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 沈让先是一愣，随即怒火中烧, 声音骤然拔高：“你自己捅了篓子，竟然还有脸威胁我？难道我现在连说你几句都不行了？真是惯得一身臭毛病！”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压低了些，语气却毫不留余地：“明早跟我一起去向威廉姆道歉，如果今天的事给公司造成实质性损失，别说是你，俞家那几个饭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秦雨寺眸光一敛, 似乎有千般叹息堵在胸口，最终却只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随你便吧。
说罢, 她‘砰’地一声扣上房门, 将沈让歇斯底里的怒吼隔绝在了屋内。
*
九点过后, 夜风习习，是琼海一天中最舒服的时段。陈柯杨今晚与胡君耀等人会见了合作十几年的供应商，并在小范围内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也算是为日后的业务发展注入一针强心剂。
晚饭后, 陈柯杨让其他人先回酒店休息, 自己则打车去了稍远处的海红湾。
琼海四季如夏，风光旖旎，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临近冬季，全国各地的游客如候鸟般迁徙至此，为城市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 随着城市迅猛发展，各类旅游配套设施也日渐完善起来。陈柯杨并不是工作狂，闲暇之余，很乐意四处走走, 领略不同地区的文化风情。
海红湾由于位置较偏，观光景点明显比市中心那几处网红景区少了不少，加上暮色已沉，游客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往外走。
陈柯杨穿着明艳的蓝色T恤，手捧新鲜的青皮椰子，以高出人潮大半个脑袋的海拔，大咧咧地逆着人流而行，俨然成了海堤上最瞩目的风景。
他深知做人要低调的道理，婉拒了几位美女加微信的请求后，在一处僻静的岔路口下了海堤。
路口连接着一条幽深的小径，仅有两三米宽，铺着细碎的石子，两侧生长着茂盛的椰子树、高山榕、不老松和桃金娘。路灯的光影憧憧地穿过树叶的缝隙，走在其间，有种野外探险的刺激感。
小径的尽头连通着大海，由于植物生长得过于茂密，沙滩被挤占得只剩下窄窄一条，边缘呈锯齿形状，左右视野被草木遮蔽了大半。
陈柯杨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堆上，双腿盘起，一边喝椰汁，一边惬意地欣赏着海湾转角处斑斓的灯影。
此刻风平浪静，星月高悬，整片海滩静谧地彷若无人之境。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掏出手机，准备拍几张美景留念。屏息凝神间，忽然听到耳边飘来细微的声响，断断续续，戚戚沥沥，像女人压抑的啜泣声。
哇靠，见鬼了吧！
他有点怕，又按捺不住好奇，深深吸了口气后，小心扒开层层叶子，向旁边张望。
前方两米远的地方，一个女人面朝大海，端坐在石台上，月光镀身 ，长发轻舞，影影绰绰——如果是在电视剧里，这人八成得了绝症，不愿拖累家人，准备投海自尽。
唉，现代社会医疗这么发达，好多绝症都不绝了，没道理轻言放弃啊。
就算缺钱也不是没有办法，润池集团早在十年前就成立了特困家庭医疗救助基金会，做好事积德嘛。
他清了清嗓子，本想喊一声“美女”，临到嘴边又觉得太过轻浮，改成“小姐姐”吧，又太油腻，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哎，喂，那个谁
女人回过头来，眉眼凄婉，几点泪珠正沿着脸颊缓缓滑落，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见过秦雨寺的人，绝不会认错这张美得不落凡尘的面庞。
陈柯杨几乎是本能地从沙地上弹起来，几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你可别想不开啊！”
秦雨寺被吓得浑身一激灵——谁能想到事情巧得这么邪门，深更半夜撞到人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冤家。
她慌忙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支吾着解释：“风大，迷到眼睛了。”
前方靠海的浅滩上停泊着几艘渔船，桅杆上的船帆纹丝不动，说风大，忽悠鬼呢。
陈柯杨想也不想，一把将她从石台上薅起来，环住她纤细的手臂，半拖半拽地往来路方向走。
他步子又大又急，秦雨寺跟得踉踉跄跄，呼吸急促得如同啜泣：“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陈柯杨停下脚步，指着那片浅滩，神神秘秘地说：“里面有水鬼，得离远点。”
“哈？”
秦雨寺瞪大眼睛，嘴角微微抽搐，因为太过无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中文理解能力。
陈柯杨一本正经地解释：“民间不是有传说嘛，投水自尽或者意外溺死的人，灵魂会一直在原地徘徊，受阴气滋养，变成可怖的水鬼。每当有人靠近岸边，水鬼就会将他拖进水底淹死，作为自己转生的替身。”
他顿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补充：“你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海边徘徊，不是明摆着给水鬼送饭吗？咱们好歹相识一场，我得保护你啊。”
秦雨寺一脸不信：“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陈柯杨洋洋得意：“要不你拜个师吧，在我知识的汪洋里随便洒洒水花，都够你受用终身了。”
