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楚悯手心的卦阵在此时充当了罗盘, 虽然出于某种暂且不明的原因,卦阵卜算不出灾民所里的人们究竟状况如何,但灾民所大致的方位还是能卜算清楚的。四人循着指引的方向疾走一阵后, 不用借助灵犀的嗅觉, 也能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混杂着腐败气息的草药味。
用腐败来形容或许也不太准确,因为那是一种介于腐败和鲜活之间的味道, 闻到的一瞬间不会产生强烈的不适, 反而让人心里生出一股迫切想要探查清楚的求知欲:究竟是什么在走向腐败?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答案的面前。
所谓的灾民所没有大门,原本应该是门的位置只剩下一掌宽的木门残片,挂在门轴上摇摇欲坠,走到“门”前,就能看见里头杂草丛生的院子。院子后有间一眼能看见内墙的屋子,倒是还有门, 只是和窗户一样是雕花镂空构造,凉风自由穿行其间毫无阻碍。屋子比院门高一截, 看过去的视线不受阻碍,坍塌的一角屋顶毫无遮挡地映入眼帘。屋顶掉落的碎瓦片堆在院子角落, 上面长出了青苔。
关云铮委实被这样的生存环境震慑到了, 过了好半晌才说:“这里面还有活人吗?”
叶泯用指腹碰了碰灵犀凑上来的脑袋,笃定道:“有。”
谭一筠闻言准备直接跨进去,被关云铮一把拽住了。
她低头在乾坤袋中翻找一番, 翻出几块比手帕大些的布:“把口鼻遮住再进去。”
三人配合地接过, 各自把口鼻蒙上,在脑后打好固定的结。
“你担心真的有疫病?”叶泯问道。
“如果真是疫病的话,用这布遮挡也无济于事,当心接触,不要靠近咳嗽的人。”关云铮简短道。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疫病, 但多数传染病传播途径中都有凭借飞沫传播这一条,哪怕她从乾坤袋中取出的这些布从密合度和过滤效率来说都不合格,但蒙住口鼻多少能遮挡一点。
而且她隐约有种说不清楚的直觉:哪怕运气实在太差,染上了这里的疫病,也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但灾民的命就说不定了。
四人蒙住大半张脸,一同跨过那已经破烂不堪的门槛,先后往里走。
洪灾之前必有大雨,如今雨势减缓,院子里没有多少积水,但依旧透出些潮气。靠坐在院墙下的一对母子听见动静,母亲恹恹地抬起头来看了四人一眼,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屋子门口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幼童,个子小些的男孩正靠在女孩的怀里,面上几乎没有血色,疲倦地呼吸着,间或闭着眼咳嗽两声。
四人纷纷在两位孩童面前停下脚步,觉得没有再往里走的必要了。
关云铮原本还打算到了灾民所问一问此处的灾民情况究竟如何,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必要询问了。
此处毫无疑问不是灾民们的避难所,他们在这里不会得到妥善的照顾,只会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逐渐走向死亡。
原本想问的“怎么不去城西的窝棚找个地方住”,此刻变成了“何不食肉糜”一般残忍的话。
活着尚且十分艰难,哪里又有气力翻越县衙设下的障碍,去往县城另一头的城西呢?
同情心在房门前拉起了警戒线,但求知欲不懂为人做事的分寸与边界,迫切地想要知道,那股草药味究竟从何而来。
关云铮在门前停顿片刻,最终还是跨进了那看起来马上要坍圮的屋子里。
一跨过门槛,草药味顿时浓郁起来。关云铮四下打量,终于发现屋子的窗边支着一口锅,正在咕嘟咕嘟地发出液体煮沸时的动静。
草药的味道并不好闻,与中药房里散发出加工过的复杂苦味不同,草药的气息里只带着微薄的苦味,其余浓重的都是未经处理的,来自草木的生涩气味。
再配上那咕噜作响的动静,关云铮恍惚间几乎要以为自己不在灾民所,而在后妈茶话会。
没有拿灾民的生死开玩笑的意思。
关云铮习惯性在心里为自己叠甲,凑近了锅炉打量:“这药究竟是拿来治什么的?”
虽然她到现在已经默认了灾民们患的就是疫病,但在心底深处,她当然希望他们可以不用患这种……在古代染上就几乎必死无疑的病症。
房门外传来几声低咳,那男童的姐姐把他从外面半扶半抱地抱回来,见了他们后解释道:“我听人说这些草药能治病。”
谭一筠是假郎中,不通医理,关云铮是差生,且中医学考试只背了老师给的重点,两人对草药实际一窍不通,闻言只能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楚悯。
楚悯手心的卦阵还亮着,此刻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算不出来。
进门后一直没说话的叶泯却忽然说道:“你这草药是从哪摘的?”
“在河边,怎么了,是药不对吗?”那女童顿时紧张起来。
叶泯正从锅前抬起头:“药是对的,但是……”他似乎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改口道,“你和弟弟在这稍等,我去河边一趟。”
他说完便要出去,关云铮连忙跟上,迈出一步又觉得不妥,回头看向谭一筠和楚悯。
谭一筠会意,向她点点头:“我留下来,你们去吧。”
****
在走出灾民所之前,关云铮以为他们得找很久才能找到那个孩子所说草药生长的地方,毕竟这条河纵贯江县,少说也得有个几百米长,他们三个人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谁料刚迈过那道破烂不堪的门槛,叶泯就对她和楚悯说道:“那锅里煮着好几种草药,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灵犀也闻不出来究竟都是什么。”
“那你方才是发现什么了?”楚悯问道。
叶泯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灾民所那不存在的大门:“锅边落了点草药碎屑,我捡了一小撮。”他把左手摊开在两人面前,“据我所知,这药只生长在鹧鸪山。”
伴随着他落下的话音,那种怪异的、记忆被触动的感觉又出现了。
说话像NPC一样的过路人,被触发才能想起来的记忆,只生长在鹧鸪山却出现在此处的草药……关云铮皱了皱眉:“先去河边看看吧。”
三人思虑重重地往河边走。
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也没听见方才那守卫找人的动静,要么是还没被发现,要么是当地府衙当真对灾民所里那几条性命漠不关心,总之三人此刻没了来时的顾忌,不再借助狭窄的小巷遮掩行踪,循着卦阵指引直奔河边——不管怎么说,草药出现在距灾民所最近河段的概率一定是最大的。
目的明确后,奔向目的地的过程中可以稍微放松一点,关云铮忍不住向叶泯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听懂灵犀说话的?它真能说话吗?”
叶泯还真被她问住了,犯难了好一会儿才说:“灵犀虽然是灵兽,但年纪还小,未来兴许会化人……”
他说到这一抬头,正对上关云铮无奈的视线,意识到自己又在牛头不对马嘴,连忙改口道:“总之灵犀不会说话,它只是发出了一些只有我们灵兽派弟子能听见的声音。”
次声波?超声波?关云铮挑眉,难道灵兽派弟子所能听到的音调频率阈值跟普通人也有不同?
叶泯摆了摆手终止这个话题:“此事之后再说,不然说起灵兽派总是没完没了。方才那草药碎屑我给灵犀也嗅闻过,它也确认了就是鹧鸪山独有的草药。”他绕开一处障碍,“鹧鸪山地处西南,林木茂密,雨水丰沛,生长的许多草木都与外界截然不同,哪怕带了种子出来,也种不活。”
关云铮率先走到河边,弯下腰寻找时听见这话,福至心灵地扭头问道:“你们那吃蕈吗?”
叶泯不明所以:“吃,怎么了?”
关云铮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只是想起了一首歌。”但是太地狱了,不适合在这时候说。
三人陆续在河边蹲下,受洪灾的影响,河边异常泥泞,低矮些的草木全部被裹了一层泥沙,虬结缠绕在一处,不得不伸出手把草叶与草叶分开,再抹去泥沙,才能勉强窥见它们的真容。
“这么多泥沙掩盖着,灵犀是不是也嗅不出来那草药在哪?”关云铮扒拉了一会儿,颇觉头痛地问道。反正这么一会儿过去,她的鼻腔里满是水腥味和土腥味,已经闻不到别的气味了。
她一回头,发现叶泯脑袋都快扎草丛里了,顿时大惊:“叶泯你干什么呢?”
楚悯原本还在认真扒拉草丛,闻言扭头看去,正好看见叶泯顶着几片草叶拔出脑袋:“灵犀不见了。”
在这一刻关云铮决定给叶泯起个响亮的代号,以后就在心里偷偷叫他丢蛇专业户。
“兴许是嗅到了那草药的气息,先去找了?”楚悯问道。
叶泯愁得嘴角都挂下来了:“它现在的体型怕是会被河水冲走。”
关云铮埋头继续扒拉草丛,只不过这次的目标变成了找灵犀:“应当不会。”
又来了,这种说话不过脑子的感觉。
她虽然一直是个嘴跑得比脑子快的基础设定,但自从来了江县,某些话几乎不带一点犹豫就脱口而出了,笃定得像是太阳一定会从东方升起一样。
真是见鬼,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发泄似的快速扒着草丛,终于在草叶和泥水这两种触感里,摸到了不太一样的东西。
滑溜溜冰凉凉的灵犀感觉到了她的触碰,兴许也嗅出了她是谁,正要亲昵地盘上她的手腕。
——被她迅速提溜起来交给了身后的叶泯。
上次手速这么快还是跟师兄抢排骨。
等等,师兄?
关云铮维持着要转身回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她怎么记得在此之前师兄也去了什么地方……
灵犀嘴里叼着一小把草药,在叶泯的手心仰起脑袋。
“还真有?”叶泯一头雾水地把草药拿下来,“我记得鹧鸪山下没有叫江县的地方啊?”
关云铮掬了捧不算很清澈的河水把手上的泥沙洗干净,站起身来:“既然找到草药了,我们就先回灾民所吧。”
****
灾民所里的人不多,关云铮回来后凑近些挨个观察过,就算是染了疫病,这些人应当也都处于疾病的最初阶段,没有出现比较严重的临床表现。
疫病……不论是鼠疫、伤寒、天花还是其他历史上造成死伤无数的疫病,几乎都有高热和皮肤症状,灾民所里的人这两点都不满足,多数只是咳嗽和低烧。
关云铮坐在熬煮草药的锅边思索着,手腕却总被什么扎着不舒服,下意识把那东西抓了起来。
她准备随便看一眼就放到一边,目光扫过时却仿佛被什么触动,视线在手中的东西上停留了一瞬。
这是……青蒿?青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她什么时候认识青蒿了?
关云铮抓着手里这一小丛东西,抬头正见到那女孩在自己不远处,连忙朝她招手,等人走到自己面前后问道:“这个,也是河边采的?”
女孩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她手上的东西,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也是。关云铮收回手,印象中青蒿不长在这么潮湿的地方。
她已经放弃去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毫无印象的“印象”了,对女孩解释道:“这个,绞出汁,或许可以治好你们的病。”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忍不住靠近了一点,随即又想起什么,很快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真的?真的能治好我弟弟吗?”
关云铮也想问问自己的记忆是不是真的靠谱,但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实在是说不出残忍的话,只好含糊地答应下来:“我会尽力。”
女孩顿时更高兴了:“那我再去找!”
关云铮刚想出言阻拦,女孩已经像只小鸟一样飞出屋子了。
她只能把手里的青蒿丢给叶泯:“你跟她去找,带着灵犀,看看还有没有这种草。”
叶泯对她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毕竟他们四人本就一筹莫展,能找点事做总好过在屋子里干耗着,一把接住那一小丛青蒿后飞快跟上了那个女孩,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外。
关云铮看向谭一筠和楚悯,叹了口情绪复杂的气:“我们先来理一理目前存在的不对劲之处吧。”
****
“我们的记忆都被动了手脚。”谭一筠率先说道。
楚悯点了点头:“但似乎并非修改,只是遮掩了,触及某些事物就能被唤起。”
“但这些事物似乎并不存在什么联系……”关云铮皱着眉说。
谭一筠抬起手把子不语轻轻一抛,折扇“唰”一声在空中展开,扇面上浮现出不连续的一片墨迹。
同伴姓名,江县,司簿……全都是截至目前他们出现过的,“灵光一闪”。
谭一筠看向关云铮:“方才那草药是什么?你先前在何处见过?”
“叫青蒿,我应当是在哪见过它的功用。”关云铮答道。
谭一筠点点头,子不语正要顺势浮现出新的墨迹,被关云铮突兀抬手制止了。
“不对。”
另外两人和子不语一同转向她:“哪里不对?”
关云铮试图讲清自己的感受:“子不语上记录的这些可疑之处,与青蒿并非同一种。”
谭一筠不明所以:“此话何意?”
楚悯若有所思:“你觉得唤起的是不同的记忆?”她停顿片刻,迟疑道,“是从……别处?”
关云铮在这一刻仿佛听见了脑海中所有关窍被打通的声音。
对啊,她穿越之后的这部分记忆被遮掩了,但现代的记忆不会干涉现状,所以没受到影响。青蒿相关的知识,她也更倾向于是在现代就了解知悉的。
可她又对自己知道青蒿的形态特征一事毫无印象,为什么能想起来呢……
关云铮思索着,目光不经意划过悬浮在空中的子不语,心说能从主人记忆里提取关键点的法器就是厉害,简直是全自动白板速记系……统。
等等。
法器?
她“噌”一下坐直了,从怀里摸出乾坤袋,把手伸进去好一通翻找。
谭一筠对她这一连串突兀的动作倍感困惑,但又不敢出声打断,只好看向楚悯,低声道:“云铮这是怎么了?”
楚悯也暂时没想明白,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关云铮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两人的目光中拿出了一个三层彼此嵌套的轮盘。
楚悯的目光顿时变了:“对,还有将隐。”
谭一筠没听过这个名字,依旧很困惑:“这是法器?”
关云铮点点头:“能回溯记忆的法器。”
谭一筠的神色霎时也变得振奋起来:“它的运行法则能跨过我们记忆被动的手脚吗?”
关云铮遗憾地摇了摇头:“暂且不知,我能感觉到它此刻能回溯的记忆很有限。”
局限在与此世毫无关联的现代记忆里。
究竟是什么对他们的记忆动了手脚?
关云铮放下将隐,再度抬眼看墨迹未褪的子不语。
这些线索一定指向同一个终点,但究竟是什么能有这样强大的能力,遮掩他们四人的记忆?
只生长在鹧鸪山的草药出现在了江县又代表着什么?青蒿喜欢阳光充足的环境,忌积水,这与鹧鸪山的环境几乎是相悖的,它们之中一定有一个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种类,也就是说,一定有一种草药能够证明此处存在致命的漏洞。
这里究竟是哪?真的是江县吗?
她正处于专注的思考状态中,自然也就没能错过脑海中一连串“咔哒咔哒”的齿轮咬合声。
一时之间,她像是接触到了赛博坦的高能能量块,语速飞快地叙述起来:“青蒿需先切碎,后用冷水浸泡数小……时辰,之后用力挤压或捣烂,绞取汁液,生汁直接口服,一次一剂,用以治疗疟疾。*”
谭一筠没见过这阵仗,颇受震撼地坐在原地:“这是方才那种药材的起效方法?”
关云铮说完了,点了点头。
谭一筠难以置信道:“你从何处看来的?”
关云铮面无表情:“高中应用文阅读,因为那次只错了一道选择,就错在青蒿素的提取。”
谭一筠:“?”
他一头雾水地转向楚悯:“云铮这是在说什么?”
关云铮脑海中将隐转动的声音就没停下过,就像是方才她所有的思考,将隐全部延迟响应了一样,不停给她回溯着记忆中存在的答案。
她一脸木然地答道:“听不懂就对了,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的成就也不是我等凡民能听懂的。”要是能毫无障碍地听懂她也不至于错那一道选择了。
楚悯失笑,看出关云铮此刻脑海中怕是记忆纷乱,干脆代替她向谭一筠解释道:“应当是那法器回溯了太多记忆,就当是她在说胡话吧。”
谭一筠忍不住扬起眉毛,刚想对这件事发表几句看法,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息之后,那阵脚步声停留在院外,一片寂静之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快,把这些人都给我带走!”——
作者有话说:*青蒿治疗疟疾的方法来自网络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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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关云铮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往外看, 被门遮挡住大半视线后才意识到,他们三人分别坐在大开的两扇门之后,从院门外往里看未必能看见他们。
自从来到此处, 楚悯左手掌心的卦阵就没暗下去过, 此刻她又在飞快地在手心划动进行着卜算,几息之后对着关云铮摇了摇头。
又是卜算不出。
这到底什么鬼地方, 还要我们小悯卜算这么多次?
诸事不顺给关云铮的心口烧了一把无名火, 但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她只能暂且按捺下情绪,飞快地思忖着如今的形势与合适的对策。
方才那一会儿只听出外面的脚步声纷杂,她耳力不及叶泯,听不出究竟来了几个人。那句“把这些人都带走”听着来者不善,关云铮坐在原地没动, 思索着是否要趁着来人没反应过来的当下闯出去对峙。
他们抵达灾民所的时间不长,还没帮上什么忙, 那对身体状态不佳的母子也仍然留在院子里,如果那些人闯进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
可当下他们所处的位置尴尬, 稍微动一动就会完全暴露在来人的视线里,一直隐藏在暗处等着偷袭,还是现在就跳出去突脸, 是个问题。
目前江县的局势不明朗, 他们虽身处局中,实则对事态所知甚少,贸然起冲突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处,但龟缩在此也未必能够自保……
子不语依旧在谭一筠的身侧悬浮着,到了此刻, 扇面上有关线索的墨迹消失,浮现出新的字迹来。
还没等关云铮调转视线把字迹看清楚,外头已经传来了那妇人的叫喊声。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走我儿子?”
“你儿子得了疫病,这病会传染,我们得把他带走。”
只是把人带走隔离?真有这么好心?
关云铮怀疑地与对面二人对视了一眼,注意到谭一筠收回了子不语拿在手中,像是随时等待着发起攻击。
摇羽就在手边,而一门之隔的院内,脚步声逐渐逼近。
关云铮仍在犹豫。她不是没杀过人,之前在盈川她就杀过邪修,但她自己也清楚那一次能成功脱身并非凭借自己的本事,更多是苏逢雨的帮助与撷光的保护,她自己并没有直面危险后还能毫发无伤的底气。诚然,如今她与盈川那时相比已经多修炼了半月有余,剑招使得比那时更利落,出剑时也更果决。
但她不知此时的来者是谁。
万一来人只是普通人该怎么办?万一她出手后事情变得更糟该怎么办?
她想得越来越多,但仍坐在原地没动。谁料来人忽然在离门口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警惕道:“谁在里面?”
那对姐弟中的弟弟正蜷缩在关云铮身侧,来者闹出的动静太大,把他吵醒了,凶神恶煞的语气让他不由得蜷缩得更厉害了。
关云铮仍在犹豫,余光里谭一筠已经动了。
门外的人正逐渐靠近,她精神紧绷,顾不上去看一旁的谭一筠都做了些什么,几乎快要屏住呼吸。
待到那人的样貌彻底展露在她面前,关云铮差点没忍住“腾”地站起身。
虽然她一直有点脸盲,但她对衣着打扮的记忆异常牢固,这人分明就是她刚来此处时遇到的“假灾民”!
他果然有问题!
只见此人在房门口站住,目光四下扫视了一圈,怪异地略过了他们三人和那男孩,扫视结束后嘀咕了一句:“方才听见动静了,怎么没人……”
没人?
