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金玉窟 春日宴中,青铜面具
进入华胥城地界后, 景致愈发如梦似幻,四处可见奇异而美丽的植株。及至夜间,甚至不用点火, 林中遍布了银光闪烁的萤火虫, 雪山化作的湍湍流水四处可见,纵横交错地流过整个山谷。
一对稚嫩的童声在山野间响起。
“你快把我放下!”
“可是你走不动了啊。”
“唉, 这日子我真是一天都受不了了!”
“……不是在说我罢?”
“我说我自己。”
姚婵趴在行无咎背上,恹恹地叹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人的天赋确实有高低之分,她这具身体完全是个废柴, 随便动两下就手脚酸痛, 疲惫不堪,可想而知之前有多疏于锻炼, 并且经脉阻塞, 修行起来如逆水行舟, 艰涩无比。
而行无咎才痊愈三天, 就已经行动自如, 刚刚开始在她的教习下修行就日进千里。
她自小被冠以天才之名,从未在修行方面落于人后,一朝被困在这具身体里,也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比人, 气死人。
姚婵拍拍他的肩膀,闷闷不乐道:“歇会儿。”
行无咎依言将她放下。
蝉鸣阵阵, 姚婵坐在树下揉了揉脚, 在山野间走了几日, 她脚底磨起了好几个水泡。其实她对痛觉不敏感,并不在乎这些,但行无咎似乎很在意, 非要背着她走,她拗不过他,只好依从。
“这样走很慢啊,不会被抓回去吗?”
行无咎闭眼打坐,他既有天赋又十分努力,从不放过一丝一毫修炼的机会。
他缓缓道:“没关系,华胥城周围地形复杂,植被茂密,最适合掩藏不过。而且之前那俩马车最后会落到华胥城,如今傀儡线尽去,找不到我的踪迹,他们必然会去寻那马车的踪迹。待他们探寻无果转道别处,咱们恰好到达。”
他忽然睁开眼笑了下:“其实一辈子住在这里也很不错,风景好,又安静,没人打扰我们。”
姚婵噎了一下,你是全书大反派啊,你要有点理想!这个乡野村夫的归宿是在闹哪样!四分五裂的魔域还等着你这个天选之子去统一呢,麻烦振作起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地沉郁下来。
也不知道少年的行无咎怎么样了,有没有摆脱坠入无尽海的命运。还有莫游中,他最终有没有听她的劝诫,放弃杀掉薛厄……
姚婵沉沉叹了口气。
算了,先担心一下自己罢,她可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
回神时,姚婵吓了一跳,行无咎不知何时将脸凑得很近。他最近胖了些,不再是那副病态苍白的模样了,更显得小脸精致可爱。
“为什么叹气?”他问道。
“没什么。”
行无咎眨了眨眼,长睫毛几乎快擦上她的皮肤:“可是我觉得,你刚刚好像在想着什么人。”
姚婵:“……”
别总是这么敏锐,怪可怕的。
她推开他的脸,一口否决:“怎么可能。”
“是吗?”行无咎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你在想自己父母呢。”
姚婵愣了一下,又赶忙道:“啊……对!”
差点忘了,她还顶着小绒的壳子,尽管连她自己都觉得,以她的表现来看,已经是漏洞百出了……
姚婵心里有点发虚,她对小绒的了解可能还没有行无咎多,现在就是小绒父母从她面前经过,她都认不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开始摆烂起来。随便怎么样罢,行无咎又不能对她行刑逼供,更何况这个小世界没有灵魂设定,自然也没有借尸还魂的说法,只要她一日在小绒的身体里,那她就是小绒。
行无咎握住她的手腕,对她一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阿姐不要再去想他们了,也不要去想别人,你只想着我好不好?”
他忽然抬起脸,很认真地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吗?”
男孩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皮肤白皙嫩滑,还带着点儿婴儿肥,姚婵手痒难耐地捏了一把他的脸,信誓旦旦道:“当然了。”
不过仅限这个小世界,任务完成她就该走了,不过到那时,行无咎也不需要她了。
可谓是皆大欢喜。
她对行无咎微微一笑,后者也对她露出一个无邪笑容。
*
是夜。
清风徐徐,行无咎忽然睁眼,扭头看向一侧。
自从开始逃亡后,她不再梳双髻了,每天就乱七八糟地编两条辫子,此刻沉沉地仰卧在草地上,是个十分不设防的姿势。
行无咎爬过去,跪坐在姚婵旁边,低头凝视着她。她睡得很沉,衣领处露出一小截白皙柔软的脖颈,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伸出手去。
杀掉她。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柔柔地响起。
你难道真的相信她吗?说不准,这是折磨你的新法子罢了。
等你对她全无防备,等你对她百般信赖,再回过头来狠狠地捅你一刀。现在杀掉她,你就再也不必恐惧了。
不必恐惧她会背叛你,不必恐惧她会离开你。
行无咎的手缓缓抚上那段细嫩的脖颈,只是轻轻用力,就能像扭断一根蒲草一样,扭断这条鲜活的生命。
这双明亮眼睛不会再睁开,这张柔软的唇不会再轻唤他的名字,这双温暖的手不会再抚摸他的额头。
从此,全部消失。
男孩缓缓俯身,闭上眼睛,贪婪地在她颈窝处嗅了一下。
温暖、柔软的感觉,很眷恋,让人上瘾,总想拥有得更多、更多一些,总也要不够,永远饥肠辘辘,迫切地想要将她一口吞下去,从此血肉交融,永远不再分离。
姚婵轻轻睁开眼,月光下,她看见了那双杀意涌动而又温情脉脉的眼睛,她伸手揉了揉他半长不短的头发,问道:“怎么了?”
行无咎猛地收回了手,背在了身后。
她的眸光平静淡然,清澈明净。
行无咎无声地吞咽一下。
他想杀了她……
要告诉她吗?
她会害怕,会离开,会带走他所有的恐惧,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行无咎微微颤抖着,贴近了她,呼吸有些急促,近乎于自虐般地轻声呢喃道:“我想杀掉你。”
姚婵抚摸他头发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其实行无咎接近她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只是顾及他的感受,假装仍在沉睡罢了,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剖白。
“你只是在害怕。”姚婵温声道,“不用怕。”
男孩漆黑双眼中翻滚的杀意骤然停歇,取代而之的是深深的茫然。
“你……你不要逃吗?”
姚婵捏了一把他的脸,吃完豆腐以后心满意足地道:“都说了要陪着你啊,我逃到哪里去?”
说着,她伸手捏着他的后颈,如同拎着一只流浪的幼猫般,将他按进自己怀里。这具身体比行无咎还大个两三岁,再加上女孩发育早,将他搂进怀里堪称绰绰有余。
“你刚刚脱离那个地方,有心理阴影很正常,会觉得不安也很正常。”姚婵温声细语地道,“你呀,就是想的太多了。不必太在意,睡罢。”
她时常觉得,比起她,其实行无咎更需要一个心理医生。正常成年人被关那么久都会产生心理问题,更何况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
说完,她搂着这具软乎乎的小身体,一条腿骑在他身上,再次入睡。
自始至终,行无咎都有些茫然,以及不知所措。
对方的反应过于离奇,以至于姚婵都快重新进入梦乡,他还有些怔怔地回不过神。女孩的呼吸扑在额头上,几乎有着灼烧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姚婵迷迷糊糊地道:“你睡不睡?不睡去修炼。”
行无咎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
并不想离开。
很温暖,很柔软,仿佛一戳就会破掉。
他迟疑地伸出手,最后缓缓地搭在女孩腰间,闭上了眼睛。
浮躁不安的心似乎渐渐地平静下来,他闭着眼睛却未入睡,只是贪恋地安静躺在这个软和的怀抱里,就这样一整晚。
临近清晨时,他耳朵忽然动了动,听见了有细碎的脚步声,他伸手去推姚婵,却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对他竖起一根手指。
这个瞬间,行无咎忽然间意识到,其实昨夜她早就知道,他想要杀她。
她是如此警觉,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杀意呢?
莫名的,他心里有些高兴。
这喜悦忽地涌上心头,让他唇角抿出一丝微笑。
姚婵奇怪地瞥他一眼,怀疑这孩子精神状况恐怕有每况愈下的风险。
俩人挤挤挨挨地藏在树上,往下看去。
姚婵挑了下眉。
竟然是个熟人,秋让。
他一身简朴灰衣,现在的他显然还不是未来那个融流城城主,尽管那张憨厚可亲的脸上已隐带了狠厉神色。
少顷,一辆飞舟降落,走下一队白甲武士和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秋让走上前去,在他身前拜倒:“主上,此处或可暂作歇息。”
年轻人唇边含笑,折扇在他头上轻轻一点,而后他回头,唤出一个令姚婵惊讶不已的名字。
“怜霜,出来罢。”
从飞舟上走下一个秀美的女人,形如弱柳扶风,不胜娇柔,正是后来的棘花城主白怜霜。她身姿依旧纤弱,腹部却隐约隆起,大概是有五六个月的样子。
年轻人含笑拥她入怀,温言细语道:“怜霜要好好休息,之后的春日宴,还需你吹笛助性。”
他刷的打开折扇,轻轻摇晃,只见雪白扇面上写着三个大字——金玉窟。
白怜霜哀怨的眼神轻轻一睨:“放心罢,总少不了我的,必不会损了公子春日宴的意趣。”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往两人藏身的那棵树上停留了一下,而后吐气如兰道:“秋让近来……似乎有些异心,公子要小心了。”
年轻人淡淡朝外瞥了一眼,少倾,他莞尔一笑:“无碍。”
歇息片刻后,这群人又如来时一般,乘着飞舟离去。
姚婵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白怜霜那一眼给她看得心惊肉跳,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揪出去。
尽管此处已空无一人,姚婵还是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金玉窟是什么地方吗?刚才那拿折扇的年轻人是谁?”
行无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在问我吗?”
姚婵也很奇怪:“不然呢?”
行无咎歪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金玉窟在华胥城内,是魔域十三城中最大的一个销金窟,无论想寻什么刺激,都能在那里寻到。”
姚婵点点头,正待继续询问,就听行无咎慢吞吞地道:“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你威胁我说,不听话就把我卖进去。”
姚婵:“……”
她轻咳两声:“我记忆还比较混乱,一时记不清了。”
行无咎很乖地“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道:“至于那个拿折扇的,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金玉窟的主人。”
“我知道。”
一个阴冷的男声在他们背后忽然响起。
“小鬼,你猜的没错,那正是金玉窟的主人,金闻玉!”
两人双双一惊,接着就被一双大掌掐住脖颈提了起来,秋让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看到两人的出色相貌,他心中暗暗浮现一个想法,哼笑了声,将两人摔在地上。
*
金玉窟,春日宴。
闻名天下的金玉窟其实并不难找,也不如想象中阴森,甚至明灯靡丽,富丽堂皇。
姚婵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金冠白衣,十岁的孩子只需简单勾画,便鲜妍可爱。
春日宴已隐隐奏响,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暗香,令人心神欲醉。
脑中忽地回想起秋让说的话——
每过一百年,金玉窟中便会举办一次春日宴,纵酒狂欢,届时会有无数贵宾前来一同享乐。你们为我办一件事,便放你们离开。
两人戴上圣童的黄金面具后,白怜霜款款而入,她头戴金玉冠,身披红色轻纱,衣服轻薄更显出腹部的隆起。
看到两人,她轻笑一声:“走罢。”
八抬的黄金坐辇承托起她柔弱无骨的身躯,她盘膝端坐其上,往常柔弱妩媚的神情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一片寂然的肃穆,红色轻纱勉强遮盖了她的身躯,她拥着腹部,垂目不语,像一尊真正的女神像。
姚婵和行无咎两人一黑一白,各戴黄金面具,一人捧花,一个横玉笛,坐在她的身前两侧,是为她座下圣童。往前是看不见尽头的白衣侍女,臂弯花篮,沿途洒下无数花瓣,往后是一队白甲的武士,手持利刃,步履庄严。
在靡丽的乐声中,一道不合时宜的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
“义父,金闻玉每百年搞一出这鬼日宴,快要呛死我了,咱们走罢。”
黄金面具下,姚婵悄悄转动眼珠,看向那个方向。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身旁,少年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棍,双手抱胸,腰间别着一把长刀,俊朗面容上带着不屑和桀骜的神情。
莫游中!
姚婵眼睛一亮,然而未等她看清,黄金坐辇已缓缓而过。
这个瞬间,少年莫游中只觉得似乎有一道令人无法忽视的如电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但当他抬头去看时,却只见翻天花瓣下,身披红纱端坐的春情圣女。
他“啧”了一声,正想追过去,忽然被人一头撞在了腰上。
“诶?!”
莫游中低头去看,见是一个死斗场的奴隶,还是少年,浑身伤痕累累,眼睛却有种森然的明亮。
薛厄看着岳望山,跪伏在地:“求岳城主救我!救救我弟弟!他……他在春日宴上!我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
岳望山低头看着这个少年,笑了:“每一年都有很多人来找我,想要拜在我的门下,你如今不过一个奴隶,有什么资格求我帮你?”
薛厄一怔,许久无声。
岳望山手扶刀柄,淡淡道:“待你能走到我面前时,再来说这句话。”
他转身离去。
莫游中跟着义父走了几步,回头见那少年还呆呆地跪在地上,瘦削的身影与周围格格不入。他摸了摸鼻子,心中终究不忍,转身大跨步走回去,解下自己腰间令牌递给他。
“这是我的令牌,去救你弟弟罢。”
薛厄眼睛一亮,重重给他磕了个头,正欲张口道谢,却听这高大的少年道:“随手的小事,不值一提,快去罢。”
他愣了一下,心中忽地闪过一丝莫名奇怪的滋味,随手的……小事?
待莫游中回去后,岳望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你这样,今后要如何继承义父的镜枫城?”
莫游中嬉皮笑脸道:“义父正值壮年,英姿勃发,谈何说得上我来继承?义父一定会活的比我长久。”
岳望山笑一声,不置可否。
临走前,莫游中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捧着令牌,已经不见了踪迹。
薛厄奔跑在喧嚣的人群中,空气吸入肺部带来灼烧般的刺痛,终于,他重重地推开大门!
无数人戴着黄金面具,充满欲念的目光混杂着尘世的纷繁,甜腻香气充盈了整个大殿。无数美丽的少年少女从空中而落,腥气像雾一样蒸腾而起。
春日宴的乐声已经奏响,白怜霜吹响长笛,金闻玉摇着折扇,坐在她的身后,带着清雅笑容看着眼前的一切。
薛厄寻找着自己的弟弟,然而眼见只有一片诡异扭曲的画面,他的头开始发痛,这种痛从那个雪天开始持续,一直潜伏在他的身体里,吞食着他的血肉,快要将他蛀成空壳。
一声突兀的惨叫骤然响起,那种似要刺破头皮的惨厉让每一个闻者都不寒而栗。
是场中央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他下身血流不止,瘫倒在地,匍匐在他面前的少女吞咽了一下,露出鲜血淋漓的牙齿。
色欲徒然变成杀意!
没有人注意到,这笛声不知何时变了,六欲之曲添了七情,便不再止于身体的满足,人心中最深最恶的欲念被勾起。
这是七情六欲曲的第一次现世,从此这魔音响彻世间。
金闻玉脸上笑容一僵。
姚婵和行无咎对视一眼,忽地转身扑上前,一人一边,便要去按住了金闻玉的手!
——这就是秋让需要他们做的事。
唯有未被熏染的孩童,方可一抵七情六欲曲的迷惑。
白衣的少女,黑衣的少年,金闻玉怔怔地看着眼前黄金覆面的少年少女,乐声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耳中,勾起了他许多年前的回忆。
折扇掉在地上,金闻玉喃喃道:“珍儿……”
白怜霜妖娆的面孔忽然在他眼前浮现,她眼带哀愁,似有无限怜悯,她捧起他的脸:“哪有什么珍儿,我是怜霜啊……”
笛声暂止,金闻玉迷蒙的双眼中有了一瞬间的清醒,然而下一秒,一柄长刀蓦地贯穿了他的心口,秋让从他身后出现,面上一片森寒。
“孩儿在一天天长大……就让你的命,作为它出生的贺礼罢。”
白怜霜重新横起长笛,向下睨了一眼:“小孩儿,想跑就趁现在!”
