只能笑着接, “那有没有听出什么特别之处?”
“有,”站在偏僻处的舒窈干脆颔首, 盯着他的眼睛直视道:“最近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突然蜂拥冒出来的恶性【寄生种】,在被寄生之前都曾经在各大医院确诊过不治之症。”
鲁仁倒吸一口凉气。
他目光盯着自己脚尖,“那这可是关于【寄生种】异变的重大发现,舒老师可以赶紧写份综合报告交上去。”
舒窈扯了下唇角。
“你是比较相信重症病人被低级怪物寄生后更容易出现异变概率这件事,还是更相信有些人有些组织,在有预谋地挑选这些重症患者进行一些与【寄生种】有关的非法实验呢?”
笑意远不及她冰冷的眼底,“截止今日,系统里南城各个区报上来的失踪人数,已经达到1237人了。”
……
鲁仁久久陷入沉默。
其实他想说,自从今年开始,整个省份的失踪人数比起过去,激增了几十倍不止,尤其是现在,南城还作为跟深海怪物作战的第一线,这个数字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是那些话他都没有说出来。
他跟财务科的人认识,知道舒窈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当初进来特殊部门,上报家属待遇的时候,登记过一对夫妻,那对夫妇的医疗报销上个月数字非常惊人。
这意味着面前这个早就失去了家人的女生,在接连经过诸多怪物事件后,即将再度失去她后来视作家人的亲近之人。
最终,鲁仁抬手按了按额角,却忽然提及另一件事,“之前跟我们同一组的新生,那个管彤,在听见我们调查的组织任务进度暂停时,也几次跑到部长那里去抗议。”
他放下手,插着兜看向远处,“听说她家里人在部里很有背景。”
舒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片刻后再次展颜,这次对他露出的笑容更为真实,“谢谢。”
鲁仁神色惊异地看着她,也跟着笑,“舒老师谢我什么?我是看你最近很有闲心听八卦,所以跟你也随口聊聊同事而已。”
他说完看了眼时间,再过几分钟不远处的大厦就要到点倾塌,便跟舒窈道别,先一步离开-
于是轮到舒窈思考怎么进一步解决难题。
因为她和那个新人,见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即便管彤真的独自在追这个案子,并且有了新线索,也没有必须和自己分享的理由,人家说不定有特殊的渠道和助力。
回到家之后。
还在思考的她在浴缸里放满了水,还在水面上撒了些花瓣,放了两只小黄鸭,然后就把小章鱼放了进去。
逼着小宠物多运动,进行消化的同时,她还要随机捏着小章鱼的柔软触足,像是捏什么毛绒玩具,来回揉着那软滑的肌肤解压。
好像试图让它的触足发出小黄鸭的咕叽咕叽声。
几分钟后,她看着飘在水面上、一副随波逐流摆烂样的小章鱼。
犹如不讲理的家长,舒窈戳了戳小宠物明亮的肚皮,“游啊,怎么不游?是不是在偷懒?”
“……”
刚被她松开一条触足的小章鱼,愤怒地朝天花板喷了道水柱。
舒窈忍俊不禁,假装开明地退让:“好吧,不想游的话,表演才艺也可以——”
“来,开始吧。”
小章鱼这次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无声拒绝。
好在此刻恰好有一通电话打过来,将它从任性主人的安排里解救出来。
……
电话是周小南打过来的。
她语气里充满不可思议,跟舒窈吐槽自己父亲的离谱安排,说他非要给母亲报旅行团,让她趁着身体好多出去玩,要不是今天自己晚饭的时候看见他们屋的行李箱,还不知道这件事。
舒窈赶紧问了周阿姨的出门时间,记下明天的旅行团集合地点,末了又道,“我上次来看见阿姨身体好很多了,最近她怎么样?有更好一些吗?”
周小南这回有些犹豫,“有是有,不过……毕竟换了新药,总是有副作用嘛。”
之前舒窈也拜托过她去周阿姨的药盒里找过。
不过后来知道了药的成分之后,她就没再问,只是让小南多注意些,平常阿姨要是身体还好,药能停就停。
鉴于这些发言过于封建,舒窈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进去。
她又问:“什么副作用?”
“我妈最近晚上又开始睡不好了,说自己脑子里有其他的声音,我爸就觉得是这栋居民楼隔音不好,因为最近楼上楼下开始动工了嘛,然后就让她出去旅游,换个环境,给找了那种含氧量高的原始森林之类的,看看能不能让她睡眠质量好转。”
舒窈:“……”
她内心一紧。
但也只能像往常一样,顺着说些好听的话,让周小南别紧张,同时反复确认过阿姨的出门时间,这才挂掉了电话。
其实最初知道周阿姨吃下的药与【寄生种】有关时,舒窈是有些茫然的,紧接着,她便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己恰好有能够控制这些低级怪物的能力,只要周阿姨的活动在她眼皮底下,借由寄生种的特别能力将她身体里不好的细胞和组织都清除,再完全重生——
这未尝不是一种在医学界判了死.刑之后的新思路。
但前提是。
她必须要搞清楚,这些投放【寄生种】的组织,究竟在做什么实验-
舒窈彻夜没睡。
因为担心周阿姨临时改变出行计划,她干脆带着小宠物转移到了周家小区那栋居民楼对面的楼顶,盯着周家窗户的方向。
她看见卧室的灯亮了又灭。
已入秋的冷夜里,寒风吹在她的脸上,舒窈默默拉高了自己的外套衣领,还在思考做点什么打发长夜,却见小章鱼从自己口袋里溜了出来。
它站在粗糙的水泥高台上,确认与舒窈的视线平行,便开始一条条向她牵起自己的腕足,翻开赤橙色的那一面,露出雪白的、有吸盘,并且还接近柔软腹部和口器的地方。
看着它突然开成一朵花的舒窈:“……”
她失笑,唇角在竖起的衣领下勾起,抬手想将小章鱼从这带着沙砾的、灰黑色脏台面上捞下来:“你干嘛啦?”
“刚才让你表演才艺你不肯,现在来这里叛逆吗?”
“好啦,外面很冷,回口袋里待着好不好?”
只有一轮弦月露出的夜空下,她伸出去的手指仿佛也带着朦胧微光。
然而在触碰到小章鱼之前,却被它伸长两条触足、交错着盘绕,阻止她再往前。
而后。
小章鱼圆溜溜的黑眼睛里仿佛闪过思索。
在舒窈疑惑的注视下,它活跃时明亮、蔫巴时暗淡的橙色肌肤,头一次开始在她面前缓慢地进行颜色改变,展现自己最强的拟态天赋。
如流动灯带那般,最终固定在它身上的颜色,是可爱又嫩的粉,配上那双灵动的耳朵,像是动画片里走出来的小章鱼。
……
在小章鱼的颜色切过红色的时候,舒窈的心跳很突兀地停了半拍,气息也跟着紧张地屏住。
结果最后发现它只是在装可爱,这才重新呼出气。
“宝宝,你到底怎么啦?”
她好奇地凑近,不知道它怎么突然就开始讨自己的欢心,“就算不是粉色,你也很可爱啊,还是你看腻了自己皮肤,想换新衣服?”
饥饿感已经完全消失,并且泛起奇怪欲望的小章鱼用圆眼睛看着她,发现舒窈完全没有看懂自己的求欢和讨好。
它迟疑片刻。
然后慢慢顺着缠住女人指尖的两根触足,缓缓将自己的身躯从平台上挪开,等到舒窈用另一只手拿出湿巾给它擦干净触足和肌肤上沾染的沙砾之后——
它张开腹下的口器,小心地收拢好了獠牙,张口把女人的修长食指一点点含入。
冰凉柔软,胜过果冻的触感不断沿着指尖和指背肌肤,蔓延上来。
舒窈却一动不敢动,怕自己伤到它口腔里的皮肤,浅色瞳孔微微震颤,不懂它要做什么。
直到小章鱼将她大半根手指包入后,又缓缓地后撤,让沾满它粘液痕迹的指尖重新露在月光下。
照亮那层沾染的晶莹剔透。
然后。
它再度重复刚才的动作,又一次将舒窈的指尖吞入。
愣了足足半分钟。
姗姗从它的动作里意识到这是什么活动的舒窈:“!!!”
第63章 应承
舒窈瞳孔地震。
就在小章鱼第二次动作到一半, 她匆匆抬起另一只手,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小心地将它从自己指尖上扒拉下来,“不可以这样!”
她还以为自己买回来的小章鱼只是个宝宝, 却没想到竟然已经成熟、是仍在秋天就试图捕捉春天气息的成年雌性。
等到小章鱼因为求欢被拒绝, 导致圆溜溜的黑瞳中失去高光, 耳朵耷拉下去,触足也跟着软趴趴地垂落时, 舒窈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对它说了很过分的话。
它只是小动物啊, 会被本能支配行动的小动物。
自己怎么可以用人类的标准要求它控制住欲望呢?
舒窈徒劳地动了动唇。
最后又看了眼周家的方向, 在高台上垫了张干净纸巾,再次把小章鱼放上去, 出声道, “嗯……要不, 等到这件事解决了,回家帮你,可以吗?”
在此之前,靠近自己的温度可能会让它燥热不安。
还是吹吹夜里的冷风维持清醒吧。
听见她的话,小章鱼一边耳朵竖了起来, 再度从高台上站起, 想了想,发现她好像对粉色也没有特别感兴趣,于是再度开始变换其他皮肤颜色。
……
在周阿姨暂时陷入睡眠的这个夜里。
舒窈就在对面的天台上看了整宿自家宠物的变色表演。
她环着手臂, 穿着黑色紧身作战服, 靠在天台一角边缘,时不时就在深夜里的月色里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直到大概凌晨五点。
周家楼道外的感应灯忽然亮起, 舒窈刚制止小章鱼变成史莱姆的荧光绿,转头去看, 见到他们主卧的光也亮了起来,周叔叔和周阿姨的影子都清晰映在拉拢的窗帘上。
她眼眸微微敛了敛,抬手将与夜风同样温度的小宠物捞回来,放进衣兜里,“走了。”
等到周阿姨在楼道里跟周叔叔道别,拉着行李箱走出来时,舒窈已经收好了身上的钢索,正好在小区门口跟她碰上,神色里露出讶异:
“阿姨,你怎么这么早起来?这是出门吗?”
周阿姨也有些意外:“杳杳?”
她道,“你怎么、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正好有紧急的事件需要处理,”舒窈对她微笑,“不过现在已经忙完了,还能回去休息几天,阿姨这是要去哪里?要不我顺道送你吧?”
周阿姨也没想太多,因为她已经主动帮自己拉过了行李箱,就下意识跟着她的节奏走,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她说完了丈夫替自己报旅行社的事,并且还带着她打车去往旅行社大巴的发车地点。
在舒窈问了她能吃的食物类型,买了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过来之后,周阿姨才反应过来,“杳杳,你不用先回家休息吗?”
“没事的,”舒窈还是笑:“我正好对阿姨要去的地方感兴趣,最近几个月上班太累了,我好不容易申了几天假,等会儿我或许问问你们导游,看看能不能补个差价?”
