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神?”楚悯皱起眉, “可上一位飞升成仙之人已是七十年前,至今仍下落不明,此前也从未听闻神的存在……”
“但那个声音知晓的事情有些太多了……在我的认知中, 说祂是无所不知也不为过。”关云铮也皱起眉头, “我来到此世,甚至也可能是祂的手笔。”
这话不啻于平地而起的一声惊雷, 楚悯被惊得手中的乾坤袋都落在了关云铮的被褥上:“你说什么?”
关云铮同她简单叙述了一番自己在原身的记忆中听到的声音, 以及这个声音后来对她所说的话,几乎越说越笃定,这个声音的主人不是神的话,没有别的可能。
祂甚至能让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来到此世,如果不是神明才有此权能的话,这个修仙界会不会太逆天了一点?这么厉害的存在竟然也不是神, 岂不是太吓人了?
按说山中有灵兽,死后有鬼魂, 乾坤袋中尚且有精怪,那这世上也就自然有神仙, 不然万物相生相克, 岂不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曾经每次她看了恐怖片被吓得神思不属,可都是靠“有鬼肯定有神仙,神仙肯定不会让鬼乱杀人”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的。
但神仙不同于地上行走的人, 平心而论, 神仙是多是少,是否存在,并不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人们固然会求神拜佛,但求的那几位神佛,恐怕早就变为了万古以来的一缕尘烟, 亦或飞升去了天外之地,总之大约等同于消失了。
人们习惯了求神,也习惯了神永不回应呼唤,久而久之,也便都清楚,求神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实则没有人能听见了。
此刻关云铮忽然说有这样一个装神弄鬼的存在,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甚至手眼通天,许多事情都能摆平,这实在有些超脱常人的认知。
既然常人的认知无法解释,那也就只剩下莫须有的神,这一种解释了。
“祂还同你说过什么?”楚悯问道。
关云铮面色复杂:“他说将隐挡下致命一击后碎了,随后他赶到遮掩了痕迹。”
楚悯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方才关云铮已经在乾坤袋中检查过,确实没摸出将隐的实体,兴许真的碎了也不是没可能。
但是将隐只是个喊一声动一下的法器,得了令才会动,又不是什么撷光这样主动保护的法器,怎么会做出这种举动呢?
关云铮试探着调动了一番自己的记忆,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将隐,可惜她呼唤了许久,脑海中都没有传来那熟悉的“咔哒”声。
真的碎彻底了?一点都找不回来了?
她还以为自己能够一直用将隐作弊,许多知识可以囫囵记个大概,许多事情可以当做过眼云烟,未来兴许境界够了,限制没那么多了,也不需要别人替她承担代价了,还能够为江却回溯一番他的过去,又或者做点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
可此刻她在万千记忆中一回头,发现这样作弊的权利似乎再也没有了。
“将隐……为什么会替我挡下这一击呢?”关云铮喃喃自语道。
将隐完全是楚泽枫自己打造出的法器,在送给关云铮之前,作为他女儿的楚悯甚至都对此物毫不知情,所以此刻,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关云铮只能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习惯性地发挥拖延大法,把此事暂时搁置一边,问起另一件自己十分关心的事来:“对了,师父他们从江县赶回来,江县情况如何?当真与幻境中一样?”
“我正要找你说此事。”章存舒不知何时来了,一步跨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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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县的局势同幻境中的相差无几。”章存舒开门见山道。
兴许是他不再伤心了,兴许是江县的事要紧,个人的情绪需要暂时放到一边,总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关云铮总算能跟他正常交流了,只是章存舒的表情依旧不大好看。
“那我们在幻境中所为,对现实的江县可有何影响?”楚悯自然明白关云铮所关心的事,先一步问道。
“江县重建的进程比幻境中快一些,我们到时也想到了用御物术帮忙搬运。不过兴许是现实中柳相抵达江县之初便树立威信,威慑了纵火之人,是以抓捕他们费了一些工夫。”章存舒答道。
“立威?”关云铮不解,“怎么个立威法?”
“柳相拿手好戏,快刀斩乱党。”章存舒说到这竟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很薄,只在嘴角挂着,未曾触及眼底,“你们在幻境之中的道观里抓到的那几人,在现实的江县里是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楚悯皱眉,“那现在呢?”
章存舒语气平淡:“幻境破灭后我给柳相去了信,让她去一趟道观查看。”
关云铮若有所思道:“幻境会随着进入其中之人的心境变化而变化,这几人竟也是真实存在,而非出自我们的杜撰?”
虽然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太把他们自己当回事了,但万一他们四人造成了变量,成了扇动那一场飓风的蝴蝶呢?
章存舒这次真的笑了一声,看起来又与往常无甚差异了:“看来是休息好了?思绪这么活络。”
那倒是还没有,除了脑袋,其他地方都得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她对此也感到很奇怪,识海虽然是个抽象概念,在身体里并无实体,但应当是与脑子有关的,她当时一击全然冲着识海而去,虽然被将隐和祂先后拦截,但多少还是对其产生了影响,毕竟身处其间的心魔引都碎得没全尸了。
此番折腾之下,她的脑子竟好像全然无损,整个人没傻没残,真是令人震惊。
看出她在想些什么,章存舒拿过床头矮几上那个小茶盏,示意二人看过来:“你的识海就像这盛了水的茶盏,里头盛着心魔引这么个东西,那一击先是把心魔引毁了个彻底,接着茶盏里什么也没有了,这才轮到识海受击,此时将隐动了,扛住了余下的,但将隐被击碎也有余波,只是不再集中于识海,分摊到了你身体各处。”
所以哪怕识海看起来并无大碍,周身经脉也在这余波和境界突破的双重作用下,断了个彻底。
他语气听着无波无澜,关云铮和楚悯听完这话却半晌没出声。
因为两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这平时看起来十分好脾气的人,还有话要说。
章存舒放下了那只仅剩一点水迹的茶盏,用一种关云铮不知该怎么形容的语气问道:“有什么让你难过的事,非得自毁不可?”
他似乎是困惑的,又似乎只是难过,只是还没等关云铮和楚悯琢磨明白他那点情绪,就听见他接着说道:“以后有什么心事,先同我或者师姐说,或者同小悯说,别一个人做决定,好不好?”
楚悯原本还在跟着疑惑关云铮决定自毁的原因,听了这话在一旁连连点头,十足后怕的模样。
关云铮看过许多抑郁到了最后自|杀的例子,看过许多评论区的言论:孩子死后父母究竟伤不伤心,是伤心居多还是不理解和愤恨居多,会觉得“我的孩子真是受苦了”还是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去死”……
她无从得知21世纪自己的父母会如何看待她的死亡,也不是很愿意去推敲那其实很容易得出的答案,在章存舒和楚悯的注视下缴械投降,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道:“凌师伯的药还挺管用的,现下已经不怎么疼了。”
境界突破在场的两位都经历过,但筑基也好,金丹也好,都是在原本身体的基础上打通一些灵窍,疏通一些原本滞涩的经脉,并不至于到打断经脉重塑的地步。
因此在关云铮开口前,所有关于她伤势轻重的想法,都仅仅是想象,只不过心疼她的这些人会想得格外严重罢了。
他们不怕自己想得太重,只怕自己想得太轻,此刻听关云铮说起凌风起的丹药管用,章存舒的脸色顿时就变得不大好看起来。
——想来他是清楚那丹药是何种效用的。
凌风起此人虽然从一个药童成长为丹修,做丹修时却并不十分遵守当药童时的规矩。民间用药讲究温养调和,并不主张虎狼的治法,他炼制丹药却相当大刀阔斧,主张小病不用吃,大病吃了立竿见影——鬼知道会有什么代价在后头等着。
关云铮自然也是很能忍痛的,初次苏醒时甚至还能同闻越说两句玩笑话,虽然那之后很快便昏睡过去,但从她淡笑风声的模样看来,在此事上应当也是轻易不会服药的那种性格。
得有多疼啊。楚悯快把手里的琴谱攥破了,第无数次地诘问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些发现端倪。
关云铮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吃了药的人当下堪称生龙活虎,凑过来时是背也不疼了筋也不抽了:“怎么眼泪还传染吗?这位姑娘也要哭啦?”
楚悯被她吓了一跳,仓促间抬起头,眼眶果然是红的。
关云铮在榻上躺了两天,此刻虽然不怎么疼了,但四肢依旧酸软无力,挪动时颇有些费劲:“小悯,我已经因为自责险些同心魔引同归于尽了,说明自责这种情绪会加深你的挫败感,让你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罪人,最终做出一些清醒状态下不会做的事。”
她一眼看出楚悯在想什么似的,艰难地张开双手环抱住她:“此事怎么能怪你?不要这样想。”
章存舒失笑:“自己还没好透,倒是有力气安慰小悯。”
关云铮松开双手,该立刻解决的情绪得到解决后,无可避免地,到了坦诚的时刻,她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我曾经,额角长了一颗不甚明显的痣,一般都有头发遮掩,但是确实有这样一颗痣。”
她语序混乱,没了在祂面前坦白时的自如。
章存舒和楚悯闻言下意识往她额角看了一眼。
关云铮把自己额前的碎发拨开:“这具身体……以前没有这颗痣。”
而此刻,就在她拨开碎发的手旁边,一颗痣就那样微小但不容忽视地长在那个角落。
“如果……未来这张脸长得越来越像过去的我,而非维持原来的生长方向,这算什么?”哪怕已经不再因为此事产生强烈的自责,关云铮也还是无法释怀。
有一种说法是,长期待在一起的人观察自己身边的人时,注意的一般是细节;不太熟悉的人或是陌生人,则一般关注的是整体。所以常有觉得彼此长得并不相像的一家子出门,被外人评价长得很像的事情发生。
楚悯与关云铮朝夕相处,自然知道她所说非虚,以前她的记忆中……那个位置确实没有这样一颗痣。
房中的三人一同陷入沉默,章存舒竟然罕见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关云铮经此一遭已经差不多自我调理好了,也没想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安慰的说法,于是自然地岔开话题:“师父还回江县吗?”
章存舒回过神来,可能是对于她丝滑转化话题感到头痛,神色复杂道:“怎么能叫回,应该是去。”
归墟才叫回。
关云铮自觉失言,眨眨眼睛找补道:“师父说的是,那你还去江县吗?”
章存舒知道她有意打岔,索性顺着她的话说道:“去,怎么?”
关云铮看向楚悯:“带小悯还有那俩一块去呗,正好看看现实的江县是怎样的。”
她说了这一会儿话又有些累了,也可能是药效作祟,总之困劲上涌,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压制住困意:“你把幻境设计成受灾后的江县,难道不打算让我们去看一眼,现实中的它究竟如何了吗?”
章存舒这下真情实意地笑起来:“那小悯,我们就出发去一趟江县?”
楚悯对这一点自然没意见,只是……
关云铮困得倒回被褥里,含混说道:“师父应当还给我找了专人,教我重塑经脉时如何修炼吧,我自然留在归墟调养生息。”
楚悯这下也笑了起来:“云崽好聪明。”
已经快昏睡过去的关云铮勉强抬起手给他俩竖了一个大拇指,再度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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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存舒一行倒没有立即动身,吃了一顿饭才走。
到了饭点自然有人来给关云铮送饭,可推开门看见她睡得沉沉,还难得没有皱着眉头,又默不作声地端着饭菜退出去了。
江却站在门外,见连映这一串动作,不由得压低声音:“睡着了?”
连映点点头:“等睡醒了热一热再送过来吧,这两日以来每次睡着都紧皱眉头,想必在睡梦中也疼得厉害,如今吃了凌师伯的药才能安睡,就让她多睡一阵子。”
两人边说边往连廊上走,江却闻言倒皱起眉头:“凌师伯的丹药虽好,但起效这般快,日后可会有何不妥?”