秋让一甩长刀的血,蹲下开始搜金闻玉的身,可能是觉得这法子太慢,森冷刀光一闪,将金闻玉的尸身大卸八块。
鲜血飞溅,沾上姚婵的衣角,亦染红了行无咎的发尾,两人跳下黄金坐辇,趁着混乱向门外跑去。
两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在一片混乱里,整个金玉窟渐渐陷入疯狂,这本就是欲望深重之地,被七情六欲曲一催,几乎立刻沦为人间地狱!
两人一刻也不敢停歇,向着出口跑去,光渐渐漫来,是外面清冽的空气。一个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向外奔逃,那人向内疾行。
仓促间,姚婵没能看清他的脸。
赵铮声亦没有关注这两个幼小的孩子,他焦急地在金玉窟中寻找,他已这样找了几十年,悔恨的烈火也在他心中焚烧了几十年。
终于,他停下奔袭的步伐。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的师妹,那么鲜活,生动,在他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他张了张口,声音颤抖,几乎发不出声音:“消厄……”
薛厄抱着弟弟,两个人俱是血迹斑斑。
“对不起,我来晚了……”
赵铮声缓缓说道,他跪在两个孩子面前,想要伸出手去,却永远地失去了拥抱他们的资格。泪水从他眼中滑落,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烈烈焚烧的大火。
这火将永恒地灼烧着他,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
“没有关系。”薛厄双目中带着令人心悸的空茫,“一切……都不重要了……”
恍惚间,姚婵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声音如此惨烈,以至于令人毛骨悚然,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停下脚步。
她拉着行无咎,也或许是行无咎拉着她,他们拼了命的向外跑。
无力。
一个曾经在她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词汇,而今血淋淋地悬在了她的头顶。
渐渐的,远方的光越来越耀眼了。
终于,她看到了光的尽头。
下一秒,一只手逆光探来,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姚婵惊疑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铜面具。
第32章 莫相忘 最初,他只是想要留下她。……
青铜面具!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姚婵心里一颤,立刻大喊道:“快跑!”
行无咎身体一低,从男人腋下穿过, 扎进了漆黑夜色中, 丛林掩映,他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并未阻拦, 只提着姚婵,饶有兴致地举到了自己面前:“今年这春日宴办得可真够荒唐,连圣童都跑了。”
姚婵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心里明白藏在这面具下的, 正是神界的神官。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今日, 就是她的死期。
行无咎当日是在为她复仇!
她在未来所知的一切, 于过去必然曾经发生。
她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管行无咎能不能听到, 大声喊道:“不要管我!不要回来救我!跑!离开这里!”
男人大笑一声, 提着她走了进去:“不必担忧,他也未必能活得下来。”
他一手持剑,一手提着姚婵,信步走了进去。
七情六欲曲的余音已散, 秋让和白怜霜不见踪影,只余金闻玉四分五裂的尸体, 暴乱残留的痕迹到处都是, 遍地都是残尸, 偶有活着的人,也不过苟延残喘。
男人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挥剑劈开一道立柱:“金闻玉这个废物!”
他信手将姚婵扔到地上, 她的脸撞击地面,黄金面具被甩飞出去,露出女孩白玉一般的脸庞。
青铜面具下,男人双目似乎徒然爆发一阵亮光,他将姚婵提起来,掐着她的脖子按在墙上,厉声问道:“刚才那小子到底是谁?!”
姚婵挣扎着摇摇头,没有回答,只用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走进三个同样戴青铜面具,披黑色斗篷的神官,见到姚婵的脸,也俱是一惊。
“徐瑶?”其中一个惊异道,“她竟然在这里?!”
徐家满门被灭,唯独剩下一个徐家大小姐,他们遍寻不到,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偶遇。
“一共两位圣童……”
脖子上的手渐渐收紧,男人冷酷的声音犹如刀锋凛冽。
“吩咐下去,把另一个男孩抓回来。”
*
行无咎躲藏在漆黑的夜里,看着那些全副武装的魔族士兵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人。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在找他。
那副青铜面具,尽管他从未见过,却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他的噩梦,始于一场大雪,一张面具,一个囚笼。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深深掩埋在他的内心深处,方才匆匆一瞥,他便确定,那就是出现在他梦中的青铜面具!
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
在这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可怕的囚牢之中,那么冷,那么安静。只有头顶的那个天窗,有时漏下日光,有时漏下月光,下雨的时候雨滴淋漓,下雪的时候细雪飞扬。
那就是他的所有了。
行无咎回头看向深林,这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纵有再多的人,总也铺不遍这整片茂密的山林,他只要隐藏在这茫茫树海中,逃出去,便可如鸟入飞林,游鱼入大海了。
他张开自己的双手,多么小,多么稚嫩的一双手,单手的话,可能连刀都无法握紧。
他闭了闭眼。
厚重的靴底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四处搜寻的士兵并没有发现,在他头顶上,有一个孩子隐藏在漆黑夜色中,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双漆黑的眼睛冷得令人心悸,他的动作无声无息,犹如一只正待捕食的猛虎,尽管现下这只猛虎还尚处年幼。
风里传来一丝血腥味,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年轻的士兵砰然倒地,喉咙处一道血线喷洒进夜色,来不及叫喊,他被割断了喉咙。
行无咎闪身再次躲回树上,手里紧握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曾经被握在那双柔软的手中,一刀一刀割开了他的皮肤,而今这刀握在他的手中,他也将用这刀刃去割开他人的命!
他在夜色中回望,那个他从中逃出的地方。现在遍地都是搜寻的士兵,他想要回去,就要杀掉他们,否则一旦现身,必遭围攻。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那时候他张口咬住眼前的喉咙,那一幕不知在他心里上演过多少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推演,就像在棋盘上落下一枚又一枚的棋子。当鲜血真正涌入口中时,他心中非常的冷漠而冷静。
可是这一次,莫名的热血在他心中涌动着,呼啸着,快要将他燃烧殆尽!
又一次挥下匕首,鲜血溅到他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落下一点猩红,彻底将他点燃。
*
姚婵双手被缚,高高吊起。
女孩的身体娇嫩,粗粝的绳子磨破了她的手,破了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但她知道,很快这疼痛会变得更加可怖,身体的重量会一直拖着她往下坠,破皮的地方肉会慢慢绽开,接着会向上翻起,直到露出骨头,等骨头也被磨损,大概就是她死亡的时刻。
她叹了口气,这个死法有点惨烈啊,要不干脆给她一刀算了。
她并不畏惧死亡,这样的死亡无法伤害她的灵魂,也许等她死了,就能回到自己真正的身体里去。她只是觉得有点冷,有点疼,还有那么一点的无聊。
等待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
男人将她吊起来以后,就好整以暇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甚至摘下了面具,可能在他心里,她已经是个死人。
再一次听到女孩的叹息,他意味深长地道:“害怕吗?”
姚婵看向他,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聊聊天似乎也不错,于是她回道:“还好罢。”
这个回答让男人大笑出声。
“比起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有趣了很多。”
姚婵认认真真道:“我出了点事,现在记忆有些混乱,记不住你了,我们见过吗?”
男人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沉寂片刻后,男人又道:“你觉得他会来救你吗?”
姚婵无语地看向他。
你也觉得有点无聊,所以想找个人聊聊?
“我希望不要。”她说。
男人褐色的双眸奇异地看向她:“为什么?”
姚婵不假思索地道:“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人好,不是么?”
男人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他审视着眼前的女孩,她的发冠丢了,束好的头发有些散乱,衣着在混乱间也变得残破不堪,可她的面容非常淡然,没有恐惧,没有不安,尽管面临死亡,却像度过一个平凡的午夜那样平静。
这是一个孩子吗?
这个疑问忽然出现在他的心里。
“你是谁?你不是徐瑶。”
“我是。”姚婵斩钉截铁道,她现在在徐瑶的身体里,那她就是徐瑶!其实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惶恐,她难道不是叫小绒吗?
也许行无咎骗了她,也许小绒是徐瑶的乳名。
但无所谓了,行无咎总不能来质问一个死人。只可惜的是,说好了要陪着他,但她要再一次失约了。
为了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姚婵主动问道:“你一个大神官,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难道你也来参加春日宴吗?”
男人缓缓道:“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死的也比较早。”
姚婵道:“我本来就要死了,也许你可以在我死前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男人沉默片刻,道:“你真的很有意思,如果可以,我甚至不想杀你。”
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地方出了事,我来负责清理。”
姚婵无语地抿了抿唇。
其实她只是为了转移话题随便问一问,好罢,你果然很无聊是吗。
门忽然被打开,是另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附耳对他说了什么。男人眼睛一亮,再次走到姚婵面前,对她微笑道:“他来救你了。”
姚婵慢慢睁大眼睛,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他……来救我?”
男人轻哂道:“是啊,来救你,多么不自量力。”
谈话间,另外三个戴青铜面具的神官也走进门内,他们在守株待兔。
姚婵不安地动了动手。
其实别说是四个人,就仅仅是这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男人,把现在的行无咎和她绑在一起也打不过。
但她确实听到了,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那些声音越来越近,直到——
门再一次被打开。
浓重的血腥味被风送进来,姚婵抬头去看,在门前看到一个血淋淋的身影,他手里抓着一把已经崩了刃的匕首,血太多了,滑得几乎握不住,可他还是死死地握在手中,就像握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
他浑身浴血,一双黑得摄人心魄的眼睛却熠熠发亮,仿佛有火在烧。
“阿姐,我来救你了!”
行无咎紧紧地握着那把已经缺刃的匕首,他一路砍杀过来,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无尽的勇气和沸腾的热血撑起了他的身体,让他仍旧稳稳地站着。
他走过那条漫长而黑暗的道路,他杀了挡在他面前的所有人,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此后,他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地追逐了她一生,最后坐拥天下,威压三界,可当他张开怀抱想要拥住她时,双手却仍旧空空如也。
但此时,幸福充盈了他的心。
他想,倘若今日不能一起活,那他们就一起死罢!
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又大声地道。
“我来救你了!”
姚婵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傻孩子。
死一个活一个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来送死不可。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很高兴。
他没有抛下她,选择来救她,这样不理智的选择让她很高兴。
姚婵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还有心情调侃他:“你这样聪明的人,也会做这种傻事啊?”
行无咎摇头道:“这一点都不傻,这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那领头的神官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是少年少女的爱情吗?真令人感动,但是烦请注意下,我们还在这里。”
他看向行无咎,眼神冰冷:“你觉得凭你,救得了她吗?”
行无咎抿紧唇:“总要试一试。”
男人手扶着长剑。
姚婵努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束缚,憋红了脸对他道:“喂!你一个大人欺负两个小孩,丢不丢人!”
男人双眸微微眯起,另外三个神官同时转过了脸,心里知道他们老大要开始发疯了。
剑光如银练,姚婵忽地摔在地上。顾不上疼痛,她跑到行无咎身边,怒骂:“亏你们还为神界的神官,四个人群殴俩小孩!”
她的心在怦怦直跳,紧张得汗都湿了鬓角。
一个人还勉强有点胜算,四个人真是把他俩横着放都不够砍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男人冷笑道,“你们三个可以回去复命了,就说人已找到。”
其中一人摊了摊手:“你悠着点,别弄死了。”
男人颔首,竟然直接收回了长剑,两个毛孩子还不值得他动剑。
“放心,我有分寸。”
那另外三名神官姿态闲散地从行无咎身边走过,没人认为这两个孩子能杀掉神界的大神官,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人,最重要的任务完成,他们全部放松了警惕。
他们将要走出门时,那男人忽然又道:“留下两把刀给他们。”
神官们面面相觑,其中两人解下佩刀,扔在了地上。
他缓缓一笑:“如此,不算欺负你们了罢?”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姚婵简直想给他鼓掌,她刚才想开口,还有点不好意思。
行无咎面无表情地扔掉匕首,将刀捡起来,这刀极长,以他的身高需两手握刀才能挥舞起来。他信手一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打掉了其中两名神官的面具。
“……”
气氛猛然一凝!
男人双眼微眯,冷笑出声:“奸猾的小子。”
身形一晃,他忽然出现在姚婵和行无咎两人面前,一手抓着一人的衣襟,纵身直上,屋顶被轰开,明亮的月光洒落,他飞身在半空,将两人一前一后地砸向地面!
烟尘四起,他们在撞断无数枝杈后,重重砸进林中。
姚婵猛地吐出一口血,幸好身下是泥土,做了缓冲,不然这一下可能直接就把她废了!
行无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路拼杀过来,本就接近力竭,又受了这一下,脸色更加苍白,更衬得双眼漆黑,幽深无比。
男人从空中缓缓下落,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那两柄长刀要比他们的个头还长一些,哪怕两手持握恐怕也很难挥舞起来,他有些索然无味。
“就只有这种水平,也敢挑衅?”
姚婵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刀支撑身体:“打过我们有什么可骄傲的。”
男人淡淡地笑了一下,看向行无咎。
他两手持刀,静静站立不动,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种悍然骁勇的气势。
男人忽然回忆起了那个大雪天,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也许你不记得了……六十年前,正是我们四个,亲自将你送来了这里……我一路抱着你,穿过那个大雪天……”
他凝视着这个孩子的面孔,秀丽的眉眼,偏偏长了双点墨般的眼睛,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像啊……真是像啊……
行无咎冷冷地道:“我记得。”
男人略一挑眉:“什么?”
行无咎静静地凝视着他:“我记得你,记得那张面具。”
男人有了一瞬间的愣怔。
这一刻,月光忽然间被黑暗所笼罩。
一个少女的身影带着凌冽的刀光,从天而降。她等待许久,终于找到这短短一瞬的破绽,纵身起跳,以腹背的力量带动刀身,双目熠熠,悍然下劈!
凶猛的刀势犹如猛虎咆哮!
然而啸声忽然停止了,男人戴着皮甲的手,牢牢握住了刀锋,那闪着寒光的刀刃距离他的额头不过一寸,却再也无法向下。
姚婵头皮一麻,只见男人对她微微一笑,另一手握拳,击向她柔软的腹部。
风从耳边刮过,有人拽着她的后领,将她往后扔了出去。那一拳没有全部击中,但仍旧令她鲜血狂喷,腹部一阵绞痛,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
在一阵一阵发黑的晕眩中,她看到行无咎双手持刀,斩向了男人的腰腹,下一个瞬间,她没有看清,只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落下,落在她的身边。
男人从月色中走过来,奇异地看着他们。
“很厉害。”他说,“你们很厉害,假以时日,会比我厉害得多。”
姚婵吐出一口血,碎掉的内脏从口中呕出,她生平从未受过如此之重的伤势,却并非来自强敌之手。倘若以往,她一只手都能捏死眼前的男人,可如今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行无咎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几乎被血染红了,敌人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他双手握着那柄刀,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吐息。
他还没有输。
没有输!
“真可惜啊。”
男人叹息着,以一种惋惜的眼神望着他们。
“今晚,这女孩会死在这里。”他缓缓地道,“而你,会被彻底废掉四肢,重新关回去。”
“那个你熟悉的地方,宴师。”
行无咎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两滴漆黑的墨落进惨然的眼白中。
忽然的,一声大吼在他耳旁炸响。
“不会的!”女孩凶狠地叫喊着,“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站起来,冲着男人声嘶力竭地吼道:
“不许你叫那个名字!”
她忽然单手握刀,另一手握拳,狠狠从中间将刀打成两半!这刀太长、太沉,以行无咎的力量尚可挥舞,这具身体却做不到。
她握着那柄断刀,像一颗轰然下坠的流星,一往无前地冲向了男人!
“那是——”
“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男人惊愕地睁大眼睛,并不明白这狂横的力量从而何来,女孩握着那柄断刀,乱发飞舞,鲜血模糊了她的脸,只剩下一双明亮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刺痛的感觉从颈侧传来,他猛地一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断刀的刀刃从脖颈划过,带出一条血线。
“动起来啊!”姚婵回头吼道。
行无咎猛地回过神来,沉身握住那柄刀,脚下一踏,冲了上来!