周阿姨有些喜上眉梢。
虽然这个旅行团名额很难抢,但是她最开始就是不想独自来的,如今听见舒窈居然愿意和她一起去玩,便也打定主意,要是等下导游不肯同意加人,自己就也不去了-
事情果然如周阿姨预料那样,起初旅行团不肯同意加人的。
因为跟着来的不止舒窈一人,或许是最近失踪人口案闹得沸沸扬扬,打着同样主意的旅行团成员家人不少都跟着凑过来,导游直说车上坐不下。
“那就竞价吧。”
舒窈淡定地开口:“为了剩下的位置各自出价,价高的跟着过去,反正你们都要从各个新项目里抽成,应该不会和钱过不去吧?”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想,果然近朱者赤,近小锦者富,她居然也学会了这些二代们拿钱砸人的手段了。
导游一时卡壳。
眼神也开始躲闪,说自己要和领导聊聊。
等到她再次回来时,正想点头说可以,结果停在路边的那辆旅行社大巴却在此刻忽然爆.炸,乍然冒出的火光和动静将这边的人群吓了一跳。
“这不会是我们等会儿要上的车吧?”
“天呐,你们旅行车怎么回事啊?等会儿要开出去的车现在就炸了,我们要不是被这些家属拖了会儿,是不是命都交代在这里了?”
“妈的,不去了,退钱!”
本来就因为旅行社搞饥饿营销,不肯让自己家里人临时报名的这些成员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后怕,开始朝着导游围过去,让她取消行程,当场退钱。
……
人群中。
舒窈忽然听见了一声很无奈的叹息。
她转头去看,却见到一个摘下帽子和假发伪装的人,两人目光对上,女生冲她露出个笑容,“舒老师。”
她正是鲁仁说过的,家里有点背景,还对之前的任务念念不忘的新人,管彤。
舒窈没想到她也打了这个旅行团的主意,对她轻轻颔首。
同时也明了。
今天这批人,包括她的周阿姨,是去不成了。
在那些人围着导游闹事的时候,其他报了火警的人还有围观群众也跟着凑了过来,周阿姨有些不安地对舒窈道:
“杳杳,咱们这……怎么办?”
“报警,登记退钱,回家休息?”舒窈看事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就先带她去旁边的麦当劳里坐着休息。
因为时间还很早,店里员工很少,也没有其他客人,舒窈转头又看向周阿姨,贴心问道:“阿姨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太好?”
“是啊。”说起这个,周阿姨有些苦恼,“我和小南都觉得是新药有副作用,但你周叔又说是楼上在装修吵人,都是我想多了,反正这几晚我又开始睡不好了。”
舒窈若有所思,“那要不先订个不错的酒店睡一睡试试,说不定换个环境就好了呢?”
周阿姨赶忙摆手,不让她乱花钱。
舒窈只说是单位福利,有体验的名额。
总之好歹将人带到了一家酒店里,直到周阿姨坐到了床边,因为年纪上去了、觉浅,有些不安地看过来时,舒窈才对她微微一笑:
【睡吧。】
她以人类听力无法捕捉到的意志下达了这样的指令。
而后。
坐在床沿边的周阿姨登时眼皮一翻,如同接受了强制命令,进入休眠的主机。
舒窈抬手接了她一下,眉尖忍不住蹙起。
果然,周阿姨体内的怪物,已经孵化了,甚至开始争夺这具身体的意识主导权-
她走到旁边,给花鱼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帮自己看会儿人,首先还是得确保周阿姨体内的怪物在自己眼皮底下——
然后她得去看看旅行社剩下的成员是怎么回事,再想想究竟要怎么处理周阿姨身体里的怪物。
花鱼到的很快,对于一切不需要他以身涉险的任务他都格外积极。
然而舒窈再抵达之前旅行社成员所在的广场时,见到的,却是一片混乱与血色。
十数个不同类型的【寄生种】齐齐暴起伤人,人群里全是哀鸣和惨叫声,甚至还有一个朝着舒窈就直接撞来,想要吃掉最新鲜的血肉。
【停。】
舒窈扬了下眉梢,下达指令之后,抬脚踢向他的脑袋,因为没料到这里的情况,所以身上根本没有带杀伤力强的任务装备。
结果踢中那人的前一秒,对方本来混沌的眼神骤然清醒。
差点就躲过了她的攻击。
舒窈重又站直身体,略微偏了下脑袋。
怎么回事?
她的【精神控制】失效了?
就在她短暂思考的时间里,旁边忽然有道枪.声贴着她耳畔响起,直接击中了后面朝着她飞扑而来的另一个【寄生种】。
她回头去看——
明明也没在出任务,却能拿着制式装备的管彤对她微笑。
然后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为了以防万一,我跑去黑.市买的,用起来的手感和部里发下来的还是差点。”
舒窈回头去看那个已经融化成深蓝色一滩水的家伙。
枪.法超差的她不是很懂这所谓的手感。
……
两人配合作战,拖到了特殊部门的成员抵达,紧急封锁现场消息,同时调遣市里其他部门共同处理这次的大规模突发事件。
舒窈跟着管彤在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思考。
那些【寄生种】到底是怎么样做到在同一时间发疯的?而且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刻,难道是因为他们无法被押送到特定的地点,对于幕后者而言,既然暴露就干脆销毁?
也不对。
他们既然这样大规模地、费尽心思培育【寄生种】,一定有想要达到的目的,难道刚才这些全部都不符合标准吗?
幕后者又是怎么进行检验的?
“舒老师。”就在她头脑风暴的时候,额上还带着汗意的管彤走了过来,递给了她一张黑金色的邀请函,“你也还对那个任务感兴趣吧?这是我最近搞到的两张,嗯,或许可以找到点线索的邀请函,你要去吗?”
舒窈垂眸看着那张邀请函。
然后又看向管彤。
几秒钟后,她伸手接下了卡片。
管彤再次对她露出笑容,“那下回再见面的时候,舒老师可别像今天一样空手来,这样很危险。”
舒窈:“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邀请函和提醒。”
管彤摆摆手,转身离开-
被抓去当了大半天的壮丁,等到解决了广场上的事情,再回到酒店跟花鱼交接,暂时在周阿姨的意识里种了道精神暗示,保证她体内的怪物短时间内陷入强制休眠,让周叔叔来接人之后——
舒窈回到家,因为精力消耗过度,感觉疲惫不已。
她决定先补个觉。
将作战服丢进浴室脏衣娄之后,舒窈随意冲了冲,披着浴袍就往卧室去,甚至只在床沿边就胡乱倒下,再也没有从前睡觉的乖乖女姿态。
直到她陷入梦乡前,指尖被一股微凉黏腻的力道扒拉了下。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
“乖。”
鼻音喑哑,头也不抬地摸了摸撒娇的小宠物。
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家,还在盼着她实现承诺的小章鱼再度戳了戳她,眼神里充满期待。
可惜。
舒窈已经完全睡着了。
因为对小宠物的气息毫不设防,并且实在太累,所以不管小章鱼怎么用触足缠她的手指,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
被主人放鸽子、欲望过剩而无处纾解的小章鱼气鼓鼓。
它生了会儿闷气。
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自己好像不是那种可以和雄性的交.接腕进行繁殖活动的类型,那样做的话,会死掉的。
但如果不那样做的话,还有什么办法呢?
记忆碎片被调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其中关于舒窈的占据了一大部分,害羞的她,微笑的她,以及,哭泣的她。
潮红着脸庞,眼尾湿润,说着“不够,要更多一点”,在它怀里拒绝喝水、想逃但每次都被抓回来的她。
小章鱼身上的颜色逐渐改变。
最后定格成危险的黑红色,触足变得比先前更鲜艳斑斓。
它再度看向面前眉目舒展,陷入沉睡的人,被照在床铺里的阴影开始逐渐膨胀,直到将床上的人完全笼罩在它的气息之下。
就在床铺不堪怪物体积与重量,发出沉闷的抗议声时,它储藏着麻.痹类能力的那条触足已经缠上了女人雪白的后颈。
差点惊醒的人重又陷入深眠。
而它另一条触足,则是轻易挑开她那未系紧的浴袍领口,往那平日里不被准许触碰的禁区直去。
先是后背的蝴蝶骨,脊柱,和上面的薄薄肌肤。
再是软软的胸,劲瘦的腰腹。
它理直气壮地逡巡过所有可以碰、不可以碰的地方。
——是舒窈答应过的。
她答应过,回家就要帮它的,所以,它怎么做都可以吧?
第64章 清醒
因为屋子里另一人已经陷入深眠, 所以没必要再耗费功夫进行拟态伪装的章鱼,如今体型几乎要将这间卧室的窗户都挤破。
室外的阳光倘若未经过它的准许,也无法越过它, 亲吻被它藏在阴影中的宝贝。
它将床铺里的人小心翼翼地用触足缠绕、拥抱起来, 放到了自己铺开的柔软膜衣上。
黑红色的, 像是流动的地毯只稍微抖了抖,就足够将女人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浴衣掸得完全敞开, 令她柔软的每一寸肌肤都和它微凉的、类人的皮肤触碰。
相贴的舒服感觉, 令它着迷地眯起眼睛。
纯黑色的瞳孔中央, 慢慢流出愉悦的水银色。
忍耐这另类的‘饥饿’太久,只这样浅尝辄止的相贴, 完全无法令它满足, 甚至会觉得比原本更饿——
想要更多。
往日格外听话、如臂指使的触足们, 也在这时候不安地扭动起来,当它们开始乱动时,恰好躺在触足相连处的女人身躯便也有要从它身上滑落的趋势。
其中一根触足就在这时将她给接住。
另一根绕过去缠住那雪白的大腿,黑红色蜿蜒而下时,像是热带丛林里, 沿着树干一路盘缠下来的巨蟒。
但凡稍稍使劲, 就会在那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深红痕迹。
它记得舒窈的脆弱,只是昨天一宿的熬夜,加上今天处理一件突发大事, 眉宇间就露出疲惫, 即便她拥有的力气已经超过了普通的人类,可与它相比, 却依然微不足道。
它不想弄伤她。
可是触足却显得不太听使唤。
明明不准它用力,它却在绕过那片大腿肌肤时, 偏要让上面的每个吸盘都留下亲吻痕迹,等到它接收到指令,需要缠着纤细脚腕提高时。
大腿根部附近的雪色上,已全是蜿蜒而过,大小不一的爱心红痕。
像是在冬日山雪里盛开的大片红梅。
……
有了头一个叛逆的触足做榜样,从有意识以来就格外听话的其他触足,好像也在此刻姗姗开启了叛逆期。
它们纷纷开始抢夺剩下的好地方。
有的长驱直入,将自己埋在锁骨下的阴影沟壑中。
有的反复抚过后背薄薄皮肤下的节节脊骨,最后攀上她的右肩,把那颗微微凸起的小痣含进自己触足上最合适的吸盘里。
还有的在努力把自己触足尖尖蜷起来,卷成小海螺的螺纹形状,试图将触足尖埋入她的腰窝窝里。
就在小章鱼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本能使然的熟练,还是触足们突然齐齐生出了各自的小心思时,缠手、缠脚,缠腰之外,最后一根落单的触足就竖在它眼前。
缓缓地……开始缩小体型。
一边缩小,一边对着舒窈的腰开始比划——
渐渐的,从本身最粗壮的部分胜过她腰身的程度,缩成只有四分之一的粗细程度,让它和其他触足比起来都显得纤细不堪。
倘若此刻有其他的触足无意间碰到它,是能轻轻一抽,就将它打飞到对面墙上的程度。
但它仍旧还在疑惑地左右摇摆。
过了会儿。
将自己干脆地直直拉长,摆到了女人的手腕旁。
然后又咕叽咕叽地缩水了一会儿。
直到比她手腕还细,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分泌自己体内储藏的,最为无害、甚至对修复伤势有所帮助的黏液。
然后,眼睁睁看着它抵达目的地的小章鱼:“!”