“兴许就是此类丹药服用得多了,日后便没有这样好的效果了?”连映反问道。
他们都不通医理,对丹修一道更是一知半解,聊着聊着不由得发起愁来,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小师妹表现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全身的经脉都断了”这样的痛,他们光是稍微一想就觉得并不是那么容易忍受的,也不知云崽这两日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关云铮在昏睡之中,又做起了无边无际的梦。
她的大脑一直属于白天有点痴呆,夜晚格外活跃的那一种,该灵光的时候不给她面子,不该活泛的时候,能编出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的好几重梦境来折磨她。
但前阵子修炼太累,这玩意儿也终于变成个半死不活的脑子了,她也就许久不曾做过这么漫长的梦了。
梦里忽而是送出源源不断热风的电风扇,在她头顶呼啦啦地转动;忽而是劣质的打印纸印出的恶臭试卷,写一张能被臭得晕厥;忽而是没完没了的细胞因子在做莫名其妙的分工;忽而是打开柜子,发觉有人在大体老师“眼皮子”底下偷走了组里的器械盒……
漫长的学生时代就像临死前的走马灯,在她脑子里毫无眼力见地乱序播放起来,直到她被痛感再次折磨得悠悠醒转,忽然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清晰的:
“咔哒。”
那点困意就这样被惊散了。
关云铮猛地睁开眼睛,明知不会得到回应,还是喃喃道:“将隐?”
外头天光大亮,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心想大约是又睡到了第二日的早晨,勉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想起药瓶被她随手放在枕头底下,又颓然地倒回了被窝里,摸索着把一粒丹药拿出来。
“咔哒。”
那遥远的动静又响了起来,这次关云铮确定了,并不是自己听错,那就是将隐还有实体时,轮盘转动发出的声音。
这点动静不知给了她什么样的动力,都倒回被窝里了,愣是又艰难地支着身体爬了起来,大约是被灵气接起来的经脉不大好用,爬的过程中险些头重脚轻地栽到榻下去。
而许久没有动静的摇羽终于大呼小叫了起来:“什么声音?你要做什么?”
关云铮把那粒丹药捏在指尖,额前碎发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心态十分乐观地回应了摇羽的大呼小叫:“你醒了?没事,我就想去洗漱一下。”
摇羽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洗漱”吓坏了,飞到她眼前吱哇乱叫:“你瞎动弹什么?伤势这么重还想着洗漱?”
关云铮已经披上外衣穿好鞋,从榻上艰难地把自己“搬”了下来。
人的生长发育果然是个不可违逆的过程,这一遭重塑经脉就如同新生,她在榻上还能四肢并用地“爬”,两脚踩上地面,却不能流畅自如地“走”。
让新生的婴儿先学会爬是多么永恒的一句真理。
洗漱的铜盆与铜镜就在五步之内,而她才迈出第一步,就险些被全身各处传来的疼痛按住脊梁,朝那根本算不得敌人的洗漱架跪下。
摇羽看不见也就算了,甚至连关云铮的声音都没听见,快急疯了:“你丹药呢?你快吃丹药啊!”
关云铮捏着那粒丹药没吃,活像是把它当个心理安慰剂,闻言笑了一下,又艰难地迈开一步,声音听起来竟然毫无端倪:“摇羽,你知道这一类止痛的丹药,吃下去后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摇羽是剑灵,还没实体,自然不懂,于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感觉?”
“最初你觉得自己没那么疼,可以忍,但又觉得吃颗丹药也没什么,于是一番犹豫过后,你在不是那么痛的时候把药吃下去了,”关云铮终于走到了洗漱架前,克制地喘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器官都在造反,只有这颗脑袋暂时还算听使唤,“接着你就会发现,明明吃完药该不疼了,但还是疼得厉害。”
摇羽不明白:“为何?”
古时候的铜镜并不能非常清晰地照出人的脸,但兴许仙门之中的铜镜也有术法加持,看得要清楚许多,只是受材质所限,人的脸色要暗沉一些。
那颗痣如她在心魔幻境中所见一致,鲜明无比。
她半晌没答话,也没动静,摇羽一惊一乍地又喊叫起来:“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关云铮像是此刻才回神似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因为你有了期待。”
——她回答了摇羽方才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我跟痛经……不共戴天……[化了]
第112章
关云铮再次昏睡过去不久后, 章存舒带着楚悯三人出发前往江县。
其实只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表露出一点想要关云铮一同去的想法,关云铮自然能够同行,只不过顾虑到缩地成寸本质也是空间的扭曲, 对她身体的伤势有弊无利, 假若她当真要来,他们便只能乘坐灵舟去了。
再加上她行动不便, 就算到了江县也只能待在灵舟上躺着, 没什么可做的事。
所以几人包括关云铮在内,都默契地没有表露过要让她去的意思。
但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关云铮一定很想看看现实中的江县究竟是何种模样,因此准备缩地成寸期间,四人都默契地没说话,避开了这一话题。
刚从幻境出来没过几天, 就体验了一回章存舒带领之下的缩地成寸,叶泯一落地, 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把刚吃下去的饭菜吐出来。
他想吐但吐不出, 面有菜色地问站在一旁云淡风轻的章存舒:“章先生, 缩地成寸都这么难受吗?”
章存舒低头看了他一眼,眉眼一弯,露出个十分缺德的笑来:“并不是全然如此, 只是跟着我缩地成寸要更快些。”
换言之, 空间在同段时间内被扭曲得更为严重,头晕的感觉也就来得更猛烈。
仍旧不了解章存舒本性如何的叶泯被这大尾巴狼一句话噎住了,只能继续扶着一旁的墙缓过这一阵劲头。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平日里提到师父的话题,云铮都会嘀咕那么几句了,真是辣手摧一切啊。
站在他身侧的谭一筠从乾坤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 飞快地递到叶泯鼻子底下,叶泯没防备,倏地吸了一大口,顿时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精神得还能再来两次缩地成寸。
“什么东西?”正如叶泯在幻境中的表现,他对草药是有些研究的,谭一筠递过来的东西像棵草药,但他没见过,药效竟还这么好,不由得有些好奇。
谁料谭一筠也是面有菜色,把手递到自己鼻子下方嗅了嗅才说:“专治我和你这样缩地成寸后晕头转向的,我师父在动身来归墟前给的。”
如今看来,想必他师父作为章先生的好友,对他缩地成寸的习惯深谙于心。
章存舒闻言往谭一筠手心看了眼:“哦,那是你师父早年晕得厉害时自己研究的,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听这话他竟还没少荼毒谭一筠的师父,真是祸害遗千年。
楚悯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对缩地成寸无甚不良反应的人,始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几人的对话,听到这会儿忍不住说道:“章先生和谭兄的师父……实在是很有发明创造的潜质。”
一个因为记不住需要背诵的卷册,研究出了能速记的扇子;一个因为晕缩地成寸研究出了能削减作用的……这是个什么东西?算了,概括不出。
四人缩地成寸抵达之处是个窄小的巷子,与幻境中的众多巷道几乎没什么不同,看来章存舒在布设幻境前对江县多有观察。
闲话说到这,被三位弟子各自蛐蛐的章存舒带着三人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如今江县的局势不太平,柳相在此大刀阔斧地改||革,触了某些人的霉头,我们先去与柳相会合,共同商议日后的安排,之后再做打算。”
楚悯跟在章存舒身后,问出了她始终关心的问题——自然,也是关云铮关心的问题:“先生,幻境中的陆大人,确有其人吗?”
章存舒无端笑了起来,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这话这时候问正好。”他停下了脚步,“自然确有其人,只是并非幻境中那样的性格。”
谭一筠同叶泯一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我们初次进入幻境时见到的陆大人,以及幻境破灭前见到的陆大人,应该才是真正的陆大人吧?”
章存舒挑起一侧的眉:“聪明。”
四人正站在将要没入大路的巷口,章存舒话音刚落,大路那边就探出一人来,恰好长了张四人都认识的脸。
——正是方才被谈论的陆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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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人接了消息,知道你们要来,正好这时候闲着,我就过来看看,正好听见你们在……”陆识微带着他们在大路上走了一段,又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处房屋门前停住脚步,替他们推开门,“谈幻境中的事。”
叶泯还没从关云铮那习得蛐蛐人被当面抓包的事件处理经验,闻言有些不自然道:“嗯……”
陆识微相当善解人意地朝三位少年一笑:“幻境之事我听柳大人说了,里头那位‘陆大人’,应当更像柳大人一些?”
谭一筠和叶泯没见过柳卿知,听了这话正尝试着将幻境中“陆识微”的形象总结一番,以对应上那个素未谋面之人,忽然听见院内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到了?”
陆识微欢快地答道:“到了!”
楚悯莫名想起些什么,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那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柳大人这才从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走了出来,一露面就对着章存舒说道:“你信中提及的道观,我去查探过了。”
章存舒在院中桌边坐下,喝了口自上次来到江县便成了“熟人”的苦茶:“如何?”
柳卿知招呼三位少年坐下:“这茶太苦了,让你们章先生喝就行了。这一壶是前几日得来的荷叶茶,兴许要不苦一些。”
谭一筠和叶泯听了这话尤在拘谨,楚悯已经率先端起茶盏尝了一口那荷叶茶,品出了熟悉的味道,疑惑道:“嗯?是闻师兄家中农庄产的荷叶茶?”
陆识微点点头:“他说江县的茶叶太苦了,还说日后要让他大哥同江县做些粮食茶叶的生意。”
谭一筠险些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艰难维持住体面后悄悄向楚悯问道:“闻兄家中……如此阔绰吗?”
楚悯借着茶盏遮掩低声道:“谭兄没听尊师说起过吗?”
谭一筠神色恍惚:“只知道章先生家境殷实,没想到闻兄竟也不遑多让。”
叶泯听得直想笑,为免自己笑得太猖狂,只能把嘴埋进茶水里。
三个仙门子弟压低声音说话,陆识微十分给面子地没去打搅,等三人说完后才接着对他们说道:“章先生布设幻境之前同柳大人与我说起过,幻境中的‘陆识微’屡次提起‘柳大人’,柳大人却未曾出现,这是个足以勘破幻境的疑点。”她自己喝了口更苦的茶,“‘陆识微’的形象前后并不一致,自然也是一处疑点。”
章存舒方才说江县局势不太平,但看陆识微这侃侃而谈的样子,想必也是舒心的不太平,亟待解决的问题一定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看来不太平的另有其人。
陆识微自然不知道谭一筠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不过我听柳相说,真正让你们识破幻境的并非是这些疑点,而是一句话?”
楚悯放下茶盏:“那句话是点拨,章先生与两位大人商议的‘疑点’自然才是关键。”
陆识微被她逗笑了:“不用这么严谨。”她思索着问道,“幻境中是不是总有种力量,让你们下意识不往‘此地是幻境’这一念头上想?不然我看以你们的聪明才智,应当不至于到了幻境中的第二日才识破?”
叶泯被夸得直心虚:“纵然确有种力量隐隐左右着我们的思绪,但幻境中疑点颇多,下次还需更早些勘破才行。”
看上去在专心与柳卿知谈话的章存舒此时忽然转过脸来:“看来诸位对下次的幻境考察胸有成竹?”
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迭声道:“不不不……”
柳卿知也被逗笑,只是忽然想起些什么,那笑意又淡了下去:“云铮此次受伤,可会影响日后修炼?”
章存舒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脸上神情看不出多少情绪:“要看她这几日的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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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念叨的受伤之人刚自虐似的洗漱完,拿起仍在碎碎念的摇羽出门,与正要上前开门送饭的连映撞了个正着。
连映一手端着个木盘,上面放着几碟小菜、一碗汤和一碗米饭,一手正要推门,关云铮这么忽然地一拉门,吓了她一跳,左手的木制盘子眼见要翻。
关云铮伸手在盘子底下托了一把:“师姐。”
连映被她吓得脸色发白:“你怎么起来了?你伤势还重不该起来的!”
她收拾齐整,哪里有半点受了重伤的样子,看她这架势,要是没人拦着,都快去练武场练剑了!