秦雨寺强忍着没踹他一脚，不过听了这番胡扯，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委屈倒是消散了不少。
夜深了，也该回去了。
通往海堤的小径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子，秦雨寺穿着小细跟，一路走得磕磕绊绊，有好几次差点崴脚。
陈柯杨见状，绅士地献出一只手臂，臂窝弯起，摆出一个坚固的三角形。秦雨寺仰头看他，只见这家伙故意绷紧了肌肉，分明在说：我很可靠。
昏暗中，她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嘴角，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上了海堤，街灯大亮，虽然此时已经临近景区的关门时间，但仍有不少游客还在吃喝玩逛。秦雨寺意识到自己的形象不太体面，赶紧拢紧外套的衣领，又用手指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陈柯杨倒像没事人似的，双手插兜悠哉地往前走，背上的双肩包垂到屁股上，随着脚步一颠一颠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步子迈得有点大，回头去看秦雨寺有没有跟上。
恰在此时，一阵急风从背后吹来，秦雨寺刚刚理好的秀发一齐飘向脑后，露出整张尖削的小脸。
明亮的路灯下，能清晰看出这张脸红得仿佛染了一层晚霞。
她肯定是喝了酒的，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却执拗地抓着领口不松手，好像生怕泄露了半点春光。
女孩的心事，她不说，陈柯杨也不便多问，但换位思考，人家好不容易找了个僻静地方独自疗伤，突然撞见不熟的男同事，感觉肯定很糟糕吧。
犹豫片刻，他体贴地提议：“再往前走一百米就能从侧门出景区了，咱们打车回去吧，正好你转我的200块钱还没花呢。”
出乎意料的是，秦雨寺停下脚步说：“我胸口有点闷，想再走走。”
陈柯杨虽然没有义务陪她，但暗自掂量下，又觉得让这样一个年轻貌美，又喝了点酒的女人独自在街上徘徊，总归有点不安全。稍作思考后，他提议：“景区马上就要关门了，咱们得换个地方，要不找点东西吃吧，我请客。”
秦雨寺晚上几乎一口没吃，仅靠中午那几片菜叶子撑到现在。被他这么一问，突然感觉胃里空唠唠的。
从景区出来，往东再拐一个路口就是本地最有名的大排档。放眼望去，密密匝匝的摊位纵向排布，每家店铺都悬挂着五光十色、明灭不定的霓虹灯招牌——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着炸鸡、烧烤、海鲜的香味，恍惚间还以为误入了某地的歌舞伎町呢。
陈柯杨从来不吃这种食物，想来秦雨寺也是个挺挑剔的人，便提议道：“再往前找找吧。”
秦雨寺今天穿着高跟鞋走了不少路，脚踝磨得生疼，急着找个地方歇歇脚，于是说：“进去看看吧。”
陈柯杨本来就不饿，所以没什么意见。
两人进去兜了一圈，买了份炒花生米、水煮毛豆和凉拌笋丝，挑了张最角落里的桌子坐下。不一会儿，秦雨寺又站起来，噔噔噔地跑去卖酒水的摊位，带回一大扎啤酒和一杯连标签都没有的散装饮料。
落座后，她很自然地将塑料杯递到对面：“喏，这是你的。”
陈柯杨喝了一口，咂了咂舌，没品出什么滋味，估计就是勾兑的糖精和色素。
他忍不住抱怨：“你不如给我买瓶矿泉水呢。”
秦雨寺冲他努了努嘴，一脸认真道：“怎么了？我看这颜色跟你互补才买的。”
陈柯杨顺着她的目光，先看了眼杯中明黄色的液体，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蓝色T恤，突然觉得这毛妹还挺擅长玩冷幽默的。
他一抬手，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塑料杯，要求道：“把你的啤酒分我一点。”
秦雨寺马上双手并用，将一升装的玻璃杯护在胸前：“No，你不是一杯倒吗？”
陈柯杨倒真忘了这茬，不过被点破也不尴尬，起身直接去够扎啤杯，嘴上振振有词：“有你这个西伯利亚酒仙在，我怕什么呀，大不了被你抬回去呗。”
不等秦雨寺反应过来，他已经提起了手柄，分别往两人的塑料杯里倒酒，边倒边说：“咱俩现在，一没有非谈不可的生意，二不是久别重逢的旧友，所以只图兴致不求量。我一次给你倒半杯，如果感觉不舒服就马上停下。”
秦雨寺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仰起脖子，一口气全灌了进去，随即又将空杯递回他面前：“麻烦续上。”
陈柯杨一边倒酒一边叹气：“你这样刁难服务生，我可要加收小费了。”
酒满后，秦雨寺举起杯子，正要一口闷掉，却被陈柯杨的手指轻轻抵住了杯沿。
抬眼望去，只见他微微笑着，眸子如同一片宁静的海滩：“姐姐，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陪着你呢。”
说罢，他也举起杯，用自己的杯沿轻轻碰了下她的杯肚：“你慢点喝，我不跟你抢。”
秦雨寺吞吞吐吐地‘嗯’了一声，手上动作当真缓了下来，直到陈柯杨把自己的酒喝完了，她的手臂仍悬在空中，像一尊入定的佛像。
察觉到异样，陈柯杨好奇地看过去，只见她指节泛白，将薄薄的塑料杯捏变了形，原本停在一半刻度线上的啤酒几乎溢出杯沿。
“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坠入杯中，击穿了水面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瞬间有水花飞溅出来。
再次看去，秦雨寺已是泪流满面，清澈的泪珠在尖削的下巴上汇成晶亮的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