它瞳孔地震。
但却有更多的银色,从其中流泻而出,像是瓶子倾倒,流出来的液体水银-
卧室里像是被人悄悄接来了浴室的水管。
滴滴答答地漏出水声。
黏腻的、响起的动静将外面的太阳都逼得连连后退,匆匆将自己埋入城市的天际线以下,将象征夜晚生活的遮羞黑布拉下。
直到有好奇心旺盛的星星悄悄趴在天幕上,一眨一眨地顺着窗缝往里偷看,也跟着听见了其他的声音——
【喜、喜欢】
【亲亲,亲亲杳杳!】
【贴贴,女朋友,贴贴!】
像是刚睡醒的小孩,说话声音稚嫩不已,还带着含糊的困意。
然而其中所带着的欣喜,又是如此鲜明,比阳台上、盛开在夜色里的鲜花还要明媚。
跟着主脑一起,沉睡了许久、伤势完全愈合恢复,如今也一同醒来的触足意识们,开始叽叽喳喳的,一边念叨着,一边将无意识间就烙过自己气息和痕迹的女人缠得更紧。
直到它们都被一道声音命令:
“松开。”
“你们要弄伤她了。”
或者说。
搞不好其实已经弄伤了。
原本在夜色里,巨大的体型将床铺压得摇摇欲坠,还将床头柜都碰倒,让枕头被挤到卧室角落,棉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肆无忌惮地压出来的章鱼,此刻那张扬恐怖的巨大触足全都跟着缩水了一圈——
正中央的躯干部分,却被一道颀长的人影所替代。
属于人类的黑色长直发垂落,五官优越的面庞上,最为点睛的那双黑瞳,里面不再是懵懂和茫然的稚嫩,而是无比清明的情绪。
【弑君者】,或者说是蔺然,直到那股取代饥饿的,被诅咒的生理冲动达到顶峰时,吃饱喝足、能量充足到足够唤醒的主意识,终于姗姗解除沉眠状态。
她看着面前熟悉的卧室,嗅着房子里熟悉的味道,还有面前这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眼中不禁闪过诸多复杂的思绪。
但最终。
也只是先抬手把人抱起来,放回那张柔软的床铺上,先给她检查身体,确定她没有被先前状态下的自己弄出伤,然后才仔细且珍重地用人类的双手臂弯将她抱在怀中。
“杳杳。”
是她的杳杳。
蔺然贪婪地将人完全抱在怀里,嗅着她发间的味道,闭着眼睛很轻地呢喃了声。
……
对于【弑君者】而言,她们并没有分开多久。
因为游轮上那场过于惨烈的一打一群战斗,让她身负重伤,数不清自己的触足断了几次又重生了几次,吃下去的究竟是【殉道者】的尸体还是自己的断肢。
直到那艘游轮被它们的激战波及成碎裂在大海上,逐渐沉下去的钢铁架子,她也差不多被【殉道者】打碎。
触足全部断裂。
心脏也破碎到只剩下半颗,在身体里跳得一次比一次虚弱。
积攒在体内的毒.素种类太多,让她意识也跟着混沌模糊。
近乎无限的再生能力失去足够的能量补给,迟迟没有生出新的躯体。
她好像要死了。
蔺然如此想着,却不愿意让自己这样孤零零地埋葬在海里。
她似乎真的在人类的社会里伪装得太久,以至于将人类的许多思想都记得清清楚楚,譬如若是要死,也要落叶归根。
她来自深渊,根却不在深渊。
她想回到那个有很多的漂亮瓶子,有鲜花盛开、有温暖阳光,还有总是会想方设法带来食物投喂自己,用好听声音跟她撒娇,一遍遍叫她“蔺然”的女朋友,她想要回到拥有这些的房子里。
可是她真的游不动了。
于是一边循着陆地的方向而去,一边为了尽可能减少对那半颗心脏的负担,她的体型逐渐变小变小再变小,最终变成了当初刚在深渊诞生时的体型。
耗费的力气变少,但陆地却变得如此遥远。
心脏偶尔停跳,让她变成软趴趴的一滩小章鱼,沉入海底砂地上,又在即将被吃掉的时候陡然惊醒——
连带着刚长出来的触足声音也是虚弱的。
这样不行。
再这样下去,到不了陆地,她也会死的,必须要减少消耗。
她如此想着,像是逃避现实、又像是顺应本能,将主脑意识,连带着那些新生触足芽的意识,也一起强制陷入沉眠,只留了一道副脑意识支配整个身躯。
‘去觅食,去成长。’
‘去到她身边,保护她。’
她仍然记得舒窈坐在直升机里,崩溃且绝望地看来的眼神。
她的女朋友或许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这个怪物了。
来到陆地上、和舒窈谈恋爱的日子实在很美好,【弑君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到那片黑暗的深渊里独活,如果可以,她只想永远陷入这场美梦不再醒来。
就算她的副脑带着她的指令,回到了舒窈的身边,那也只当一只普通的章鱼就很好。
【弑君者】不想再吓到她-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
她的杳杳竟然变了这么多。
对【弑君者】来说,分别还只是在昨日,再醒来仍旧能与心爱的人类相拥,好像她们还在那艘度假的游轮上共度甜蜜时光。
然而舒窈却切切实实地,度过了她离开后的每一天。
现在哪里还能从她身上找到从前那个胆小社恐的老师模样?
她变得如此独立又强大——
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甚至还能把一只有着异食癖,非要吃【寄生种】才能积攒能量成长的挑食宠物小章鱼,养得这么好。
好到让它吃饱,让它阴差阳错因为这个被唤醒了繁衍诅咒。
想到这里,蔺然又将掌心放到了舒窈的腹部。
副脑记下来的、关于这些时日的记忆慢慢与原有的融合,她也记得刚才自己一根触足曾经在对方身体里作乱的痕迹。
说不定。
掌中肌肤纹理之下,象征人类繁衍后代的器官壁上,也都像舒窈大腿上的肌肤,被烙下了深深浅浅的吸盘形状。
蔺然刚才用手指浅浅地检查过,却看不出什么伤,毕竟触足时刻在分泌那些能让伤口愈合的黏液。
即便真的很过分。
也不会留下任何伤,但可能会跟着变成她触足的形状。
她依然不太放心,想要检查得更彻底,于是这一次,她无声命令这些触足变得更为纤细。
明明是作为她触觉的延伸,时刻要压抑自己本身的意识被她使唤,但挤过来对她掌心挨挨蹭蹭的触足们却争先恐后——
【选我选我】
【它刚才试过了,轮到我了!】
【到我!】
它们吵着吵着开始打起来。
……
最终,胜利者得意洋洋地将自己变成蔺然想要的形状,小心且缓慢地,以‘检查’的名义,同样得以和女朋友亲密到负距离接触。
甚至在路过时,与之前来过的同伴一样,鼓动着有吸盘的那一面,放肆又霸道地,要将自己的吸盘痕迹覆盖在原有的上面。
床铺里睡着的人被怪物用暖和的薄被包裹着。
明明是隔着被子的相拥而眠。
却睡着睡着面色潮红,额间也渗出汗意,从鼻腔里溢出很轻的哼声,像是在和自己此刻深陷的梦境做斗争。
“唔……”
眼皮也跟着略微动了动。
像是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第65章 搭档
舒窈怀疑自己是素了太久, 才会做这样一场旖旎春.梦。
或许是因为为数不多的经历都和蔺然有关,所以她梦境里的另一位主角,就是蔺然, 或者说, 是蔺然的……触足们。
在梦里。
她连另一位主角的脸都没怎么看清, 却对她形态不同的触足形状、弯曲时会勾过的感觉都体验得如此清晰——
睁开眼的时候,舒窈觉得自己真是饿疯了。
她盯着自己卧室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手机“叮”一声响起推送声, 她伸长手臂去够, 却感觉到自肩头蔓开的凉意。
她坐了起来, 薄被从锁骨下滑落,睡前未系紧的浴袍完全敞开, 胸口肌肤甚至因为刚才被子掉下去滑过的触感而感到微微发麻, 如细小电流经过。
舒窈:“……”
看见自己身上干干爽爽, 什么多余痕迹都没有,她目光放空地静静坐了会儿。
这一觉,明明从昨天下午回来睡到今天早上,却睡得她是身心俱疲,甚至有种腰腿都发酸的感觉, 仿佛梦里身体也没消停, 俨如和被子狠狠打了一架。
简直越睡越累。
她将这归之为昨天在旅行社外面广场的战斗太透支体力。
勉强醒了醒神,舒窈看到手机上提醒今天要到单位的医疗处,进行每月一次的抽血检查,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起身下床。
……
脚掌踩在微凉的瓷砖地面上,却没碰到鞋。
舒窈习惯地俯身去摸床底附近, 结果摸出了一大团……棉花?
她神色疑惑,这次将视线也矮到了床下, 虽然看见了拖鞋,但却对这团突兀的、不知道从哪里掉出来的棉花感到迷惑。
就站在床边,她重新逡巡了一圈卧室的陈设,又抬手去按了按床铺里两个枕头的高度,实在找不出这团棉花是从哪里来的,毕竟自己又没有养那种手特别欠、喜欢乱刨的宠物——
念头在这里忽止。
舒窈见到了还在床上睡觉的小章鱼。
小脑袋甚至还枕在了枕头边,学人休息的模样学得极像。
好像察觉到主人的注视,它慢慢睁开那双滚圆的黑眼睛,默默与站在床边的人对视。
舒窈鬼使神差地率先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绝了。
都怪那场梦,现在她看到这么黑的眼睛,就会条件反射想到蔺然。
就在她因为自己的无端联想,感到尴尬、并且为之深刻反省时,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章鱼高高兴兴朝着她的方向过来,站在床边使劲伸长了一条触足,试图勾到她垂落的尾指。
微凉、柔软的触足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她的尾指指背。
明明小宠物是在表达想亲近的意思,舒窈却再度感觉那股细微电流又沿着脊柱而上,令她略微头皮发麻。
她干脆把小章鱼捞起来,决定赶紧洗漱出门,通过远离床铺环境,达到遗忘那场荒唐梦的目的-
几小时后。
特殊部门,医疗处等待区。
舒窈习惯地在这里坐满两小时,等待自己最常规的血液检查报告出来,只要确定自己身体基础健康,其他更复杂的检测和结果,她都是通过推送的电子报告后续查看。
这次,她也习以为常地到点走到窗口那边。
却被忽然叫住,“舒老师,你等一下。”
走廊里因为这句话响起回音,令其他部门路过的人都朝这边看来,视线里有八卦、有好奇、也有警惕。
舒窈茫然。
然后就被叫到了心理辅导室。
心理医生目露慈祥和关切,看了眼报告又看了眼她,“舒老师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听他们说你现在跟外勤跟得很积极,那些【寄生种】制造的案发现场应该都很具冲击力吧?”
舒窈默然片刻。
“……还好?”
主要是之前出外勤全是为了假公济私喂饱宠物,不管多么恶心的东西都会被小章鱼消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她操心小章鱼的胃口和健康胜过其他,都没注意什么现场冲击力。
医生推了推眼镜,一副“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都不肯说实话、心防很重并且嘴很硬”的模样。
她也没多说,只道,“如果真的睡不好的话,其实我这里有很多副作用比较小,不易成.瘾的普通药物可以使用,甚至也有一些特殊原料制作的其他药物给你,你看要不要开点呢?”
舒窈:“?”
她确实有点失眠,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反应在血检结果上的?明明上个月都还是一切正常啊?
她沉思片刻,试着回:“也行?”