关云铮顺从地一低头,干脆把木盘接到自己手里,走到门外桌边坐下:“再这么躺下去,四肢就得躺萎缩了。反正全身经脉都被接起来了,也没说不能活动,我还是下榻稍微走走吧。”
她在连映眼皮子底下,就着碗里的汤把丹药咽了:“日后调息重塑经脉总不能也在我房中,迟早要下榻的。”
连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却也无从反驳她的话——毕竟修道之人是不可能因为一次受伤,就再也不修炼的,重拾此事确实只是早晚问题。
关云铮自觉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痛了就要哭要闹。但在连映眼中她尚且只有十五岁,纵使在修仙界,人们大多早熟早慧,她也是门中老幺,合该被大家照顾。
她也清楚连映在想些什么,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吃饭,一边在咀嚼的间隙里说道:“师姐,你是希望我就此一蹶不振,下一次幻境考察时仍未养好身体表现不佳,还是更希望我此次壮士断腕般重生,日后的修炼过程中便可少吃些苦呢?”
要是这一次这样的痛苦她都能忍受,想必未来也没有什么艰难的事,是不可跨越的吧。
连映自然明白她所想,但面对此事的讨论,师门众人都下意识地将理智放在感情之后,第一时间想的大多不是“熬过此次劫难云崽会变得多强”,而是“熬过这次劫难云崽要吃多少苦,会有多痛”。
往日可口的饭菜稍微有些难以下咽,不知道是不是丹药太苦,苦得她喉口紧缩的缘故。关云铮端起汤碗来又喝了一口汤顺了顺才说:“师姐,吃一次苦和次次吃苦总要选一样,你说对吧?”
“不对。”突然插话的江却不知何时来的,从游廊上走下来说道,“师父若是在门中,定然会反驳你的话。”
关云铮一愣:“师父?”
江却在桌边站定,几息后像是觉得自己站着威慑力太强,容易引得人不自在,又默默坐下了:“师父心软,见不得人吃苦,遑论我们几个弟子。若是听见你方才那话,又要伤心了。”
一瞬间,关云铮心里章存舒的形象从“口无遮拦的谜语人”变成了“脆弱敏感的大好人”,顿时整个人都错乱了:“是我失言……”
江却并没有生气,意识到自己可能语气有些严肃,缓和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师父曾说,希望他能一直是我们行事的底气,让我们不必惧怕南墙,也不必吃苦,无灾无难地在归墟成长,无需有多高的建树,无需在仙门有多响亮的名声。”
惟愿吾儿愚且鲁【注】吗……
关云铮停住了手里的动作,骤然听素日寡言的江却说了这么些体己话,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半晌才说道:“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
“你们在幻境中分析,此处有三方势力角力,一方是县令背后的贪赃势力,一方是道观中私藏罪魁背后的造反势力,一方是我?”柳卿知寒暄完毕,没多废话,直截了当地向三人问道。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幻境要比现实晚上几日,若是你们在其中稍微待久一些,大概也能得知这另外两方势力背后究竟为谁,既然此刻你们已出得幻境,便由我来告知吧。”柳卿知又道,旋即想起什么,无端笑了声,“不过章先生应当不愿让你们真的涉险,兴许多待几日也不会得知这些。”
章存舒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没说话。
“此地县令背后有一条层级分明的链条,若是循着蛛丝马迹向上追溯,可追溯至如今的恭亲王——也即先帝亲弟,当今皇帝的三皇叔。”
柳卿知面色平淡地说道。
楚悯第一反应是看向章存舒:“先生,阻绝声音的屏障可设下了吗?”
这种话公然坐在路边一处宅子里探讨,是否太过胆大妄为了——虽然“胆大妄为”已经成为外界对柳相行事作风的一致评价了。
章存舒被她逗笑:“无需担忧,如今江县中已无县令势力,此处宅邸也早已设下屏障。”
柳卿知颔首:“不过消息还在封锁之中,当下知道县令下落的只我一人。”
“那另一方势力呢?”谭一筠问道。
陆识微接过话茬:“另一方势力便是如今江县局势紧张的关键。”她喝了口苦得人舌根发麻的茶,“恭亲王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叔,造反之人,则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兄。”
怎么皇家行三这位置是有什么诅咒吗?还是那姓苍的女帝陛下今年流年不利,犯的是与三有关的太岁?
叶泯不无腹诽地想。
“三皇子对皇位继承一事始终怨愤难平,这些年一直在私下囤兵,但鲜有摆在明面上的动作,故而陛下一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柳卿知像是皇室官方发言人,对里头的恩怨纠葛了如指掌,“如今江县以及周边几处郡县受灾严重,民怨一起便易生动乱,他想借此时机发动暴乱,而后由南方一路北上,攻入朝安。”
这计划听着十分令人热血沸腾,要是换个语气不像柳大人这么平淡的人来说起这宏图霸业,怕是真能把人说得动心不已,当下便能为了三皇子抛头颅洒热血。
但也只是听着而已。
造反一事,自古而来常年有之,但事成者毕竟寥寥。究其原因,实在是造反要成功,民意与君意缺一不可。
君一定得是个荒淫无道,重徭役,重赋税的暴君;民一定得是群被多年欺压,生活艰难,只有造反一条生路的民。
三皇子这反造得……似乎两点都并不符合。
苍韫桢即位不久,虽说当下新政尚在实施之中,建树并不卓著,但少有错漏;民众这几年虽然仍有灾荒,但灾荒之外的日子并不难过,没有道理为这一时,推翻这一任的统治。
为官者在任几年,便筹谋盘算着贪赃几年,大多短视又妄为;过惯了苦日子的民众一旦过上好日子,便总想着维||稳,轻易不会把盖在头顶的天掀翻。
自然,官有好官,民有歹民,此话不能视作真理,将各处情况一概而论,柳卿知身处江县,目光自然受限,大概也不能统筹全局。
谭一筠正这样想着,便听柳卿知忽然向着章存舒说道:“有时候我在想,洞玄用得多了,兴许是一种懒政,本质上依旧是不作为。”
谭一筠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翻了。
“洞玄?是我知道的那个……法器洞玄吗?”他恍惚着问道。
柳卿知在与章存舒谈话的间隙里抽出空,十分平易近人地朝他点了点头,活像是这通晓万事万物的法器在她手中,只是个寻常的小摆件,不值得人大呼小叫地惊叹。
谭一筠惊呆了,还没等他压低声音同另一“通晓万事万物”的同门楚悯将此事谈论一番,便听章存舒说道:“洞玄择主,你们二人从心,并不对其全听全信,仍有自我主张,何须担忧。”——
作者有话说:【注】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轼《洗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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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免有读者朋友困惑更新方式改动所以说明一下(点头)
第113章
关云铮原本以为应该是江却或者几位任教先生中的某一位, 负责指导她此次受伤后如何调养生息,如何修复重塑过后还有些滞涩的经脉。
——结果傍晚时分任嵩华来了。
虽说她受伤以来,任师姐还不曾来过, 她此番到访也有可能纯粹是为了探望……好吧编不下去了, 如果是探望任师姐应当是不会一个人来的。
果不其然,任嵩华一见她便说道:“已经能下榻了?”
连映和摇羽在一旁很给面子地没出声。
关云铮却无端心虚, 打着哈哈道:“勉强, 勉强……”
任嵩华没多问,像是觉得受此重伤没过几日便下榻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自顾自说道:“章先生动身去江县前嘱咐我领你调息重塑经脉,你是想自今日学起,还是明日?”
“今日吧。”关云铮仿佛没注意到身边直系师姐的温柔眼神刀,对任嵩华说道。
既然承受痛苦是难免的,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那她还是当个伸头的乌龟吧,好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连映劝不动, 叹了口气, 收起餐碟碗盘起身,揉了揉关云铮的脑袋:“别逞强。”
关云铮忙不迭点头,乖乖目送连映走远了。
连映一走, 本该一起离开的江却仍坐在桌边, 关云铮不由困惑道:“师兄?”
虽然不明白江却仍坐在这是因为什么,但是难得看到江却和任嵩华同框,她埋藏心底的某个心愿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既然二位都正好有空,不急着修炼,不如……”她观察了一番二人的脸色, 试探着说道,“满足师妹我的一个小小心愿?”
任嵩华没料到她这番话,不甚明显地疑惑了一瞬,随即应道:“什么心愿?”
江却也看向她:“尽我所能。”
关云铮摆摆手:“不难办不难办,我就是想……看任师姐和大师兄比试一番,素来听闻你们的比试是高手过招,实在好奇非常。”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在心里唾弃了一番:噫,算盘珠子响成什么样了。
任嵩华反应寡淡,无可无不可地对着江却一点头,下一瞬裁冰已经“噌”地出鞘了。
关云铮人菜瘾大,提出想看打架的是她,看到任嵩华真拔剑了被吓一跳的也是她,要不是这具身体还没恢复行动不便,简直要被这一声吓得弹射起飞。可她到底是受了这幅身躯的限制,纵然心里七上八下,看上去依旧八风不动地在石桌边继续安坐着。
江却本意大概是不想打这一架的,但师妹说想看,任师姐也已经拔剑——于是又听得“噌”一声,破钧也出鞘了。
石桌边的关云铮默默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紧张地观察起来。
任嵩华率先发起攻势,身未动而剑尖一挑,凌冽的剑风直奔破钧剑身而来,江却抬手格挡,腰部发力,身体的力量借由手腕传至剑身,碰撞之中将裁冰弹了回去!
任嵩华短促地一点头:“你变强了。”
江却没说话,眉眼下压,陡然发力,维持这一出剑姿势,只是动作由格挡改为横扫,一剑将任嵩华逼得后退一步!
短短两个来回,院子里这点地方已经不够两人打的了,闪转腾挪之间,任嵩华率先驱动轻功跃上墙上离开院子,江却一跃跟上,关云铮坐在原地仰头,只看到两人飘飞的衣袂,很快便彻底丢了视野。
一只手忽然从侧方伸出,将一面水似的镜子放在了她面前:“看这吧。”
关云铮收回视线,发现步雁山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她身侧,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自己不老实在榻上待着,下来乱走动也就罢了,还撺掇你两位师兄师姐打架。云崽,你可真有本事啊。”
步雁山笑眯眯的,语气很真诚,完全不阴阳,是以关云铮听了丝毫没往心里去,也笑嘻嘻地回敬道:“哪里哪里,掌门明知我师父在幻境考察前会赶回来,也知道幻境的布设主要是他的手笔,却把此事遮掩得如此严实,一点口风也没漏,这样看来还是掌门厉害。”
虽然步雁山没有阴阳她,但她得承认自己这话确有阴阳怪气的成分在,真是惭愧——才怪。
步雁山自然不会同她计较这点口舌官司,失笑道:“看来是在恢复中了,还有精力同我说笑。”他喝了口茶,“你这身体,下次幻境考察前怕是无法彻底恢复,不如下次你就不进去了?”
“要不是心魔引已经灰飞烟灭了,掌门这话还真像是那东西会说的。”关云铮波澜不惊地说道,“下次幻境考察期间,我定然不会再突破境界了,自然也不会在幻境崩塌时受此损伤,掌门放心。”
毕竟下次考核距今不过一月时间,还能继续突破的话,她就是三个月直升金丹期了,这攀升之路听着也太让人胆战心惊了,不是她这种小角色该有的命数。
步雁山自知说不过她,绕过这个话题说道:“想不想知道下次的考题?”
关云铮原本正专心看水镜里打得叮铃哐啷的两人,闻言眼神也没错开一分,嘴上诧异道:“掌门今日这是怎么了?”
步雁山笑着叹了口气:“你就当我是后怕了吧。”
关云铮闻言,收回停留在水镜上的视线,万分真挚道:“小师叔,此次行事我过于莽撞,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步雁山一愣,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怎么忽然叫我小师叔?”
这样近的距离,他脸上的错愕虽快得一闪而过,但还是被“心怀不轨”的关云铮捕捉到了,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挑起眉说道:“若按辈分来算,你难道不是我们的小师叔?”
步雁山面露难色似的:“这倒也没错……”
关云铮耍无赖般一摊手:“那不就得了,小师叔难道不比掌门这称呼,听着更亲近一些?”
