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向人间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四面腾升的火龙仿佛能够贯通天地, 整座城池从寂静的夜中活了过来。纷纷苏醒过来的魔众仰望着城主府的方向,那呼啸的烈焰染红了整片天空,暴雪一样的灰烬自空中飘落。
他们明白, 这是战争的前哨, 棘花已提前吹响。这仿佛能燃烧一切的火正是流淌在棘花那遍地黑刺下的无尽炎流。
秋让狠狠地用自己肥硕的身体将门撞开,放声大骂:“白怜霜这个疯女人!直接打到老子家来了!真以为老子怕了你了?!”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去, 正碰见疾步而来的易逐。
“地牢里的人不见了?”秋让一怔,“活的不见了,还是死的不见了?”
易逐苦笑一声:都不见了。
秋让脸上的肉抖了一抖, 怒道:“我这城主府成筛子了?怎么谁都能进来转一圈?!”
正说着, 两人从廊下过,远远看见一个瘦条条的人影挂在房梁上, 四肢俱是软软下垂, 衣不蔽体, 露出的肢体上满是手印, 似是死前被人一寸一寸捏碎了全身骨头。
秋让走近, 抬头一望。
尽管这人面目扭曲,满目惊恐,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正是薛晦手下的芳香使, 不由得又骂了一句:“谁啊?!挂这儿吓唬谁呢?!都反了天了,一个个的都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说罢又回头对易逐道:“给他扔火里去, 挂这儿碍老子眼!”
他继续往前走, 嘴里嘀嘀咕咕, 说实话,他有点搞不懂白怜霜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这火看似凶猛,其实杀伤力不大, 主要起个挑衅的作用,但他们两城本就要开战,难道是为了动摇军心?
直至走到薛晦所在之处,看到满地守卫尸体,秋让面皮不自觉地一抽,忽然明白了白怜霜意欲何为。
再一看房内空空如也,显然曾经过一番大战,而待看到赵铮声的尸体后,秋让的脸色是彻底变了。
“白怜霜!疯婆娘!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
秋让跳脚怒骂,居然下手这么狠,想法子逼走薛晦还不够,竟然杀了赵铮声!这人是薛厄心腹,又兼忠心耿耿,杀了赵铮声这是明摆着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挑拨薛厄和他决裂啊!实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白怜霜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抚琴的手微微一顿,哀怨道:“唉,估计死胖子这时候正骂我呢。”
幽幽月光从窗外透入,映出她纤弱身影。
白怜霜天生一副弱柳扶风之态,眉尖若蹙,眼含幽怨,秀美面容常带凄楚,身披碧绿纱衣,对月奏琴,正是一副标准的美貌仕女图。
前提是忽略她身旁摇篮里,那具形如干尸的魔婴。
一名女子从门外走入,盈盈下拜:“城主,如您所料,薛厄、薛晦现已离开融流城。”
白怜霜回眸:“走了?走了好啊。免得打起来被秋让作挡箭牌,误伤了他那宝贝弟弟。”
说着,她轻哼一声:“满腹流黑水的死胖子,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说好了单挑,他却想拽薛厄进来一起对付我。那边瞒着薛厄将要开战的消息,这边设计我不知薛晦就在融流城……今晚算是一个小小的警醒,看薛厄还敢不敢随便把他的宝贝弟弟交给死胖子看着。”
来人犹豫了一下,道:“但是今晚出现了一个意外,莫游中出现在了融流城,意图截杀薛厄。”
白怜霜道:“薛厄靠着鸩杀岳望山上位,莫游中不找他麻烦才奇怪。这是他们的恩怨,不关咱们的事。”
“可是,还有一个意外……”那女子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赫然正是之前忽然离开商队的曦珈!
白怜霜挑了下眉,怎么这么多意外?
曦珈踟蹰了一下,似乎也觉得难以置信:“赵铮声死了。”
白怜霜一惊:“赵铮声死了?是谁杀了他?!难不成是莫游中?”赵铮声的实力她很清楚,有谁能在秋让的地盘杀了赵铮声?
曦珈道:“是谁尚不清楚,但应该不是他,赵铮声是死于枪下。”
白怜霜脸色变了一变,忽然咬着牙道:“还没查清楚薛晦在融流城的消息是谁放出的吗?”
曦珈缓缓摇头。
白怜霜脸上柔弱的神情已全然不见,取代而之的是一脸寒霜,她咬牙切齿道:“该死的!这是哪个穿肠烂肚的狡诈之徒借姑奶奶的手借刀杀人!还要把锅扣在我的头上!迟早烂了肠子肚子!”
而白怜霜口中的那位狡诈之徒,此刻正抱着一名女子,悄悄摸摸地返回了自己所住的客栈。
行无咎一身黑衣,从窗外翻进,悄无声息地落地,又轻手轻脚地将姚婵放到床上。
他走前没有吹熄灯火,伪装自己一直就在屋内,因而此刻满室通明,借着烛火,他俯身凝视她的脸。
其实白怜霜想岔了,行无咎的初衷只是想搅乱浑水,趁机将姚婵给带出来。如此他不必以身犯险,也可如愿达成目的。
至于赵铮声的死,还真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到底是谁?”他兀自低语。
当行无咎第三次剪了烛芯时,姚婵幽幽转醒。
睁眼就见行无咎坐在她的床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姚婵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万寿殿,毕竟那时每每她睡醒,几乎都能见到行无咎这样坐在床边看她。
姚婵慢慢回神,心情复杂道:“你竟然会来救我。”
行无咎对她微微一笑。
这一刻,姚婵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行无咎道:“如果下次你再故意以身涉险,恐怕我就不会去救你了。”
“……”姚婵眼神游移了一下,解释道,“当时时机恰好,我那时被抓,便不会连累你了。”
行无咎意味不明地道:“那还真要多谢你的深谋远虑了。”
深谋远虑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简直嘲讽性拉满,姚婵正欲辩解,听他又道:“薛晦和你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不惜自投罗网,也要杀了他。”
“……”
姚婵幽幽地看他一眼。
说起来,这还不是因为你吗?这个事很难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不过……
姚婵眸光微冷,如今就算无事,她也非杀薛晦不可!一闭眼,那女孩惨死的画面便浮现眼前。
思及此处,姚婵面上露出一丝颓然,摇头道:“于潇、于遥呢?她们没和你在一起吗?”
见她不愿回答,行无咎也没勉强,毕竟她身上的谜团不多这一件,也不少这一件。他淡淡地道:“她们已带着师妹的尸体走了。”
姚婵敛眸叹息。
回想当时被囚于地牢,黑暗中响起脚步声,待看清来人面目,才发觉是于潇师姐妹,她们果真没有失约,前来救她。
只是可惜,她们想要营救的人,已死其一。虽然听闻于婉这个名字时,姚婵已经有所怀疑,但当真得知,此人就是她们师妹时,心里还是不胜遗憾和羞惭。
然而当姚婵阐明来龙去脉后,反倒是于潇强忍着泪水安慰她:
“我师妹虽死,但死得其所。救了同伴逃出魔窟,也未使你陷入两难之地,她自愿赴死,你不必挂怀。”
姚婵内心震动,良久无言。
于潇又言道:如今以她之能,暂且杀不了薛厄薛晦,只能先杀掉那芳香使,暂慰师妹在天之灵。
说罢,几人便分道扬镳。
原想还能再聚,如今看来,却是希望渺茫。本就是萍水相逢,再会将是遥遥无期。
姚婵叹息一声,又道:“莫游中呢?怎么会在那里?
行无咎微笑道:“你运气不错。在你的包袱里,我找到了莫游中的哨子请他相助,而恰好他便潜伏在融流城内。“
姚婵点点头,想到自己昏迷前,见莫游中追着薛厄而走,也不知他得手没有。她有种预感,恐怕这次他仍是失败。
以她之能,杀掉一个薛晦再简单不过,可几次三番,各种因缘际会使得他现今还苟活于世。难道是因为她所见的未来,薛晦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在这既定的过去,他决计不会死?
这个世界的灵魂角色是行无咎,对于他来说,这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未来,而是作为见证者和亲历者,将过去补全。
姚婵拧紧眉心,只觉得大脑快要爆炸。
时空是个很玄妙的概念,这也就是为什么管理处会严格限制时间定位器的使用,不然随意穿梭,这世界岂不是被穿成了筛子?
她正冥思苦想,忽听行无咎道:“问完了吗?还有问题吗?“
姚婵一怔,下意识道:“问完了。“
行无咎微微压低身体,低头看着她道:“那我有一个问题。”
姚婵:“啊?”
行无咎紧盯着她,缓缓问道:“为何叫我宴师?”
他这话里藏着几个陷阱。
他未承认自己名宴师,也没问她如何知道这个名字,更不问她是否是叫错了人,只问她为何如此称呼。
当然,姚婵一概没发觉。
她心里一震,只忽然意识到少年的行无咎从未告诉过她这个名字。
说起来还要怪成年的行无咎,天天逼着她叫他宴师,导致她那时一个恍惚,便称呼错了。
姚婵直愣愣地和行无咎对视。
系统098道:“你……你好好想。”
姚婵:“别吵,我正在发挥奇思妙想。”
气氛一时凝滞,良久。
行无咎:“……想好了吗?”
姚婵慢吞吞道:“想好了。”
因还未成年,他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还稍显稚气,盯着人看的时候,平白透出几分期许和天真。
姚婵移开目光:“我刚仔细想了想,我这么叫你了吗?”
行无咎将身体压得更低:“叫了。”
姚婵道:“那想必你是听错了。”
行无咎道:“我没听错。”
见实在糊弄不过去,姚婵一本正经道:“其实是这样的,我是想请你验尸,但你听错了,听成了名字。”
“……”
行无咎忽然笑了一下,一瞬间笑得姚婵浑身发毛。
窗户猛地被人推开。
莫游中从窗外跳入,目瞪口呆地看着相距极近,近乎于交叠的两人。
“你们……”
行无咎瞬间直起身体,面无表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姚婵也坐起身,却不是面对莫游中,而是看向行无咎,迷茫道:“哪样?”
行无咎:“……”
莫游中回过神来,单手摸着下巴,左看右看眼神乱飘,满脸的“对不起,打扰了”。
行无咎:“……”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在,莫游中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轻咳两声,正了脸色,严肃道:“如今秋让正派人满城搜捕,事不宜迟,咱们得尽快离开。”
*
隆隆的脚步声自头顶响起,仿佛连大地都在震颤。
姚婵三人行走在地下,听见这密集的脚步声,她身形一顿。而后只见沙石碎土簌簌而下,似是一场淅沥小雨,落了前方的莫游中一头一脸,她和身后的行无咎因慢了一步,幸免于难。
莫游中甩了甩头,感觉自己仿佛浑身都沾了土腥气,回头见姚婵和行无咎两人尚算干爽,不由无奈一笑,敢情就可着他一个人霍霍是吧?
半个时辰前,莫游中的到来,也顺便带来一个坏消息。
因白怜霜搞的这一出,秋让大怒,命人全城搜捕棘花来的刺客,别说客栈这种过客往来的鱼龙混杂之地,就算是平民家中也未能幸免。
听闻这个消息后,行无咎只觉得世事轮回,真可谓因果报应。他虽利用棘花城达成目的,但白怜霜的大手笔同样也拖累了他。
待头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莫游中才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意这种小事。”
姚婵奇道:“能躲开为什么不躲?我可没有顶着一身土的癖好。”
行无咎则若无其事道:“前面右拐,便有路能通往外界了。”
莫游中摇摇头,继续带头往前,低声道:“刚才就想问你,你怎么会知道秋让的密道?”
秋让此人奸猾狡诈,当上融流城城主后,几乎将其当成了自己的私人老鼠窝,四处打洞,满城密道,方便自己随时逃窜而出。
此时他还未用上,倒是便宜了行无咎几人。
行无咎不愿多说,只淡淡地道:“倘若你常年需隐姓埋名,逃避追捕,你也会对这些秘事知之甚多。”
无他,形势逼人而已。
莫游中唏嘘不已。
之前在郊外萍水相逢时,未曾想过后续还会相遇,更不知还会共同经历这许多事。
方才从客栈遁走,进入密道时,观这少年身法,修为又有精进,说是日进千里也不为过。他向来自恃天资过人,如今一见,方知人外有人。
行路间,他向后瞥了一眼。这两人一个深藏不露,看似修为平平,却能击杀赵铮声;一个心思莫测,名声不显却天资卓绝,令人骇然,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一个比一个神秘,仿佛都背负了天大的谜团。
想到这里,莫游中才忽然意识到,这俩人已经摸透了他的底细,他却还不知道这俩人的名字!
当他道出这事后,姚婵不假思索,立刻报出姓名:“妙灵。”
行无咎落在最后,不动声色睨了两人一眼,心道:怪不得这莫游中让薛厄耍的团团转,为人虽正直豪爽,有情有义,但着实缺了点心眼,几乎可用天真来形容。
而后他又淡淡地看了姚婵一眼,心里先是闪过一丝无奈,至于这个,则是完全没有心眼可言,用天真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但偏偏几次试探,对方都以毫无掩饰的拙略演技,避开了他暗藏陷阱的话锋,堪称乱拳打死老师傅。
心里百转千回,行无咎面上波澜不惊,坦言道:“行无咎。”
莫游中此人可交,对付薛厄还得靠他才行。
莫游中则心中暗想:怪了,在魔域普通民众和奴仆没有资格拥有姓氏。虽也有后来上位之人,如白怜霜为自己取姓为白,或是像他这般被主家赐姓之人,但大体是可通过名字判断出身的。难道这两人之中男为主?可看着又实在不像。
如此交换过姓名,几人已行至出口,莫游中率先探身观望,见出口处是一幽深小巷,又回身道:“现在该去哪里?”
他看行无咎,姚婵也看行无咎,不知不觉间,年龄最小的他却隐隐成为这支小队的主心骨。
行无咎沉思片刻后,道:“我们要到人间去。”
莫游中听懂他的画外音,想了想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姚婵惊异地看他一眼,疑惑道:“你不杀薛厄了吗?”
莫游中叹息一声:“我……我有些事需要想想,暂且去散散心罢。”
显然,他此行再次失败。
行无咎淡淡道:“你总心怀侥幸,手下留情,如何杀得了他?你还在期许什么,他向你认错悔改,一切重回从前吗?”
见这少年毫不留情地点破了自己心中所想,莫游中苦笑一声:“你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要换个地方,也许……换个地方我便能想通。”
想通为什么薛厄要对一向对他恩重如山的义父下手,为什么一夕之间并肩作战的兄弟便反目成仇。
行无咎道:“希望如此。”
一旁,姚婵叹息道:“如果你们非要聊天,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她刚虽也在听,但入耳不入心,莫游中的纠结困扰于她而言更像天方夜谭,远不如当下的危机让她忧心。可以说她是心如澄澈,不为外界所惑,也可以说是个不通人情的榆木脑袋。
行无咎淡然道:“不急,人间入口,已近在咫尺了。”
*
三界并立,人界独外。
神界、魔域、人间,三界中人间最为特殊。许是天道不许神魔两族干涉人间,无论修为再高深的神魔,到了人间也会丧失全部法力,变得与普通人无异。
也因此,神魔两界对人间讳莫如深,也成了个流放之地。
人间的入口也颇为离奇,它身在魔域,但被神界把守,如此想入人间,便得通过神魔两界的准许。每隔十几年,它便变换一次地点,需要驻守的神官通传上报,才知具体位置。
出了小巷不久,便是这时通往人间的入口。
行无咎和姚婵两人作当初的神官打扮,各戴一副青铜面具,身披黑色斗篷,步履匆匆。莫游中也戴一青铜面具,却是作双手被缚的囚徒之状。
莫游中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悄声道:“你是如何知晓人间的入口所在何处?”
行无咎道:“如果你悄悄探查了几十年,你也会知晓。”
他既然敢杀神官,自然是想好了退路。本就打算到人间去避避风头,妙灵教予他伪装神息的法子,更使进展顺利。
姚婵扯扯披风,也问:“你是什么时候留下这面具和斗篷的?”
行无咎道:“我做的并不隐蔽,是你从没上心过……噤声,快到了。”
小巷尽头,凭空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在黑暗中发出盈盈的银色光芒,仿佛千万道丝线盘旋扭曲,无尽地向内延伸。
数名神官持戟立于漩涡之前,神情肃穆。
行无咎走上前,极其随意地掏出令牌道:“奉神尊之命,押送其至人间流放。”
姚婵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么小儿科的谎言,也太简单粗暴了。
然而意外的是,那神官见两人神息浓郁,确是大神官的气息,又看了看令牌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挥手放行了,既无询问更多,也没摘掉面具探查他们的真实面目。
直到被银色的光芒吞没,姚婵都有些不可置信。
下坠感忽如其来,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一瞬间,他们便掉落至人间的一处荒郊野外。
人间时辰与魔域并不一致,此时的人间正值夏季,太阳刚刚落山,天际一片烈烈的火烧云,微风徐徐,树影摇曳。
“就这么简单?”姚婵惊讶不已,她都做好硬闯的准备了。
行无咎唇角微勾,语带嘲讽:“以小见大,可见这位神尊插手了人间多少事。”
莫游中挣脱束缚,独自叹息,心里恍然一股离乡思故之情,正欲感慨一番。
但他转头一看,另外两人一个东张西望满脸好奇,仿佛自己是在踏青郊游,一个兀自沉思,不知道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根本无人同他互诉衷情,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
离这里不久,就有一处人间的县城。
莫游中道:“咱们既无路引,又没钱财可用来打点,看来得想办法偷偷潜入了。”魔域的货币自是在人间用不了。
行无咎瞥他一眼,沉默地打开包袱,拿出几两碎银随身携带,又拿出一道路引:“填一下你的。”
莫游中:“……”
莫游中讪讪道:“你准备得够齐全的。”
行无咎道:“既然早已决定,自然也需早做打算。”
姚婵拿着自己的那份路引,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原来有一阵你早出晚归,是去弄这些。”
“……”
行无咎无言以对,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对这二人之不靠谱又有了新的认知,也许于他而言,这一路的艰辛只是刚刚开始。
他转移话题道:“走罢。”
到了人间,三人法力已失,只得步行前往。
好在城镇相距不远,约一个时辰便已走至,赶在落钥前到了城门口。当今世道并不安稳,携带兵器之人并不少见,城门口的士兵随口盘问几句,敲了一番竹杠,便放他们入城了。
因夜色渐至,几人先行找了家客栈投宿,行无咎上前对店主道:“两间房。”
莫游中点头道:“正好,你我一间,妙灵独一间,最好相邻,有事能有个照应。”
行无咎回头看他,面不改色道:“不,是你自己一间,我俩一间。”在他弄清妙灵是如何得知“宴师”这个名字前,他不会放过一丝一毫探明真相的机会。
莫游中瞠目结舌:“你……我……”又看向姚婵,“你没意见?”