见她没有讳疾忌医的意思,心理医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写药单,同时道:
“那你之后就按照我说的量去吃,不要私自加减药量,也不要再随便尝试其他方式催眠自己,虽然你的身体情况特别,尤其还能使用独特的精神力量。”
“但是,如果胡乱地使用药物,一旦损伤身体,也可能会对你的精神造成一些不太好的影响,到时候就麻烦了。”
她语重心长地给出建议。
舒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用其他方式催眠自己?胡乱使用药物?”
医生这次把报告上的“血液中检测到麻.醉成分残留”那一行指给她看,“喏,就像这样,虽然浓度不高,你代谢能力也强,但这种药你真的不能再随便用了。”
……
舒窈陷入沉思。
因为走神走得实在太厉害,便被旁边的人拉着胳膊晃了晃,“不是你让我带你过来挑东西吗?怎么自己又不看?我对这地方的这些玩意真的一窍不通哦。”
她转过头,见到挑起眉头正在打量自己的司徒锦。
两边的灯朦胧照亮这片区域,舒窈随意抬头,见到其中一家店铺里挂在墙上的、破烂又拼凑的装备,改而对司徒锦道:
“那就先去这家看看吧。”
她今天从特殊部门离开时,想到之前管彤给的邀请函,特意给司徒锦发了短信,问她知不知道南城流通这些装备的黑.市在哪里,有没有相关的资源推荐。
为此,司徒锦特意去问了一趟叶家那位太子爷,并且从对方那里得到了一个地址,还有几家商铺的名称。
但因为对这些装备类的东西一窍不通,所以司徒锦虽然出于好奇想过来看看热闹,却还是要等舒窈给她展现新世界。
两人便往店里走。
这些仿特殊部门装备的店家自有独特的材料来源,虽然物品使用的威力和效果没办法与专业的相比,却自有一些独特设计的亮点。
舒窈看到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直到她开始问价格:
“二十万。”
“那个五十五万,最多给你抹个零头。”
“其他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不过摆在你面前这些基础款如果你都买不起,那后面进阶的款式我估计你也不用看了。”
店家毫不做作,给出最诚恳的回答。
舒窈倒也没想过自己要为这样一场单独行动倾家荡产,本来还以为自己在特殊部门领的年薪已经足够傲视群雄,却没想到只要和这些【寄生种】或是特殊材料沾边的衍生物,就能轻易刷空她的卡。
她随便挑了套最便宜的防护服,还让老板顺便给她送个防护口罩:“就这样吧。”
旁观的司徒锦:“?”
看了眼舒窈挑的东西,连那口罩都是用好几块不同材料缝缝补补的,色差都没有统一,防护服也是轻薄得好像随便就能撕掉的样子,她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黑卡。
眼看好友要使用钞能力,舒窈立即给她按了回去,“不用。”-
“怎么不用?”
出了那家店之后,司徒锦还是没忍住,出声跟她说,“虽然这些价格肯定是偏高的,但这些东西现在就是有价无市的状态,你要去的地方又是不能带部里那些装备的地方,你这不能拿自己小命开玩笑啊……”
舒窈听着她念念叨叨,最后却难得没拗过自己,于是左右看看,招手把从出门时就不远不近跟着她们的女人给叫了过来。
对方穿了件戴兜帽的卫衣,还戴了口罩和墨镜,因为过于高挑的身高,乍然走在路上像是低调出行的明星,惹得路人频频张望。
但只要瞥过她白如雪的肌肤,还有白色的眉毛睫毛,路人的艳羡就会变成一种同情。
“让她跟你一起去吧,”司徒锦将这位推到了舒窈跟前,“玄烛跟着那条鱼学了不少东西,她不会拖你后腿的。”
舒窈倒也是没想到这条人鱼这么快就能上岸。
不是怀疑她的能力,而是担心她那过于内向的性格。
也不知道都被花鱼怎么带的,现在竟然都打败了司徒大小姐的其他保镖团,一跃成为司徒锦出门旅行居家必备的贴心帮手。
但舒窈只是笑着摇头,“不用。”
她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经有些猜测,去到那里,带上能力未知、甚至从来没有配合过的玄烛未必是好事。
“她不一定适合出现在那里——”
舒窈说完,勾了勾唇,露出非常自信的笑容,“而且,我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搭档了。”
司徒锦:“?”
她问,“谁啊?我认识吗?”
舒窈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从早上出门时就格外乖巧,并且今天一天被自己在口袋里随意捏着身体和触足,也没有露出任何反抗之意的小章鱼。
她将小章鱼举到司徒锦跟前:“它啊。”
……
蔺然无比心虚。
她承认,在医疗处听见舒窈和心理医生交谈时,她的三颗心脏跳动的频率都慌乱了一刹。
于是连伪装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哪怕强制让其他副脑陷入静默状态,她也时刻都在回忆自己先前的状态,生怕自己哪根触足的吸盘不小心变回原形。
——然后就要被女朋友扫地出门。
而今听见舒窈说她是“最合适的搭档”,她一边心花怒放,朝着司徒锦昂扬起自己的小脑袋,一边用余光觑着舒窈的神色,试图找出什么端倪。
恰好此刻有一条纤细触足没攀上女人掌心,虚虚耷拉在掌心外的半空。
然后就被温柔贴心的主人用另一手轻轻拎起,拢回它身侧。
结果松开时,那两根手指却倏然用力,捏得蔺然心头又是一跳。
不知是不是巧合。
倘若她没记错,这根触足好像是昨晚曾在女朋友体内作乱的其中一根罪魁祸首。
随后。
她就见到舒窈露出与平日别无二致的微笑,对自己说道:
“平时喂了你那么多,现在也到了你该出点力的时候了。”
“对吗,宝贝?”
第66章 静女
小章鱼信誓旦旦地点头时。
司徒锦:“?”
她无力地看了眼舒窈, 又看了看不管从体型还是能力都明显胜过这只小章鱼、却被无情刷掉的保镖人鱼。
像是知道她的意思,之前还在远处装高冷跟着的兜帽女人,这会儿就试着伸出手, 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她的衣角。
展露出无声的依恋。
一副不愿意离开她的模样。
司徒锦彻底没辙了。
最后捏着鼻子, 将自己带来的邀请函改而拍给舒窈, “行吧,反正帮你打过招呼了, 你直接去就行, 如果身上要带定位的话, 记得藏好一些。”
舒窈从善如流地接过这又一张黑金色邀请函。
这个和管彤给的那张邀请函一样,所写的地点都是在一座海上孤岛。
这座岛一般不显示在地图上, 舒窈还是用内部的系统, 才知道这座岛是私人所有, 而且拥有者家世煊赫。
邀请函并不署名,舒窈之前拿给司徒锦看过,才知道司徒家也收过这个邀请,那是一场邀请时尚品牌来单独举办的私人秀,她父母没空去, 她也没兴趣过去。
不过司徒锦和她说, 这种不署名的更麻烦,往往带芯片或者暗纹来区分来宾——
倘若没有提前打过招呼,用陌生的面孔带着不符的邀请函进入, 会在门口就被拦下婉拒, 不让进入其中。
所以为了舒窈的第一步安全,她直接将司徒家的名额登记给了舒窈, 并且提前和那边打过招呼,虽然没有明说舒窈身份, 但那边若是有心,可以很轻易地查出她们俩的关系。
舒窈也等于是明牌进入了。
为了尽可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在那场私人岛屿的秀开始之前,舒窈还专门再去找了一次鲁仁。
……
两天后。
晚上七点。
专属于司徒家的私人飞机从港口的停留区域起飞,朝着那座隐藏在夜色里的海岛飞去。
机翼旋转轰鸣,远离陆地的时候,城市里亮起的灯火,如闪耀群星,与暗潮涌动、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海面遥遥相望,也是坚定而执着地对峙。
她在飞行的噪音里,想起来自己上次坐直升机的经历——
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戴着降噪耳机,她在窗户偶然映过的暖光里,垂下眼帘,指尖捏了下扒拉在自己手袋边缘,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章鱼触足。
她捏一下。
小章鱼触足就也卷一下她的指尖,吸盘也跟着黏上来,松开时依依不舍地留下一串长而浅的痕迹。
明明没有分泌什么黏液,却也有种黏黏糊糊的感觉。
舒窈开始挨个扒拉它的触足,一根一根拎起来看,似乎在辨别这些触足的形状互相之间有没有差别。
刚才还跟她积极互动的小章鱼这时候倒像是有些害羞,不是很情愿地被她拉起来,触足带了点与她力道相反的抵抗。
她很轻地笑了下。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驾驶员的声音,“咦?怎么都没看到其他家的直升机,总不能是这次的秀临时取消了吧?”
舒窈跟着往窗外看去。
确实没有见到其他同样往海岛方向去的直升机,夜空与海面都没有任何动静,唯有一轮格外亮堂、又圆又大的圆月高悬。
她从这股充满海水味道的夜风里,嗅到了暴风雨将来的动静-
直到直升机抵达停机坪。
舒窈从窗户里见到下面穿行而过、穿着小西装的侍者,还有三三两两从其他直升机里走下来,走向岛屿中央森林遮掩下,光芒四射的、极具特色的一栋建筑。
他们各个穿着非常合身的礼服,妆容也十分浓烈。
一切繁华,都在昭示刚才飞来时的忧心是多想。
舒窈走下去的时候,因为穿久了与自己肌肤曲线相贴的作战服,还很不习惯身上这条裙子会在视线里随风飘起的不安感,哪怕她已经在这条长裙下套了那层薄薄的防护服。
她甚至清晰记得司徒锦刚帮自己试裙子的时候,在试衣间里穿这条裙子,双腿空落落的古怪感觉。
明明她以前总是穿这样的漂亮裙子。
为了不让小宠物待在手袋里被检查到,舒窈特意让小章鱼变成了纯黑色的、隐于发间的饰品,哪怕别人凑近看,也只能见到那海星般闪亮的大发卡。
她没有急着和其他人那样走进举办秀展的会场,而是在这停机坪附近左右看,方才只在上方让直升机绕着飞了一圈,记住海岛的轮廓,探查信号强度——
现在踩在了岛屿地面上,她仍要用眼睛记住每个细节。
“舒老师果然也有办法过来呢。”
在她想要往人少的、种植着宽大热带植物的区域走时,附近传来一道带着笑的声音。
舒窈转头去看。
见到同样换下了作战服,穿着漂亮裙子的管彤。
她微卷的小短发别在耳后,妆容清丽好看,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跟身上这条会露出膝盖还有小腿的短裙相衬,显得年轻俏皮又可爱。
舒窈视线在她身上转了圈,又挪开继续去看其他地方,然后就听见管彤说,“这附近都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要不要趁着秀还没开始,提前进会场看看?”
听完她的话,舒窈重又看回来,那双浅色眼瞳带着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她的判断。
“好啊,”她说,“那一起走吧。”
……
几分钟后。
管彤不得不再度停下脚步,去看总是走着路,就因为发呆或者看其他地方,导致走路进度落后到自己后面好一段的女人。
因为此刻两人置身于宾客较为集中的区域,管彤就没再提平时的工作和任务情况,只是有些无奈地看向舒窈,像是第一次发现她平常居然是这种慢吞吞的性格:
“舒老师。”
“你很喜欢这边的景色吗?”
她按捺着性子,委婉地提醒道。
入场的大门就在她们前方不到五十米处,其他宾客都相携进入,身影被那如殿堂般的大门吞没,距离秀开始的时间只剩十分钟,而她俩却还没抵达。
怎么看都觉得,想要在秀开始之前探查完那栋楼根本不够时间。
听见管彤的催促,舒窈这才又往她的方向又挪了两步,语气微凉:“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
管彤好奇地问,“什么?”
