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陌生女人 请问,这是李璟川家吗
父亲不请自来的闹剧, 像一块投入心湖的顽石,表面的涟漪虽被李璟川抚平,湖底却沉淀下了难以消散的浊泥。
接连几日, 舒榆坐在画架前,对着空白的画布, 或者几幅刚起了个潦草开头就被她烦躁地搁置一旁的画稿, 眉头紧锁。
她试图找回画展筹备时那种流畅而充满力量的感觉, 但笔触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沉滞、阴郁。
色彩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构图充满了压抑和挣扎的线条,连她自己审视时,都感到一种陌生的窒息感。
这不再是那个能以清冷笔触勾勒温暖记忆, 能以明亮色彩点燃城市情感的舒榆了。
那些被强行撕开的旧伤疤,父亲刻薄的指责,仿佛渗透进了她的颜料里, 让她画出的每一笔都带着苦涩。
“不对, 完全不对。”她放下画笔,有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指尖按着发胀的太阳穴。
自我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是不是离开了那些所谓的“情感记忆”和特定主题, 她的创作就失去了根基?是不是她骨子里,终究还是被那些阴暗的过往所定义?
李璟川将她的挣扎看在眼里,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空洞的安慰。
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 他放下公务,牵起她的手,不容置疑地说:“换件衣服, 带你出去走走。”
他没有带她去什么繁华喧闹的地方,而是驱车来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江边。
这里没有璀璨的灯火,只有宽阔的江面,沉静的远山,以及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倒映在水中,被晚风吹皱,漾开一片流动的光影。
空气中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和草木的清新。
两人并肩坐在堤岸的石阶上,望着眼前宁静而宏大的景象,谁都没有先开口。
江风拂过舒榆的脸颊,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稍稍吹散了她心头的滞闷。
良久,李璟川低沉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平静而笃定:“你看这江水,白天清澈明亮,映着蓝天白云,到了夜晚,它沉入黑暗,看似吞噬了一切,但水下仍有生命涌动,河床的形态在悄然改变,第二天太阳升起,它又会以新的姿态流淌。”
他侧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仿佛能穿透她这些日子的焦躁与自我否定,直抵核心:“艺术也一样,一直描绘光明,是一种本能。但从亲身经历的黑暗中,提炼、挣扎,最终画出穿透黑暗的光明,画出经历过黑暗后更显坚韧的生命力,这比前者,要难得多。”
舒榆的心猛地一震,下意识地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李璟川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温柔的弧度,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肩上被风吹落的一片细小草叶,动作珍视。
“灿灿,你的画长大了,它不再仅仅停留在美好的表象,开始尝试触摸更复杂、更真实的内核。真正的强大,不是永远阳光,永远无懈可击,而是敢于直面并展示自己的脆弱、迷茫,甚至是伤痕,然后在画布上,完成与它们的和解,实现蜕变。”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坎上:“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的‘叛逆’,也无需固守某一种被期待的风格,你就是你,你的经历,你的情感,无论明亮还是晦暗,都是你独一无二的底色。接纳它们,驾驭它们,而不是被它们困住。”
江风依旧在吹,远处有归航的船只拉响悠长的汽笛。
舒榆望着李璟川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而可靠的脸庞,听着他这番远超普通安慰、直指艺术本质与生命成长的话语,胸腔里那股淤塞许久的块垒,仿佛被这温柔的智慧和力量悄然击碎、融化了。
江风依旧在吹,远处有归航的船只拉响悠长的汽笛。舒榆望着李璟川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而可靠的脸庞,听着他这番远超普通安慰、直指艺术本质与生命成长的话语,胸腔里那股淤塞许久的块垒,仿佛被这温柔的智慧和力量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隐没,只剩下江面倒映着对岸零星的灯火,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剖开最深的内里:
“其实我这个人,对很多事都很淡,痛苦也好,困境也好,好像都有点钝感力。现在回想,十八岁一个人拖着箱子去国外,语言不通,住在阁楼里冬天没有暖气,啃着干面包赶作业那些具体的苦,好像都模糊了,记不清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勇气:“可是那些年,他们看我的眼神,那种嫌弃、不耐烦,好像我是多余的,是负担,还有他们不停地说,都是因为我,爷爷才……这些,我好像一点都没忘。”
舒榆抬起头,看向漆黑江面上那点破碎的灯光倒影,眼中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水汽:“所以我很怕,怕所有的感情,最后都会变成那样,互相指责,面目可憎。我甚至不想生孩子,我怕我做不到一个好母亲,怕我的孩子,也会像我小时候那样,觉得自己不被爱,不被期待。”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盘托出。
那些源于原生家庭的创伤,如同深植于心底的荆棘,影响着她对爱情、对婚姻、甚至对成为母亲的看法。
李璟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握着她的手,力道更紧了些,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待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坦然:
“灿灿,”他带着无限的怜惜,“我们都要学会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有的父母,确实并不爱自己的子女,这不是子女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湿意,目光坚定而温柔地看着她:“但你不能因为遇到了不合格的父母,就否定了爱的所有可能,也剥夺了自己获得幸福、体验另一种家庭模式的权利,爱不是他们那个样子的。至少,在我这里,不是。”
他的话语像温暖的涓流,缓慢而坚定地渗入她冰封的心田。
“至于孩子,”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我想告诉你,正因为你深知不被好好爱着是什么滋味,如果你决定成为一个母亲,你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去爱你的孩子,你会把你曾经渴望却未曾得到的,加倍给予他。”
舒榆望着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你在哄骗我让我和你生孩子。”
她这句是玩笑话,但李璟川却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灿灿,只有你自己有权利决定你生与不生。”
他似是在畅想,唇角勾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若你愿意,我们可以有几个孩子膝下承欢,我们可以一起教给他们知识、道理、也可以带他们一起出去玩;若你不愿,我们就像现在这样相伴到老。”
孩子总归没有她更重要,有很好,没有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听到这种类似承诺的话,舒榆一愣,随后眼泪又像断了弦一样,她轻轻地捶了他的胸口一下,“你把我当猪呀,还几个孩子。”
李璟川笑着握住胸口上被江风吹的冰凉的手,“你是猪我是什么?我是养猪人?”
舒榆更气了,他竟然看不清自己的地位。
“你也是猪!”她声音稍大了一些,周围有散步的行人听到向这边看来。
李璟川轻捂住她的嘴,舒榆也跟着捂住,两只手叠在一起。
只见李璟川看似警觉的看向周围,舒榆一动也不敢动,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结果李璟川看了一圈之后又看像她,“好了,刚刚听到的小猪叫好像消失了。”
舒榆还愣了愣,看到他的坏笑才想明白这句话,追着跑着要打他。
李璟川将她直接拥入怀里,这时候的江风直吹,他将她藏入大衣之中笑道,“好了灿灿,到你该给我一些报酬了。”
舒榆脸红了一下,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了!总想着要报酬!
她偷偷的笑了一下,趴在李璟川的耳畔吐着气,“今晚回家用你最喜欢的那个姿势。”
闻言,李璟川的眼神一瞬间暗下去,轻勾唇角,“我看也不用等到回家。”
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往不远处的车上走。
“李璟川!光天化日之下!”
“嗯,怎样。”
“我要报警抓你。”
“春宵一刻值千金,让他们晚点来。”
一声衣服撕裂的声音响起,随后是久久回荡的呻吟声在风中弥散。
——
李璟川那番如同春风化雨般的开解,虽未能立刻将舒榆心底经年累月的冰层彻底消融,但至少凿开了一道缝隙,让光和暖意得以透入。
那份沉甸甸压在心口的自我怀疑和源自过往的恐惧,似乎被分担、被理解了许多。心情一松,被压抑许久的食欲也悄然回归。
傍晚时分,李璟川发来信息,说晚上带她出去吃那家她念叨过几次的私房菜,让她先收拾好,他下班就直接回来接她。
舒榆看着手机屏幕,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连日来眉宇间的阴郁散去了大半。
她精心挑选了一条鹅黄色的毛衣裙,颜色明亮柔和,映得她苍白的脸颊也多了几分生气,又淡淡化了妆,将那些残留的憔悴痕迹仔细遮掩。
收拾停当,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墙上挂钟秒针规律的滴答声,心里像揣了只小小的、雀跃的鸟,期待着门铃响起,期待着看到他带着些许疲惫却总是对她温柔含笑的脸。
当时针指向预估他该到家的时间,门铃果然“叮咚”一声脆响。
舒榆眼睛一亮,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心底那点小小的雀跃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甚至没来得及透过猫眼确认,带着毫无防备的欣喜,一把拉开了门。
“璟川,你今天怎么……”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她期待中的那个挺拔身影。
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非常漂亮,气质卓绝的女人。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剪裁利落的香槟色丝质衬衫和同色系西装裤,身姿优雅,脖颈间佩戴着一条设计简约却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
妆容精致得体,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养尊处优、久居人上的从容气度,以及一种不动声色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压迫感。
女人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舒榆身上,那目光像是精准的测量仪,从她精心打扮的鹅黄色毛衣裙,到她脸上未褪尽的些许惊喜笑意,再到她因意外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缓慢而仔细地扫过,不带什么情绪,却让舒榆瞬间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不安。
空气仿佛在开门的一刹那凝固了。
楼道里柔和的灯光洒下来,将两个女人一里一外、一惊喜一沉静的身影勾勒得清晰无比。
舒榆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措手不及的茫然和一丝悄然升起的警惕。她握着门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发凉。
女人看着舒榆瞬间变化的脸色,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请问,这里是李璟川的住处吗?”
门外站着的女人直接唤出“李璟川”的名字,那不带任何职衔与敬称的熟稔口吻,让舒榆心头刚刚升腾起的、准备迎接李璟川的喜悦泡泡,无声地碎裂了几个。
她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不适,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回答道:“是。”
女人闻言,目光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从容,自然而然地提出:“我可以进去等他吗?”