姚婵淡定道:“我俩一直一间。”她还得盯着行无咎,谨防他到了人间脱离危机后,便溜之大吉,如此安排正中下怀。
莫游中原地愣怔,好半晌没说话,只觉得这二人之间的关系简直可称之为扑朔迷离。
第一次见面时还刀剑相向,怎么一段时日不见都共处一室了。
“……”
见这相貌出色的二男一女关系复杂,且隐隐有为谁和谁住一起吵起来的架势,店内所有人的目光忍不住在三人之间来回狂扫。
最后还是店家主动解围道:“反正两间房,几位客官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我先带你们去房间。”
上了二楼,在莫游中复杂难言的眼神中,以及店主努力掩饰八卦之心的偷瞄中,姚婵毫无所觉地跟着行无咎进了房间。
门刚关上,她立刻严肃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
莫游中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就见行无咎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
莫游中长吁一口气:“果然,还是咱俩一间比较好,是不是?”
行无咎摇摇头,平静道:“我只是来沐浴,隔壁已经有人占用了。”这个有人指的是谁自不必说。
莫游中:“……”好罢,起码不是鸳鸯浴,看来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他已沐浴完毕,便叫伙计重新准备洗澡水,一转身就见行无咎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白墙,对着隔壁正在怔怔出神。
莫游中凑过去也跟着看了看,发现确实只是一面普通白墙,既无透视之能,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后,他忍不住调侃道:“思春呢?”
行无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着一墙之隔的隔壁发呆这事确实很有歧义,便解释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莫游中一脸的你不用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唉,都年轻过,我懂。”
行无咎无所谓地笑了笑,不欲与他争辩,转而问道:“倘若你是一个人的师父,你需要帮一位少年打败一位强敌,全程你不能现身,也不能主动出手。但偏偏你出手了,并且导致这位强敌提前死亡,而以这少年的实力,是决计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将这件事圆过去?”
莫游中摇头道:“不知道,这可真是一个古怪的问题,问这个作什么呢?”
行无咎微笑道:“没错,确实是个古怪的问题。”
然而这就是妙灵所说的,十分重要的事。
而当他问出与莫游中同样的问题时,对方却答道:“是我做的一个梦,梦的前半截、后半截都很清晰,就中间忘了,我想试着把中间想起来。“
真是连扯谎都不愿意多费些心思。
这时,伙计已将热水备齐,行无咎脱衣沐浴,而后又施施然地回了隔壁,徒留下莫游中一个人,还在思索刚才的问题。
所以,到底要怎么圆过去?
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忽然听到隔壁似在喁喁私语。
虽然到了人间没有了法力,但终究修行多年,五感灵敏,再加上这客栈墙壁单薄,那声音细细碎碎,如同就在耳边。
私语中偶尔夹杂着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和不知何物重重敲击的声音,还间有男声的低叹和女声的轻吟,甚至还有几声来自女子仿佛难以忍耐的低声尖叫。
“……”
第二天,莫游中黑着眼圈下楼,看见姚婵神采奕奕地坐在桌旁用餐。
他幽魂似的坐到姚婵对面,意有所指道:“行无咎还未成年,你懂罢?”
姚婵奇怪地看他一眼,感觉这话莫名其妙,道:“我懂。”
莫游中顿了顿,又道:“就是说,他比你小,还是个少年,你懂罢。”
姚婵道:“我懂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游中似乎经历了一番刻骨铭心的内心挣扎,支支吾吾道:“你们……昨晚……”
他话音未落,姚婵立刻叹息一声:“唉,别提了,整整弄了一晚。”
临阵磨枪,终于把报告补充完善了,她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虽然过程之艰辛,实在令人不堪回首,好在结果是完美的。
莫游中惊愕道:“一晚?!”
姚婵点头:“没错,我到现在还手酸。”
一整晚,行无咎口述,她奋笔疾书,现听现写,几乎手都要写断掉。
莫游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干笑道:“手酸啊……哦……那还好……但是这也……”
“……”姚婵一拍桌子,蹙眉道:“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总是支支吾吾,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莫游中尴尬地笑了笑,摸摸鼻子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姚婵毫不犹豫道:“姐弟啊。”
莫游中迟疑道:“可你们看着不像。”
姚婵点点头:“没错,因为我们乃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
莫游中眼皮一跳:“他称呼你为姐姐?”这可够会玩的。
姚婵想了想,笃定道:“没错。”并且十分执着,口口声声地喊她“阿姐”,又逼着她叫他“宴师”。
莫游中呵呵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情调。”
姚婵叹息一声,想到自己自接到这个任务起的种种不顺,抱怨道:“你是不知道罢了,他的好姐姐可多啦。”
她到现在也没搞清,怎么一个“姐姐”大婚夜失踪,一个“姐姐”似乎被神官所害,他到底总共有几位“姐姐”。
莫游中似乎是被震惊到了,连抽几口冷气,但想到行无咎那张俊俏漂亮至极的少年面孔,又觉得似乎在情理当中,他干笑几声:“呵呵,这……这倒是人不可貌相。”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打打圆场,却见姚婵忽然摆手,对着他身后道:“你怎么一直站着不坐啊?”
莫游中猛地回头,看见行无咎面无表情地戳在他的身后,又猛地扭正身体,不可置信地问姚婵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姚婵满不在乎地道:“就你问我们什么关系的时候。”
莫游中:“……”
行无咎泰然自若地在两人中间落座,冲着姚婵微微一笑,语气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聊得很开心啊,姐、姐!”
姚婵坦然点头:“还成罢。”
莫游中夸张地干笑两声:“我、我去转转,方便的话买几匹马,方便赶路。”说罢便脚底抹油,飞快溜了。
行无咎漠然地看着莫游中背影消失,又扭头回来,看着姚婵道:“为什么诋毁我?”
姚婵奇异道:“哪句话是诋毁你?”
明明字字真情,绝无虚言,怎么就是诋毁了呢?
“……”
行无咎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扶额道:“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姚婵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道:“怎么能算了呢?你不开心,你应该说出来。”
行无咎似乎是怔了一下,默然片刻,他道:“没什么。”顿了顿又低声道,“确实没什么……”
他神色晦暗不明。
姚婵耸耸肩,她很多时候并不理解他在想什么,更多的时候,她觉得他是想的太多。
“你刚才出去做什么了?”她问。
行无咎正欲作答,忽然一阵吵吵嚷嚷的嬉笑声从门外传来,只见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拥簇着一名稍高的少年,神气昂扬地走进来。
最前头是名俊秀活泼的少年郎,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在脑后乱糟糟地梳成一个歪斜的短马尾,一身利落短打,走到店主面前,“啪”的一下将手里的银子拍在了柜台上。
他表情神气十足:“怎么样,我说我可以帮你要回来的吧!”
店主“呦呵”一声,道:“你还真要回来了!”
闻言,那群小少年立刻叽叽喳喳地道:“我们老大可厉害啦!”
“没错!老大出马,一个顶俩!”
“说好了把帐要回来就给我们酬金的,拿钱来!”
“对,拿钱,拿钱!”
“还要宣扬我们老大赵阿九的美名!”
“诶!”那名赵阿九的少年颇为豪迈地一挥手,“宣扬就不必了,给钱就行。”
店主连声道:“好、好!”说着拿出三贯铜钱出来,“这够你们花一阵了。”
那少年得了钱,喜笑颜开地揣进怀里,又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孩子出了门:“走!老大带你们去买糖!”
姚婵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为首的少年,识海里,系统098正在咋咋唬唬地尖叫:“主角!主角!这是主角樊崇!赵阿九是他在人间的名字!”
确实,按照剧情发展的进度,主角现在还流落在人间,没被找回神界。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他。
眼见他们就要走远,姚婵忽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道:“我去去就回。”
她走得匆忙,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行无咎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正沉静而森然地盯着她。
姚婵跟在那群孩子身后,只见他们买了糖,叽叽喳喳地站在街角,一边吃糖一边闲聊。
一个孩子道:“老大,玄天宗马上就要开山选弟子了,你不去试试吗?”
樊崇不屑地道:“我才不去。”
另一个孩子吸溜一口糖水,含糊道:“可是听说只要入了玄天宗,成为内门弟子,表现优异的话会被神界点上天去当神侍神官呢。”
有人疑惑道:“真的假的啊?入了玄天宗就可以上天?那不是飞黄腾达了?”
之前那孩子“嘘”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别声张,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姚婵躲在一旁,闻言不禁心中疑惑:不是说神魔两界不得干涉人间事吗?怎么听起来,不止是有个玄天宗作为人神两界的桥梁,且人间还对神界趋之若鹜。
只见樊崇撇撇嘴,道:“上天有什么好的,我看还不如在人间呆着呢。”
一个孩子嘻嘻笑着挪揄他:“你别是怕选不上吧?”
樊崇“嗨”一声,握拳挥了挥:“要是我的话,自然手到擒来。”
他瞥一眼这群孩子,心道:你们懂什么,我刚被玄天宗给赶出来,怎么可能再回去啊。
“什么神啊,天啊的,有什么好。修行多累啊,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去吃那个苦!”
听到这话,姚婵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听听,这就是主角说出来的话,怪不得打不过行无咎!
看看人家反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连到了人间失去全部法力,也没停下每日修炼。
再看看这主角,升级之路还未开始,就夭折在起点,你是主角,你不是咸鱼!
姚婵酸溜溜地道:“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工作是离不开谁的。你不干,自然有冤大头顶上。”
要不是主角如此不成器,她也用不着千辛万苦地来攻略行无咎了。
系统098安慰她道:“别灰心,你看你现在不也干得挺好吗?”
见姚婵依旧闷闷不乐,它继续道:“你昨晚就做的很好,《攻略手册》第五条是这么写的:引起对方的好奇心,让他不自觉的关注你。你看你都能自己领悟,自学成才了。”
姚婵:“……真的?”
系统098:“千真万确,童叟无欺!”
姚婵再次叹息。
她也是一时兴起,才想跟过来看看,如果有她从旁教导的话,樊崇这条咸鱼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如今一听他所言所语,心立刻死了大半。
看来这坨烂泥确实扶不上墙。
这时,又听一个孩子疑惑道:“说起来,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地方,叫桃源乡。据说那里是神界的倒影,美好不下于神界呢!”
立刻有孩子激动道:“有有有!我听说过!但是据说桃源乡比玄天宗还难进,得有缘之人或有福之人才能进呢!”
樊崇神情严肃:“有人从里面出来过吗?你们是怎么得知的。”
一众少年面面相觑,都摇头不知,有人小声道:“没人从里面出来过,但是大家都这么传啊,不然怎么会叫桃源乡呢。”
樊崇冷哼道:“有进无出,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个孩子嘻嘻笑着说:“嗨,我们想进还进不去呢。听说这地方是随机出现的,出现在咱们这偏僻地方的机会,渺茫哦。”
姚婵正听得入神,忽而感觉后脊一寒,如芒在背。她回头一看,行无咎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莫名的,姚婵忽然有点心虚。
“你怎么也来了?”
行无咎道:“看你许久没回,过来看看。”
他说着,缓步走过来,顺着姚婵方才望着的方向看过去。
樊崇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俊秀的脸上挂着洋溢的笑容,亮晶晶的双眸如同水洗,浑身都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阴暗的角落最见不得阳光,恍惚间会有被刺痛的错觉。
片刻后,行无咎收回目光,唇角噙着一丝有若无的笑意。
他微微低头,在姚婵耳边轻声道:“怎么,你很喜欢捡小男孩来养?”
“你又看上他了?他比我好吗?”
姚婵:“……”
误会!纯纯误会!
她又不是变态!
第24章 桃源处(1) 每个青春期少年都会伴随……
莫游中出去晃荡了一圈, 马没买到,兴冲冲地拎着两坛子酒回来了。刚一进客栈,他脚步便顿住, 敏锐地发现同行那俩人似乎吵了架, 在冷战。
他摸着下巴观望了一阵,再次确定, 是行无咎在单方面的生闷气,一张脸阴沉沉的,而妙灵则是魂游天外, 全然不在状态。
莫游中嘿嘿一笑, 觉得这俩人挺有意思,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他走过去, 将酒坛子放在桌上, 问道:“吵架了?”
行无咎弯唇一笑:“没有。”
姚婵也回神, 迷茫地瞅了莫游中一眼:“没有啊。”
“……”行无咎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下来。
莫游中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 心里暗笑不已。
姚婵自顾自地拿过桌上一坛酒, 打开饮了一口,接着蹙眉摇头:“味道太糙了。”
莫游中笑道:“这种小城镇能有什么美酒,凑合喝吧。”他眼睛微微一亮,“你也好饮酒?”
姚婵正想点头, 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穿越时,已经把自己的喜好暴露得一干二净。她若是想把妙灵和姚婵这两个人区分开, 就不能暴露太多的共同点。于是她将酒坛往前推了推, 轻咳一声, 道:“一般般。”
行无咎本是侧身托腮望着别处,闻言终于屈尊降贵似的扭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莫游中笑了笑道:“如何, 下一步想好去哪了吗?咱们总不能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吧。”
姚婵好奇道:“不能吗?”她还想着顺便来人间游玩一圈呢。
行无咎淡淡道:“去都城望京罢,人多眼杂,易于掩藏。”说罢,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姚婵一眼,“当然,如果你想留下,也可以。”
姚婵不禁问道:“那你呢?”
行无咎道:“我自然是要走了。”
姚婵皱了皱眉,忽然有些生气,冲着行无咎道:“自从回来以后,你就总是阴阳怪气的,我……我只是不与你计较罢了。”
莫游中煽风点火道:“你还挺大度的。”
姚婵睨他一眼:“自然,毕竟他尚未成年,我虚长他几岁,自然让着他些。”其实不止需长几岁,但她实在不好意思透露真实年龄。
行无咎神情一僵,紧盯着姚婵,近乎有点咬牙切齿地重复道:“未成年?”
姚婵疑惑地同他对视:“难道不是?”他现在不才200岁,换作人类年龄才16吗?不是未成年是什么?
行无咎眉梢剧烈地一抖,好半晌没说话。
莫游中哈哈大笑。
姚婵叹息一声,又道:“总之,你不要闹别扭了。要走就尽快走罢,我在这地方已经呆够了,简直无聊透顶。”
这城镇小得离谱,从城东走到城西也不过半日光景,实在没什么趣味。
不知道她那句话讨好了他,行无咎面色稍霁,道:“再待一日整装行囊,明天一早出发。”
及至夜间。
行无咎洗漱过后,回到房中。
姚婵刚刚沐浴完不久,虽已穿好了衣服,但头发还湿着,正拿着棉布绞干,见他进来,立刻道:“过来帮帮我。”
行无咎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隔着轻柔的棉布,轻轻握住了她的发尾,触手丝滑柔凉,仿佛握了一匹绸缎。
之前有法力时,可以用法力烘干,如今到了人间,便只能用土法子。
姚婵对这种生活琐事本就不擅长,第一次自己试着用棉布绞干,更是手忙脚乱,鬓角和发尾甚至还在滴水,一小片衣领被洇湿,紧贴在她白皙的后颈上。
“会吗?就像拧手帕那样。”
她毫无所觉地低头,用手将长发撩开,尚未擦干的水珠顺着线条优美的脖颈缓缓滚落,从衣领处滑进她单薄的背脊,将那处的衣衫微微打湿。
不知从何时开始,行无咎的呼吸忽然放缓,手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姚婵见他许久未动作,不由得催促道:“继续啊。”
“……”
行无咎低垂了眼帘,将心神放在手下的青丝上。未经浆染的白棉布裹着浓密发丝,一缕一缕地拧紧,水珠随之被绞出,将整块棉布透湿,他手心也沾上湿气。
一块儿湿了,便换一块。
姚婵抬起头来,从旁拿起一块干燥崭新的棉布,递给他:“来,换一下。”
因她直身的动作,长发如水倾泻,从她脖颈侧垂落胸前,覆住那温柔的起伏。她的目光与他相触,平静而安然,未有一丝波澜。
行无咎却别开了目光,忽然有些气恼。
她确实从未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看待过,也许在她眼里,他一直还是一个未长成的孩子,一个需要她指教和保护的人。
哪怕他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又一块棉布轻柔地绞住长发,姚婵一边擦拭,一边道:“如今你虽无法力,但每夜修行不辍,待回了魔域后,必有一个厚积薄发之势,届时记得引导其柔和流转,否则法力极易震荡狂暴,反而不妙。”
她话音刚落,长发忽然披散下来,行无咎收回已经湿透的棉布,放在一旁。
“今晚,我去隔壁睡。”
姚婵惊讶地眨眨眼,一时不知该先问他什么才好。
“为什么?”
行无咎平静地道:“毕竟男女有别,还是分开住比较好。”
姚婵神色古怪,都住了这么久了,你才觉得男女有别。
“无妨,我不介意。”
不知道她这句话又是哪里惹到了他,行无咎眸光一沉:“可是我介意。”
姚婵忍不住道:“怎么突然介意起这个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同榻而眠。”
左右是她睡床,行无咎打坐修行。
行无咎面色如常,只留下一句“我过去了”便转身出门。
好在此时姚婵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行无咎的忽然罢工,并未造成多大影响。
她直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道:这是怎么了?叛逆期到了?