“你从小就是在南城读的书,成绩还非常优越,大学还拿过很多次的奖学金……”舒窈缓缓报出她在单位系统里的那部分资料。
管彤呆了下,好像没想到会突然被她夸,面上露出几分局促来,眼睛眨巴着,“舒老师原来平常这么关注我?”
舒窈直视着她的眼睛,话风陡然一转:“你只比我小两岁,那我们学的课本教材好像是同一个版本?”
对方愈发茫然,“应该吧?”
“那你知道,我们高一上学期,第一本语文书上的第一首古诗是什么吗?”-
管彤表情好像突然碰到了那种“让我来考考你”的中年人。
她有些莫名其妙,甚至眉头都皱了起来:“舒老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回忆往昔吗?”
舒窈弯了弯唇。
仿佛从前,见到身边某个不学无术、脑袋里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装,独独装不进去知识的朋友。
“不好意思,那我们现在进去吧。”她说。
于是管彤转过身——
却又听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啊,对了,那一首古诗叫做《静女》。”
“……”
穿着漂亮裙子和高跟鞋走在前面的女生止住了步伐,鞋跟还踩过在路上的细沙粒,磨出有些刺耳的声音。
而始终在她身后、跟她保持着距离的人则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对这首诗记得实在太清楚,以至于偶尔会产生一些应激的ptsd,如果误会你了,那我先跟你道歉。”
虽然是礼貌的措辞,但舒窈的口吻却已经趋于笃定。
情绪比想象中更加平静,她不避不退地看着前方的人,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像是在观察一个陌生的、危险的、毫无关系的怪物。
“之前我认识一个人,她的名字是这首诗的第一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好巧,你的名字也在这首诗里呢。”
光怪陆离的记忆浮现了一瞬,最终定格在游轮上被对方步步紧逼的舞会中,舒窈忽然微笑了一下。
“请问,你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吗?”
……
仍然是热闹喧嚣的人群,但场面里被调度的人和掌控者,却与几个月前截然相反。
舒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任他人摆布的漂亮娃娃。
无论对面是人类还是怪物。
第67章 岛屿
明月高悬的海岛上。
被那栋特色建筑富丽堂皇的碎光笼罩, 管彤的影子被晃成浅浅的很多道,乍然给人一种捕捉不到她真正身形的朦胧感。
她转过身来,身上那条鲜艳的裙子下摆微动。
仔细与舒窈对视过后, 她像是已经明了什么, 抬手挽了下耳畔的短发, 声音很轻地回答:“如果我说不认识,是不是也没用?”
舒窈扬了下眉头。
“上次是取名字的一半, 叫做木青, 这次是选同一首诗, ‘静女其姝’、‘贻我彤管’,选管彤这两个字, 在你眼里, 我就是总在这种小把戏里上当的人吗?”
管彤露出了微笑, 同时也摇了摇头。
在她眼中,舒窈从来就不是什么蠢货——
即便身陷热恋 ,她也从来不缺少发现端倪的眼睛,只不过由热恋程度和爱意所决定,舒窈究竟会自欺欺人多久。
倘若再也没有爱, 就会像她们分手时, 又或者是像现在这样,所有的痕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管彤,不, 是【冥河】与林静姝如此想着, 垂下眼帘打量自己新获得的身体,还有漂亮的裙子, 实在不懂这具没有通过幻境伪装的真实身躯究竟是怎么被看破的。
她如此疑惑,便也如此发问。
“这次我并没有特意靠近你, 你也不是我最开始的目标。”她坦诚地说完,而后道,“所以,你是怎么发现的?”
……
舒窈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就心生怀疑的。
硬要说的话,是从她、鲁仁还有管彤被踢出那个调查任务开始。
自从鲁仁说过,管彤私下还在跟踪这个任务时开始,舒窈就特意观察过,这个人很多次的其他任务都会和那个诈.骗组织有关的现场区域重合——
甚至以自己在特殊部门拥有的权限和资源来看,好像只要想获得跟那个组织有关的情报,就怎么都绕不开管彤。
“当然,最可疑的不是这个。”
即便敌人就在眼前,舒窈的视线却还是在看左右,看这海岛的边缘与轮廓,语气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让我确定你存在问题,是在旅行社集合出发的广场上。”
“刚好爆.炸、让人不能出发的大巴;还有我离开之后,仿佛恰好已经被筛选完毕、已经被刷掉资格所以可以舍弃的那堆【寄生种】大爆.发;甚至在我回去时,他们都还表现出一副被更强烈意志控制的样子,所以能够暂时抵抗我的【精神控制】……”
舒窈早就过了那个会将别人想得无辜、将一切意外归纳成巧合的单纯时候。
这世上本来也没那么多巧合。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还需要更多吗?比如从我走上这座岛之后,周围这些像木偶一样的宾客,散发着【寄生种】味道的服务员,还有海岛边缘频率反复重合的海浪声——”
她直视着管彤的眼睛。
“你的幻境构筑能力似乎比之前更强了,【冥河】。”-
啪、啪、啪。
捧场的掌声孤零零地响起。
与她隔着这短短距离对峙的女人面上喜意更浓,“你真是每次见面都总是能给我新的惊喜,杳杳,不愧是我最中意的人类。”
因为她格外亲昵的称呼,舒窈不太感冒地蹙了下眉尖。
在她心中,林静姝从被【冥河】降临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死亡,所以她和这只水母可谓是相当不熟,舒窈并不想被不熟的人这样喊。
但她却很快按下自己情绪,保持耐心,“礼尚往来,不如你也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这座岛原本是真的打算办那场秀的吧,就因为我要来,所以你特意清空了整个岛,给我这么大排场?”
听见她的话,仍然使用管彤这幅身躯的怪物笑出声来。
竖起食指晃了晃。
“本来也没有什么秀,这座岛从来也不是举办什么时装秀的地方,这里四面环海,与世隔绝,更适合被改造成囚笼——”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关于那些失踪的、被选中作为实验体的重症患者最终消失在哪里?没错,就是你脚下站着的这座岛屿。”
说到这,‘管彤’面上露出与她清丽外表完全不符的嘲然来,有种居高临下俯瞰这尘世的不屑。
“这可不是光凭入.侵几个月的怪物就能达成的瞒天过海,毕竟特殊部门里比你难缠的家伙只多不少。”
“但谁叫那些富商高官总是贪婪不已,明明已经比大部分同类拥有得更多,可只要用‘永生’和‘长寿’作为噱头,不管索要多少同族,他们都能面不改色地送来。”
她指了指远处隐约能看见密密光点的那片区域。
“那里就是南城,”她用手指比划着二者之间的距离,“你看,明明只有这么短的距离,那些让人讨厌的鬣狗,就可以被权力轻易挡在这片海域之外。”
……
舒窈听得皱起了眉头。
但是她知道,这些并不是她能涉足的领域,她再度看着面前这座岛,还有后面那栋经过【冥河】幻境伪装的、看似金碧辉煌的房子。
“这两天的时间,足够让这些大人物将所有的痕迹都清除得干干净净吧?”她说,“那你又在这座岛上给我准备了什么大礼?”
发觉她没有兴趣倾听自己与那些富商高官勾结的成果,【冥河】也皱了皱眉头。
随后,她打了个响指——
灯光、高楼、银色海滩与停机坪附近露出走过来的那些登对情人全部都跟着消失。
这座岛露出了它本来该有的面貌。
漆黑的深林,林后一栋栋高高的用防窥膜贴过的玻璃高楼,之前舒窈没能过去查看的,布满高压电网和铁丝网的树林,以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血色,以至于变得深黑且腥臭的脚下这片沙地。
夜色里。
真正的海浪卷来,每一次拍打在岛屿礁石上,都掀起浓重的血.腥味,好像它曾努力地想要洗刷这片岛屿上的罪恶,但最终也只是无能为力,反而将自己也卷了进去。
“没办法。”
【冥河】耸了耸肩,“果然奇迹的诞生总是需要偶然的因素,也可能是这些废物的心态和体质实在太糟糕,想要制造出像你这样拥有广袤精神领域一样的存在,实在不容易。”
“上次总归有个勉强模拟成功的,还返祖了传说中的【塞壬】血统,比其他【寄生种】都要合人心意,不过她实在是不听话,有点力气就想着逃跑,也总是和我种下的意志对抗……”
“我只好让人销毁了。”
就像销毁那些不合心意的【寄生种】。
说话者的短裙开始逐渐拉长,仿佛柔软且无害地垂落在地上,变成一片片交错的灰黑色幕布。
仔细看去,这种诡异的材料也并非是纯黑色,反而像是天上的星河,闪烁着很细碎而轻微的光,但凡用肉眼盯着看,久了还会有奇怪的眩晕感。
【冥河】就这样朝她伸出一只手,“只有你是独一无二的,杳杳,来我们这边吧——”
“你看,你明明拥有这样特别的能力,那些高层却仍旧只是把你当作普通工具使用,让你去扫楼、让你去跑那些无趣又没劲的现场,还把你当作垃圾清扫车,无止境地使唤你去出外勤。”
“这群人类根本不懂你有多珍贵。”
“而你也早就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无法融入他们、又总是提心吊胆地被这群没有任何能力还要身居高位的人所忌惮。”
“杳杳,来我们这里吧,怪物这边,才是你的归宿啊。”-
舒窈避开朝着她席卷过来的第一道如帘长幕。
她勾了勾唇,“你这邀请人的态度未免有些不太礼貌吧?看起来好像根本不给我拒绝的余地啊。”
【冥河】将攻势变得更为急促。
看出她根本没有意动,便也撕扯下自己和善的外衣,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人类那边有什么好?他们连同族都欺侮、背叛、舍弃——”
舒窈怀疑她在故意逗自己笑,然后让自己露出破绽被抓住。
“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都是怪物,不也分了三六九等,将花鱼那样的【寄生种】随意使唤,再随便舍弃吗?抱歉,我好像没看出深渊比这个世界好到哪里去。”
提到深渊,【冥河】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色。
“当然不同!”
“现在这样是因为【灯塔】的意志还没有降临,等到这个世界如‘长生天’那样被【灯塔】的光辉笼罩,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平等。”
舒窈恍然,“哦,是那种所有人都成为祂傀儡的平等吗?”
她十动然拒,“那还是算了吧。”
别看她话语如此悠然,学着司徒锦平日里气人的劲跟怪物有来有回,实际上却因为【冥河】那些长纱的数量和长度都太多,舒窈哪怕已经将碍事的裙摆撕开,却也有些捉襟见肘,被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身后就是汹涌的海浪与锋锐不已的错乱礁石滩。
【冥河】居高临下地止住了攻势。
“别想着跑了,杳杳,”她道,“在你为了那些被舍弃的实验体过来寻求真相、被你那总是过盛的同情心支配着,独自来到这座岛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这座祭坛的猎物了。”
“不管你是同意还是拒绝,你就是【灯塔】最完美的祭品。”
随她话音落下。
时间指向这场时装秀真正开始的八点。
漆黑的岛屿从底下开始透出诡异的光,整座岛都开始了震动,与此同时,天上的那轮明月好像也变得越来越大,像是被这座岛所呼唤,银白的光辉明亮得笼罩整座岛屿。
……
舒窈从未觉得月光也如此耀眼过。
甚至第一次被明月照出自己过于浓郁的影子。
此刻的月亮像是天上睁开的眼睛,也像是被天外来物借以堂而皇之窥探这颗星球的渠道,明明那轮圆月就在岛屿的左侧,她却生出一种莫名抵触、不想去和那轮近在咫尺的月亮对视。
从【冥河】的话语中,她已经明了了这段时间总在南城遇到的,那些拥有特殊能力的恶性【寄生种】究竟从何而来。
也得以明白。
自己因为这种独特的,能够与怪物同频的【精神控制】能力,成为了这些【殉道者】选中的,呼唤【灯塔】降临的容器。
甚至它们还大费周章地为自己将整座岛设为祭坛。
她站在礁石滩前,脸上却没有被逼到绝境的慌张。
“谁说我是独自前来的?”