关云铮再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两步。
两步之后,她与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尺,却仍然没能从对方脸上读到应有的表情波动。
他看不见他们。
关云铮蓦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谭一筠。
谭一筠身侧,不知何时再度展开扇面的子不语静静悬浮着,在她的注视下浮现出了两个墨色的字:“结界。”
****
叶泯拿着关云铮给的草药做参考,跟着那小姑娘猫着腰绕着河边走了一圈,费了好些工夫,也只找到不多不少的一捧,算上小姑娘怀里那些也是杯水车薪,按照关云铮说的入药方法,绞出的汁液怕是连一碗都不到。
叶泯直发愁,那小姑娘倒是颇为乐观,捧着自己怀里的那一些草药问他:“我们回去吗?”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隐在袖子里的灵犀,感觉到灵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大概是没再嗅到别的青蒿气息,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回去吧。”
两人带着至关重要的草药,回程时不约而同走得更慢更谨慎,生怕遇到随时可能来抓谭一筠这个假郎中的守卫。
那小姑娘一看就没少在这种环境里求生存,在小巷中钻进钻出的动作比方才的四人灵活多了,没一会儿就领着叶泯回了灾民所。
这么一会儿不见,灾民所本就不存在的门又沾染上些许风霜,像被人用力推搡过一般,掉的只剩点木头渣子。
灵犀在他腕上缠得紧了些,像是发现了什么。
那小姑娘救弟心切,已经捧着草药冲进去了。
叶泯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连忙也跟了进去。
刚一走进院内,就见那姑娘愣在原地,捧着草药自语般说道:“院子里的那对母子呢……”
叶泯顿觉不好,大跨步走到屋子门前,却发现关云铮三人竟一个都不在。
怎么可能?
他皱起眉,把怀里的草药放下,又退后几步观察了一番周遭。
暴雨和洪灾刚结束后的地面还有些湿意,他低头端详间,发现了几枚方才被他忽略的脚印。
似乎是成人男子的大小。
是谁来过了?
可门前地上也没有其他的脚印,难道那对母子和云铮他们一起离开了?不可能啊,他们分明知道他去河边寻找草药了,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叶泯越想越不对,又下意识往屋内走,“咚”的一声,撞了个头晕眼花。
他正纳闷哪来的东西撞的他,晕晕乎乎地睁开眼,却发现方才还不在屋内的三人正好端端地坐在屋子两边。
“大白天的见鬼了?”既然人还在屋里,叶泯也没再纠结细节,回头到门边把那捧草药重新拿了起来,正打算递给关云铮。
就见面前的人皱起了眉头,看向另一边的谭一筠,问道:“结界……不是不可触碰的吗?”
****
结界“不可被触碰”的准则被打破,当下便无法维系,显露出了被遮掩的真容。
院子里的那对母子确实被带走了,但女孩的弟弟还在,见到姐姐回来眼睛一亮,一时之间,方才掌控身体的恐惧仿佛都被抛到脑后:“姐姐!”
生龙活虎得不像是个仍在病中的孩童。
关云铮问完问题后便注意到叶泯和女孩怀里的青蒿,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结界的事,把青蒿接过来,按照方才记忆中的步骤忙碌起来。
那帮假灾民已经来过一趟,短时间内大概不会折返,但那对很可能染了病的母子被他们带走,想必不会得到善待,不管怎么说这两人是因为他们的犹豫,在他们眼前被带走的,关云铮没打算袖手旁观。
“假灾民”的存在究竟代表了什么?是有心之人的筹谋,还是灾民自发的行为?
如果是后者,也就是灾民已经逐渐演变为随时可能发动暴乱的流民,江县该怎么办?
如果是前者……
关云铮忧心忡忡地把切碎的青蒿递给一旁负责绞出汁液的谭一筠:“我怎么觉得我们掺和进了一件大事里。”
楚悯坐在一边,正准备出发去找干净的水源,闻言也叹了口气:“偌大江县,多方势力汇聚。”
也不知道他们四人身处其中,能对江县的局势造成何种影响。
叶泯正用力绞着碎青蒿,说话时咬牙切齿的:“总有法子的,一件一件慢慢解决。”
小女孩正坐在叶泯身边,紧张地看着他和谭一筠二人的动作,不时还扭头安抚一番仍旧不明所以的弟弟,有了生的希望后,看起来状态好多了。
关云铮把自己负责的步骤做完了,打算找点别的事做,索性同楚悯一起离开灾民所,去寻找净水。
大灾之后必有疫病,因为古代的饮用水多数未经处理,直接来源于河水或井水。洪灾过后河水必然受到污染,然而看似安全的井水也未必干净,把这些受到污染的水直接作为饮用水,是疫病在古代格外泛滥的一大原因。
灾民所现在只剩下那对幼小的姐弟,他们四个没能保护好那对母子,如今不能再看着这对姐弟的生命快速走向尽头。
楚悯正循着新起的卦阵目不斜视地走着,关云铮走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她手心的卦阵:“你说究竟为何,来到此处后,好些事都算不清楚呢?”
楚悯对这个问题早有自己的答案,闻言便答道:“兴许此处就像结界,有一条不可被违背的运行准则,而之前无法卜算清楚的问题都触及了那条准则。”
关云铮隐隐觉得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但当她凝神去感受,却又没发现任何异常,只觉得经历了这么一段时间,似乎有些头疼。
不过这点头疼对比她高中阶段而言微乎其微,她没太在意,继续就着话题与楚悯说道:“不过谭一筠布下的结界怎么会被叶泯触碰到?这样看来岂非准则根本没有成立?但准则没成立的话,之前那人又确乎看不到我们,说明结界的阻绝确实在运行中……”
楚悯收起左手,带着关云铮走进一处已经无人居住的院子:“应当就像来到此地之后诸多异常一样。”
也是。
关云铮默默叹了口气,感觉这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烧脑得厉害,她都想习惯性放弃了。
就是这样一个知难而退的小女孩,如何呢。
楚悯刚走到水井旁边,一回头见她皱着眉头,不由关切道:“怎么一直皱眉?有哪里不舒服吗?”
关云铮回过神来,茫然:“我一直在皱眉?”
楚悯点了点头。
关云铮揉了一把脸:“没事,就是有点头疼,不影响。”
楚悯脸上的神情还是很忧虑,关云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吗,要是真的难受,我早就吱哇乱叫了。”
楚悯对她的话并不赞同,但看她的样子,最后还是暂时屈服了,揭过这个话题没再多说:“这处井口洪灾时应当不曾被淹没,相对干净。”
井口和地面很干燥,没有污水经过留下的各类脏污,确实不像被洪水淹没过的样子。
她扒着井的边沿往下看了眼,发现这口井由石砖砌就,而且一眼看下去几乎看不到井底水面的反光,黑洞效应使得她看到的景象几乎是一片漆黑——是口在坚固度和深度这两方面都比较过关的井。
“怎么样?”楚悯看向她。
关云铮正四下寻找打水的工具,闻言答道:“我粗略看了看,这一块砖的厚度大约是十厘米,也就是三寸左右,井里光不太够,但能看到的砖已经超过了一丈的高度……”
她忽然想到些什么,把摇羽从剑鞘中薅出来,对着迷迷糊糊的剑灵说道:“你对自己的速度有概念吗?”
摇羽一头雾水:“说什么呢?有没有人话。”
关云铮二话不说把它丢井里了:“看不清有多深,派你测量一下。”
摇羽被丢进井里的瞬间大叫:“关云铮!”
被点名的人毫不在意,扒着井沿向下问道:“测出来了吗?”
底下传来摇羽怨愤难平的声音:“三丈多!”
关云铮对着楚悯一点头:“稳了,打水吧。”
楚悯:“噗。”
****
两人拎着水桶回去时,谭一筠和叶泯正好把绞好的青蒿汁液给姐弟俩服下,见了她们和打来的水,谭一筠问道:“煮沸了喝?”
关云铮点点头,把水桶交给他。
原本先前分工的时候,让谭一筠和叶泯负责绞出汁液,谭一筠还以为是考虑到他们的气力稍微大一些,因此伸手要接过水桶时神情很寻常,关云铮也没多在意,看他拿稳了就把手收回了。
关云铮的力气一撤,谭一筠的手猛地被水桶一坠,水面剧烈晃动,甚至溅洒出些许。
谭一筠:“?”
关云铮:“?”
两人彼此用怀疑的目光对视了好一会儿,关云铮质疑道:“你这都拎不动?”
谭一筠的语气也相当质疑:“你这都能拎动?”
站在一旁的楚悯和闻声而来的叶泯:“噗。”
总之最后还是由谭一筠把水拎进了屋内,倒进另一个干净的铜壶里煮沸。
关云铮则蹲在一边和两个孩子说话。
弟弟喝了青蒿汁苦得不行,到现在脸都还皱在一块;姐姐稍微好些,也更容易沟通,关云铮蹲在她面前同她说道:“从灾民所出去,经过三处屋子,在拐角处向左,再经过两处,第三处屋子里有一口井,那里有干净的水。”
“你拎不动桶,就用这个铜壶去打水,记得一定要煮沸后才可以喝。”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女孩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要走了吗?”
关云铮也点了点头:“我得走了,院子里那对母子你还记得吗?”
女孩抓着衣摆“嗯”了声。
“我想把他们找回来,治好,如果可能的话。”关云铮说道。
女孩思考了一会儿:“那你们还会回来吗?”
关云铮下意识想说会回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无法彻底捕捉清晰的念头,片刻后改口道:“如果那边能顺利解决的话,会的。”
有些话一旦带了前提,可能就没有实现的那一天了,女孩兴许也明白这一点,听了这话明显地沮丧起来。
关云铮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沉默半晌,做了个之前压根没想过的决定:“那……你和弟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做出这个决定其实完全是她个人一时的想法,在此之前她也不曾问过同伴的意见,说出这话时心里非常没底。
但还没等面前的女孩回应,叶泯就从一旁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说道:“对啊,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把你们送去城西,更多灾民居住的地方,好不好?”
谭一筠也走过来,在叶泯旁边坐下:“我们四人带你们姐弟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你想跟我们走的话。”
楚悯不知何时走到了关云铮旁边,也跟她一样蹲了下来。
那女孩的弟弟原本一直沉默着,这会儿也悄悄挪到姐姐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我们跟你们一起走。”女孩说道。
****
去往城西的计划与潜入城东不同,关云铮不打算再偷偷摸摸,甚至想过用御剑飞行的方式过河。
谭一筠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不偷偷摸摸,就要大张旗鼓?”
关云铮:“诶嘿。”
当然是开玩笑的,没道理谨慎了这一路突然搞出那么大动静。
从城西进入城东,寻常途径只能是过桥,也就必须经过守卫与设下的障碍。
若是没有经历在灾民所的这半日,关云铮可能还会选择老老实实过桥的方式去往城西。
可现在她直面了“假灾民”带走真灾民的景象,算是明白了一些如今的形势,自觉没有遵守规定的必要,决定不再给这些府衙人员的面子,直接用仙门法子过去。
关云铮收敛起玩笑的神色,看向谭一筠:“谭兄,需要你布设一个更大些的传送法阵。”
之前子不语上布设的法阵够传送谭一筠一人,但如今她的计划是传送五人,也不知道子不语能否承载这么大的法阵。
毕竟之前……之前什么来着?
关云铮被这时有时无的记忆折腾烦了,皱了皱眉后继续说:“或者多次传送,直到我们都抵达对岸。”
谭一筠没提意见,只直白陈述道:“子不语能承载的法阵有限,此刻布置这么大的传送法阵也来不及了,多次传送吧。”
他口中念念有词,将子不语再次抛向空中。
扇面上的法阵瞬时焕发出一种全新的光彩,谭一筠布设好法阵,把扇子合上交给她。
关云铮接过扇子,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先过去对吧?”
谭一筠不明所以:“对,怎么了?”
关云铮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那我不还是得御剑?”
毕竟不打算过桥,那就得从河面上过去,不御剑,总不能游泳吧?先不论她会不会游泳,这刚发过洪灾的河,原身这个身板下去,被卷走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这下谭一筠也沉默了。
方才他评价御剑飞行为“大张旗鼓”时,似乎忘了传送法阵需要有人先行抵达河对岸,才能顺利运转——正如之前四人也是分为两队跨越障碍后,谭一筠才能用传送法阵与另外三人会合。
一边的叶泯都快笑岔气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云铮找个隐蔽些的位置先过去,我们陆续传送,没什么问题。”
楚悯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关云铮失语地看了谭一筠几眼,拿着子不语转身走了:“到头来还是大张旗鼓。”
谭一筠默默认下这一句话,等关云铮走远了才回头看向身后两人:“总感觉迟早有天会被云铮骂得没法还口。”
楚悯和叶泯很给面子地没笑出声,反倒是站在楚悯身边被她牵着的女孩小声说了一句:“你方才就没还口。”
谭一筠:“……”
他竟也无法反驳。
几人在原地等了片刻,楚悯担心姐弟俩这半天下来腹中饥饿,从乾坤袋里摸出些不知为何提前放进去的点心,伸手递出去。
还没等她转头递给叶泯一些,就听一直在等待的谭一筠说道:“有动静了。”
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四人:“谁先走?”
楚悯低头看向身边的姐弟俩。
女孩轻轻推了推弟弟。
谭一筠牵过男孩,把他手中的传送符撕了。
一阵流光忽现,男孩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谭一筠感应了一会儿,判断出那边的传送法阵应当是已经接到了人,又看向女孩:“走吧,他在那边等你。”
女孩点了点头,学着他的动作,也把自己手里的传送符撕了。
等姐弟俩都到了河对岸后,余下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楚姑娘先走吧。”谭一筠看向楚悯。
楚悯没多推辞,点了点头,正打算把符咒撕了,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眼左手掌心的卦阵。
传送前就被她启动的卦阵一直没有动静,此刻却突兀地发生了变化。
楚悯脸色一变:“我们得加快动作了。”
叶泯一愣,随即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面色顿时也变得紧绷起来:“方才抓人的那些人回来了?”
楚悯简短道:“有人从灾民所往河边来了。”还没等谭一筠和叶泯做出反应,她又补上一句,“云崽那边也有人在靠近。”
谭一筠面色沉沉:“楚姑娘先走,我和叶泯马上就过去会合。”
楚悯点点头,不再分散注意力到卦象上,利落地把手中的符纸撕毁了。
谭一筠等待片刻,确认那边的传送接收完毕,示意叶泯站到自己身边。
“逐个传送可能来不及了,我现在改法阵,我们一起过去。”他飞快地说道。
叶泯皱起眉头:“隔着这么远?不会出岔子?”
谭一筠垂眼布置着,分出几分心神同他解释道:“子不语是我的本命法器,与我之间有着感应,这段距离修改法阵只需耗些灵气,不会出岔子。”
他话音刚落,距两人最近的一处巷子里已经传来了紧凑沉重的脚步声。
叶泯先捕捉到这动静,不由得扭头往那边看了一眼:“他们要到了。”
法阵到了最终确认阶段,谭一筠顾不上回应,只心无旁骛地继续布设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息之间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其中一些人叫喊的声音。
灵犀缠在叶泯腕上,感觉到了他逐渐加快的脉搏,忍不住探出脑袋查看现状。
叶泯始终紧盯着巷口,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巷口距他们不过几丈远,奔跑状态下几乎转瞬便能抵达。
以他们的本事,对上追兵倒不是无法脱身,但关云铮和楚悯还在河对岸等待,她们那边同样有人在虎视眈眈,当下他们必须成功会合。
“抓住他们!”巷口,追兵中的第一人露出了脸。
叶泯的右手已经伸到了腰后,抽出鞭子的动作蓄势待发。
同一时间,可同时传送多人的法阵终于布设结束,谭一筠一把抓住他另一只手:“走!”——
作者有话说: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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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被河流隔开的对岸, 城西。
关云铮御剑落地后便找了处隐蔽的巷子等候,展开子不语上的法阵前还特意观察过,此处只有她所在这一个入口, 除非来人爬到屋顶上从天而降, 其他情况下有人靠近她应该都能立刻察觉。
法阵展开后河对岸的谭一筠应当有所感应,片刻之后不出所料, 姐弟俩被率先传送过来, 她一手牵一个,低头安抚过后,在继续等待的过程中同还没归鞘的摇羽闲聊:“我对江县如今的局势有两个大胆的猜测。”
摇羽原本直挺挺地悬在她侧前方,闻言剑身朝她歪了点:“什么猜测?”
虽然不久前它才被关云铮当做度量工具丢进井里,但它都一百多岁的人……剑了,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跟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计较, 姑且将此事揭过不谈吧。
关云铮望着远处依旧浊黄的河面:“假灾民一定是受人指使。”
“假灾民”当然有可能是真灾民,但一来, 真灾民如今的情状她已经见识过了,不说每个人都身染疫病, 至少也忍受着饥饿之苦, 可“假灾民”分明个个红光满面,哪有半点吃不饱的样子;二来……如果是灾民自发组织,规模应当要比方才那几人的队伍更大一些, 不说几十人, 十几人的规模应当得有。
既然二者都不符合,想必这是暗中组织起来的势力,灾民身份实为伪造,人数少则是为了避人耳目。
摇羽听完“嗯”了声:“但这猜测……倒也不是很大胆?”
“县令的背后也另有他人。”这一点则完全出自那两位如同游戏NPC一般的店老板,信息都喂到耳边了, 姑且听一听。
“这也不算是猜测?”摇羽不明所以,“这不是来时路上听见的原话吗?”
关云铮没好气:“我话还没说完呢。”
摇羽退让道:“好好好,你说你说。”
没了剑灵的插科打诨,关云铮说出自己的结论:“县令背后之人和假灾民的幕后主使,不是同一人。”
摇羽原本还十分懒散的声音终于变得正经起来:“这猜测倒确实大胆。”
“至于第三方势力,应当就是那个赶去救火却没能救成的,县衙司簿。”关云铮补充了一句。
摇羽若有所思:“还挺有道理。”
关云铮正想顺着它的话自夸一句,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
可她身后分明是严严实实的一堵墙,无甚特别之处。
摇羽看不见,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被她牵着的女孩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懵懂问道:“姐姐?”
关云铮正要回答,子不语上法阵流光一闪,楚悯从河对岸传送了过来。
她甫一落地便急道:“云崽,快……”
关云铮两只手都被占着,腾不出手拍她肩以作安抚,只能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有人来了,我听见了。”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见的。
穿越之前,她的听力向来要比身边的人好一些,具体表现为能隔着一层楼和几扇紧闭的门,听见二楼房间里传来的电话铃声;隔着一段距离就分辨出每个室友的脚步声……
但她并不觉得,这点听力足够她在没看到人影之前就听到人声,还是那么轻微的脚步声,她听见的瞬间还以为自己幻听又犯了。
——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听力这种受身体构造影响的东西,应该也没有从21世纪继承过来。
摇羽倒是没料到这一出,晃了晃剑身问道:“你听见脚步声了?何时耳力变得这么好了?”
关云铮正担心着河对岸的两人,闻言随口说道:“这地方解释不清的事那么多,耳力忽然变强倒也不奇怪。”
楚悯原本以为关云铮独自在这边,或许对现状不甚了解,闻言无端松了口气,站到她身侧牵住那女孩,低头对她解释道:“等那两个哥哥过来,我们就走,别害怕。”
女孩摇了摇头:“我不害怕。”
在母亲还没因为疫病死去之前,她听她说起过修士。母亲说他们是未来可以成仙的人,会踩着剑在天上飞,会操控水和火,还会很多了不起的事。
……如果哥哥姐姐们可以早点来这里就好了,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了。
她眨了眨眼睛,又说:“姐姐们也不要难过,院子里的母子被抓走,不是你们的错。”
关云铮和楚悯牵着她的手不约而同地紧了紧,都没说话。
此处巷子没有别的入口,追查之人想必正在逐条巷子地搜索,没有那么快抵达。
但距离楚悯传送过来已过了一段时间,按理来说谭一筠和叶泯总该到了……
“他们可能在修改阵法,想同时传送过来。”楚悯目不转睛地看着子不语上光华流转的法阵。
关云铮皱眉:“来得及?这个距离能成功吗?”
楚悯心中没底,但经过这段时间,对谭一筠的性格还算了解,沉默片刻后说道:“他应当心中有成算。”
也是。
虽然谭一筠是个十足的话痨,但同时他也是个靠谱的话痨。
搜查的声音逐渐逼近,这次连男孩都听见了这动静,焦虑地四下环顾。
子不语的扇面忽的闪过一瞬不同色泽的光,关云铮和楚悯如有所感,立刻牵着姐弟俩一同往后退了一步。
“摇羽,他们来了,后退。”关云铮说道。
摇羽迅速飞到了她身后。
下一瞬,谭一筠和叶泯凭空出现在了几人面前,谭一筠一把抄过子不语:“我要写一封长信给我师父,这可是我第一次异处布阵成功。”
关云铮这次当真忍不了一点,当即一脚不轻不重地踹在他身后:“再不走你等着身首异处吧!”