这天晚上,姚婵做了一个梦。
那是很多年前的时候,那时她还很幼小,要比现在的行无咎还幼小得多。她坐在高高的屋脊上,太阳正在下落,橘色的夕阳离她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风吹动她的衣袂,膝上横着她的长枪。
她就坐在这里,直到日落月升,忽然有个声音问她:“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虚无缥缈,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找不出来处。
但梦里的小姚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想了想,张口道:“因为很寂寞,很无聊啊……”
那声音又问:“为什么会寂寞,会无聊呢?”
小姚婵歪了歪头:“因为……”
姚婵忽然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片幽绿的草地,零星开着黄白相间的小野花,一川瀑布自山间飞流而下,溅起一片朦胧的水雾,一只白色的蝴蝶翩跹飞舞,落在她的指尖。
蝴蝶振翅时的触感非常真实,并不像是在做梦。
可如若不是在做梦,她又在哪里?
姚婵在识海里问道:“098,这是哪里?”
系统098的声音断断续续,间或有刺耳的电流声:“无法……检测,有什么在……干扰我……”
而后突然中断。
姚婵又唤它几声,却始终未有回应。她皱了皱眉,四下观望,见林中似有异动,便向那方向走去。
不多时,在丛丛浓绿掩映间,姚婵看到了一个狼狈的身影。那人略弯着腰,微卷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坠下来,单手扶着树干,在剧烈地喘息。
是行无咎。
姚婵眼睛一亮,朝他走去:“行无咎!”
然而听到她的声音,行无咎却摇摇晃晃地倒退了一步,抬头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扭过头去,那眼神中有着一掠而过的悚然。
“别过来!”他低声喝道。
姚婵脚步一顿,目光中带着惊疑。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即使是身陷致命的危机,他也永远冷静镇定、缜密周全,自相遇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慌乱无措的模样。
行无咎低头捂住脸,又轻声喃喃道:“别过来……”
姚婵站定不动,对他道:“好,我不过去。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行无咎许久不言,只沉默地低着头,漆黑的长发遮住他的侧脸。
正在这时,旁边忽然冲起一阵烟尘,无数纵列的树木依次倒地,莫游中的身影在这四散的烟尘中渐渐清晰。
他双目紧闭,长刀横立,毫无章法地乱挥乱砍,似是陷入梦魇。
姚婵轻吸一口气,仰头冲他一字一顿轻叱出声:“莫、游、中!”
话音出口犹如实质,空气似乎也为之扭曲,那无形的音波比利剑更为尖锐,莫游中猛地睁开眼睛,如同大梦初醒。
下一刻,他忽然松手,刀落在地上,直直插入松软的泥土中。
见到这一幕,姚婵忽然了悟,看来与她那平平无奇的梦境不同,这两人都做了不同的噩梦。
莫游中神情恍惚,问道:“这是哪里?”
姚婵摇摇头道:“不知道。我睁开眼睛,就来到了这里。”而她分明记得,自己是安然睡在了客栈床上。
“也许,走出这片山林,就会有答案。”
行无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姚婵回头看去,他似已从噩梦中挣脱,恢复了往常的镇静从容。与她视线相交的那一刹,行无咎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指向了不远处,一股炊烟正袅袅升起。
“那里,有一个村落。”
三人往那方向走去,途中,姚婵问道:“你们也做梦了吗?”
其余两人皆点了点头。
姚婵又道:“我的梦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梦,是我幼年时的一个零碎片段。你们呢?做噩梦了吗?”
行无咎脸色有些古怪,他低声道:“不是噩梦……”
莫游中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沉沉地叹息一声:“也说不上是噩梦,我梦到了义父死的那一天……”
那一天,镜枫城下了很大的雪。阔如鹅毛的大雪掩盖了一切,当他赶回时,义父已死,而薛厄……那漆黑的刀尖正对他的胸膛。
如果他能更警醒一些,能早点儿察觉,也许,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哦?”姚婵有些惊讶,更有些好奇,“看你们的反应,我还以为是个噩梦。”
她看向行无咎,少年微微撇开了头,只看得到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莫名的,她从中看出了一丝紧张的味道。
姚婵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行无咎眼睫一抖,轻声道:“我忘了。”
忘了?
姚婵轻轻勾了下唇角,是不想说罢?
果然是到叛逆期了,也是,像这个年纪的少年有点自己的心事也算正常。于是她非常善解人意的没有再提,只向他投去一个“放心,我懂你”的眼神。
但行无咎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也不知有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很快,那青色的炊烟越来越明晰,一个村庄也自山林的尽头浮现。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村门口,见到他们三人后,用力挥了挥手,似乎已经等候他们多时。
他抹了把汗道:“你们终于来了,可真够慢的,和我进来吧。”
他语气熟稔,仿佛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行无咎道:“这是哪里?”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道:“你们现在难道还不清楚吗?这是桃源乡啊。”
行无咎与姚婵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质疑,只有莫游中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问道:“桃源乡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中年人一愣:“你不知道?”接着又道,“嗨,那桃花源记你总听说过吧?”
桃花源记是人间一位文豪所作,百年来流传甚广,说是一人误入桃花源,离开后却再寻不见的故事。
行无咎淡声道:“看来桃源乡的名字来自于此。”
“所以这不是很明显了?”
那中年人笑了笑。
“只有死人,才能进入桃源乡。”——
作者有话说:嗯……其实挺明显的,就是他做了春那个梦了
第25章 桃源处(2) 能否问一下,你都捡过谁……
此话一出, 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莫游中悚然一惊,姚婵毫无反应,行无咎双眸微冷。
莫游中震惊道:“我死了?!”
那中年人道:“没错, 你死了。”
莫游中道:“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中年人笑道:“人初死之时浑浑噩噩, 常常会忘记自己的死因。你们到来前,应该都有做梦罢?那便是你们人生中最难忘怀、最为渴望之事, 我们将其称之为走马灯。人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只有像咱们这样的有缘之人, 才能来到桃源乡,有幸继续苟活一阵。”
“我是这里的村长, 杜逢明, 住在村东头, 有事找我就行。”说着, 他遥遥一指, “走罢,我带你们去住处。”
他带头向村里走去。
这是一片不大的村落,零零散散地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房子不大, 但齐整明净。路上铺着青石板,有细密的草叶从石板缝隙中探出。
他们是夜晚入睡, 如今到了这里, 却是傍晚, 家家燃起炊烟做饭,热热闹闹,见到有新户到来, 便有人热情地同他们打招呼。
“你们是新来的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一次新来的小哥儿竟是如此俊俏么。”是个巧笑嫣然的女郎。
“哇,是个小姐姐!”
一个小女孩忽然朝她扑来,姚婵低头一看,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女孩,圆溜溜的眼睛,圆嘟嘟的脸蛋,扎着两个发髫,正仰着头冲她笑,她正在换牙,上排缺了一颗牙齿,笑起来有些漏风。
杜逢明拎着这小女孩的衣领将她提到一边,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小圆儿,你又胡闹!”
那小女孩嘻嘻一笑:“我和小姐姐打个招呼嘛,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
杜逢明对他们笑了笑,道:“这孩子是村里最小的住户,叫连圆,调皮惯了,你们多担待。”
姚婵摇头道:“无妨。”
说话间,已走到村尾,一处崭新的小院坐落在一排垂柳旁,三间卧房一个庭院,正巧一人一间。
杜逢明道:“刚刚看见这处庭院忽然出现,我就知道有新人来了,这才去村口迎你们。”
行无咎皱了下眉,道:“忽然出现是什么意思?”
杜逢明笑道:“你们刚来还不清楚,每次桃源乡有新人来,村尾处便会凭空出现一座新屋。这次的院子有三间房,想来你们之中没有夫妻,如果你们还是觉得有所不便,也可以自己在旁新盖一处院子,村西的老陈头以前是个匠人,你们可以找他帮忙。”
“厨房中每日会出现一些新鲜食材,你们可以随意取用。不用惊讶,桃源乡就是如此神秘的地方。”他笑了笑,“不用为生活奔波,你可以纵情享受自己的人生。”
三人互视一眼,神情各异。
凭空出现?即便是神魔两界也未曾有如此奇迹。
“说起来,你们三位姓甚名谁?是何关系?如今也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了,介绍一下,也方便称呼。”
姚婵犹豫了一下,这个村庄有些奇诡,她正在纠结,却听行无咎已淡淡地报出了姓名。姚婵瞥他一眼,不明白为何这时他忽然变得如此莽撞,和莫游中对视一眼,也跟着说出名字。
杜逢明又问:“你们三位……”
怕他这次又要实话实说,姚婵赶忙抢先道:“我们三个是兄妹。”
杜逢明寒暄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三个看着不太像哈哈。”
“自然。”姚婵指着莫游中道,“我大哥,像父亲。”
又指一下自己:“我,像母亲。”
最后指向行无咎:“他,小弟,路边捡来的。”
行无咎:“……”
杜逢明笑容一僵:“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待杜逢明走后,姚婵立刻发难:“这村落如此诡异,你为什么告诉他真实姓名?”
行无咎道:“因为告不告诉,都没有意义。”
三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莫游中问道:“这是为何?”
行无咎脸色有些冰冷:“村长仅通过这三间卧房,就能判断咱们之中没有夫妻,说明这地方对你我的关系了如指掌,更不要说进来之前,做的那个奇怪梦境。恐怕这里有什么,又或者是这个地方本身,能够窥探人心。”
气氛一时凝滞,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背脊,令人心中发沉。
良久,莫游中皱眉道:“咱们,真的死了吗?”
姚婵立刻摇头,淡定道:“我肯定没死。”她若是死了,系统098必然消亡,现在虽然被干扰断联,但显然系统只是被什么给屏蔽掉了。
况且,她不认为有什么人能在睡梦中杀死她。
而后她又指着行无咎道:“他也肯定没死。”
最后她对着莫游中道:“至于你死没死,我就不确定了。”
毕竟第一次穿越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听到过莫游中这个名字,却见到了活生生的薛厄,说不准他就是死在了这时候。
莫游中一瞪眼,“呸呸呸”了几声,指着行无咎道:“你确定自己没死也就算了,你怎么就确定他没死?”
姚婵随口说道:“因为他是灵魂人物,是天命之子。”他若死了,小世界必定震荡,怎么可能这么平静。
行无咎额角抽搐一下,脸色骤变!
他黑如点漆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姚婵,眼中似有震惊,有疑惑,又似恍然大悟,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双拳紧握,浑身都在颤抖,仿佛有什么庞然的巨物正在他体内哭泣嚎叫,令人不禁为之心惊。
但这仅仅只有一瞬,他很快便低头垂眸,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夕阳将落的阴影之下。
桌上有一道陈旧的裂痕,像是要用目光将它重新凿开,他凝视着这道裂痕,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异样,情绪如潮水般从他苍白的脸上褪去,那双眼睛渐渐的暗下去,就像那仿佛要燃烧一切的光亮并未存在过。
莫游中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确实有点肉麻……唉,你也别……”
别什么?别害羞?别生气?或是什么?
他突然噤声,只觉得心里发皱,莫名窜出一股森冷寒意。又忽然控制不住的想,这灵魂二字是什么意思?
姚婵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试图往回找补,开始胡言乱语:“我就随口一说,你随便一听,别当真。”
说罢,她赶紧转移话题:“这个村子很有问题,咱们明天得出去探查一番。”
行无咎缓缓抬头,神情已然无异,他语气平静地道:“白天时我在城中探查了一番,也听到些这个桃源乡的消息。桃源乡的传闻是近一年前才出现,源头不明,据传是个无上福地,凡人进入后可永享青春,这明显与杜逢明的说法不符。”
姚婵奇道:“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行无咎淡淡道:“之前在客栈里,我有准备说。”
姚婵立刻闭嘴了,她记得,她后来追着樊崇跑了,行无咎还因此和她闹了一阵别扭,虽然她到现在也没想通他到底在折腾什么。
只能归结于叛逆期的小孩心思敏感,比较难带。
莫游中吐了口气,拍板定案:“行,就这样!”
第二日,三人分头行动,姚婵去村头开始探查,行无咎分到村尾,但实际他根本没去,专心跟在姚婵身后,看她信步走到村头。
第一户,是个酿酒的大爷,她跟人家讨了一碗杨梅酒喝,喝完似乎觉得不够过瘾,又跟人家讨了一坛,边走边饮。
第二户,是个曾富有过,后来又落魄的少爷,和他讨了几本闲书。
第三户,是昨天那娇媚的女郎,同她闲聊了一会儿。
第四户、第五户、第六户……
第七户,是位教书先生,似乎喜好棋艺,她在这里滞留了很久,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后来那先生嫌她棋艺太臭,拒绝和她对弈,遂离去。
第八户——
姚婵被赶出来后,有些郁闷地继续往前走,忽然在墙后听见一个细微的啜泣声。她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昨天那圆脸的小女孩,她蹲坐在墙根,用小手抹着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她走过去,轻声问:“你怎么啦?”
女孩抬起头,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乱七八糟地抹了一把眼泪,支支吾吾道:“没什么……”
姚婵道:“没什么还哭得这么伤心?”
那女孩本已止住了眼泪,闻言又掉起了金豆子:“姐姐,姐姐总是骂我没用……只会哭……”
姐姐?
姚婵一怔,仔细地端详这女孩,发现虽然大体相似,但细节处确实有些微不同,这女孩没有缺牙,眼角也更圆一些。
“你是小圆儿的妹妹?”
那女孩点点头:“我们是双胞胎,我叫连满。”
姚婵摸了摸她的头,道:“姐姐因为什么骂你?能不能和我说说?”
连满毫无心机,似乎是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对着姚婵知无不言:“我、我被村里的小野打了……姐姐去找他了……我、我确实没用……”
话不必多说,姚婵也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道:“小满儿别哭,那姐姐教你一招好不好,下次小野再欺负你,你就用这招回击他。”
她说着,执起女孩的手,手把手地教她擒拿的招式。
连满眨巴着湿润的眼睛,比划了一下,竟然有模有样。她小声道:“是……是这样吗?”
姚婵柔声道:“没错,你做得很好。如果你还想继续学,就来村尾找我,你有一些天赋。”
有一些天赋,在姚婵这里,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
“小满儿,你干什么呢?!”
姚婵回头,见正是昨天那女孩,她圆润的脸上带着讨喜的甜美笑容,手上提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小男孩,想来就是那小野了。
连满一惊,期期艾艾地站起来:“姐姐……”
连圆先是一笑,接着踢了那小男孩一脚,喝道:“滚吧,以后不许再欺负我妹妹!”又对连满说,“你先回家去。”
那小男孩要哭不哭地跑回家,姚婵这才发现,真正的第八户其实是这小男孩一家,而连满只是被姐姐拎过来讨说法而已。
待两人都离开,连圆走过来,仰起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姐姐想知道什么?就来问我吧。”
姚婵蹲下来,平视她:“你能告诉我什么呢?”
连圆竖起食指,晃了晃:“很多哦,比如我知道,其实村长在说假话。他说,这里只有死人才能进来,是骗你们的。”
“是吗?”姚婵道,“那真实情况是什么呢?”
连圆悄声道:“其实啊……这里是梦境哦,我们都在做梦呢。”
姚婵眉头微微一挑。
待分得的八户人家全部转遍,姚婵回到庭院中,见行无咎正坐在园中的石桌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侧脸俊俏而安静,低着头,甚至有些落寞。
刚准备和他交流下获取的情报,就听行无咎忽然转过脸来问:“你很喜欢捡小孩教吗?”
姚婵:“……”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行无咎微笑道:“能否问一下,你都捡过谁?”
姚婵:“……”
奇怪。
为什么会莫名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明天一章晚上11点20更新~然后以后都改回晚上6点更新……本来想0点的,但是我有个发出去以后再看一遍找错字的习惯,实在熬不住了……
第26章 桃源处(3) 一个呆,一个奸……
姚婵慢慢走到他旁边坐下, 见行无咎仍旧侧着头不看她,便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脸一扭,将他的脸转至朝向自己。
行无咎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匆忙后撤, 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将自己摔下座椅。
“……”
姚婵迷茫地看了一下自己双手,这反应是不是大了些?
不过在她心里, 行无咎一向心思诡异,让人费解,因此她摇摇头, 不再理会, 转而道:“这个我必须认真说一下……”
“不必了。”行无咎忽然打断她道。
姚婵:“嗯?”
行无咎飞快地瞥她一眼,又垂下眼帘敛住眸光。她的目光澄澈而宁静, 面容姣姣如月, 更衬得他的心思污秽不堪, 一时连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 他闷声道:“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不行, 你必须知道。”姚婵态度坚决。
见他又低垂目光,似乎在胡思乱想,姚婵干脆起身快走两步,接着半蹲到他面前, 仰头认真地道:“我认真地说一次,我从不乱捡小孩, 懂吗?”
总是把她说得好像一个变态一样。
见行无咎呆呆地愣住, 姚婵再度起身, 坐回椅上:“好了,言归正传,咱们说点正事。”
待她说得口干舌燥, 行无咎却还在怔怔出神,姚婵不禁挑了下眉,用食指敲击桌面提醒他:“你在听吗?”
行无咎立刻回神,道:“我在听。”
姚婵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行无咎道:“那小孩说,这里是一处梦境。”
姚婵:“……”
可能这就是聪明人的特异之处,看似在发呆,其实是在思考。
好罢,是她错怪他了。
行无咎缓缓道:“她认为这里是梦境,可有什么出处?”
这时莫游中从门外走来,奇异道:“你们都知道了?”