有了新称呼的步雁山总感觉今日的关云铮有哪里不同,好像变得颇为难缠,但细想之下又觉得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确实亲近一些,不过……”
水镜中两剑相抵,执剑者隔着锋芒对视,无论是否拼尽全力,总之暂时决不出高下。
关云铮把水镜交还给步雁山:“至于小师叔方才说的,下次的考题……”
步雁山接过水镜,下意识往镜面上看了一眼,发现在他思考关云铮身上究竟有何变化的时候,任嵩华和江却已经暂时打成了平手,被这一结果分走了些许心神,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话道:“对,下次的考题。”
关云铮像是没听出方才步雁山话里“泄题”的潜台词似的,棒槌般反问道:“下次的考题,应当是专为小悯设下的,对吧?”
****
对下场考核中自身命运尚不明晰的楚悯……正因柳卿知所说的话而感到思绪万千。
过度依赖洞玄所示是一种“懒政”的话,那她过度依赖卜算,岂非也是一种“懒思”?
卜算只需给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问题,无需进行细致的思考,便能从卦阵中求得答案,境界越高深,卦阵给出的答案便越细致,越能一劳永逸地揭露所谓的“天机”。
天问虽都是些短命鬼,但能在此事上给予她启发的前辈绝不是没有,她此刻回忆起门中那些长老平日的做派,惊觉除了修炼之中不得不起一卦的大事,其他时候几乎没见过这些前辈像她一样,频繁地启用卦阵。
凡尘中人劝诫聪明人时,总爱说“难得糊涂”,她自觉天问与凡尘相去甚远,回首看来竟发觉天问中的前辈早就在她“锱铢必较”的时候,学会了“难得糊涂”这一套处世真理。
楚悯不止第一次地扪心自问:她是不是太依赖卜算了?
依赖洞玄的可怕程度与依赖卜算相比,实在很难分出个伯仲,柳卿知忧虑之事,实则也是她该忧虑的问题。
只听一旁的柳卿知说着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道:“对了,前日去道观,那观主说,今日观中由他讲经布道,你们若是对其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
楚悯回过神来:“哪位是观主?”
陆识微思索着说道:“就是你们幻境中见到的那位布道的道士。”
此言一出,三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怎么是他?”
柳卿知看过他们在幻境之中的经历,自然明白三人皱眉的缘由:“觉得他做善事流于表面,其实是个伪君子?”
谭一筠下意识打圆场:“想来幻境受我们的心智影响而变换,兴许那道长实际并非如此,只是……”
章存舒颇觉好笑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带着些许诧异问道:“你师父并不是这样说话懂得圆融的性子,翠屏山也没要求弟子学会这些弯弯绕绕,前一年的教习究竟是怎样水深火热,你怎么长成这副样子了?比我说话都老成。”
谭一筠险些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沤血,好半晌才艰难道:“先生,看破不说破……”
缺德鬼章存舒哈哈大笑起来,很快又正色道:“与是否在幻境无关,此人行事作风确如幻境中一般。”
三人默认了章存舒此言的根据来自柳卿知与他互通的情报信息,一时没往深处想。
柳卿知告知完那伪善观主将要讲经布道的消息之后,看向三位少年说道:“上次你们连师姐来时带来了不少的草药,有专治热症的,还有些治疗咳疾的,只是都不能全然对症,灾民之中的瘟疫虽然得到遏制,但并未见好转。我见你们在幻境之中曾寻过一种叫……青蒿的草药,不知江县可有此物?”
章存舒闻言,事先说明状况:“江县确有青蒿,因为那不是云崽的意念产物。”
陆识微登时眼前一亮:“真的?”
柳卿知松了口气:“既如此,就劳烦三位前去找寻一番,那草药在你们眼中兴许特征十分明显,但对幻境之外的我们来说总是看过便忘,始终只有个朦胧的印象,故而看过之后这两日内,我都没能在江县寻得它的踪迹。”
幻境毕竟是虚幻的产物,对曾经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或许还能刻骨铭心,对旁观者来说自然如同镜花水月,记不清楚特征也实属正常。
对青蒿最为了解的关云铮不在,寻找青蒿这一差事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四人中最为了解草药的叶泯头上,几人商议一番后,决定由叶泯带领,在江县各处寻找草药,顺路……去听一听那老道究竟要讲个什么劳什子经。
****
从幻境与现实江县的相似之处来看,一手布设了幻境的章存舒一定在初次抵达江县的那段时间里,对此地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调查——曾经传达过关键信息的粮店、餐馆,不肯收他们钱的云吞摊,坐落于偏远郊外的道观,全都与现实中分毫不差。
也正因此,三位少年来到现实江县后熟门熟路,离开小巷中的院子之后,便直奔河岸而去。
叶泯走出一段距离后才觉出不对,后知后觉道:“章先生对道观的位置和布设都了如指掌,想来那道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早就清楚了吧?”
楚悯点点头:“嗯,应当是早就知道了的。”
叶泯又问道:“那章先生难道不知道,道观中窝藏了纵火之人?章先生不知情也就罢了,柳大人手里还有那个什么,洞玄,那法器我听我哥说过,不是个通晓万事万物的法器吗,柳大人难道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柳大人方才不还说,不想过多依赖洞玄?兴许这便是缘由?”谭一筠接话道。
叶泯叹了口气,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柳大人、章先生和掌门,他们都对我们的水平心知肚明,这次幻境宽松了不止一星半点,我们脱困得十分容易,在幻境中所为看似也对现实大有助益。”
而实际上……道观中早就窝藏罪犯,柳大人和章先生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谭一筠也跟着叹了口气,再度说出先前在院中时说过的话:“看破不说破。”
凭着幻境中的经历,三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极有可能生长了青蒿的河岸边,叶泯顺手把灵犀从灵笼里放出来,由着它在河边的草丛里游来游去地寻找目标。
“虽然章先生说了青蒿并非意念产物,但生长之处应当与幻境之中有所区别才对,毕竟彼时我们寻到它的意愿强烈,兴许也对幻境产生了影响。”谭一筠弯着腰找了一会儿,没能找到印象中的那种草药,直起腰来说道。
楚悯抬手按了按自己僵硬的脖子:“此事云崽倒是同我说起过,她说青蒿生长在向阳处,耐旱,忌积水。”[注]
叶泯也直起腰,把同样一无所获游回来的灵犀顺手盘在手腕上:“那河岸岂不是最不适宜它生长的地方?这样看来,能在幻境中寻到青蒿,真的是因为我们的意愿太过强烈,影响了幻境?”
也可能是章先生放的水多得要漫出来了吧。
楚悯叹了口气,还没叹完忽然又想到什么,几乎是有些欢欣雀跃地说道:“道观周围不就符合青蒿的生长要求吗?”
对啊,向阳而生,耐旱,忌积水——那个处在荒郊野外但日照充足的道观,几乎就是个上好的生长之地啊。
楚悯一句话点醒了另外两人,原本险些被浇灭的斗志再度燃烧起来,三人从河岸边的草丛里窜出,直奔着郊外的道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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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同伴们提供了宝贵信息的关云铮,正在跟随着任嵩华的指令调息。
江却与任嵩华虽没打出胜负,但不可不谓之精彩,她看得心满意足,了却她这个“小小心愿”的江却也终于放心下来,落回关云铮院中,同她简短说了几句,便回到自己的院子去进行每日的打坐调息了。
任嵩华没了对手,很快也落在院中,准备履行章先生对她留下的嘱托,指导关云铮进行调息。
至于被关云铮没大没小地用新称呼“调侃”了一番的步雁山,他自然还没走,只是在关云铮问出那话之后,也自觉她今日确实很不好“对付”,又是好一番心绪浮动,一会儿觉得“云崽真是成长了”,一会儿觉得“这话真是颇为棒槌”,总之到头来他没承认也没否认,趁着任嵩华落回院中的工夫,率先结束了这个话题:“先让嵩华领着你调息,此事日后再说。”
他就这么囫囵地对着两个弟子点了点头,从游廊离开了苍生道的院子。
任嵩华不知道她同江却比试期间,关云铮与步雁山说了些什么,见此情景,脸上疑惑的神情一闪而过。但她也没有追问他人的习惯,是以那点疑惑就像日出前后山山谷里的云雾一般,很快就消散了,她看向桌边的关云铮:“现在能开始了?”
关云铮连忙点了点头,乖乖站起身表达自己“听凭师姐吩咐”的态度。
她对江县此刻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看过了江却同任嵩华过招,没大没小地拿新称呼和一句反问岔开了步雁山的话题,终于到了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她得兑现诺言,跟着任嵩华学习如何重塑经脉了。
以通俗的语言来说,她周身经脉当下的状态是“藕断丝连”,接是接上了,但若是置之不理,如往常一般使用灵气,滞涩的灵脉便会在新入体灵气的冲撞下再度断开,二次断裂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若是处理不当,可能就此没有修炼的可能。
任嵩华此人,兴许是修无情一道修得太久,也不太懂什么叫做“委婉”,在带领关云铮修炼之前先说了这么一通不知是告知后果还是威胁恐吓的话,把本就心惊胆战的关云铮吓得不轻,盘腿坐好时搭在双膝的两手仍在不时地哆嗦着。
任嵩华看了她一眼,福至心灵地明白了此刻的关师妹兴许最需要的是她的安抚,于是说道:“调养时进入体内的灵气是不会冲撞灵脉的,只有当你想驱使灵气化为外用时,才会损伤灵脉。”
这番话的效果显然不如先前那些话,但关云铮诡异地不再抖了,接话道:“好,多谢任师姐。”
任嵩华看她当真手不抖了气不喘了,没再多说,干脆利落地在她身侧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一边将两手搭在两侧膝头,一边说道:“将灵气倾注于指尖。”
这是个很干瘪的指令,但关云铮在修习符咒时没少这样干,故而还算操作得当,不久后便感受到了两手指尖各自凝聚的一团灵气。
“想象你操纵这团灵气,令其流过你的指尖,流向掌心,再由掌心流向手臂……”
任嵩华很少这样低低地说话,语气听起来几乎有些温柔。
若是在往常,关云铮指定要在这样的絮絮低语中昏昏欲睡,但身体若有若无的痛仍在折磨,她总在精神恍惚时被某一处的抽痛扎上那么几下,不由得疑心凌风起给的丹药是否就如同布洛芬一般,发挥药效之前得在她的身体里挨家挨户地敲门。
这么长时间,总该敲开门了吧?不过她全身灵脉都断了一遭,想必丹药在体内也是左支右绌,应对得焦头烂额吧,关云铮绝望地想。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并不打算将疼痛作为自己懈怠的理由,手上的动作依旧很听任嵩华的指挥,很快就感受到了一股温度不甚明显的暖流自指尖而起,流经掌心,飞快地奔着手臂而去。
然而这动作到底还是没能一路顺畅地进行下去,手臂滞涩的灵脉很快挡住了那一小撮灵气的去路,堵得她皱起眉来。
任嵩华同她一样仍旧闭着眼,却仿佛长了天眼似的,知道她现下是何种情状,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灵脉生长在你自己的身体里,不会因为你在修道一路上越走越远便背叛你,无需因为一时的阻塞而心急。”她教导起重塑灵脉时温柔得几乎不像是“任嵩华”,更像是别的什么人,关云铮松了一口气,谨慎地让灵气停在原地不动,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不要太过迫切。
只听任嵩华继续说道:“奔涌的流水遇到挡路的石头,最先来到障碍前的流水会停住脚步,但接下来会有源源不断的水流来到此处,终有一天会冲开阻碍,河道也将不再阻塞。”
任嵩华给她的印象总是寡言沉默的,哪怕开口,说的话也始终平铺直叙,关云铮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么贴切的比喻。一时之间,对言语的惊讶盖过了对灵脉滞涩的懊恼,她试着按照任嵩华所说,调动了新的灵气,感受着两股灵气一同在滞涩处打转,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竟然隐隐感觉到松动了!