谭一筠被这一脚踹得立时正色:“走,这就走。”
****
几人潜往城西的过程中,依旧由楚悯借助卦阵的指引担当带路人。
成功会合后,与各方势力正面冲突的危机暂时解除,谭一筠背着男孩,关云铮背着女孩,几人比在城东还要行踪鬼祟地在大小巷子之间穿梭。
“城东好像几乎没人了。”关云铮想到和楚悯一同去寻找水源时的所见,忍不住说道。
楚悯正垂眼看卦阵,闻言点点头说道:“或许正是因为没什么人居住,才会动用障碍彻底阻绝河流两岸,毕竟城东活着的可能都患了疫病。”
趴在关云铮背上的女孩小声说道:“发洪水的时候,城东很多房子都被淹没了,有些人那时候就被洪水带走了。”
四人陷入沉默,一时之间只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仍在响着。
女孩这一句话唤起了关云铮隐约的记忆,她正思索着,听见脑海中将隐“咔哒”一声,有关大师兄父母的记忆忽然涌现,让她不由得一愣。
之前不还只能回溯与这个世界无关的现代记忆吗?现在怎么连来到修仙世界的记忆都能回溯了?
还没等她习惯性地把这件事也归为此处的怪异之一,她的嗅觉已经率先捕捉到了一股来自不远处的烧焦味。
她与楚悯对视一眼,听见身后同样闻到味道的谭一筠说:“看来我们到了。”
绕过眼前房屋的遮挡后,令四人心头巨震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到处都是灰烬,目之所及遍地焦黑,所谓的窝棚只剩下几根没能完全烧毁的柱子,不知在支撑些什么,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之中。
关云铮和谭一筠先后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六个人前前后后地站在废墟之前,再度陷入了沉默。
城东毫无疑问不是好去处,可城西看起来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偌大江县竟没打算包容这样一群无家可去的灾民,关云铮颇觉荒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摇羽才被她顺手收入鞘中,听见动静顿时又被拔出一截:“谁!?”
来人是个看着没比她和楚悯大多少的姑娘,见她拔剑被吓了一跳,忙退后两步表明自己没有恶意,之后才犯难地说道:“诸位是从城东而来?此处窝棚被烧毁了,暂时不能住人了。”
关云铮轻轻推了推身侧的女孩:“他们是从城东来的,我们不是此处人。”
来人显然早就从他们的衣着和面貌看出此事,点了点头后又说道:“那诸位少侠,接下来要去何处?”
叶泯方才在废墟之前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儿,听见这话脱口道:“我们留下来帮忙。”
他说完才意识到他的想法不能代表另外三人,忙调转视线看过去。
谭一筠一手搭上他肩拍了拍:“说得对,我们留下来帮忙。”
来人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恢复镇静,朝四人作了个几乎触地的揖:“陆识微在此谢过诸位。”
她率先说出姓名,四人趁此时机语速飞快地陆续介绍完自己。
关云铮介绍完还下意识多问了一句:“敢问陆姑娘是此处的……?”
陆识微忙解释道:“我是此地县衙司簿。”
得到意料之中答案的关云铮眸光闪动,与看过来的谭一筠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都冒出个念头:先前她分明是凭借着“灵光一闪”猜测县衙司簿是个女人,但这灵光一闪的准确度是否太高了些?
这样看来岂不是并非随便闪的……
这种迹象似乎更像是记忆中本来就有这些信息,只是在说出猜测时,并不曾感受到将隐回溯这类的权能在起效,所以更像是毫无依据的信息。
如果这些全都是记忆的话……她又是从哪得来的这些记忆呢?
****
几人抵达城西时已近晌午,陆识微刚忙了一上午,此刻终于抽出空来,先将两个孩子安置好,随后带着四人去了一处客栈。
“江县受灾严重,县城里只剩下这家客栈还能做点餐食生意了,味道可能不好,望诸位别见怪。”陆识微带着他们进门前说道。
在客栈门口就这样蛐蛐人家厨师的手艺真的没关系吗?
不过洪灾还没彻底摆平,餐馆的食材……
关云铮想到这,忍不住皱了皱眉,正好陆识微从前方转过身来,福至心灵地读懂了她的神色,解释道:“食材保证新鲜,别担心。”
被戳中心思,关云铮本该觉得尴尬,但陆识微脸上的神情实在太过坦荡,还贴心地将说话时的音量放低了,故而她也没不自在,干脆地跟着陆识微跨过了客栈的门槛。
客栈确实生意不错,就连洪灾过后这样萧条的大环境下,都还有一桌客人在吃饭,比21世纪多数路边的餐馆都要经营得好,看起来永远不会走到破产那天。
但关云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因此在陆识微起身去点菜时凑近楚悯,说了几句悄悄话。
楚悯听完垂眼,在左手掌心又起了一个卦阵。
谭一筠原本还因为惦记着代价一事,提醒过楚悯少卜算几次,如今见识过一番江县甚不明朗的局势后,已经放弃多嘴了。
多算算至少不会出错,至于代价……那么多问题都不让卜算清楚,怎么也有脸收取代价?
谭一筠想到这就来气,又在心里骂了一顿不讲理的天道才罢休。
而桌子另一边,楚悯的卦阵已经算出了结果,她垂眼看完卦象,又凑到关云铮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两人一来一回说了什么另外两人一个字也听不清,叶泯都快好奇死了,见她们说完了急忙问道:“算什么了?说来听听?”
关云铮很有背后说人的自觉,先回头看了眼仍在与掌柜交谈的陆识微,这才开口低声道:“这家客栈背后之人是县衙县令。”
叶泯脸上的好奇顿时转为了不屑:“难怪灾后都能有客人,食材也能保证新鲜。”
但江县如今的破败众人有目共睹,作为这么个穷乡僻壤处的县令,此人又是用哪里来的银钱支撑这家客栈的经营?
难不成……
四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一个可能。
赈灾款。
先前经过粮店,还听见那店主人说起过县令背后另有人在……
关云铮心说方才同摇羽说的大胆猜测确实不够大胆,她那时竟没想起古代还有这么一茬,只知道猜测县令背后仍有更为势强之人,却完全忘了考虑他们处在江县这一塘浑水中,在图谋些什么。
直到现下,她心中才真正产生了两个足够大胆的猜测:
第一,县令大概率参与了赈灾款的贪污,并且背后应当有一条完整的贪污链条。因为古代的官阶制度比现代更分明,赈灾款自朝廷拨下来,势必会经过层层盘剥,参与其中的人一定不止江县县令这一位。
更何况赈灾款必然是不小的数目,倘若江县县令当真有那么大的胆子一人独吞,她不信此人还能安生在县衙待着,钱太多可是会烧得人彻夜难寐的。
至于先前的第二个猜测:假灾民的存在或许是有心之人的图谋。她仍然觉得这一猜测的真实性很大,因为这是个挑起两方势力矛盾的绝佳手法:假灾民伪装成官方势力,将性命垂危的灾民强行抓走;而当官方势力追究,也只会追究到“灾民”头上。
到时灾民怨恨官府自发反抗,官府以偏概全,乱棍将灾民打死,唆使“假灾民”动手的第三方势力便会从中获利。
只是他想要的是什么利?
关云铮根据多年看小说经验在心中计算着,没注意陆识微已经结束了和店掌柜的攀谈回到了桌边,见她正入神还特意没打扰,转向楚悯三人问道:“方才将那姐弟俩安置时,我发现那男孩还有些低热,但精神瞧着似乎还好,敢问诸位可是用了什么治病的法子?”
三人齐齐看向关云铮。
原本还沉浸在思考中的人感受到了三束灼热的视线,猛地回过神来,对着四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茫然道:“怎么了?”
陆识微又将自己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关云铮恍然,同她仔细解释了一遍青蒿的疗效,以及他们用青蒿给人治病的过程,随后坦言说道:“不过这方法不曾得到医者的证实,是我病急乱投医,故而未必对所有人都见效。另外此地能找到的青蒿也有限,我们又已经采摘了一批,余下的量……恐怕没法让每个染病的灾民都能得到这样的救治。”
陆识微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道:“城西的居住情况比城东好些,水质也更干净,染病后的灾民很快便会被隔离起来,故而整个灾民处,染病的人不太多,兴许不需要用上太多青蒿,便可以解决目前的问题。”
关云铮顿时觉得他们留下来帮忙也只能做做苦力,因为该动的脑子陆识微已经都动完了,所有潜在的危险因素都被妥当地处理了,她想不通还有什么她这个现代人可发挥的空间,一时都失语了。
陆识微也活像是会读人的心声,看她沉默又补了一句:“这都是柳大人教我的,先前我对局势也是束手无策,是她来了江县后才好些。”
柳大人?
关云铮面上不显,心中困惑:为何陆识微说到柳大人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出现了?
又是与此处“准则”相关的线索吗?所以才这样模糊不清?
结界有准则,此处也有准则,此处究竟是什么?
关云铮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陆识微的话便又在走神,回过神来说:“柳大人是……?”
陆识微倒是没多遮掩,坦诚道:“是朝安来的大人。”
朝安来的?
关云铮和楚悯对视一眼,两人的眉头先后皱了起来。
这种越来越强烈的似曾相识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陆识微会不会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们虽然是仙门弟子打扮,但未必就是好人,也未必就能改变江县的现状,被她这样盲目信任什么都告诉,关云铮都有些心虚起来。
为免她继续往外秃噜一些暂时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事,关云铮忙调转话题道:“饭后我们先做什么?要重建窝棚吗?”
陆识微的神色原本已有些缓和,闻言又不可避免地沮丧起来,臊眉耷眼地说道:“窝棚……等废墟处理妥当了再说吧。”
说话间客栈已经把方才陆识微点的菜端了几道上来,叶泯倒没急着吃,接过话茬问道:“那没有窝棚的灾民们住哪?”
陆识微打起精神把菜摆了摆:“你们是从城东灾民所来的吧?”
楚悯点了点头。
陆识微示意他们吃菜:“此次受灾,成了灾民的多是农户,农田与住房都被洪水毁了,没了农田就没了收成,日子便过不下去;城中居民实则损失不大,但去往别处逃灾的人多,故而许多房屋都空了出来。”
关云铮联想到方才找水时见到的景象,点了点头。
陆识微接着说道:“灾民们如今暂且住在城西几处空宅子里,等废墟处理妥当,我打算在废墟之上为他们重建房屋。”没等几人回应,她又叹了口气,“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在窝棚里住着吧,虽说之前确实是我主张建的,可南方雨水多,这种构造的住处扛不了多久的风雨,到头来他们还是无家可归。”
她本意只是用窝棚暂缓形势,没想到有人连这样的形式都接受不了,哪怕用上暗地里放火这样的手段,都要让灾民们无处可去。
他们活着究竟动摇了谁的利益?为什么连活着都成为一种奢求?
关云铮对别人的情绪总是察觉得很及时,但她同时又极为不擅长处理情绪,看陆识微说完话后脸色越发难看顿觉不妙,连忙看向另外三人,用眼神求助。
奈何另外三人在宽慰人一事上也毫无建树,接收了她的眼神后比她还要无措,一时四人眼神乱飞,直到店小二再度靠近,把最后几道菜端了上来。
关云铮连忙把注意力放在菜色上,大脑飞速运转想要找个不那么危险的话题,垂眼一看却发现,单从菜色来看,这顿饭比她在师门还要丰盛,不由得愣了一下才说:“陆大人点了这么多菜……”
五个人点了十个菜会不会太奢侈了咱就是说。
陆识微回过神来:“你们本也没有义务为此地的灾民做些什么,这顿饭就当是为诸位接风洗尘,日后若是江县形势缓和,灾民安居,定然还有重谢。”
四人连忙异口同声道:“担不起担不起。”一同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陆识微失笑,揭过话题不谈:“先吃饭吧,其他事之后再说。”
嗯,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作者有话说:6.12下午两点→6.17下午三点,新增营养液108评论24,也即3360字
总之凑了点一起发了()
第一次幻境大概还有个两三章的样子?不过按照我写文的德性可能也不止就是了(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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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四人初来乍到就被如此厚待, 吃饭时不由得都有些拘谨,陆识微也有心事似的,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菜, 暂时没再开过口。
虽然吃饭的时候说话有食物呛进气管的风险, 但关云铮其实并未养成食不言的好习惯,恰恰相反, 不论是在21世纪还是在师门, 她都很喜欢在吃饭时聊天,或者自己不发言,单纯听人说话。
毕竟很多话题单独拿出来谈论会显得十分干涩,配着饭菜就变得生动有趣起来——要不怎么说一起吃饭最能快速增进感情呢。
正当她以为他们要在这样沉默的氛围里吃完这顿饭的时候,原本在客栈里吃饭的那桌人终于起身走了。而一旁的陆识微分明仍在走神,那桌人走后却忽然抬起头说道:“诸位从城东来到城西的路上, 可有何阻碍?”
关云铮没防备她忽然发问,直接呛了一口汤, 扭开脸咳得天昏地暗。
楚悯一边给她拍背顺气一边问道:“陆大人怎么忽然这么问?”
没有生意,店掌柜和店小二都掀了帘子到其他地方歇着去了, 偌大厅堂里只剩他们一桌五人。
原本便留心观察另一桌人的谭一筠此时觉察到什么, 看向陆识微:“陆大人特意此时才说起此事,是因为方才有人在暗中偷听吗?”
这回呛到的成了叶泯。
关云铮和叶泯在某些方面有着奇怪的相似。
叶泯所处灵兽派虽然并非上下一心,门派中也有譬如秦长老这样的货色时时碍眼, 但并没有经历过多么直白的“恶”——毕竟秦长老虽十分不要脸, 但也不曾真的害过人。
关云铮则对各类恶意都处在纸上谈兵阶段,网上冲浪固然会看见诸多社会上的恶,这其间也为各类受害者共情愤怒过,但她是个相当幸运的人,纵使原生家庭有诸多不愉快, 但残忍的社会始终放她一马,不曾让她亲身经历那些龌龊。
是以两人真正到了社会之中,对很多事情几乎都没有防备,方才其实都没向那桌人分去注意力。当下被谭一筠这么一点破,两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桌人似乎从最初他们进门,便一直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说话时也从原本的正常音量切换成了密密切切的悄悄话。
很难不怀疑其居心。
陆识微朝四人笑了一下,倒是没多遮掩,直白道:“此处客栈掌柜是县令亲信,方才那些人近日也频繁出入县令私宅,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卜算猜测出的结果是一回事,他人亲口佐证又是另一回事。虽然方才已经对这家客栈的情况有了基础的认知,但从陆识微口中听到和她们结论相差无几的话,还是令人颇为震撼。
四人端着同样的“涉世未深”神情,被陆识微的话震得不轻。
不过这些话真是能告诉他们的吗?关云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干脆直截了当地向陆识微问道:“陆大人对我们说这些,不怕我们也居心不良?”
陆识微那没比在座四人大多少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淡然来,她对着关云铮笑了一下:“江县如今几乎穷途末路,你们若是居心不良,来得恐怕也晚了些,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哇……真是超绝精神状态。
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继续说道:“在一贫如洗的地方,做好人要比做坏人简单。”
关云铮对这话倒有些不以为然,毕竟熵增是自发反应,混乱度提升的反应不需要任何催化剂和反应条件就可进行。同理,一个地方情况的恶化是不需要任何助力的,一旦开始即摧枯拉朽,在这个过程中投身命运的洪流做个坏人,比做逆着洪水试图力挽狂澜的好人,要简单得多。
但吃人嘴短,并且他们也确实不是坏人,于是她没打断,继续默不作声地听着。
“你们知道江县的粮仓所在何处?知道县令私宅中有多少赃款?又知道今早的火究竟是何人为之吗?”陆识微并不咄咄逼人地接连问了三个相当扎人的问题,语气甚至称得上和缓可亲。
叶泯被她几句话说得对当下局势更为忧虑起来:“解决了灾民的住房问题后,县令贪赃一事又该如何?”
陆识微摇了摇头:“贪赃与灾民一事密不可分,不解决贪赃一事,灾民便永远得不到安寝。”
楚悯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观点所向:“您的意思是,您觉得是县令及其背后之人放的火?”
陆识微像是对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似的,闻言反问道:“楚姑娘怎么想?”
开饭后楚悯没再卜算,但心中对这问题已有答案,故而略加思索后便说道:“不知陆大人可曾见过一帮扮作灾民模样的人?”
陆识微皱了皱眉,像是全然不知的模样:“扮作灾民模样?”
谭一筠接过话茬:“实际衣裳完好,面色红润,并无半点灾民模样。”
“衣裳完好……面色红润……”陆识微轻声重复着谭一筠的话,片刻后忽而问道,“你们在城东灾民所遇见了他们?”
四人一同点了点头。
原本初次碰上时叶泯倒是不在,但后来从城东传送到城西时他也看见了为首之人的面貌,故而四人到此为止全都见过了所谓“假灾民”的模样。
总之普遍跟真灾民的形象相去甚远。
陆识微看向楚悯:“所以你方才的意思是,放火之人应当是假灾民?”
楚悯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是这般猜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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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道菜的一顿饭吃得几人双目无神四大皆空,吃完许久还在餐桌边缓不过神,还是陆识微提出要带他们去废墟上看看有无作案痕迹,四人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陆识微照例走在最前方,边走边说道:“大火过后倒是比洪灾好一些,痕迹仍然能够保留,只是表象会被扭曲,分辨不清,你们应当有探寻的法子?”
无端被寄予厚望,关云铮默默看向身侧的楚悯。
楚悯没说话,但已经在手心开始起卦了,感受到关云铮的目光,还分出心神抬眼对她点了个头。
得到楚悯的肯定,关云铮再度恢复高枕无忧模式,对上陆识微的目光,还把手摊开指向一边,示意她看向楚悯。
陆识微了然地笑了笑:“原本我打算先料理赈灾款被贪污一事,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先将住房建起来了。”
“住房应当并非几日之功?万一……”叶泯犹豫着说,万一有心之人再度来犯,又一次让辛苦多日的成果付之一炬呢?得先确认了始作俑者是谁,才好安生搭建住房吧?
“自然,因此我也会在搭建住房期间寻找纵火真凶及其幕后主使,争取在第二次修建过程中不再出岔子。”陆识微答道。
关云铮感觉不太妙。这话无端有些像flag,必倒的那种。
呸呸呸太不吉利了打住打住。
几人说话间已抵达废墟,与上午荒凉的场景相比,此刻废墟上站了各形各色的人,说着喜怒哀乐的话。
关云铮忽然意识到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在走向废墟的途中忽然想起,便顺口问了出来:“陆大人,听闻这场火在清晨便着了起来,为何……灾民们似乎并无损伤?”
那个时间,大家不应该都还在睡吗?是怎么能逃过这场大火的?
陆识微回头对她笑了笑:“柳大人早有准备。”她只说了寥寥几个字就不再多说,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同废墟上的人们交谈起来,徒留关云铮四人在原地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
怎样的准备能让几十个人都逃过这一场彻底的大火?为何能预料到这一场大火却不想办法避免,看着多日的努力化为灰烬?难道放任这场火把窝棚烧毁也是这位柳大人计划中的一环?还是说ta只是预料到了这场火却不知道纵火者是谁,只能眼见着悲剧发生?
这位柳大人……又究竟是谁?
楚悯结束了卜算,从卦阵上抬起眼,还没等她开口,关云铮已经读懂了她的视线,并不意外地叹了口气,问道:“又算不出来?”
楚悯收拢掌心,也叹了口气。
叶泯都没脾气了,原本还会纳闷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卜算不出,现在已经开始分析都是哪些问题无法卜算了:“灾民所内灾民情况如何无法卜算,假灾民究竟是何身份无法卜算,大火背后的元凶是谁无法卜算,”他仔细思索着,“但灾民所的方位可以卜算,客栈与县令有关可以卜算……能卜算出结果的似乎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能的则是需要我们亲自探究的。难道是这个规律?”