他大步走过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才道:“这里的人并非一成不变,听说每隔一阵,就会有人突然消失,就像来时一般。而当人消失后,其住所也会消失,这村子的位置便像条长蛇般,盘成一个圆,慢慢移动。”
三人交流一番情报后,行无咎总结道:“所以现在村子里分为两派,一派以村长为首,认为只有死人才能来到这里,但也只能存活一阵,不久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一派就如那小女孩所言,认为这里是梦境,人不在了,便是梦醒了。”
姚婵忽然道:“难道就没人怀疑过,其实在这里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吗?”
行无咎笑了笑,淡淡道:“可能有罢,但是这个猜测实在太可怕了。如果大家都是活人,那是如何到了这里,消失的那些人又是去了哪里,与其惴惴不安的活着,倒不如醉生梦死的死去。”
无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凝滞,沉甸甸地压着人透不过气来。
少顷,只听行无咎又道:“我查看了每日出现的瓜果蔬菜,不似虚幻,再加上忽然冒出的屋栋,这种凭空出现的神迹只能说明一点,这地方是一处单独辟出的空间,能将外界的生灵和死物转移到此处中……”
联想到此前的揣测,他忽然一顿,与莫游中对视一眼,对方神情微沉,似已明了,只有姚婵还一头雾水。她根本没怎么好好看原著,如今系统忽然下线,整个人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
莫游中叹息一声:“这里……恐怕是镜花水月辟出的虚无世界。”
姚婵迷茫道:“镜花水月?”
莫游中脸色凝重:“是神界的神器,外形是一面镜子,可以在睡梦中窥探他人内心,并将人无声无息地关入镜中世界,其主人在这方世界中实力大增,可意随心动,操纵此间万事万物。只是这东西据说一直处于封印状态,被关在神界至高天,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行无咎目光沉沉,不置可否。
姚婵蹙起眉头:“既然如此,那……那些消失的人……”
行无咎轻描淡写地道:“要么出去了,要么被吞了,炼化了。”
姚婵一惊:“炼化了?”
莫游中神情有些难看,沉声道:“镜花水月之所以被封印,就是因为数百年前曾经出过事,当今神尊的弟弟樊卓曾拿此镜作为鼎炉,炼化无辜凡人和魔族,以提升实力。东窗事发后,镜花水月被樊应亲手封印,樊卓也因此被关押在至高天。”
姚婵更加迷茫:“樊卓?”这又是个谁?
“樊应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他早年不知为何流落在魔域,后来被樊应发现,亲自带回神界教习。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莫游中说着,奇怪地看了姚婵一眼,“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姚婵神情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行无咎忽然道:“会不会……你失忆过?”
他凝视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还有隐隐的期许。
姚婵转移话题道:“可能是,不过这个并不重要。想想怎么出去罢。”
行无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镜花水月已经数百年没出现过,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但这一类的神器都会有一个罩门,总会找到的。”
莫游中点头道:“既然这村落以蛇身盘绕成圆形,想必中间的区域大有文章可做,下午可以一同去看看。”
忽然,他摸着下巴又道:“现在的问题是,已经中午了,午饭怎么办?”
三个人同时看向对方。
在无比尴尬的沉默中,一个弱弱的童声打破了沉寂。
“妙灵姐姐。”
连满费力地端着一个木盆,站在门口小声喊她。
“姐姐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姚婵眼睛一亮,走过去帮她端起那个热腾腾的木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笼雪白的包子,心下不由感慨:这个连圆,真是个小人精,完全不像是六七岁的孩子。
连圆连满在桃源乡也是很特殊的存在,来到桃源乡的仅她们姐妹两人,没有父母,却能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
姚婵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真乖。”
这一瞬间,忽然有一道犹如实质的目光冷森森地戳上了她的后背。姚婵笑容一僵,没理会他,继续道:“如果还想继续和我学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善使长枪。”
连满眼睛一亮,道:“那我也学长枪好了,谢谢姐姐。”
“不用谢。”姚婵同她挥挥手,“赶紧回吧。”
直到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姚婵才端着那盆包子回去,放在桌上:“好了,午餐解决了。”
莫游中拿起一个包子,咬一口,好奇道:“你什么时候和她这么熟了?”
姚婵得意道:“小朋友的友谊最简单了。”
她拿起一个热腾腾、白胖胖的包子,一下怼到行无咎脸上:“吃不吃?不吃凉了。”
行无咎长睫一挑,看她莹白的手捏着一个软乎乎的包子,看起来非常的柔软可爱。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
姚婵心道:还挺识时务,闹别扭也知道不能饿着自己。
行无咎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嚼包子,可惜一边的腮帮子微鼓,使他看起来毫无威慑力,反而有些可爱。
像个闹脾气的小朋友。
姚婵弯了弯眼睛,也是,毕竟还未成年呢。
有时看到少年的行无咎,她会忍不住想到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一切,而现在的他显然还未有成年后的城府和定力,这中间究竟经历了多少风霜,才能将一个人打磨至臻呢?
行无咎就着姚婵的手,吃完一个包子后,姚婵忽然起了些促狭的心思,故意道:“我回来以后没洗手。”
没成想,行无咎只是瞥他一眼,嘟哝道:“我没那么讲究。”
姚婵:……忘了他现在还处于穷苦阶段,还没成为泣楼城城主,更还不是魔君。
实在是初次见面时,行无咎穷奢极欲的作风留给了她太深的印象。
见他双眼盯着自己不放,姚婵无语道:“自己吃,还让人伺候上瘾了。”
行无咎看着她道:“你刚才还说你从不乱捡小孩。”
姚婵坦然自若道:“我那是捡吗?随手帮个小忙而已。”
她拿起一个包子,堵住他的嘴。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懂不懂?”
行无咎眉头一挑,还想说什么,莫游中沉默地干掉了三个包子后,抽空喝了口水,终于忍不住道:“我还在这儿呢!”
姚婵茫然地看他一眼:“所以呢?”这有什么可强调的?
“……”
莫游中忍无可忍,嘴里咬着一个,手上拿着一个再次出了门,嘴里含糊不清地小声嘀咕。
“一个呆,一个奸,这小子……仗着年纪小,真够没皮没脸的。”
然而待踏出门,他又忽地迎着阳光笑了一下。
心里久违的平静。
蹲在门口吃完两个包子,他又揪了一片草叶叼在嘴里,哼着小曲。
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姚婵道:“走吧。”
三人往村子中心走去,越往里走便越是荒凉,杂草丛生,渐渐的,连鸟叫蝉鸣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簌簌的,只余野草被踩踏的声音。
然而除了一片荒凉,确实再无其他。
莫游中思忖道:“难道罩门不在这里?”
姚婵两眼放空,解密她不擅长,干脆直接摆烂,况且行无咎在这里,平日里他无事都喜欢胡思乱想,如今有事正好让他发挥一番,省得整天疑神疑鬼。
行无咎面色如常,摇头道:“也许只是方法不当,再看看。”
行无咎忽然顿了一下,上次他说再看看的时候……
他看向姚婵。
姚婵心领神会,目光坚定地回视少年沉暗的双眸,立刻表明心迹:“这次全听你的,绝不乱跑。”
行无咎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全称围观的莫游中:“……”
不是我心里有鬼,是你们两个的关系真的很古怪啊!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又碰到了连圆,她坐在一块青石上,晃着两条短短的小腿,笑着问:“你们去村中心了吗?”
“这村子里我都找遍啦,根本没有出去的地方。”
行无咎道:“确定每一寸都踏遍了吗?”
他神色认真,并未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便轻视她。
连圆笃定道:“我很确定,我来这里已有三月,每晚出去探查,无一所获。”
她顿了顿,垂了目光望着地面,忽而小声道:“如果你们找到了出口,可以带我和妹妹出去吗……不,只带小满儿也行,我没关系的。”
“发生什么事了?”
姚婵走过去,温声道:“如果我们能出去,肯定会把你们一起带走啊。”
她点了一下连圆的额头,将她戳得往后一扬。
“有点小孩子的样子,总是心事重重的。”
她瞥一眼行无咎,算是一语双关,后者不知领会没有,对她报以莞尔一笑,倒是很有少年朝气的样子。
姚婵轻嗤一声,好明显的装腔作势。
连圆呆滞地揉揉额头,轻声道:“村头的吴爷爷,刚才消失了。”
她抿抿唇,神色迟疑。
“最近,村里人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我有点不安。”
吴爷爷。
姚婵记得这个人,就在前不久,她还在他那里讨了一坛杨梅酒喝,临走前他说:想喝酒管够,随时来随时有。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一个人便这样轻而易举的消失了。
待和连圆道别后,看着她的背影,莫游中不由叹息一声:“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在人间大肆猎杀。”
行无咎淡然道:“既然是有主之物,物碎则其主必然现身。”
他眉心微拧,目光沉沉比夜色更重:“你我一行虽现在已无法力,但对这鼎炉而言,恐怕是大补之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日,他的预感果然应验。
一夜之间,村里三户齐齐消失。
找到杜逢明的时候,他正坐在村口抽烟,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的面容。
随着人员减少,村口的位置也跟着后移,距离那片来时的山林便也越远。远看如一片模糊的山水画,群鸟扑簌簌从林中飞出,在空中没头没脑地盘旋,不知该飞往何处。
姚婵在他身旁坐下:“其实你知道真相,对吗?”
杜逢明磕了磕烟灰,笑道:“什么真相,咱们都是死人了,能多苟活一天已是万幸。”
姚婵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杜逢明顿了顿,笑容淡下来:“我生前是个赤脚郎中。人啊,看着顽强,其实说不行就不行了,再强壮的汉子染了恶疾,短短几个月就能瘦成一把骨头,最后一捧黄土了事。”
他又抽了口烟,随着烟雾被风吹散,他的声音也顿散在风中。
“治不了的人,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走得安详点。”
第三日,又消失三户。
这明显剧增的速度令人不安,村里也隐隐有骚动,连一向闲不住的小野也不再出来玩耍。
连满每日来找姚婵修行,她扬起小脸,眼睛水润润的,十分认真地道:“我也想变得有用一些,起码不要总是拖姐姐的后腿。”
姚婵摸摸她的头,道:“这世上没有捷径,即便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也需勤奋努力,才可登临大道。只要你勤加修行,必能实现心中所愿。”
连满用力点头:“我知道。”
她眨眨眼,小脸又忽地黯淡下去。
“明天,小野也会消失吗?”
姚婵道:“在担心他?小野不是经常欺负你吗?”
连满嘟起红润的小嘴巴,软软地道:“小野欺负我,但是姐姐也帮我打回去了啊,这么算的话,我们扯平了。”
姚婵垂目叹息。
这三日间,他们踏遍了此处,但却没能发现此间罩门。坐以待毙的感觉实在令人不虞,眼见消失的人一日多过一日,她心里焦虑渐起,但在小满儿面前还得故作平静。
姚婵蹲下身,平视她的双眸:“所以我们一起努力,不让小野消失好吗?”
连满双目弯弯地笑一下,用力点头:“嗯!”
其实她笑起来是很可爱的,只可惜本人是个小哭包。
送走连满以后,姚婵在第七户的教书先生温简行那里找到了行无咎,两人正在对弈,前者眉头紧锁,满脸沉思,后者玩着一颗棋子,神情怠懒。
温简行是个落魄秀才,才学出众,可惜秉性过于刚直得罪了人,虽考取了功名,却以父名犯了嫌名被打压,郁郁不得志。十几年寒窗苦读付诸东流,不过他倒是很看得开,回乡当了个教书先生,日常钓钓鱼、下下棋,自得其乐。
虽然不知道行无咎为什么会忙里偷闲地跑来这里下棋,但姚婵对他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既然他这么做了,必然有他的道理。因此未曾提出质问,只安静站在旁边观棋。
看了一会儿,她便有些按捺不住,待行无咎落下一子后,她不解地伸手一指:“下在这里岂不是更好?”
“诶!”温简行挥手将她的手拨开,“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个臭棋篓子别瞎指点。”
姚婵:“……”
“阿姐想下吗?”行无咎笑着将棋子递给她,“你来罢。”
姚婵霎时头皮发麻,他从什么时候起又开始这样称呼她了?好像自然而然的便开始了,难道她还真的就是他口中的“阿姐”?然后也真的会在大婚夜消失?
大婚之夜……
想到这个词,姚婵心里古怪异常,一时之间都不敢看他。
温简行怒目而视,要不是风度使然,恐怕袖子都要撸起来了。姚婵迟疑地瞥他一眼,摇摇头:“算了,我在旁边等你。”
行无咎微勾唇角,勾魂摄魄的一双桃花眼里笑意清浅:“好。”
然后他落子如风,几乎每一步都无需思考,直逼得对面温简行额前微微见汗,揣摩时间愈见长久。
末了,温简行长叹一口,投子认输:“小友棋艺高超,我自愧弗如啊。”
行无咎淡声道:“过奖。”
温简行观摩棋局,又道:“小友棋风诡谲,思虑周密,滴水不漏,可惜行事过于激进,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行无咎只淡淡一笑。
姚婵好奇道:“那我呢?我的棋风如何?”
“……”
沉默良久,温简行道:“别出心裁,防不胜防。”
姚婵满意地点点头,感觉这话同行无咎那“棋风诡谲”的评价也大差不离。她转而问行无咎道:“怎么跑来下棋了?”
行无咎收拢棋子,将其一一归位,温简行替他答道:“按这几日情形,今晚就轮到我了,我是个棋痴,想在离去前再下几盘棋,这才央小友陪我一二罢了。”
就这样?
姚婵不语,满目怀疑地看了行无咎一眼,后者不为所动,眼神十分无辜。
温简行苦读多年,喜好风雅,她陪行无咎在此处耗了一下午,倒是意外地发现了他的另一面。
两次穿越,陪伴行无咎左右,他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偶有闲暇时,也是在刻苦修炼。没想到他竟然琴棋双绝,舞文弄墨更是不在话下,甚至写得一手好字,笔体潇洒俊逸,风神整峻,颇有大家之风。
待从温简行处离开后,走在路上,姚婵不禁狐疑道:“你这是从何处习得?”
行无咎沉默片刻,才望着她道:“曾经有许多年,我被囚在笼子里,每日就是学习这些,读书、写字、弹琴、下棋。”
姚婵讶异地睁大眼睛:“这么说,你年少时出身富贵人家?”
一般人家可学不起这些。
行无咎淡淡地一笑,云淡风轻道:“不,这么做只是为了折磨我罢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无关之事,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
“越是清醒,越是明理,才越是痛苦。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是什么都感受不到的。”
“……”
姚婵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地走着,她望着眼前少年行走时带起的衣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复杂难言,仿佛千头万绪萦绕心间,剪不断,理还乱。
许久,她才找回声音,慢慢开口道:“那人是谁?为何那样对你?”
行无咎道:“还不知道,但我想,我终会知道的。”
姚婵又问:“后来呢?”
行无咎微笑道:“后来,我逃出去了。”
仿佛是怕惊扰到谁,姚婵轻声道:“那段日子……很难熬罢?”
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行无咎竟然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竟然是难得的温煦。
“不,恰恰相反,我很怀念。”
因为我遇见了你——
作者有话说:以后就都是晚上六点更新啦~然后也终于能有点亲密接触了……为了这么一碟醋真是包了好大的一顿饺子,然后为了后面的大醋还得继续包饺子
第27章 欲与执 七情六欲起,阿姐,帮帮我…………
是夜。
温简行洗漱完毕, 穿戴齐整,抱上自己心爱的棋盘,最心爱的几本古籍则枕在脑后, 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 等待自己一生的彻底终结。
果不其然,及至夜深, 他已朦朦胧胧进入梦乡,忽感身周一阵震荡。他睁开眼睛,正准备一观死后世界, 忽然身体腾飞, 被人抓着衣领扔出了屋外——
“啊啊啊!”
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见自己的住所瞬间消失不见!
“我、我死了!”他先是大喊一声, 接着又反应过来, “嗯?”
温简行迷茫地抬起双手看了看, 又望了望四周,他不是死期将至了吗?为何屋子消失了,人却还在这里?
再一看,隔壁的两户邻居也都瞪大了眼睛, 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面面相觑, 不知发生了何事。小野揉着眼睛, 似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这……这是怎么回事?”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概因能回答他的人,都已随着消失的屋栋,进入了镜花水月的镜中心。
姚婵将温简行扔出去后, 只觉得身体一沉,顷刻间,窗外景致便换了模样。
果然!
她眼睛一亮,行无咎的猜测没错,只有这镜花水月开始吞人的时候,才会裂开一道缝隙,若想离开,先得以身试险。
想来他们现已进入镜中心了!
姚婵挥手劈开屋顶,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撒了一地,若是温简行在此,大概要痛心不已。然而待她出去后,却是彻底呆住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除了白色,再无其他。不见天亦不见地,无法辨别方向,只有无尽的白色向四面蔓延,仿佛无边无际。耳边隐约响起一阵笛声,虚无缥缈,若有若无,似是从天边传来,又似仅在咫尺。
另外那两个人呢?!
这破笛子吹什么呢?
烦人!
*
听见笛声的那一刻,行无咎就立刻堵住双耳,闭紧双目,就地盘膝打坐,放缓呼吸,口中默念静心咒。
笛声甫一入耳,心神震荡,他便识出了这是白怜霜的七情六欲曲。
此乃白怜霜的杀手锏,七情六欲曲响起,通过六欲调动七情,从中挑起人最猛烈的那一股情绪,引导其无限沉沦,直至迷失自己,彻底堕入无边魔障,陷入癫狂。
身处人间法力全无,不能运功抵挡,只能靠自身心志之坚。然而世间众生,能有几人无欲无求,心如磐石?