“有效果了?”任嵩华又恢复了往日里平淡的声音。
关云铮睁开眼,发现身侧的人也已经睁开了眼睛,于是胆大包天地问道:“师父为何让任师姐来指导我重塑灵脉?”
任嵩华的双手依旧搭在两膝之上,只是目光却好像已经飘去了很远的地方,眼神中竟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了一点……怀念的味道。
关云铮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仔细偷看一番,却见任嵩华收回了视线,对她说道:“因为我曾经也断过一次灵脉。”
“唔,”关云铮倒并没觉得自己失言,试探着又问道,“是在境界突破时断的?”
任嵩华点了点头:“那时年纪尚小,是师父带着我重塑灵脉的。”
师父?
关云铮心里一直有个“任嵩华的师父有可能是戚寻月”的猜测,上次任师姐惊天一剑劈开了试心玉时,又被步雁山侧面肯定过这一猜想,此刻她听了这话,顿时明白过来方才任师姐温柔得不像她本人的语气是像谁了!
不正符合了她自霰照记忆中所见,对戚寻月的所有印象吗?
像是为了再度映证她的猜想一般,任嵩华继续说道:“若是她不曾以神魂入不熄鼎,如今就该是她来引着你重塑灵脉了,轮不到我这样生硬照搬她曾说过的话。”
悼念亡师本应是个悲伤的话题,只是还没等关云铮继续就这个话题说点什么,任嵩华便率先调转话题说道:“闲话少叙,继续吧。”
****
关云铮这边享受着任嵩华难得的温声细语,楚悯这边,三人的耳朵却在承受着酷刑。
他们到了郊外,本想先在道观周围寻找一番青蒿,再进去听那老道士讲经布道。
谁知等他们抵达,那道士已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说,道观门口的道童远远望见他们三人,更是如同见了家人般扑了上来,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番观主的演说如何如何精妙绝伦后,从怀里摸出个布袋子,用一双殷切的眼睛看着三人。
叶泯感到自己额角的青筋抽了抽,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该明白这道童的弦外之音了,他认命地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入那布袋之中。
道童欢天喜地地谢过恩情,丝毫不觉自己强买强卖有何不妥,领着三人进门了。
那老道与幻境中果然没什么不同,讲起灾民疾苦总是满面红光,讲起歹人作恶也看不出有多厌恶,灵活的道德标准就像他那两撇在风中飘摇的胡子,风往哪吹他往哪飘。
此人所言虽然谈不上正确与否,却极具煽动性。观中这些听众香客兴许都与他们一样,是花了钱才有了入观听讲的资格,一眼望去,脸上全是一水决意不让花出去的钱白瞎似的专心致志。
甚至还有几人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要不是场景不合适,看他样子几乎要抚掌喝彩了!
谭一筠简直叹为观止,正要与楚悯和叶泯说几句悄悄话,只听那老道突兀地将话音一停,竟然就这么没着没落地讲完了。
他登时茫然又震惊地看了那老道一眼,福至心灵地想道:他不会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吊着这些听众,以免往后讲经无人来听,捞不到更多的钱吧?
这老道看着好歹也沾几分仙风道骨,怎么是个黑心的!
一旁的叶泯想必也和谭一筠想到一块儿去了,脸上的表情比谭一筠的还要震惊。
只是还没等三人就这缺德老道发表些自己的看法,方才那负责收钱的道童便拨开人群朝他们走来,竟作了个不能更规矩的揖:“观主请诸位道友于后院一叙。”
始终没出声的楚悯皱了皱眉,正要接话,那道童又说道:“观主还说,劳几位叙完话后,将本观留有的一些草药给陆大人带去,也算是他的一番心意。”
拒绝的话就这么被咽回了肚子里。
纵然他们不大愿意与那老道交涉,但草药一事对于江县民众来说举足轻重,心里的那点不情愿,在这样的大事面前算不得什么。
江县是个地图上都查无此人的小地方,从县城的东北走到西南,拢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凡来几个衣着特色鲜明的人,怕是都能举县轰动,故而楚悯并不觉得观主注意到了他们三人这事有什么特别。
毕竟寻常百姓在寻常日子里,是不会穿得像仙门子弟一样披麻戴孝的。
三人跟随道童来到了后院,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那老道终于拖拖拉拉地露了面,一与三人对上视线便问道:“敢问三位道友,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如果关云铮在的话,多半会哼笑一声,嘲讽一句这是什么拙劣的搭讪语句。
可关云铮不在。楚悯自然也觉得此言十分突兀,对着老道那老树皮似的脸,也实在说不出什么似曾相识的话,但还是硬着头皮接话道:“观主说笑,晚辈初来此地,不曾见过观主。”
幻境中的江县与现实江县看起来一般无二已是章存舒的本事,万没有现实中人也有幻境中记忆这回事。
谁料那老道笑眯眯地说道:“既如此,为何三位小友看向老朽的眼神,似是故人重逢?”
叶泯愣是被他这古怪的语气恶心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登时哆嗦了一下,截过话茬:“敢问观主如何称呼?”
那小胡子老道看了他一眼:“老朽法号同灯。”
三人忙不迭给他作了个揖:“同灯道长。”别再用那怪腔调寒暄了,快些进入正题吧。
同灯顶着个日月光辉都愿与他人共享的名字,实际也是个颇有几分慷慨的性子,说要献出观中的草药,就当真不含糊,自己去房中将那些草药取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收进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袱中,又在三人面前解释清楚每一样草药的功用和使用手法。
说完这一长串话后,他又说道:“五日后老朽将在此继续讲经,到时诸位小友可一定要来听啊。”——
作者有话说:【注】青蒿相关来自网络搜索
下章切卷,这章就多放了点,下章可能会少写点
第114章
“凝神。”
任嵩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本已因为打坐太久而有些走神的关云铮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调动的灵气正在全身灵脉最后几处滞涩打转。
距离她初次学习如何重塑灵脉, 已过了快二十天。
师父与同伴们仍未从江县返回, 想必江县局势虽有缓和,但仍不乐观, 至于险些死了一回的她本人——除了每日傍晚跟随任嵩华重塑灵脉之外, 褚鹤贤蒲飞鸢等人也没放过她,照样抓着她练剑练符咒,只是强度轻得多,不大让她过多调用灵气。
关云铮原本的身体长了一张无比普通的脸,此刻占着的关云筝的身躯也不是什么闭月羞花的美人胚子,还从没想过自己有被当成“花瓶”对待的一天, 哦不,是二十来天。
楚悯三人不在归墟, 按说她这几日每堂课都是孤身前往,少不得被那欠打哥挑衅生事, 可这段时间下来居然没有一个人跑来她面前现眼, 除了安生上课就是安生修炼,竟然过得顺心极了。
留在苍生道的人骤然少了一半,几日前李演扬言要是就这几个人他就不做饭了, 为免留守的几位弟子被李演饿死, 最近几日两位先生并一位掌门,都是在苍生道用的饭。
哦,还有苏逢雨,她似乎又愿意同蒲飞鸢说话了,两人这几日总是形影不离的, 连带着苏逢雨这位早就辟谷的也在苍生道吃了几顿。
关云铮在饭桌上提起赵乾达一事时各位大人都在,听了这话,蒲飞鸢率先笑道:“你出得幻境便升了境界,吓也被你吓死了,谁还敢到你眼前挑衅。”
能把别人吓死的人温顺地吃了一口茄子:“小悯不还一直比那厮境界高些,也没见他收敛,还不是因为小悯性子随和,觉得她好欺负。”
褚鹤贤在这一桌中年纪最长,却也没坐那长桌窄边的主位,这些天一直是看哪顺眼坐哪,今日正好坐在关云铮身侧,闻言也笑着说道:“你倒是颇不好惹,境界提升了更没人敢惹你了。”
攻击性得到了认可的关云铮高兴地又吃了块排骨:“我倒是没觉得自己于境界上有什么大的变化,纵然已经迈入筑基,但引气入体依旧不怎么娴熟,御剑似乎也只是借着摇羽本来的剑灵之力,并非是我自身的修为。”
“因为如今的修道之人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任嵩华的声音忽然这样说道。
任嵩华这二十来天不曾在饭堂中吃过饭,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关云铮下意识“嗯?”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不对,同她说话的这位任嵩华不在回忆之中,而在现实。
她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关云铮心虚地眨了眨眼,好在任嵩华并没有同她计较此事,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楚悯应当同你说过天道衰颓之事,天道衰颓,天地灵气逐渐干涸,以天地灵气为修行根基的修士们首当其冲,曾经大能辈出的辉煌一去不复返,飞升也成了痴心妄想。”
“然而天道的衰颓不止体现在天地灵气的干涸之上。”同灯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拖着一口要死不活的调子说道,“天地,走兽,人,全都受了影响。天灾越发频繁,暴雨、洪水,山崩、地裂;曾经遍地走的灵兽几乎断绝,只有如今的鹧鸪山与荒僻的昆仑一脉中仍有少数留存;至于我等凡民……”
那小胡子老道低低地笑起来,活像是被鬼上了身:“天灾灭顶,还有人祸在后穷追不舍,死也是活该……”
叶泯听得心惊胆战,觉得这老道二十天下来越发言行无状了,虽然这讲经会吊人胃口到了今日,已经没多少县民有余钱买得起门票入内听讲,但多少还是有些人在的,他说这话也不怕触怒底下的听众吗?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往周围环视了一圈。
很好,为数不多的几个县民也早就走光了,只剩他们三个冤大头还在听这老山羊碎嘴。
叶泯生无可恋地收回视线,听见那方才还在表演鬼上身的同灯忽而正常起来,义正辞严地接着说道:“灵气原本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修士总有一天或死或飞升,躯体会归于天地,其中的修为或是其他,会转化为灵气归还于此间。”
他说到这,脸上居然流露出了一丝不甚明显的怀念,好像他一个凡民,当真见过那繁荣昌盛的时代一般,神神叨叨地说道:“可是天道衰颓,灵气不知是逸散还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少了起来,”他说到这才想起观中还有楚悯他们三号人似的,迷迷瞪瞪地看向三人,“敢问三位小友修的都是什么道?”
谭一筠总是很给他人面子,忍了这老道二十来天也已经修身养性了,闻言平静答道:“阵修。”
楚悯接着答道:“卦修。”虽然也粗通一些音律,但那点水平还不够现眼的,也没必要往外说了。
叶泯对于自己究竟要修什么道仍旧是一头雾水,随口说道:“御兽。”
同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往前再数百年,修道者入道的契机各不相同,卦阵、音律、灵兽皆有,但无需为这些起个专属的名头,因为彼时各大仙山林立,各处门派弟子繁多,管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传承自己门派的功法都来不及。”
“修道鼎盛时,不拘人们修的是什么道,只要能在自己的道一条路走到黑,日子久了,皆会有几分建树。现如今可不一样了,仙门凋敝,留存至今的大多入门便是剑修,没有旁的选择。以前哪有这许多剑修啊,剑修一道对心智和躯体的磨炼,又岂是如今这点修炼能比的?
“那时候修道之人的境界突破也不像如今这般涨得飞快,如今仙门子弟中运气好些的,几月便能筑基。灵气衰减至今,能被调用的已余下不多,修士们活像是演化出了一套求生的法则,不约而同地将突破境界所需的年月一缩再缩,恨不得新招揽的弟子立地便能成仙。
“然而突破所需的年岁越短,修士们抵达巅峰的时间也就越短,寿数也便成了无意义的累赘,曾经修士们动辄几百岁的年月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仙门中都是些短命鬼,还不如凡民能活。”同灯嗤笑了一声,几句话把楚悯等人骂了个遍。
被这老道一帮子打死地骂了,叶泯发觉自己竟没生气,而是带着点心平气的耐性想着:我倒要听听你还要放什么檀香屁。
“从前大能遍地走的时候,凡民见多了修士,没什么新鲜的,哪怕目睹了一场昏天暗地的厮杀,也不见得会眨一下眼。”同灯的语气听着像是有几分落寞,“如今修士成了珍馐,谁都想巴巴地凑上去,沾点半死不活的灵气或是仙缘回来,好吹他一阵子的牛。”
“那始终不及修士的凡民算什么?”
