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寺抬头望去, 只见威廉姆懒散地斜着身子,一只手臂若有若无地搭在洛清源肩膀上, 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比比划划,指点江山。
灯光洒落,他腕上的名表在光影中熠熠生辉。
所谓衣冠禽兽,好歹知道在人前装出衣冠楚楚的模样,像他这样随时随地兽性大发的,也是少见。
这时, 服务员推门进来,端上几杯冰镇果汁, 又贴心地关上窗子, 重新调节了空调温度, 即使出风口早就已经冷风嗖嗖了。
秦雨寺含着吸管,喝下一口冰凉酸爽的猕猴桃汁,却仍然无法平息心头的烦躁。
洛清源大眼睛滴溜溜一转, 发现秦雨寺正在打量他们, 马上报以嫣然一笑:“雨寺姐姐感觉好些了吗?威廉姆先生一直惦记着你的身体呢。”
说话间, 她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杯沿,仿佛意有所指。
秦雨寺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威廉姆先生,我敬您一杯。”
威廉姆慢悠悠地转过头,脸不红气不喘,幽蓝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显然, 他并没有醉情于洛清源的美色和巧言。
“Daria,酒精可以麻痹神经,但不能令人沉醉。只有美景、美人、美事相伴,酒方可助兴, 如果缺了这些,岂不成借酒消愁了?”
他顿了一下,突然笑道:“沈总把我请到这儿来,总不会是为了给我添愁,再消愁吧?”
秦雨寺掀起眼皮望向门口,沈让完全没有回来的迹象,而同来的几位业务主管也纷纷借口去洗手间,相继起身离席。
交叠的人影很快撤出包厢。威廉姆滚烫的大手覆上秦雨寺的手背,掌心慢慢收拢,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这笔单子谈下来,沈总肯定不会亏待你吧?就算他没有表示,我也不会让你吃亏。”
“对我而言,人生到了这个高度,钱不过是数字而已,我最缺的,是一个知心的可人啊。”
“你有这么傲人的资本,何必把青春浪费在没前途的工作上?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享尽荣华富贵,才不辜负上天对你的厚爱。”
秦雨寺发誓,这是她此生最厌恶的一句话。她从不认为自己得到过老天的垂爱,否则,年幼的她不会在西伯利亚捡破烂,现在的她也不会坐在这里忍受羞辱。
见她不吭声,威廉姆向洛清源寻求认同:“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洛清源笑得妩媚至极:“您一年赚几个亿,随便说句话都能拿去出书,这天下的道理不都是为您而定的?”
威廉姆听了吹捧,满意地哈哈大笑,手掌越发放肆,渐渐从秦雨寺的手背滑向大腿,像贪婪的蛇,一寸一寸,往深处游走。
秦雨寺眉头紧蹙,随即一巴掌拍开那只犯贱的手:“请你放尊重一点。”
说罢,她抬起头,声音冷冽:“生意场上,是人是鬼都要顾及颜面,别把事情闹僵了,谁都下不来台。”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要是再给脸不要脸,干脆报警算了。
威廉姆这会儿终于捡起了他的面子,“腾”地一下起身,只字不言地推门而出。临走时还狠狠摔了下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前脚刚走,洛清源立马向右挪了个座位,紧挨着秦雨寺,神色焦急道:“姐,你得罪他干什么?那洋鬼子心眼小得像针鼻儿,万一影响了生意,沈总肯定饶不了咱们。”
“为了个女人放弃几亿的单子?那这生意也没什么谈的价值了。”
秦雨寺霍然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又将桌上的零碎物品一一塞回包里。
洛清源连忙拉住她的手腕:“你这是干什么?”
秦雨寺反问:“人家都走了,你要留下来结账吗?”
“淡定啊姐!那老色批是恶心了点,但你也不能跟他硬碰硬啊。你不是教我要用智慧化解吗?嘴巴甜一点,多劝几杯酒,等他醉晕过去,不就没事了吗?”
秦雨寺冷笑一声,用力甩开她的手:“你记错了,我没这样教过你。”
说罢,她拎起包就要往外走。
恰在此时,包间门突然被人推开,沈让铁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他眉宇间仿佛有浓云环绕,一双眼睛死死盯秦雨寺,厉声喝道:“宴会还没结束,你要去哪儿?给我坐下!”
“哎呀,我去趟洗手间的工夫,你们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了?”
一道人影从沈让身后闪了出来,正是刚才愤然离席的威廉姆。此时他脸上的阴霾早已消散,步伐轻松,神情自若,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
“Daria,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沈总,你是不是又对下属发脾气了?这怎么行呢,要懂得怜香惜玉才是。”
说着,他叩住秦雨寺的手腕,将她重新按回座位上:“要走也得先填饱肚子,你不是想喝酒吗?我陪你就是。”
洛清源赶紧在旁边附和:“威廉姆先生,您可别厚此薄彼,人家也还没喝尽兴呢。”
心里暗骂:老娘喝不死你丫的。
不过威廉姆并没有理会她,而是拖来一把椅子,紧挨着秦雨寺坐下,显然是认准了这只倔头鹅。
秦雨寺冷哼一声,也不顾什么餐桌礼仪,伸手拿起酒瓶,直接往自己的高脚杯里倒酒。她手上发狠,竟倒出了开闸泄洪的气势,直到深红色的液体几乎溢出杯沿,才堪堪收手。
威廉姆接过酒瓶,也给自己倒满一杯,嘴里念叨着:“我怎么就是喜欢你这股犟劲儿呢?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征服欲吗?”