谭一筠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很快发现了其中的漏洞:“客栈与县令有关怎么能算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叶泯被问住了,一时没想到合理的解释:“也是。”
关云铮正观察着不远处的陆识微,闻言心不在焉地接了一句:“那是我们认为的。”
楚悯率先看向她,谭一筠和叶泯也后知后觉地看过去。
被注视的人没回头,若有所觉似的继续说道:“你们应当也感觉出来了,这里发生的诸多事都不似寻常,有独有的一套……运行准则。”譬如除了天道相关其余皆可卜算的天问在此地多次受到限制,譬如许多话分明涌到嘴边但就是说不出口,就像是此处的人们其实并不具备独立意志,而是某个人的提线木偶。
会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呢?四人一同陷入沉思之中。
不远处的陆识微和灾民们说完话,一回头发现少年们全都一脸苦大仇深,一时忍俊不禁。
与她交谈的灾民捕捉到了她那一瞬即逝的笑意,不明所以地问道:“陆大人,那几位是……?”
陆识微没回头,但回答了他的问题:“是某人送来的小帮手们。”——
作者有话说:预估错误,一两章内无法结束(安详)
第105章
陆识微似乎并不觉得重建江县这样的大事, 被拿来与四位初出茅庐的仙门弟子谈论有何不妥,带着四人在废墟边的一处宅子找了张桌子坐下,随手抹了抹有些潮湿的桌面, 便率先开了口:“诸位对重建之事有何看法?”
考试卷里的应用题永远只是几道冰冷的题目, 有时候为了计算方便甚至会意思意思凑个比较好计算的数字。
现实生活远比应用题复杂,没有那么多的凑巧, 没有那么多的“整数好计算”, 没人敢在见识了假灾民的凶狠与真灾民的惨淡后,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类题目考过好几次了,应该从以下几个点进行分析”之类的鬼话,因此一时之间,四人都没开口。
他们所在的房子是个标准的“天井院”,是处没人住的空宅子, 大概就是陆识微之前所说,逃灾去的人留下的。
虽然河对面的城东几乎成了无人区, 但两边的房屋建筑风格其实相差无几,这一路过来关云铮见了不少这样的院落。
从风水角度来说, 天井院能把流水引向中间, 所以民间一直有这类建筑可以聚财的说法。但看江县这么多天井院都落得个无人居住的下场,想来这说法也就是个心理安慰,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
连日多雨让整个院子都潮乎乎的, 关云铮虽然穿着归墟的校服, 裸|露在外的手掌接触到檐下的凉风时也会觉出凉意。
到底还是深秋时节。
几人依旧沉默着,直到一同听见头顶轻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往上看。
正要昂首阔步踩着瓦片走过的狸花感受到了注视,一低头,对上了五双好奇的眼睛, 霎时脚步一顿,脖子抻出二里地,僵硬着走远了。
原本严肃的氛围骤然被打破,几人收回目光时纷纷笑了一下。
“首先是资金的问题。”关云铮率先开口做出应答。
反正她懂的不过是纸上谈兵,就当是在开点子大会抛砖引玉了。
“如果我对局势的推测为真,那就不必打县令的主意了,此人就算是参与了赈灾款的贪污,恐怕贪得也不多。”关云铮说道。
陆识微颇感兴趣地挑眉:“何以见得?”
楚悯皱了皱眉,无端觉得陆识微方才的样子与某个人有些相像。
关云铮脑洞大开地继续说着:“现成的资金多半是指望不上了,江县能够调用的银钱怕是也不多,不如就……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的做法其实不少见,古代一直有让民众用劳动换取粮食甚至工钱的做法,但这个词貌似在古代还尚未被总结出来,陆识微听后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是让灾民们参与房屋的建设?”
关云铮点了点头:“给自己造房子,想来应当很有些兴头?”
叶泯也跟着点了点头:“至于建材……兴许可以从那些被洪水冲垮的废墟中取用?”
几人打开了思路,一时之间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叶泯说完后谭一筠又接着说道:“若是灾民中有些人有手艺在身,还可许他们一份工,这样重建后也有工钱可拿。”
陆识微笑起来:“不是很有想法吗?怎么方才都不说?”
那这不是……这么大的事不敢随便开口吗……四人互相对视一眼,继续沉默以对。
陆识微倒没介意:“先得敢说,才能敢做,虽然你们未来多半都在仙门中修习,没什么机会踩进这些红尘里,但是……”她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楚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未尽之言,沉默着没吭声。
这样的话语,接下来的走向无非是江县的现状,陆识微无意多说,兴许是觉得他们不过是此次灾后的一群过客,能提供帮助也是一时的。
未来江县会经历更多的风波,那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归墟或者自己的师门,红尘于他们这些不闻窗外事的仙门子弟而言,又有什么必要多加笔墨描绘呢?
镜溪城就在青镜山脚下,天问甚至坐落在被城镇环绕的盈都峰,翠屏山她没去过,但从地图来看,想来也不是多么离群索居的仙山,至于鹧鸪山……听叶泯的话,大约同盈都峰也差不多,周边有许多的城镇或是村庄。
仙门各自陷在自己的滚滚红尘里,红尘又怎么会与仙门子弟毫无相干呢?
“可运转的银钱倒是还有些。”沉默了片刻的陆识微忽然说道。
楚悯一愣:“从何而来?”
陆识微对四人笑了笑:“我还是个县衙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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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假|账这事,关云铮在21世纪的时候没少在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不得不说确实加深了她对某一类职业的刻板印象。
但要是真到了落实的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
除了楚悯比较淡定之外,关云铮和另外两位都被陆识微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跳,差点没从长凳上跳起来。
陆识微失笑:“这么惊讶做什么?特殊时期需采取特殊手段,话不是这么说的?”
叶泯面露难色:“话是这么说没错……”
谭一筠方才吓得差点把手中的子不语甩出去:“虽说县令与赈灾款贪污脱不开关系,江县的局势也已经……不能更糟了,但这……”
关云铮作为现代人对于这件事更是恐惧,脑子里已经开始演铁窗泪了,嘴上险些口不择言,咬了一下舌尖逼自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才再次开口:“陆大人,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就暂且不要用这一招吧?”
陆识微很配合地点点头:“那重建资金一事就暂且谈到这,接下来说说怎么抓出那位纵火的元凶?”
“陆大人对此有何看法?可有怀疑人选?”楚悯问道。
这次陆识微摇了摇头:“江县穷乡僻壤,此次还受灾严重,不知这样的情状之下,挡了哪位的路。”
“尤其是原本的……人选之一,……,甚至屡次发动过反叛行动。”
关云铮原本正沉默着思考对策,记忆中忽然没头没尾地浮现出这句话,还残缺不全,顿时皱起眉头。
这话是谁对她说的?这时候忽然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难道是此处特殊的运行机制在对她做出提醒?
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她忽然意识到,这种谜语人一般藏头露尾的行为……倒是有些像她师父的作风。
噫,那就更不得不防了。
毕竟像她师父的东西,嘴里十句话八句半都可能是假的。
没有说师父是个东西的意思,啊不是,也没有说他不是东西的意思。
算了爱是啥是啥吧。
关云铮又在心里叠完了一套甲,回过神时正好听见楚悯说:“纵火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是凭借纵火来威慑陆大人,那我们再次筹备重建的过程中,他们一定会再度出手,彼时或许是抓获的好时机。”
陆识微说出口的猜测跟关云铮的差不多:“若我没猜错,纵火者幕后之人应当是想借此事挑拨官府与灾民之间的关系,日后可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猜测其实仍存在许多漏洞。
譬如纵火之人并没有幕后主使,譬如ta并无多么阴险的谋划,譬如……ta放过一次火后已经心生胆怯,不会第二次出手。
关云铮只是根据多年阅读小说的经验,下意识选择了一种最坏的可能,但她同时也寄希望于事情本质并没有坏到这种地步。
陆识微自然也是这样想,继续说道:“若是没有幕后主使自然最好,但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是以现下便得开始筹备抓获纵火者的计划了。”
“悬赏县民是否可行?”谭一筠问道,“不过大火是清晨烧起来的,看到纵火者的人应当几乎没有……此计大约是不可行的。”
他自问自答般地提出假设又否定,陆识微听得笑了笑,没对他的话表态,又看向另外三人。
叶泯藏在袖子里的手正在无意识地蹭着灵犀的脑袋,原本缠绕在他手腕上打盹的灵兽被他的动作扰得烦不胜烦,张开嘴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令他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假定他们当真是想把水搅浑,挑起灾民与官府之间的冲突,那想必也会散布谣言吧?”
关云铮点了点头:“应当也会十分在意‘谣言’。”
“既如此,我们接下来的每一步可都需要同他们,好好‘说道’了。”陆识微看向四人,神色喜怒不辨。
“若是纵火者背后有团伙,也就是如同我们的猜测一般,是‘假灾民’,那团伙内部岂非也有攻破的可能?”楚悯问道。
关云铮接过话茬:“那得看团伙中这些人究竟想要什么了,又在为什么效忠。”她设想着几种可能,“如果只是纯然的局外人,此举只为幕后之人效忠,那挑拨恐怕不太能够;但如果这些人最初也是‘真灾民’,同样缺少银钱和住房……”
那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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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识微不知从哪掏出几张图纸,在桌上摆开后示意四人看过来。
“我决定第二次重建时建造这样的住房,就选在废墟的遗址上,那处地势稍高,不易被后来的洪水冲毁。”陆识微说道。
关云铮和楚悯的关注点不同,后者注意到了陆识微手中的图纸很可能是她自己画的,而前者……
关云铮若有所思道:“江县是否每年都有一场洪灾?”
陆识微点了点头:“确乎如此,故而长久以来江县的收成都很差,老百姓过不下去日子,死的死走的走,就留下这许多无人居住的空房子。”
“既如此,重建后陆大人还可加固一番引水装置,或是开辟水渠疏理水脉,否则年年这个时候暴雨如注,该洪灾泛滥的地方它还是会泛滥。”关云铮说道,说完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班门弄斧,又找补了一句,“要是您早有此意就当我没说。”
陆识微应当是他们见过脾气最随和的人,一堆烂摊子在手里居然还能在对话中常常笑出声,想来至少是个相当乐观的人,不知为何同她最初表现出的模样相去甚远。
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甚至有些……冒失。
可她现在分明对一切都了然在心,是个时刻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模样……他们相遇到现在最多不过一两个时辰,是什么让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还是说其实最初冒失的模样是她的伪装?
他们四个初来乍到,底细不明,又并非“普通人”而是仙门子弟,兴许掌握着一些非同寻常的力量,初次见面时,陆识微面对他们有些伪装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谁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
但既然有这样的警惕心,又为什么仅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陆识微就对他们放下了心防呢?这会不会有些前后矛盾了?
关云铮发觉自从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将隐后,脑子里就时不时冒出些有的没的,虽然多数都是相当理智的想法,但人活着总是被理智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骚||扰……也怪烦的。
辩证是没有尽头的,一味地辩证也太枯燥乏味了,还容易让思维陷入某些怪圈。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把手伸进乾坤袋里,打算把将隐拿出来。但或许是因为她心不在焉,第一时间摸到的居然不是将隐,而是一叠……触感十分像纸的东西。
关云铮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顺手就把那叠纸拿了出来。
于是其余四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拿出了一叠足有半掌厚的……银票。
她来到修仙世界两个多月,虽然下过几次山,但从没自己掏过钱,归墟也用不着花钱,是以哪怕她把东西拿出来了,第一时间也仍然没意识到这是个什么。
直到她看清了上面的字。
“这哪来的?”关云铮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其余三人更是一头雾水,谭一筠惊呆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关云铮没急着回答,而是把银票放在桌上,推到陆识微面前:“这下有资金了,就是不知道够不够用。”
陆识微一脸惊讶地看向她,说出了和谭一筠方才问的一样的话:“你哪来这么多钱?”
关云铮也想不通,但师门里有钱人就那么两个,于是随口答道:“师父或是师兄塞的吧。”说完她又自言自语似的,“师父到底往我乾坤袋里塞了多少东西……”
依稀记得还有干花呢。
她嘀嘀咕咕完,发现四人还处于震惊之中,困惑地一歪头:“陆大人,我拿着银票没什么用,你不收下,我就只能原样带回师门了。江县如今正缺钱,我师父可不缺,他主动给的,不花白不花。”
就当富家大少爷拨拨手指头又来救济灾民了吧,反正他也不是没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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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县虽受灾严重,但交通要道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有了银钱开道,一些无法从废墟中回收的建筑材料就可通过要道从外界采买。
陆识微收下了钱,紧锣密鼓地安排完采买的事,才意识到四位少年跟着她在县城里到处打转,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她焦头烂额地一回头,正好看见四人被眼熟的灾民拉走,连忙头重脚轻地追过去。
等她追到一看,才发现灾民们自发给他们准备了一桌餐食,正把四位少年往桌边按。
谭一筠看见眼前丰盛的菜色直心虚,连忙要站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按着他的是个女人,看起来清瘦,手劲却出奇的大,谭一筠被她按住居然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向坐在他对面的关云铮投去求助的视线。
没想到关云铮压根没打算挣扎,堪称心安理得地在对面坐着,甚至抄起筷子打算吃饭了。
看了她这样,谭一筠自觉也不再抗争,灾民们达成了目的,又乐呵呵地离开了。
陆识微气喘吁吁地赶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安静地在门外站定了。
关云铮头头是道地给谭一筠分析:“你不接受,他们只会继续请求,等你推来推去折腾了几个回合,诚心也没了,受宠若惊也没了,双方都只会觉得,怎么这么拧巴呢?不就吃个饭的事吗?”
她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你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受宠若惊和受之有愧,但人家执意要感谢,收着就好了,你难道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感谢吗?”说完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也对,暂时是配不上的,但我们接下来不是正打算施展一番吗?早晚配得上的,如今不过是提早享受了,放宽心。”
谭一筠一时没能想出应答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云铮似乎……有些抵触这样的推来阻去?”
叶泯和楚悯听了这话先后抬起眼,看向正面色如常地吃着菜的关云铮。
被注视的人轻轻地一挑眉,倒是没否认,十分坦荡地说道:“确实有一点,但不是对你。”
谭一筠装模作样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还以为是针对我呢。”
关云铮很想翻他一眼,但还是忍住了,甚至有点想笑,干脆暂时撂下筷子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那种……装模作样的谦让行为。”
她来到此界的时间太短,但凡说起自己的好恶,基本都是彼方发生过的事了。楚悯不动声色地想。但她顺着关云铮的话设想了一番,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想象她说的场景,原本只有一点好奇,顿时变得十分好奇起来。
关云铮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把自己在21世纪的经历转化成“修仙语”,继续说道:“打个比方,假使有朝一日仙盟将灵舟全域通行,谁都能乘坐,但需要给钱。某一天我们坐灵舟通行,遇上两个貌似相熟的人,坐上灵舟后因为谁来给钱这件事争论不休。”
这样的戏码在21世纪看得太多,她不用花费什么心神就能丝滑地一人分饰两角。
“这个说我来我来我来。”
“那个说不行不行不行。”
“这个又说我们什么关系你跟我客气什么。”
“那个说好兄弟之间怎么还说这个。”
“就这样争执来,争执去,到头来谁也没给钱。”关云铮一摊手,低笑了一声,“到最后往往是驾驶灵舟的人不耐烦了,问一句究竟是谁掏钱,这时这场大戏才是真正的落幕了,其中一人会掏出双倍的钱交出去,然后和另一人哥俩好似的坐到位置上。”
叶泯听得叹为观止:“要是将来灵舟真的全域通行,我会因为你今日这番话不坐灵舟的。”
楚悯失笑:“全域通行的灵舟得耗费多少灵气,就算仙门愿意,仙盟怕是也不愿意。”
谭一筠方才边听边吃,此刻已没了拘谨的模样,随口道:“谁管他们仙盟。”
在门外听到现在的陆识微终于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看来江县的这些菜色还算合诸位的心意?”
陆识微忙到此刻才来,显然是还没用饭,楚悯顺势起身坐到关云铮身边,给她让出空位。
“按照云铮刚才说的故事,我是不是该立刻坐下端起碗吃饭,不该谦让多说?”陆识微笑着打趣道。
关云铮差点被饭噎着,缓了缓才对着陆识微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见得多了抱怨几句,陆大人别同我一般见识。”
至于为什么忽然想吐槽这件事……她其实也不大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太对自己过去在21世纪的经历缄口不言了,提起来时甚至还能结合修仙界的实际情况改动一番,听起来几乎不像是她曾经的生活,而是遥远的故事了。
曾经她以为无尽的远方与无尽的人跟她并不十分相干,虽然会共情会同情,但那也是一瞬间的事情,情绪过去了也就没有下文了,毕竟肉体凡胎,能力有限,除了这点情绪,她也给不出什么别的了。
但到了现在,她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成了那个“远方的人”,这才发觉原来真正的共情是需要经过思考的。
不经过思考的所谓共情就像是一道固定的应用程序,看到别人伤感,看到别人哭泣,扎根于心的价值观让人不得不开口安慰,但那安慰的话语实际空泛无比。
虽然21世纪总鼓吹什么“情绪价值”,但这样的共情,岂非只是情绪,没有价值吗?
关云铮发觉自己又在漫无边际地做理性思考了,颇觉头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听见陆识微忽然说道:“我想到了让纵火者露面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跪)
第106章
“方才命人出发采买时, 我发现有一种材料,不仅江县没有,周边的几个城镇也都没有, 需遣人去更远些的地方采买。”陆识微说道。
“那怎么办?”叶泯脱口问道, “影响重建吗?”
陆识微笑了一下,坦言:“不十分影响。”
她有心把话只说一半, 楚悯配合地问道:“那是……?”
“纵火行凶之人想必不会愿意看到, 我们把重建一事办得如火如荼,江县一片欣欣向荣,或许会在采买之人返回的路上做手脚。”陆识微说道。
关云铮的思路诡异地走了个岔:“他们做手脚,但我们依旧对外宣称获得了那批材料,让他们怀疑是否是自己内部有鬼,所以事情才没料理干净, 同时上门来对材料进行毁坏,我们正好趁此时机, 瓮中捉鳖?”
叶泯和谭一筠顿时用见鬼了一般的眼神看向她。
而一旁的楚悯撂下筷子,第不知多少次在左手上开启卦阵进行卜算。
关云铮原本只是在吃饭的间隙, 随口发表一下自己对事情的见解, 忽然察觉到怪异的注视,抬起头正对上谭一筠和叶泯的目光,顿时困惑道:“怎么这样看我?”
谭一筠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 好一会儿过去才说道:“我们还在听陆大人说材料的事,你怎么已经一步跨到一石二鸟的抓捕计划去了?”
关云铮“唔”了一声,不答反问道:“看来这计划听着可行?”
空手套白狼什么的虽然有点缺德,但对着这帮没天良的使,岂不正好?
叶泯点点头:“我觉得应该可行, 陆大人觉得呢?”
陆识微也露出赞许的神色:“不错,到时试试看,没准真能把人算计进去。”
她注意到一旁没在吃饭而是专心卜算的楚悯,正要问,方才还垂着眼卜算的人抬起头来,对着四人解释道:“我起了一卦,问那纵火者是真灾民,还是‘假灾民’。”
关云铮夹菜的动作一顿:这问题不该是触及此处准则的问题吗?先前他们也已经问过类似的了,这次当真能有答案?
卜算结束的楚悯神色也有些困惑,但她十分相信自己算出的结果,暂时没把对准则困惑之事放在心上,同四人继续说道:“卦象说,是‘假灾民’,但确乎当过一阵子的‘真灾民’。”
结果倒是不令人意外,但这也不能排除这个转变过程中没有他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毕竟关云铮还是倾向于认为,如果是灾民自发动乱,不该只有这么一点规模。
陆识微闻言忽然想起什么:“你们见过那假灾民中为首之人,可还记得他的相貌?”