同灯那老山羊虽说话啰里八嗦,但这些话还算有点道理,是以谭一筠有些听进去了,陡然听见这么一句突兀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此言并不出自同灯之口。
“他们昌盛,我们是他们随手便能捏死一片的蝼蚁;他们盛极而衰,我们还是得求着、盼着他们的垂怜。修士短命尚且有修为护体,如今苟活于世者遍地走,动辄被疫病折磨至死的凡民又算什么?”
这话煽动性太强,楚悯三人都听得皱起眉头,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只见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那长袍看着朴素,做工却并不粗陋,观中的阳光洒了他一身,那袍子便光华流转起来。
好一件闷骚的人,不是,衣服。
叶泯不明所以地看向楚悯,楚悯顺势低头,借着谭一筠在她身前的遮挡,快速在手中起了一卦,发觉这人看着无甚特别,卦象竟含糊不明!
要知道她学会卜卦至今,只有两种情况下,卦象会不甚分明。
一种便是先前在幻境中受准则与考题的扰乱,一种则是……触碰到了某些无法被卜算的命格。
后者只在她想要卜算与苍韫桢有关之事时发生过。
楚悯猛地抬起头,对上那男人略带几分阴鸷的目光,骤然明白过来。
他就是柳相所说的那位,一直存有谋反之心的三皇子!
“三殿下。”同灯见了来人竟也没替他遮掩,一肘子把他的身份捅了个对穿,楚悯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卦阵的结果,身旁的谭一筠和叶泯就从他口中得知了答案,一时三人脸上的神情皆是异彩纷呈。
三皇子似乎没料着观内还有旁人,往楚悯三人所在扫了一眼,发现他们不过是三个年纪尚小的仙门子弟,脸色顿时有些复杂。
叶泯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他脸都快绿了。”
谭一筠接话道:“何止绿了,他都扭曲成苦瓜了。”兴许是觉得自己一条真龙,不该同池中鱼虾混在一处水中吧。
只是那三皇子到底还是皇家出身,纵然眼神和脸色已经将他的内心出卖了,但说出的话还是端足了涵养,没有出言针对他们这三条小鱼小虾。
方才还在侃侃而谈修道之事的同灯见了三皇子,神色忽的冷淡下来,从碎嘴老山羊变成了锯嘴葫芦。
他对待三皇子的态度与楚悯想象的不太一样。
纵火之人始终藏身于观内,现下众人也都对此事的幕后主使心照不宣,她还以为同灯会对这位名为皇子实为乱党的三殿下言语谄媚,全然没料到这样的态度转变,一时有些困惑起来。
三皇子显然十分不会看脸色,也可能横行惯了,觉得一个老道的脸色没有让他仔细看的必要,走进讲经处,自顾自地寻了个位置站定:“道长。”
同灯没理他。
这道士好像天生好几张面孔,对灾民是一张脸,对他们这些“如今的修士”是另一张脸,对上三皇子,竟还有一张面孔。
叶泯直觉接下来两人的谈话不会太愉快,打算拉上楚悯和谭一筠开溜。
谁料那同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殿下心系天道之缺,悲悯众生之苦,此心可感,却不可执着。”
三皇子嗤笑了一声,大概是厌烦了老道这番说辞,这样的对话兴许在两人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他随口敷衍道: “道长有何高见?天道有缺,万灵困顿,岂能坐视不理?”
同灯大概也对这头牛弹过许多次琴了,闻言也不恼,继续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运化本就非完璧之象。殿下所见之‘缺’,是道损?是道补?亦或仅是殿下心中‘应有之天道’的倒影?”[1]
一番话将楚悯三人听得直皱眉。
这同灯话里是什么意思?三皇子究竟只是对天道衰颓有个简单的认知,还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天机?
同灯这话颇有一巴掌打醒梦中人的意思,三皇子闻言,终于收起了自己虚伪的涵养,不悦道: “道长的意思是,那天路断绝、灾劫频仍、道途晦暗皆是虚幻?是我心魔?”
同灯平静地摇了摇头:“非是虚幻。缺,是‘有’。但殿下欲‘补’之念,已生‘妄’根。殿下视己身为‘唯一’可执权柄、合天道、行补天之壮举者。此念,便是 ‘吾丧我’中之‘吾’在作祟 ,是‘我相’、‘人相’炽盛。”[2]
他以讲经布道的名头瞎扯了二十来天的闲话,谭一筠本不对他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话抱有期待,今日说的那些修道之言已经算是有几分水准,现下这老道竟真讲起道来了!
三皇子冷笑了一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无此担当,何人能挽此天倾?道长欲我效仿山野隐士,坐看天地崩坏?”
叶泯感觉额角的青筋又蹦出来同自己打了个欢快的招呼。
灾后重建之时唆使他人纵火,烧毁灾民住所,还私下囤兵企图造反,这就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就是他所谓的担当?
还真开了眼了!
同灯那双总也睁不开的眼睛此时锐利无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殿下之‘担当’,在于‘法自然’,而非‘代自然’!天道之缺,若真是大道运行一环,强补之,是逆天!若非其环,则自有其弥合之机、应运之人,非‘唯殿下不可’! 殿下执念于‘我’为补天者,强聚气运,争那人皇位格,此等 ‘有为’之举,恰如‘揠苗助长’,非但难补天缺,恐更添新伤,扰动地脉,离散人心,反成‘大妄’之源!”[3]
谭一筠眉尾一跳,怀疑那三皇子听了这话很快便要暴起伤人,不动声色地在子不语上布了个防御法阵,动了动身子,把楚悯和叶泯都往自己身后遮了些。
三皇子长这么大可能还没被谁如此直白地打过脸,顿时怒不可遏:“荒谬!天道若自有其法,何以至此?!等那虚无缥缈的‘应运之人’?苍生何辜,岂能坐以待毙!道长之言,不过是畏难苟安之辞!”
同灯见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已入‘知见障’,执着于‘补’之形,忘却了‘生’之本。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天地万物,自有其蓬勃生机与演化之道。殿下若能放下‘人皇补天’之妄念,以清净心观照,扶助万类霜天竞自由,滋养此方天地本有之生机,调和阴阳,理顺五行,此等‘无为’之功,方是顺应天道,润物无声。或有一日,水到渠成,天缺自复,何须殿下以身为薪,强填那未必能填之壑?执着于‘我’与‘我之法’,终是妄作,凶啊。”[4]
说完这番长篇大论后,兴许是清楚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复,同灯摇了摇头,自行起身离开了。
三皇子站在原地,脸色几多变幻,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看也不看楚悯三人,一拂袖,也转身离开了。
谭一筠松了口气,绷着的双肩立刻垮了下来:“还以为他最初见到我们那个神情,无人时要对我们下手了。”
叶泯忍不住往他背上掴了一巴掌:“你能不能盼点好?快走了,今日还有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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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回了小院,柳卿知和章存舒都在院中,见他们回来,章存舒招呼道:“来吃点心。”
谭一筠走在最后,将子不语上记录的词句仔细看过后,才走到桌边坐下。
“今日去了这么久,那道长讲了些什么?”章存舒问道。
谭一筠把子不语托向空中,那扇面上依言浮现出墨迹来。
柳卿知和章存舒沉默着看完,一时都没吭声。
叶泯被那道士和三皇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绕得脑袋发昏,目光呆滞地吃完了一块点心才缓过神来:“三皇子难道窥见过天机?”
柳卿知神色平淡:“他自然窥见过。”
叶泯原只是随口猜测,听了柳卿知的话猛地抬头,险些把舌头咬了:“什么?”
柳卿知给他倒了一杯茶:“三皇子在天问一派中修习过一段时间。”
谭一筠本就因为同灯和三皇子交谈的话感到震撼,此刻闻言更是恍惚道:“天问?”
作为天问弟子的楚悯更是茫然地皱眉:“在我派修习?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柳卿知喝了一口茶:“皇室秘辛,自然不能随意提及,知情人大多立了誓,况且三皇子在天问修习的那段年月也不甚愉快,谈论也是徒添烦扰。”
大概是和苍韫桢相熟,章存舒对此事也有些了解,接着柳卿知的话茬往下说:“洞玄面世而制造者身死后,为了分说这法器的归属,各地惹出了不少的是非,最终由朝廷、仙盟、仙门共同商议决定,暂时寄放在天问。”
推演法器放在推演门派,合情合理。
“然而朝廷不能全然放心,三皇子与他那心眼多过马蜂窝的爹不谋而合,自荐去往天问,名为挂牌修习,实则监视督察。”章存舒拿了块点心,原本还有些正经的语气陡然一变,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先帝就是心眼太多,立了储还要给三皇子赐这么个颇具厚望的名字,明面上又什么要求都答应,惯得那小子无法无天,见到洞玄所示才会受那么大的打击。”
“什么样的名字?”楚悯问道。
章存舒用指尖引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勾画一番。
三人一齐凑上前,只见被天井上方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照,那字迹几乎有些波光粼粼。
——载明。
与苍韫桢那个看起来不蕴含任何“期待”的名字相比,确实……寄予了厚望。
“三皇子去往天问之后,一直想着再见一次洞玄,也没忘了时刻盯着天问的长老们,不让他们私下启用。”柳卿知说起这些事来如同亲历,“天问长老们自然不会干出监守自盗的事,只是不久之后,一直摆在议事堂中的洞玄自己动了。”
“除了三皇子,没人知道那时的洞玄昭示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他便主动提出要回到宫中,不再留在天问修习。”柳卿知垂下眼,“也是从那时起,仍是公主的苍韫桢过上了……不停被人设计陷害的日子。”
“三皇子从洞玄所示中看到了日后的皇位之主,动了杀心?”叶泯问道。
楚悯摇了摇头,抬手指向子不语那墨迹尚未散去的扇面:“从同灯道长所说中不难推断,三皇子执着于‘人皇补天’,觉得自己是‘应运之人’。说明洞玄所示并不仅仅是皇位归属这么简单,他一定是看到了更深更重的命运,与苍韫桢紧紧相连。”
谭一筠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洞玄也可能给出了另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叶泯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洞玄昭示,谁能‘补天’,谁就是那个‘应运之人’?”
如果全然不曾经历挫折,谁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应运之人可以是苍韫桢,自然也可以是他苍载明。
柳卿知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但楚悯总觉得她话里藏着些收敛过的杀意:“人皇顺应民心所向,可凝聚天下灵气,补起天来,自然比其他身份便利得多。他当然有别的路可选,但这个位置是他毕生所求,如今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抢夺起来自然更是不会有任何愧疚之心,哪里还会记得,苍韫桢和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呢?”——
作者有话说:[1]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道德经》
[2]吾丧我——《庄子·齐物论》
[3]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
[4]……——《道德经》(实际是零零散散实在不知道怎么标了,这段引用比较多)
到头来还是写了六千多……我就是这样一个慷慨的菇(bu)
第115章
一母同胞……
这几句话里蕴含的意义听得在座几人全都鸦雀无声。
只不过章存舒显然对这些事早有了解, 愤慨沉痛的时候已然过去了,现下他脸上的神色是与柳卿知如出一辙的平淡:“他敢公然现身于人前,想必已经有了打算。”
柳卿知颔首, 没多言语。
不知他们在楚悯三人回来前聊了些什么, 总之此刻两人的对话令人听得一头雾水。
叶泯想问又不敢问,总觉得背后的事不是自己这条小命能承受住的, 但纠结片刻还是决定开口, 于是硬着头皮问道:“什么打算?”