耳边笛声时远时近,如泣如诉,纵使堵住双耳,仍旧无孔不入,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耳道直入肺腑。
行无咎紧闭双目,口中静心咒愈念愈快,然而眉心却也愈蹙愈紧,光洁额头冷汗密布,沾湿了鬓边。一缕微卷的长发从额前垂落,黏在白皙侧脸,令他看起来如同刚从河里浮上来的艳鬼。
越是强制自己不去想,便越是忍不住要去想。
进入这里时,那个荒诞离奇的梦境,让他稍一回忆,便不禁胆颤心惊,羞惭万分。
滑腻如鹅脂,温香如软玉,他将头埋在她柔软细腻的颈间,用干涩的唇轻轻摩挲,清冷香气扑了满面,长发倾泻,丝丝缕缕纠缠在一处,又一寸一寸从掌下抚过,无数次厉声勒令自己停下,却又如同着了迷一般,不住往下探索。
她拦住了他,温柔而强硬握住了他的手,细白的五指与他交缠相扣,另一手勾着他的肩,翻身欺上。他欲起身,又被她一指按下,她俯下身来,距他极近,直视他的双眸,呵气如兰。
“我也一样,我也想要宴师。”
赛雪欺霜的脸上,眉心红痣娇艳欲滴。
他长眉紧拧,克制地试图握紧自己的双手,又发觉她的手还扣在他的手中,又惶惶松开,怕自己握疼了她。小腹一阵发紧,无名的火从此处腾起,烧得他口干舌燥,连呼吸间都带了灼热的潮气。
对自身的痛恨与憎恶一浪高过一高,无情将他淹没,可身体的反应无论如何也无法遏止。他战栗不止,连忙闭着眼睛,不敢再看,亦不敢再动,只语带惊恐地低声呢喃:“我……我对姐姐,一向敬重感恩……绝无不轨之心,更无亵渎之意。”
她轻轻笑出声来:“是吗?”
他颤声开口,语带哀求:“我……相信我……”
她用一根手指,柔柔按住他颤抖的唇瓣。
“睁开眼。”
“看看我,看看你自己。”
那根手指顺着他紧绷的下颚、滚动的喉结、炽热的胸膛、收紧的小腹……轻柔下滑,带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就睁开眼睛。”
“看着我。”
“你真的不想要我吗?”
“不要骗自己,直面你的心……”
“宴师。”
“宴师。”
“宴师……”
“宴师——!”
行无咎猛地睁开眼睛,徒然放松了身体,瘫坐在地,仰头大口喘息,无孔不入的热气从七窍钻入,那笛声仍旧时断时续,拨乱他一腔情潮,波澜荡漾。一滴冷汗缓缓从他鬓边滑落,浓长双睫沾满水气,不知是汗还是泪,晕花了双眸,眼前一片模糊。
朦胧间,她的身影似乎缓缓走近。
她在他面前俯下身,担忧地伸手来探他的额,身体微微前倾,长发从肩侧垂落,温顺地落在他的胸膛之上。
“你怎么了?”
行无咎恍然一惊,不知是梦是幻,抑或只是他的臆想。他勉力支撑,曲起双腿以掩饰自己的狼狈,强撑定力往后挪了两下,低哑开口:“我……”
再说不出话来。
羞愧和矛盾的情绪几乎快要将他撕裂,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梦,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幻想?
在她清澈如水的目光下,他愈发自觉卑劣污浊,她如皎皎天上月,他只是月色照耀下一捧不起眼的泥,却妄图攀附月光,留她到永远。
他抬手捂住脸:“我……”
看他这神志恍惚的模样,姚婵倏然松了一口气。刚才情急之下,她又喊错了,好在行无咎现在心智不清,届时如若问起来,糊弄过去便是。
但见行无咎如此模样,她侧耳细听,终于反应过来:“这曲子有问题?”
行无咎并起双膝,将头埋在膝间,整个人缩成一团,好似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又好似听到了,只胡乱地摇了摇头,长发凌乱。
姚婵伸手按住他的头顶,口中轻声诵念:“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行无咎将自己深深埋起来,一时不知这是现实,还是仍在梦中,只觉得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头顶,清冷低柔的诵念在他耳边响起,隐隐有压过笛声之势。
“芳草菲菲,我心如磐。凤狂龙躁,我心如水。”
他闭紧双眸,心乱如麻:“别念了……”
“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
“别念了……”
他忽然身体一晃,双膝重重砸落,凄惶跪地,不自觉伸手向前,握住了姚婵一只脚腕。
“求你……阿姐……”
他在求她,可其实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求她什么。
“救救我……”
他轻声呢喃,充满哀求之意。
忽而又略略提高声音。
“不。”
他痛苦而羞耻地摇头,双目紧闭,眉心紧紧蹙起。
“帮我……帮帮我……”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只手轻柔按住他的后颈。
“我明白了。”
然后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姚婵顺势单膝跪地,接住他瘫软的身体,忧愁地叹了口气。
本来想借此机会帮他稳固心神,增强定力的,看来是揠苗助长了。
打晕他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只要笛声未断,即便再醒有她相助,也难免心神混乱。况且观刚才的情态,她好似反倒添了乱,让行无咎状态更遭,这让姚婵不由得有些挫败,更觉这笛声烦人。
姚婵盘膝坐地,闭目侧耳细听,终于隐约抓到一丝来源。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乐声越来越明晰,千丝万缕渐渐汇成一条清晰无比的洪流,在空气中隐隐震动。
片刻后,姚婵轻笑:“竟然这么近,怪不得他受影响如此之深。”
她伸出手,摸索到行无咎腰间悬挂的断刀,轻轻抚摸。
“万错啊万错,借我用用可否?”
无人应答。
自然无人应答,毕竟主人尚在昏迷状态。
但不知为何,姚婵却隐约觉得这刀刀身轻颤,仿佛在回应她的抚摸,她不自觉唇角上扬,将刀缓缓拔出。
没有法力,她以腕力投掷,手腕轻旋,四指送出。
“去!”
只听“叮”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伴随着不绝于耳的裂纹声,那笛声戛然而止,万错被弹飞回来,与此同时,无数碎裂的镜片如狂风呼啸,骤然袭来!
姚婵猛然睁眼,旋身而起,如雪外衣随着她的动作被风剥下,如一袭滔天的浪涛。她单手擒在掌中,以身周劲风为助力,用外衣将碎片尽数包裹。
只是其数太多,纵使她速度已然极快,仍有疏漏,其中几片竟从衣角擦过,锋利如刀割,划下一片雪白后,径直向地上昏迷的行无咎的咽喉刺去。
姚婵不作他想,纵身扑上,试图以身体为他挡下这一击。
这一刻,行无咎忽然转醒,刚睁眼时还带有迷茫之色,然而待看情眼前情势后,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落,他陡然清醒过来。
身体比思维更快,他双手按住姚婵的肩,以腰腹用力带动身体,猛然将她揽入怀中护在身下,碎片刺入血肉的声音微不可察,听在姚婵耳中却如雷鸣。
笛声消散,行无咎神智已然清明,他轻呼一口气,问她:“阿姐,你没事罢?”
姚婵被他压倒在地,不由得睁大眼睛:“你……”
行无咎神色一僵,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忙放手,笨拙地起身连退了几步:“我……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姚婵抬手扶额,无奈道:“你在说什么啊,过来,给我看看。”说罢便起身,不容拒绝地剥下他的衣衫,查看他后背伤势。
只见血迹已透出里衣,三片碎片势不可挡,刺破衣衫后深深埋入肌理,只余一个尖锐的棱角露在外面。
“趁还未入体,我帮你把它们挑出来。”
说着,便要动手脱下最后一层。
行无咎眉梢狠狠一跳:“不用,我自己来!”
姚婵蹙眉道:“伤在后背,你自己怎么来?”
话音未落,已拽着衣领,径自将里衣剥落,少年背部线条流畅,肌理分明,因为紧张,两道肩胛骨紧紧绷着,在肌群中微微凸起。
姚婵轻轻拍他一下:“肌肉不要紧绷,不好取。”
“……”
行无咎茫然地抿了抿唇,竭力放松身体,轻轻把头低下了,露出一截骨骼分明的后颈。
姚婵心无旁骛,两指并起,只听“叮叮”几声,眨眼间镜子碎片便被夹出,落在地上。见伤势尚可,她心下稍松,复又为他穿上衣衫,嘱咐道:“下次不要这么傻了,我自有分寸,它伤不到我。”
行无咎埋头穿衣,良久才怔怔地低声道:“是我太弱了。”
姚婵讶异道:“不,你已经很强了。”
行无咎摇摇头,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丝恨意:“如果我够强,就不会让你落入这种境地,就不会……不会需要你来保护我。”
姚婵笑了一下,柔声道:“被人保护难道不好吗?你还太年轻了,需要时间成长。”
行无咎穿戴齐整,转身看她,神色晦暗不明,唇紧紧抿起。
“可是太慢了,我已经等不及了。”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执念。
“我想保护你,阿姐。”
姚婵怔了一下,心莫名漏跳一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因她的强大使然,她早已习惯了去庇护所有人,去一力承担所有,却还从未有人对她说过,我想保护你。
行无咎定定地看着她,漆黑双瞳中仿佛有火在烧:“阿姐,不要再受伤了。”
“……”
姚婵张了张口,愣怔片刻才道:“其实,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行无咎垂下眼帘,喃喃道:“可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复又抬眸,专注而认真地凝视着她,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沉声道:
“真的,很重要。”
那双漆黑的眼中情绪深浓,带着她看不懂的执着,让姚婵都忍不住为之惊心动魄。可细细想来,她不觉得自己有做过什么,能让他有如此之深的执念。
她带着任务而来,这都是她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不是吗?她予他的善意,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不值得他如此挂怀。
这不算公平。
姚婵别开目光,只觉呼吸有些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恰好此时白雾隐约有散开的迹象,她连忙道:“这雾似乎散开了,莫游中还没寻到,得赶紧找到他。”
说罢抬脚就走。
行无咎拉住她的衣袖,伸手一指:“他在那边。”
姚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莫游中一脸愁苦地走过来,他浑身狼狈,头发散乱,似是经历了一场大战:“终于找到你们了,这白怜霜的七情六欲曲着实厉害,若不是曲散,恐怕我至今还陷在‘哀’情中,直到彻底失去神智。”
此时白雾散尽,视野一片开阔,才发现这片空间并不算大,他们确实落到了一处。只是茫茫白雾阻断了前路,令人迷失方向,这才遍寻不见。
相距不远处,一面碎裂的镜子悬在半空,大半镜面已然碎裂,无数裂痕贯穿其中。
行无咎摇头道:“七情六欲曲本身没这么厉害,只是镜花水月本就能窥探人心,两相叠加,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莫游中道:“难道幕后黑手就是白怜霜?”
行无咎摇头:“未必,刚才笛声是从这镜中传出,但这并非镜花水月本体,只是一个分身,是有人提前将乐声收在了里面。”
姚婵恍然大悟道:“原来这笛声名七情六欲曲?从名字看,是攻击人心智的罢?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它有点吵。”
她修行多年,心坚如铁,难以撼动,以至于一开始都没发现这曲子有问题。
莫游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结结巴巴道:“有、有点吵?就只是有点吵?”又看了看那面碎裂的镜子,了然道:“这是你打破的。”
姚婵一本正经道:“你们定力不足,还得勤加修行才是。”
莫游中嘴角抽搐,不知如何作答,心道:心智之坚,毫无动摇,真真是个怪物。
“你们……”他自言自语,忽而看向行无咎,“这么说,你也中招了?”
行无咎默不作声地抽刀走过去,一刀将那镜子彻底捅烂,只见眼前骤然变换,白色倏然不见,黑色翻滚而上,一条无尽延伸的大道现于眼前。
果然话题瞬间被转移。
莫游中悚然道:“这难道就是出口?”
一时寂然无声。
三人都朝那大道望去,只见漆黑一片,漫无尽头,仿佛一张择人而食的巨口,但除此之外,四面别无他路。
姚婵提议道:“去看看?”
行无咎看着前方:“我先去,如果无事,你再过来。”
他率先往前,姚婵欲拦,却只余他衣角在手中一滑,然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他的身影立刻被黑暗吞没——
作者有话说:注:“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来自道家静心诀的一部分。
第28章 永痴缠 生相随,死相依,生生死死,痴……
见他身影乍然消失。
姚婵一怔, 失声喊道:“宴师!”
然而这一声却未能穿破黑暗,传至行无咎身边。
察觉身后有异,行无咎转身回望, 见来路已消隐无踪, 而前路亦已断绝,可谓四面绝路, 求助无门。
身陷绝境,他却面色如常,唇角甚至微微上扬。
果真同他所料, 这是一个陷阱, 幸好没让姐姐进来。
只是……
想起方才他在七情六欲曲中迷失心智,也不知有没有被阿姐察觉异样, 发现他……
他深吸一口气, 将繁杂心思下压, 全力以对眼前境况。
四下无路, 他原地深思。少顷, 竟然选择转身往回路走去。脚下是一片漆黑的深渊,深不见底,行无咎眯了眯眼,毫不犹豫一脚踏入, 竟然没有掉下去,而是稳稳站在了上面, 仿佛有一道肉眼难见的桥梁承托了他的身躯。
几乎是同时, 黑暗中浮现无数刀光, 疏忽一闪,便铺天盖地向他刺来!
他不再犹豫,抽刀出鞘, 黑暗中视力几近于无,他漠然闭上双目,仅凭耳力挥刀防守。一道清冷淡然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你的心要静。当你的心静下来,你的刀便会更加精准。”
一呼一吸都变得更加清晰,心脏平稳跳动的声音冲击着耳膜,虽然闭着眼睛,眼前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刀刃。
它们闪着银光,从四面八方穿刺而来,每一道轨迹都那样清晰,迅疾的速度也变得很慢很慢,空气仿佛有了实质,阻挡着刀刃的进行,是时间慢了下来。
不,是他变快了!
短短一瞬,上百刀挥出,每一分力道都无比精准,每一道轨迹都分毫不错,刀光与刀光相撞,无数叮叮当当的脆响乍起,在激烈的交锋中归于无形。
他闭着眼睛,一边挥刀,一边向前冲,往日的修习融入肢体,当执起刀刃时,肌肉和骨骼便知如何运作,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精确无比地完成每一道攻击。
终于!
行无咎骤然睁开双目,一扇门伫立在他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悍然挥刀劈下!
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灼热的火舌腾空而上,眼前的门并非生路,而像来时一般,一样是个陷阱。
与此同时——
“行无咎!”
一道气冲冲的女声在头顶上方响起,他仰头看见那张一向淡然的面容上因愤慨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更显眉心红痣盈盈一点,娇艳无比。
“上来!这片空间要坍塌了!”
他纵身而起,同时将手伸出,两手交错,姚婵使力将他拉出。
姚婵冷着脸道:“下次不许擅自行动。”
行无咎一怔,乖巧地道:“哦。”
莫游中叹息一声,实在是没眼看了,他指指周围:“快走罢,要塌了!”
四处天摇地动,无数雪白碎片散落,前方蓦地裂出一个缺口,三人向那缺口跑去,眼前一花,身体猛地下沉,竟然是从天空遥遥坠落!
“这镜子主人是谁?!”莫游中怒吼道,“简直过于阴险!”
如今他们三人没有法力,从天而降不是没有摔死的风险,这死法说出去简直败坏他一世英名!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姚婵脱下本就被碎片扎得千疮百孔的外衣,轻叱道:“脱衣缠住树枝!”她皓腕轻抬,身体在空中犹如飞燕般轻盈,不断调整坠落的方向,手上外衣充当绳子,缠住一根枝杈,减缓下落态势。
一连折断树根,才终于在一根树枝上稳住身体。
抬眼,见行无咎在她身周不远处,也已稳住。莫游中身量较重,一连撞断数根粗枝也未能停下,好在最后时刻他单手握刀,狠狠扎进了树干,才避免了一头狼狈栽下。
这颗大树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站在枝头下望,地面上的一切都被距离拉成了小小的黑点。
还没等几人喘过气来,就见大地忽然开裂!
“糟糕!”姚婵惊道,“这方世界开始无差别吞人了!”
显然经过这一番大闹,这镜花水月的主人也被反噬不浅,为了疗伤竟然不管不顾,开始无差别吃人。
忽然裂开的大地犹如一张张巨口,在人们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瞬间就吞没了七八个人。
杜逢明身边本站着小野,地面开裂瞬间,孩子向下掉去,他想也不想伸手去捞,然而他不过一介凡人,如何抵得过神器的力量。还没等他使力将小野拉出,大地再次轰然合上,小野和他的一条手臂同时消失!
“啊!!!”
杜逢明发出一声惨叫,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因剧烈的疼痛瘫倒在地。小野母亲扑到过去,眼含热泪,发出一声凄惨嚎叫,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骨肉。
“姐姐!”
一片混乱中,一道稚嫩的童声凄厉的嚎哭着。
只见连满满面泪水,浑身都被鲜血染红,然而这鲜血却并非来自她自己,而是源于她怀中的连圆。
只见那张一向挂着笑容的小脸惨白一片,口鼻、双耳中都不断溢出鲜血,下半身更是完全被鲜血染红——
不,没有下半身了。
从腰部往下,连圆的下半身也被大地吞没。在惨剧发生的那一刹那,她用力托举了自己的妹妹,却永远地葬送了自己。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做到了一个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她确实当好了一个姐姐,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保护了自己最想要保护的人。
“姐姐!姐姐!”
连满泪流满面,徒劳地抱着姐姐残破的身躯,在地上摸索,试图寻找她已消失的半身。然而触手只摸到满手滑腻的鲜血,她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难以接受自己手下触摸的一切。
连圆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抓住了她的手:“活下去……带着我的份,一起……”
“好,好!”连满也用力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那脸上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我们一起活下去!”
连圆废力地一笑:“我是活不成啦……小哭包……”
她感觉越来越冷,身体仿佛灌了铅一样沉,快要沉到地底下去,她努力睁着双眼,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
她们多像啊。
只要她活着,就是她活着。
“别哭……”
她的手无力下垂,就这样睁着眼睛死去了。
连满原本还泪流不止,在她死去的这一刻,眼泪却忽然冻结了。眼眶酸涩,她是最爱哭了,此刻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仿佛她这一生的眼泪都在刚才流尽了,随着姐姐一起走了。
她用力抓着连圆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处。
“不哭了,我再也不会哭了。”
她怔怔的,一字一顿的立下誓言。
“我这一辈子,只会笑,再也不会哭了!”