一人攻上,一人攻下。
长刀在男孩手中舞出狂乱的轨迹,没人知道他是靠什么坚持到了现在,他像一张紧绷的弓弦,却始终未曾断裂,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猎物,有一种静如深水的冷漠。
男人心里猛地涌起一阵恼怒,他竟然被两个孩子逼成这样!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了。
月光下,剑身闪着银光,如一匹流水,柔和却带着刺骨的冰冷,水流击打之处,两道身影横飞出去。
行无咎抱着姚婵,用身体帮她卸掉了冲击,一连撞断了四五颗树,才颓然落在地上,他的刀脱了手,锵然落地。
男人手持长剑缓缓走来:“很好,你们很好。”
他俯身提起似是已经昏迷过去的行无咎,将他扔到了一旁,掐着姚婵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姚婵握着那柄断刀,踢腿挣扎。
“可惜,也只到此为止了。”
长剑刺出。
那是一声惨痛的,仿佛野兽一般的咆哮!
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强弩之末的孩子口中,行无咎披垂着长发,漆黑的双眼亮得惊心动魄,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冲上来,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他什么都没有。
但起码,他还有自己的身体!
他还没有死,在他死前,他会用生命去保护她!
长剑贯穿了他的肩膀,男孩死死地用双手钳制住那只握剑的手,青筋爬上他的额头,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他咬紧牙关,绷紧肌肉,用自己的身体锁死了那柄长剑。
“好!”姚婵大喝一声。
她双腿发力,缠上男人的手臂,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手中断刀直直刺出!
男人目眦欲裂,单手握拳轰向姚婵腹部,与此同时,只听一声轻响,骨骼和刀刃摩擦的声音像带了噼啪的火花,那柄断刀从他下颚刺入,势如破竹一般,贯穿到后脑。
男人瞪大了双目,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姚婵的身体也跟着坠落,在堪堪落地的那一刻,有一个小小的怀抱接住了她。姚婵睁开眼,看见行无咎含泪的双眸。
她大半个身体都被轰碎了,整个右腰全部消失,只剩下左半边连着,血像是无止无休,染红了身下的大地。
疼痛已经麻木,她感到很冷。
她快要死了。
“不要死。”行无咎紧紧地抱着她,泪水从眼中滑落,冲掉了他脸上凝固的鲜血,留下两条长长的泪痕,“求你,不要死。”
姚婵吃力地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心底一片酸楚。
不期然的,她又回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那时的他,多么威风啊。他要走过多少艰辛的路途,才能到达那个寒冷的顶峰呢?
可惜,接下来的路,可能需要他一个人去走了。
一滴眼泪,倏地从她眼眶滑落。
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最后,她只留下三个字——
“活下去。”
她的手,那只温暖而柔软的手,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就这样无力地垂落了。
行无咎呆呆地抱着女孩死去的尸体,眸子里是让人心悸的空白,他茫然地看着她死去的面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忽然,怀中女孩渐渐冰冷的尸体开始破碎,一阵夜风吹来,带起那些残破的尸体碎片。
“不。”
“不要!”
他疯了一样收拢,却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她。
在慌乱间,他摸到了那把刀,那把从中间折断的断刀!
他执起那柄断刀,插进她不再跳动的心脏,未流尽的血液顺着刀刃疯狂涌上,暴起的狂风拂起他的乱发,露出他如疯如魔般的面容。
没人知道,这柄后来声震三界的万错,吸掉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给了他温暖的人,是他拼死保护却最终为他而死的人。
但最初,他只是想要留下她。
仅此而已。
夜风吹拂,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了,仿佛这个人从没有来过。
行无咎跪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那柄刀,喃喃道:“从今后,你就叫万错罢。”
他将会用这柄刀,做下许许多多的错事,他将踏上一条没有尽头的复仇之路,她要他活着,他会活着的!
直到他将所有的仇恨全部了结!
行无咎握着刀,俯下身体,亲吻了那片浸透着女孩血液的大地。
“阿姐,我会变得很强。”
“有一天,这世界会匍匐在我的脚下。届时再不会有人敢欺凌你我!”
一场大火焚烧了一切,他转身走入漆黑夜色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行无咎的幼年和少年时期已经全部落幕,接下来就可以迎接成年男主威风霸气的登场了。
也终于可以搞点成年人的戏份了,啊,好想哭。下次别这么慢热了好吗?好的!
铺垫结束,正式开推感情线了,真是为了一碟醋包了好大一顿饺子
第33章 枯逢春(1) 像无数个梦中一样,他吻……
深浓的夜色中, 无尽海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骤然沸腾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了它们,形成一道可怖的深重漩涡, 使它们朝着一个方向疯狂涌去。
它们尖叫着, 嘶吼着,哭泣着, 浸透着三界浩瀚无垠的怨念,但隐隐的,似乎有一声凄厉无比的惨痛哀嚎压过了这些声音。
下一秒, 整个无尽海为之一空!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夜风静静吹拂着。
在空空荡荡的山谷中,一道高大的身影抱着一个女人, 从谷底缓缓飞上半空。他披垂着漆黑的长卷发, 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 漆黑双眼无星无月, 垂眸望向怀中毫无气息的女子时, 神情却柔情无比。
天空开始飘落雪花,他站在崖边,伸手凌空一抓,无数飘雪被引落, 疯狂下坠,顷刻间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
千万片冰雪在他身前旋绕, 最终凝成了一个厚重的冰棺, 他俯身将女子温柔地放入棺中, 凝视她安然的面容,轻声道:“阿姐,从此以后, 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他阖上棺盖,将冰棺扛起,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
送风楼。
这是魔域最大的情报中心,主人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传说她可以从风中探听自己想要的消息,也有人说她可以看透人心,无所不知。
总而言之,送风楼凭空出现,扩张极快,很快整个魔域都遍布了他们的爪牙和探子。但只有极少的人,知道送风楼究竟坐落何处。
而这一天,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冰棺,突兀地出现在了楼中。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到来,又是何时出现,当第一个门人发现他时,他已坐在了穹顶高耸的大堂之上,身边放着一个厚重的冰棺,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人。
“让楚姬出来见我。”他低沉的声音如此说道。
门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听他所言向主人通传,还是该驱逐这个无礼之人。
这时,一个轻柔的女声遥遥传来。
“不请自来,有何所求?”
无数轻纱和帷幔从空中落下,隔着层层叠叠的白色幔帐,一个女人坐着轮椅出现在后面。她面容只说得上是清秀,单薄的身体坐在漆黑的轮椅上,仿佛一张嗜人的巨口,将她吞噬。白净的脸上覆着白纱,遮住了她的双眼。
很少人知道,送风楼的主人,是一个双腿残疾,双眼失明的女人。
“我要知道魔域十三城现今的局势。”
楚姬轻轻地笑了一声:“想必你知道送风楼的规矩,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她转动颈项,无形的目光从那冰棺上一略而过,任谁也看得出,那冰棺对这男人十分重要。然而那短暂的一瞥,让她心中无端涌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她敢打那冰棺的注意,这男人一定会杀了她,而她也必定横死当场!
行无咎淡淡地道:“让你的人都退下去,接下来的话,你不会愿意他们听到的。”
楚姬沉默了片刻,屏退了所有人。
一名持剑的护卫蹙眉摇头,拒绝退下:“主上,这太危险了。”
楚姬轻声道:“退下罢,难道你们在这里,他便杀不了我了吗?”
护卫静默良久,最后还是静声离开。
无形的风穿过空荡荡的大堂,卷起层叠的幔帐,如同一朵朵浮浪。
隔着白纱,行无咎平静地望向了她:“我可以帮你杀了沐星风,入主明月城。”
楚姬轻扶轮椅的手猛然握紧,青筋从她细白的手背上浮现,少倾,她冷声问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何必再来送风楼?”
行无咎道:“你只需说,这笔生意,你做还是不做?”
楚姬微笑道:“你又如何证明你能做到呢?”
“信不信由你。不需要送风楼,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只是那样要慢一些。”行无咎抚摸冰棺,轻声说道,“而我现在缺乏一些耐性。”
楚姬分明是个瞎子,可她那无形的目光却犹如实质,她“看”着这个男人,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好,这笔生意我做了。”
“……”
少顷,行无咎带着冰棺意欲离去,楚姬喊住了他。
“你是如何得知我和沐星风之间的仇怨?这世间除了我和他,再无第三人知晓了。”
行无咎背影微微一顿。
“我只知道一些蛛丝马迹,剩余的……猜测而已。”
说罢,他的身影忽然自原地消失。又或许不是消失,而是速度快到让人无法看清而已。
楚姬对着空荡荡的大堂愣了一下,忽然大笑出声。
当晚,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带着一个冰棺,出现在了泣楼城。他神秘出现,无人知他从而何来。
第二日,当泣楼城的群臣到大殿上拜见主上,见到的不是城主万沉,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漆黑的长发随意披垂,一身破烂玄衣,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他坐在城主的宝座上,右手握着一把诡异的血红断刀,左手上则拎着万沉死不瞑目的头颅。
鲜血洒遍了整个大殿,尸体堆积如山,浓重的血腥味浸透了地面,足足几十年间,这血色都未能洗尽。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无声无息的,在一夜之间杀光了万沉以及他所有的心腹,只知道当他们走入大殿抬头仰望时,那宝座上已换了人。
那双漆黑的眼睛,扫视殿下的所有人,他用一种平静而漠然的声音说道:“臣服于我,或者死。”
死一般的寂静填满了这座大殿。
当第一声衣饰摩擦的声音响动后,这声音似波涛一般,陆陆续续地传到了殿外,不知是从谁开始,所有人陆陆续续地俯身跪拜。
行无咎的目光漠然垂落,他的脚下,尸身累累,万民跪服。
泣楼城一夜易主的消息被风送往整个魔域,没有人能想到,万沉这样残虐狂妄的霸主会惨败他人手中。
还是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以万沉的实力,足以在魔域排进前五,不然也无法以血腥手段降服泣楼城百年之久。而在他的暴政之下,没有多少人对他存有忠心,无非是换个暴君而已,谁都一样。
可能换个城池,行无咎都无法以斩杀城主的方式夺权,只会引发内乱。但偏偏是泣楼城,一个习惯了被暴力统治的地方,也因此,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下一城,在魔域风云大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此,行无咎和万错之名,开始响彻魔域。
在此后很久一段时间内,他的名字是恐惧的象征。
当所有人都认为,泣楼城将迎来一个更为残虐的暴君时,他却一反常态,肃清风气,提携良才,励精图治,广纳天下豪杰,开始默默囤积实力。
也因此尽管他的血腥之名赫然在耳,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英才和勇士来投奔他的麾下,渴望得到他的青睐。
他们期盼着,一个英明的君王,一个勇武的霸主,带他们完成一统魔域的万古伟业,这是曾经千万年来,谁也未能做到的事情。
百年后,他麾下七大魔将,在边境陈兵列阵,一望无际的魔兵如一片滔天的黑云,猎猎作响的黑色大旗上却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绒花。
战争一触即发。
为了抵挡他的进攻,融流城和万仞城结为盟友,两城均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誓以两城合力,借万仞城得天独厚的高耸山壁以及融流城诡谲的千里黄沙,阻挡行无咎的大军进攻。
然而交战之始,秋让忽然临阵反水,万仞城主被行无咎于千里之外一箭穿喉,命丧当场。万仞城被从内打开,潮水般的大军势如破竹,占据融流和万仞两城,而后一路南下,华胥城连三天都没坚持下来就被攻破。华胥城主越东屏被其麾下大将原双祀一刀斩首,尸身挂在城门示众三天。
自此,万仞和华胥城主身死,秋让因投降及时幸得一命。但也有传言,是他投降在先,又向行无咎进献了一幅画,才得以存活并继续当了融流城主。
那画也并非什么传世之作,笔触粗糙,画的是两个不算多么美貌的少女。这传言引发诸多遐想,又因没有佐证,最后渐渐成为市井流言。
如此短短半月内,行无咎连下三城,虽未对常年中立的宝芝城下手,但对其形成包围之势,围而不打,显然已是其囊中之物。对相邻的棘花、焚轮两城呈虎视鹰瞵之态。
就当所有人以为他要继续挥师南下时,他却一反常态地选择了停战驻兵,开始整顿打下的几城,清扫残余势力,进驻大军,直至三城被泣楼城彻底侵吞。
三个月后,楚姬孤身一人,深夜前来,自请为臣。行无咎重组其下暗部和送风楼,改称明月苑,行刺探情报和暗杀之事,由楚姬统领。
他坐拥四城之地,又将宝芝隐隐纳入囊中,从此坐稳了北方霸主之名。虽未称王,但民间已隐隐有声,传他为玄昭王。
行无咎听后只淡淡地和他的军师仇仲溪道:“可改为灵戎王。”
当夜,他拎着一壶酒,走入自己殿中,久久抚摸那冰雪铸就的棺椁,却不敢打开看见那沉静安宁的睡颜。
仿佛只要看不到,她就还活着。
世人皆知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随身带着这冰棺,但没有人敢窥探,更没有人敢接近。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禁忌,任何敢打这冰棺的主意的人,都被他碎尸万段,渐渐的,就没人敢起这样的心思。
他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今晚,他却醉倒在她的尸身旁。
他做了一个梦——
棺盖被人轻轻推开了,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夜夜出现在他梦中的脸,低头望着他,双目微睁,无比惊异地道:
“宴师?!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
行无咎痴迷而惊恐地看着她,从她明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苍白的脸色,凌乱披垂的漆黑长发,破烂陈旧的玄衣,双眸沉沉,如同一抹苍冷的幽魂。
她不会愿意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更无法容忍自己这样出现在她眼中。
于是就像那无数个梦中一样,他卑劣地遵从了自己的心,扶着棺椁的边缘站起,按住她的后脑,将手插进她柔凉的发丝中,俯身吻住了那双永远冰冷的唇。
只是这一次,这唇带了一点微微的暖意和湿意。
双唇相触的这一刻,姚婵整个人都惊呆了。
前一秒她还刚刚惨死,腹部到现在还隐隐残留着疼痛的错觉,下一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眼熟的冰棺里,再下一秒就莫名其妙地被亲了。
唇上的触感干燥而温暖,他微凉的双唇起先只是轻轻地贴着她,爱怜地轻啄她的唇角和柔软的唇瓣。
而后仿佛感到了不满足,又双臂一圈将她从棺中抱出来,搂进自己怀中。这吻渐渐加重,放在她后脑的手也愈发放肆,将她按得更近,轻吮那微张的唇瓣,咽下她的颤抖,缱绻到似乎是要一寸一寸地将她吞入腹中。
姚婵怔怔地抓着行无咎的肩膀,睁大双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始终回不过神来。
当那温热的舌滑入她的口腔,勾着她的舌,迫使她同他交缠时,姚婵终于反应过来,红着脸一把将他推开。
“你……”她结结巴巴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
行无咎被她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双眸迷离地看着她。
很多次,她会推开他。但更多次,她会拥住他,热情地回吻。在那些荒诞绮靡的梦境里,她的身体雪一样的白,将他淹没、吞噬。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推开他时,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怒容和鄙夷,凛然不可侵犯。从未像此时一样,通红着脸,双眸水润,一副慌乱失措的模样。
甚至有些可爱。
行无咎向前走了一步,再次抱住她,他已经完全是成年男人的体量,将她拥入怀中时,双臂一圈就能她完全纳入自己怀中。
他再次低头,轻吻她的鬓角和侧脸,吐息灼热:“阿姐,真可爱……”
“等等!”姚婵一边胡乱地挣扎着,一边连声道,“等等!”
如果说刚才她的脸只是通红,那现在就是爆红,她也不是傻子,男女身体构造的差异她很清楚。
这有点太越界了!
不是,他们什么时候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她怎么一点都想不明白啊!——
作者有话说:终于……谈恋爱剧情启动中
第34章 枯逢春(2) 疼痛和隐秘的刺激一同袭……
慌乱间, “叮当”一声脆响,是酒壶翻倒的声音。
姚婵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吐息中带着酒气。
这仿佛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也为她给这一切找到了理由和借口, 她手忙脚乱地挣扎出来,慌乱地道:
“你给我醒醒!”
清冽寒澈的女声在耳旁骤然响起, 行无咎一惊,有什么重重地敲击了他的心脏,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惊慌失措地松开她, 连连后退了四五步, 漆黑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忽然,他拔出刀, 狠狠地刺了自己一刀!
姚婵一惊, 立刻上前去按住他的伤口:“你干什么?!”