舒榆能感觉到,面前的女人周身并无恶意,甚至那优雅沉稳的气场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友善。
她迟疑一瞬,侧身让开:“请进。”
女人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踏入玄关。
她的目光像是带着精确的刻度尺,不着痕迹地掠过鞋柜上摆放的、舒榆前两天刚插好的那束淡紫色洋桔梗,掠过客厅角落里那架她偶尔用来寻找灵感的电子钢琴,地上铺满的羊毛地毯,最终落在阳台上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上,那是李璟川按她的喜好添置的。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与了然,那神情并非挑剔,更像是一种“果然变了模样”的确认。
这细微的反应,像一根纤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舒榆的心。
她是不是非常熟悉这里以前的模样?一个关于“前女友”或“过往重要女性”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浮现,让她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
然而,女人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她径直走到沙发边,姿态优雅地在靠近单人位的另一头坐下,将手中一个质感极佳的皮质文件袋轻轻放在身侧。
见舒榆还像棵小白杨似的站在原地,她甚至抬了抬手,语气温和却自带一种主人家般的自然随意:“别站着,坐吧,璟川应该还得一会儿吧。”
相较之下,舒榆反而觉得自己这个正牌女友,此刻倒更像是个拘谨的、等待主人发话的客人。
在女人眼中,这个女孩无疑是漂亮的,有种山间清泉般的冷冽气质,鹅黄色的毛衣裙子衬得她肌肤莹白,眉眼干净,是那种让人看着很舒服、甚至心生好感的相貌。
只是,或许是因为年纪尚轻,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突然造访,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隐隐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藏的戒备和打量,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努力维持镇定却依旧竖起耳朵的警惕小兽。
两人各自占据长沙发的一端,一时无话。
舒榆随手拿起一本搁在茶几上的艺术画册,指尖翻动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对面;女人则从文件袋里取出几页似乎是案件摘要的纸张,垂眸安静阅读,专注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干练。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气氛微妙地平衡在陌生与等待之间,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轻轻拉扯。
直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传来,那熟悉的转动声让舒榆的心跳漏了一拍。
紧接着,门被推开。
沙发上的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
李璟川提着公文包走进门,玄关的光线在他挺拔的身形上投下阴影。
他显然也没料到家里会是这般光景。目光先是本能地、快速地落在舒榆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认她无恙且打扮得格外明丽动人后,眼底掠过一丝暖意,然后才转向另一位不速之客。
当看清来人时,他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放下公文包,几步走到舒榆身边,姿态自然地流露出维护之意,才对着对面的女人开口,语气带着确认般的疑问:
“嫂子?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嫂子?
舒榆怔住了,脑子里因为这两个字有瞬间的空白。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称为“嫂子”的女人,之前所有的猜测和闷气,仿佛被这两个字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气,只剩下懵然。
明苒——李璟川亲哥哥李致言的妻子,江市法律界赫赫有名的金牌律师,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了进门后的第一个真切笑容,那笑容让她原本略显清冷的面容瞬间柔和了许多,眼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玩味。
她的目光在李璟川下意识护着舒榆的姿态上停留一瞬,又在舒榆那身明显是精心准备过赴约的鹅黄色裙子上掠过,语气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你哥给你打电话没打通,估计你又忙得没看手机,他想叫你吃饭,我正好在附近见完客户,就上来等你,他那边还有个实验收尾,马上完事就过来。”
李璟川这才恍然,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
他侧首,对身边还有些懵然、脸颊微红的舒榆温声介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灿灿,这是我嫂子,明苒。”
随即又看向明苒,清晰地宣告,“嫂子,这是舒榆,我女朋友。”
明苒笑容加深,眼波流转间带着善意的揶揄,目光在舒榆那身鹅黄色裙装上打了个转:“我知道。”
她这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尾音微微拖长,“看来,我来的好像不是时候,打扰你们约会了?”
李璟川立刻想起之前自己为了哄舒榆,曾向哥哥李致言求助的窘事,哥哥知道了,嫂子自然也会知道。
他面上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耳根隐隐发热,“嫂子……”
他带着点无奈的口气,算是默认。
这番带着家庭内部调侃的互动,夹杂着“约会”、“打扰”这样的字眼,反倒让舒榆更加云里雾里,之前心里那点小小的敌意和醋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好奇和一点点被调侃后的羞赧,白皙的脸颊染上绯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璟川见她还在发愣,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鼓励和亲昵:“灿灿,叫人。”
舒榆正处于一种信息过载的状态,脸颊发烫,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懵懂和紧张脱口而出:“嫂子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反应过来这称呼似乎太过自来熟和亲密了,脸颊唰地一下更红了,连忙摆手,声音都急得有些结巴:“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想解释自己只是顺着李璟川的关系叫了,并无冒犯之意。
明苒却被她这急于解释、脸红无措的反应彻底逗乐了,笑声清脆悦耳,带着长辈般的宽容和明显的促狭:“没关系,早叫晚叫都一样,这声‘嫂子’,我听着很受用。”
她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就在这时,门口再次传来动静,一个略带抱怨却充满活力的爽朗男声由远及近:“阿川,你们这门禁是越来越森严了,盘问了我足足五分钟!我就几个月没来,他们就不认得我这英俊的脸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
来人看起来比李璟川年长几岁,身形同样高大挺拔,穿着休闲的卡其色长裤和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蓝色针织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的面容与李璟川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温和儒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明亮带着笑意,显得书卷气十足,但那眉宇间飞扬的神采和略显随性不羁的姿态,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未曾褪尽的少年感。
这便是李璟川的哥哥,江大的物理教授的李致言。
李致言一进门,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明苒,极其自然地走过去,手臂熟稔地环上她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明苒娇嗔地拍了他一下,亲密姿态不言而喻。
他这才注意到弟弟身边站着的、面生却十分亮眼的女孩,眼神里带着温和的探究,笑道:“阿川,这位是?不介绍一下?”
李璟川再次担当起介绍人,手臂轻轻揽住舒榆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清晰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哥,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舒榆。”
他特意加重了“女朋友”三个字。
李致言的目光在弟弟那护食般的动作和舒榆微红的脸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热情的笑容,话语爽快直接:“舒榆?久仰大名啊!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他语气夸张,却充满善意。
舒榆又被这话弄得一愣,久仰大名?李璟川到底在他家里人面前提过她多少次?细节到了什么程度?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温度再次飙升,求助似的悄悄拽了拽李璟川的衣角。
李璟川感受到她的小动作,眼底笑意更深,对自家哥哥那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有些无奈,岔开话题:“你俩没事突然跑来我这干嘛?就为了蹭顿饭?”
李致言依旧搂着明苒,理直气壮地笑道:“不然呢?好久没家庭聚餐了,找你一起吃个饭呗,你嫂子今天刚打赢了个大案子,正好庆祝一下。”
李璟川闻言,倒是从善如流,这个巧合正好解了他原本的安排,也让他想让自己珍视的人被家人认可:“正好,我定了一家新开的私房菜馆,本来打算带舒榆去尝尝的,一起吧。”
李致言挑眉,笑容更盛,带着点戏谑:“行啊,沾沾你的光,也让我们品鉴一下,我们李市长的眼光,到底有多挑剔和精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舒榆,成功让刚刚降温的女孩再次红了耳尖。
明苒笑着轻轻肘击了一下丈夫,示意他适可而止,然后对舒榆温和地说:“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那家私房菜我听说过,味道很不错,我们有口福了。”
四人一行出门,原本计划的二人约会变成了热闹的家庭小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馨又略带调侃的轻松氛围。
舒榆走在李璟川身边,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与家人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松弛感,之前所有的忐忑和猜测,都化为了一种暖融融的、被接纳的安心。
第42章 辞旧迎新/营养液加更3000 唯有彼……
私房菜馆的包厢环境清雅, 竹影婆娑,淡淡的檀香萦绕。
菜品一道道上来,精致得像艺术品, 味道也确实对得起李璟川的挑剔。
正如他所料,饭桌上的氛围因李致言的存在而格外轻松热络。
虽然比李璟川大了七岁, 但李致言身上那种混合着学者睿智与未泯童心的气质, 让他毫无长辈架子, 讲话风趣幽默,知识面广,从实验室趣闻聊到近期艺术展览,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 时不时逗得明苒掩唇轻笑,连原本因初见家人而有些拘谨的舒榆也渐渐放松下来,眉眼间染上真切的笑意, 偶尔还会小声附和几句自己对某个艺术流派的看法。
“舒榆, 你是不知道,”李致言夹了一筷子招牌的蟹粉豆腐, 开始笑眯眯地揭弟弟的老底,“你别看阿川现在人模狗样,一副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小时候可没少干让人啼笑皆非的糗事。”
李璟川眉头微蹙,夹了一块脆皮烧肉放到舒榆碗里, 试图堵住哥哥的嘴:“哥,食不言寝不语, 老祖宗的规矩忘了?多吃点菜。”
李致言才不理他这套,兴致勃勃地对舒榆说:“他七八岁的时候,不知从哪个武侠片里学了招, 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是练轻功的料,愣是撑了把家里最大的油纸伞,模仿大侠从二楼阳台往下跳,结果嘛,‘轻功’没练成,人倒是精准地挂在了院子那棵老桂花树的枝杈上,上不去下不来,那把伞还破了老大个洞,吓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我爸又好笑又好气地搬了梯子,才把这个‘小飞侠’给解救下来。”
舒榆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粉雕玉琢、眉眼精致的小男孩,狼狈地挂在树上,撑着把破伞,眼泪汪汪,与眼前这个冷峻威严的市长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好奇又促狭地看向身旁耳根微红、故作镇定的李璟川。
“还有呢,”李致言越说越起劲,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小学三年级,学校搞演讲比赛,他好胜心强,非要拿第一。自己偷偷摸摸熬夜写稿子,翻字典查资料,认真得不得了,结果上台前一天晚上,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顶着两个堪比熊猫的大黑眼圈上去,讲到一半,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太激动了,直接把精心准备的演讲稿给撕了,说是要脱稿即兴发挥,展现真正实力,结果好了,卡壳卡了足足一分钟,小脸憋得通红,愣是一个字憋不出来,全场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最后还是我猫着腰躲在台下第一排,压低声音给他提词,才勉强混了过去。”
明苒也笑着摇头补充,语气带着温柔的调侃:“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妈后来还说,估计就是那次当众出糗给阿川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不管做什么报告、开什么会,都非得把材料准备得滚瓜烂熟、万无一失才肯上台,严谨得像个老学究。”
李璟川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给舒榆舀了一勺清淡鲜美的竹荪鸡汤,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有什么好提的,尝尝这个汤,炖了挺久,味道很鲜。”
舒榆抿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辰。
她觉得眼前这个有着鲜活黑历史、会被家人调侃得耳根发红的李璟川,比平日里那个完美无缺、沉稳内敛的市长更加真实、可爱,也让她感觉距离更近了。
几道主菜过后,桌面上的气氛愈发融洽。
李致言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和嘴角,脸上戏谑的笑容稍稍收敛,虽然语气依旧保持着轻松,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正色。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开口,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好了,童年趣事回顾暂告一段落,阿川,说点近期的,我听几个圈子里的朋友隐约提起,你这几天,手腕挺硬,又把之前蹦跶得挺欢的那些人,给狠狠收拾了一通?”