记得是记得……但是关云铮自打小学开始学作文起,就没点亮过外貌描写这个技能,顿时十分头疼地坦言道:“记得,但是形容不出来。”
谭一筠从腰后把收起的子不语抽出:“它能描绘。”
虽说子不语一直有这样的效用,但身居此处,记忆总是需要一些“叩门砖”才能将虚掩的门扉打开,他直到此时才想起还能这样用这个法器,真是耽误了好些时间。
只见子不语被抽出后便自动打开了,随即扇面上流光一闪,不甚清晰的墨迹浮现出来。
纵然扇子的构造使得它呈现信息的这一面有许多褶皱,影响观瞻,但在座几人还是清楚地从中辨认出了那人的模样。
只见那扇面上的墨迹,正是在灾民所遇见的那位“假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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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陆识微将四人安置在一处空院落里,约定了明早再聚。
关云铮吃多了,短时间内睡不着,从屋子里出来才发现另外三人也都在院中坐着,叶泯见她来还同她煞有介事地招了招手。
“先前这样类似的问题分明还无法卜算,方才怎么又算出来了?”谭一筠正困惑着向楚悯发问。
关云铮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楚悯身边:“之前我们的推测是,问不出的问题都与此处的准则有关,触及了准则,才问不出答案。”她顿了顿,难以置信地接着说,“难道此处准则发生了变化?这些问题又算得出了?”
楚悯心里不大有底,因此摇了摇头:“我依旧觉得我们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此处有自己的运行准则,涉及准则的内容不可被直接问出。只是……如今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涉及准则了。”
“如果不是准则变化,那就是局势变化了?”叶泯问道。
这比准则变化了还可怕。
准则看上去高大上,实际也很假大空,看似扑朔迷离,但对他们目前产生的影响不过是卜算受挫,实际利益并未受到损害;江县的局势却如同三方角力,一方的力量变大或是变小,都会影响另外两方的使力,万一力气使得不当,那股艰难维系的绳索便会被崩断,到头来影响的还是县民。
说一千道一万,具体人的利益永远比悬浮的观念制度更为重要。
更何况,一直以来准则似乎只针对他们四人,与别人大概毫不相干,更不更改的无非是心头困惑被解开的时间,有或早或晚的区别,这哪里比得上江县灾民的安危?
“县令的财力、与客栈的勾连被排除在准则之外,先前卜算的灾民所中灾民状况如何却在准则之内,何解?”谭一筠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关云铮隐约觉得自己被“准则”这个词框住了思路,思索片刻后换了个词语形容:“有没有可能,其实这不是此处的准则,而是一道题呢?”
楚悯心念微动,看向她:“一道题?解决江县目前的危机是最终的谜题,而先前这些无法卜算清楚的,就是这个谜题的分支?”
关云铮原本还打算对自己提出的猜测解释一番,闻言话也顾不上说了,先拉着楚悯的手和自己击了个掌:“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那究竟是谁在出题?”叶泯疑惑,“竟有人能设计出天问无法卜算的难题吗?”
楚悯被叶泯一句话说得几乎有些汗颜,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我虽是个天问,但我也才筑基。”
叶泯像是才想起此事似的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般叹道:“对啊!”
余下三人顿时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
叶泯自知理亏,起先还辩解:“楚姑娘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天问!”
关云铮无情揭穿:“你总共才见过几个天问。”
被揭穿的叶泯默然以对,片刻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给自己辩解了:“来到此处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有些事我分明一直记得,可偏要别人提起或是看见什么触动了,才能想起来,真邪门。”
关云铮下意识抬头往上看了眼。
天井院的院子上方就是夜空,想必明日依旧有雨,故而天上见不到一颗星,月光也全无踪迹,看起来黑沉沉的。
三人看她望天,也跟着抬头望了眼。
谭一筠抻着脖子问:“云铮在看什么?”
关云铮率先收回视线:“如果是有心之人的布局,让我们解决这个难题,那ta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唔,想来总不会是阴谋算计?毕竟我们做的不都是为民生计的好事吗?”叶泯答道。
楚悯等到谭一筠和叶泯都收回了视线,才重新垂下眼:“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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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识微办事的效率很快,第二天四人刚起来便见她和灾民一同推着车从院门前经过,关云铮刚梳洗完拿上摇羽就看见这么一幕,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陆大人?您这是……?”
被出声喊住的陆识微又倒退回来:“起了?正好,带你们去吃云吞。”
关云铮眼睛一亮:“这也有云吞?”。她这说的什么话,哪还没有云吞了。
关云铮在心里默默吐槽完自己,和另外三人一起跟上陆识微的脚步。
“泥沙淤积严重的废墟暂时没动,把一些埋得浅的材料挖了出来,今日便动工。”陆识微走在前头说道。
谭一筠讶然:“您亲自……?”
陆识微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在江县受灾之前,我就是个给县民们跑腿的,受灾之后,自然还是个跑腿的。”
谭一筠有些惭愧,正要说点什么来补救,又听陆识微说道:“城西郊外有个小道观,里头的道长愿意捐些粮食和银钱,我分||身乏术,有劳你们帮我走一趟?”
关云铮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好,还有别的事吗?”
陆识微还真仔细想了想:“你们可学过御物术?”
四人一同点了点头。
陆识微满意地笑道:“那正好,等你们吃过饭,从道观回来,就来帮我们搬些重物,灾民们多是老弱妇孺,气力不足,还需你们帮忙。”
叶泯顿时有了紧迫感:“云吞摊在哪,我们赶快吃完去道观。”
陆识微抬手指了指方位,关云铮还想同她说点什么,已经被叶泯推着走远了。
江县的云吞摊和镜溪城的差不多,但摊位不知是否因为受灾情影响,做出来的云吞远算不上好吃,只能算作饱腹。
关云铮袋里一直没钱,师门塞进来的意外之财还都给陆识微了,四人吃完后是叶泯掏的腰包。
只是还没等他把钱拿出来,摊主便连连摆手拒绝,声称不能要他们的钱。
他们昨日来到城西不过半日工夫,多数时候也都没露面,只同陆识微待在一处,究竟是哪来这么多县民都认得他们的?
哦,忘了他们都穿着归墟校服了。
归墟校服虽在形制上不同于某娱修仙剧常见的大袖飘飘,一律给弟子们做的窄袖,但颜色上确实都是一水的白,只在袖口、领口、衣摆三处有不同的绣线,为不同的师门归属所设计。
师兄师姐们穿的校服便是苍生道专属,在这三处各滚了一道一指宽的墨蓝色绣线。
只不过关云铮如今算是集中教习的弟子,同其他人穿一样的校服,这三处没有特制的绣线,因此四人看起来都是白衣飘飘不染尘埃,在这样一个受灾后到处泥泞不堪的县城里,确实相当惹眼。
叶泯没同那摊主争辩,收回了自己原本要给出的银钱:“那便多谢店家了。”
四人一同往郊外的方向走,待走出那小摊视野后,叶泯忽然说道:“我把钱偷偷塞到碗下了。”
关云铮回头看他:“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打算给了。”
谭一筠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赞同关云铮的说法:“还以为你因为昨日云铮的说法,不打算同那店家客气了。”
关云铮顿时把目光投向他:“这又关我什么事?这两件事能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你俩别吵。”叶泯顺手和稀泥,“实在是那摊子太小没处可藏东西,又不好一口气塞太多,我只付了这顿饭的价钱,没有多给。”
楚悯点了点头:“多给恐怕也很麻烦,店家应当会找上门来把所有的都还了。”
“正是正是。”叶泯得意洋洋地赞同道,又看向谭一筠,“谭兄,到时才真是多此一举的客气,你听课听得不认真啊。”
实在是对两人的恭维敬谢不敏,关云铮一个头两个大地大步走开了。
****
按照陆识微的说法,关云铮想当然地以为道观应当准备好了钱粮,他们过去拿一趟就行,不至于耽搁太久。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局面似乎和陆识微说的……不太一样。
——四人抵达时,道观正在进行一场法会。
道观的面积不大,法会现场熙熙攘攘,关云铮恍惚间几乎以为半个江县的人都在此处。
四人衣着惹眼,没过多久人群中便走出一位道士同他们打招呼:“是陆大人请四位来的吧?”他笑容不似作伪,“师父正在为灾民祈福,悼念亡魂,一时半会儿兴许抽不出空……”
看他面露难色,外|交能手谭一筠顺势说道:“不碍事,大师先忙,我们且等一等,也为灾民们祈福。”
道士看起来十分感谢他的理解,领着四人朝法会中心靠近了一些,随后自行没入人群,去忙他的事了。
四人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凑在一起低声嘀咕。
关云铮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怎么总觉得悲伤的氛围不是很重,反而吵吵嚷嚷的。”
楚悯也点了点头:“是有一些,兴许是人太多的缘故。”
灵犀作为灵兽对声音更敏感,这样多人的场合,产生的杂音和噪音扰得它在叶泯的手腕上不安地扭动,叶泯没法子,总不能在这时候把它放回灵笼里,只能任由它在自己手腕上缠来绕去还时不时咬个印子。
他被灵犀分去一点心神,过了一会儿才接上话茬说道:“人太多是容易鱼龙混杂,多加小心。”
还没等谭一筠就这话题发言,在人群正中慷慨陈词的道士不知怎么忽然停住了话头,一阵相对寂静后,忽然朝着四人所在方向高声道:“今日法会所筹善款,将尽数赠予陆司簿作为重建一事的支出!”
疑心病仿佛会传染,谭一筠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疑惑地看向另外三人,问道:“这话怎么感觉并非他本意?是冲着我们说的?”
关云铮皱起眉头:“怎么感觉他并非诚心要做法事……”表演痕迹这么重呢……
她一边说一边分神去看周遭。
本只是随便扫过一眼,却忽然意识到方才看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连忙又把视线调转回去。
——只见人群边缘,有几个普通县民模样的人正在“眉来眼去”。
关云铮四人来路不明,但心怀坦荡,是以哪怕站在人堆里,也只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话,周围的民众们也都在低声交谈……为何那几个人不张口,独独用眼神交流?
她总觉得不安,正想让楚悯也跟着看一看,发觉那法师在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便开始了善款的筹集,隔着这样一段距离也依旧不断有银钱碰撞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楚悯发现她一直皱着眉,低声问道:“怎么了?”
关云铮的目光在功德箱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听楚悯说话才附到她耳边,说了自己方才所见与猜测,正要继续往下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动作,进而想到一个可能:那些人分明是心中有鬼才不敢开口说话,“眉来眼去”是因为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她为自己方才一瞬间的迟钝感到懊恼,顾不上同疑惑的楚悯解释,飞快地转回头去,却见方才还在用眼神交流的几人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了!
“坏了。”关云铮低声道。
她调转视线的动作很明显,楚悯就算先前还对情况一头雾水,到现在也差不多明白过来了,压低声音问道:“有可疑之人?”
关云铮朝她短促地一点头,手已经向后搭在了腰间的剑鞘上,她向不明所以的谭一筠和叶泯投去视线,解释道:“人群中应当混进了几个并非灾民的人,不知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些‘假灾民’。”
她说完便拨开身边的人群往方才那几人消失的地方走,另外三人闻言自发跟在她身后。
四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但好在他们都还是少年身量,在一群成人体型的人里不算格外扎眼。
自方才法师拿出功德箱开始,周围的人群就变得更为拥挤无序,手头宽裕的民众们听了法师的布道心潮澎湃,争着抢着要往里投入自己手上的银钱。
被挤得快身不由己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往法师那边看了一眼。
道观为这次的法会搭建了一个简单的法坛,多数材料都是木头和布条,虽然体积相当可观,底座边长有一丈左右,整体高度有两人多,但看起来灰扑扑的,与江县当下的整体环境差不多的破败。
这一眼无端让叶泯皱起眉头:“我怎么好像看到……”
那几人的身影遍寻无果,关云铮不得不暂时将此事搁置,顺带接了叶泯的话:“看到什么?”
“走水了!”
还没等叶泯答话,一声惊呼给了关云铮答案。
那破败不堪的法坛在短短几息之内冒出了浓烟,本就拥挤的人群顿时因为这突发意外爆发了新的动乱,一时之间奔走打水灭火的、被火势吓得四处乱窜的、高声叫嚷着走水的,不同的人脸上有着相同的慌乱,塞满了这一处小小的道观。
一时之间自顾与他顾难以两全,也就更没有人顾得上看一眼方才那个小小的功德箱。
法坛边的功德箱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一双手从暗处伸出,以迅雷之势将那箱子拖到了自己面前。
只是关云铮拔剑的动作比那人更快,在一片慌乱之中把摇羽架在了那人颈项之上!
“抓住你了。”——
作者有话说:也是越来越厉害了,果然死线是第一生产力()
第107章
盗窃者一直躲在暗处, 估计是觉得当下的局势众人都忙着灭火或是四下奔逃,没人会注意这个角落,因此偷东西时完全把望风的事抛在脑后, 对周边的动静全无防备之心。
关云铮毫无前兆地逼近, 猝然出手,盗窃者受此一惊, 箱子仓皇脱手后翻倒在地, 铜钱碎银在箱里箱外噼里啪啦响了个没完。
他原本缩在法坛后的暗处,被剑架在脖颈上之后迫于威势缓缓起身,却一直垂着头,另一只手也始终背在身后。
关云铮冷脸看着他的动作:“你受谁指使?有何目的?”
她话音刚落,只见余光里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抬起左手一挡, 右手中的剑随即一挑,在面前之人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呛啷”一声, 那把被用来偷袭她的短刀与左腕的撷光相撞,被击飞出去落到一边, 跟随而至的楚悯弯腰捡起短刀:“原本当你只是个寻常盗贼, 竟还带着武器……”
面前这人的相貌陌生,穿衣风格也更贴近寻常县民模样,如果不是四人一直盯着功德箱这边的状况, 险些发现不了他的盗窃行径。
“你们又是何人!为何挡我财路!”窃贼吃痛, 想抬手捂住伤口,但又不能动弹,只好梗着脖子高声喊道。
关云铮飞快地皱了皱眉:“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想给你的同伙通风报信?”
被她用剑震慑的人面色一变, 还没开口,关云铮便笑了声:“还真是通风报信。”
这短短一会儿,法坛的火势已经因为齐心协作灭火的县民衰弱下来,骚动的人群渐趋平静,他们在此处动静太大,分外惹眼,之前还能趁起火遮掩,当下很快便会引来围观。
谭一筠二话不说在法坛后布了个障眼法:“云铮,我们先寻个角落,再审这人。”
关云铮不疑有他,正思索该用什么捆缚眼前这窃贼,就见叶泯上前一步,将窃贼两条胳膊一起往后一拽,那人两侧肩膀发出响亮的“咔啦”声,随即灵犀自叶泯腕上游移而下,充当活绳索,缠绕在了窃贼腕上。
“灵犀能捆牢吗?”谭一筠看向叶泯。
叶泯拍了拍手上沾的浮灰:“能,灵犀可是蚺,最擅长的便是缠缚了,虽然当下比原型小上许多,但本领依旧是在的。”
何止还在,要是恢复十分之一的体型,再用上些许力气,恐怕都能将此人的骨头压断。毕竟寻常的蟒蛇就能把猎物缠绕致死,灵犀那体型……
关云铮光是回忆这一瞬都有点想哆嗦,顾不上去想越来越多的记忆能够被回溯这件事,看向叶泯问道:“你方才把他胳膊卸了?”
叶泯朝她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学过一阵子正骨。”
好一个弃医从凶。
开玩笑的。
关云铮小时候特别喜欢一个女角色,那个角色有个中医母亲,因此从小跟人体骨架模型打交道,自学了正骨。弟弟被人霸凌她就把霸凌者的胳膊卸了,遇到反派嘚吧嘚说些不爱听的,她就把那人下巴卸了。[1]
小时候的关云铮私以为这角色的行为帅得一塌糊涂(虽然并不提倡)。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经被学医消磨了这部分兴趣,没想到看到叶泯熟练的动作,想学的心还是蠢蠢欲动。
她甚至怀疑自己学医也有幼年时期受这个角色影响的原因,虽然哪怕学完本科时期所有的专业课,她也没能学会正骨……毕竟每次都会死于系解运动系统复习的人,是不可能学得会正骨的。
灵犀捆完人,谭一筠和叶泯押着人往寂静处的角落走,关云铮和楚悯并肩走在三人之后,临走前顺势收拾了一番功德箱。
楚悯站在一旁看关云铮用御物术把碎银和铜钱放回箱中,忽而想起些什么,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符纸,顺势塞入功德箱中。
“这是做什么用的?”关云铮抬头问道。
楚悯也是第一次用这符纸,特意回忆了一番来归墟前兄长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复述道:“此为示踪,另有一对应符,名寻踪,可凭借寻踪查看示踪所在方位。”
关云铮明白了:“你担心功德箱里的钱,到头来并非交由陆大人,而是流向别处?”
有障眼法遮掩,楚悯说话没有太多顾忌,坦言道:“确有此顾虑,不过示踪有限,不能给箱中所有银钱做上记号,且这大小十分惹眼,只能丢入箱中,不然大概很快便会暴露。”
关云铮收拾好了功德箱,原本打算整箱抱走算了,听完楚悯的话犹豫片刻,还是把箱子放回了原位:“也不知经此一遭,道观还会不会把这募捐而来的善款交由我们,带回给陆大人。”
毕竟法坛已经被烧得只剩个架子了,虽然不是什么值钱材料搭的,但对于当下的道观来说,兴许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楚悯对这一点倒是十分乐观:“没准等我们审完那人回来,一切便水落石出,我们也能把善款带回去了。”
话虽如此,但楚悯和依旧皱着眉的关云铮一样,始终觉得此事似乎太过简单了,总像是还有什么遗漏,故而两人一路追上谭一筠和叶泯脚步时都心事重重,见了同伴才勉强收敛住情绪。
窃贼的口供很好套取,谭一筠和叶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在楚悯和关云铮还没来时便问完了,见了两人问道:“他应当差不多交代清楚了,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处置合适?”
“带回去交由陆大人处置吧。”关云铮思索着说,“你们先回去,我和小悯留下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叶泯答应下来,又问道:“遗漏?”
楚悯看了那窃贼一眼,没多说:“回去路上记得多用障眼法遮掩,此事尚且没有定论,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谭一筠和叶泯没再多问:“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你们多加小心。”
****
“方才我见到了至少三个人行踪鬼祟,身处人群中却只用眼神交谈,偷功德箱的只是其中一个。”关云铮一面和楚悯并肩往回走,一面说道。
楚悯点点头表示明白:“但我觉得你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另外两人尚未找到,才说要留下继续查探的。”
关云铮顺着她的话“嗯”了声,因为在将要蛐蛐之人的地盘,下意识放低声音道:“那布道的法师也不太对劲。”
当然,有人低调行善,就有人高调宣扬,如果单纯从一个人行善时是否高调,来判断此人是不是好人,其实是有失偏颇的。
毕竟善举只要落实到了需要的人身上,这份善意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落实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2]
因此她也不是因为那法师行善时大肆宣扬的做派,才起疑心的。
“我说不清楚,总觉得道观里的氛围与我设想的不太一样……虽然我也不曾去过别的道观。”关云铮为自己的恶意揣测感到几分心虚,故而小声道。
楚悯正想为这事再起一卦,刚摊开左手掌心,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着的争吵声。
她和关云铮对视一眼,两人放轻脚步朝声源处靠近,发觉争吵声来自不远处的一间厢房。距离方才的混乱过去没多久,道观中的人应该都还忙着处理法坛起火的事情,怎么有人在这处偏僻的厢房里?