血浸湿了衣衫, 顺着衣袖一滴一滴流下, 行无咎垂眸看着自己被血染得更加暗沉的衣袖, 感受源源不断的疼痛从臂上传来,思绪也一点一点回笼。
他恍惚地看着她,她的手按在他的伤口上,触感柔软, 又带着一点刺痛,仿佛在抽拨着他的神经, 额角青筋猛地一跳, 巨大的狂喜和恐惧一齐将他淹没, 几乎令他窒息。
“阿姐……”
姚婵松了口气,抬头看他:“你酒醒啦?”
行无咎又似痛苦又似欣喜地摇了摇头,各种纷繁的情绪一齐涌上, 几乎要使他疯狂,他努力克制着拥抱她的冲动,手狠狠按在了伤口上迫使自己的清醒。
本在渐渐愈合的伤口再次被他抓挠开,姚婵无奈地抓住他:“你没事自虐什么啊。”
那柔白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臂上,疼痛和隐秘的刺激一同袭来,彻底崩断了他最后一根神经。
姚婵只觉得手腕一紧,接着就被拉进一个炽热的怀抱,他近乎于狂乱地抱着她,那力度甚至让她感到疼痛。
“你醒了……”
行无咎喃喃自语,怀抱里的躯体柔软而温暖,是来自于活人的温度。
“我知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醒来……”
尽管许多人都说他疯了,在期盼着一个死人复活,但他知道他没有疯,他无比的清醒。
她会活过来,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
姚婵迟疑着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但听他的意思,她似乎陷入了沉睡。
姚婵百感交集,叹息道:“能再次见到你,真令人高兴。”
而且还是长大成人版,不用带小孩了,幸福来的好突然。
她从这个几近令人窒息的怀抱中努力抬起头,却见男人高大的身躯一晃,忽然跪倒在地,单手按着头露出痛苦的神情。
姚婵心里一惊,连忙俯身再度抱住他,连声道:“你还头痛吗?我不是把你推开了吗,难道你最后还是掉进了无尽海?”
却见行无咎艰难地摇摇头,深吸了几口气,将体内骤然沸腾翻涌的怨潮重新压了回去。她身上有一种萦绕着淡淡的冷香,柔软的身躯抱着他,那香气无孔不入,快要让他疯狂。
他喟叹一声,喃喃道:“没有,只是酒醉……有点头痛。”
姚婵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真的?没骗我?”
行无咎低垂着头:“真的,没有骗你。”
姚婵眯了眯眼:“那你刚刚身上的灰色雾气是怎么回事?”
行无咎泰然自若地道:“我想去找你,不小心沾到了一点。”
姚婵挑了下眉,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
行无咎将手放在她的腰间,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回抱她,还是要推开她。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用指腹去摩挲她柔软的腰肢,然后掐在掌心,就像无数次梦中他做过的那样。
但最终他控制住了自己,心跳得几乎快要炸开,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压制自己的悸动,脸上带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
他缓缓站起身,轻声细语地道:“刚刚……我喝醉了,阿姐莫要介意。”
姚婵干笑两声,她都努力把刚才的事忘了,他怎么还特意提醒她啊。
“那个……不介意。”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也不用介意……喝醉了嘛,我懂!我懂!”
姚婵松开他,抬头打量着他,拽了下他的头发,有些慌乱地岔开话题:“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得这么阴沉沉的?”
她又拽了拽他的衣袖。
“还有这衣服,怎么破破烂烂的?”
少年行无咎也没穷成这样啊,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不过这造型倒是挺符合原著的。只是第一次见他时,见惯了他光鲜亮丽的模样,实在有些不习惯。
行无咎抿了下唇,垂下眼帘撒了个小慌:“打仗,没来得及换衣服。”
姚婵有些不信,在识海里问系统:“还有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098哀怨地道:“什么叫‘还有你’……你终于想起我了是吧……”
说着,它忽然“哇”的一下哭了:“宿主啊……你不在这两百多年,就剩我一个统,我压力真的好大呜呜呜!”
那时落入无尽海后,姚婵的灵魂忽然被时间定位器抛了出去,就留下一个身体。它也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没及时跟上她的灵魂。
这导致它孤零零地守着姚婵身体在无尽海磋磨了一百多年,又被行无咎找到后,放在冰棺里一百多年。前面一百年还好,只是有点无聊。
但后面这一百年就太恐怖了点!
行无咎没事干就守着这冰棺,那双漆黑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看,还时不时地自言自语。
它吓得要死,感觉自己精神都受到了污染,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忽然发疯。而且宿主灵魂不在,它得开启监控模式记录一切,生怕行无咎哪天狂性大发,录下点什么限制级画面……
系统098抽抽噎噎地哭着,给姚婵哭懵了,不由得问道:“怎么一下就两百多年了?中间都发生了什么?”
系统098摇头叹息:“一言难尽……总之,你回来了真好。”
姚婵精神一振,想起一件要紧事:“我当时灵魂为什么会离开身体?这个世界不是没有灵魂设定吗?算上这次,已经是第四次无故穿越了,这个世界一定出了问题!”
系统098连忙道:“这个已经弄清楚了,只是当时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小世界确实出了问题,大概率来自于现实世界的影响,但具体情况还得回一趟管理处才能清楚。现在,世界法则的束缚力在减弱,所以你的灵魂才会离开身体。”
姚婵正欲再问,忽然,一道声音在耳旁低低响起。
行无咎目光探究:“阿姐,你在和谁说话?”
姚婵心里一颤,感觉自己天灵盖都在发麻,自己只是和系统随便走了个神,怎么就被他抓了现行?
系统098也战战兢兢地赶紧闭上嘴。
姚婵遮眼道:“没什么,发个呆。”
她环顾四周,除了一个孤零零的冰棺外,这大殿空无一物,实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说起来,你就睡这里?”
行无咎低声道:“不是,我只是偶尔来看看你……”
姚婵无声地叹息:“带我去你的房间,起码先换身衣服好吗?”
姚婵走出几步,才发现行无咎静静地站立不动,似乎是呆住了,他很少有这样迟滞的时候,笑容都有些僵硬。
姚婵再次走回到他面前,仰起头轻声道:“我走了很久,是吗?”
行无咎凝视着她,笑了笑。
“不,没有很久。”他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姚婵忽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其实她很少哭的,在她过去的岁月里,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见他这样说后,眼眶却泛起酸意。她想起那个浑身浴血的孩子,其实他们才刚刚道别,但对于他来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还有别的空置房间吗?把之后的事都说给我听,所有的。”
第二天。
行无咎麾下的两员大将,原双祀和风居荷在他惯住的大殿上扑了个空,谁都知道主上和这冰棺日夜不离,这停棺的大殿就是他的居所。
然而走到门口,却见殿门开着,棺盖被人推开,落在地上,殿中空无一人。
原双祀长眉一挑,惊骇道:“主上……主上失踪了!我得赶紧去告诉军师!”
风居荷眼捷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衣领,无奈道:“这三界之内有谁能无声无息地把主上绑走?更何况——”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已经有人在等咱们了。”
原双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见一名侍女沉默地站在一侧,双手交叠,似乎在等着他们。
两人有些茫然地跟在侍女身后,见她穿过长长的廊道,带他们到了万寿殿前。
其实这才是行无咎的寝宫,但他从来没有住过,今日不知是来了什么邪性,而且里面隐隐约约的,竟然传来谈话的声音。
原双祀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浑身发麻。
主上终于疯了,他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侍女通传后,他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下一秒,他双目圆睁,又“砰”的一下将门甩上,扭头对一旁满脸不解的风居荷沉重地说道:“主上彻底疯了。”
“抽什么疯。”风居荷信手把他搡到一旁,向前走了一步将门推开,而后历史重演,被推开的殿门被风居荷飞速关上,他打了个哆嗦,对原双祀道:“你说的没错,主上确实疯了。”
一股劲风将殿门吹得大敞,行无咎倏忽出现在门前,只见破破烂烂的玄衣焕然一新,随意披垂的长发也以发带束起,要不是他腰间还挂着那柄诡异的断刀,几乎要叫人以为眼前这人是他的双胞兄弟。
他本是个俊美清贵的长相,只是以往神色冷厉,目光沉沉,令人不寒而栗。如今稍微打扮一番,便显出雍容华贵的风貌。
只是那双眼睛……
对上那双漆黑的,仿佛深井般的双眼——
原双祀和风居荷背脊一寒,单膝跪地行礼。
“主上!”
行无咎垂下眸光,无声地盯着两人。
一滴汗忽地从原双祀额前滴落,洇湿了地面。
一个女声自殿中响起,她声音清冷,语调却轻柔,带着一丝不解。
“他们为何如此震惊?”
姚婵走过来,上下打量了行无咎两眼,虽然不如初次见面时那样华贵俊美,但总比之前那疯癫造型来得像个人罢?
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行无咎笑道:“兴许是哪里又闹出了乱子,他们有要事汇报。”
听他这带着微微笑意的温煦语调,风居荷忍不住抖了一下,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姚婵疑惑不已:“是吗?可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们是看到你才震惊的啊。”
“……”
行无咎慢条斯理地笑道:“他们向来如此大惊小怪,习惯便是。”
接着目光自上而下地睨来,淡淡道:“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对吗?”
原双祀和风居荷异口同声道:“……对!”
姚婵歪了下头,看着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不过她有系统,忠实又可靠。
她问道:“是这样吗?”
系统098斩钉截铁道:“……对!”
第35章 枯逢春(3) 要不……你也躺上来?……
跪地的两个年轻人, 一个眉目桀骜,野性难驯,身着黑色劲装;一个面带病容, 长相俊秀, 一袭白色锦袍,瞧着更像个文人。
原双祀和风居荷。
姚婵其实认识他们, 在行无咎一统魔域后,二人分别成为万仞和华胥两城的城主,第一次穿越时, 行无咎曾带她见过。
前者号称行无咎座下第一狂犬, 忠心耿耿,曾被读者调侃如果行无咎身死, 他麾下第一个引颈就戮追随他而去的就是原双祀。后者是狂犬身旁的猎鹰, 因两人常常一起出现, 因而被称为他的一对鹰犬。
姚婵好奇地盯着两人, 有点不太理解他们在紧张什么, 作为心腹,对行无咎换个打扮至于这么稀奇吗?
行无咎若有所思地盯着姚婵的侧脸,忽然道:“你认识他们?”
姚婵连忙摇头,掩饰道:“只是好奇, 总感觉一觉醒来,很多人和事都不一样了。”
行无咎微笑道:“不好吗?”
姚婵没说话, 莫名的直觉告诉她, 这话最好不要轻易回应。
行无咎淡淡一笑, 看向仍单膝跪地的两人:“起来罢。”
原双祀不着痕迹地轻呼了口气,额前冷汗淋漓,没敢抬头看站在主上身后的人, 无论她是不是冰棺里的那个女人。
他沉声汇报了昨夜的动乱:“万仞城昨夜发生了一场暴乱,白邵已带兵镇压。”
白邵是他麾下七大魔将之一。
行无咎深冷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而后他忽然笑了一声。
万仞城因秋让的反水,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后,里面的一些旧部一直耿耿于怀,不太安分。
他考虑到当时还没有彻底掌控万仞城,并没有彻底的血洗这些人,没想到这竟给了他们幻想,以为他将会继续他的仁慈。
但他轻轻地一瞥姚婵后,又将未竟的话语咽了回去,他杀过很多人,但莫名的,他并不想让她看到他满手血腥的样子。
他转而道:“于潇呢?”
风居荷回道:“于潇在军师那里。”
姚婵有些吃惊,于潇?她还记着这个女人,也记着她抱着师妹尸体满面杀意的悲痛,她以为她们不会再见面了。
行无咎温声道:“阿姐,你许久没见她了罢。”
姚婵点头,语气有些怀念:“是啊,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了。”
“去和她叙叙旧如何。”行无咎笑了笑,又转头对风居荷道,“你来引路,带我阿姐过去。”
他顿了顿,声音微冷:“不要让你的视线离开她。”
“属下明白!”
风居荷眉头狠狠一跳,感觉自己简直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他悄悄抬了下眼,只看到女人白如轻云的衣袂便不敢再往上,心里直犯嘀咕,拿不准这个视线范围。把人看丢了,命没了;看了不该看的,招子没了。
姚婵有些不自在地道:“没必要罢……我自己就能去,我又不是小孩子。”
行无咎笑了笑,软声致歉:“嗯,是我不放心,太多虑了。”
他这么说,姚婵反而有些拿他没辙,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主要是系统098也在劝她:“你又不认识路,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总感觉一觉醒来,行无咎和系统都在把她当小孩子看,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总让她有些拘束。
待姚婵跟着风居荷离开,行无咎的目光才渐渐变冷。
原双祀没有得到回应,便一直在原地待命。常年的征战杀伐,让他这个粗疏的人,唯独能读懂一些主上的心思。
直到那抹雪白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行无咎才看着原双祀,缓缓道:“万仞的城墙太高了,很多人都看不清其下的境况。告诉白邵,做得干净些,让他们踩着尸体上去,好好地看一看,如今是谁的天下!”
原双祀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是。”
他转身即走,行无咎却又忽然叫住了他。
“让白邵速战速决,尽快回来见我阿姐……”他顿了顿,“不,让所有人都回来。”
*
风居荷垂着目光,安静地为姚婵引路。
大概是提前打过了招呼,来往的所有人似乎都对一夜之间忽然出现了个女人未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者疑惑,但这反而令姚婵大为不解。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魔域的人走路怎么都不抬头啊?”
风居荷:“……”
这个事说来比较复杂。
主上对那冰棺的珍爱和独占欲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如今瞧这情形,应该是冰棺中的那女人不知缘何活了过来,之前她在棺里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直视,更何况现在活生生的本人……
但是这话他又不太敢说,因为看主上的样子,他很明显在装。
一滴汗缓缓从他额角滑落,心里后悔不已,早知道不和原双祀一起去了,找个地儿练箭不好吗?凑什么鬼热闹!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姚婵忍不住拽了他一下,却见风居荷像见了鬼一样连退了好几步,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支支吾吾道:“这、这是泣楼城的规矩……风俗!”
“……”姚婵看着自己的手,这也没毒没刺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系统098倒是知道一些内情,不过有些事它不太想姚婵知道,于是也锲而不舍的装死。
揣着这个疑惑,姚婵终于看到了于潇。
于潇站在大殿前,十分高兴地冲她挥手,英姿飒爽一如昨日。
只是和两百年前相比,她少了一只眼睛,用黑色的眼罩罩住,多了一条伤疤,从脖颈处蜿蜒至右脸颊耳前。
姚婵犹豫道:“你……”
于潇上前,一把勾住她的肩,不以为意地笑笑:“哎呀,报仇嘛!总得付出点代价,我是少了一只眼睛,可薛晦也少了一条舌头。”
风居荷看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勾肩搭背,满目震惊,一脸倾佩。
于潇不以为意地瞥他一眼:“正巧,军师找你。”
风居荷摇头道:“主上让我看着人。”
于潇不耐烦地一挥手:“我还能把人丢了?是你会看人还是我会看人?”
姚婵看着他道:“我有些事想和于潇聊一聊,你先去做你的事,如果行无咎怪罪下来,我会同他说的。”
风居荷置若罔闻,形同塑像。
“……”
姚婵深吸了一口气,板着脸道:“好,你不听我的话,我一会儿就去找他告状!”
片刻后,俊秀文雅的男人白着一张脸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姚婵心情颇为复杂地挠了挠脸。
原来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感觉,还蛮好的嘛!
*
问过于潇后,姚婵又问过系统,将她毫不知情的这两百年的空白填满后,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晚上。
行无咎坐在案前,看着一份舆图。
姚婵并不关心他下一步要去攻打谁,因为从原著上看,他从泣楼城横空出世后,这个剧情时间里,就是在一统魔域。
问题在于,这是她的房间。
姚婵坐在床边,见行无咎还坐着不动,忍不住提醒道:“我要睡觉了。”
行无咎颔首,目光沉沉:“睡罢,我看着你。”
“……”姚婵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难得感到了无语,她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你该回自己的房间了。”
行无咎不为所动,笑了一下:“可是,我们之前不是一直都睡在一起吗?”