“那些人”这个词一出,饭桌上轻松的氛围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刚刚经历过父亲上门骚扰和背后政敌操纵舆论的风波,李璟川立刻明白哥哥指的是那股势力。
他面色不变,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瓷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没有多言。
顺手将一盘舒榆多夹了两筷子的清炒芦笋换到她面前,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哥哥谈论的只是寻常公务。
舒榆正夹着一块芦笋,听到李致言的话,她的筷子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收拾”、“那些人”,这几个字像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是了,前段时间那些铺天盖地的污蔑报道,父亲莫名找上门来的精准信息。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璟川,他侧脸线条冷峻,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她却能感受到他平静表面下为她扫清障碍的决绝。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如此利落地反击了。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是为了他默默承受和解决的压力,也是为了自己被他如此坚定地维护着。
李致言看着他这副沉稳如山、不欲多谈的模样,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继续道:“虽说你们这次处理得还算干净利落,没留下什么明显的把柄,敲打到痛处也就收敛了,但老爷子那边,门路多,耳朵灵,还是听到些风声了。”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温和地扫过安静倾听、眼神关切的舒榆,“连带着,也知道了你这位藏得挺严实,却闹出不小动静的宝贝女朋友的存在,还有之前那些零零总总、或多或少传到他们耳朵里关于你私生活的事,我虽然对你们那个圈子的信息知道得不那么细致及时,但东拼西凑,也大概能猜出个前因后果,总之,老爷子看起来,这次脾气可有点不好,直接发话了,叫你尽快抽空回去一趟,当面说清楚。”
李璟川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父亲知道了。
那些针对他个人的肮脏攻击,那些利用舒榆和他关系大做文章的伎俩,甚至可能更早之前他与舒榆交往的细节。
以父亲如今愈发严谨、甚至在某些方面显得古板的性子,以及对他在政途上寄予的厚望和对他个人品行的极高要求,想必不会乐观,甚至可能大为光火。
他想起父亲,心头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有对严父自幼的敬畏,有对引路明灯的尊重与爱重,以及此刻难以避免的、因可能面临的责问而产生的头疼。
所谓人越老,经历的风浪越多,反而对一些根本性的东西看得越重,比如家族声誉的清白,比如子女前程的坦荡,容不得半点在他看来可能的“行差踏错”和“授人以柄”。
小时候,他想做什么,只要不出格,父亲大多由着他,甚至带着纵容的笑意。
长大后步入官途,父亲更像一盏明灯,在他迷茫时指引方向,他对父亲充满了敬仰与依赖。
可近些年,父亲萌生退意,想要将李家的担子逐步移交到他肩上,对他要求愈发严格,这种严格之下,父子之间推心置腹的交流反而少了,更多的是责任、期望与家族未来的沉重传递。
李致言看着弟弟瞬间深沉下去的眼眸,以及那微蹙的眉头,作为同样从叛逆期走过来、没少让老爷子操心上火、挨过不少家法的前辈,他太能理解李璟川此刻的心情了。
他伸手越过半个桌子,用力拍了拍李璟川的肩膀,语气带着兄长的宽慰和一种“天塌下来有哥先顶着”的豪气与不太靠谱的承诺:“别担心,爸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骂得凶,最后还不是刀子嘴豆腐心,默默给我们擦屁股收拾烂摊子?顶多就是关起门来狠狠说你两句,骂你一顿,他说你你也别怕,左耳进右耳出,实在不行,哥在前面给你顶着!”
李璟川抬眼,看着自家哥哥那信誓旦旦、仿佛能扛起一切的模样,脑海里瞬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童年和少年时期,李致言每次闯祸后都拍着胸脯说“我顶着”、“都是我干的”,结果最后两人一起被父亲火眼金睛识破,罚得更惨的画面。
比如一起偷开父亲珍藏的、还没挂牌照的新车出去兜风,结果不小心蹭掉了大片油漆,李致言梗着脖子说是他一个人干的,父亲冷笑一声,直接调了车库监控,两人一起被禁足一个月外加抄写一百遍李家祖训。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悠长而充满沧桑感,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语气带着几分认命、几分感激以及浓浓的调侃:
“我谢谢你啊,哥。” 这句话里的无奈和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浓得几乎能凝成实质。
明苒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优雅地拿起餐巾拭了拭嘴角,掩饰笑意。
舒榆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兄弟俩具体的“光荣历史”,但从李璟川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和李致言说完“我顶着”后略显心虚、下意识摸了摸鼻梁的小动作里,也猜到了七八分,不由得莞尔,心底那点因“老爷子召见”而升起的担忧,也被这兄弟间独特的、带着烟火气的安慰方式冲淡了些。
这顿饭,在略显沉重的消息和兄弟间看似插科打诨、实则深厚羁绊的互动中,走向了尾声。
舒榆悄悄在桌下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李璟川放在腿上的手,传递着她无声的支持。
李璟川反手将她的柔荑紧紧包裹在掌心,温热而坚定。
只是在回程的路上,舒榆还是有点担心,把话问了出来,“你父亲,会因为这些罚你吗?”
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话语,李璟川笑,“我都三十了 ,马上娶妻生子,他还能怎么罚我?”
“但…”
“别担心灿灿。”李璟川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拉住舒榆轻轻摩挲着,带着安抚的意味 ,“若是你实在担心,我倒有一个可能不会让老爷子罚我的方法。”
“什么方法?”
舒榆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很难想象那位听起来不怒自威、能让李璟川都感到头疼的老人,会被什么方法轻易搞定。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
李璟川凝视着她,目光深邃而专注,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庄严的认真,缓缓道:“领一个他挑不出半分错处、又能让他儿子我死心塌地定下来的儿媳妇回去,让他亲眼看看,他儿子并非一时兴起,胡作非为,而是眼光精准,找到了值得珍视一生、也想共度一生的人。”
舒榆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谧池塘,脸颊瞬间飞上灼热的红霞,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像傍晚时分最绚烂的晚霞染透了无瑕的白玉。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慌乱,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羞赧:“你胡说什么呢…”
“我不是在开玩笑,灿灿。”李璟川一只手抚上她滚烫的脸颊,迫使她抬起眼睛,迎上自己严肃而真诚的视线,那里没有任何戏谑或试探的成分,只有一片赤诚,“我是以结婚为目的在和你交往,从我决定牵起你的手那一刻起,这就是我唯一的、最终的方向。”
他的话语如同沉稳的鼓点,一声声敲在舒榆的心上,让她既感到一阵强烈的、几乎让人晕眩的悸动,又生出几分无所适从的慌乱。
婚姻,这个曾经被她深深排斥在人生规划之外、视为枷锁和不确定性的词汇,此刻从他口中如此郑重地说出,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分量和承诺。
然而,李璟川接下来的话,却像一只温柔的大手,将她从那种被巨大承诺冲击带来的短暂晕眩中稳稳地拉了出来,给予了她最广阔的自由和最深的尊重。
“但是,灿灿,”他的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脸颊,语气放缓,带着无限的包容与耐心,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儿,“我说这些,不是在要求你什么,更不是给你施加任何压力,只是想让你清楚地、明白无误地知道我的态度和心意。至于你想不想结婚,或者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愿意迈出那一步,都由你决定。我尊重你的所有节奏和选择,我会等你,等到你觉得准备好的那一天。”
他知道她心底关于家庭和婚姻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尽,那些源自童年、被至亲伤害留下的恐惧和不安,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尽的爱意慢慢抚平、滋养。
他愿意等,用足够的耐心和坚定的爱,陪她一起走过那段心路历程。
舒榆望着他,他眼底的真诚如同最温暖可靠的港湾,将她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感动、犹豫、不安、依赖、接纳、包容。
她确实深深感动于他如此清晰的承诺,但“结婚”这两个字,对她而言,依然关联着太多沉重的不确定性和潜藏的、几乎本能的恐惧。
她爱他,这一点毋庸置疑,像渴望阳光空气一样渴望与他共度余生,但要将这份爱与一个具有法律和社会意义的契约彻底绑定,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说服内心那个曾经被抛弃、被指责、蜷缩在角落里的无助小女孩。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发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手掌中,闷闷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再想想,好吗?”
李璟川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和话语里的依赖与挣扎,心中一片酸软的爱意。
他收拢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声音里含着纵容的、令人心安的笑意:“不急,慢慢想,我有的是时间,都听你的。”
——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却又在每一个细微处透着不同。
李璟川依旧忙碌于市政厅的大小事务,但总会尽量排除万难,准时回家陪她吃一顿温馨的晚餐。
舒榆则沉浸在新的创作中,画布上的笔触少了几分前些日子的沉滞阴郁,多了一些小心翼翼的、温和的探索与明亮的色块试探。
他们会在夜晚并肩靠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看一部节奏缓慢的欧洲老电影,舒榆冰凉的脚丫习惯性地塞进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取暖;也会在周末阳光明媚的清晨,为谁来做那份总是火候掌握不好、要么太生要么太老的太阳蛋而进行一番毫无火气、充满笑意的讨价还价,最后往往以李璟川系上围裙、舒榆在旁边指挥捣蛋告终。
生活就是这样,由无数细碎平常的片段编织而成,却因为彼此的存在,每一个片段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充满了踏实的暖意与归属感。
李璟川那句关于婚姻的郑重承诺,像一颗被精心埋藏在沃土深处的种子,没有急于破土而出,带来压迫感,却悄然滋养着他们关系的土壤,让信任与依赖的根须,在平静的表象下,扎得更深、更牢。
时间在指尖悄然流逝,场景转换至元旦前夕,氛围愈发温馨。
转眼,日历翻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
窗外是凛冽的寒冬,北风呼啸,但公寓内却暖意融融,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堡垒。
这是舒榆和李璟川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具有辞旧迎新意义的日子,带着某种特别的象征意味。
下午,李璟川难得地提前结束了工作,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息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精致的方形蛋糕盒。
他一开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便看到舒榆正踮着脚尖,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地将一串她自己手工制作的、带着小松果、肉桂卷和干燥柠檬片装饰的墨绿色花环,往客厅厚重的窗帘杆上挂。
她穿着那件他买的、触感极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毛衣,下身是一条简单的深色牛仔裤,身形纤细窈窕,努力伸臂的样子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孩子气的可爱。
“小心点,我来。”李璟川眼底漾开笑意,放下手中的东西,几步走过去,从身后自然地环住她,轻松地接过那串有些分量的花环,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毫不费力地将其挂到了她想要的最佳位置。
他的胸膛紧密地贴着她的后背,温热坚实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毛衣传来,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舒榆安心地靠在他怀里,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她指着屋里自己忙碌了一下午的成果,语气带着小小的得意和期待:“快看,我布置的!有没有点新年的样子?”