章存舒倒是没像往常一样遮掩,兴许他带他们三人来到此时的江县时,就没打算对此事遮掩:“三皇子的兵马已经在邻县躁动不安多日了。”
叶泯跟灵兽打过,跟同门比试过,但一心修炼的这几年如同出世,还没见识过凡民中的战争。
不, 他也算是见识过了,修士们狩猎灵兽, 与战士屠戮百姓受难……似乎没什么区别,死伤更多的一方, 必然是不被当做人看待的一方。
想到这, 他下意识往天井外的天空看了一眼。
今日距离洪灾泛滥的那几日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快要入冬,雨水变少, 天上连云也没有几朵, 明媚得不像话。
这段日子该重建的房屋也已经重建妥当,灾民们搬进新家住下,因为特意处理了受到污染的水源,疫病也就逐渐防治得差不多了。
这样晴好的天气,这样的好日子……会被战火毁于一旦吗?
柳卿知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淡然道:“若是你对他人的敌意早有防备,也知道他会带上许多人来挑衅生事,你会如何?”
叶泯回过神来,发觉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不加思考便答道:“自然是早做准备,不然等着挨……您的意思是?”
话赶话地说到这他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又一次为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惭愧:自己尚且会面对他人敌意早做准备,柳相又岂会坐以待毙?
“江县的事差不多了了,离下次幻境考察还有些日子,我们该去邻县了。”章存舒替柳卿知答道。
这话的言外之意令人惶恐,柳卿知和章存舒两位“大人”的淡然衬得在座三位弟子的心智都小了不少,谭一筠原本还在推敲子不语上记录的三皇子之言,听到这也没忍住,和叶泯一起露了怯。
“去……战场吗?”谭一筠迟疑地问道。
柳卿知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打不起来的。”
始终沉默听着没开口的楚悯此时抬头看了柳卿知一眼,从她那只挂在嘴角的笑意里无端窥见了一丝端倪——要想这场仗打不起来,可能仍需要洞玄的助力。
若干年前,三皇子秘密在天问修习的那段年月里,他究竟从洞玄的昭示中看到了什么?
究竟是谁的命数?又是谁的运数?
他这样一个将洞玄所示奉为圭臬,但又决心逆转昭示的人,会不会最终……也死于所谓的命数?
对了。
楚悯忽然皱起眉头:“柳相,既然洞玄如今已选中了陛下,可推演万事万物的权能为你们所用,为何不能从中看出当年它究竟昭示了什么?”
叶泯从惶恐不安中回过神来:“对,兴许看到过去洞玄昭示的事,能对我们有些帮助?”
柳卿知下意识隔着衣领拨动了一番那枚十八面骰:“说来惭愧,洞玄初次面世时,是能够回溯过去、推演未来的,也即推演万事万物,”她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了一点困惑,“但我们获知三皇子是因窥见洞玄昭示而性情大变时,它已经不能再回溯太远的过去了。”
“太远的过去?”楚悯问道。
怎样是“太远”?
“应当是三年为期,洞玄面世三年后,选中了苍韫桢,而在此之前,仍可回溯过去。”柳卿知说道。
洞玄在未选中苍韫桢之前,一直被放在天问接受诸方监视,未曾启用过,按理来说,没人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的“回溯过去”这部分权能,故而柳卿知这话实际很没道理。
谭一筠是这样想的,也这样问了:“柳相是如何得知这一确切时限的?”
柳卿知看了楚悯一眼,向来果决的人此时竟有几分犹豫:“是……”
楚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神情反而比她洒脱得多:“应当是我叔父说的?”
她已经在几人谈话间想明白了关窍:苍韫桢继位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三皇子在天问挂名修习一事自然也没有过去太久,按理来说她应该都记得,但她却对洞玄在天问这段记忆一无所知——因为那几年她不在主峰上。
议事堂在主峰,三皇子这样尊贵的弟子自然也在主峰,但在叔父逝世之前,她一直是跟叔父一起住在侧峰的。
因为那几年叔父的身体已呈现出衰竭的征兆,而她又展现出了此道惊人的天赋,她父亲忧虑非常,把她和叔父这两位令人头疼的天才全都移到了侧峰居住,暂避锋芒。
侧峰听上去距主峰不远,实际几乎没有联系,正如归墟弟子不主动去来去峰一般,平日两边的消息是互相断绝的。
那时叔父还在,她也还没养成遇事占卜的坏习惯,是以对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一无所知,也就对洞玄一事毫无记忆。
但叔父一定什么都知道。
柳卿知颔首:“你叔父说洞玄无法被卜算,但他能感觉到洞玄的权能在逐渐衰退。”她回忆着说道,“三年的期限也由他告知于我,只是……”
只是那时叔父已经死了。
楚悯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岔开话茬说道:“将隐倒是只能回溯过去,也同样无法被卜算,难道将隐与洞玄确有相关之处?”
她父亲究竟又是怎样打造出的将隐?
用了与打造溯洄一样的法子?可是这个法子对人的损耗……
柳卿知不是仙门人,在仙门问题上思绪反而更开阔些,闻言说道:“或许洞玄消失的那部分权能,就是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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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隐的实体或许真的碎得无法修复了,但……权能一定还在。
——因为关云铮已经无意中看见过好几段陌生的记忆了,都不属于她或原身。
一段是闻越刚入门那段时间,被章存舒顺嘴坑了,一直管步雁山叫小师叔。闻越的磨人程度全师门有目共睹,直接把性情温和的步雁山喊出心理阴影了。
不过……鉴于这段记忆其实是以步雁山视角展开的,所以关云铮能感觉出他对这个称呼其实并不抵触,只是因为闻越频繁地喊起,成了个……甜蜜的烦恼。
另外她推测,可能是步雁山当了几年掌门,对小师叔这样过于亲昵的称呼有些不适应了。所以这几天她故意喊了那么几次,果然见步雁山虽有些不自在,但并无不悦的意思。
另一段记忆则来自闻越,记忆展开的一瞬间她就觉得有点不对,貌似是闻越在江县如何得到梦觉——也就是那个发光皮球的记忆,她直觉此事自己不该再看,毕竟闻越还没主动告知她,万一她的三师兄打算把此事当做惊喜说给她听呢?
所以她只看了个开头就把这段记忆“掐”了。
虽然闻越的记忆和掌门的记忆本质都是未经允许对他人隐私的窥探,但后者毕竟只是段有关称呼的记忆,从步雁山的态度来看也并非不能谈及的逆鳞。但闻越的记忆……
她觉得还是等闻越想说的时候再知道,比较妥当。
虽然她一直在搭建结界和幻境的最后一步上多有停滞,但某些时候她的“言灵”还真挺管用的,哪怕只是在心里想想——闻越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呼唤,兴高采烈地从连廊上走来了。
关云铮把练习符咒的纸笔放到一边:“师兄?怎么这么高兴?”
闻越像是真听到了她的心声,在她身侧坐下后说道:“梦觉似乎能随我心意化形!”
“真的?”关云铮顿时也兴奋了,“给我看看!”
闻越从乾坤袋里把那发光皮球拿出来,似乎是在心里默念了些什么,几息之后,他手中的梦觉竟凭空变成了一把短刀。
“什么武器都能变?”关云铮凑上前观察了一番,发觉那短刀竟然还是开了刃的。
“似乎只要我想得出。”闻越也观察了一番手中的短刀,“我还以为它仍在酝酿形态,没想到竟是个随人心意的。”
关云铮点了点头,失误了,早知道不该取什么梦觉,叫如意才比较到位。
她想象了一番闻越拿着玉如意打架的画面,险些没绷住笑,低头忍了忍才接着说:“你怎么发现的?”
闻越心念变换,那梦觉又变回了发光皮球的模样,被他放回了乾坤袋中:“我刚才试着调动灵气托起它,那时兴许在想何时才能拥有一把剑,待我回过神来,它已变成剑的模样了。”
多种愿望一次满足,这种好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
关云铮差点没忍住把大脑里曾经出现过的那段记忆又扒出来看,好在闻越此次本就是为了坦白而来,解救了在道德底线边缘挣扎的小师妹。
“我大概真同水有些缘分,引气入体是在水中,这梦觉也是我在水中得到的。”闻越说道,“江县这些年来每逢雨季必受洪灾,柳相和师父都觉得是排水不够,我和师兄师姐一起去的时候,多数时间都在帮着兴建水渠,开挖水道。”
关云铮点点头:“我在幻境中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还没落实就出来了,你们落实得如何?”
“动身返回归墟前已经差不多了,江县地方小,大体的框架搭好后,交由工人们再精细雕琢。”闻越答道,“有一处水渠开挖前需疏通河道,但那淤泥不知为何堵得厉害,我一时心急直接跳进了水里,一番疏通后,在淤泥中摸到了梦觉。”
关云铮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它在水里发光吗?”
闻越不明所以:“自然是发光的,只不过河水浑浊,不大能看出来。”
“当时河里还有别的人吗?”关云铮又问。
闻越更加一头雾水了:“有倒是有,怎么了?”
没怎么,关云铮神色木然地想,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梦觉像是中土时期,那个让霍比特人变成怪物的造孽魔戒。
“你使用它的这段时日,可曾感觉到胸闷气短,心浮气躁?”为求保险,关云铮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追问道。
闻越虽对她的言语感到不解,但依旧很配合地思索了一番:“不曾。”
关云铮短暂地放下心来,决定短时间内不再提及这个话题,以免扫了闻越的兴。
见她没多说,闻越也就不再多问,继续说道:“说起来,师父不知道梦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柳相反而同我说过几句。”
“柳相兴许是通过洞玄知道的?”关云铮揣测。
闻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总之柳相说,此物与我有缘,可用。”
关云铮放下心来:“那就用吧,看看它还能幻化成什么。”
虽然这份信任来得毫无依据,但她对于洞玄确乎有种难以形容的信任,如今想来,或许跟她对将隐建立的信任有些关系。
毕竟从现有的经历来看,将隐和洞玄的权能极为相似,很可能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关联,如果将隐展现的一切都是可信的,那么洞玄也理应如此。
而她对将隐的信任又可以追根溯源到小悯的父亲,从而到小悯身上,所以这种信任本质上是爱屋及乌的表现。
关云铮坦然地分析了一番自己的内心,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对闻越接着说道:“没准是天意看你过于懈怠,用梦觉催着你用功呢。”
坏了,她也变成CPU别人的坏人了。
闻越倒是不会同她翻脸,只是装作沉痛道:“云崽,你也变成整日把功课挂在嘴边的大人了。”
关云铮也佯作感慨模样,摊开双手说道:“唉,没法子,谁让我自己每日功课缠身呢,实在见不得你清闲。”
闻越被她逗笑了:“好啊你,说出真心话了是吧?”
关云铮把一旁用来画符咒的纸笔摞起来:“正好,左右你闲来无事,不如陪我去找褚先生,我有个符咒要向他请教。”
闻越把她怀里的东西接到自己手上,跟在她身后走出游廊:“不是才听完符咒课,怎么课上不问?”
关云铮毫不心虚:“课上没想起来,见了你才想起来。”
闻越一头雾水:“还有什么符咒能见了我才想起来的?我脸上有字?”
“你方才说到柳相和师父,我想起之前叶泯他兄长给他的传音符,也想画一个试试。”其实她早有此意,但这些天时而被疼痛折磨躯体,时而又被课业折磨精神,总是想不起来。如今师父带着小悯三人一去就是二十天,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就算不是为了此次传信,也该把传音符一事提上日程了。
闻越不大赞同地转过身:“你伤还没好,传音符太耗灵气了。”
关云铮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只是问问,我不画。”
闻越瞪了她一眼:“你看我信吗?”
已经沦落到毫无信誉的人失笑:“我真不画,师父上次去江县应该留了传信点吧,我能用火传信为何要费这功夫画传音符,不嫌累得慌吗?”
闻越险些被她的花言巧语绕进去了,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知道上次留了传信点?既然你知道有传信点,为何急着学传音符?”
关云铮推着他往藏书阁走:“算我求你了师兄,收了你的神通吧,我真不画,我若是伤好之前便不自量力画制此符,就让我一月喝不到奶茶,行了吧?”