她放声嘶吼。
“我再也不会哭了!”
*
这一切发生太快,只在转瞬之间,待姚婵三人纵身回到地面上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来不及安慰众人,因天空上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身幻像。
一下吞掉七八个人的精魂生气,震动停止,天空上却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巨大幻像,他脸色苍白,手挽长弓,浮于半空之上,巍峨如神。
地面上,已有幸存的村民跪地拜倒,以为是神明降临。杜峰明失血过多,已濒临死亡,躺在地上怔怔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莫游中瞬间双眸圆睁,怒不可遏:“薛厄!”
行无咎也脸色微凝,他一直隐隐有猜测,他们进入这里并非偶然,如今薛厄再临,坐实了他的猜想。
薛厄神色漠然,缓缓张臂拉弓,这华丽长弓上分明没有搭上箭矢,可光芒隐隐汇聚,竟渐成了一支光羽长箭,但仅仅一瞬,这箭矢又疏忽散逸,化作了点点星光。他啧了一声,忽然抬手——
这个瞬间,姚婵只觉得体内法力忽然恢复,如潮上涨。
她当机立断,立刻解掉发带,灌入法力,白色的发带随风暴涨,瞬间将剩余村民全部绑住,同时嘴中轻叱道:“宴师!”
喊完心里又是一阵后悔,怎么又喊错了!都怪行无咎,那时有事没事就逼着她喊这名字,完全给她养成条件反射了!
行无咎见她所为,立刻明白她心中所想,抽刀横斩,原本在人间被压制的狂暴法力随着这一击被轰出,瞬间劈出一道狭小裂隙。姚婵甩手横扫,在堪堪进入魔域前,将这些村民全部送回了人间。
短短一息,两人配合无间。
姚婵轻出一口气。
以她多年所见所闻,此时此刻完全不必解释这天上人究竟是神是魔,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还是拖他们下地狱的恶鬼,只需要做到自己该做的事即可。
解释完全是多费口舌。
薛厄遥望一切却并未阻止,可能镜花水月在手,他并不在乎这剩余十来个“耗材”的生死。
只是转瞬间,魔域再临。
姚婵微微蹙眉,同时一瞥行无咎,他果然按她所说,调息法力柔和流转,仍旧镇定自若,身上气势凛然,显然修为更上一层,于是心下稍安。
然而刚一放松,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忽然站了起来。她实在太小了,又故意躲起,以至于刚才姚婵送众人出去时,竟然遗漏了她。
“你是……小满儿?!”
姚婵讶然,只见她满面泪和血,五官被糊的只剩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只见一位不见另一位,她心中叹息,知道连圆大概率是死了。
连满怔怔道:“天上那个,是杀死我姐姐的人吗?”
姚婵不知如何安慰她,只点点头。
天空之上,薛厄长出了一口气,再次挽弓,长箭凝聚,这次果真未再消散。
看来是人间的法则压过了镜花水月,即便他是此间主人,也无法抵御人间不能使用法力的规则,因此才转回魔域。
那长箭虽未射出,但隐隐的波动已令姚婵脸色微变,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行无咎沉声道:“这是弑神弓,能躲就躲,不要硬抗。”
然而他虽是这样说,却已握紧万错,随时准备迎战。
莫游中咬牙低声道:“他有弑神弓在手,又有镜花水月加持,不能在这里打!我佯攻,你掠阵。”
说罢,他纵身飞起。
薛厄箭尖随之调转,双眼微眯,长箭渐渐凝聚成型,已是蓄势待发之势,弓弦越拉越紧,气息十分强悍。
姚婵伸手将连满揽过:“小满儿,等会儿出去后找个地方躲好。”
连满沉默不语,只抬起头深深地看着空中的巨大幻像,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身上隐隐冒出一丝一缕的黑气。
魔气!
姚婵一惊。
这对双胞胎竟然是人魔混血!只是一直待在人间,魔气才被压制,如今回到魔域,才现出另一半的血统。
虽长箭已经成型,但弑神弓一发之后再凝,时间漫长,薛厄也不敢轻易射出这一箭。但他作为此间主人,可操纵一切,只见漫山野草疯长,如一潮碧绿粘稠的海,不停地阻挡着莫游中和行无咎两人。
姚婵不再犹豫,带着小满儿一同飞上天空,同时喝道:“走!”
三人一齐发力,法力汹涌而出,瞬间将天幕撕裂一道弧线。
薛厄双眸微睁:“想走?!”
箭尖直指裂痕,凝聚已久的长箭瞬间射出!不知为何,他箭既不对准莫游中,更是直接忽视了姚婵,而是直指行无咎后心!
光羽长箭势如破竹,在半空留下无数残影,与此同时,他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笑容。
这短短一瞬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莫游中后来回想,记忆都有着一种极为诡异的深刻明晰,时间仿佛无限的拉长。
千钧一发之际,行无咎自知躲闪不及,凝神贯注转身反击;姚婵在小满儿后背一推,将她送到莫游中怀中,自己则借着这一掌之力,瞬间来到行无咎面前,为他挡下了这撕裂天地的一击。
长箭洞穿了她的小臂,鲜血漫天泼洒,箭矢去势不减,将她的身体带入行无咎怀中,也带着两人一起穿过撕裂的天穹,跌入魔域。
而呼啸的怨潮夹杂着万千尖刻的哀嚎嘶吼,正在外界等着他们!
莫游中接住一脸茫然的小满儿,回头看了一眼薛厄,他带着一抹嘲讽笑意,身形顿时消散,化为了万千光点。
他心里一个激灵,如数九寒天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始至终薛厄都不打算在镜花水月中与他们开战,而是引导他们撕裂空间逃出去,因为外面有着更加恐怖、更加无法抵挡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怨潮。
莫游中一咬牙,没有迟疑,义无反顾地跟着穿过了那道裂痕。
鲜血的味道行无咎从不陌生,然而这一刻,他忽然嗅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风,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血的味道,这股腥风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心间萦绕不止,上百年来,从未停歇过。
是阿姐的血。
姚婵对他微笑:“还好,这次赶上了。”
光箭穿过她的小臂后,就化为流光消失,但仍旧在她光洁无暇的手臂上留下一个极为可怖的贯穿伤。
然而姚婵心里庆幸无比,幸好她挡了下来,她的身体强横无比,这箭竟然能伤到她,那如果让现今的行无咎接了,可能就会留下致命伤口。
还好,以轻伤换重伤,太值了。
可眼前的少年怔怔地睁大了双眸,脸上全无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深深的恐惧。姚婵不解其意,便安抚地捧住他的脸颊。
那血的味道更重了。
行无咎的大脑空白一片,仿佛有谁在他心中哭泣嘶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受伤!
不要死!
我可以保护你,我可以的!
然而命运从未垂怜过他,怨潮尖利的声音已至耳畔,刺骨的寒意令人心神俱裂,他用力想要抱紧眼前的人,想用血肉之躯为她铸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却又再一次被人推开。
两道人影在空中分离,一道向下坠落,一道腾空而起。姚婵的身影被怨潮吞没,无数厉风和哀嚎瞬间将她包裹,在最后一刻,她大声道:“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有事!告诫莫游中,不要再去刺杀薛厄了,他可能会死!”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姚婵后来细想与行无咎相处的点滴,总觉得他的头痛并非伪装,大概确实是曾经掉入过无尽海的后患,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屡屡扯谎。
既然她在这里,何苦再让他重蹈覆辙呢。
更何况,她大概率是不会有事的,行无咎不是说过,她在大婚夜才会消失吗?
与此同时,离开镜花水月后,系统098终于再次上线:“我靠!我终于能联系上你了!姚婵!这个世界……有……漏洞……”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系统098抓狂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断断续续:
“我……靠!我靠!这……救命!”
姚婵还未待细问,毫无征兆地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拖曳着她的灵魂,飞速地后撤着。
行无咎被她推得身体急剧坠落,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就见那狂暴的灰色雾气席卷着她的身影,从天空一掠而过,径直回到了无尽海中。
薛厄直接将他们转移到了无尽海附近。
当莫游中从裂痕中飞出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少年失魂落魄地跪在无尽海旁,看着翻滚嘶嚎不止的怨潮,长发凌乱散落,漆黑的双目中毫无神采,仿佛两颗死掉的玻璃珠,只是无情而忠实地映出了眼前的景象,不属于他的鲜血从脸侧滑落,是一滴带血的泪。
他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刻,都和她有关。他人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刻,也都和她有关。
她死了,再一次,她死了。
他总也留不住她。
许多年后,他于三界之中已无敌手,世界匍匐在他的脚下,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实现他想要达成的一切。可午夜梦回,他总觉得自己还跪在无尽海旁,永远无法挣脱。
玉靡曾问过他:“您已经是三界第一,拥有无上权柄,为何总是如此不安呢?”
他只微笑道:“因为我的人生很失败啊,我想保护的人,一次都没能保护好。”
他的世界很小,他用一生去追寻一个人,驱动他前行的向来并非野心和欲望,而是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
莫游中无声地走到行无咎身后,抱着小满儿,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忽然看见少年颤抖着伸出了一只手。
他失声喊道:“别!”
掉入无尽海的人,从未有过生还者。既然她已为你而死,何必再搭上自己性命!
然而行无咎死寂的双眼却微微一亮。
“可以!”
莫游中心惊不已,以为他受刺激太大已经失心疯,小心翼翼问:“什么?”
行无咎怔怔地道:“还有机会……用法力包裹身体,可以抵挡怨潮的侵蚀。”
莫游中声音干涩,轻声叹息道:“将法力渡出体外,无时无刻包裹全身,这何其困难。你有多少法力可以用,在怨潮侵蚀下,你又要以何种意志,如此精细地操控法力……我、我没有资格劝你,但我想……她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行无咎只轻轻摇了摇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凝视着沸腾不止的怨潮,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莫大哥,她交代你,不要去杀薛厄,你可能会因此而死……保重!”
说罢,他毫无征兆的纵身一跃,跳入深不见底的无尽海中,森寒嘶吼的灰色雾气瞬间就吞没了他的身影。
“别!”
莫游中阻拦不及,只觉得五指一空,衣角从他指尖冷冷滑过。
他抱着呆怔的小满儿,心里空茫一片。不知站了多久,他仰起头,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脸上,然后是两片、三片,大雪纷扬而落,冰凉的,像是谁的眼泪。
这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斩断过去的一切。
他抱了必杀之心,也存了赴死之意,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他低头对怀里的小女孩说:“小满儿,你有魔族血统,你自己选择,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还是回到人间?”
小满儿无神的双目对准了他,清清楚楚地说道:“杀死姐姐的人在这里,我也要留在这里。”
莫游中点点头:“好。”
他怀抱着小满儿,转身离去。
这个潇洒不羁的游侠,在这个大雪天,一人、一刀、带着一个流干了泪的小女孩,自此踏上了孤独的旅途。
正所谓,三人去,一人归,风雪相送狭路人。
如若有幸,来日再会!——
作者有话说:男主的少年时期就此落幕了,女主死遁(非故意),男主殉情(并没死)。
接下来进入第三次穿越,来到男主的幼年时期了,这一次穿越比较短,但奠定了他们的感情。
周日加更,0点一章,晚上6点一章,把童年期剧情过完就可以好好谈恋爱了(望天)
第29章 行无咎(1) 他入魔了!
雪花飘飘忽忽地从空中落下。
面容清秀的少妇微笑着抬手, 将这片雪花接住,她极目眺望,远方积起阴云, 北风夹杂着零星雪花簌簌吹来, 显然,今晚将会有一场大雪。
一条厚厚的大氅忽然披到她的肩上, 少妇扭头,看见自己俊朗温柔的夫君正站在她的身后,含笑道:“阿芜, 快进屋去罢, 下雪了。”
她摇摇头:“就这么一会儿,我没事。”尽管这样说着, 她却低低地咳了两声。
男人目光隐含忧虑:“你的身体向来不好, 赶紧快进屋去。我来等赵大哥就好, 他说今晚一定会回来吗?”
阿芜笑着道:“来信说是今晚。师兄许久未归了, 我也很想念他, 再等一会儿罢。”
“娘亲!”
清脆的童声响起,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从屋里冲出来,猛地撞进她的怀里,眨巴着大眼睛, 仰起头笑嘻嘻地道:“今晚赵世伯要回来了吗?那晚上是不是有好吃的啦!”
他们身后,一个低哑中隐带稚嫩的声音不屑道:“你就知道吃!”
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面貌清秀, 长眉秀目, 和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正处于变声期,嗓音沙哑难听, 近来不太爱说话,但听说世伯要回来,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世伯上次和我说,这次回来会给我带一把好刀呢!”
男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刀有什么意思,哥哥!我们去林子里玩罢,看看陷阱里有没有掉下野兔!”
说着就率先跑出去,那少年见他撒着欢跑了,心里也痒痒,跟着一起出去。
阿芜提高声音,在他们身后喊道:“消厄,消晦!不要玩太久,天黑前回来!”
少年一把抓住弟弟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一把搂进怀里,去挠他的痒痒。男孩笑得咯咯作响,不住地扭动。
“哎呀!哥哥,哈哈哈哈……不要挠我……哈哈,娘亲!你看他!”
两人打打闹闹地跑远了。
阿芜无奈地叹了口气,家里养了两个男孩,简直就像养了两条拴不住的疯狗。瞥一眼不为所动的丈夫,她忍不住迁怒道:“子昌!你还笑,都是你带的!”
子昌扶着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送她回屋:“好好,都怪我,你快回去歇着,别受了寒。等人来了我去喊你,好不好?”
将愠怒的妻子送回屋,子昌站在院中,等着赵铮声归来。
说起来,他算是倒插门女婿。
妻子过世已久的父亲是附近闻名遐迩的剑客,可惜膝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无人继承其剑意。好在后来在野地里捡了个弃婴,养在身边抚养,本是一时好心,不成想这孩子竟然在修行方面极有天赋,便倾囊相授,这个弃婴便是赵铮声。
师父去世后,赵铮声承担起了照顾小师妹的责任,后来因战乱,子昌流落到此处,同阿芜两人一见钟情,便结为夫妻,后来更是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赵铮声是个武痴,见师妹生活安稳,便开始四处游历,寻常魔族没有姓氏,他本命铮声,赵姓乃是他一剑一剑打出来的。
每过段时间,他便回来一趟,看看师妹及其家人,也给两个孩子带些新鲜玩意儿。
今日,便是他传信要归来的日子。
子昌等了一阵,雪隐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正等着有些焦急,忽然见远方风雪中隐隐走来几个人影,不由高声喊道:“赵大哥!”
那几个人影越走越近,待走到门口,子昌才看清,来人并非赵铮声,而是三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黑衣人,个个佩戴武器,为首那人怀中,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
是个男孩,闭着眼睛似在睡梦中,尽管年龄尚小,也仍看得出神清骨秀。
子昌吃了一惊,心里急急跳了几下,他虽然修为不高,也看得出来,这几人都是神界的大神官。
而为首的神官抱着的那孩子,身上神息浓郁,纯净无比,恐怕还是一名真正的神族!
几名神官带着一个高等神族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魔域中呢?而且还是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为了躲避战乱,他和阿芜早就带着孩子躲进了深山老林当中。
子昌犹豫地问道:“几位这是……”
为首那男人闷声开口,声音从面具下传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哑:“路过,讨口水喝。”
子昌心里惴惴不安,并不想引他们进屋,但看几人的架势,似乎非要进屋不可,只好道:“请进吧。”
他一边撩开门帘,一边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两个孩子出去玩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阿芜在屋里等待,听见开门声,以为是赵铮声归来,欣喜去迎,却见丈夫一脸忧虑地走进,身后跟着四个陌生的神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子昌给她使了一个眼色:“阿芜,去倒几杯水,几位客人想暂时歇歇脚。”
阿芜赶忙起身去倒水,却听为首那男人道:“不必了。”
她惊讶抬头,看见的却是丈夫缓缓倒地的身影,一把长剑无情地从他心口贯穿而过,她愣了片刻,才听到一声恐怖的尖叫,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声尖叫竟然是出自自己之口。
原来她柔弱无力的嗓子也能发出如此尖利高昂的声音。
“子昌!”
她扑上前去,泪眼朦胧地去摇晃丈夫的尸体,正想抬头质问,却见一道银光闪过,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眼前一片血红,她捂着嘶哑作响的脖子倒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为首男子冷漠地将剑擦干,收回剑鞘当中。
站在他身后的一名男子有些不忍:“一定要做的这么绝?”
那为首的神官冷冷道:“上面有令,一定要隐蔽行事,不能有见证者。怪就怪他们非要住在这深山老林中。”
他杀了两人,再次转身出门。
“走罢,今夜一定要赶赴到宅子中。”
三人再次走入风雪,铺天盖地的大雪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身影,而那个孩子,自始至终沉睡着,仿佛毫无所觉。
“哥哥!”消晦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探头探脑地同他道,“那边好像有几个人诶!”
消厄手里提着一只受伤的野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回手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哪有人啊,赶紧回家罢,一会儿又要挨娘亲的骂了。”
消晦又眯眼看了看,果真不见了,他忍不住嘀咕,难道真是看错了?
两人回到家门口,消厄先将两人身上的雪拍干净,又跺了跺脚,还抱着消晦使劲地颠了他几下,逗得消晦哈哈大笑,这才推门进去。
“娘,今晚可以加餐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血腥味扑面而来,因为惊悚,他的瞳孔急剧收缩,成了两粒黑点,在可怖的眼白中不住地颤抖。
“娘亲?”消晦疑惑地从他身后钻出来。
消厄下意识去拦他:“别!阿晦!”然而消晦早已探出了脑袋。
下一秒,一声惨痛的尖叫刺破了他的耳膜。
“娘!爹!”