舒窈抬起手,指尖碰到直到刚才都安静盘桓在自己发间,直到整座岛屿发生变化,才不安躁动、像是想提醒自己什么的黑色发卡旁边。
“看来你的鼻子没以前好使了,【冥河】——”
黑色的海星逐渐变色,慢慢成为平日里的鲜丽橙色小章鱼,用触足攀上她的指尖,借以将自己娇小身躯整个挪到她掌心。
直到它待稳,舒窈将它举到了【冥河】的面前,“我明明还带了搭档。”
“……”
【冥河】盯着那只袖珍可爱的,颜色明亮还带了双小狗耳朵的章鱼看了三秒钟。
然后将视线挪回了舒窈的身上,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怜爱与关怀,好像此刻才明白与蔺然的那场恋爱究竟给了她多大打击。
舒窈倒是也没想到小章鱼在这种时候竟然还紧紧捂住小马甲,搞得她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赌错了。
随后。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的神色,用另一手戳了戳小章鱼,决定最后诈它一下:
“还装?”
“这不是你老仇人吗?【弑君者】。”
第68章 幼女
这是舒窈进入特殊部门之后第二次对一件事没太大把握。
第一次是她刚挂上实习牌, 却要独自进入恶性【寄生种】所在的区域,任务是将区域内所有的【寄生种】都消灭。
她格外紧张地进去,一切的表现都比训练时更差, 甚至差点让自己的皮肤碰到对方分泌的腐蚀液体, 因为实在太危险, 她完成就匆匆出来——
后勤组的成员问她,里面是否已经解除危险。
她囫囵地点头。
因为面罩破损, 被【寄生种】藏身地熏得厉害, 她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吐一会儿。
结果刚走没多久, 就听见大楼那边的巨响,伴随着爆.炸的动静, 将她吓了一大跳。
后来她才知道, 原来自己解决的那只海蜥蜴, 在楼下的房间里下了一窝蛋,恰好就是那么巧,蛋吸收了足够的营养,就在母体死亡的时候,好几只都破壳而出。
后勤组的人进去时虽然没有掉以轻心, 但这种异变后的怪物实在牙尖嘴利, 隔着防护服贴身的面料,直接以巨力咬碎了进屋第一人的手骨。
于是整个组紧急撤离,再度拉响警报, 用炸.药直接对抗这种新生的、还没来得及寄生人类的怪物。
舒窈整个人呆在了附近。
即便鲁仁安慰她, 说这件事纯属巧合,后勤组的那个人也没什么大碍, 这种外勤任务本身就有伤亡指标,她第一次能完成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从第二次开始。
她就会反复强迫自己在整个现场再停留、探查, 甚至摘下面罩去习惯这种难闻的气味,直到自己感觉这里真的不再存在任何危险,才会走出任务区域,将事情交接给后勤。
现场也不是每次都恰好能够将所有普通人疏散的。
当她独身走入其中,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是其他成员无法解决的。
倘若她一味陷入怀疑自己的地步,导致进度迟滞不前,任务拖得越久,就会让越多人陷入危险中。
……
舒窈从小就不是拥有自信、很有主见的类型。
但她硬生生靠着加入特殊部门后的外勤任务,将自己的直觉磨练得愈发精准,因为每次与危险擦肩而过,她能依靠的人都只有自己。
在推断管彤的身份时,她有九成的把握——
可是小章鱼暴露的疑点实在不多。
舒窈能想到的只有它那奇怪的食谱,还有就是之前带着它去消灭海蛇【寄生种】时那天奇怪且巧合的闪电。
结合自己体内出现的麻.醉残余药物成分,以及最近总是有几次睡得特别熟、堪称人事不省的时候。
她还发消息去问花鱼。
对方虽然肯定曾见过的【弑君者】确实对自己这种【寄生种】有兴趣,但也不能保证只有【弑君者】的食谱如此,毕竟深渊还有很多类别的【殉道者】。
不过花鱼透露过【殉道者】对这个敌人的猜测。
因为章鱼拥有三个心脏,九个大脑,除了主脑之外,每条触足都拥有自己的意识,【弑君者】又有暴食的能力,说不定能够用不同的触足储存不同的能力。
但后面这部分是他在船上听那群普通水母聊天提到的,并不能保证真假。
倘若这个猜测是真实的。
曾经在游轮上对峙过【冥河】,还有那个从天边赶到的、拥有闪电能力的【殉道者】,蔺然如果吞噬了后者,那么那天恰好落下来的闪电就有了可以解释的来源。
包括这莫名其妙的麻.痹成分,自己的熟睡,还有醒来后腰酸腿软……
舒窈没想过求证它的身份是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
不过。
这次如果她的感觉出错,也不会再像第一次任务时那样,只能被动地接受后果。
来的时候,舒窈去找过一趟鲁仁,从他那里要了样特殊的东西,现在就被舒窈塞在小章鱼的口器中,让它含着不许吞。
只要她捏碎这个东西,就能发出一道特殊的卫星定位——
特殊部门并非不知道她能力的特殊,所以入职的时候,为了保证她不会背叛,她签署的文件里有这样一条内容。
一旦她陷入危险,无法拥有行动能力,为了避免她落入怪物手中,特殊部门有权视情况让她牺牲。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尽管舒窈知道【冥河】设下的是请君入瓮的阴谋,为了周阿姨、还有那些失踪者的真相,她还是要来走一趟。
如果能够全身而退,那最好。
如果不行,那她就带着这座岛一起沉入深海。
带着富豪昂贵的整座私人岛屿陪葬,怎么不算风光大葬呢?
起码这场死亡,是她自己挑选的-
蔺然并不知道舒窈来时硬要塞给自己的东西究竟起什么作用,但从刚才【冥河】出现,到现在舒窈仍旧平静的面色,却开始让她莫名发慌。
她再顾不得琢磨等下用这可爱的橙色皮肤将敌人吞下去,假装自己是只忽然变异的普通章鱼战术——
既然已经被点穿身份。
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变回原样。
毕竟还是女朋友的安危更要紧。
小章鱼深黑色眼睛里带着心虚,难得不敢再看主人的视线,从她的掌心往地上一跃,在这个过程中,拟态的明亮颜色从皮肤上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象征【弑君者】危险且不详的红黑色斑斓花纹。
在它的身形逐渐变得庞大,能够完全从侧面遮挡那轮圆月的光芒,触足深入海底、躯干足以与半座海岛相提并论时,与它最近的舒窈就被完全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下。
代替它出声的,是那些热烈而又活泼的、终于不必再被主脑意志强行禁音的触足们。
【杳杳!杳杳!】
【女朋友,贴贴!】
【聪明!喜欢!】
它们叽叽喳喳,声音肆无忌惮地传入舒窈的大脑中。
甚至其中一条还积极地伸到舒窈身侧,蜷曲起触足尖,弯弯地给她比了个心,好像它们只是和她玩了一场捉迷藏,现在被她找到,就想欢欢喜喜地扑向她。
……
舒窈瞳孔空白了刹那。
虽然赌对了,可是她却发现在真相如自己所愿呈现时,自己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取而代之的,只有胸膛里兵荒马乱的动静。
沉睡已久的小鹿刚被叫醒,就看也不看来者是谁,突起鹿角就朝四面八方的心墙上撞,发出咚咚咚咚的响声!
还是【冥河】很不爽的声音将她注意力拉回眼前:“啧,我倒是忘了,你这家伙一贯命大。”
回答她的,是来自身侧的冷冽嗓音。
“彼此彼此,”即便变出原来的形态,【弑君者】仍然用的是人类的声线,这与它过于庞大恐怖的身形形成诡异的对比,“我命再长,不也没追上跑那么快的你?”
“上次【雷鸣】死了,你就跑得无影无踪,这次呢?”
蔺然垂眸去看就站在自己面前,每一寸身形都被她在深夜里反复摩挲描摹过的人。
然后不着痕迹、自作主张地将她们说成一体。
“现在是二打一了,”她说,“是不是又在想怎么跑了?”
然而反驳的她的声音却来自内部。
【还有我!】
【三、四、五……】
【十打一!是十打一!】-
按照【冥河】的计划,只要舒窈是独身前来,不论她随身携带了什么武器装备,自己都有把握在献祭开始之前,将她留在这座岛上。
海岛的献祭法阵已经启动,【灯塔】的意志早就通过它们与这个世界相连,因为【灯塔】实在过于庞大,同样的海岛和祭坛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已经布置完毕——
【冥河】笃定自己献上的祭品,绝对是【灯塔】最青睐的。
然而一切都被【弑君者】给破坏了。
她完全没想过这家伙竟然还活着,而且藏匿气息的本领比之前更强,现在吃掉了【雷鸣】,储存了那种召唤雷电的能力,自己更是无法从正面与之匹敌。
随着巨兽抬起触足,朝着‘管彤’所在的地方落下第一击。
【冥河】就只能操控着这具身体且战且退。
这次后退到没有余地的人轮到她。
而比起她之前的破坏力,【弑君者】造成的动静才是真正的恐怖,触足每次落下都带着一部分岛屿的下沉。
蔺然发现岛屿破碎到海底,却仍散发幽光。
仔细查看,才知道是来自深渊的力量太强,潮汐力量倒过来吸引天上的月亮,并且还利用月光提供的能量反向支撑祭坛法阵运行。
于是触足上的獠牙张开,巨兽开始随机啃岛屿土地上这些附带的深渊力量。
即便只是未成年的【弑君者】,虽然无法吃掉【灯塔】,但对付这些被【殉道者】布置上去的深渊气息,却绰绰有余。
十数下之后——
俨如面对强烈的海底地震,岛屿沉没大半,幽光也完全散去。
祭坛因为法阵过于破碎,终于失去它原本的作用,那些光芒不甘心地黯淡了下去。
……
这场单方面的【弑君者】爆锤【冥河】战斗持续到一半。
舒窈就已经完全看不到‘管彤’的身形了。
甚至连她自己都很难在礁石震颤、沙滩倾塌、海水一浪比一浪大的区域立足。
就在她思考要不要干脆先跳海的时候,本来就虚虚绕在她身边的那根触足高高兴兴地凑过来。
【杳杳!抱?】
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宠物大变前女友的舒窈:“……”
她试图木着脸拒绝过于亲昵且活泼的触足,“不,不用——”
话都没说完,就被另一根触足缠着腰腹与腿,整个举到了半空,而且就在这个动作之后的下一秒,她原来站着的地方也完全被海浪所吞没。
【举高高!】捷足先登的触足小心地控制着松紧力道,发觉她没有任何不适,便用末端的部分蹭蹭她的手背,兴奋地如此宣布。
好像突然进了游乐场的舒窈:“……”
她有种被活泼难缠并且很难听懂道理的小朋友贴上来的感觉。
好在这附近还有随着岛屿倾塌,露出来的随着海浪漂流的小型救生艇,也不知道是原本给这座岛上的什么人准备的。
舒窈指了指那小橡皮艇的位置,趁着蔺然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敌人身上时,拍拍正环着自己的那根触足,出声道:
“把我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谢谢。”-
蔺然早就分出心神偷偷关注舒窈的动静。
因为【冥河】留在管彤那里的只不过是一部分分.身的存在,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她甚至还刻意放慢了捏碎这家伙的进度,分神思考暴露身份之后的下一步怎么做。
总之得继续留在杳杳身边才行——
在发现舒窈对触足们不太能冷下脸,并且连拒绝的声音都比平常柔和几个度,无法维持那副冰山面孔时。
蔺然若有所思,得到了灵感。
于是几分钟过后。
将整座海岛击沉,顺便将【冥河】这部分躯体吃掉,几近遮天蔽日,屹立在海洋中的庞然大物,身形骤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正好落在舒窈所在皮划艇边缘的小小身影。
拟态伪装出的外衣衬衫太长,袖口长长垂落,下摆也遮挡到了膝盖和小腿部分,人类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站在摇摇晃晃的皮划艇上,绸缎般的黑长发落在身后,那双同色的眼睛又大又圆。
过于精致的五官等比例缩小,变得乖巧又可爱,胜过橱窗里所有的洋娃娃。
她就这样局促地站着,手指绞在一起,语气稚嫩且胆怯地出声:
“杳杳,不要我了吗?”