姚婵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感觉那里有点发烫,有点语无伦次地道:“那时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后,她心里就总有些古里古怪的,和他同处一室时,就不再那么自在,总想赶紧逃走。
“哪里不一样?”行无咎蹙了下眉,继续坐得四平八稳。
姚婵干咳两声:“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我们不能再睡一个房间了。”
其实那时候他十六七岁,也不算小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坦坦荡荡,现在总感觉自己做贼心虚,好像有点小心眼,一个醉酒的吻却总是过意不去。
行无咎似乎怔了一下,良久才喃喃道:“是啊,我长大了……”
姚婵赶忙提醒他:“所以赶紧回罢,我要睡了。”
行无咎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好。”
见他终于离开,姚婵长舒了口气,脱掉外衣躺上床,在识海里对系统道:“正好,趁着夜深人静,咱们回管理处一趟。”
系统098支支吾吾道:“改天再去,行无咎现在要一统魔域,他总要出征的,等他出征后再回。”
姚婵疑惑道:“他现在也不在啊。”
系统098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将事情全盘托出,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坦白道:“他现在肯定还在,只是藏得比较好。”
姚婵怒道:“我和他生死与共那么多次,我还不了解他吗?!”
系统098呵呵一笑:“你俩相处时间大概多久?”
姚婵盘算了一下,得意不已:“零零散散加起来,有好几个月呢!”
系统098幽怨地道:“才几个月你得意什么,我和他朝夕相对一百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他吗?!”
姚婵:“……”
系统098破罐子破摔地道:“不信你现在诈他一下,保管下一秒就出现在你面前!”
姚婵并不相信自己拙劣的演技能骗到谁,但当她真的听从系统的指示,装作做了噩梦的样子,一个身影确实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她倏然睁开眼,看到床边伫立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点漆般的双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无措。
姚婵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没想到系统说的确实不假,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究竟是他气息掩饰得太好,还是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以她的警觉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你不睡觉守着我做什么?”
行无咎沉默片刻,低声道:“看着你,我会更心安一些。”
他低着头,阴影淹没了他的面容,姚婵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但是这一刻,她忽然隐约领会了一些他的不安,于是她想了想说:“那你不要躲着了,就在这里好了。”
系统098:“……”
无语了,我提醒你不是为了让你怜惜他啊啊啊!
行无咎怔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神色晦暗。
姚婵重新躺了回去,黑暗中,她听见衣饰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是坐在了她的旁边。那目光犹如实质,覆盖在她身上带来灼烧般的错觉,她平稳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好像连空气都燃烧起来,她有些热,感觉胸口的沉滞一阵重过一阵。
终于,她有些不自在地重新睁开眼:“你这样盯着我,我睡不着。”
行无咎笑了一下,语调近乎于温和:“没关系,我可以离开。”
姚婵盯着床上垂落的幔帐。
离开然后继续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凝视着她吗?在知道这件事后她也无法坦然入睡了,比起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窥探还不如放在身边摆着。
她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哪一次的任务,让她付出如此之多的心力,也可能正因如此,她对他似乎比旁人要更加宽容一些。
“要不……”姚婵迟疑地道,“你也躺上来?”
他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也许很久,也许只是顷刻,她听见那呼吸又急促起来,带着撩人的温度。
黑暗中,那双漆黑的眼睛反而格外明亮,他微微俯身,低沉嗓音带着股奇异的轻柔,一字一顿地问她:
“真的吗,姐姐?”——
作者有话说:女主发出纯洁而热情的邀约,其实她心里还没转换过来……毕竟幼年时经常一起睡
第36章 枯逢春(4) 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祸国妖……
姚婵沉默了一下。
原是不应该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就罢了,还同床共枕,她再不拘小节也知道分寸。但被这样看着, 她实在睡不安稳, 而且话都放出去了,她也不好意思赶他离开。
好在这床足够大, 别说两人,再来一人也绰绰有余。
姚婵扯下一条幔帐,叠起来放在两人中间, 指着它道:“不要越界, 不要看我,睡罢。”
然后她闭上眼, 假装无事发生。
少倾, 她感觉旁边的床榻往下沉了沉, 随着微微的冷意袭来, 一具极有存在感的男性躯体躺在了旁边。
他离得并不近, 紧贴着床边,甚至离中间的那条“线”都有着一定的距离,然而寂静的夜里,呼吸声、心跳声、包括衣饰摩擦的声音, 都分外清晰,属于另一个人的重量通过身旁些微的塌陷, 源源不断地传递进她的感知里。
姚婵紧闭着眼睛, 努力地开始想白天的事。
她沉睡了两百年, 对这中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行无咎昨夜告知她,在她掉入无尽海后, 他便在那附近住下,大约100多年后,她的身体随着怨潮的喷发被抛上崖边,他便带着她来到了泣楼城。
后来的剧情倒是和原著相符,他成了泣楼城的城主,而后开始以此为据点,开始了自己征伐魔域之路。
和她从于潇以及系统那里得知的情况别无二致。
然而她心里总觉得古怪,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不过她的灵魂离开身体时,系统理应开了监控模式,等回了管理处一调记录,大概就能真相大白。
姚婵胡思乱想了一阵,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不知不觉间就进了入梦乡。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旁边,行无咎盯着层叠的幔帐,始终未曾合过眼。在这一百多年间,无数个日夜,他曾经这样陪伴过她。
只是那时她躺在冰棺中,而他始终在冰棺外,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从未敢碰触过她,一如现在。
但那时的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亦没有温度。不会在翻身时带起馥郁的风,不会在睡梦中发出模糊的呓语,更不会随随便便地将腿搭过来,骑在她自己亲下划下的“界线”上。
这么多年来,其实她睡觉一向不太安分。
起初时确实会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看起来优雅端庄,然而一旦睡着后,就会原形毕露,并且十分霸道,有多大的床就能占多大的床。
行无咎无声地按了按太阳穴,忽然感觉自己是自讨苦吃。
血液一股一股地上涌,额角青筋直跳,莫名的头痛像针刺一般,刺激着他的神经。他试图闭上眼睛,然而失去视觉后,听觉和嗅觉就变得分外灵敏,她的气息无孔不入,于是他无奈地重新睁开双眼,紧盯着头顶那一小片飘飘荡荡的帷幔。
他现在的心情格外复杂。
很高兴,也不太高兴。
高兴的是他们能共处一榻,不高兴的是,她大概并未真正地将他当作是一个成年男性来看待过,否则不会如此轻易地发出这样的邀约。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在自虐,但还是忍不住要发散思维,如果换个人呢,她也会这样吗?也会这样无所顾忌,仿佛在她眼中并无男女之分,全是毫无意义的骨头和血肉。
他咬住牙,莫名的杀意在心中鼓噪,抬起手,怒意却无处宣泄。
一股融融的暖意从旁边袭来。
她在侵占他的空间,肆无忌惮的,像个顽劣的孩子,她随心所欲,并不在意他的想法。
行无咎忽地坐起身,垂眸凝视着她,抬起的手却久久未落。
第二天一早,姚婵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盖着的不仅仅有被子,还有昨夜扯下的幔帐,睡意瞬间消散,她猛地坐起来。
“宴……行无咎!”
下一秒,她忽然噤声,因为行无咎屈膝坐在床脚。
他似乎早就醒了,也可能是一夜没睡。他一腿屈起,一腿横放,单手搭在膝上,神情略有无奈。他这样的身高,坐在床脚处,甚至显得有些逼仄。
见她醒来,行无咎长叹了一口气:“阿姐啊……”
姚婵有些尴尬地挠了下脸,她睡相不太好,自己其实也知道一点。
行无咎却话锋一转,微笑道:“叫我宴师,这是我的乳名。”
姚婵莫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名字可算出现了,以后再脱口而出时便不算是叫错了。
行无咎长腿一迈,从床边下地,十分贴心地道:“阿姐先行梳妆,我在外面等你。”
姚婵抱着被子,看着高大的青年信步走出了门,直到关门声响起,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别说,虽然睡前有些烦恼,但这一觉睡得还挺香的。
然而与她不同的是,如今等在殿前的行无咎的几名心腹,除了于潇和军师仇仲溪外,其余几人都没怎么睡好。
大殿之中,几个人分散而立。
程巢身高两米,身材魁梧,说话如同打雷:“军师,主上突然把我们都召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仇仲溪还未答话,池扶芙先翻了个白眼,抢白道:“所有人都知道主上的心爱之人苏醒了,就你还稀里糊涂。”
比起程巢来,她身材堪称娇小,只是与可爱的外表不符,脾气十足的暴躁,在这几人中也是首屈一指,连号称疯狗的原双祀都得甘拜下风,也只有她敢截仇仲溪的话,毕竟这个看似普通且温和无害的男人,可以说是行无咎下第一人了。
程巢低喝一声:“我还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主上为什么要让我们都回来,也许是要继续南下?”
池扶芙眼睛一亮:“南下好啊!最近闲着,我手都痒了!”
原双祀冷冷道:“主上自有打算,奉命即可,你们吵什么?”
“说起来……”程巢吸了口冷气,压低声音,“死人还能复生?”
池扶芙冷哼一声:“毕竟是主上,也不稀奇罢!”
这种对主上盲目的崇拜让程巢含笑不语,试图去摸她的头,被暴怒的池扶芙一掌拍开。
一片混乱中,风居荷笑眯眯地搭上于潇的肩:“潇潇,你说说,你们不是旧识吗?”
后者肩一沉,打算避开他的手,然而另一个人的手更快一些,白邵捏住风居荷的手腕,将他从于潇身上扯了下来。
风居荷挑眉看他,然而英俊冷酷的男人只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仿佛刚才动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白邵镇压动乱刚刚归来,身上犹带着一丝萦绕不去的血腥味,侧脸的线条冷峻异常。
“这什么意思?”风居荷笑道,“我在和潇潇说话。”
于潇眼角一抽:“你再这样叫我,小心你的舌头。”
风居荷两手一摊:“怎么,薛晦一条舌头不够?诶——双祀!我被人二打一的话,你会帮我么?”
原双祀不屑道:“我管你去死!”
“……”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局面越来越乱,重千华忍不住扶额叹息。
单看外表,他无疑是个翩翩君子,一身白袍,发冠高束,一丝不苟。只是腰间寒光熠熠的长剑,彰显着他并非如外表那般儒雅。
“军师。”重千华平静道,“不管管吗?”
仇仲溪笑容不改,温声道:“这不挺好吗?显得我们泣楼城严肃又活泼。而且,这说不定就是主上想要的效果呢?”
重千华无语望天。
这时候他就很羡慕负责暗杀和收集情报的明月苑,那女人神出鬼没,神秘莫测,从不在公共场合出现,自然也不用参与这样的“严肃活泼”。
忽而,他沉声道:“安静,主上来了。”
虽然行无咎麾下有七大魔将,但重千华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无论是实力还是受重用的程度。因而除了仇仲溪外,他是唯一说话能管些用的人。
刚才还吵吵嚷嚷,差点要打起来的几人瞬间噤声。
“主上!”
几人抬头望去,这个瞬间,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只不过仇仲溪、于潇、风居荷早有心理准备,重千华、白邵一向镇静自若,只惊讶一瞬便恢复了平静,剩下几人却是目瞪口呆。
行无咎虽已是名副其实的北方霸主,但一向不重享受,深居简出,素来是一袭破旧玄衣,长发垂散,神情漠然,漆黑双眸森冷幽深,让人莫敢直视。
然而此刻,他落在一名白衣女子半步之后,却是一身贵气凛然的华服,月白里衣,玄色外袍,腰束玉带,银质护腕精致而古朴,一条嵌银抹额收拢了微卷长发,脸上甚至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池扶芙忍不住惊呼出声,瞪着眼睛一句“大变活人”几近脱口而出,刚发了一个音就被仇仲溪和重千华两人同时捂住了嘴。
主上一早就吩咐下来,让他们泰然处之,不可被发现端倪,池扶芙因为主上换了身衣服就如此震惊,简直就是在找死。
仇仲溪一旁瞧着,心里暗笑不已: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总是想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看来即便是主上也不能免俗。
行无咎淡淡地一瞥池扶芙,看得后者头皮一阵发麻,又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对姚婵道:“阿姐,这是我最为忠心的几位下属。”
其实这一路来,姚婵对这种惊讶的眼神已经见怪不怪了。现在想想,昨天风居荷说,低头走路是这里的风俗恐怕也是胡扯。
看来在她消失的这两百年间,行无咎很好地扮演了原著里那个残酷冷傲的形象。
至于现在……
姚婵看了一眼唇边噙笑的行无咎,从小到大都这样,装腔作势时就会这么笑。
但她十分体贴,并没有戳穿他。
行无咎一一为她介绍过几人,姚婵也回忆了下原著内容,才发现于潇也出过场,只不过原作里她没名字,看她瞎了一只眼后姚婵才后知后的对上号。
包括行无咎戏份在原著也不多,主要集中于他在泣楼城横空出世,开始征战四方一统魔域,他的人气也是这个阶段积攒起来的。后期他的出场就极少了,结局时杀了神尊樊应后不久,樊崇怒而爆种,将他镇压……
这书就这么儿戏。
所以原著姚婵压根没读下去,就挑着行无咎出场的戏份看了看。
在她打量着众人时,众人也看着她。
一身白衣的女人清丽出尘,神情冷然,气质如寒月笼雾,眉心盈盈一点朱砂痣,意外的显出几分娇艳。
于潇对她熟悉点,知道她看起来一派清冷模样,其实只是在发呆。
姚婵回过神来,恰好听见行无咎沉声道:“我的命令是首要的,但是阿姐的性命,优先级高过一切。”
她忍不住侧了下头,感觉自己忽然像是一个祸国妖姬……有点脸热。
好在仇仲溪及时开口,将她从这种莫名让人头皮发麻的氛围中解救了出来。
“主上,承阳城钟叔问邀请魔域所有城主,到明月城会盟商谈。”
“明月城……”行无咎目光嘲讽,“这个老狐狸。”
如今他盘踞北方,南方则隐隐以钟叔问为首,而明月城坐落中间,城主沐星风又一向美名在外,会盟地点在明月城,再合适不过。
但若要大军开拔,南边到明月城的路可要顺得多了。
姚婵在一旁听着,眼睛忽然一亮,终于要开始原著剧情了。
星月会盟!后世如此称呼,是指众星云集明月城,也说行无咎这轮不落的血月,势压了所有星辰,因此也被称为血月会盟。
为了阻挡行无咎南下的脚步,钟叔问联合几位城主,准备将行无咎困杀明月城。当然,作为全书大反派,他肯定是反杀了回去。
重点在于,行无咎一走,她就可以找机会回管理处了!起码得搞清楚,她这总是无故穿越是怎么一回事。
她忽然的激动并没有逃脱他的眼睛,行无咎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在与下属相商间,他的心神并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面对主上执意参加会盟的决定,重千华面色凝重地表达了反对:“这太危险了,钟叔问此人一向心思深沉,如今此举,无异于将主上困在了明月城。”
行无咎淡淡地笑了:“不,是我将他们困在了明月城。”
重千华张口欲言,行无咎抬了抬手,制止了他,转而对仇仲溪道:“这一次,原双祀、风居荷、于潇、池扶芙随我前去明月城,其余人留守城中。仲溪,这里就交给你了。”
仇仲溪跪地行礼:“定不负主上所托。”
姚婵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回到管理处把随机穿越的故障解决,她这任务就算是提前完成了!以他二人生死与共的情义,想必行无咎不会拒绝她的小小要求,更何况就算他拒绝了,还有誓言的约束。
那么接下来,直到大结局前的时光,就全部是美好的摸鱼时间了!
快乐的带薪休假要来了!
姚婵忍住激动,道:“我会耐心等你归来的。”
行无咎笑了一下:“不,你和我一起去。”
姚婵雀跃的心忽然嘎嘣一下死在了半空,她僵着脸,支支吾吾地道:“多危险啊,我就不去了罢。”
行无咎不为所动地笑道:“嗯,我们死也死在一起。”
姚婵神色木然:“……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行无咎放软声音,温声道:“阿姐,把你留给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放心,就和我走罢。”
姚婵:“……”
她这人一贯吃软不吃硬,最受不了这一套,但还是在心里抱怨道:“这就是赤裸裸的独断专行!真狡猾!”
系统098呵呵冷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她。
*
这一年的五月,暂时的平静下泛起汹涌的暗潮。
行无咎在连下三城后,忽然按兵不动。没人知道为何他会突然停下征伐的脚步,但亦没人相信一头凶悍的猛虎会突然开始茹素。
迫于他的威压,剩余几城无奈联手。除了宝芝城常年中立,拒绝参盟外,承阳城主钟叔问连同魔域余下几城城主,邀请行无咎到明月城会盟,势要将其困杀在明月之中!