李璟川依言环顾四周。
原本略显冷硬简洁的客厅,此刻充满了节日的暖意。
明亮的窗台上,摆上了两盆娇艳欲滴的北美冬青,红艳艳的累累果实像一颗颗饱满的小宝石,在冬日斜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充满了生命力。
沙发上随意搭着两个新换的墨绿色丝绒抱枕,与角落里那架钢琴的黑色形成了优雅的对比,透着节日的复古与温馨。
电视柜旁那个她钟爱的藤编多层收纳架上,她收集的那些形态各异的陶瓷摆件旁,多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穿着红色小唐装、拱手作揖的卡通小牛摆件。
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点她刚点燃不久的、带有雪松和温暖琥珀香调的香薰蜡烛的气息,宁静而安稳。
“很漂亮,”他由衷地赞叹,目光最后落回她带着微微红晕、写满期待的脸上,补充道,声音低沉而温柔,“像你一样好看。”
他伸出手,将她额前一缕因为忙碌而散落下来的柔软碎发,轻轻地、耐心地别到她那白皙小巧的耳后,指尖在她细腻温热的耳垂上若有似无地、留恋地停留了一瞬。
舒榆的脸颊更热了,心里却像含了一颗慢慢融化的蜂蜜糖,甜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着他宽厚的肩膀,引他去看餐厅:“我还特意去花市买了鲜花呢,感觉过节要有鲜花才有气氛。”
餐厅的原木餐桌中央,此刻摆放着一大束自由奔放、色彩浓烈的红色弗朗花,周围搭配着灰绿色的尤加利叶,热烈而充满生机,仿佛将一小片盛夏的阳光带入了室内。
“我们灿灿真能干。”李璟川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微微的震动,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宠溺,仿佛她精心布置的不是一个临时的居所,而是他期盼已久的、名为“家”的整个世界。
他拉着她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动手打开那个精致的蛋糕盒,里面是一个不算太大、但造型十分别致优雅的奶油蛋糕,洁白的奶油抹面光滑如镜,上面零星点缀着闪烁的可食用金箔和几颗鲜红欲滴的树莓,旁边用浓郁的巧克力酱写着简单却真挚的祝福——“新年快乐”。
“晚上我们就在家吃火锅好不好?这么冷的天,吃火锅最暖和了。”舒榆兴致勃勃地提议,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她格外喜欢那种热气腾腾、众人围炉共食的感觉,觉得那里面充满了最真实、最抚慰人心的人间烟火气,是幸福最直接的体现。
“好。”李璟川自然没有任何异议,眼中满是纵容。
他喜欢看她为平凡生活赋予细腻仪式感的样子,喜欢她像一只勤劳又快乐的小蜜蜂,将他们的共同居所,一点点、悄悄地填满她独特的审美和温暖的痕迹。
傍晚,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公寓里,鸳鸯火锅的汤底在电磁炉上欢快地咕嘟咕嘟翻滚着,一边是翻滚着辣椒与牛油、散发着诱人辛辣香气的红汤,另一边是漂浮着菌菇枸杞、鲜香四溢的清汤,浓郁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餐厅,勾人食欲。
舒榆吃得鼻尖上都冒出了细密的小汗珠,嘴唇被辣汤滋养得红艳艳、水润润的,像刚刚洗过的熟透樱桃,还不时被辣得轻轻吸气,用手扇着风,模样娇憨又可爱。
李璟川饮食偏清淡,主要涮食菌菇清汤,但他会细心地、动作熟练地帮她烫好她最喜欢的、需要掌握火候的鲜鸭肠和毛肚,在油碟里滚一圈,晾到合适的温度,再稳稳地夹到她面前的小碗里。
“慢点吃,小心烫着,没人跟你抢。”看她吃得有些急,像是怕被人抢走心爱玩具的小孩,他忍不住出声提醒,语气里带着无奈的宠溺,顺手抽了张柔软的纸巾递过去,示意她擦擦汗。
舒榆接过纸巾,擦了擦鼻尖和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因为辣意而带着点糯:“太好吃了嘛,这个牛油锅底太香了。”
她夹起一片在香油蒜泥碟里滚了滚、沾满佐料的肥牛,满足地塞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像只努力囤积过冬粮食的小仓鼠。
李璟川看着她这副毫无防备、全心享受美食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地荡漾开去,深浓得化不开。
窗外,不知何时,细碎晶莹的雪花悄然飘落,在深蓝色夜幕和城市璀璨灯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漫舞的银色精灵,无声地装点着这个世界。
电视里开着,播放着各大卫视热闹非凡的跨年晚会,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但他们依偎的这个小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火锅持续沸腾发出的、令人心安的交响曲。
吃完饭,两人一起动手,默契地将碗筷收拾进洗碗机,擦拭干净餐桌。
然后便窝回到客厅那张宽大柔软的沙发上,共享一条厚实温暖的羊绒毯,等待着新年钟声的敲响。
舒榆像只慵懒的猫咪,舒服地靠在李璟川坚实温暖的怀里,手里捧着一杯他刚给她倒的、冒着袅袅热气的桂圆红枣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甜暖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李璟川一只手自然地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另一只手则随意地翻看着一本财经杂志,姿态是全然的放松与惬意。
“快到零点了呢。”舒榆看着电视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红色的倒计时数字,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即将迎来重要时刻的激动。
当倒计时数字最终跳到“三、二、一!”时,电视里和窗外几乎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歌声以及绚烂烟花腾空炸开的巨响。漆黑的夜空被瞬间点亮,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巨大花朵在玻璃窗上映出变幻的光影,将室内也渲染得流光溢彩。
“灿灿,新年快乐。”几乎就在钟声敲响的同一刻,李璟川低沉醇厚、带着独特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比窗外所有喧闹的声响都更直接、更深刻地落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舒榆转过头,望进他深邃含笑的眼眸里,那里清晰地、完整地映照着她小小的身影,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已将她容纳。
她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暖流和巨大的幸福感,像积蓄已久的泉水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鼓起勇气,主动凑上前,微微仰起头,在他线条优美的薄唇上,印下一个带着红枣茶清甜气息的、轻柔而短暂的吻。
“璟川,新年快乐。”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羞涩的颤音,却无比清晰。
李璟川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如同被点燃的烟花,骤然盛放,璀璨夺目。
他收紧了揽住她的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然后,毫不犹豫地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反客为主。
这个吻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温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缠绵而深入,耐心地掠夺着她的呼吸,也贪婪地攫取着她所有的甜蜜与气息。
在这个辞旧迎新、充满希望的时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相拥的体温、交融的呼吸和同步的心跳,诉说着最真挚、最深沉的爱意与祈愿。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彼此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微促。
他凝视着她被吻得愈发红润娇艳的唇瓣和氤氲着水汽的迷蒙双眼,心底满足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然后,李璟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居家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深蓝色丝绒盒子,在她面前轻轻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条极其纤细精致的白金手链,链子本身闪烁着含蓄的光芒,而链坠则是一颗小巧的、被精心雕刻成羽毛形状的月光石,宝石本身通透无瑕,在室内灯光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如梦似幻的蓝白色光泽,静谧而优雅。
“新年礼物。”他执起她纤细的左手手腕,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手链为她戴上。
冰凉的金属链身最初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激起细微的战栗,但很快便被她的体温熨帖、温暖。那颗小小的、轻盈的羽毛月光石,恰好贴在她纤细的腕骨内侧,随着她的脉搏微微起伏,仿佛一片自天空飘落、只为守护她而来的温柔羽毛。
“好漂亮。”舒榆抬起手腕,对着光线仔细端详,月光石内部仿佛有幽幽的微光在静谧地流动,光影变幻,宁静而神秘,让她移不开眼。
“羽毛象征自由和轻盈,”李璟川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惊叹,低声解释,声音温柔得像夜风絮语,“我希望我的灿灿,永远保有属于艺术家的那份不羁的灵魂和自由飞翔的翅膀,而我,”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指尖与她交缠,“会是永远托住你的那阵风。”
也是她无论飞得多高多远,随时都可以安心停靠的、最坚实的枝头。
舒榆的眼眶骤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他总是这样,能如此精准地懂得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言说的恐惧,并用他独特的方式,给她最坚定、最安心的答案。她摩挲着手腕上那片微凉的“羽毛”,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力量:“嗯,我知道。”
窗外,烟花的盛宴依旧此起彼伏,将雪夜的天空渲染得如同白昼,映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
窗内,他们依偎在沙发柔软温暖的怀抱里,电视里依旧播放着热闹的晚会节目,但他们只是低声交谈着,分享着那块不算太甜、但奶香浓郁醇厚的跨年蛋糕,偶尔相视而笑。
空气里,还隐约残留着晚餐火锅的麻辣香气,指尖沾染着奶油的甜腻,以及彼此身上那份熟悉到令人无比心安的气息。
这是他们共度的第一个新年,平凡,琐碎,没有惊天动地的浪漫,却充满了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共同指向未来的、明亮而坚定的希望。
舒榆想,或许,和李璟川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可以是辞旧迎新。
告别过去所有的阴霾与不安,迎接有他参与的、温暖而明亮的,每一个崭新的黎明。
她将头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内心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笃定。
只是所有的美好都有期限,节后第二天的午后,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舒榆正专注于一幅新画的底色铺陈,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息。
手机在画架旁的矮几上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她放下调色板,随意瞥了一眼屏幕——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以为是快递或者某个展览合作方,她用手指划开接听,声音还带着一丝沉浸在创作中的疏离:“喂,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低沉、略带苍老却异常沉稳威严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是舒榆吗?”