楚悯若有所觉地拿出寻踪符,倾注灵气查看了一眼,朝关云铮点了点头。
——那功德箱竟也在这间厢房里。
关云铮正打算光明正大地偷听,在原地杵了一会儿后意识到,方才厢房中的人漏出的那点声响已经是音量的最大值了,这时候哪怕靠近都几乎听不清楚。
但现下又不好靠得太近,万一跟影视剧里一样,关键时刻弄出点什么动静打草惊蛇,偷听可就败露了。
失策了,早知道要干偷听这事,就应该从叶泯那,把昨日偷听那两位店主说话的法器讨来的。
她心念一转,把原本就在鞘外的摇羽拿起来,低声道:“你动静小也不惹眼,派你贴那门上去偷听。”
摇羽估计很想骂她,但顾及着此刻形势,死了似的一声不吭。
楚悯疑惑地看过来,就见关云铮相当熟练地把摇羽往不远处一抛。
剑灵感受到自己两日之内再度被使用者抛出,敢怒不敢言地在空中悬停,随即朝着前方缓慢行进,直到轻触到实物,知道这大概就是关云铮所说的门,贴着门悬住了。
“你说要是日后我真能人剑合一,能听见摇羽骂我的心声吗?”关云铮扭过头跟楚悯说悄悄话。
楚悯失笑:“若是真到了人剑合一的时候,摇羽兴许也不大会骂你了吧。”
这还真不好说。
毕竟她扪心自问,自己对修仙一事始终算不上热衷,师门待她太好,哪怕修不出什么名堂她也不愁日子如何过,同摇羽那不得不努力修炼,以期得到仙盟人青眼的第一任主人截然不同。
是以哪怕未来真有那么一天,她达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摇羽怕是只会骂她骂得更勤快,反正不用顾忌被别人听见,也就不用担心忽然出声吓着别人,或是没能在外人面前给她留面子了。
摇羽偷听了一会儿,又顺着来时的方向飞回来,被关云铮一把接住,随即那久未浮现出字迹的剑身出现了几个字:“法师与人谋算钱财去处。”
它言简意赅,两人即刻明白过来,意识到厢房中的谈话兴许快要结束,连忙绕过此处又回到了方才那个僻静的角落。
确认一番周围暂时无人经过后,关云铮问道:“其他人的声音不曾听过?”
“没听过,兴许是你说的那名窃贼的同伙。”摇羽如实答道,“此事听着有些复杂,我大概估摸了一番,似乎是道观中尚有一批质量上等的粮食,但打算捐给陆司簿的都是些陈粮,同时他们也打算私自扣下一部分银钱,不会全盘交出善款,劝你早做准备。”
“那他留着好粮食要做什么?听你说的,道观里这么些人似乎也吃不完这许多粮食?”关云铮一头雾水,虽说他们没怎么逛过这道观,但从外面看便能看出这地方有多狭小,门口打个喷嚏,恐怕全道观都能听见。
况且直到骚乱爆发前的刚才,他们也只见过两个道观相关人员,他们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难道……
关云铮和楚悯一同反应过来:“这道观中私藏可疑之人?”
摇羽继续如实答道:“具体不知,依我看,那几人算得上是各自心怀鬼胎了。”它话说一半,忽然十分不耐烦地说,“话太多说不明白,索性简短些说吧。”
关云铮没意见,好脾气地“嗯”了一声。
“道观与那几个底细不明的人合作,后者搜刮钱财,用途不知,道观则帮着隐匿行踪。如今法师想将善款交出,那些人不愿意,想昧下一部分。”摇羽说道。
“隐匿行踪?”楚悯皱起眉头,“难道真是乱党?”
同样居心叵测的假灾民尚且招摇过市,她还以为这帮人全都是无法无天的货色,竟还有人知晓应该隐匿行踪?
道观毕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关云铮没再继续推测,随手摸出块帕子把摇羽方才蹭上的那点血擦了:“反正陆大人是让我们来拿钱的,拿不到钱我是不会回去的,管他心怀鬼胎还是仙胎,我这就去跟那道士讨钱。”
摇羽沉默片刻:“你比那帮人还像强盗。”
关云铮很没所谓地一耸肩,把摇羽收回剑鞘中,和楚悯一同往方才法坛处走了。
说实话,要不是这世界的邪修手段太下作,她也不是不能当个邪修,毕竟名门正派也是修炼,歪门邪道也是修炼,名门正派拯救苍生未必就不死人,也没比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好到哪里去。
再者说,邪修也有不害人的,譬如她所知的殷含绮,自称正道的也未必就都是好人,譬如担着颇多骂名的仙盟人。
哪怕抛开这些都不谈,心怀苍生者能保证自己的一颗真心不被拿去喂狗吗?苍生这么多,济世救人时总会救下那么几个算不得人的东西吧?
她是共情能力强没错,觉得各人有各人的苦难,但她也不能接受真心换不到真心,真心若是给了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如两剑把那人捅死算了。
关云铮不大高兴地一垂脑袋,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
楚悯向来对他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听见这动静看向她:“对这道观失望了?”
“也不算吧,毕竟也没人规定了道观里就都是好人,什么行业不都有烂人吗。”关云铮宽慰自己似的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叹了口气,坦言道,“兴许是有那么些失望吧……陆大人让我们来道观寻求帮助,说明她觉得此人可信,结果他是这样的人。”
光风霁月的人皮下,包藏着里通外贼的祸心。
她隐约觉得此事的严重性越发超出了自己的预期,陆识微原本被她看作棋局之中博弈的三方之一,如今看来,竟也不过是另外两方算计的棋子,仿佛全然不知,还有更多的人祸会降临在这个刚经受过天灾的苦命之地。
她的真心算什么?她的付出真能得到回报吗?
思及此,关云铮忽然笑了声,自言自语道:“搞得好像我就很明白似的。”
楚悯没听清这句,下意识“嗯?”了一声,关云铮却不再说了。
****
不知那法师同疑似乱党之人达成了怎样的交易,总之她们回到法坛下没多久,法师便抱着功德箱回来了,收拾出里头的银钱装入一个麻布袋子交给她们,语重心长道:“管理不严,竟闹出这许多乱子,让两位仙师空等许久,实在惭愧。这是今日筹集所有善款,两位请务必将其交予陆大人。”
关云铮没多说,接过那袋子道谢:“劳烦道长,那我们便先行告辞了。”
两人道过谢后转身离开道观,楚悯闲不住,又开始卜算起来,口中说道:“我想问一问与那道长争吵之人是谁,你说能不能问出来?”
关云铮把钱袋子塞进乾坤袋里,沉甸甸一袋钱进了乾坤袋就像泥牛入海,一点重量都没了,方才县民的热心,有心之人的盘算,道长与乱党的争吵仿佛都成了轻飘飘的一捧灰,随着她把钱袋放入乾坤袋的动作,一瞬间消散了。
她顺手理了理衣襟:“我觉得大概不能,你且算算?”
楚悯应了声,一边跟着关云铮的脚步往城西走,一边在掌心勾勾画画地卜算着:“虽然不清楚束缚卜算的究竟是此地的准则,还是亟待我们解决的问题,但云崽你觉不觉得,此地有些像是结界?”
这倒确实,毕竟他们最初的推测就是此地也有准则,修仙两个月,准则这词却不常听见,提起的时候就是讲到结界的那堂术法课,依稀记得掌门那时候还讲了一个别的什么来着……
那种记忆丝滑划过大脑皮层的感觉又来了,关云铮烦不胜烦地一皱眉,正要同楚悯说话,却忽然捕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瞬息之间,人影未见,袭击已至,关云铮在蒲飞鸢手下挨打半月,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此刻条件反射快过大脑分析,摇羽“噌”地被她拔出鞘,身体向左侧避让的同时右手已横向挥了出去,挡住了这一击。
走在她左侧的楚悯被吓了一跳,还没开口便听偷袭之人的声音在二人后方响起:“反应还挺快。”
她手中的摇羽适时出声提醒:“这是其中一个同那法师争吵之人的声音。”
楚悯皱了皱眉:“这么快就追上来了。”这里离道观可没有多远,这些人如此猖狂,当真是……
关云铮转身向后,把目前手无寸铁的楚悯往身后挡了挡,随口答道:“估计单纯是不想让我们把善款带走,不是偷听之事败露了。”
如果是后者,那他的动作委实有些太慢了,乱党要是指望这批人,折腾到死恐怕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偷袭之人离得不远,把摇羽和她的话都听了个全,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敢掺和我们的事。”
有这工夫在这放狠话,还不如趁方才她和楚悯说话的时候再度出手,没准还能偷点伤害,难怪总说反派死于话多。
关云铮揣准了此人尿性,知道他只是个狠话多过狠招的主,有恃无恐,把这个转身转得慢极了,在心里吐槽完才与偷袭之人对上视线,确认了此人就是道观法会时与同伙眼神交流的人之一,顿时也没了好脸,挂下脸说道:“没看出您是哪位招惹不得的,不如您先毛遂自荐?”
她怀疑自己在道观闻了一鼻子香灰,给自己闻变异了,说话都带枪药,生怕不能激怒那人似的。也可能是当初下山去盈川就杀过人,对此事没什么胆怯的,说话的架势活像是挑事。
对面那人显然听不得这话,立刻就冲了上来,只是还没等他近前,只见他双膝诡异地一软,当场给关云铮和楚悯跪下了。
关云铮猝不及防,好悬没绷住笑,回过头才发现谭一筠和叶泯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端着两脸怒气急冲冲朝这边走过来。
楚悯松了口气,把原本要从乾坤袋中取出月下逢的手收了回来,看向二人:“你们怎么回来了?”虽说她和云崽一起也肯定能将事情解决,但月下逢实在是太重了,若是当真拿出来她就得席地而坐,那就不是很愉快了。
叶泯这次带了麻绳回来,先冲上前如法炮制,把跪在地上那人的胳膊卸了,手腕捆了,这才答道:“看你们还没回来就往这边来了,正好撞上这东西偷袭……你再动一个试试?胳膊都卸了还能有力气挣扎,信不信我把你脖子拧断?”
解决了问题,关云铮的语气也轻松起来,顺嘴同叶泯打岔道:“你有那个手劲?”
叶泯把那人强行拽起来:“要不是还要从这人口中套取情报,我现在就拧一个给你看看。”
楚悯和关云铮一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异口同声道:“倒也不必。”
深藏功与名的谭一筠把周边都观察了一遍,确认没有同伙埋伏后才走回两人身侧:“他竟当真孤身前来,是觉得你们二人他一人便能对付吗?”
关云铮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兴许吧,他还当我是寻常小丫头呢。”再寻常也在当世排行前几的剑修手底下练了半月有余了,对付这么个杂牌军还是够看的吧?
不过敌人轻敌完全是便宜她了,都不用扮猪就能吃老虎,这样大意的敌人上哪儿找去,她还是偷着乐吧。
楚悯看向谭一筠:“卸力的阵法?”那偷袭者的脚下方才闪过了一阵光,只不过彼时三人全都精神紧绷,没人注意到,她这会儿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
谭一筠点点头:“忽然想起自己还会这个。”
那真是十分忽然了。
偷袭者被叶泯生拉硬拽过来,两腿虽还软着,嘴却还是很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不自量力地掺和进来,就不怕遭到报复吗?”
关云铮颇觉好笑,总觉得此事如果真是个“难题”的话,那设计题目的人一定是放了很多的水,反派都脸谱化得像是什么标准答案。
她懒得和人多费口舌,同楚悯说道:“如果不是不会鬼灯楼与魂魄打交道那套手艺,对此人用上引魂术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楚悯知道她这话纯粹是玩笑话:“他应当只是个小喽啰,也不至于用上引魂术。”
谭一筠听得失笑:“还没审就知道他是小喽啰了?”
四人一边说话一边押着人往城西走,偷袭者一路骂骂咧咧,关云铮干脆把他的声音当背景音乐,同另外三人分析道:“莽撞,遇事不知道喊上同伙,上赶着送人头;贪婪,奔着钱财来的,和道士没谈拢也不打算跟同伙分赃,想一人独吞;无知,我们来到江县一日有余,云吞摊的摊主都知道我们是谁,他不知道;无畏,以为身后的人会保他这个无名小卒,以为我们两个姑娘打不过他一个。这样的人如果是团伙中的小头目,那这团伙真够完蛋的。”
叶泯顿时被她条分缕析的话说服了,在偷袭者愤慨的话语里连连点头:“说得对,那他应该真是个小喽啰。”
“先前偷窃功德箱的那个小喽啰呢?交给陆大人了?”关云铮问道。
“我们正要同你说此事。灾民中有人认出了那人,说是起火后在废墟周围见过那人,行踪鬼祟,恐怕就是纵火之人,陆大人正着人审讯。”谭一筠说道。
叶泯也附和道:“还以为要费点功夫才能抓出纵火的真凶,没想到抓个贼就顺手解决了。”他说到这又看了眼被他捆着的偷袭者,“这事是不是也太简单了?”
关云铮瞪了他一眼:“少说点这种话,半场开香槟是大忌。”
叶泯不明所以:“半场开什么?”
关云铮摆了摆手,解释道:“一种酒,意思是事情没完成,切忌过早庆祝,容易出幺蛾子。”
谭一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叶泯想了想觉得很是有理:“那当我没说,我可没开这酒啊,不许出岔子。”
楚悯听得失笑:“我们可是答应了陆大人要帮忙搬东西的,快走快走。”——
作者有话说:[1]云崽喜欢的角色是电视剧《家·N次方》里的薛之荔
[2]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清·王永彬《围炉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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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虽然满口答应了要帮着搬东西, 但关云铮学习御物术的时候只操控过比较轻的物件,譬如羽毛和剑,以及并无常形的水, 面对承重柱这样的重物, 心里还是有些犯怵,不知道自己那点稀松平常的术法能不能给她个面子。
但不知是她在心里的祈祷起了作用, 还是她始终看低了自己的水平, 成人环抱粗的柱子竟被她从废墟中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
她刚要飘,心神一分,就看见那承重柱相当有恐吓性地晃了晃,顿时不敢得意,收敛起自己的嘴脸,凝聚心神把承重柱轻巧地放下了。
灾民们早就知道他们几个仙门子弟负责搬运这些重物, 还没正式开始就在周边围了一圈,关云铮刚放下柱子, 松了一口气,周围的灾民们方才全都大气不敢出, 现下终于松了心弦, 顿时欢乐地大呼小叫起来。
关云铮聚精会神地操纵了这么一会儿,压根没注意到周围有这许多人,忽然听见动静被吓了一跳, 差点蹦起来。
这热闹程度, 她还以为自己是围栏里的国宝呢。
她擦了擦鬓角的汗,对灾民的喝彩实在受之有愧,于是只好冲着众人作了个揖:“学艺不精,让大家看笑话了。”
客套话说这么一句就够了,因为还有许多东西等着搬运, 关云铮同人们点点头,寻了个缺口走到别处去,继续帮着搬东西了。
谭一筠正专心操纵,子不语悬浮在他一边,扇面在风里哗哗作响,察觉到关云铮来,还调转了个面,像是同她问好。
关云铮被这法器逗笑了,心想不愧是她师父做的法器,虽然器灵是后天长的,但这模样莫名能看出些她师父的影子似的。
“你那个卸力的阵法,怎么成型得那么快?我记得昨日传送阵法费了好些时间。”关云铮问道。
谭一筠没立刻回答,正全神贯注地把东西放下,做完这一串动作后才同她解释道:“更改了时间或是空间的阵法,自然要复杂一些。”
至于卸力,对比传动阵法只是个寻常小阵法,在战斗中经常用到,只是来到江县后没发生过打斗,他也就一直没能想起来。
“倒也是,传送确实更改了空间。”关云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东西从远处移来放下后忽然想起些什么,又追问道,“那结界呢?也是更改了空间?”
谭一筠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关云铮现在同他背对着看不到,于是应了声:“结界和传送阵法都只是更改了空间,幻境则是既扭曲了时间,也更改了空间。”
关云铮原本正用御物术操控着物件,闻言一愣,物件顿时脱离控制,马上就要朝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不知何时赶来的楚悯此时伸出手托了一把,因为术法运用得相对更娴熟,尚且能分出一些心神看向关云铮:“怎么了云崽?”
“幻境……”关云铮像是没听见她的声音,口中喃喃着。
楚悯把东西稳当放下,一时不明所以,不由看向一边的谭一筠:“幻境?”
没想到谭一筠脸上也是同样的呆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出口的是什么,一脸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猛地看向楚悯:“是幻境!”
关云铮的话几乎与他同时:“原来是幻境。”
叶泯在远处看这边两人半天没动静,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就听见这么两句,又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了一点不对劲,欢快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幻境?什么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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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江县会出现鹧鸪山才有的草药;为什么谭一筠搭建的结界可以被叶泯触碰;为什么记忆总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因为这里是幻境。
四人强打精神,专注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聚在一起,四张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幻境不是勘破后就无法延续了吗?此处怎么好像……还是之前的模样?”关云铮茫然道。
“或许是掌门给我们设下的难题……尚未得到解决?”楚悯尝试着解释现状。
但如果掌门设下的难题是彻底改变江县此时所处的困境,那他们岂非“醒悟”得太早了?江县如今可是百废待兴,没个十天半个月恐怕都看不到成果。
叶泯也一头雾水:“不应该是勘破后便会即刻破灭吗?原来还有个过程?”
“既然幻境还没破灭,那我们还是先履行职责吧,答应陆大人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呢。”谭一筠说道。
也对。
反正现在还不会出去,说明考核也没彻底结束,该做的事还得做。
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知晓此处实际是幻境之后,关云铮的心态就变得有些微妙。有种……行的善和缺的德都暴||露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觉,说不出来的别扭。
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们在幻境中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每时每刻都在掌门的注视之下,但一想到此事有发生的可能,她就忍不住审视自己在幻境中都说过、做过些什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刚才是不是还说自己想当邪修来着?哎呀真是的,怎么不小心把实话也说出来了。但是这件事她可以解释,她想当的只是走捷径的邪修,不是要人命的邪修,掌门千万不要把她抓起来啊……
不回想还好,一回想她才发现自己在幻境中的多数时候都在大放厥词,不由得愁上眉头,叹了口气。
楚悯侧过脸看她:“怎么了?”
关云铮摇了摇头,表示此事无足轻重。这一摇头活像是把她脑子里的水控出去一部分似的,她陡然想起比自己的言行举止更为重要的事来。
此处是江县。
大火是真的,受灾是真的,那贪赃的县令是不是真的?心怀不轨的乱党是不是真的?
江县的水深火热,陆识微的挣扎求生……又是不是真的同幻境展现的一样,亦或是……比幻境表现出的,严重得多?
在群体的苦难面前,她那点闲愁顿时像是雨后的积水,被太阳和大风蒸发席卷干净了,只留下一点不太体面的水腥味。
“所以江县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还是步掌门搭建出来的?”叶泯在一旁问道。
“确有此地。”关云铮答道,“也不知道师父他们从江县回来没有。”
谭一筠边走边说:“我听师父说过,章先生尤擅制造幻境,本以为这次的也是他的手笔,结果我们考核前他竟仍未回来,想必不是了。”
叶泯倒不这么认为:“我看未必,章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没准早就回来了,只是没露面。”
两人没能达成共识,一同看向关云铮,想从她处寻求答案。
结果刚看过去就见关云铮神思不属,险些一脚踩进泥坑里,连忙大呼小叫着拉了她一把。
楚悯连忙拉住她:“在想什么?”
关云铮被同伴一番拉拽,这才回过神,恍惚了一瞬才说:“唔,没什么,叶泯说得对,师父兴许早就回来了,只是没露面。”
她这话完全是复述,楚悯总觉得哪里不对,微微皱了皱眉。
四人一边猜想一边往回走,正碰上审完人的陆识微回来,同他们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等等。
兴高采烈??
四人一脸茫然地看向这个与先前几乎截然不同的“陆识微”,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究竟是先前那个是幻境造物,还是此刻这个是幻境造物,都站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没出声。
陆识微却没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之处,继续朝他们大步走来,随即——径直穿过了四人。
****
幻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在外面的人可以通过一面特殊的水镜观察幻境内部,此时水镜中的时间流速与幻境相同,本质上都是对时间的扭曲加速。
闻越在水镜前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转身看向身后的章存舒:“师父,云崽和小悯他们都知道这是幻境了,怎么还不出来?”
章存舒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快了,你没看见,他们在幻境中都没有实体了。”
闻越没参与过集中教习,自然也没接触过幻境考核,今日观摩的这一次是他对幻境的初次认知,故而章存舒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我看云崽好像有些不对劲。”
江却也坐在一边观察,闻言沉声道:“是有一些……神思不属。”
他俩刚想回头问问章存舒的看法,却发现章存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幻境入口去了,同早就站在那里的连映说道:“云崽应当快……”
连映回过头来,正要开口,却见章存舒脸色突兀地一变。
能让章存舒变了脸色的事情不多,连映见他这模样,心口无端跳了起来,不安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师父?”