三日后,军师仇仲溪代其主作出应允。五月中旬,行无咎携其麾下四员大将,驾临明月城。
但对于姚婵来说,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人在半空,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能不去么?”
行无咎垂眸,脸上带出一丝黯然:“我生平最悔恨的事,就是没能保护好阿姐,若是再来一次,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姚婵又默默把话吞下去。
不得不说,长得好的男人做出这种脆弱的表情着实惹人怜爱。
系统098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摇醒她:“他故意的,他装的!你不要被他蒙蔽!”
姚婵顾左右而言他,叹息一声:“……算了,左右急不得。”
这只是此时。
如果她提前知晓,此次一行会发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让她很久都无法坦然直面他,她是说什么都不会去的!
第37章 抵六欲(1) 烦请为我吹奏一曲七情六……
钟叔问站在高台之上, 面色沉静,风吹动他青色的衣摆,猎猎作响。镜枫城主薛厄则站在他的左侧, 沐星风作为明月城主, 此次的东道主,站在他的右侧。
而后是剩余五城城主, 棘花城白怜霜,焚轮城范慎,丹阳城巩娘子, 碧虚城慕殊, 连鼓城何施娆。
如此一来,参加会盟之人便只剩下行无咎未至。
白怜霜怀中抱着那具形容枯槁的魔婴, 许是等的太久, 婴童闭着眼睛, 张开满口利齿准备嚎啕, 她有些不耐, 忍不住道:“好大的威风,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他一个。”
薛厄同她算是旧识,闻言瞥她一眼,淡淡道:“他虽未称王, 但灵戎王的名号已传遍四野,如今他势头正酣, 自然是要来个下马威了。”
碧虚城慕殊笑了一声, 阴阳怪气道:“是啊, 此前最为出名的年少英才是我们薛厄城主,谁知道百年前会横空出世一个行无咎呢。”
薛厄闻言面色不虞,冷冷看他一眼, 却未作声。
“好了。”何施娆打圆场,温温柔柔地道,“会盟还没开始,咱们就不要内讧了罢,当务之急是商讨对策。”
范慎声如滚雷,这个高大的男人冷哼一声:“有什么可商讨,行无咎一统魔域的野心昭然若揭,不就是打,赢则生输则死!他麾下白邵前不久刚刚血洗万仞,如今城中铁板一块,全然在他掌控之中,待他完全消化三城残余力量,势必挥师南下,届时逃是逃不过的!”
巩娘子神情肃穆,冷着脸道:“范城主所言甚是,如今不联合起来,必是被他逐个击破的下场。”
白怜霜语带哀怨:“那小疯子愁人的很,如今对我城虎视眈眈,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无处傍身……”心里想起秋让,忍不住暗恨,死胖子奸诈狡猾,见势不对投降的倒是快,如今缩头乌龟似的一躲,倒是安心当起了行无咎的忠狗。
沐星风闻言温声道:“白城主不必忧心,此次定叫他有去无回。”
白怜霜含笑望他一眼,沐星风长相俊秀斯文,风度翩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竟然会杀师上位,屠戮了师父一家呢。
“那就多谢明月城主了。”她柔声道,心里有些痒痒,倒是很想把沐星风弄上手乐一乐。
慕殊见状怪笑一声,阴郁面容上带着嘲讽笑意:“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是又看上沐星风了。难不成你不知他有个心上人小师妹?”
沐星风闻言面色一沉:“慕城主,慎言。”
一向温柔和煦的何施娆也忍不住道:“慕城主,少说两句罢。”
沐星风杀了师父一家,自然也包括他的小师妹,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慕殊这么说,相当于当面打他的脸。
慕殊正欲还嘴,只听一直沉默不语的钟叔问忽然道:“行无咎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架巨大的飞舟破开云层,正缓缓而至。上面竖着一面漆黑的大旗,旗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绒花,正随风狂舞,如黑云压城。
行无咎虽然威名远扬,但其人一向深居简出,轻易不在外人面前露面,常常是他的部下代为出面,其中以他的军师仇仲溪为最。
百年间,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又或者说,见过他的人,大多命丧他手,活着的寥寥无几。
是以此时在场众人都有些好奇,这位年轻的霸主究竟是何模样,只有白怜霜兴致缺缺,那小疯子虽然长得俊美无双,令人心折,但气质森然冷冽,双目幽深,实在不合她的胃口。
张望间,狂风卷着残云,向众人袭来。
风流的痕迹被狂横的力量所裹挟,锋利如刀割,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了下眼睛。下一秒,一个男人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或许是被风迷了双眼,又或许……只是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在了这里。
飞舟仍盘旋在半空之上,可飞舟的主人却已驾临此间,待狂风停歇,他的四名部将从飞舟跃下,落在了他的身后。
与所有人想象的不同,这个凶名在外的年轻人竟然有着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长眉如刀,直入鬓角,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然而这样一双本该多情的眼睛,却有着一双漆黑得令人心惊的瞳仁,长发像海浪一样披垂在身后。玄衣玉带,脚踏黑靴,腰间挂着那柄威名赫赫的断刀万错。
行无咎!
这个雄踞北方的霸主就这样带着一丝懒散的笑意,出现在这个为他而设下的陷阱之中,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从容不迫。
他麾下七大魔将之四,落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众星拱月般护在他的身后。
钟叔问有些心惊。
他的年轻和他修为的高深,一样超乎他的预料。但很快,这个占据魔域十三城城主之位最久的男人就回过神来,迎了上去。
“灵戎王!”他笑道,“有失远迎啊。”
比钟叔问更惊讶的是白怜霜,她几乎是愣怔地看着来人,这是行无咎?她怎么记着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这小疯子还是一身破衣,神情森冷,好似下一秒就要拔刀杀人呢?
但很快,她的疑问就被解答。
只见行无咎往旁错开一步,露出了他身后的白衣女子。她一直在那里,只是被青年高大的身影遮挡,才没人看见,其实他身后还护着一个女人。
一个白衣如雪,青丝如瀑的女人,长相清冷,神情淡然,眉心朱砂却娇艳欲滴,如烟笼寒水,冷浸溶月。
行无咎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显然极为爱惜,在他人的大本营,当着众多敌人的面,丝毫不介意显露自己的珍爱和呵护,似乎他有足够的自信,能护住她的周全,以至并不屑于做戏,这种毫不遮掩的蔑视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免色变。
钟叔问脚步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位是……?”
行无咎却避而不答,转而道:“我未曾称王,又怎敢以王自居,钟城主称我姓名即可。”又微微一笑,“是晚辈来迟了。”
他行事张狂,言语倒还算谦逊,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更显丰神秀逸,醉玉颓山,与传闻中暴戾狂傲的形象大相径庭,竟似翩翩佳公子。
白怜霜看他与之前仿佛判若两人,心里惊异万分,但看到他体贴万分地护着身旁女子,又心下了然,不禁暗笑不已。
就算是再厉害再狂妄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也免不了俗。只是看他元阳未泄,精气内敛,周身阳气雄浑霸道,显然还未破身,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不知为何,白怜霜心里徒然升起一抹快意。
在她暗自幸灾乐祸之际,钟叔问已将行无咎引至上座,后者却未落座,而是将自己身旁的女人请上座,自己则站在了她旁边,单手闲散地搭在椅背上。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有惊异、有好奇、有不解、有庆灾乐祸,纷纷聚集到他二人身上。
世人皆知,行无咎随身携一冰棺,寸步不离。此次他前来,却未见冰棺,而是百般呵护着一名女子。
难道那冰棺中的女人活了过来?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事?还是他从哪里找了个替身来?
钟叔问干咳几声,欲言又止:“行城主这是……”
行无咎淡然道:“阿姐与我共天下,她坐着,便等同于我坐着。”
此话一出,众人眼神更加惊疑。
面对着众人灼热的目光,姚婵僵着脸,感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在内心狂呼。
你们走剧情就行了,不用带上我!
行无咎垂眸,看她腻白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揪着自己衣袖,便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对钟叔问道:“一路遥远,我阿姐想是累了。会盟之事也不急于一时,钟城主先带我们去客房休息可好?”
他语气虽平缓,却隐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钟叔问闻言笑道:“也是,是我疏忽了。”
一旁,沐星风也微微一笑,温声道:“房间早已备好,诸位请随我来。”
姚婵不自觉瞥他一眼,行无咎相貌已极出色,在这方小世界中,能和他媲美的人,除了那个神秘的秒缘神君外,她还未曾见过。
如今,这沐星风算是第二个,能在长相上和他一较高下的人。
行无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沐星风身上略过,男子清雅隽秀,眼眸温润,舒朗如竹,清润如月,当得起郎艳独绝这四个字,无愧人说明月城中另有明月。
手下不自觉加重了力度,只听一声轻响,椅背被他捏出一条裂缝。他向下瞥一眼,又泰然自若地用法力将其合拢。
谈话间,沐星风带头欲走,行无咎却静立不动,忽然道:“原双祀,你们先带我阿姐过去,我稍后便至。”
又转而向白怜霜道:“白城主,借一步说话如何?”
白怜霜眉头轻挑,瞥一眼无动于衷的姚婵,故意娇柔万分地说道:“孤男寡女独自私会,怕是不好,想来会有人误会呢。”
行无咎并不与她争辩,负手而立,面色如常。
姚婵着急要走,白怜霜挑拨离间的话在她听来,跟耳旁风毫无区别,连头也没回,摆了摆手道:“那一会儿见。”
沐星风莞尔一笑,在前带路。
待众人走后,行无咎目视着姚婵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不见,才缓缓看向白怜霜。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在不笑时,显得格外瘆人。白怜霜轻咳一声,心里那根弦死死绷着,佯装无事地理了理鬓发。
行无咎见状淡淡一笑:“不必紧张,我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白怜霜眼神闪烁,轻柔慢语道:“哦,如今以你之势,还有什么需要我来帮忙?”
行无咎姿态懒散地坐在椅中,往后靠了靠:“听闻白城主的七情六欲曲的前身乃是六欲之曲,可以催发人的情欲,今晚还请在房外为我吹奏一曲。”
白怜霜呼吸一窒,她的七情六欲曲出自何处她最清楚不过,自她成为棘花城主后少有人敢当面提她金玉窟的出身。
而她生平最恨他人拿此曲取乐,如今听到这样的要求心头怒火更是焚烧不止,可惜到底还残存着理智,她忍了下来,只阴阳怪气地扫了一眼行无咎的下身。
“怎么?你身体有疾,不能人道,和女人寻欢作乐还需我的六欲之曲助兴不成?”
行无咎置若罔闻,浑不在意地一笑。
“今夜亥时,恭候白城主大驾。”
说罢,起身离去。
白怜霜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见他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来,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望向了她,一字一顿道:
“你最好来。”
第38章 抵六欲(2) 阿姐,救救我,就像当年……
姚婵跟在沐星风身后, 原双祀四人又跟在她的身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府中。
沐星风在前引路,他心思细腻, 待人接物一向游刃有余, 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哪怕是姚婵这种不喜与陌生人交流之人, 同他相处也觉如沐春风。
原双祀在后面瞧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见过找死的, 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本身长得就很找死了, 这说话更是找死啊。
风居荷但笑不语,心里已经开始为他上香。
于潇目光放空, 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叹息。
在妙灵苏醒之前, 主上时不时就会唤她去聊一聊, 大概都是聊些妙灵的事, 这些年来, 她翻来覆去的都快把那些事回忆烂了。
往往是她在说,而主上静静地坐着,陷入回忆之中。
每当那时,他都格外的平静。他行事向来雷厉风行, 又兼手腕残酷,很多人都崇敬他、畏惧他、亦或是憎恨他, 但偶尔于潇会有一种错觉, 其实这个势倾天下的男人只是一个孤独而悲伤的人。
会投入行无咎麾下, 说起来也是偶然,虽然是同名同姓,但见面之前, 她并未将那个声名远扬的泣楼城主和当年那个冷漠寡言的少年联想在一起。
最后一次见面,他还一脸漠然地说,自己不会去救她。再见时,他却已带着她的尸体,四海扬名。
妙灵终于苏醒,她是真的高兴,不只是出于下属的考量,更多是出自朋友的真心。
但是就目前所见,她是越来越忧心,还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结果是一厢情愿,妙灵很显然是没开窍啊!
这还有个不长眼的煽风点火,她都怕主上一个没忍住,提前大开杀戒,把沐星风给活撕了。
池扶芙头脑就简单多了,她瞪着沐星风,双手抱胸,不太高兴地哼哼道:“能不能有点分寸感?不要和有夫之妇搭话知道吗?”
姚婵:“……”
有时候她真的很怀疑,究竟是什么给了他们这种错觉,她和行无咎分明清清白白,为什么好像在所有人眼里,她浑身都打满了他的印记?
姚婵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将这个疑问抛给系统。
系统098沉默半晌:“……有没有可能,这不是你的问题。”
这分明是他的问题,他的问题!我要如何劝诫你,你才能明白要离他远一点啊!
沐星风一怔,随即从容笑道:“只是尽地主之谊罢了。”
池扶芙冷哼一声,非常自觉地走上来站在了姚婵和沐星风中间。
“……”姚婵强忍着捂脸的冲动,努力淡定地推开房门,这个氛围她真是受不了了。
而后下一秒,她就开始后悔,手放在门上,努力克制着自己重新将门阖上的冲动,她问沐星风道:“为什么里面有两张床?”
沐星风微笑道:“这是灵戎王特意要求的。”
姚婵:“……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沐星风:“……嗯,这也是他的。”
姚婵:“……”
她大脑忽然一片空白,事情是如何发展成他们夜夜共宿一屋的,她怎么莫名其妙的就理不顺了呢?!
在他们身后,除了于潇外,其余三人都震惊不已!
居然是两张床!
尤其是原双祀和池扶芙两人,作为死忠中的死忠,在他们心中,主上约等于无所不能,只有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从来没有暗恋多年还未修成正果这个可能。
震惊简直是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
于潇仰头望天,早知道不跟过来了,她都为他感到尴尬。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主上可能并不在意,否则不会让他们近身相随。
毕竟他连秋让送的那副画都敢直接挂在书房,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她还是一眼看出,那拙劣的画技画的两个女子,正是当日乔装打扮的行无咎和妙灵……
作为唯一的知情人,于潇一向三缄其口,无论其他人怎么旁敲侧击就坚决不吐露一个字,生怕自己就这样被杀人灭口……
沐星风将在场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再想到之前行无咎的特意要求,心下了然,看来这两人之间,这看似淡然清冷的女子才是主导者。
忽然,一个低沉和缓的声音遥遥传来:“阿姐,这不是你亲口答应的吗?”
姚婵从沐星风身后望去,行无咎站在不远处,右手负在身后,面容和煦。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姚婵嗫嚅道:“我也没有要反悔啊……”
说完她又有点迷茫,她有答应过什么吗?
行无咎笑了笑,负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他张开五指用力握了握拳,指节发出一声脆响,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杀意。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反应有些过度了。
她不过是多看了沐星风几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姐并不是会为外表倾倒的人。
行无咎眯了眯眼,拢住眸光,缓缓走过去。
他答应过要将沐星风留给楚姬,不过……终归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无伤大雅罢?
沐星风退了一步,为他让出距离,弯唇浅浅一笑:“既然灵戎王已至,宿某就先行告退了。”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看背影甚至有些匆忙,有别于他惯来的风度翩翩。直到走出许久,沐星风才停下脚步苦笑一声,张开手,汗已经濡湿了手心。
房间内,屏退了众人后,行无咎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只是执在手中却久久未饮,饶有兴致地看着碧绿的茶汤。
良久,他忽然开口道:“阿姐,你觉得沐星风怎么样?”
姚婵正借着看游记作伪装,抓紧翻原著补作业,闻言忽然心里一凛:“什么怎么样?”
行无咎将手中把玩了半天的茶杯放下,手肘架在扶手上,单手点着额头,微笑道:“沐星风素来有魔域第一美男子的美名,你觉得他如何?”
其实单轮外貌,他甚至比沐星风更胜一筹,只是一向凶名在外,没人敢拿外貌评判他。
姚婵斩钉截铁道:“不如你,相貌身材都不如你,论文韬武略更是远不及你!”