这个声音……舒榆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营养液!快看我的加更!快一万字哦!!!(叉腰)[奶茶]
第43章 鸿门宴 李伯伯,你好,我是舒榆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李璟川和李致言口中那位“老爷子”。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握住了冰凉的手机边框,指尖微微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李振邦。”对方直接报上名字,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身份说明, 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切。
姓李, 果然是他,李璟川的父亲。
舒榆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窒了一下,窗外的阳光似乎都变得有些晃眼。
她站直了身体,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 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却也更加清晰:“李伯伯,您好。”
“嗯。”李振邦应了一声, 听不出什么情绪, “听说前阵子,因为璟川, 你受了一些不必要的困扰。”
他指的是那些污蔑的报道和随之而来的风波。
舒榆斟酌着用词,谨慎地回答:“都已经过去了,璟川处理得很好。”
她下意识地维护着李璟川。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 像是在评估她这句话的真谛和分量。
然后,李振邦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却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冷硬:“年轻人, 做事难免会招惹是非,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应对,以及, ”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身边站着什么样的人。”
舒榆屏住呼吸,仔细品味着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璟川的母亲,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你。”李振邦终于说出了这通电话的核心目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个周末,如果方便,让璟川带你回家吃顿便饭。”
不是询问,更像是通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自然而然的安排感。
舒榆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一面小鼓在敲。
见家长…而且是如此正式、由李璟川父亲亲自打来的电话邀请。
这意味着什么?是认可,是审视,还是……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有紧张,有忐忑,也有一丝隐隐的、被正式纳入他生活轨道的悸动。
她稳住心神,知道此刻任何犹豫或推拒都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尊重对方的。
她清冽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响起,带着足够的诚意和尊重:“好的,李伯伯,我会和璟川确认时间,周末打扰您和伯母了。”
“嗯。”李振邦似乎对她的干脆回答还算满意,没有再多说什么,“那就这样。”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舒榆却还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她感觉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手腕上,那片羽毛形状的月光石贴着她的皮肤,传来微凉的触感。
李璟川父亲的这通电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周末的那顿“便饭”,注定不会寻常。
她低头,看着指尖沾染的一抹钴蓝色颜料,心情复杂。
——
李璟川当晚回到家,舒榆便将那通简短却分量千钧的电话内容告诉了他。
他听完,英挺的眉毛立刻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眸色沉静,第一时间关注的并非父亲的态度,而是她的感受。
“老爷子亲自打的电话?”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确认,随即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眼底,带着全然的维护,“灿灿,你老实告诉我,你想去吗?如果你觉得有压力,或者还没准备好,完全没关系,交给我来处理,我可以找个合适的理由推掉,爸那边我去说。”
他的体贴像温暖的泉水,瞬间包裹住她忐忑的心。
舒榆迎着他关切的目光,心里挣扎得厉害。
去?面对那位听起来就威严无比的老人,还有李璟川的母亲,她怕自己表现不好,怕给李璟川丢脸,更怕那种被审视、被评估的感觉。
不去?那岂不是显得她怯懦,或者对这段关系不够认真?而且,那是他的父母,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家居服的衣角,沉默了许久。
客厅里只听得见墙上挂钟规律的滴答声。李璟川极有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终于,她抬起头,眼神里还残留着些许不确定的涟漪,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微光,声音轻轻的,却清晰:“去吧。”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总是要见的,而且,我不想让你为难。”
李璟川深深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紧张。
他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不为难,在我这里,你的感受永远是第一位,不过,既然你决定去,那我就陪着你。”
他收紧手臂,“别怕,有我在。”
接下来的几天,李璟川虽然公务依旧繁忙,但明显分出了更多心神留意舒榆的状态。
他会留意她吃饭的胃口,晚上是否睡得安稳,画画时有没有心浮气躁。
他发现她表面上似乎一切如常,依旧会和他讨论新画的构思,会在饭后拉着他散步,偶尔还会看的综艺逗笑。
但李璟川何等敏锐,他还是在一些细微处捕捉到了她潜藏的不安——比如,她有时会对着画布发呆,笔触犹豫;比如,她整理画室的频率比平时高了些,像是用忙碌来分散注意力;再比如,她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手腕上那片羽毛月光石,仿佛在汲取力量。
他知道她在努力调整,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
李璟川也没有点破,只是用更细致的方式陪伴她,睡前会给她热一杯牛奶,在她对着画布蹙眉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她喜欢的果茶,或者讲个轻松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看到她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但他的担忧并未完全消除,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踏进李家大门的那一刻。
果然,到了要去李家的那个周末上午,舒榆之前努力维持的闲适平静,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被一种肉眼可见的紧张所取代。
她一大早就醒了,在衣帽间那满满当当的衣柜前站了快半个小时,手里拿起一件,对着镜子比划一下,又摇摇头放下,眉头紧锁,嘴里喃喃自语:“这件会不会太随意了?这件又好像太正式了,显得刻意,颜色是不是太跳脱?款式够不够端庄?”
李璟川晨练回来,洗完澡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就看到她对着衣柜一筹莫展的背影,那身影透着一股罕见的焦躁和无助。
他走过去,从身后拥住她,看着镜子里她愁眉不展的小脸,失笑道:“我的灿灿穿什么都好看,挑件你自己觉得最舒服的就行,不用那么紧张。”
“那怎么行!”舒榆立刻反驳,转过头,眼神里满是认真和苦恼,“第一次见你爸爸妈妈,怎么能随便穿?舒服很重要,但得体更重要啊。”
她叹了口气,手指划过一排衣服,“我得让他们觉得我是认真的,是稳重的,但又不能太死板,毕竟我是画画的…哎呀,好难选。”
李璟川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既觉得可爱,又涌起更多的心疼。
他明白她如此重视这场会面,归根结底是因为重视他,重视这段关系。
他不再劝她“随便”,而是也认真起来,陪着她一起挑选。
“这件米白色的羊绒连衣裙呢?款式简洁,颜色也温柔。”他提议。
“好像有点太素了,会不会显得没精神?”
“那这件浅灰色的针织套装?看起来知性又温和。”
“这个天气穿会不会有点热?而且感觉有点像去开会。”
“这件藕粉色的衬衫搭配阔腿裤怎么样?有点艺术感,又不失优雅。”
“颜色是不是有点太嫩了。”
两人在衣帽间里讨论了近两个小时,地上已经堆了好几件被否决的“候选者”。
舒榆的紧张情绪在反复纠结中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有加剧的趋势。
李璟川看着她越来越焦虑,几乎想直接打电话回家取消这次会面。
最终,舒榆的目光落在了一件之前没太注意的、浅燕麦色的及膝连衣裙上。
它的剪裁非常利落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面料挺括有质感,颜色低调温和,既不会过于随意,也不会显得过于隆重刻意,有一种沉静的、不张扬的优雅。
“就这件吧。”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裙子取了下来。
李璟川仔细看了看,也觉得这件确实很适合,能衬托出她清冷的气质,又显得大方得体。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很好,就这件。”
为了配合她这身偏向素雅温柔的打扮,李璟川自己也放弃了原本想穿的深色西装,转而挑选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蓝色衬衫,搭配卡其色的休闲长裤,少了些平日里的冷峻威严,多了几分温和儒雅,与舒榆站在一起,色彩和风格上都显得格外和谐登对。
看着镜子里并肩而立的两人,舒榆紧张的心情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落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对李璟川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走吧。”
李璟川握紧她的手,掌心温暖干燥,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嗯,走吧,有我在。”
——
车子驶入一片静谧异常的区域,高耸的乔木林立两旁,枝干遒劲,在冬日湛蓝的天空下勾勒出肃穆的线条。
透过缓缓滑开的厚重黑色铁艺大门,能看到深处并非鳞次栉比的豪华别墅,而是几栋间距颇远、掩映在苍翠林木间的低层建筑,外观是沉稳的灰白色调,设计简洁而大气,没有任何浮夸的装饰,唯有历经风雨洗礼的砖石墙体透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厚重感。
这里的一切都异常安静,仿佛连空气流动的速度都缓慢下来,带着一种不容喧哗的威仪。
李璟川将车平稳地停在一栋带有独立院落的小楼前。
院门是古朴的原木色,并未完全闭合。
他绕过车头,为舒榆打开车门,在她下车时,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将她略显僵硬的手指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
“到了。”他的声音不高,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安抚的力度。
舒榆跟着他的步伐,踏入院门。
院子打理得并不精致繁复,却自有一种疏朗气度。
角落里种着几株苍劲的腊梅,正值花期,幽冷的暗香若有若无地浮动在清冽的空气里。
脚下是宽大的青石板路,缝隙里探出茸茸青苔。
推开那扇沉重的、色泽沉郁的实木入户门,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为宽敞的挑高客厅,光线从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涌入,窗外是精心养护的庭院景观。
与外部建筑的简练不同,室内陈设处处透露出岁月的沉淀与不动声色的显赫。
地面是温润厚重的深色实木地板,覆盖着几张触感细腻、图案繁复的古老波斯地毯。
墙壁并非雪白,而是某种柔和的米灰色,上面悬挂着几幅装裱考究的水墨字画,舒榆虽不甚精通,也能从那泛黄的宣纸和遒劲的笔力中感受到非同一般的气息。
靠墙摆放着一组看起来坐感应该极其舒适、但款式经典的深蓝色绒面沙发,沙发旁的角几上,随意搁着一盏黄铜底座配着白色羊皮纸灯罩的台灯,造型极简,却透着上世纪中叶的优雅韵味。
而更吸引舒榆目光的,是客厅一侧靠墙而立的多宝格,以及靠窗位置的红木条案。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器物,一只釉色温润如玉的青瓷梅瓶,一座皮色深沉、包浆厚重的紫檀木雕,还有几件她叫不出名字、但形态古拙的陶俑。
红木条案上则供着一方巨大的、纹理如山水画般的灵璧石,旁边是一只敞口铜香炉,里面似乎还有未燃尽的香饼,散发着极淡的、宁神的檀香。
这里没有一件物品是金光闪闪、炫耀财富的,但每一件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历史、品味与深厚的底蕴。
这种融入骨血里的、不经意的“贵”与“重”,比直白的奢华更让舒榆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一个充满无形规则的领域,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那份在车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正在迅速消散。
就在她心神紧绷,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时,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可算来了!再不来,咱家这两个小猴子都要把房顶掀了!”
舒榆循声望去,只见李致言正从客厅另一侧的开放式餐厅区域走过来,他身上围着一条与他气质颇不相符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而他身后,明苒也含笑走来,她穿着一身柔软的浅灰色羊绒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几分温婉气息。
更让舒榆意想不到的是,两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李致言身后窜了出来,瞬间就冲到了她和李璟川面前。
那是一个约莫八九岁、梳着羊角辫、眼睛亮得像葡萄的女孩,和一个看起来大概五六岁、虎头虎脑的男孩。
两个孩子都穿着干净整洁的棉质家居服,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兴奋打量着舒榆。
“小叔叔!”女孩先甜甜地叫了李璟川一声,然后立刻将目光锁定在舒榆身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发出真诚的惊叹,“哇!你就是小叔叔手机里漂亮姐姐吗?你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你的裙子也好漂亮!”
那小男孩也用力点头,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附和:“姐姐好看!像……像动画片里的仙女!”