眼睁睁看着【弑君者】大变幼童的舒窈:“?”
第69章 利用
“你先把衣服穿好。”
舒窈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神, 不想去看她这幅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只有一件衬衫蔽体的可怜模样。
明明都是拟态变的,偏偏变不完整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 她又觉得光是这样说还不够, 补充道, “算了,你先变回去。”
“为什么?”
黑发女孩好奇地用小手撑着橡皮艇上用来固定乘客的长带, 朝着舒窈凑近, 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探究。
小船本就因为海浪的节奏而轻微摇晃, 有她前倾的动作在这里,舒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船便有要倾覆的趋势——
一条红黑色触足及时从小孩身后探出, 稳稳将另一端压了下去, 维持平衡。
蔺然就这样无限将自己的面庞靠近她,好奇地发问,“我本来就没有成年,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就应该是这样。”
“还是说……你更喜欢我其他的样子?”
她语气诚恳地问, “杳杳想看我变成什么呢?”
表面上看起来是将选择权交给对方, 然而只要舒窈回答了这个问题,就代表她所做的选择是建立在喜欢对方的基础上。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蔺然这么狡猾?
舒窈:“……”
更糟糕的是。
哪怕面前的怪物变成了更稚嫩的模样,连嗓音也跟着变得无害可爱, 然而她却会在对方叫出“杳杳”这个称呼时, 想到她们从前共同度过那个工业园区的惊魂夜之后,回家亲密相拥的时刻。
彼时任由她将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 抚摸她长发,问着她小名为什么是这个字的人, 后来指着书页上的‘杳杳’,很认真地说:
“我喜欢这个。”
……
一切以为遗忘的过往,都在重逢的此刻如此清晰地浮现。
舒窈没有回答蔺然的这个问题,她在小船另一侧坐下,转头去看即便祭坛被毁,也变得极近、并且大得恐怖的那轮明月,改而用正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管彤怎么样了?她在特殊部门的身份是真的,【冥河】明明已经降临过了林静殊,又是怎么去到她身上的?”
蔺然没说话,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舒窈。
她很不高兴女朋友总是在自己面前提起别人。
尤其是【冥河】这种不仅讨厌、还不断觊.觎她女朋友的老仇人。
但是毕竟现在她还没摸清舒窈的态度,而且对方看似放松的动作里都是防备,双手环胸、还刻意跟自己保持在对角线的距离。
蔺然抿了抿唇。
最终还是开口道,“刚才那个人类被我吃掉了。【冥河】的话,它应该是从【灯塔】那里得到了新的赏赐,获得了一些能够让自己的分.身也达到降临效果的能力,所以才能躲过特殊部门的查验。”
舒窈扬了扬眉头。
她开始头疼这次回去要怎么和上级交代自己的单独行动,以及在行动中意外牺牲了一位有背景的大佬女儿的故事,还要注意别在这件事里暴露出【弑君者】的存在。
因为过于走神,她不知不觉盯着那轮明月看了很久——
月球上本该是玻璃般的坑洼不平景色,然而在某个瞬间,舒窈却觉得它从中央睁开了一只狭长的、比原本光亮更为耀眼的眼睛,正好和自己对视。
她神色一时恍惚-
一只手不知何时探过来,微凉的、宽大的掌心覆在了她眼皮上,阻隔了舒窈与月亮的对视。
“别看。”是比小女孩更成熟许多,完全和自己记忆里的音色重合的嗓音。
“我摧毁的只有这一处的祭坛,【冥河】做事一贯谨慎,虽然这次独自引你过来也有轻敌的缘故,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其他【殉道者】也在进行相同的事情。”
“想必此刻已经有其他成功的祭祀完成,所以【灯塔】已经有了暂时能够供祂意志靠近这个世界的港口,月亮与潮汐力量相呼应,是最容易被祂影响和感染的。”
当然,月亮一旦被污染,所有生活在这个星球上,能够时刻抬头见到月亮的人类,也必将逐渐被【灯塔】的意志笼罩。
舒窈指尖收紧。
产生一种很想把她的掌心给拉下来的冲动。
但最终也没有选择这样做,因为她能感觉到,比起自己的肉.体凡胎,对方的血肉才是真正能隔绝【灯塔】对她凝视的存在。
她睫毛动了动,呼吸也跟着屏住。
蔺然觉得自己好像用掌心拢住了一只蝴蝶。
不过她遮住了蝴蝶的眼睛,也因此得以在心上人看不到的时候悄悄拉近两人的距离,此刻贪婪地用目光扫过她下半张脸,尤其是那浅粉色的唇。
印象里这里只需要轻轻碰上去,辗转轻碾,就会像含苞时只露出一点粉的玫瑰,慢慢地被揉出愈发潋滟的盛开颜色。
蔺然故意没说其实这时候【灯塔】的力量不算太强,只要别盯着月亮看太久就不会被影响的事。
她完全隐藏了呼吸声,悄无声息地朝着掌心所覆的人凑去。
好像此刻她才是那个被迷人月色蛊惑的存在。
就在两人双唇即将贴上的刹那,舒窈若有所觉,蓦地开口:
“灯——”
“嘘。”蔺然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及时阻止道,“不要称呼祂的名字,也不要思考祂的存在,不知道祂的形态,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
……
“咚!”
几秒钟后。
船边传来坠海的声响。
因为听见舒窈提及【灯塔】,不想她被【灯塔】过多地注意到,结果导致自己开口时的声音太近,被女朋友察觉到意图,于是蔺然得到了一个不假思索的过肩摔。
摔进了海里的她,此刻腰身往下都沉没在海水里,只有两条手臂还攀在橡皮艇边缘,被溅起的水花打湿的贴身透明白衬衫,素白的肌肤,还有那被月色镀上银光的绸缎黑发——
让她像是半夜偷偷从海底攀上人类船只,来打招呼的海妖。
尤其蔺然此刻面上还带着十足的笑意,纯黑色的右侧眼睫上还沾着水珠,就这样亮闪闪地仰头看向仍然坐在船尾的女人。
“杳杳变得好厉害啊。”她语带喟叹地夸赞。
就好像刚被当成流氓掀进海里的人不是她。
舒窈摆脱了刚才脑海里一时的混沌与不清醒,这会儿相当冷然地垂眸看着蔺然扒拉着自己橡皮艇的掌心,从手背到指骨都依然是完美修长的形态。
她却像是面对妖精蛊惑不为所动的圣僧,淡然道,“松开。”
她说,“现在你恢复了力量和记忆,应该不用再留在我身边了吧?况且我在特殊部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想进入他们的视线,我们在这里分别是最合适的。”
当初她在那本《怪物科普手册》里,刻意没有写任何与【弑君者】相关的内容,花鱼也保留地提及邮轮上的一切。
但是特殊部门能人众多,恐怕只要高层有心,一样能从怪物那边得到【弑君者】的情报,并且从怪物们围剿章鱼的行动里,猜到她拥有的独特作用。
如果不想被人类利用,就不应该再留在自己身边-
听见舒窈的话,蔺然面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她将下巴压在船沿边缘,心道就知道变回这幅成年人的模样之后,舒窈果然就硬下了心肠。
刚才就应该继续保持那副无害的幼童姿态——
还没等她思索完,本来坐在船上的人已经开始起身活动手脚,很有一副既然她不走,那就自己从这里跳海游回南城的打算。
“别。”她眼神黯淡下来,及时出声道,“我知道了,我、我送你回到港口,这样可以吗?”
背对着她的人没有再坐回去,只很轻地“嗯”了一声。
明亮的海上月光下。
这艘小小的橡皮艇摇摇晃晃,却始终平稳地破开海浪,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朝着港口的方向推进。
直到抵达岸边,船上的人早就将那件昂贵的,影响自己行动并且被勾破很多边角的礼服裙脱下,身上只有那套薄薄的灰黑色作战服。
她跨出橡皮艇,没有再回头,似乎已经做完了告别,所以不再关心这段短暂的旅途之后,同伴又会去往何方。
舒窈就这样在月色里埋头往家的方向走着。
脑袋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想。
实际上却又害怕真正思考什么事情,哪怕是那份让人头疼的私下行动汇报,她也不敢去想,怕只要回忆起这座岛相关的一切,就再也忘不掉刚才趴在船边仰头冲自己笑的人。
……
天上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等她回到家中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点打在窗户上,恰好能挡住今夜这轮过于妖异的圆月对南城的窥探。
舒窈在浴室的蓬蓬头下待了很久,想冲掉自己身上也沾染了部分海水的腥味,直到放在干净台面上的手机几次发出震动。
她随手取下墙上的浴巾,擦着身上水渍往洗手台那边走,拿起来却看到是花鱼发的消息:
“组长,之前跟我们做任务那个管彤你记得吗?”
“刚才好像有人目睹她变成了【寄生种】,往郊区逃跑了,你最近是不是对外勤任务很感兴趣来着,要过去吗?”
舒窈:“?”
她目露疑惑。
还没想清楚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忽然听见窗外的天空有隐隐要闷雷的动静,都已经屏住呼吸做好准备,却迟迟没有听见雷声响起。
过了会儿,又是同样的、戛然而止的动静。
就好像云层摩擦而过,已经制造出了雷声,却被什么力量给硬生生地从中掐断——
舒窈若有所觉,打开了浴室的窗户,往漆黑的夜空看去。
闪电在云层里穿梭,偶然照亮整座城市,而回来时那轮始终凝视她身影的明月,此刻已经再无法透过云层看到她。
静静地站了会儿,想到【弑君者】可能具备的未知能力,以及自己刚才在船上随后说的关于管彤身份、以及透露出她如果失踪到岛上,自己不太好交代的事情。
舒窈最终还是打开手机,给花鱼回了句,“嗯,我过去看看,这么晚了,你就不用来了。”-
当舒窈重新换了套衣服走出楼栋,要往小区外走时。
一只明亮的橙色小章鱼正好孤零零地在楼下绿化带边待着。
不断有雨水淋过灌木丛,滴滴答答淌到它的身上,将它的大耳朵、还有身体和触足都浇灌得冰冷。
但它只是呆呆地蜷成一团,也没想着躲。
恰好此刻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它耳朵动了动,黑色眼睛抬头往空中看去,便将那道紧随而来的雷声压下。
同时,它还在分神注意其他事——
刚才在海岛上吃掉了【冥河】的一部分,它的一条触足能够短暂储存对方的分.身能力。
半小时前,它舍弃了一截触足变化出那个女人模样,下达了给她制造出新踪迹,令人成功消失在郊外的指令,现在断裂的触足和它的距离越来越远,马上就要超过它的沟通范围。
应该,只能让那条触足消失在海中了?