行无咎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笑道:“阿姐,这话真是太夸张了。”
他虽是这么说,看表情倒是很受用。
姚婵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你是小孩子嘛?天天比来比去的。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行无咎就起身到外间,和自己的下属谋划一些血腥议事。姚婵也终于得了清闲,能好好地补一补课,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摆脱行无咎的严防死守,回管理处一趟。
*
是夜。
这间卧房极是奢华宽阔,即便住两人也觉得空空荡荡,更何况中间还有几扇屏风相隔,虽是共处一室,但也可安慰自己和两间无异。
姚婵沐浴过后,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烛火幽幽,隔着绣着青竹的屏风,行无咎的影子影影绰绰地烙印其上。
在原著里,这一段算是行无咎的重头戏,钟叔问连同其余几位城主设下鸿门宴,商讨会盟之事,其实是要在此处将他困杀。行无咎携着原双祀和风居荷赴会,其余人等留守。
然而事态超乎钟叔问预料,反而是行无咎将他们几人牵制在此处,实际里大军早已整装待发,最后图穷匕见之时,行无咎一人鏖战群雄,一举杀掉钟叔问、范慎、沐星风三人,重伤数人,同时大军势如破竹,挥师南下。
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个她,行无咎随行的人也多带了于潇和池扶芙……想到这里,姚婵忽然反应过来,他难道特意为她带的人?不然为何偏偏是两个女子。
不过自她穿越过来,偏离原著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别的不说,就行无咎幼时的遭遇就谜团重重,他怎么会是神族?又为什么会被人囚禁折磨?
可以说,就她目前所知的剧情已经偏离很多了……
姚婵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又有了摆烂的冲动,把书一扔果断放弃思考。
算了,反正已经乱成这样了。话又说回来,其实从灵魂角色转移到行无咎身上的那一刻起,这小世界的剧情走向就已经崩了。
想到这里,姚婵又立刻将自己安慰好了。
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长发,只穿着雪白里衣,她正准备就寝,忽然一阵飘忽的笛声从窗外传来,若即若离,又如影随形。
她愣了愣,只觉得平稳的心绪忽地起伏了一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听到过这个曲子,而且是两次,白怜霜的七情六欲曲。
姚婵一惊,原著剧情里没有这段啊!前期为了麻痹行无咎,在图穷匕见前一直是暗潮涌动,但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怎么白怜霜这么早就出手了?
她看向屏风处——
隔着绢丝制成的薄纱,昏黄的灯光映出青年模糊的影子,他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叹。烛火飘忽,他的影子也随之摇曳,张牙舞爪,掩映在屏风上的丛丛青竹间,仿佛一头虎视眈眈的野兽。
姚婵随即摇了摇头,她怎么会对他用这种形容词?
她有些犹豫地开口。
“宴师……你……还好吗?”
哪怕没有亲眼目睹,但看透在屏风上的影子,他似乎受到了很大影响。姚婵有些忧虑,难道是因为她的出现导致了剧情变动,钟叔问打算提前出手了?
行无咎一手撑地,一手搁在膝上,诡异妖娆的曲声无孔不入,似乎又将他带入当年的境地。那双漆黑的眼睛望向那扇屏风,死死地盯着对面。
烛火丝丝缕缕,半遮半掩地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影。不得不说,沐星风真是个妙人。这屏风放的可真是好啊。
当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她抱有异样的情愫时,他惊慌失措,羞愧万分。然而这么些年过去,他早就想通了!
他的神明,他的阿姐,他的……妻子。
他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妻子。
单单只是想到这两个字,就令他心神欲醉,不能自已。
行无咎缓缓前倾,伸手触上那抹倩丽的身影,双眸微微眯起,用目光缚住了她。
姚婵听到了他的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诡异的低柔。
“阿姐,救救我罢……”
“就像当年一样。”
姚婵迟疑了一下,披上外衣,绕开屏风走了过去。
行无咎低垂着头有些惫懒地坐在地上,里衣略有松散,露出一线结实的胸膛,长发如同一汪黑色的海浪,覆在他的背上。
他面容平静,状态似乎要比当年好的多,见她走来,便仰头看她,目光虽有些恍惚,但还算清明。
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所措,求她相助的少年了。
也是。
姚婵暗自思忖。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修为和定力都要比以往强的多了。
“还撑得住吗?难道今夜就要开战?”
行无咎抬头对她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大概只是个试探……这群人里,其实我最怕白怜霜,有她助阵,恐难度倍增,今日正巧试试这水究竟有多深。”
他说着,垂下眼帘,神情近乎于脆弱,喃喃道:“阿姐,我头有些痛。”
姚婵轻叹一声。
最后他也还是没能摆脱头痛的宿命吗?之前的说辞只是为了让她放心罢。
“我帮你按一下。”
姚婵站到他的身后,双手食指和中指分别按上他的两侧太阳穴,将法力凝到指尖,轻轻为他揉按,正欲念诵静心咒,然而刚吐出一个音节,行无咎便阻止了她。
他向后仰了仰,自下而上地望着她,那张素白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然,仿佛丝毫未受到七情六欲曲的干扰,任凭滔天骇浪,她自不动如山。
行无咎眯了眯眼睛,复又垂首,感受着她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处,他近乎是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希望这疼痛永远不要停歇。
他没有说谎,这一群人中,他确实最怕白怜霜。想用七情六欲曲来试探她是真,想来探自己的底也是真。
许多年过去,她仍旧心如磐石,他也仍旧不堪一击。
然而这双轻柔抚慰他的手,似乎也神奇地抚平了他的心,其实他要的向来不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更深的欲念。
他闭上眼睛,不愿她望见他卑鄙的贪婪欲望。
“阿姐,聊一聊罢。”行无咎轻声道,“有许多年没同你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了。”
他笑一下,又道:“你也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不是吗?”
姚婵微微一顿,其实她是有些话压在心里许久,想要问他。
“莫游中……”她迟疑了一下,并不太情愿说出那个字,“他死了吗?”
行无咎声音平静:“你掉入无尽海后,我就和他失散了,最后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听闻他刺杀薛厄失败……至于小满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
“至于于潇的情况,你也见到了,于遥也没死,在做她的副手。如果你想见,改天我叫她来。”
姚婵叹息一声:“不必了,知道有些旧人还活着,且还活得不错,就够了。”
她顿了顿,问出了自己心中隐隐已有答案的疑问。
“以你如今之势,为何不杀薛厄?”
行无咎轻笑一声,微微向后仰头,抬手抚上她的小臂。
他的五指冰凉,修长的五指能轻而易举地圈住她的手臂。然而他只是很轻地贴着她,小心翼翼地用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而温柔地摩挲着那一小片伤痕。
在苏醒后,姚婵终于知道第一次穿越时,他看到她的小臂为何那样震惊。
原来他在找这个小小的疤痕。
在被弑神弓洞穿了手臂后,虽然伤口已经愈合,却在她手臂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黄豆大小的疤。
他的动作很轻柔,却莫名带给人灼烧般的错觉。
姚婵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小臂上被他触摸的地方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仿佛是被那无孔不入的曲声牵引了,慢慢沿着她的手臂往上爬,让她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错乱。
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行无咎却毫无所觉,他一向警觉,对她的一举一动更是处处留心。然而此时此刻,他闭着眼睛,心中戾气翻涌,已经完全陷入深深的愤怒和仇恨当中。
那里曾经光洁无瑕,后来却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盘踞在她玉雪般的肌肤上,日日夜夜啃食着他的心!
“薛厄害你落入无尽海,让他痛快死了,岂非是便宜了他?”
他声音冷酷,带一丝狠戾。
“我要留着他,慢慢地折磨他,如此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他的声音蓦地停滞了,仿佛陷入深深的沉思,那缠绵的曲声忽然将他回到到很多年前,那个深夜,那个哭泣的孩子,那个彷徨的少年……
他唇边勾起嘲讽的笑意。
其实这个世界上,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一丝狰狞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在他意识到之前,一声痛呼已经脱口而出。他牙关紧咬,青筋从额角浮现,像一条条细小的毒蛇。
“宴师!”
姚婵惊呼一声,半跪下去看他的脸,而后她身上一紧,忽然被人死死按进了怀中,那力度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无可奈何地贴近了他,他的胸膛炽热,心跳如雷。
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就像穿过那些寒冷的重重深夜,再一次地抱住她。
但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活生生的她。
“阿姐,别离开我……”他喃喃道,“求你……”
我会杀了他们!
在我死之前,把对你有威胁的一切全部除掉!
姚婵犹豫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背后,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耳边。
“求你……”
窗外,树梢间。
白怜霜坐在树上,玉笛横起,诡异而缱绻的曲声从她唇边幽幽响起。
作为操持七情六欲曲的主人,曲中所有人的心绪意动都逃不脱她的耳朵,哪怕是小小的一丝情动。
困在曲中的两人,一个心如止水,一个意乱情迷,要不是还需吹笛,她几乎想要放声狂笑。
原来人家根本对他没意思,这小疯子煞费苦心地设计这一出,不过是借机对人家耍痴求欢!
可转念一想,那样磅礴的阳气将来要全部献给旁人,又觉得有点可惜。
总之看了一出好戏,她是越吹越带劲了。
屋内。
姚婵拥着他,有些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她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有时为了逃避甚至会故作高冷,也从未安慰过什么人,只能凭借着本能,生涩地安抚他。
她不太敢推开他,怕刺激到这个状态的他,但同样也给不出任何的承诺。
行无咎的话如今历历在耳,他说她曾在大婚夜神秘消失……
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大概是她再次穿越了。
大婚夜……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异样。
真的会有大婚夜吗?
曲声毫无征兆地高扬起来,如果乐曲也有情绪,那么此刻它应是十分激动。
这一下猛烈的刺激让本就有些迷失的行无咎更加意乱情迷,他难耐地侧头,去吻了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酥麻之感从那处漫开,姚婵猛地颤了一下。
第39章 月中明(1) 这次她是真想骂人了!……
炽热的呼吸尽数扑在耳侧, 姚婵莹白的肌肤几乎是瞬间就开始泛红。这种浑身触电般的感觉令她惊慌不已,伸手去推他。
行无咎没有说话,只有些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 感受着她双手用力一推, 而后起身倒退了一步。
姚婵有些恍然,她坚固的外壳被这个无比轻柔的吻抚出一条裂痕, 那乐声疯狂地从中涌入,挑动着她的情绪,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恐慌, 仿佛有从未出现过的危机笼罩了她。
心跳一下一下, 重重地敲击着,姚婵低下头, 那双漆黑的眼睛正深深地望着她, 带着令她不解和迷蒙的情绪。
她有些慌乱地环顾四周, 在窗下的书案上看见一架古琴, 她奔过去一把将琴抬起, 一手抱琴,一手五指抓住琴弦,猛地一拨——
“铮”的一声!
一声刺耳高昂的琴音骤然炸响,无形的音波冲着白怜霜直冲而去。
笛声忽停, 白怜霜掩唇发出轻笑,一拂裙摆, 轻盈地遁入夜色当中。
被迫吹曲的郁闷一扫而空, 心里畅快无比。
真凶啊, 有你小子好受的!
乐声一停,姚婵心绪立刻平稳下来,她深吸了口气, 转身看到行无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扶着头还有些回不过神。
两相对视,反而是行无咎先行开口,他有些迟疑地道:“我刚刚……”
“没什么!”姚婵立刻打断他,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动,她又顿了顿,忽然认真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住比较好,今时不同往日,这样大家很容易误会。”
出乎意料的,行无咎竟然很快答应了:“好。”
姚婵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又强调道:“你睡你自己的,不许来盯我。”
行无咎又笑了笑:“好。”
姚婵一指房门:“现在,出去。”
他从善如流地披上外衣,开门出屋,只在临走前忽然扶住了门框,又大步走回来。
姚婵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行无咎似有无奈,将一条细细的银链递给姚婵。银链上缀着一轮小小的弯月。
“护身法器。”他摊开手,“带着罢,我不在的时候,它可以替我保护你。”
姚婵拎起项链,戴到自己颈间,又提起来给他看:“诺,戴好了。”
行无咎唇边带笑,又叮嘱道:“今夜好好休息。”
见他终于要离去,姚婵绷着脸强调:“不许再回来,如果被我发现的话,我真的会生气。”
行无咎挑了挑眉,帮她把房门阖上:“好。”
姚婵柳眉倒竖,努力作出气愤的模样,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才颓然地倒在床上。
不行,好混乱,她现在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行无咎一走,系统098终于敢冒头出现,扭扭捏捏地道:“你还好吗?”
姚婵果断摇头:“我不好。”
系统098道:“其实你早该推开他的。”
姚婵叹了口气:“我不敢啊,我总觉得他这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
系统098的沉默震耳欲聋。
它震惊道:“原来你看得出来啊!”
姚婵无语地盯着床顶的幔帐,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似是满心酸胀,她慢吞吞地道:“我又不傻。”
她看向窗外,明月高悬,仿佛无知无觉,静悄悄地照耀着世间。
屋外。
行无咎坐在树下,他仰起头,树梢上缀了三轮明月。
笑了一下,他向后一躺,醉倒在明月间。
原来,她也不是坚不可摧。
*
清早,姚婵对着镜子照了照脸,感觉眼下隐约多了两个黑眼圈。
感觉她自从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就经常噩梦连连。
姚婵忍不住深深地叹息,准备出门去散散心。
然而刚一打开门,就见四个人高低错落地站成一排,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四个不动如山的门神。
姚婵下意识地“砰”一下把门又关上。
她在心里问系统:“我刚才没有看错吧?”
系统098镇定自若地道:“没看错。”
姚婵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嗡嗡作响,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度开门。
只见原双祀、风居荷、于潇、池扶芙四个人站成一排,毫无动容地守在她的门口,见她出来,池扶芙还对她笑了一下。
“主母——”
门“哐当”一下再次被甩上。
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姚婵惊魂未定,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门外,风居荷无奈地掏了掏耳朵,对池扶芙露出一抹同情的笑容:“呆货。”
池扶芙有些呆滞地看着似乎仍在颤抖的房门,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于潇忍无可忍,狠狠戳了她一下:“你这个笨蛋,不要乱说话!妙灵很害羞的!”
“妙灵……”池扶芙后知后觉地道,“原来主上的名号是这么来的。”
于潇无奈扶额。
原双祀长眉一挑,桀骜眉目间流露出一丝疑惑:“那我们应该怎么称呼……?”
“妙灵。”
姚婵努力维持着镇定再次现身,面无表情地道。
“叫我妙灵就好。”
差点忘了,她现在套的是这个马甲。
她看向于潇,向这个自己唯一熟识的人发出求救的目光:“你们怎么在这里?”
于潇心虚地侧过头,假装自己没有接收到,淡定地将一个噩耗砸到姚婵头上:“主上让我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保护你。”
姚婵声音僵硬:“有没有可能,他更需要保护?”
你们不是他的属下吗?赶紧去保护他啊!
原双祀斩钉截铁道:“没有这个可能。”
风居荷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喜欢拈花惹草的老毛病又犯了后,又紧急撤回一个微笑,神情端正道:“我们此行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你。”
姚婵心头怒火猛起,什么保护,分明是监视!这样下去她要何时才能找到机会回管理处啊,她只是想回单位解决一下BUG而已,为何如此艰辛?!
“行无咎呢?”她压着怒火道。
见她隐有怒容,另外三个立刻闭口不言,唯有池扶芙非常诚实地道:“主上在殿中会盟。”
姚婵抬脚就走,身后四条尾巴一步不离地跟上。
她忽然停下,转头道:“我去如厕,你们也跟着?”
于潇略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抬头望天:“嗯……我和扶芙在这个时候就比较能派上用场了。”
姚婵:“……”
她终于懂了。
怪不得原著里分明只有原双祀和风居荷,这一次他却额外带上了于潇和池扶芙。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
大殿之上。
钟叔问和行无咎位于上座,其余城主分列左右,其中又以薛厄和沐星风位居一二。
钟叔问已为一城之主几千年,承阳城又是魔域中疆域最为广阔的一城,在行无咎横空出世前,已隐隐有问鼎之势,如今风头被压,他神情也无不虞,面上笑容爽朗。
“千万年来,魔域战事连年,如今难得各城都有和谈之意。依我之见,不若就此签订盟约,停戈止战,彼此之间互不干涉,即盟之后,言归于好。”
他顿了顿,环顾众人。
“各位意下如何?”