童言稚语,纯粹而直接,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舒榆紧张局促的心扉。
她愣了一下,看着眼前两张天真无邪、充满善意的小脸,那份无所适从的僵硬,竟奇异地松动了一些。
她蹲下身,让自己与孩子们的视线平齐,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自然的笑容,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软了:“谢谢你们,你们也很可爱。”
李致言走过来,一手一个揉了揉孩子们的脑袋,笑着对舒榆说:“别介意,这两个小家伙从知道你要来就兴奋得不行,这是姐姐李沐予,弟弟李沐安。” 他说完,又对孩子们说,“要有礼貌,叫舒阿姨。”
“舒阿姨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声音清脆响亮。
“舒阿姨,你真的会画很多漂亮的画吗?妈妈说你超级厉害!”予予迫不及待地问,眼中充满了崇拜。
“舒阿姨,你喜欢吃糖吗?我偷偷藏了一颗,可以分给你哦。”安安也献宝似的,小手在口袋里摸索。
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和热情的围绕,舒榆感觉心尖那块冰封的紧张,正在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悄悄融化。她耐心地回答着李沐予的问题,又温柔地谢绝了李沐安的糖果,气氛一下子变得活络而轻松。
明苒也走了过来,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好闻的馨香,语气亲切自然:“别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这两个孩子皮得很,没吓着你吧?”
她的话语如同春风,有效地驱散了舒榆最后几分面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忐忑。
李璟川始终站在舒榆身侧,看着她与孩子们互动,与兄嫂交谈,虽然依旧能感觉到她肢体略显僵硬,但眉宇间的紧绷感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说:“看吧,我说了不用太紧张。”
李致言也笑着打趣:“就是,我们家最可怕的老爷子还没出场呢,先被这两个小魔星给搅和了,放松点,舒榆,今天就是顿家常便饭。”
置身于李致言一家四口轻松融洽的氛围中,感受着两个孩子毫不设机的亲近,听着明苒温和的言语,舒榆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虽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尚未开始,但至少这初入家门的紧张与无所适从,被这份意外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冲淡了大半。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对李璟川露出了一个比刚才自然许多的、浅浅的笑容。
就在舒榆因孩子们的环绕和兄嫂的随和而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唇边那抹浅笑还未完全漾开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如同古刹钟鸣,自客厅连接内室的拱形门廊处沉沉传来,瞬间打破了这方空间的轻松氛围:
“都围在门口站着干什么?还要我这个老头子三催四请才肯挪步吃饭?”
这声音带着天然的威严,让舒榆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弦瞬间再次绷紧,指尖微凉。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深灰色中式立领夹棉上衣、身形清癯挺拔的老人稳步从内间走了出来。
他鬓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双眼睛却锐利有神,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了被李璟川护在身边、面色微白的舒榆身上。
然而,与舒榆预想的安静恭迎不同,两个孩子像是根本没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
“爷爷!”
小沐予和小沐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欢叫起来,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完全无视了那严肃的氛围,刷的一下就从舒榆身边跑了过去,一左一右地抱住了李振邦的腿,仰着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爷爷,您怎么才出来呀?我们都等好久啦!”予予撒娇道。
“爷爷,看我的新玩具!”安安则迫不及待地举起手里一直攥着的小汽车模型。
李振邦那严肃的脸上,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两个孙辈的脑袋,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时,李致言也笑着开口了,他手里还拿着那个没削完的苹果,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毫不拘谨的调侃:“爸,您这可冤枉我们了,分明是您这位‘老书记’姗姗来迟,我们这迎接队伍都列队半天了,就等您发话开饭呢。”
他这番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像一阵清风,巧妙地将刚才因老爷子出现而骤然凝聚的严肃气氛吹散了些许。
明苒也含笑站在一旁,姿态温婉。
李璟川感受到身边舒榆似乎因为这番互动而悄悄松了口气,他握了握她的手,才抬眼看向父亲,语气沉稳如常:“爸。”
李振邦的目光从腿边的两个孩子身上抬起,先是在李致言那带着笑意的脸上停顿了一秒,似乎对他这番说辞不置可否,随即视线越过他,再次落回李璟川和舒榆身上,尤其是仔细看了看舒榆那强自镇定却依旧难掩紧张的脸庞。
舒榆在这短暂的间隙中,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趁着老爷子目光再次看过来的机会,微微躬身,清晰而恭敬地问候道:
“李伯伯,您好,我是舒榆。”
第44章 钟情真相 就那么一眼,让他记了多年……
李振邦的目光在舒榆身上停留片刻, 那锐利的审视并未完全散去,但也没有流露出更多情绪,只是微微颔首,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既无热络也无刻意疏离:“来了就好, 都别站着了, 去餐厅吧。”
这话如同特赦令, 让舒榆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分。至少,第一关算是平稳度过了。
一行人移步餐厅。餐厅同样宽敞,一张厚重的红木圆桌占据中央,上面已经摆放了几样精致的凉菜。
就在这时, 一位系着素雅围裙、气质温婉娴静的中年女士端着一个小炖盅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年纪与李振邦相仿,但保养得宜,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 笑容温和, 让人如沐春风。
“妈。” “妈。” 李璟川和李致言几乎同时开口。
李致言立刻笑着对舒榆说:“看,我妈今天可是亲自下厨了, 知道璟川要带女朋友回来,特意露一手。”
舒榆闻言,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连忙微微躬身:“伯母您好,麻烦您了。”
然而, 李璟川却抬手扶额,露出一副无奈又有些头疼的表情, 看向父亲:“爸,不是说好了,不让妈再进厨房了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抱怨。
李振邦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尴尬, 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弱了一分气势:“你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劝了,没用。”
这时,李家三个男人——李振邦、李致言、李璟川,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无奈和一丝滑稽的后怕。
就连旁边原本笑嘻嘻的沐予和沐安,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苏韵见状,立刻不满地反驳,带着点被小瞧了的嗔怪:“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这是看着舒榆来了心里高兴!平时你们想吃我还不乐意动手呢!”
李致言立刻举手做投降状,语气夸张:“别别别,妈,您这份高兴我们心领了!真的!为了我们全家人的肠胃健康,以及避免再次惊动120,您这份厚爱还是留给……呃,留给有缘人吧。”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李璟川和舒榆一眼。
舒榆正疑惑间,李璟川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低声解释:“我妈前几年不知怎么迷上了研究厨艺,结果…嗯,成果比较具有毁灭性,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做了一桌创意菜,我们三个,”他指了指自己、父亲和哥哥,“吃完后集体食物中毒,在医院挂了两天水。”
舒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位气质优雅、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韵伯母。
李璟川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这下你跟我妈能有共同话题了。”
舒榆更疑惑了:“什么共同话题?”
“你忘了?”李璟川挑眉,眼底笑意更深,“你之前差点把厨房炸了,锅碗瓢盆无一幸免,在厨房破坏力这方面,你和我妈,算是找到了知音。”
“你!”舒榆瞬间脸颊爆红,又羞又恼,忘了场合,下意识抬手轻轻捶了他胳膊一下,压低声音嗔道,“李璟川!你等着!下回我非得做点什么毒死你不可!”
这番毫不客气的插科打诨,以及李璟川故意逗弄她引发的反击,反倒像一阵活泼的风,彻底吹散了舒榆心头最后那点拘谨和忐忑。
她发现,这个看似规矩森严的家庭,内部竟然如此鲜活生动,充满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和玩笑打趣。
等到真正在餐桌旁坐下,舒榆的感受更加深刻。
与她想象中食不言寝不语的严肃场面截然不同,李家的餐桌上气氛轻松融洽。
大家一边品尝着桌上明显是专业厨师烹饪出的美味佳肴,苏韵做的那盅汤被李振邦不动声色地放在了离自己最远的位置。
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主要是李致言在说,分享着研究所的趣事,或者调侃一下弟弟李璟川,明苒偶尔补充几句,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见闻。
更让舒榆意外的是李振邦。
他看起来威严刻板,但在餐桌上,尤其是在面对夫人苏韵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会主动给她夹她喜欢的菜。
两个小孙子一左一右挨着他坐,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他也耐着性子伺候,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动作却不见丝毫不耐。
整个用餐过程,没有任何人询问舒榆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情况如何这类让她备感压力的问题,大家都在刻意找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艺术相关或者轻松的话题,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情绪。
苏韵更是温和,她看着舒榆,柔声问道:“舒榆,我听璟川提过,你是个画家,对吗?”