消晦扑通一下跪倒父母身前,小脸上涕泪恒流,不住地摇晃他们,又转过脸来惊慌地对哥哥喊道:“哥哥!哥哥!”
他整个人都慌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没有了爹娘,只能叫哥哥。
消厄咽了下口水,努力维持着镇定,但身体仍旧忍不住地颤抖,抱着弟弟的肩膀道:“不要怕,阿晦。还有赵世伯,他马上回来了!我们……我们等等他,好吗?”
消晦哆哆嗦嗦地哭着,牙齿打颤:“好……好……”
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守着父母渐渐冰冷的尸体,就这样等了一天一夜,直到大雪停止,外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也未见到赵铮声的身影。
他们没吃没喝,巨大的恐惧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心上,内心彷徨恐惧,以至于连移动一下也不敢,直到第二天的深夜,一伙人闯进了屋内。
消厄抬起憔悴的脸,拥着弟弟,看到一群人拿着刀,举着火把,闯了进来。
“呦!还有俩小孩呢!”
“这是父母死了?吓傻了?”
“搜搜看,有没有财物,没有正好把这俩孩子卖了!”
“小傻子买不了几个钱吧?”
“有多少算多少,赶紧搜!”
消厄茫然地看着这群人翻箱倒柜,将他昔日的家毁得面目全非,连父母的尸体都被拎起来一一摸过。母亲耳朵上、头上的首饰被一把扯下,又像个破布袋子一样,被扔到角落。那只死兔子,被人扔到墙上,摔成了一滩烂肉。
他看着这一切,却无法理解,只有怀里的弟弟散发着真实的温度。消晦怕得要死,紧紧闭着干裂的嘴唇,缩在哥哥怀里不敢抬头。
战争爆发了。
就连他们所在的这片山林,也没能躲过战乱的席卷。
第二天一早,当赵铮声匆忙赶回,看见的就是门前一串凌乱的脚印。他心里猛地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窜上心头,他停下脚步,竟有点不敢往前。
路上,他遭遇一个难得的对手,一时和对方缠斗起来,他想晚回一天,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于是尽情地享受了战斗。
可是这一刻,他浑身颤栗,竟然不敢面对。
直到身体发僵,他才抬起沉重的双脚进了门。只见屋内如狂风席卷,四处都是散落的衣物和家具,子昌的尸体瘫在门前,身上全是脚印,而师妹……他从小看到大的师妹,衣不蔽体地倒在墙角,双目圆睁,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两个孩子则不见踪迹。
赵铮声身体一晃,颓然跪倒在地,泪水从眼角滑落。
就只是晚了一天!
就只是一天,一天而已!
与此同时,天空之上,一辆华丽的飞舟腾空而过。
然而这辆飞舟之上,却没有人,载着的是一个一人高、半人宽的牢笼。飞舟又行出很远,才在一户宽敞豪华的大宅中停下,这一户人家是很有名望的富商,行事向来奢靡,因此这飞舟落下,没有任何人起疑。
那牢笼出了飞舟,又进了一处闲置的庭院,最后在黑暗逼仄的地牢中,关进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揉了揉眼,这时才缓缓苏醒。
见眼前所见和往常大不相同,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小手握着冰冷的栏杆,因还太小,说话并不利索,磕磕绊绊地道:“娘!我!你在哪里!娘……娘!”
有人自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出,蹲在他面前,望着这张无助惊恐的小脸,缓缓露出笑容。
“宴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
姚婵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了一个漆黑的廊道。她愣了片刻,才回想起昏厥前的画面,她不是被卷进怨潮中了吗?
这是哪里?
下一秒,她察觉出了不对劲,她抬起自己的双手,透过那个虚幻的轮廓,看到了黑漆漆的地面。双脚也没有触地的实感,而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
灵魂?
这是她的灵魂状态?!
不是说这个世界不存在灵魂设定吗?!
姚婵忍不住发出连环三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098!”
无人应答。
姚婵呆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这次因为是真身降临,098是绑定在她身体上的……所以她的身体呢?
她身体去哪里了?!
“不要慌,要冷静,不就是丢了身体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哈哈哈。”
姚婵咬着大拇指,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声音干涩地笑了几声后,脸刷的一下垮了下来。
回想起第一次穿越时,作用在灵魂上隐约的拉扯感,这一次好像也出现了,难道是这个原因?那她的身体又在哪里?怨潮吗?灵魂脱离后身体应该会自动开启护体金光,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行无咎怎么办?
她又一次失约,自他身边离去了吗?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姚婵心里莫名有些憋闷,情绪更加低落。
她好像真的,把这个任务搞得很糟。
不止很糟,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搞丢了,系统也不见了,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拎着一个食盒信步走来,眼见这寂静湿暗的长长廊道终于出现了人影,姚婵赶忙跟在了她身后。
女孩长长的头发挽成两个双丫髻,以粉色发带扎着,还缀着几朵白色和黄色的小绒花,穿一身碧绿襦裙,脖子上戴着一个赤金嵌宝石的璎珞圈,玉雕粉琢的小脸儿,十分可爱。
廊道十分黑,虽然两旁点着些许幽幽烛火,但那幽绿的火焰反而使这里更显阴森。但她往前走着,丝毫不惧,嘴中甚至哼着小曲。
姚婵跟在她的身后,经过漫长的廊道,阴寒的气息也越来越重,终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间狭小的地牢,而中间放着一个更加狭小的牢笼,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蜷缩在里面,破衣烂衫中露出新伤叠旧伤的细瘦手脚,脖子上锁着一个铁圈,半长不短的头发乱糟糟的,蓬乱地堆着。
他面前摆着一个棋盘,下着一局未完的棋,但他只是抱着双腿,靠在栏杆上,抬头望天。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大概只有巴掌大小,丝丝缕缕的白光从中漏下,映出空气中飘散的烟尘。
姚婵飘在空中,忽然有些不敢过去,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小女孩站到他的背后,将食盒放在地上,拍了他一下,那孩子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察觉。
女孩有些生气,嘟着嘴道:“我给你送吃的,你怎么一点都不领情啊?”
见那男孩还是一动不动,她勾起唇角,带着一点调笑,一点恶意,慢悠悠地道:“听说,你今天的功课没有好好完成,被老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今日的‘必修’加重了,是吗?”
她伸手去按男孩胳膊上崭新的鞭痕,细嫩的手指缓缓掐了进去,伤口被撕裂,男孩却不为所动,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又忽然哀声撒娇:“你看看我嘛,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糕点,难道你的泔水更好吃吗?”
见仍旧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女孩沉下脸来,冷冷道:“你长的这么漂亮,给你卖到金玉窟好不好啊?”
“……”
姚婵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轻缓的,湿冷发霉的空气进入肺腑,却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女孩将手探进栏杆,捏着他的脸,将他的头强行转过来,蓬乱脏污的黑发下,是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只是眼中却无神采,黑沉沉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一切景象,却无法进到他心里,他的世界壁垒高耸,已完全封闭。
女孩有些泄气地松开手:“真没意思,长这么漂亮,却是个小傻子。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哭,真没劲。”
这个地方是她前不久才发现的,因每日都有人神神秘秘地往来,她一时好奇才跟进来,结果在这里发现一个漂亮的小傻子。
这人不知被关在这里多久,但她回想那些人出现的时间,估计大约也有几十年了。神魔两族寿命漫长,少年期在人生中虽算短暂,但大约也有200年左右,故而女孩猜测,这孩子大概有个七八岁了,只是长期遭受虐待,格外瘦小一些。
见怎么摆弄他都没有反应,女孩兴致缺缺地站起身来,踢了一脚那食盒,垂头丧气地走了。
她碧绿的衣角,从姚婵身体中轻轻穿过。
男孩……或者说,幼年时的行无咎见她身影消失在廊道中,纤长的睫毛一眨,又重新扭回头去,面无表情地继续发呆。
姚婵伸出手去,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脸。
她现在是灵魂状态,没有身体,手径自穿过了他的脸颊,可行无咎长睫一抖,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抬手摸了下脸。
姚婵浅浅勾了下唇角:感觉还是这么敏锐,小可怜。
她穿过牢笼,在他面前俯身而下,双膝跪坐将他拥入怀中,希望借此能给他些许的温暖。从天窗漏下的光芒穿过她的身体,落在行无咎的脸上,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茫然地看向了前方。可竖起的铁栏将一切都划分成细瘦的诡异长影,看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可分明,似乎有人轻轻地拥抱了他。
大概是错觉,他漠然地垂下眼帘,在黑暗的地方关久了,出现一些幻觉也很正常。
他虽足不出户,几十年来却饱览书籍,然而了解越多越是痛苦,思考会帮他维持清醒的头脑,连浑噩度日都很难做到。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不正常的,他正在被人惩罚,因他天生背负罪孽降世,唯有受尽苦楚才可洗脱。
脚步声缓缓响起。
一个瘦高的男人从黑暗中走进,他平静地走到行无咎面前,低头看一眼那局残棋,开口问道:“宴师,为何没有完成棋局。”
行无咎漆黑的眼睛目无焦距地盯着棋盘,并不回答。
那男人垂眸一瞥,看见那食盒,冷笑了下,一脚将其踢开。
这些年来,这里的人也是懈怠了,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倦怠和无聊,每日期盼着脱离这样的生活,以至于松懈到连个小女孩都能随随便便地闯进来。
那男人蹲下来,对他道:“将手伸出来,午后的‘必修’你需完成。”
姚婵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他面容普通,颧骨很高,浑身泛着一股苍冷的气息。她被此间的法则约束,即便不知为何灵魂和身体分开,然而灵魂状态的她,并不被世界承认,只能无力旁观。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以往无论遭遇何种险境,起码她可以做些什么,唯有这一次,她被排除在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上演。
孩子干瘦的手上伤痕交错,那男人用漆黑的匕首,在他手臂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浓郁的神血从伤口流出,滴落在地上。
“你之血,有罪。需每日放逐,以慰大地。”
姚婵看着那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有一瞬间的恍惚,可能是他太虚弱了,以至于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幼年时的行无咎竟然是个神族!
随着鲜血流出,孩子的脸色也愈发苍白,他唇瓣微微颤抖,因失血过多而眼前晕眩。每日取血,使他总陷在虚弱状态中。
待血液在地上积起厚重一滩后,男人为他治好伤口,又站起来,冷冷道:“脱衣。”
陈旧残破的衣衫坠落,孩子光裸瘦弱的背脊也在空气中暴露,他微微颤了一颤,因干燥冰冷的空气而忍不住发抖。
“你之发肤,有罪。需每日鞭笞,以慰苍空。”
三十鞭后,他后背已伤痕累累,血迹斑驳。但自始至终,他抿紧唇瓣,一声不吭。
男人收起鞭子后,为他后背上药,再次穿上衣服。
而后他再次问道:“宴师,为何没有完成棋局。”
这一次,孩子终于小声开口,他嗓音干涩,低声道:“每日……血太多了,我脑子……发晕,无法思考……”
男人冷冷睨他一眼,没有出声。
姚婵闭了闭眼,冰冷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胸腔里一阵一阵的发冷,快要结出寒冰!
怜悯吗?也许是。
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憎恶?也许是。
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无所谓了。
姚婵回头看了一眼兀自发抖的行无咎,扭头飞快地飘了出去。
原著中,说他少时全家被杀,筋骨尽废,现在看来,剧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个阶段。她能不能阻止这段剧情的发生?
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但总归要试一试。
她飞快地在这庭院中穿梭,想寻找一些线索却愈感茫然。眼前所见,应是魔域中一处豪富之家,生活用度极为奢靡,刚才那女孩便是这户人家亲生的大小姐。
可是他们有什么缘由,敢私自囚禁一个神族的孩子,并且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他?
而在姚婵探寻着这处庭院时,那女孩也十分不甘心地重新跑了回去。
她自出生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沦为阶下囚的小傻子有什么资格对她摆谱?
她沿着漆黑的廊道,一步一步往里走,因年龄幼小,步伐轻不可闻。待越走越近,她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声,小嘴不由得高高噘起,原来他会说话啊!
她躲进黑暗中窥探着一切。
男孩的声音微哑,透着难掩的虚弱:“这两日……流的血太多……我……”
男人心里一惊,这两日他没有好好完成功课,他的惩罚是过重了些,现下一想,竟有些心惊肉跳。
那人下过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许他死!
如果这孩子死了,恐怕他的下场会更加凄惨。男人脸色难看地打开囚笼,拿着一瓶药走了进去,伸手掐住行无咎的脸颊,倒入一颗丸药,往他口中塞去。
“咽下去!”
然而孩子的呼吸却愈来愈弱,药进了口,根本无法吞咽,带着一点涎水湿漉漉地滚出来。
男人目眦欲裂,心里的恐慌一阵高过一阵,不由探身去测他颈侧脉搏。
这时,异变忽起——
伴随着女孩的一声尖叫,行无咎原本涣散的双眸突然一凛,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小狼崽,他恶狠狠地扑上去,一口咬破了男人颈侧的血管,同时左手一根尖利的签子利落地贯穿了男人的太阳穴,在瞬间完成了必杀的一击!
他大口地吮吸着男人的鲜血,漆黑的双眸紧盯着跌坐在地、紧捂双唇的女孩,幽幽的,平静的,映出她因恐惧而颤抖不止的身影。
因这几日过量的放血,他体内血液近乎流干,此时大量的魔血涌入体内,竟然使他身上渐渐溢出漆黑魔气。
魔气翻涌,愈涌愈多,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漆黑而粘稠,犹如实质,最后竟然凝成墨黑的阵云,从这一方狭小空间盘旋而上,狂暴地横扫而出!
姚婵震惊眺望,只见地动山摇,狂风呼啸,一道黑色的漩涡从地牢处直冲而上,接着向四面八方狂扫而去,所到之处屋顶撕裂,地面卷起,一人合抱的大树被连根拔起,转瞬便被汹涌而至的魔气吞没!
他入魔了!
姚婵心头震颤不已,所有人都在尖叫着往出跑,只有她在逆着人群努力往回飘。然而刚刚回到地牢门口,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着她急剧向内飞去,眼前忽然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待再清醒时,姚婵发觉自己正躺在地上,她撑起身体,看见一双幼小白皙的手掌。来不及理清状况,她飞快地环顾四周,在已破碎不堪的囚牢中,找到了躺在地上的行无咎。
他平摊着小小的身体,双眸平静地望着上方,屋顶被彻底掀开了,天光泼洒,如同一潮白色的海浪,无穷无尽地下坠,将他彻底淹没了。
姚婵扑上去,去拥他冰冷的身体,却发觉触手绵软,他枯瘦的四肢仿佛断开的藕节,无力地往下垂坠。
她心重重地一跳,上手去摸,这才发觉他四肢筋骨近乎全部断绝!大概是他身体太过虚弱,承受不住魔气侵蚀的缘故。
躺在她温暖的怀抱中,行无咎凝滞的黑眼珠微微一转,惊异又迷惑地对上她的视线。
白色天光中,女孩的脸有些模糊,但眼中的担忧怜惜深浓无比,重得仿佛快要从她眼中滴下来。
她轻轻地唤他,温柔的,垂怜的,爱惜的。
“宴师。”——
作者有话说:这是行无咎视角里,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用俗套的话讲,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第30章 行无咎(2) 君子磊磊,汝行无咎!……
行无咎躺在女孩的膝上, 以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
姚婵对上他的双眸,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偷听到的。”
行无咎“嗯”了一声。
姚婵又道:“我说你的名字。”
或许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居然有一个人给了他温暖, 他的目光平静异常,通身的戾气和漠然被压在眼底, 只剩一汪透亮的墨色,静静映出女孩的模样。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小绒, 对吗?”他轻声道。
姚婵哪知道自己这抹魂魄究竟进了谁的身, 正想要怎么解释她究竟是谁,闻言立刻如释重负, 点头道:“对, 我是小绒。”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干燥的嘴唇有些开裂, 睫毛收拢掩住眸光, 平静地道:“我要死了,把我放在那里罢。”
他看着那片白光:“我想看看天空。”
姚婵摇头,吃力地将他抱起来:“不,你不会死。”
行无咎再次笑了一下:“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 死与不死,有什么区别?”
姚婵凝视着他, 坚定地道:“你不会死, 你还会活很久很久, 你的身体也会康复,等你长大后,你会成为一个很厉害很威风的人, 你将无所不能,世界会匍匐在你的脚下。”
行无咎怔了一下,才道:“如果这是你的临终赠言,那我确实被安慰到了。”
他似乎不常说话,嗓子微哑,但吐字很清晰。
姚婵不再回应,实在是她没了力气说话,她现在的身体只是一个小女孩,比行无咎大不了多少,并且四肢不勤,修为低微,想背着一个男孩出去实在不是易事。
行无咎又轻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姚婵累得气喘吁吁,感觉哪怕是自己刚出生时都比这具身体强壮,奈何她现在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溪,纵有千万般手段也使不出,只能吃力地背着他往出走,咬着牙道:“带你跑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行无咎淡淡道:“……啊。”
姚婵没有心思去分辨他到底是在“啊”什么,终于带他出了地牢后,立刻深深地呼了口气。
此时这座大宅中空无一人,四处都是被狂风肆虐过的痕迹,房屋倒塌,树木横断,死得不剩一个活人,侥幸存活的早已奔逃而出。
姚婵头痛地揉揉眉心,将行无咎放在树下,自己去尚未倒塌的房屋中寻找散落的金银和衣物,可能是她今天运气格外的好,还捡到一个残存的用来搬运花盆的推车,看大小正适合躺一个幼年行无咎,她顺便还搬了一床褥子,自觉十分体贴。
回去的路上,恰好地上有铜镜碎片,她便捡起来瞧了一眼。
下一秒,她手一抖,又赶忙扔了回去。
镜子里那张可爱明艳的小脸儿,不正是这户人家的大小姐,之前拿着食盒去看行无咎的小女孩吗?!