章存舒面色十分不好看,语速飞快:“云崽要突破了。”
连映一愣:“这个时候?”
章存舒盯着幻境的入口,半晌没答话,再开口时声音更低了一些:“她可以在幻境内外突破,但绝不能在此时——幻境行将崩塌时突破,此时时间与空间皆是扭曲状态,若是突破,她的身体承受不住。”
他话才说了一半,连映的脸色便已不好看起来,她忽而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那心魔引此时……”
章存舒加诸于心魔引之上的封印,是与关云铮当下的境界相匹配的,关云铮未及筑基之前,封印加得太重,同样会损伤她的识海。
原本章存舒打算每过一段时间便加固一次封印,以便与关云铮的修炼进程相吻合,谁料关云铮此时人还在幻境内,就要突破了!
谁知道那个可借助她力量发展己身的心魔引此时是什么水平!
最清楚心魔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章存舒没接话。
几息之后,只见幻境入口那种搅动的感觉忽的停了,楚悯、谭一筠和叶泯三人陆续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唯独不见关云铮。
楚悯一抬头正见到脸色同样难看的章存舒和连映,还没回过神来是为什么,便已觉出不妙,回过头看了一眼。
“云崽呢?”她听见自己惶然地问道。
谭一筠和叶泯互相搀扶着才站稳,顿时一同回过头去,发觉那幻境入口在众人注视下变换一番,最后竟诡异地越来越小了!
幻境的知识几人都只学了个皮毛,谭一筠虽参与过幻境考核,但对于幻境此番变换也是一知半解,霎时间刚出幻境便惊慌失措起来:“云铮还没出来,这幻境究竟怎么回事?”
章存舒轻巧地拨开三人,没忘了在楚悯肩上拍了拍以作安抚。他站到几人之前,沉着脸盯着幻境入口,手中不知在运作什么术法,动作快得人眼花缭乱。
幻境中几人度过了将近一天半的时间,外界却只过去几个时辰的样子,日头尚未爬到最高处,显然还是上午,看来叶泯的推测是对的,章存舒确实早就回来了,只是碰巧没能遇见。
不过此事现在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因为那幻境入口越缩越小,隐隐有彻底消失的架势。
虽然他们在幻境中没有痛觉,但毕竟是以身入幻境,若是此处的入口没了,身躯会落得什么下场,又会去往何处?
这不断扭曲的时间与空间,又会否将仍处于其中的云铮撕成碎片?
谭一筠越想越恐慌,但看见章存舒的脸色又不敢多言,只好惴惴不安地在一旁站着。
原本还在水镜边观察的江却和闻越看不到幻境内的画面了,又看出不远处几人神态和动作都不太对劲,连忙从后面快步走来。
“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云崽呢?”闻越一见楚悯三人便皱起眉问道。
楚悯心急如焚,说不出话来,只仓皇地摇了摇头。
闻越的心兀地沉了下去。
还没等他喘上第二口气,只见那不断缩小的幻境入口忽然停滞了,随即像是有两股力量在其中角力一般,忽大忽小地在众人面前闪烁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下一瞬,关云铮像是被谁猛地推了一把,一脚跨出了幻境入口!
这一瞬间,关云铮听见了无数熟悉的呼喊声。
“云崽!”这是师兄师姐和小悯。
“云铮!”这是叶泯和谭一筠。
“大家都在啊。”她踉跄了一步,被章存舒一把托住了手肘,强硬地扶住了。
关云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着她师父笑了笑:“师父你果然回来了。”
章存舒正要开口,只见方才还好好的关云铮忽然剧烈地一颤,随即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般弯起腰,不受控制地呕出了一口血,瞬间失去了意识。
“云崽!”
“云铮!”
****
她像是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她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不知是谁的某个人,不同的爱恨情仇像是拔河比赛中麻绳的两端,而她是那条身不由己的麻绳,被左右两边拖来拽去,许多次甚至想大吼一声“你们别打了”,但发不出声音。
幻境不是解除了吗……她现在又是在哪里……
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自她耳朵钻入,钻开她的颅骨,密密切切地对她的脑子说着咒语般的话。
是谁……谁在说话?
她很想调动自己的警惕心,却感觉浑身都像被撕裂了一般疼,大脑在这样密集的疼痛攻势之下,失去了对外界其他刺激的反应,像一个摆设一样,蜷缩在她的脑袋里。
我要你这个脑子有什么用……她迟钝地想。
“交出你的躯体……我会更好地使用它……”那个声音无孔不入地说着。
她感觉自己痛得快死了,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说道:“神经病,滚。”
原以为自己发不出声音,却听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冷漠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是谁的声音?
那个脑子里的声音低笑起来:“这是你自己的声音啊,你这都想不起来了……”
她自己?
胡说,她的声音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来到此处不过这么些时间,竟当真把自己当做此处的人了?那她怎么办?”
她?
她又是谁?
“她是被你夺走了躯体,还被未婚夫害死的可怜人啊……”
她的大脑顿时刺痛起来,拔河不都拔的绳子吗,什么时候可以拔脑子了?
她恍惚地想着: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她是关云筝。
那她又是谁?她的意思是,她自己又是谁?
“可真是无私……我还以为,你会把她忘了呢。”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怀好意,她“听见阴阳怪气就要阴阳回去”的技能在大学期间就点满了,闻言忍不住说道:“少在我这装神弄鬼,我不记得她,难道记得你吗?”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被遗忘才是。关云筝那么善良,哪怕她真的哪天背信弃义忘了,也一定会有别人记得,连翘会记得,甚至她那个自私自利的母亲也会记得。
为什么会忽然用上“背信弃义”这个词?
声音一被发出,躯体的痛苦似乎也被衰减,她的神智逐渐清明起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想通了些什么,一面忍受着那足以把自己撕裂无数次的痛苦,一面说道:“我想起来了,怎么,你们心魔引以前挑中的人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没见过我这样的?”
难怪教育中总提倡孩子多张嘴说话,一说话思维确实清晰多了。
只是心魔引丝毫没有被她激怒的迹象,不知是这些日子沉寂许久,忍耐得到了提升,还是当真不在意:“还在嘴硬,看来这点痛苦对你来说微乎其微?”
它话音刚落,她,不,关云铮的眉心陡然刺痛起来,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扎了进去,还翻搅了一番,皮||肉都快沸腾了。
关云铮喘了口气,身体的疼痛很陌生,之前未曾经历过,但心魔引带来的这点疼痛对她来说已经是“老朋友”了,她不仅没服软,还继续说道:“在你身上施加的封印松动了,看来是我的境界突破,你借助我的力量挣脱了。”
心魔引的语气变得奇怪起来:“你倒是聪明。”
关云铮笑了一声,不知扯到了哪处,身体忽然传来钻心的抽痛,冷汗当即就从额角滑落下来:“我没把你从识海中剔除,只是封印,任由你借助我的力量壮大到如今,你不感谢我,反倒总在这些时候趁虚而入,想把我折腾至死……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啊?”
心魔引一愣:“你什么意思?”
汗珠滑过脸颊的触感明显,关云铮顾不上去抹,继续说道:“你在我的识海里,那我想摆脱你,应当只需要毁了识海就行了?”
“你要毁了自己的识海?你疯了?修炼之人识海有多重要你难道不清楚?毁了识海你会变成废人!”
关云铮神色漠然地抬起手:“我受够这种日子了,识海里有你这种东西,做梦都觉得恶心。”就算识海尽毁,傻了残了,亦或瘫了死了,也好过让这个隐患借助她的力量不断成长到无法对付的程度。
长歪了的苗,必须趁早拔除。
****
关云铮那口血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步雁山从远处走来时见到这一幕,原本四平八稳的步子立刻变了,几乎是狼狈地奔了过来:“云崽怎么了?!”
章存舒把人抱了起来,往苍生道院走:“在幻境崩塌的时候突破了,应当还受了心魔引的影响。”
步雁山皱起眉:“怎么偏偏在此时突破了?”
章存舒大步往前走顾不上回答,跟在他身后的连映代为接过话茬:“掌门,若是在此时突破,身体会受到何种影响?”
所有人一窝蜂地跟上章存舒的步伐,步雁山走在其中,同连映说道:“境界的突破就像是短时间内将人拔高,你应当清楚那时身体是何感受。若是突破正好赶上个……诸如幻境崩塌这样的时间,由于时间与空间皆是扭曲,上一瞬经受过的痛苦很可能在下一瞬又卷土重来,将人反复折磨。”
关云铮初入师门,是人群中修为最低的,其他人都或早或晚地经历过境界突破,此刻听了步雁山的话全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若是寻常突破,哪怕没有迹象忽然得成,也需尽快调息以求适应,关云铮此时不仅无法调息,看伤势可能连喘息都不成了!
闻越下山几天,回来没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小师妹,还看着人在自己眼前吐血,眼圈都被逼红了,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开口时嗓子已全然哑了:“掌门,云崽她的伤……”
步雁山正要接话,走在最前面的章存舒踹开房门将关云铮放下,向她体内输入了一些灵力之后退出房间,在众人或惊或忧的目光注视下开口道:“她想和心魔引同归于尽。”
“什么!”众人骤然听见这话全都惊呆了,楚悯几乎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同归于尽?”
谭一筠和叶泯尚且不知关云铮与心魔引共生便听闻此事,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章存舒看向步雁山:“请师兄来一趟,灵根的损耗我能修补,还有些经脉断了,需要他的丹药。”步雁山应声即走,章存舒又看向楚悯,“小悯,你和小映一起陪着。阿却,你负责随时为云崽提供修补所需的灵力。”
他面色沉沉,但还没忘了安抚其余几个弟子,走下台阶时拍了拍闻越的肩:“识海受损,但没有彻底毁坏,不会有事。”
闻越被他这一拍险些拍出眼泪:“我知道了,师父。”
章存舒最后看向谭一筠和叶泯:“出幻境前云崽可有何异常?有没有什么是看不出也说不上来的异常?”
叶泯方才几乎被吓傻了,被章存舒堪称急言令色地这么一问,陡然回过神:“意识到所在是幻境后,云铮一直有些神思不属,章先生,这与她的伤势有关吗?”
章存舒知道自己脸色太吓人,叹了口气,缓和了面色:“她做出同归于尽这一决定太突然,我没能察觉到征兆,否则兴许能阻止得更快一些。”
谭一筠皱眉:“您能察觉云铮在幻境中的状态?”
章存舒正打算回答,几句话的工夫,步雁山已经带着凌风起回来了,多年龃龉,哪怕在同一门派也刻意互不相见,此刻忽然因为弟子性命垂危再度联手,没人知道章存舒和凌风起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谭一筠只知道自己暂时是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了,只能看着章存舒与自己的师兄弟一起,为弟子的安危忙碌起来。
这一忙就忙到了夜色深黑。
关云铮睡了一场对于身体来说惊天动地摧枯拉朽的觉,大脑刚有清醒的迹象,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见另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哎哟,可算醒了。”——
作者有话说:放心,云崽没事[可怜]
第109章
听见这声音, 原本打算睁开眼的关云铮瞬间改变了主意,此刻不仅想装睡,还想装死。
只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一贯欠揍, 此时自然也不打算陪她演戏, 直接拆穿道:“还睡?你师父师兄师姐同伴全都要急死了,哦, 还有你那个臭脾气师伯, 虽然嘴上不说,但也快急死了。”
关云铮闭着眼,木然在脑海中“答”道:“怎么哪都有你,话怎么那么多。”
“你对救命恩人就这个态度?那我可要伤心了。”祂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祂说话时的词语使用和口吻,越来越贴近关云铮的习惯了。
“你是人吗你就救命恩人。”关云铮干脆也不琢磨遣词造句了,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真是你救的我?”
祂倒是很坦诚:“也不全是, 应该算你自己救的。”
关云铮才刚从那种足以把躯体撕裂的痛苦中缓过来,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麻的, 没有知觉, 听见这话疲惫地“叹了口气”:“你现在是不是就仗着我不能再毁一次识海,才这么肆无忌惮?”
“怎么这么急性子呢,我话还没说完。”祂气定神闲道, “你师父在你手腕上那个法器里, 留了一缕他的神识。”
关云铮一愣,差点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好在此刻她全身肌肉都调度无能,否则就真成诈尸了:“神识?在撷光里?”
“借着那缕神识,他比我更早察觉到你自毁的意图, 不过我和他都没能及时拦下你这个疯子,”祂说,“真正挡下致命一击的,是你乾坤袋里那个法器,叫……将隐?”
“将隐?”关云铮惊呆了,“它能挡下这一击?”那轮盘怎么看也不像是防御法器吧?
“不太能?所以它碎了。”祂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关云铮这下是真的想诈尸了,那么个宝贝物件到她手里,都还没捂热呢,就这么碎了??
“它扛下了你最初对识海的损害,我随后赶到,挡了挡剩下的,还顺便遮掩了痕迹,所以最初你师父应当是以为你自毁成功了,被吓得不轻。”
关云铮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多想,也别觉得愧疚,你师父不是独独对你格外好,他对每个徒弟都很好,只不过如今你是老幺罢了。”祂随口说道。然而话的内容是安慰性质的,语气却听不出太多安慰意味,仿佛祂其实并不在乎此事究竟如何。
“你能稍微停止那么一时半刻,不对我的脑子进行窥探吗?”关云铮都没力气发怒了。
“能啊,那我歇歇。”祂从善如流道,“另外,为免你继续担忧,我就先同你说了。心魔引在你出手自毁的瞬间便灰飞烟灭了,我检查过,没留下一点痕迹,你摆脱它了。”
“聊”到这,关云铮终于松了口气,顿时神思都涣散了,险些眼睛一闭,再度陷入黑甜。
祂连忙把她叫住了:“等等,我还有个问题,你先回答了再睡。”
关云铮不堪其扰:“说。”
“你那时为何想自毁?”祂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口吻问道。
关云铮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能窥探我的脑子吗,自己看吧。”
“不是你让我别窥探的?”祂的语气听上去仿佛关云铮才是那个难伺候的人,“我那时查探过了,没看出端倪,所以究竟为何?”
关云铮再度“叹了口气”,这一瞬间生出无限的疲惫来:“算了,告诉你吧。”她语气平淡地说,“那时心魔引将我困在它打造的幻境之中,那幻境中有一面像镜子一般的墙,我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脸?”
“我的额角,不,这具身体的额角,长出了一枚以前没有的痣。”兴许是因为在脑海中“说话”的关系,她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情绪,根本听不出她不久前曾因为这件事想要自毁,“那枚痣,以前长在我的额角。”
****
回答了太多问题,勉强恢复的一点精力又被耗尽,祂走后关云铮再度昏睡过去,第二次醒来时,听见小悯在外面弹奏月下逢。
“清心?”她含混着开口,还没捋顺自己的思绪,摇羽就大呼小叫着飞到了她上方:“你醒了?”
屋外的琴声停了。
关云铮实在坐不起来,只好对着违反约定再度悬停在自己面前的摇羽说:“你给我下来,我怕你砸我脸上。”
摇羽乖乖下来了。
还没等它再度开口,关云铮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随即更加大呼小叫的一帮人涌了进来。
闻越扑到她榻边:“云崽,云崽你疼吗?难受吗?”
关云铮感觉自己的恐人症状久违地发作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师兄,我没事,但是你压着我头发了。”
闻越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我的错我的错,没压疼你吧?”问完他就颇为懊恼地把嘴闭上了,压到头发怎么可能不疼。
关云铮还是有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勉强提起嘴角朝他笑了笑:“不疼,我现在没什么痛感。”
她这话一出,闻越登时更难受了,默默看了关云铮一眼,走到人群之后去了。
虽然闻越走得很快,但关云铮还是瞥见了他泛红的眼圈,顿时惊呆了,即使还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忍不住对连映问道:“师姐,师兄是哭了吗?”
人群后传来闻越惊天动地的哭声。
楚悯苦笑不得地走上前,把关云铮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又给她掖了掖被角:“真的不疼?”
关云铮眨眨眼:“真的不疼。”
连映叹了口气:“不疼是假的,疼的时候都昏过去了。”
那倒是。
关云铮心虚地移开目光,过了会儿感觉到榻边多了个人,又把目光移了回来,看见了章存舒。
她忽然想起祂说的,撷光中有师父一缕神识的话,顿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原本口舌如簧的人此刻居然也不说话,好半晌才开口道:“没事就好。”
这话令她瞬间觉得自己自毁的举动十分混账,愧疚得都有点无地自容了。
或许是心魔引的影响,或许是她过去轻微的自毁倾向一直延续到了如今,总之在看见额角新长出的那枚痣时,她是真的想自我了断的。
不久前她还在信誓旦旦地对心魔引说什么,她会永远记得关云筝,连翘也会记得,关云筝的母亲也会记得。
可如果“关云筝”变了模样呢?
如果不仅仅是这枚痣,以后这具身体还会有其他地方,越来越像她,而非关云筝呢?
那怎么办?
她又对得起谁?
她那时的想法天真得近乎可笑,觉得识海与她的灵魂相捆绑,就算毁了识海,也没有毁掉原身的躯体,也算对得起原身了。一时之间恶向胆边生,连自己都能动手杀了。
现在上头的情绪冷却下来,在一阵身心的麻木之中,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关云筝已经不在了,魂灵变成了碎片,连溯洄这样能留住残魂的镇山灵器里那点痕迹,都快要消散了。
就算她毁掉了属于自己的魂魄,这具身体也不会有新的主人了,而原身关云筝会彻底地身死魂销。
那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还好被阻拦了。
不然哪怕她的灵魂入了此世轮回,关云漪也是不会放过她的吧。
那就真的要被鬼缠一辈子了。
关云铮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苦笑了一下,看向楚悯问道:“你可曾写信回家?我……”她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因为没什么力气,咳了几声就把自己折腾得眼冒金星,但还是坚持着把想说的话说完了,“将隐挡了我自毁的一击,碎了,不知道你父亲有没有受伤,你最好写封信回去问问。”
楚悯一愣:“将隐碎了?你怎么知道?”
关云铮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的。”
她面色苍白得像是一朵纸扎的花,楚悯不再追问,站起身道:“我这就去写信,你别担心。”
章存舒又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忙了。
还没说过话的就只剩下江却谭一筠和叶泯。
江却一直皱着眉头,看起来比平时更凶了,关云铮光是看他一眼就怪心虚的,只能先挑软柿子下手,看向另外两位同伴道:“吓着你们了吧?下次不会了。”
叶泯瞪大了眼睛:“你还想有下次?我魂都被你吓飞了!”意识到自己声音太过响亮,他很快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下次得拉着你出幻境,不能把你落下了。”
谭一筠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下次我们一起出幻境,以免你在后头又想出些馊主意。”
骂得这么不留情面吗。
关云铮再度心虚,却不敢再移开目光,只好对着两人笑了一下。
最后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江却,想说点什么,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后反而是江却松开一直紧皱的眉头,对她笑了一下:“累了就睡吧,我们在外面守着。”
****
这一睡,不,昏迷,就昏到了第二天夜里。
关云铮再度醒来时终于有了痛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调动躯体了,她把左手压在脸下睡了不知几个时辰。
痛痛痛……
她在榻上痛得直抽气,没想到大晚上屋外竟还有人守着,很快房门被推开来。
关云铮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看了眼。
坏了。是师父。
章存舒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伸手把她扶坐起来,见她没有别的异常,转身就要出去。
这场景换了不知情的人来看,可能觉得不明所以,还容易想歪,但关云铮很清楚,章存舒这个点了一半话痨属性的人,这两日都不太说话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怕时隔许多年,再次对自己身边人的逝去无能为力。
戚寻月是自愿走向身死的结局,而她昨日也是自愿选择魂消的死法,她俩都快凑一出身死魂销了。
发现她想自毁,看见她吐血,师父的PTSD得犯成什么样,她都不敢想。
“师父。”关云铮出声叫住他,“徒儿错了。”
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自称“徒儿”,说出口的时候居然没觉得有多违和,仿佛已经酝酿许久,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了。
原本都快走出门去的章存舒停住了脚步,借着月光,关云铮看见他紧绷的双肩陡然泄了劲,一瞬间垮了下来。
师父这两日一定很累吧。关云铮想道。
章存舒最终还是没有就这样走出去,在门口停顿一会儿后,重新转回身来,移来一张竹椅在榻边坐下:“我知道你不是此世之人。”
关云铮还以为他要开始训话了,没防备听见这么一句,被自己准备好辩解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师父你说什么?”