舒榆连忙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是的,伯母,主要是水彩画和一些综合材料创作。”
苏韵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点神秘的笑容:“那太好了,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你肯定喜欢。”
舒榆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位初次见面的伯母会给她看什么,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连忙点头:“谢谢伯母。”
这顿饭,就在这样远超舒榆预期的、温馨而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了。
饭后,大家移步客厅喝茶闲聊。
然而,轻松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李振邦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转向李璟川,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听不出情绪,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璟川,你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听到李振邦叫李璟川去书房,舒榆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璟川,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那种地方,那样的语气,听起来就不像是简单的闲聊。
李璟川接收到她的目光,在起身的瞬间,极其自然地轻轻捏了捏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短暂地停留,传递过一抹温热和安定。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语,语气从容:“没事,就是聊几句,你陪妈和嫂子说说话。”
他的眼神沉稳,带着让她信服的力量。
舒榆看着他跟随父亲挺拔却隐隐透出对峙意味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门被轻轻带上,但似乎并未完全关严,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努力将注意力放回客厅。
这时,苏韵笑着站起身,对舒榆和明苒说:“来,舒榆,跟我来,我说了要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的笑容温和而真诚,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愉悦。
舒榆连忙起身,跟着苏韵走到客厅靠窗的一处相对安静的区域,明苒也含笑跟了过来,李致言则懒洋洋地靠在单人沙发里,逗弄着又开始玩玩具的两个孩子,一副乐得清闲的样子。
苏韵从一旁的多宝格下方,小心地取出了一个细长的、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画匣。
她动作轻柔地打开锦缎,露出里面一个古朴的樟木画盒,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樟木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弥漫开来。她从中缓缓取出一幅卷轴。
当苏韵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在窗边的明式条案上展开时,舒榆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是一幅水墨设色纸本立轴,画的是秋日山居图。笔墨苍润,构图空灵,山石皴法独特,树木点染生动,一种萧疏清寂、远离尘嚣的意境扑面而来。而更让舒榆心脏狂跳的是画面一侧的落款和钤印——那竟然是她非常喜爱、深入研究过的一位近代国画大师早年的真迹,这位大师的作品市场价值极高,且流传有序的真迹极为难得。
“这是…”舒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她几乎不敢置信,俯身仔细观看,指尖悬在画作上方,不敢轻易触碰,唯恐惊扰了这份跨越时空的艺术瑰宝。
苏韵看着舒榆眼中迸发出的、纯粹属于艺术家见到心仪之作时的惊喜与痴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满足感。
“看来你是真的认识并且喜欢。”她温和地说,“说起来,得到这幅画也是机缘巧合,很多年前,我陪父亲去拜访一位故交,那位老先生恰好是这位画家的远亲,家中收藏了几幅他的早期习作,我当时看了就很喜欢这幅画的灵气,那位老先生见我是真心欣赏,并非附庸风雅,便割爱转让给了我。”
苏韵轻轻抚摸着画轴的边缘,眼神带着回忆的微光:“这些年,它一直收在这里,我偶尔会拿出来看看,每次都能感受到那份宁静,但我觉得,好的艺术品不应该总是被束之高阁,它需要懂得欣赏它的人,今天见到你,听璟川说起你对艺术的执着和感悟,我就想起了这幅画,我觉得,你才是它更好的归宿。”
舒榆彻底愣住了,连忙摆手,受宠若惊之下甚至有些慌乱:“伯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这不合适。”
明苒在一旁温柔地劝道:“舒榆,妈是一片心意,她既然拿出来了,就是真心想送给你,而且,”她笑了笑,语气轻松,“这样的东西家里确实还有一些,你不用担心。”
李致言也抬起头,插话道:“就是,舒榆,别有什么心理负担,老爷子和我妈这些年收集了不少玩意儿,这画放在这里也就是蒙尘,给了你,说不定还能激发你的创作灵感呢,物尽其用嘛。”
苏韵也坚持道:“收下吧,孩子,看到你这么喜欢,我就觉得这缘分是续上了。”
面对李家三人真诚而温和的劝说,看着眼前这幅让她心潮澎湃的画作,舒榆内心挣扎不已。
这份礼物太重了,重得让她感到不安。
但苏韵伯母的话又如此恳切,拒绝似乎反而显得不近人情。
她最终在几人鼓励的目光中,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伯母,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它的。”
苏韵欣慰地笑了,小心地将画作重新卷好,放入画匣,递到舒榆手中。
虽然收下了这份厚礼,但舒榆心里对书房里正在进行的谈话愈发担忧。
那份不安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
她寻了个借口,低声道:“伯母,嫂子,我去一下洗手间。”
苏韵指了指走廊的方向:“就在那边,尽头左转就是。”
舒榆点点头,将那个沉重的画匣先放在桌子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走廊。
洗手间确实在书房相反的方向,但当她经过书房门口时,脚步还是不自觉地放慢了。
那道虚掩的门缝,像是一个无声的诱惑。
就在她即将走过时,里面清晰地传出了李振邦压抑着怒气、比之前更加严厉冰冷的声音,如同裹着冰碴子,穿透门缝,砸在她的耳膜上:
“李璟川!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上次那些报道的风波才刚压下去!你倒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个女人,动用关系去查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父亲,还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你让你孙叔那边怎么想?让外面的人怎么看?你这是授人以柄!是把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摊开给人看!”
舒榆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门缝里,李璟川的声音传来,冷静得近乎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孙叔?父亲,您心里清楚,以他为首的那一派,看我们李家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次不过是把他们在暗处伸得太长的手剁掉一截,提前帮您,也帮我们李家,清理掉一些迟早要爆的脓疮,这难道不是一劳永逸?”
李振邦似乎被儿子这番毫不掩饰的直白和近乎嚣张的反问噎住,呼吸都重了几分,随即是更加汹涌的怒意:“一劳永逸?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吗?这么多年,多少人盯着我们,多少人想把我们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你难道不清楚?你哥哥志不在此,你爷爷也早已退居幕后颐养天年,现在整个李家,站在台前扛着这面旗的,就你和我!”
他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璟川,你是几个小辈里最像我,也是我最寄予厚望的一个!你从小就知道权衡利弊,懂得隐忍蛰伏,怎么如今就……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才认识不过数月的女人,就把自己,把整个李家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你难道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会引来多少明枪暗箭,会让我们之前多少年的经营和努力付诸东流吗?”
李璟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我知道,后果,利弊,我比谁都清楚,但是父亲,如果坐在这个冷冰冰的位置上,手握所谓的权柄,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污蔑、被欺凌,连保护她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这权势,我要它何用?我宁可不要!”
“你放肆!” 李振邦显然被儿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彻底激怒了,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紧接着,门缝里传来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啪”!显然是气急之下动了手。
舒榆在门外猛地捂住了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李振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和暴怒,几乎是低吼出来:“李家几代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期望!才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你以为你能有今天,全靠你自己吗?是家族在你背后!你知不知道你下面还跟着多少人?他们的前程,他们的身家,都系在你身上!你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宁可不要’?就为了一个认识几个月的女人,你要把所有人的努力都当成儿戏吗?!”
门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能听到李振邦粗重的喘息声。
“认识几个月的女人?”
几个月?他在心中无声地反问,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回了一年多前,剑桥那个雾气初散的清晨。
那时他还未上位市长一职,肩上的担子却已不轻,跟随着老领导一起去剑桥参加一场城市治理研讨会,结束后难得从密集的公务行程中挤出半天闲暇,独自一人漫步在古老的学院街巷。
空气清冷湿润,带着康河的水汽和青苔的味道。
路过一家不大的画廊,临街的橱窗里正在展出一组以“流动”为主题的水彩画。
他的目光,就这样被其中一幅名为《康河晨曦》的画作牢牢抓住。
画面上,晨光熹微,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与古老的桥身上,光影捕捉得极其精妙,色彩通透灵动,仿佛能让人感受到那一刻空气的流动和光线的温度。
整幅画充满了一种不受束缚的、自由的呼吸感,与他那时被各种规划、报告、会议填满的、近乎窒息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画作旁,正用流利英语向几位参观者娓娓讲解的创作者。
那是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子,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身姿纤细,黑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她说话时眼神专注而明亮,偶尔露出浅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一种纯粹的、沉浸在自己热爱世界里的温柔与光芒。
那一刻,周遭喧嚣仿佛瞬间褪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幅画,和那个作画的人。
李璟川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驻足者,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隔着稀疏的人流,看了她很久。
看着她耐心解答,看着她与同伴在画展间隙低声交谈时放松的笑颜,看着她收拾画具时微微弯下的纤细背影。直到画展临近结束,人群散去,她开始整理物品,他依旧没有上前,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幅《康河晨曦》和她的侧影,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剑桥暮色渐浓的街头,如同一个偶然闯入又悄然离去的陌生人。
第二天,他登上了回国的航班。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再次浮现出那幅画的光影,和那个女人在晨光中带着笑意的清澈眼眸。
那惊鸿一瞥,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细微却持久,在他往后许多个疲惫或紧绷的瞬间,悄然浮现,带来一丝莫名的慰藉和遥远的念想。
就这么一眼,竟让他记了一年。
直到后来,在周慕远的画展上,他再次见到了她。
她站在人群之外,神情清冷,与记忆中剑桥那个晨光下的温柔身影重叠,却又有些不同。
那一刻,李璟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沉寂已久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哪有什么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一见钟情?不过是在心底酝酿已久的种子,终于遇到了破土而出的时机,是早已深植的情愫,在重逢的瞬间汹涌澎湃,让他生出了无论如何都要将她牢牢留在身边、纳入羽翼的强烈渴望。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书房里压抑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李璟川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刺痛的嘴角,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仿佛淬炼过的、不容撼动的坚定,他迎上父亲盛怒的目光:
“父亲,您说她只是我认识几个月的女人,但对我来说,与她共度余生的决心,早已确认。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想用她来拿捏我,玷污她,那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动我李璟川认定的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次是警告,下次,我不会再留任何余地。如果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那这样的权势,不要也罢!”
“你……你简直混账!” 李振邦气得声音发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舒榆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那清晰的巴掌声,李父痛心疾首的斥责,还有李璟川那些为了她不惜与家族、与前途对抗的决绝话语,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既心疼李璟川挨打,又为自己成为他们父子冲突的导火索而感到无比沉重和愧疚。
她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了洗手间的方向,将门紧紧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45章 他的泪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叫我如何……
舒榆在洗手间里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 试图压下眼眶的红肿和翻涌的情绪,但收效甚微。当她抱着画匣,脚步虚浮地重新走回客厅时, 苏韵和明苒立刻注意到了她泛红的眼圈和强装镇定下的脆弱。
苏韵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心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书房的门“咔哒”一声被猛地拉开。
李璟川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甚至比平时更加冷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都透露出他正处于极力克制的状态。
他径直走向舒榆,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深邃的眸底像是骤然掠过风暴的海面,暗沉汹涌。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母亲和兄嫂一眼, 只是伸出手, 不是去接那沉重的画匣,而是直接、坚定地握住了舒榆空着的那只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我们走。”他声音低沉沙哑,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另一只手抬起,指腹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她一般, 抚过她微凉的脸颊,擦去那未干的湿意。
“璟川!”苏韵担忧地站起身。
“阿川, 有话好好说……”李致言也上前一步,想拦住他。
就在这时,李振邦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脸色铁青,胸口仍在微微起伏,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厉声喝道:“让他走!”
这一声如同定音锤,让苏韵和李致言止住了脚步。
李璟川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着舒榆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但他掌心的温度却像一道暖流,固执地穿透她冰凉的皮肤。
他拉着她,几乎是半护在怀里,大步流星地穿过客厅,离开了这个刚刚还充满温馨,此刻却令人窒息的家。
一路无话,车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璟川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舒榆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
回到他们的公寓,门在身后关上,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彼此沉默的轮廓。
李璟川松开她的手,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像是要望进她灵魂深处,声音低沉而肯定:“都听到了?”
舒榆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对不起,”李璟川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和疲惫,他抬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让你受委屈了。”
舒榆用力摇头,泪水甩落。
她抬起颤抖的手,轻柔地、心疼地抚上他左侧那依稀还带着一点点红痕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皮肤下温热的体温。
“没有……”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没有委屈…我…我只是心疼你…”
心疼他为自己承受父亲的怒火,心疼他为了维护她而说出的那些决绝的话。
李璟川闭上眼,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她微凉柔软的掌心,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片刻后,他睁开眼,凝视着她,那双总是沉稳睿智的眸子里,此刻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确定的脆弱,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
“灿灿,”他唤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无论是谁。”
这是他对她不变的承诺。
李璟川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含泪的眼睛,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恳求:“所以,你也别哭,对我有点信心,可以吗?”