他举起高脚杯,却不急着喝,目光从秦雨寺纤细的脖颈游移而下,一路描摹着她优美的腰身曲线,像头饥饿的狮子,正在打量着猎物身上最可口的嫩肉。
秦雨寺斜乜他一眼,冷冷问道:“你到底喝不喝?”
威廉姆没有碰杯的意思,双手一摊,压低声音道:“既然沈总都默许了,咱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包你一段时间需要多少钱?或者是别墅、跑车?还是其他什么?”
秦雨寺愣了一瞬,转过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大家都是成年人,该经历的早就经历过了,又何必在这装纯?沈让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秦雨寺浑身绷得僵直,眼里冒着火光。下一秒,她端起满满的一杯酒,手腕轻颤,红宝石般的液体瞬间倾斜,波纹层层叠起,规律地震荡开来。
威廉姆咧开嘴角,带着挑衅的意味:“怎么?你还想泼我不成?”
“呵,我怎么敢?”
话音刚落,秦雨寺猛地抬起手,将整杯红酒尽数泼在了自己身上——她今天破荒天地穿了件雪白的亚麻衬衫,像一张洁白的画布被泼上鲜艳的颜料,大片晕湿,小片斑驳,还有无数条河道般的渍痕,蜿蜒盘亘,百纵千横。
布料的吸水能力有限,余下的酒水四处飞溅,桌子上、椅子上、地板上,连同威廉姆身上都溅了不少。他闻着扑面而来的酒香,一时间有点发懵。
这时,秦雨寺已经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不好意思,手滑了。我先出去清理一下,就不打扰各位了。”
说完,她拎起包就往门口走。
走到沈让身边时,一只大手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低头看去,男人的眼神锋利如刀:“秦雨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想对你说重话。”
秦雨寺冷哼一声:“那你就闭嘴吧。”
她猛地抽出手,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哒,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
走出饭店,秦雨寺脑子里一片混乱——
或许这笔大订单真的会受影响;或许沈让会因此大发雷霆;或许她的工作彻底做不下去了。
夜幕初降,路灯接连亮起,与天边的晚霞交融,晕染出一片暧昧的橘黄色。
晚风轻拂,吹乱了她的长发,发丝不时拂过脸颊,带来阵阵痒意。
秦雨寺站在路口,烦躁地撩开不听话的碎发。眼前车流如织,路上的行人像被设定了程序,只能沿着固定的轨迹,从一个端点无声地移动到另一个端点。
她忽然想:我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既然如此,想太多又有什么用,索性走一步看一步吧。
宝雅酒店距离饭店不远,但晚高峰堵车堵得厉害,秦雨寺拉好外套拉链,决定步行回去。
这一段路约莫走了二十分钟,沿途看看风景,吹吹晚风,心情也舒缓了不少。走进酒店大堂时,她已经想好了今晚的安排——先回房间冲个热水澡,换套舒适的衣服,然后去海边美食街吃份沙拉。
不过很倒霉,她一抬头,又撞见了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
真是奇怪,她以为沈让会留在饭店安抚威廉姆一阵子,就算他立刻出来,堵在拥挤的车流里,应该也不会比她走路更快吧。
沈让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脸色乌黑,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你跟我来。”
他转身朝专属电梯间走去,秦雨寺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她心里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些话迟早都得说清楚。
推开总统套房的大门,沈让脱下西装外套,一把甩在沙发上,怒气腾腾地吼道:“你今天这是闹哪出?想造反吗?”
“跟AuraLuxe集团的这笔订单直接关系到明年公司上市!我托了多少层关系,妥协了多少条件,把那洋鬼子哄得像祖宗一样,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被你这么一搅和,又要生出无数事端。”
他指着秦雨寺的鼻尖质问:“你是不是存心报复,故意给我找麻烦?”
秦雨寺冷冷一笑:“你就不问问他对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让气急败坏,连珠炮似的咆哮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他能占你什么便宜?不就是摸摸手,说几句荤话,天底下的男人不都这副德行?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碰男的!”
“你这种女人,俄罗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呢。你倒好,还嫌弃上了人家身价几十亿的大老板,真当自己是个金贵玩意儿了。”
“秦雨寺,我真是太骄纵你了!你乘的什么船,吃的什么饭,连最基本的工作都做不好,公司养你有什么用?不如回家当个万事不愁的情妇算了。”
秦雨寺抬起眼,瞳孔中映出一张被愤怒扭曲得近乎狰狞的面孔。奇怪的是,她感受不到被恶语中伤的痛苦,内心只有一片空洞洞的白——
相识八年来,这个男人总是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仿佛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在他身体里交战:一个是困难时向她伸出援手的温柔哥哥,一个是被铜臭熏心的市侩商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秦雨寺深吸一口气,眸子里突然多了份决绝:“沈让,因为我们之间的情义,我已经无数次退让自己的底线,但我不是你花钱雇来的陪/酒/女。”
“既然立场无法达成一致,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