不过这样一来,那些【殉道者】闻着味儿肯定又要对自己穷追不舍。
小章鱼如此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本来落在身上那些冷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它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想要看向天空,以为是自己召唤过来挡住明月的雷雨失效了。
入目却是一片红色的伞顶,上面还有熟悉的黑色纹路如墨梅般漫开,有透明的、带着自己吸盘形状的爱心穿梭在纹路里。
而举着这白骨伞柄的人,神色如之前重逢时冷淡。
小章鱼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却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杳杳,一直带着这把伞吗?】它用属于蔺然的声音询问。
舒窈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好用而已,】她浅色瞳仁毫无波澜,回答道,【就像之前都已经对你的身份有所猜测,却偏要在那座岛上的时候才拆穿,就是因为我想要利用你对付那只讨厌的水母,明白吗?】
所以,不要再像之前一样,为她做这么多事。
因为她们都没有办法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
……
【利用?】
小章鱼本来耷拉下去的耳朵又动了动。
然后下一秒,它高高兴兴地伸展触足,离半蹲下来的女人更近,扬起脑袋,深黑色的眼睛温柔又明媚地看着她,努力自荐道:
【那我还有很多本事。】
比如可以暖床,可以生理期的时候给她暖肚子,也可以帮她吃掉那些危险的敌人,还可以在这样的下雨天帮她驱散雷声……
【杳杳,多利用我一些好不好?】
第70章 特殊
舒窈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够硬了。
然而在面对怪物那双漆黑如渊, 却包含着炽热纯粹爱意的眼神时,她却不敢与它对视。
花了几个月锤炼,如南极坚冰一样的心防, 就这样轻易被小章鱼如伪装颜色一样的温暖给融化, 让从心房里流出的血液, 也化成春日山涧里的潺潺溪水。
她本来稳稳握着的雨伞,忽然不经意倾了下。
就像突然支撑不住这伞的重量。
倾落在雨伞伞面上的水珠因此被弹到附近的灌木丛后的芭蕉叶片上, 敲出清脆的声音, 而本来细密从边缘垂下的雨帘水珠, 也跟着倏然断了一层。
下一秒。
小章鱼努力伸长一根触足,绕上了她掌心下的白色伞骨, 倾注一股力道, 与她一同撑住这把曾经用自己断裂的触足和软骨做成的伞。
它始终没有挪开坚定看向她的眼神, 直到舒窈勉强在心中重整旗鼓,堪堪绷住没在它跟前露出真正的神色,才重新将自己的目光也挪回来。
随后道,“回去了。”
她说,“我没有养到一半就丢掉宠物的习惯。”
即便她将‘宠物’二字咬得比之前重, 意在提醒蔺然以后不许随便变大变小, 最好一直用这个伪装形态。
然而小章鱼却好像已经得到了特赦令,耳朵像小狗的尾巴,一动一动的同时, 以攀上伞柄的那根触足为支点, 就这样将自己圆滚滚的小身板整个悬空。
直到舒窈的身影再度没入楼道间,还能隐约见到在伞柄上像是荡秋千, 一悠一悠高兴摇晃的橙色小章鱼挂件。
……
在见到小章鱼控制雷云的模样后,舒窈就确定管彤的后续事情应当跟它有关系, 不过等到坐在电脑面前,准备敲报告的时候,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是怎么处理的?】
彼时小章鱼正用脑袋顶着一份装着小葱排骨面的大碗,用两根触足扶着碗,没让汤汁溅出一滴,然后四根触足用来行进,这会儿正在桌边思考爬坡的姿势。
听见舒窈的问题,它立即回答了自己的计划,末了跟她保证:【我现在能量足够,可以很快长出新的,不用担心。】
舒窈鼻间都是这碗夜宵的小葱排骨面味道。
应该还炸了葱油,香味浓烈且霸道。
她低头看着那碗汤汁澄澈,以绿意清新的小葱点缀雪白面条以及炖得软烂排骨的夜宵,不是很能想象小章鱼这会儿还没锅高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做的这碗面。
俯身去将面条端上来。
然后就把挂在碗底的小章鱼也一并放上了桌。
舒窈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在家里开火了,现在面对这碗新鲜冒着热气的排骨面,眼神都被腾然的水汽拢得柔和了许多。
只有回答的声音还在努力绷紧。
【不是担心你,】她说,【我只是怕你那根触足的气息,让那些水母意识到你还活着,进而给我找麻烦。】
站在桌上,这会儿视线能够跟她平齐的小章鱼黑色眼瞳里流露出笑意。
它直视着那双浅色漂亮眼瞳,【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在毁掉那个祭坛,吃掉上面的深渊气息时,‘灯塔’就已经知道了我还活着的事实。】
说完,它耳朵耷拉下来,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转过了身,背对着舒窈说道,【果然,我还是不应该强求留在你身边的,对吧?】-
蔺然就是故意的。
就像故意要在自己的楼下用这种娇小、使人怜爱的姿态出现,哪怕舒窈今晚没有出去,只要这场雨下到明天,只要小章鱼一直等在那里不曾离开——
她就总会遇到可怜兮兮的它。
舒窈发现自己好像从遇到她开始,就对她没什么办法,以前抵抗不住蔺然用那张漂亮的、摄人心魄的面容对自己笑,现在抵抗不了饲养已久的宠物孤零零面对那群穷凶极恶、还总是喜欢围.殴的恶劣【殉道者】们。
她垂下眼帘,假装没看到小章鱼转身之后,犹如像素角色那样,行动时一卡一卡,恨不能将自己的挪动速度变成0.5倍的动作。
片刻后,她问,“筷子呢?”
这次小章鱼直接从书桌上弹.射了出去,冲向厨房的同时,高高兴兴地回答道,【现在去拿。】
台灯旁,打开的电脑屏幕黑了下去,反光的屏幕上映出她微微上扬了一点的唇角。
但舒窈自己没看到。
等到小章鱼把筷子洗干净卷着递过来之后,她接过,安静地吃完了这碗面,打开电脑重新开始写今天的报告。
在‘管彤’的行踪已经被特殊部门其他人目睹之后,舒窈正好省了交代岛屿上与对方见面的部分,只说岛屿上存在一些【寄生种】,自己降落之后就正好碰到了海底的地震。
地震让岛屿上起初冒出奇怪的光,后来就开始破碎下沉,她勉强逃了出来,在路上发现天上的月亮变得很奇怪。
舒窈言简意赅地模糊了那些不重要的讯息,连大名鼎鼎的【冥河】也不给出场机会,只提炼需要让特殊部门注意到的内容。
然后,她余光瞥见洗完碗,就重新来到电脑旁,安静地陪着自己加班的小章鱼,忽地又问:
【所以,你和‘殉道者’的旧仇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的名字和它们都不同,好像是单独列出来的,是有什么渊源吗?】
……
蔺然开始给舒窈慢慢说起深渊里的事,那是人类世界目前还空白的情报领域。
在这个过程中。
舒窈将文件上传,看了眼时间,约莫是深夜加餐的缘故,吃得太饱、困意就泛了上来,也没有从前那股夜半还要跑去训练场通宵加班的狠劲,骨头缝里的懒意姗姗冒出。
她走进浴室,重新换了套方便睡觉的浴衣。
将敞开的绒白领口交叠,用腰间的长带环紧,系上的时候,她动作忽然停了停,转头去看浴室门的方向。
隔着门,外面的小章鱼丝毫不知里面的动静,还在跟她说自己之前回去找那群水母打架的事情。
舒窈换好衣服走出来,随口接,【哦,所以这就是它们毁灭人类计划不告诉你,并且孤立你还霸.凌你的原因?因为你一出生就会对……嗯,对它们的神造成威胁?】
就站在浴室门把手上,时时刻刻都想和女朋友保持最近距离的小章鱼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黑色眼睛里蓄满了水雾。
它声音也变得湿漉漉,【没关系的,我只要得到杳杳的爱就可以了。】
舒窈:“……”
又来这套是吧?
她心肠冷硬,懒得搭理演技越发不走心,说话也越来越肉麻的家伙-
在舒窈踏入卧室之后,小章鱼也啪嗒啪嗒地跟了过来。
其实蔺然之前用人类形态跟她交往的时候,并没有来过几次她的卧室,反倒是后来从拍卖会被带回来,才得以天天都跟舒窈在这个家里同床共枕。
直到床头的灯被关掉,房间陷入黑暗许久。
舒窈察觉到本来跟自己隔了点距离的床榻另一边,重量忽然陷下去稍许,与此同时,有一只手掌悄悄地往她的腰间探来——
【你对我拥有的特殊能力有什么眉目吗?】
黑暗中,她睁开眼睛,语气平静地询问。
蔺然就知道她刚才那平稳的呼吸节奏都是装的,但只能怪自己忍不住诱惑,此刻遗憾地收回了手,试着回答道:
【因为、因为你体质特殊?】
舒窈之前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先前去到了那座岛屿,看破【冥河】精心伪装过的幻境时,才逐渐有了眉目。
特殊的不是她,而是【弑君者】。
在游轮上时,她们的亲密接触次数太多,所以舒窈的能力才得以一天发生一个大变化。
后来分开的三个月里,她以为自己的能力已经趋于稳定,直到在岛屿上,从前面对【冥河】的幻境毫无抵抗力的她,转而变得能够完全不受对方这部分能力的影响。
那一刻舒窈就明白了,只要蔺然再度回到她身边,这种不可控制的异变就会继续下去。
以后是只有精神方面的异变,还是身体躯干也会变呢?
她会像那些面目古怪的【寄生种】一样吗?
只要想到这点,她就完全无法再接受蔺然的触碰,哪怕她拟态成了无害的小章鱼也一样。
之前舒窈还以为她发现了这点,所以跟自己回来之后才一直没有像从前一样喜欢黏上来,结果是在这里等着。
……
从舒窈的沉默里,蔺然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似乎找到了被拒绝的真相。
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的体质,并且回忆自己当初在深渊里有没有什么漏听的细节故事时。
夜色弥漫的房间里。
听见外面雨停,唯有附近不知谁家的窗外铁栏杆时不时发出水珠坠落,滴滴答答的声音,舒窈忽然再度出声问道:
【在我体检时,体内被检测到存在麻.痹药物的前一天,你对我做了什么?】
蔺然:“!”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这个问题比起刚刚那个安全在哪里。
于她而言致命程度堪称不相上下。
床铺里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端传来窸窸窣窣的下床动静。
舒窈在完全不影响自己视物的黑暗里,看见肌肤幽白、发出莹莹暗光的女人抱着枕头,垂着脑袋站在床边,语气乖巧地回答:
【以后我睡客厅就好了,杳杳。】
【你现在上班太辛苦,我睡相不好,容易挤到你。】
舒窈:“……?”
她盯着女人转身的背影,眼睁睁看着她跨出卧室的刹那再度恢复成那只娇小无害的章鱼,然而此刻自己掌心覆盖的小腹肌肤下,却再次回忆起之前隐约泛酸的古怪体验。
片刻后。
她面无表情地咬紧了后槽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