薛厄脸色苍白,他和行无咎之间的恩怨他自己最为清楚,倘若他日行无咎当真一统魔域,他必落不得好下场。
是以,他率先同意。
“如此甚好,若非他城率先发难,盟约之后,镜枫城绝不会主动开战。”
沐星风也淡淡一笑:“明月城亦是。”
碧虚城慕殊看了他二人一眼,冷笑道:“如今你们倒是主动,之前倒不见如此热衷和平。”
薛厄野心勃勃,沐星风虽表面温润,实则包藏祸心,碧虚城与这二城接壤,没少受过他们的袭击骚扰,如今见风向不对,倒是换了一副面孔。
“哼!”丹阳城巩娘子冷冷地一敲桌子,“不要说这么多废话,就说你同意否!”
被呛了一句,慕殊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压下了怒意,阴阳怪气道:“大家都同意,我自然也同意。”
白怜霜张开手,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自始至终没有发话。她柔柔一抬眼,瞥向上座。
行无咎姿态闲散地靠着椅背,单手支颚,垂着目光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只是在无聊的出神,始终不发一语,好像此次会盟同他无关。
她心里很清楚,他们这些人说多少话都没用,最终的话语权还是落在此人的口中。
连鼓城何施娆也对此心知肚明,她看向行无咎,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柔婉:“灵戎王有何看法?”
行无咎放下支颚的手,随意搭在了扶手上,漆黑的双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何城主是问我的看法?”
众人惊讶的发现,今日的他有了些微的不同,昨日的他面带笑意,风度翩翩,今日却神情淡漠,气势森然。
何施娆不卑不亢道:“正是。”
行无咎轻笑一声:“魔域千万年来,何曾有过停战的时刻。”
钟叔问沉声叹息:“也许,这正是一次转机。”
“转机……”行无咎平淡地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各城向我称臣,每年进贡金20万车,绢丝25万车,奴仆5万人,自称下城,以我为尊。”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骤变,就连一直沉稳的钟叔问也不例外。
焚轮城范慎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双目怒视着他:“年轻人……你欺人太甚!”
气氛一时凝滞。
钟叔问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会盟之事非同小可,灵戎王还是不要开玩笑为妙。”
“玩笑。”
行无咎玩味地念着这两个字,忽地笑了一声,目光环视在场众人,他竖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心。
“你们似乎搞错了一点。”他缓缓地道,“是你们,在和我谈。”
说罢,不顾在场众人难看的脸色,他起身离去。
在他背后,钟叔问神色冰冷。
*
姚婵悄悄摸摸地躲在假山中不敢露面。
好不容易借着如厕的借口甩脱了那四个人,她现在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发现了。
直到外面许久没了动静,她才悄悄地探出头去,欣喜地喃喃自语:“总算是摆脱了……”
但紧接着,她发现自己陷入了更大的难题。这府邸大得离谱,刚刚她慌不择路,东拐西绕,现在好像是迷路了。
左右望望,一片寂静,不见有人往来。
正在她焦急万分之间,忽然一片轻薄的柔纱从不远处略过,姚婵急忙奔去,口中喊道:“等等!”
那人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有急事,闻言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
姚婵一时情急,喊道:“我迷路了!能带我出去吗?”
那身影微微一顿,这才停下。
待走近,姚婵才惊讶发现,这竟然是一名残腿瞎眼的女子!
她脸上覆着白纱,遮住了一双眼睛,露出的面容只称得上清秀,但别有一种安静柔婉的高贵气质。身下坐着一把漆黑的铁制轮椅,冰冷森然,和她本人极不相称。
系统098忍不住吐槽道:“真厉害,找个盲人给你带路。”
姚婵:“……”
她沉默一下:“抱歉。”
那女子笑了笑,轻声道:“无事。”
又转而道:“我虽然是个瞎子,但并不妨碍为你引路。”
她说着,转动轮椅向前走去。
“和我走罢。”
姚婵有些好奇,也有些惊异,跟在她的身后。
那女子虽然双目已盲,但轮椅顺着道路前行,无论直行还是转弯都没有一丝犹豫,更没有撞到任何异物,好似她能看到一般。
“你是这府中的人?”
不然为何如此熟悉府中之路。
那女子淡淡一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一路行来,除了这神秘的残疾少女,不见一个人影。
然而这分明是一处极漂亮的院落,处处种着彤云般的粉樱,风过花落,如同下起一场粉雪,地上堆满残樱,顺着风吹的痕迹打着旋。
看起来已经无人居住,但却还被人好好地打理着。
“奇怪。”姚婵忍不住暗自嘟哝,“这么漂亮的院子,怎么就荒废了。”
那女子忽然道:“因为这是前任城主女儿的住处。”
她顿了顿,声音中带了些莫名的低落。
“以前,这里叫作明月苑。”
姚婵道:“明月城,明月苑……看来前任城主很爱他的女儿。”
女子笑了一下,一扫之前的沉郁,变得欢快了一些:“自然,他的女儿就叫做楚月明。”
姚婵不由得好奇:“那现在这楚月明又在何处?”
女子抿了抿唇,淡淡道:“她死了,沐星风上位时,杀了前城主一家,自然也不会放过楚月明。”
她忽然停下,转头“看”向姚婵。
“到了。”
姚婵向前方望去,女子并没有将她带出院落,反而将她带到了一处断崖。
崖边种满了樱树,粉樱如瀑雪,被崖底的风带落。此时正是白天,然而远处渺然云层间,竟然浮着一轮明月,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芒。
姚婵惊叹一声:“怪不得这里叫明月城,城中竟然还藏着一轮明月。”
女子浅笑道:“可惜前任城主死后,这里就被沐星风封禁起来。曾几何时,这是楚月明最爱的地方,在这里……”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只喃喃地又重复了一句:“在这里……”
姚婵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忽然反应过来:“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女子从容道:“如此美景,天下间所有的情人都会喜欢来此私会。”
“……”
姚婵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僵着脸问:“你刚才说,你现在并非这府中之人,所以你现在是……”
女子淡淡道:“我现在奉他人为主上,为他效命。”
姚婵心中警铃大作,但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你的主上是?”
“行无咎。”
姚婵:“……”
靠,这次她是真想骂人了!
姚婵愤慨地转身欲走,却见云海中,那轮巨大的弯月忽然间笼罩而来,将她和这少女一起吞噬。
与此同时,她项中那条细细的银链,闪过一丝细小的光芒。
第40章 月中明(2) 两个行无咎
姚婵下意识抬手遮眼, 只觉光如潮海,瞬间将她淹没。
再睁眼时,她回到了刚刚那个院子里。
身旁那坐轮椅的女子也不见了踪影。
姚婵:“……我刚刚是被月亮吃了?怎么又回来了?”
系统098忍不住道:“都让你不要乱跑了, 你看跑丢了吧!”
姚婵:“你试试成天被人盯梢, 你看看你跑不跑。”
姚婵左右望了望,仍旧是那处种满樱树的庭院, 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比之前的荒凉清冷,而是多了些烟火气。
“算了。”她摇摇头,“还是自力更生为好。”
系统098一本正经地道:“我觉得你干脆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反正他一会儿就会过来找你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姚婵苦着脸:“……说真的, 我现在反而有点怀念他小时候了。”
那时候多乖啊。
如果不是没有嘴,系统098真想撇个嘴给她看。
前两天还在欢呼雀跃不用带孩子了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
忽然, 一阵清脆的女孩笑声远远传来。
“清风清, 明月明。”
“父亲, 这是一个好名字。”
姚婵眼睛一亮, 向那方向走去。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 轻轻地蹬着地,鹅黄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飘飘荡荡。在她身后,站着一名温文尔雅的男人,清隽面容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两人面貌隐有相似之处, 似乎是一对父女。只是长相一事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是以男人虽然长相英俊, 这女孩却只称得上清秀可爱。
“月明, 从今日起他就是你的大师兄了, 以后让他陪着你玩,好吗?”
月明?
姚婵一怔,方才那女子不是说, 前城主的女儿就叫楚月明吗?
难道就是眼前这小女孩?
那女孩转过脸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毫无焦距,她“看”着父亲,露出一个笑容。
“好啊。”
这楚月明竟然双目已盲。
姚婵略微一惊。
那坐轮椅的女子,也是个盲人……这么巧?
两人对面,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跪在地上,他一身朴素的青衫,容貌极为俊秀可爱,眼中带一抹温润笑意,令人见之心喜。
男人缓缓道:“以后,你就叫沐星风,是我门下的大弟子,不再是家仆清问。”
男孩行了一礼,双膝跪地叩首:“弟子明白,我会照顾好小姐……小师妹。”
沐星风?
姚婵恍然大悟,看来她是进入了某个人的回忆。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宿清风的回忆,还是楚月明的回忆。
她脚下一动,不慎踩断一根枯枝。
“谁?!”男人目光如电,瞬间看向姚婵那方向。
姚婵:“……”
她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没再发现第二个人,忍不住指了指自己:“问我?”
男人向前走了一步,将楚月明挡在身后,冷声道:“本人楚鹤渊,不知尊驾不请自来,是何用意?”
沐星风也从地上站起,护在楚月明身旁,目光直直看来。
姚婵一瞬间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难道不是回忆吗?为什么他们看得到她,而且还能和她对话?
难道是她猜错了?
楚月明目光空茫,分明是个瞎子,可她那双浅到近乎发白的琥珀色双眸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姚婵。
她忽然拽了拽父亲的衣袖,疑惑道:“这个人……很奇怪。”
楚鹤渊低头道:“月明,你看到了什么?”
他这女儿生来就是天盲,然而却天赋异禀,生就一双天眼,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上天才收走了她的双眼作为代价。
楚月明空洞的视线有如实质,精准地落在姚婵身上:“她身上的关系很干净,命运只和一个人牢牢牵绊着……”
她生来就双目失明,却能望见人身上的因果。
一个人生于世,注定会和无数人牵扯不清,只是有的人羁绊颇深,而有的人只是茫茫过客,然而眼前这女子却是她见过的最为奇特的人。
她的身上干干净净,没有那纵横交错的数不尽的因果线,只有一条线,紧紧地缠绕着她,连在另一个人身上——
楚月明的“目光”错了错,落在姚婵背后。
这条线正连在这个男人身上。
“主上。”
姚婵惊讶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正是行无咎。
她稍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未完的话音戛然而止。
男人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然而却是全然的陌生和审视,还有一丝饶有兴致。
姚婵试探着开口:“……宴师?”
行无咎眯了眯眼,下一刻倏忽出现在她面前,带起一阵冷冽的清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目光森然:“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姚婵一五一十的回答:“……你自己告我的。”
行无咎笑了一下,眼中却无笑意:“没人告诉过你,你很不会撒谎吗?”
他微微附身,凑近她的脸,目光在额心那颗小小的红痣上不着痕迹地停留了片刻,语气低柔道:“我既不认识你,又谈何亲自告知你?”
“……”
姚婵无语扶额。
虽然她确实不太会撒谎,但这一次还真没撒谎。
最后一根象征着希望的稻草也被折断,她现在真是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行无咎是出现在了这里,却不知为何似乎忘记了她。
“主上。”
楚鹤渊走过来,面色凝重。
姚婵奇怪地看他一眼,按理说行无咎崛起时,楚鹤渊早已经身亡,怎么会称呼他为主上呢?
楚鹤渊沉声道:“此人形迹可疑,还是小心为妙,不若将她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行无咎懒洋洋地打断了他:“不必,此人由我来亲自看管。”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她伸出,与此同时,目光也沉沉地锁住了她。
姚婵抬头,很诚恳地道:“和你不熟。”
不就是失忆吗?她也会。
男人本就暗沉的双眸霎时又冷了些,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他轻声开口,嗓音低沉柔缓。
“你要违抗我?”
姚婵不语,只看着他。
识海里,系统098激动道:“要开始了!强制爱剧情!”
姚婵:“……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小说?”
系统098自豪道:“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然而行无咎无声地凝视了她片刻,忽然慢吞吞地收回了手,指尖甚至有些无措地捻了一下。
他转过身,遮掩道:“走罢。”
系统098:“……”
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男人个高腿长,但走的并不快,似乎是有意放慢了脚步在等她。
落樱簇簇,衬得他的身影格外的修长挺拔,风采卓绝,漆黑长发如海波一般,随风荡漾。
虽然他最近做事确实有些过火,但不知为何,姚婵心里忽然又没那么生气了。
其实他也是好意。
毕竟是在敌方大本营,他自身无暇他顾,多派些人来保护她也是在关心她。
反倒是她一声不吭地跑出来,还得劳烦他来找她,现在又不知何故害的他失忆,还不知道会不会惹出麻烦……
想到此,姚婵又有些羞愧。
她快走几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行无咎脚步一顿,垂眸望去,一只柔白的素手牵住了他的衣角,隐约透着一丝求和之意。他挑了挑眉,虽不知她这丝歉意源自何处,但莫名心头舒畅了很多。
“怎么?”
姚婵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行无咎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不熟吗?为什么来问我。”
姚婵慢吞吞道:“现在不就熟了吗?”
行无咎垂眸,淡淡地道:“这里是明月城。”
姚婵:“……”我还不知道这里是明月城?
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拽得微微俯身,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姚婵忍不住咬牙切齿道:“我问的是,这是哪里?这里!”
行无咎漆黑的眼珠里透出一丝疑惑:“这里是明月城。”
姚婵眼前一阵发黑。
忽而,一声低笑从身后传来,姚婵惊讶转身,见不远处,赫然也站着一个行无咎!
“你……”姚婵的目光在左右两个行无咎身上转了一遭,两个人一模一样,就连衣饰都分毫不错,但仔细看去,她身边这个言语和行为都似乎有一些迟滞。
她忽然领悟:“这是一个傀儡!”
她身旁那个行无咎摇了摇头,忽而在她耳旁轻声道:“不,这是我的一个分身。”
真正的行无咎轻轻一挥手,那分身瞬间化作一道流光,落入他的手心。
“阿姐。”他走过来。
看见正主,姚婵立刻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无咎笑了笑,摊开手心让她瞧自己掌中的那条银链:“这是沐星风用记忆塑造出的一个幻境,这条项链中封着我的分身,你们掉入幻境时不甚把他也放了出来。而幻境的力量受我分身压制,又被楚姬影响,便将他认作了主上。”
“分身?”
“嗯。”行无咎淡淡道,“目前还不够完善,行为举止间有些呆板。”
姚婵暗自思忖,怪不得,之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子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她?”
行无咎道:“你说楚姬?”
姚婵道:“楚姬……那么她就是楚月明了?”
行无咎笑道:“正是,不过你刚刚已经见过她了。”
“见过了?”姚婵一怔,“在哪里?”
行无咎道:“那女孩。”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场景忽然一转,行无咎执起姚婵的手,带她落到樱树之上。
远处是一对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男吹箫,女抚琴,犹如一副静谧画卷。
“楚姬作为这场幻境的主角,已经迷失其中了。”
行无咎挑起唇角,眉目间有些冷意。
“真是一群废物,连一个人都看不好。”
姚婵心里猛地一跳,忽然执起他的手,放在鼻端轻嗅,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眉头微蹙:“你做了什么?”
行无咎淡淡笑了一下:“他们弄丢了你,难道不该惩罚吗?”
姚婵不认同地摇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我知道。”
行无咎轻轻地将她被风拂乱的长发撩到肩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但对我来说,这没有任何区别。”
姚婵看着他,眉心愈拧愈紧。
行无咎笑容不改,目光有些奇异:“阿姐,你在生气吗?”
姚婵冷着脸不发一语,他惩罚他的下属,理论上和她毫无关系,于是她摇头道:“没有。”
她迈步要走,行无咎抬手挡住了她,漆黑双眸中带一丝探究:“为什么?”
姚婵不理会他,换了个方向,然而青年的身影如影随形,次次挡在她一步之前,仍是执着地问道:“为什么?”
姚婵蹙了蹙眉,知道若是不回应他,可能就永远逃不脱这个怪圈,别开脸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不该这样。”
行无咎淡淡地笑了一下,凝视她微垂的面容:“你觉得牵连了别人,所以过意不去?”
姚婵躲开他的目光,沉默不语。
箫声和琴声交汇,悠远而淡然,远方一轮明月浮在云海,散发着莹莹光芒。
行无咎缓缓挽起了袖子。
“不是他们的血。”
他若无其事地一笑。
“是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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