章存舒却没回应,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我年轻时玩世不恭,什么都学过一些,你那时初来乍到,‘魂不附体’,我看见了。”
关云铮顿时有种裸||奔被熟人撞见的尴尬感。
“我见你茫然又好奇,就想,既然你来到归墟,想必这是归墟与你之间的缘分,不如就收你做徒弟,让你在此世安稳地待上一阵子。”章存舒继续说道,“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坎坷。”
哈……哈哈,她也没想到来着。
“我在撷光里放了一缕神识,自知并不妥当,是以在你并无危及性命的危险时,它不会被触动。”章存舒又叹了口气,“没想到这才多少天过去,神识竟差点都没能保住你。”
关云铮笑不出来了。
章存舒背对着榻边那盏油灯坐着,半张脸都被笼进灯下的阴影里,神情看不分明,可说话时的语气是很孤独的:“我混沌半生,清醒半生,到头来,恐怕还是会孑然一身,什么都留不住。”
救命。
这怎么安慰?关云铮尚未完全康复的大脑急速运转着,一时之间几乎要闻到CPU的焦糊味。
说“您还有师兄师姐们呢,我也会一直留在归墟”?说“以后绝对不做这种傻事了,请师父放心”?
此情此景之下,仿佛没一句是人话。
章存舒却没打算要她的回答似的,说完这些后抬手帮她掖了掖被子:“饿不饿?”
关云铮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章存舒“嗯”了声:“我去找李厨给你做些吃的。”说完便起身走了。
****
章存舒很快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回来,只不过这次他没进门,而是让不知何时来到门外的连映端着面进来。
这大半夜的,整个师门接近半数的人竟都醒着,想也知道是为了谁,真是惭愧。而看连映的架势,估计还打算喂她吃这碗面。
关云铮还没四体不勤到这种地步,顿时在连映面前表现了一番自己的双手十指有多么灵活,拿起筷子卷起面送到嘴边对她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可惜连映奉了师命前来,把她的动作视作过眼云烟,只对她安抚地笑了笑,便不由分说地把吹凉了的第一口面递到了她的嘴边。
行吧。
虽然受之有愧但无力反抗,只能先受着了。
几口面下去,摄入了碳水,关云铮感觉自己稍微有点力气了,摆摆手示意暂时不想吃了,看连映把碗放下,问道:“师姐,师父是不是气坏了?”
章存舒送完面就离开了,从她屋里往外看反正是看不到他人影,就当是他不在吧。
连映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嘴,又给她把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做完这一串动作后才笑眯眯地说:“师父没生气,就是有些伤心。”
那还不如生气呢!
关云铮绝望了,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连映继续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道:“你觉得自己才来师门不久,师父不会对你这般上心,对不对?”
“我……”关云铮很想反驳,但她说不出口。
扪心自问,她并不是多没良心的人,她知道师门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她也始终愿意用一颗真心回报他们。
但兴许是她的不配得感太强了,直到那个声音告诉她,师父往撷光里放了一缕神识以保护她之前,她都觉得自己归根结底是外来人,是不被这个世界真正接纳的。
好吧,这样一想她还是有点没良心。
连映那双常常带着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她:“你觉得没有毫无缘由的善意,觉得师门对你好,自己受之有愧,是不是?”
是。
她觉得在自己尚未展现出本性之前,师门便率先对她释放了善意,她对这些善意受之有愧。
关云铮缓慢地眨了眨眼,看见连映伸手,感觉到她在自己眼尾抹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掉眼泪了。
连映笑着给她擦了擦眼泪:“怎么哭了?我很凶吗?”
关云铮摇摇头。
连映收回手之前又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这么点大,怎么这么多心事?在你心里,自己不是个值得善待的人吗?”
关云铮哑口无言。
连映坐在她身侧,把她搂近了些,同她两肩相抵:“师父这些年遇到的人很多,看人很准,你是不是个值得他人用心对待的人,他当然心中有数。”还没等关云铮对这些话做出反应,她又从近处侧过脸来看着她,“但师父的看法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自己,我们当然会尽我们所能关照你、爱护你,但你先得这样对待自己。”眼看关云铮又要掉眼泪,连映失笑,“怎么又哭了?不怕明早眼睛肿起来?”
关云铮抬手抹了把眼泪:“师姐说得对,不哭了。”
****
守着关云铮的这群人应当是轮班制,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守着的人就换成了闻越。
闻越这个起床困难户,大早上的居然能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关云铮颇为惊讶道:“师兄不困?”
被她调侃的人把小米粥和配菜放下,幽幽道:“天还没亮就被噩梦吓醒了,你说我困不困。”
……瞧她这破嘴。
“本来小悯听说你昨晚醒了,也要来看你,但我看她累得不行,直接把她放倒了,师姐带她回去休息了。”
闻越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把关云铮惊得一愣:“放倒……了?”
“用了点凌师伯给的丹药,无害,也就让她睡得久一些。”闻越说到这想起些什么似的,像模像样地同关云铮模仿道,“你都不知道凌师伯给丹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看你们这群苍生道快活成畜生道了,一天到晚不是伤这就是伤那,一人受伤还全师门不舍昼夜地陪着,怎么,要殉情?谁家殉情殉这么多人?死前图个热闹?’”
关云铮一口粥险些全喷出去。
凌师伯真是……攻击性好强的一张嘴。
“其实我也睡不着,噩梦做了一箩筐,总梦见你醒不过来了。”闻越坐在榻边的椅子上长叹一声。
这碗粥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关云铮放下勺子,正要认错,就听闻越说道:“不过云崽你已经醒了,想必我很快就不会做噩梦了,无需担忧。”
闻越笑嘻嘻的,像是全然没受到影响一样开朗,关云铮心中五味杂陈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说话时又一次被截住了话茬。
“还有一件事。”闻越忽然正襟危坐了一些,“此次去江县,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个物件。”
关云铮终于有插话的机会了,连忙问道:“物件?什么样的物件?”
“我问了师父,他竟说他也不知,不过依稀能看出,是个武器。”闻越说道。
武器就武器,依稀能看出是什么鬼?
关云铮一头雾水地问:“说得我怪好奇的,给我看看?”
闻越在乾坤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团光?
“这是……无形之物?无形之物不是不能放入乾坤袋吗?”关云铮凑近看了会儿,抬头问道。
闻越把那团光往她这边递了递:“你戳它一下,它有形状。”
关云铮于是顺着他的话伸出食指戳了一下。
……很难形容这一瞬间食指感受到的触感。
有点凉凉的,好像把手放进了湿哒哒的水雾里,触感是……软弹的?
合着这是个发光的……皮球?
闻越看起来很高兴:“这还是我的第一件武器,只不过还没想好名字,你来想想?”
关云铮一愣:“我来想?”
闻越点点头:“起个什么名?”
关云铮看着那个小光球,短暂地走了个神,想起先前闻越说过的引气入体经历,和他总是用灵蝶传信的习惯,忽然想起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诗来。
“叫……梦觉怎么样?”她说。
闻越歪头:“梦觉?”
关云铮点点头:“对,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注]——
作者有话说:【注】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明·罗贯中
让我们热烈庆祝这个闻小狗终于有武器了[三花猫头]
第110章
“好名字, ”闻越满意地拍了拍手中的光团,“以后就叫你这个了。”
关云铮点点头,端起粥碗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粥。
梦觉毕竟还只是个形态不明的光团, 闻越拿出来取了名后便无事可做了, 又将它放回乾坤袋中,随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 方才说到乾坤袋。”
关云铮正埋头喝粥, 闻言“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归墟每两月清理一次弟子们的乾坤袋,今日要收走统一清理了,要是有什么不想给别人看见的东西,记得收拾出来。”闻越说道。
“清理乾坤袋?怎么个清理法?”关云铮抬起头好奇道。
“也对,你如今不便行动,我记得师姐就会, 待会儿等她休息妥当,我喊她过来给你清理?也让你瞧瞧。”闻越还没等关云铮开口便敲定此事, “正好待会儿小悯也休息好了。”
关云铮总感觉今天的闻越不太对劲,此时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兄, 你还在生气吧?”
闻越笑嘻嘻的:“没有啊, 谁说我在生气?”
那就是还在生气了。闻越平时虽然话也密,但不会密到不让她接话的程度,怪她太迟钝, 听到现在才察觉。
汗流浃背了, 家人们。
好在闻越虽然还生气,但已经自我调节得差不多了,没有再责怪她,只是在端走碗碟之前揉了一把关云铮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歇着吧,待会儿我再来。”
闻越走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关云铮叹了一口气,从坐着的姿势微微滑下来一些。
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和肌肉仿佛都在互相挤压,拿着勺子喝粥的力气荡然无存,此刻的她抬起一根手指都得费尽力气,酸胀痛麻的感觉自方才起就没有一刻停下,闻越在一旁说话时还能分散些注意力,等到只剩她一个人,疼痛顿时就变得无法忽视起来。
早就睡习惯的床榻此时变得硌人非常,关云铮感觉自己身上没有哪一处不痛,滑回被窝这点距离已经痛出了一脑门的汗。
摇羽这两日都没被收回剑鞘里,但兴许是被来往的人弄出的动静折腾累了,已经许久都没开口说过话了。
原来剑灵也是要睡觉的。
关云铮幽幽地叹了口气,艰难地蹭着枕头,想把自己塞回被窝里,忽然听见原本被关紧的房门响了一声。
但她没能预先听见脚步声,因此不明所以地往门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团白——栖霜从那条缝隙中钻了进来,灵巧地蹦上了闻越坐过的那张椅子,又借助椅子蹦到了她手边,把嘴里叼着的一个药瓶递给了她。
关云铮伸手接过,明知栖霜大概率听不懂人话,也没法做出回答,还是忍不住问道:“凌师伯给的?”
栖霜的回应是低头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一蹦一跳地再次走远了,就是只会开门不会关门,给她房门留了一道足以漏进阳光的缝隙。
药瓶外缠了一张纸条,展开后是不认识的字迹写的:“痛得厉害时服用,不可多吃。”
哦,止痛药。
她垂下眼把纸条卷好,握着药瓶滑回被窝,决定暂且靠忍耐度过这一次的疼痛。
只是兴许先前给她服用的丹药里就有类似的药物,她躺下没多久,又开始在疼痛中昏昏欲睡起来。
****
第三次睁眼,依旧是楚悯的琴声叫醒了她。
只是这次的曲子听起来十分陌生,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很像清心又不是清心,意识逐渐在辩证之中清晰起来,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连映不知何时来的,正在她榻边整理她自己的乾坤袋,察觉到关云铮呼吸变了,才抬起头来:“小越说你想看清理乾坤袋的经过?”
关云铮还没从困顿中缓过神来,闻言疲倦地眨了眨眼,没说话。
连映知道她现在很不好受,也没有让她坐起来的打算,而是坐在原地问道:“躺着能看清楚吗?我先准备一些东西,稍后才能给你看。”
关云铮感觉自己睡了一觉,语言功能已经退化成山里的吗喽了,闻言只能再度眨了眨眼,示意自己能看清,就是不知道师姐能不能明白她的眼神。
只见连映笑起来,也对着她眨了眨眼,正当关云铮做足心理准备,打算坐起来一些看她演示的时候,门外光影一晃,楚悯抱着月下逢进来了。
对哦,琴声什么时候停了她都没注意。
关云铮用手肘撑着自己,蹭着枕头勉强坐起来,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正想问问楚悯被那丹药放倒难不难受,就见她放下琴后走了过来。
——然后她得到了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不遗余力,甚至能支撑起她才起来一半的上半身,关云铮迟钝地意识到楚悯搭在她背后的双手在发抖。
有PTSD的又何止章存舒一人。
关云铮有心想回抱一下安慰一番,可惜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歪了歪脑袋,把楚悯的头发都蹭乱了。
这么多年来的矫情值都在这几天里用完了,关云铮被抱得不大好意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托着我累不累?”
楚悯被她逗笑,松开手把她扶坐起来,又退到榻边坐下,和她一起观摩连映清理乾坤袋的过程。
“说是清理,其实依旧是借助外力,不用亲自动手。”连映说道,接着在两人面前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摸了什么,把拿了东西的手在她们的注视下展开。
关云铮疑惑:“师姐手上有东西?”
楚悯也摇了摇头:“不大看得清……”
连映示意两人伸出手,又在手心做了个捏的手势,看起来像是要把原本在她手心的“东西”各分一撮到两人手心。
如果不是知道连映并非这种性格,关云铮会以为这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无实物表演。
只是等连映把手指放到两人手心后,无实物表演的猜测就不成立了——因为关云铮感觉到了手心有东西在动。
虽然她依旧看不清手心究竟有些什么,但那触感确实难以忽视——即便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官何时变得这么灵敏了。
兴许这便是境界突破后的感受?那她在幻境中听力忽然变好,难道也是境界突破的征兆?
她在幻境里也没做什么吧,怎么就突破了?
连映没注意到关云铮在走神,把自己手心剩下的那些放回乾坤袋里,随即同两人解释道:“这些小东西叫隙影,不过是各大门派自行饲养培育的,因此各地叫法略有差异,北方的一些门派给它们起的名字叫‘纳拂’。”
关云铮被肋下突如其来的抽痛打断了原本的思路,回神时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接话道:“唔,收纳,拭拂?”
连映点点头:“至于归墟为何会叫这些东西‘隙影’……”她向楚悯伸出手,示意她把那只放了隙影的手伸出来,随即在楚悯的手上方念了一声诀,指尖亮起了一团荧光。
楚悯的手心凭空出现了几个微小的黑点,片刻之后黑点齐聚在连映的指尖荧光下,变得格外醒目起来。
“隙影趋光,尤爱这种聚在一处的亮光,但无论从哪一面照光,都是漆黑的影子。喜欢吃灰尘和一些灵气碎屑,游走于乾坤袋之中的缝隙之间,故而称作隙影。”连映收回了自己的手,“小悯可以把手上这些放进乾坤袋里,它们很省心,乾坤袋里一直存放物件,便能一直为你效力。”
楚悯闻言点点头,把手心的东西放入乾坤袋中,感觉到手心的触感消失后收回手:“隙影,算是精怪?”
“兴许,这小东西与乾坤袋仿佛相伴而生,究竟从何而来,怕是只有造出乾坤袋的先人才知道了。”
****
师门来过了,同伴来过了,栖霜带着凌风起的药来过了,那就勉强算是凌风起也来过了吧。
按照上次被心魔引寄生昏迷的惯例来看,接下来掌门和任师姐、蒲先生就该来了。
关云铮一想到自己还要面对多少人的关心就觉得坐立难安,哦她现在只能坐,没有站立状态。
如果不是连映说她全身经脉都断过一次,她也很想站起来走走。但这症状听起来太吓人了,她生怕自己下床走两步给某条经脉走不高兴了,咔吧一下又断了。
连映走后她依旧心有余悸,小声问楚悯:“境界突破都这么难受吗?那你以前筑基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楚悯正坐在她榻边翻看琴谱,听了这话抬头,无奈地看着她:“你扪心自问,伤成这样是因为境界突破吗?”。冒犯了。
关云铮默默在这话题上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或许是因为扯点闲篇有利于她分散注意力不那么疼,她又问道:“你方才弹的那支曲子我还没听过,是苏修士新教的?”
“我问苏修士,有无可缓解疼痛的曲子。”楚悯垂下眼,“她说没有这种效用的曲子,但有能分散精神,间接影响痛感的曲子。”
她说到这忽然叹了口气:“好难,学不会。”
关云铮惊呆了:“还有你学不会的东西?”
楚悯这次没被她逗笑,只闷闷不乐道:“苏修士希望我在初次幻境前破妄,我虽感觉不出自己在音修一道的造诣,但我看她的意思,怕是现下出了幻境也没能破妄。”
啊……她最不擅长面对成绩问题了……
关云铮也跟着叹了口气:“苏修士怎么说?”
楚悯摇了摇头:“苏修士没说什么,反倒是褚先生。”
“褚先生?”
“方才来之前,褚先生把我和谭一筠叶泯一同叫去,同掌门和蒲先生一起,点评了一番我们这次幻境考察的表现。”楚悯语气平静地抛下一颗炸||弹。
关云铮感觉自己头皮都在一抽一抽地疼,不知道是不是对教师评语的恐惧造成的。
不对,大学都没有教师评语了只有学生评教,她为什么这么害怕?
……哦,她忘了还有偷偷查看学生评分然后公报私仇的老师,这确实还是挺恐怖的。
“三位先生说,你缺乏自信,我过于瞻前顾后,叶泯胆魄不足,谭一筠过于墨守成规。”楚悯复述道。
果然很恐怖。
关云铮徒劳地闭了闭眼:“还说什么了?”
楚悯终于对她笑了笑:“说我们耗时最短,虽然并未完全完成考题,但此次评级最高。”
“我还以为会计入折损,评级大打折扣呢。”关云铮随口说。
楚悯幽幽道:“你也知道这是折损。”
关云铮:坏,又说错话了。
自毁好像把语言系统也毁坏了,急。
好在如今她安然无恙,楚悯也不再跟她追究,继续说道:“掌门说没想到我们察觉到幻境的时间那么早,下次会加深幻境的暗示。”
……所以下次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会更强烈吗。
短短几句,关云铮已经幻想出了一个少年痴呆的自己。
还没等她继续构想这惨不忍睹的画面,就听楚悯在一旁说:“对了,将隐的事。”
关云铮回过神,想起还有这么件事被自己抛在肉||身疼痛之外:“你父亲可受到了影响?”
楚悯摇了摇头:“不曾,他还问我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写信回去。”
虽然这事是毫无疑问的好事,但是将隐出自他之手,挡下一击后碎了个彻底,楚悯的父亲竟然毫发无伤?这是什么道理?
既然她用将隐推演的代价是小悯的父亲承担,那将隐碎了,小悯的父亲怎么会安然无恙?
此事……
“嘶……”关云铮脊背忽然泛起针扎般的痛,刺得她下意识弓起背,她痛得面容扭曲的同时还不忘了对着楚悯吐槽,“先前下山去师兄家名下农庄那日,你可还记得?”
楚悯被她吃痛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却见关云铮朝她摆摆手,摸出栖霜叼过来的那个药瓶,又伸手去够榻边矮几上的茶碗。
楚悯连忙倒了一碗水给她。
关云铮就着水把药丸咽了,由于许久没吃过药,吞咽得不太顺利,药丸还没被咽下去便已经在舌根化开了,苦得她险些把药又吐出来,一时神情更扭曲了。
她连喝三口水才勉强压下了舌根涌上来的苦味,忍不住拿着那药瓶看了好几眼:“凌师伯想苦死我?”
楚悯失笑,把碗放回矮几,在她身侧坐下:“此药是缓解疼痛之用?”
关云铮点点头,把药瓶随手放到枕边:“那一日我独自在荷塘边蹲着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
“声音?”楚悯不明所以。
关云铮被苦味刺激得一时忘了躯体的疼痛,也不知道凌风起所言止痛究竟是不是指的这种意义的止痛:“小悯,你觉得这世上,有神吗?”——
作者有话说:被毒榜单折磨得心气全无……追读也没了,虽然知道是大家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榜单也未必涨收,但我的收藏数已经鬼打墙快要一个月了,一直没法突破,收益也是愁云惨淡,然后我还得哄好自己码字……
如果写文的可以只写文就好了,但显然这种想法是一种奢求。
这周按榜单字数更新,下周起不申榜了,隔两日更六千,如果申榜了有改动会提前说明。
我只是个希望收藏和收益能稳步上涨的卑微小读者,到底是谁在我背后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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