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父亲的责难,不怕政敌的攻讦,只怕她因为今天的风波,因为那些沉重的压力和冲突,心生怯意,再次缩回她好不容易才向他敞开的心壳里。
这种不确定感,比脸上那一巴掌,更让他感到煎熬。
舒榆望着他眼中那深藏的忐忑,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无比,却又涌起无限的力量。
她怎么会舍得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怎么会舍得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她踮起脚尖,用自己尚带着泪痕的脸颊,轻轻贴了贴他那微热的脸侧,然后退开一点,迎着他深邃的目光,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誓言:
“我不走。”
她伸手,主动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重复道:
“李璟川,我跟你站在一起。”
——
自那天从李家回来之后,李璟川像是心底某根始终紧绷的弦被骤然拨动,发出持续不安的嗡鸣。
他表面上依旧处理着繁忙的公务,但行动上却发生了细微而执拗的变化。
能推掉的应酬一律推掉,非必要不去市政厅,偌大的书房成了他临时的办公室,各类文件、报告堆满了原本属于舒榆画稿的半边书桌。
有时舒榆在画架前沉浸一两个小时后回过神来,总会发现李璟川不知何时已从书房出来,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处理邮件,但他手边的咖啡却早已凉透,半天也没见他喝上一口。
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背影上,像无声的蛛网,缱绻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甚至在她半夜醒来时,常常发现身侧的位置是空的,走出卧室,便能看见阳台玻璃门上映出他沉默抽烟的剪影,指尖猩红在浓夜里明明灭灭,背影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会立刻掐灭烟,转身将她拥入怀中,用微凉的唇碰碰她的额头,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怎么醒了?我去陪你。”
舒榆多次握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璟川,我真的没事,我不会走的。”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你这样,倒像我是什么易碎的瓷器,或者会随时消失的泡沫。”
李璟川会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后怕:“我知道。”
可他接下来的行为却与这声“知道”背道而驰,依旧固执地缩减一切不必要的外出,将她的活动范围尽可能圈定在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那种无声的、仿佛源于本能的不安全感,像淡淡的雾气,弥漫在他们之间。
舒榆将这一切都清晰地看在眼里,心口像是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又沉又闷。
她清楚地感知到他的不安,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驱散他心底那片阴霾,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变回那个沉稳如山、一切尽在掌握的李璟川。
也是在这种无力感中,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她只会画画,她的世界是由线条、色彩和情感构成的,面对李璟川所处的那个充斥着权力博弈、家族责任和无形压力的复杂世界,她显得如此手足无措。
她无法为他分担来自政敌的明枪暗箭,无法化解他与父亲之间因她而起的尖锐矛盾,甚至连一句有效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那些盘旋在脑海中的话语,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在夜深人静时愈发清晰——李璟川父亲痛心疾首的质问:“为了一个认识几个月的女人……李家几代人的心血!”;还有她自己父亲舒广生那谄媚又刻薄的嘴脸:“你现在飞黄腾达了,就想六亲不认吗?”
这两道来自不同世界、却同样沉重的压力,像两座大山,挤压着她,也挤压着李璟川。
她看着身边即使睡着也微蹙着眉心的李璟川,看着他脸上早已消退、却仿佛刻在她心上的红痕,一种混合着心疼、不甘和决然的情绪,在胸腔里慢慢凝聚。
在一个李璟川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深夜,舒榆轻轻拿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悄无声息地走下床。
她拿着手机,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睡的城市,零星灯火如同寂寞的星辰。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缓慢却坚定地敲下了一行字,收件人是那个她只存了号码、却从未想过会主动联系的人——
「李伯伯,您好,冒昧打扰,您明日方便吗?我想单独跟您聊聊。」
——
李璟川结束那个无法推脱的市政会议时,已是下午。
他归心似箭,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回了家。
推开门的瞬间,习惯性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唤了一声“灿灿”,却没有得到往日的回应。
公寓里安静得过分。
他快步走进客厅、画室、卧室,都没有人。
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强迫自己冷静,打开衣帽间,看到她的衣服都好好地挂着,常用的画具也还在原处,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但担忧丝毫未减。
这是自上次承诺后,他第一次违背诺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庄儒的电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查一下舒榆现在的位置,立刻。”
当定位信息显示她在一家名为“清源斋”的茶馆时,李璟川的瞳孔猛地一缩,那是他父亲李振邦平日最常去、也最爱带人去谈事情的地方,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他立刻转身出门,车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一路上,各种混乱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
父亲找她做什么?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还要为难她?说了什么重话?她一个人面对父亲,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被说服离开?每一个假设都让他的心更沉一分,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车子刚在“清源斋”古色古香的门口停稳,李璟川甚至来不及熄火,推开车门就快步冲了进去。
也正在这时,茶馆那扇沉重的木雕门从里面被推开,舒榆和他父亲李振邦前一后走了出来。
李璟川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舒榆身上,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见她神色虽然有些拘谨,但并无泪痕或惊慌,悬着的心落下半分,但动作却更快。
他上前,几乎是本能地将舒榆拉到自己身边,用身体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才抬起眼,看向面色沉静的父亲,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警惕和未消的余怒,语气生硬:
“爸,您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不满,直接冲我来,不要私下找她。”
李振邦看着儿子这副如临大敌、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的模样,刚刚在茶馆里还算平和的心情瞬间又被点着了,他眉头一竖,习惯性地带上了威严:“你个混账小子!在你眼里,你老子我就是这种会背地里为难一个小姑娘的人?!”
眼看气氛又要紧张起来,舒榆连忙轻轻拉了拉李璟川的衣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解释道:“璟川,不是的,李伯伯没有为难我,是我主动约李伯伯出来聊聊的。”
李璟川怔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舒榆,又抬眼看了看面色不虞的父亲。
舒榆主动约的?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动,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李振邦看着儿子那副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再多说,拂袖转身,走向了等候在一旁的专车。
李璟川也没再多言,紧紧握着舒榆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带离了茶馆,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家。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李璟川这才转过身,双手扶着舒榆的肩膀,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眼里,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担忧和急切:“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们到底聊了什么?他……我爸他真的没有说什么让你难过的话?或者逼你答应什么?”
舒榆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心里软成一片。
她抬起手,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心,摇了摇头,唇角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带着点复杂情绪的浅笑:“真的没有,李伯伯他比我想象中要讲道理,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不愉快。”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继续说道,眼神清澈而坦诚:“我只是跟李伯伯聊了聊你,也聊了聊我自己,还有,我跟他说,我想去巴黎交换三年。”
李璟川扶在她肩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交换?”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眉头蹙得更紧。
于是,舒榆将之前收到苏黎世基金会邮件,以及后来更具体地接洽到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一个为期三年的顶尖艺术家驻留与交换项目,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她提到那个项目能接触到的资源,那些她仰慕已久的导师,以及它对一个艺术家职业生涯可能带来的飞跃。
李璟川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线条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变得冷硬,眸色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他周身原本因为担忧而柔和下来的气息,瞬间被一种低气压取代。
“我之前不跟你说,”舒榆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急忙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李璟川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
近期一直处于高度敏感状态的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猎豹,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激起他过度的反应。
他盯着舒榆,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刺痛和质疑,“灿灿,什么叫没有必要?是觉得这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是吗?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舒榆能理解他此刻的敏感源于何处,是她之前的不安和那次书房风波给他带来的阴影。
她努力压下心头的委屈,尽量让声音保持平和,耐心地解释道:“不是的,璟川,你听我说完,不是没必要告诉你,是因为那时候的我并不想去,我觉得留在这里更好。”
“那现在呢?”李璟川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为什么现在又突然要去了?是因为我爸今天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因为那天……那天书房里你听到的那些话?”
他向前一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力道有些失控,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点恳求的意味,“灿灿,如果是因为那天的事情让你感到压力,让你害怕,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一切有我,我爸他只是习惯性地把情况说得严重,他会那么说,恰恰是因为那些麻烦已经被他,被我在内的人处理干净了,你可能不懂这里面的黑暗和复杂,那些人针对李家,根本不是因为你,他们盯着我们这块肥肉已经很久了,把你牵扯进来并非我的本意,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保护你,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你!”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语速很快,试图用解释和承诺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将她圈禁在自己认为安全的领地里。
舒榆安静地听他说完,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安和占有欲,心里又酸又胀。
她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璟川,我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想要后退,更不是想逃离你或者这些麻烦。”
她抬起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上,试图传递自己的力量和决心:“恰恰相反,我是想变得更好,更强大,强大到有一天,能够真正地、有底气地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去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而不是永远只能躲在你的身后,看着你为我遮风挡雨,独自承受所有的压力和风险,我不想只是你的软肋,我也想成为你的铠甲。”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她想要为他们的未来,付出的努力和挣扎。
然而,此刻的李璟川,被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着,根本听不进这些关于未来和并肩的长远规划。
他所有的神经都只敏感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词——巴黎、三年、离开。
“说来说去,”他眼底最后一丝理智似乎被这句话点燃,烧成一片殷红,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沙哑,“你就是想走,对吗?无论理由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最终的目的,就是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对吗?”
“不是离开!”舒榆急切地反驳,被他眼中的疯狂刺痛,“只是三年的时间,璟川,就三年,三年之后学成归来,我就回来了,我们的感情难道连三年的考验都经受不起吗?”
“三年?!”李璟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灿灿,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我的身份敏感,出国审批极其严格,我根本没有办法经常去看你,我们甚至可能在这三年里,一面都见不上,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你那边是白天,我这里是深夜,你刚下课,我可能还在开会,连打个电话都可能是一种奢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控诉:“灿灿,我很忙,这你知道,你在这里,我尚且能拼命压缩时间,挤出空隙早回来陪你一会儿,看看你,抱抱你,可如果你走了呢?隔着屏幕,三年的时间,足够让多少东西变质?感情是需要陪伴和温度来维持的,不是靠隔着冰冷信号的几句问候和所谓的信心就能维系的。”
舒榆何尝不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现实存在的问题?
可她想到李家的厚重期望,想到李致言一家温暖的支持,也想到自己父亲那不堪的嘴脸和可能带来的持续麻烦。
她正是因为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才更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想要拥有足以匹配他、足以抵御风雨的力量。
她试图用对感情的信心来说服他,也说服自己:“璟川,我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我对你有信心,我去只是为了学习,三年后我回来,我们还和现在一样,甚至更好,对不对?”
“哪里一样?!”李璟川眼角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一滴,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
那滴泪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伤了舒榆的心。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心碎和无力感,“回来之后还和现在一样,看不到一个清晰的、被承诺的未来吗?灿灿,这么久了,从我们在一起,到我郑重地跟你提出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你可有真正地、切实地为我考虑过一丝一毫?你可有想过,我这三年要怎么过?”——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还有下一章的时候耳机里放的全是 岸边客(心碎版)[爆哭]建议大家看下一章的时候再看一遍这一章一起看,并加上这个音乐,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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