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奇异,看来她人设崩了。
姚婵神情肃穆,一边推车往回走,一边思索对策,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破罐子破摔。
算了,崩了就崩了罢!
难道要她为了不暴露身份,再去故意折磨他?这种事她做不出来,更不想去做,暴露了又如何?行无咎又没有证据去验证她的身份,况且她这身体确确实实是小绒的。
想通了这一点后,姚婵脚步都变得轻快,当她推着车回去时,见行无咎还坐在那颗树下,满怀新鲜地左顾右盼,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好奇。
姚婵将车放在一旁,蹲下来认真地凝视着他。接下来的一路可能会非常艰辛,如果两人心不齐,必是事倍功半,倒不如在此刻把事讲清。
“我知道我之前对你不好,但刚刚遇险时,我以为自己会死,把平生往事都回忆了一遍,愈发觉得过去浑浑噩噩度日,决心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造福万民。”
行无咎亦凝视着她,双眸沉沉,无波无澜。
姚婵轻咳一声:“所以,我决定先从你开始拯救,跟我走罢。”
她有些尴尬地挠挠脸,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实在过于扯了。
没成想行无咎竟然淡淡地点了个头,轻描淡写道:“好啊。”
这让准备继续劝他的姚婵都忍不住愣了一下,行无咎看着她道:“不走吗?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了很久的。”
“哦,哦!”
姚婵回过神来,转身背他往推车上躺,也许是她体力有所恢复,也许是行无咎更加配合,这一次竟然比之前要轻松很多。
放他下来时,姚婵伸手去摸了下他的一只手臂,之前完全碎裂的骨骼和经脉竟然隐隐有重续之意,不由若有所思地望他一眼。
恢复得还挺快,之前说要死,也是骗她的罢。
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从小就一肚子心眼。不过也是,原著中命定的大反派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性命?
不想轻生就好,救一个努力向生的人总比救一个心存死志的人更令人愉快。
姚婵对他笑了一下:“我们走罢!”
行无咎却道:“这样太慢了。去东侧庭院,那里有一辆马车,还够行到华胥城,之后再转道去宝芝城。”
姚婵推着他走到院中,果真见一辆马车东倒西歪的横在院中,只是有些残破,她好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行无咎歪了下头:“你告诉我的啊。”
姚婵:“……是吗?”
行无咎:“是啊。”
姚婵别开脸:“刚受刺激太大,一时记忆有些混乱。”
行无咎“哦”了一声,乖乖靠在马车上,不再作声了。姚婵临行前,在厨房搜刮了一些还未吃完的食物,马车腾空飞向华胥城后,便拿出来递给行无咎:“吃一些垫垫?”
他眼珠一动,接着抬了抬手,很无辜地示意自己的胳膊还抬不起来。姚婵只好坐到他身边,一口一口喂给他。
他吃相斯文,吃得倒是很快,连残渣都舔得干干净净,又喂他喝一点水后,姚婵收拾好包裹,抬头就见行无咎盯着自己看。
“你修为怎么样?”
姚婵叹息一声:“不怎么样。”
实在想不到,有生之年,能从她口中吐出这样的答案。
行无咎侧头看着窗外,白色的渺渺云雾绵软轻柔,被马车前行撞开的流云从两侧略过,如同飘在天上的河流。而地下的长河却被距离扯成一条纤细的白练,掩映在葱郁山林中,时断时续。
他轻声道:“外面,真漂亮啊。”
姚婵也看向窗外,他不知被囚禁了多久,恐怕已很久没有见过外界了。两人一齐望着窗外风景,竟有种惬意的静谧。
忽然,她听见行无咎平静地道:“我们跳下去罢。”
“……”姚婵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行无咎转过头来:“我们跳下去。”
姚婵:“然后一起摔死?”
行无咎道:“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往华胥城去,行踪很容易暴露,中途跳下去才有一线生机。”
姚婵挑了下眉:“那好,你说罢,要怎么做?”
“我刚才观察外面地形,再往前应有一处瀑布,届时地势会升高,再以车上帷幔系在身上,以法力固定,收拢风势,理应问题不大。”
姚婵:“……”
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尽管那神秘的幕后黑手教导行无咎读书的初衷是为了折磨他,令他清醒地感知自己的处境和痛苦,但不得不说,这做法属实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冷风扑面而来时,姚婵真是觉得自己疯了。
她死死地箍着怀中的男孩,她在风中大声道:“我现在扔下你,你就死了哦。”
行无咎温凉的脸颊蹭着她的脖颈,有些干涩的痒,他的声音却很轻很轻:“那就算我信错了人,死就死了罢。”
两人一齐落入水中,湍急冰凉的河水冲着两人瘦小的身体,在水中起起伏伏,在随着瀑布坠落的那一刻,姚婵抱紧了他的身体,将他护在自己怀中。
“那你很幸运了,你没有信错人。”
他们像两粒小小的石子,被飞流的长河冲了出去,又瞬间淹没在翻涌的浪花之中,从高处落入水面的感觉不压于直接拍击在地面,姚婵受了全部的冲击,胸口一闷,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待她吃力地带着行无咎游上岸,已经累得脱力,躺在地上不住喘息。
瘦小的男孩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平淡地道:“其实,你可以把我丢下的。”
姚婵瞥他一眼,刚才在水里起伏挣扎了一番,倒是把他给洗干净了,刚刚齐肩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贴着常年不见日光而格外苍白的小脸儿。
“挺好,不用麻烦我给你洗澡了。”
行无咎:“……”
他被这不合常理的回答弄得有些懵,呆怔了好一会儿。
他们运气不错,附近恰好有个山洞,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两个孩子遮风挡雨了。
姚婵歇息够了,将行无咎转移到里面,点起篝火后,开始用自己低微的法力为两人烘干衣服和头发。鉴于自己现在是主力,生病后影响更大,姚婵先收拾齐整了自己。
行无咎本就长期遭受虐待,身体孱弱,如今又忽然入魔,筋骨尽断,现下浑身湿透地烤着火,睡前就打了几个喷嚏,果不其然,半夜时他开始发烧。
他烧得满脸通红,不住地发颤,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呓语,似乎是在说梦话,忽然又一直喊冷。
姚婵紧紧地抱着他,荒郊野外,没有被褥,她只能不停地运转少得可怜的法力,往他体内渡入,试图给他一些温暖。
毫无征兆的,他开始痉挛,姚婵一惊,将他平放在地上,大声喊他的名字:“宴师!”
行无咎渐渐恢复平静,他睁开眼睛,似乎是从噩梦中惊醒,眼神有些一些空茫。
姚婵轻声问道:“宴师,好点了吗?”
他迟钝地转了一下眼珠,才将视线对焦到姚婵脸上,少倾,他忽然道:“其实,我很讨厌别人叫我宴师。”
姚婵怔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印象里,前两次穿越时遇到的行无咎都很喜欢她喊他宴师,不然她也不会养成条件反射,差点在少年行无咎那里露馅。
姚婵将他汗湿的头发撩开:“那以后不叫了,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行无咎目光空洞:“没有了……宴师……是我的乳名。每次有人这么叫我的时候,然后……”
姚婵轻声问:“然后什么?”
原来,他现在还不叫行无咎吗?
行无咎闭了闭眼,吃力地开口,声音飘忽犹如梦呓:“然后就会……被放血或者毒打。有时我会做噩梦,梦里……会听到这个名字……一直以来,这个名字……令我恐惧……”
姚婵擦掉他额前的汗水,柔声道:“那你记住我的声音,我会叫你的名字,宴师。一直到你的梦里,全是我的声音为止。”
“当有人这样喊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在叫你。”
她轻手轻脚地重新将他抱回怀中,像是怕惊扰到他的梦,声音柔和如轻羽飘落。
“好了,现在睡吧,宴师。”
“我会陪着你的。”
渐渐的,他恢复了平静,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稳。
姚婵微微一笑,手指拂过他的额头。
“今晚,就做个好梦罢。”
“宴师。”
*
清晨的鸟叫声断断续续地从山洞外传来,行无咎睁开眼睛,看到一片凝着水珠的石壁,他躺在柔软的干草上,身上胡乱盖着几件衣服,一滴水珠忽而坠落,掉在他的脸上,发出一声轻响。
很安静,除了鸟叫声和水珠偶尔滴落的声音外,山洞里狭隘而寂寥。
有那么一瞬间,行无咎以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牢笼,但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确实离开了那个噩梦。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昨晚确实睡了一个好觉。
很深,很沉,有谁一直在抱着他,呼唤他的名字,温暖而柔软,那从未有过的感觉,一时令他贪婪地想要拥有更多。
然后他迟滞地转动眼睛,发现除了自己外,已空无一人了。
她走了吗?也许。还是有事出去了?也有这个可能。
他面无表情地胡思乱想着,漆黑双眸中倒映出摇摇欲坠的水滴,与此同时,细碎的脚步声隐隐传来。他置若罔闻,只凝视着那颗水滴,等待着,直到它越来越近,忽然“啪”的一下,落进他的眼睛里。
行无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高大的魔族男人。
行无咎沉默地与他对视,直到男人蹲下来,对他狞笑道:“小兔崽子,挺能跑啊。”
然而面临可能重陷囹圄的危机,这瘦弱苍白的男孩眼中却无一丝恐惧,那双平静的黑眸忠实地映照出他所见的一切,仅此而已。
这份森冷的平静令男人有些恼怒,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当察觉那纤弱的四肢软塌塌的下垂,如同断掉的苇草时,他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要被抓回去。”
说罢,他将行无咎夹在腋下,走出这个山洞。
露水沾湿了青草,这里已接近华胥城的边界,景致也逐渐变得如梦似幻。
随处可见两人合抱的参天云杉和足有一人高的巨大花朵,远处山尖堆雪,清冽的雪水从山上流下,劈开整座山林贯穿而过,发出竞相争流的水声。踩在柔软草地上,脚步声轻不可闻,即便有,也被这湍急水声掩盖。
姚婵握着一把匕首,悄悄蹲伏在树后,听着男人踩在杂草上响起细微的沙沙声,她将呼吸放到最缓,近乎微不可查。
她不敢去看,感觉敏锐的人被凝视时,会有刺痛的错觉。于是她静静地听着那声音,判断彼此的距离,为了确保自己不被发现,她甚至脱了鞋,只着袜子踩在地上。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万无一失。
从马车上跳下来时,为了减重,无法带太多东西,她只带了一些金银和一把匕首,如今恰好派上用场。
那时,察觉到有人来,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了逃匿,暂时隐藏起来。
她现在太弱小了,一对一光明正大的对敌,可以说是毫无胜算。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需要躲藏起来去偷袭,才能战胜一个敌人。
姚婵凝视着手中的匕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事,到底是多少年,记不清了,那时她还尚幼,拖着比自己还高得多的长枪,眼中是纵横睥睨的傲慢。
“吾枪指之处,无人可挡。”
有人问她:“那如果挡下了呢?”
当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
姚婵闭了闭眼睛,缓缓吐气,躁动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那就再来一次呗!”女孩眨眨眼,无所谓地答道。
惧怕失败的人,不会成功!
这个瞬间,她忽然从树后跃出,速度迅疾如一只俯冲的幼鹰,从男人背后跳上他的肩头!
听闻身后有风的异动,男人双目一凛,反手去抓,然而右手抬起时却遭到了阻力,他下意识惊愕低头,对上一双漆黑森然的双眼。
行无咎跌落在地上,不知从何处爆发的力量,让那双幼小的手如同扣死的铁环,死死地钳制着他的右手。
嘶嘶的蛇叫在耳畔响起,男人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鲜血喷溅的声音,刺痛感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传到大脑。
他的手再也没有了抬起来的机会。
趁着那片刻的破绽,姚婵连刺数刀,将他的脖子捅了个稀烂。而后她脱力似的从男人身上栽下来,也倒在地上,男人的尸体带着未尽的鲜血轰然跪倒,血雨撒了他们满身满脸。
两个红彤彤的血人,隔着一个死人,对视着。
“你恢复得很快。”
“为什么不跑?”
两人一齐开口。
姚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勾了勾唇角:“我说过啊,要陪着你的。”
行无咎睫毛上挂着血珠,近乎是疑惑地凝视着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行无咎缓缓道:“为什么要一再的救我?”
以姚婵对他的了解,知道不给他一个答案,他是不会罢休的,会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他这人又心思复杂,还不知会想出多少荒谬结论。
于是她叹了口气,结合自己这具身体的人设,开始胡编乱造:“因为我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行无咎幽深的眼睛凝望着她,很明显地写了两个字:不信。
“是吗?”他慢吞吞地说,“那真是多谢你了。”
姚婵干巴巴地道:“不、不用谢,应该的,我是姐姐嘛!”
姐姐?
行无咎舌尖顶着上颚,默念了一声,心中有种连他自己也不懂的异样。
见这个话题发展得越来越诡异了,姚婵赶紧转移话题道:“怎么这么快就被追踪到了?是不是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行无咎摇头道:“也许……是我自己。”
姚婵不解道:“什么?”
行无咎有些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漆漆的药瓶,倒出一枚红得有些诡异的药丸:“这是神界的灵药,无论多重的伤,只要没死,就救得过来。一共只有两颗,我已吃了一颗。”
姚婵恍然大悟:“所以你碎裂的筋骨才会逐渐恢复。”
行无咎低声道:“没错,但是刚才擦破手掌时,我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将手递给姚婵,平静地道:“把我的手臂划开看看。”
姚婵没有多问,只在他小臂上轻轻一划,只见鲜血涌出的刹那,一条红线也随之而现,如同一条扭动的蛆虫。
“傀儡线,有人对这药动了手脚。”他喃喃道,“是救命的良药,也是永世的枷锁。”
被植入傀儡线,明明保持清醒,却不得不对主人言听计从。曾经他被如此威胁过,如今为了活命,却不得不主动吃下带毒的灵药。
行无咎伸手,将那红线扯出来,在指间碾碎,忽而低声道:“把我剖开罢。”
姚婵愣了下:“什么?”
行无咎道:“这里还有一颗药。待我吃下后,你将我剖开,我的血流得越多,药效发挥越快,傀儡线也会随之散出,你只需快一些,在药效散尽时,将这些傀儡线全部挑出来。”
他的目光平静安然,姚婵凝视着他,上手抚过这双眼睛,一个孩子竟然能有这样苍凉而萧索的眼睛。
“如果我拒绝呢?”她轻声道,“你会怎么做?”
“我会自己来,即便要慢一些。赌一把在血流尽前,我能够做到。”
“如果赌输了呢?”
“那就死。”行无咎亦凝视着她,“死,总好过为他人傀儡。”
姚婵伸出手,与他交握,是一个立誓的姿势。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找个安全的地方。”
“不。”行无咎缓缓摇头,“这个人能找来,说明其他人也不会远,要快。越快越好!”
姚婵道:“好。”
她用匕首割下自己一块衣物,团成块,塞到行无咎口中,以防他在剧痛之下咬断自己的舌头。又剥下旁边男人尸体上的衣服,撕扯成条状,绑住他的手脚。在没有任何止痛措施的情况下,她要将他剖开。
她奉着来救赎他的使命,而现在,她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姚婵手持利刃,跨坐在他身上,解开他的衣服,露出那具伤痕累累又瘦骨嶙峋的身体。
他们的目光在寒风中对视,彼此都很平静。而后,她的目光下移,握刀的手没有一丝颤抖,精准无误地划开了他的皮肤。
鲜血顺着刀尖溢出,行无咎喉中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后他深深地呼吸,忍住了挣扎的欲望。
刀光如电,姚婵动作极快,刀尖下落如细碎雨点,一丝一丝地将那些傀儡线全部挑出。随着药效发挥,他的伤口在快速愈合,为了不使他遭受更多的伤痛,姚婵拼尽了全力,她的手臂逐渐酸软发麻,动作却没有丝毫减缓和失误,汗水顺着额头落进眼睛,却一眨未眨。
这一生中,有很多人命丧她手,但第一次,她“杀”一个人,是为了救他。
没有人能遭受这种酷刑还能无动于衷,何况一个才七八岁的孩童,渐渐的,行无咎的双眸有些涣散,姚婵知道这是他开始失去意识的征兆。
她咬着牙,手臂软到几乎抬不起来,可她没有停下一秒,在切割的间隙,她腾出左手,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
“不许睡!”
“你是灵魂人物,你是天命之子!是我看中和承认的人!”
“你的一生,绝不会也不能断送在这里!”
她下手极重,这一耳光打得行无咎脑中嗡嗡作响,却奇异地使他重新振作起来!他抬眼望着身上的女孩,灼灼的白光从树梢漏下,她的神情肃穆威严,犹如神明。
当溢出的鲜血中,再没了傀儡线的踪迹,姚婵僵硬酸软的右手一松,匕首落在了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剧烈的血腥味,在他们身下,土地变作深褐色,浸透了行无咎的鲜血,想来第二年,此处会开出旺盛美丽的花朵。
姚婵爬过去,取掉他口中的布块,又松开绑着他双手的布条,这确实是神界的灵药,他受了上百刀,却没有留下一丝伤痕,甚至在连番刺激下,药效疯狂散发,连他断掉的筋骨也完全愈合。
姚婵对他笑了一下。
“恭喜你,重获新生。”
然而行无咎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折磨,难道我真的生而有罪?”
姚婵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直视着他,字字清晰地道:“既然你惧怕宴师这个名字,那这个名字,以后只有我能喊。我赠予你一个新名,可好?”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姚婵微笑着,一字一顿地缓缓喊出了那个名字,那个注定将会属于他的名字。
“行无咎!”
“无咎,无灾祸,无过失。”
“君子磊磊,汝行无咎!”——
作者有话说:这就是行无咎名字的由来,也是章节名的由来。其实男主整个人就是老婆痛人,浑身上下都是老婆的痕迹
其实应该合为一章的,但是合起来太长了,只好分开发了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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