用食物发誓在闻越这里实在是太有含金量了,他顿时收了脸上怀疑的神色:“这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燃尽了,少写了点
第116章
“传音符?你伤势未愈, 不该学这般耗费精力的符咒。”褚鹤贤从高得能把人埋了的卷册堆中抬起头,皱眉道,“你要传音去何处, 我可代劳。”
坐在书案边的关云铮摇摇头, 同他卖乖道:“我只是学一学,保证不画它, 先生放心。”
最近因为伤势未愈这个脆皮人设, 不论是术法、符咒,还是蒲飞鸢教授的剑招,强度上都比以往温和了不少,对身心造成的疲惫感锐减。
但她的领悟力和精力又伴随着筑基的跨越高了不止那么一星半点,导致这段时间她竟然诡异地无聊起来了。
倒也不能说她完全掌握了过往所有的知识,但是谁不想在脑子最好的时候多吸收点知识,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求知若渴过呢。
褚鹤贤深知她只是嘴上乖巧,并不能全然放心, 更别说一旁的闻越生怕他不同意,会驳了师妹的小小心愿似的, 一个劲地朝他点头, 让他更加不能放心了:“你又作的什么妖?”
这熟稔的埋汰味……
关云铮回头看了闻越一眼,只见她的师兄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懒洋洋的,没型没款地在她身后戳着, 闻言也丝毫不觉被埋汰, 泰然自若道:“我来监督云崽,不让她偷画。”
褚鹤贤奇道:“还有你监督别人的一天?”
“噗。”关云铮实在没忍住,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随即顺手把桌子一角褚先生看完了但没收拾的卷册堆叠起来,“传音符总归是要学的, 我想着,不如先来褚先生这开个小灶。”
褚鹤贤拗不过她,把她带过来的纸笔拖到自己面前,先抬手在空中放了一个金红色的悬浮符文作为演示:“传音符也有不同,有只能用一次的,也有带在身上随时通信的,你要学哪一种?”
说完他又觉得此言十分多余,自顾自摇了摇头:“我还是先教你简单的,不然你折腾出什么新的病痛来,你师父又得来烦我了。”
关云铮还是头一回听褚先生抱怨自家师父,颇觉好奇:“师父能怎么烦您?”
闻越拉过一个垫子,在关云铮身侧坐下:“左不过是来拉着褚老下棋,杀得褚老片甲不留,没什么新鲜的。”
褚鹤贤手里的笔还没蘸墨,先敲到闻越脑袋上了:“就你有嘴。”
敲完闻越,他用笔尾隔空点着那个金红色的符文:“你看这走势和顺序。”
关云铮顺着他的话抬起眼,只见熟悉的光点沿着笔画在符文中流淌起来,若非在白天,兴许还能更耀眼一些。
“其实放在身上随时通信的传音符,用的也是这一符文。”褚鹤贤把笔蘸了墨,凝聚灵气于笔尖,开始画起符咒来,“只不过那种传音符需要更稳定的承载,用的大多是布帛,奢华些的则用玉石来做介质。”
闻越点点头:“那岂不是就同灵牒差不多?”
褚鹤贤在画符咒的间隙里抬头,睨了他一眼:“怎么,你大哥难道能用灵牒骂你?叶泯那小子被他大哥骂得那般惨,怎会与你差不多?”
闻越到底是没见过当时的场景,但关云铮可是目睹了全经过的,甚至耳朵也半被迫地听完了全程,顿时打了个兔死狐悲的哆嗦。
她正要说话,忽然捕捉到什么细微的动静短暂地一闪而过,像是……有人在翻书。
“先生。”关云铮压低了声音,一部分注意力就像一缕极细的丝线,顺着方才声音的来源追了出去,口中还没忘了问道,“藏书阁今日有旁人在吗?”
褚鹤贤手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右手仍执着笔,左手已迅捷无比地打出去一道“寻踪”,嘴上说道:“符咒的媒介固然有几分影响这符咒的品质,但也有无需媒介的符咒,需更高的境界以及对符咒更深的学识方能成功。”
譬如他现在这样。
那道寻踪像是闻见了腥味的凶兽,在空中只短暂地闪了一下,便没入了浩繁的卷帙之中。
关云铮直起身,放轻脚步,往符咒隐没的地方走了过去。
****
楚悯生在天问、长在天问,如今又来到归墟接受教习,耳濡目染之下学会的诸多事之一就是:不盲目信任权威。
天问当然有单论境界或卜算都能远超她的人在,但卜算一道天赋重过勤勉,天问中人也大多没什么脾气,倚老卖老……也没到那个年纪,是以门派中几乎没什么人是接近“权威”的存在,很多时候听从也只是出于对他人德行的尊敬——大家都有能力,德行就成了决定一个人地位的决定性因素。
至于归墟……归墟是她长到这个年纪听过见过的,最“没有规矩”的门派。章存舒作为与她接触最多的“归墟人”,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修炼也是可以顺心而为的,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至于所谓的上等人或是大能,在他的眼里估计跟山下云吞摊的摊主也无甚区别。
哦不对,还是有的,“上等人”多半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还不如云吞摊的摊主。
如此一来,她对“权威”二字的信任程度大打折扣,但这也导致柳卿知所说的“不会打起来”这句话,始终令她将信将疑。
不过好在柳相重任在身,说不了太久的话就得离开,她也就不用一边习惯性质疑权威,一边自省此举的对错了。
谭一筠把子不语上记录的话看了几遍,还是觉得和柳相的话对不上,干脆放弃独立思考,转向章存舒:“先生,柳相为何有信心此仗打不起来?我看那三皇子实在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嘴上说着挽救天倾,实际连人命都不顾,他又私自囤兵多年,似乎没有不造反的可能。”
章存舒把最后几块点心往三人面前又推了推,见叶泯腕上的灵犀探出脑袋,还顺手掰碎了一块,捏了些碎屑在手心喂它。待做完这一串动作后,他才开口,却也并非回答,而是个反问:“你可曾虔诚地信过什么?”
谭一筠一愣,没料到这么个问题,一时之间竟然没想出回答,被打了岔的思绪运转了片刻才说道:“似乎并没有。”
从他的师父与章存舒是多年好友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他师门那位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教书育人的先生,没有这方面的信念倒在意料之中——毕竟章存舒的弟子们也都这个德性。
叶泯也跟着摇了摇头:“我似乎也不曾。”
他的情况与谭一筠的有些不同。
信仰或说信念,实际是一种寄托,是有所求的一种表现。谭一筠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但私下里其实是个并不多言的人,像方才那样盯着子不语自省的时候偏多,遇事也顶多向内寻求,很少向外,故而没有信念也没什么。
叶泯则是因为短短十几年人生过得十分顺遂,遇到的事若是摆平不了,自有父兄解决;遇到的人也大多是聊得来的“好人”,穷凶极恶之辈更是只在口口相传中听闻过,不曾亲见,是以没有向外寻求的必要。
到头来,能“答得上”这一问题的又只剩下了楚悯。
其实仔细想来,单从“信念”上看,她与三皇子甚至有几分相像。
同样是在心智极不稳定的时期,过早地窥见了所谓的“天机”;同样是自以为能改变天机中所昭示的命运;同样失败了,什么也没能改变。
她好像顿时失去了指责三皇子的理由,面对三人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笃信卜算的结果。”
某种意义上,卜算的结果和洞玄昭示的命数也是殊途同归的,她连信念都与三皇子相似,三皇子又会落得什么下场?那也会是她的下场吗?
章存舒把茶碗朝灵犀倾斜了几分,省得这小玩意变小后被点心碎屑噎住,闻言看似心不在焉地说道:“卜算的结果可与洞玄昭示大不相同,卜算时你心中有疑问,它给的是你心中疑问的结果,哪怕不尽如你意,但也是对你自己所问的解答。
“三皇子并无疑问,他甚至存了‘洞玄一定会昭示什么不同寻常’的心理,洞玄给他看什么,他便信什么。”
章存舒抬起眼看向楚悯:“你跟他怎么会是一样的人。”
****
关云铮如今的五感比先前要敏锐许多,是以她十分确信自己方才并没有听错,除却他们三人之外,这藏书阁之中确实还有另一个人在——但寻踪隐没的地方无人。
那道没有载体的符落在了一捆竹卷上,闪动着微弱的光芒,关云铮没有贸然翻动,确认周边确实无人后,将竹卷拿了回去。
“没人?”闻越皱眉看向她身后。
关云铮对着他摇了摇头:“方才我确乎听到了翻书的声音。”
褚鹤贤伸手拿过她手中卷册,将那道寻踪随手掸了:“你没听错,但兴许来的也不是人。”
闻越听得直哆嗦,大白天的归墟也能闹鬼?
“先前仙盟送来的那群人干的?”关云铮思索着,重新在桌边坐下。
褚鹤贤把画完的传音符递给她:“你可知这一年的集中教习,为何放在归墟?”
她也很好奇,毕竟她从刚来归墟那会儿,就在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听殷含绮手下那人说过,归墟是破落户。然而身为一个破落户,归墟却被仙盟选中进行这么多学生的集中教习,她觉得这前后稍微有些矛盾了。
——虽然她知道归墟不是破落户,只是有点钱都用在学生身上了,没有买几百万一块的刻字石头,没有买据说一千岁的古树,也没有一月三次地修路。不过是正门看着破败了些,谁还能有归墟这样的单人宿舍独立卫浴大体积浴缸,以及,定期清理房间服务呢?
都没有吧,那归墟算什么破落户?
“看着太破了别人想不到这其实能落脚”的那种“破落户”吗?
她想到这,对着褚鹤贤摇了摇头。
褚鹤贤捋了一把胡子:“是仙盟自行用法器选中了,但又想反悔,闹得厉害时把如今的皇帝都惊动了。”
哦,难怪这么个“破落户”都能顺利地被选中,仙盟甚至不敢有什么怨言似的,原来是关系户黑箱。
关云铮没着没落地想,顺便又问道:“我们这里是第二次施行,那第一次呢,在哪?”
褚鹤贤的笑容忽的更深了一些:“翠屏山,谭一筠的师门。”
关云铮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诡异地抽了抽。
不是,别告诉她教习的地点顺序其实是按首字母顺序排的吧!
不然她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世上这么多仙门,唯独选中了归墟。
“你师父因为在朝安长大,对仙盟那群人的行事作风了然于心,一直不太待见他们。仙盟中如今掌权的一部分人被捧惯了,忽然遇上这么个钉子,自然要使绊子。
“结果还没动手,自家法器就抽中了归墟作为第二年的教习门派,急得去请示皇帝,谁料洞玄也‘说’归墟是个教习的好去处,恐怕气得不轻,教习都一月余了才想起还得送几个‘细作’过来。”褚鹤贤只演示了一次传音符的画法便放下了笔,继续一边翻阅卷册一边说道。
“他们派人来是想从归墟探听些什么?我们又不会谋反,有什么好窥伺的。”关云铮想不明白。
“因为他们想谋反,”章存舒笑着叹了口气,“心怀不轨之人,自然看谁都觉得居心叵测。”
楚悯皱起眉头:“仙盟为何要谋反?如今他们在朝中虽无实权,可也不曾被亏待,各大仙门虽不听仙盟调遣,但也没有把仙盟废除的想法……”
营帐之外风声猎猎,章存舒给三位弟子都倒了杯热茶,对上楚悯逐渐了然的目光:“答案都在你方才的话里了。”
叶泯实在坐立难安,坐了不消片刻就想往外看一眼三皇子的军队打过来没有,闻言一时愣在了原地:“先生的意思是,仙盟想得到更多权力,同时掌管各地仙门?”
“可如今各国之间的邦交不就是由仙盟负责?他们还想要多大的权力?”谭一筠一时想不通。
依他之见,与别国的邦交实在不宜交由仙盟负责,如今如此已是十分逾越了,仙盟还想要权,是想把手伸到哪儿去?要翻天不成?
章存舒失笑:“如果从来如此,是不会有人生出异心的。”
他示意叶泯坐到自己身侧:“先帝在位时,仙盟手握实权堪比朝中宰相,各地仙门也需听其派遣行事,那是何等的辉煌?”
楚悯颇觉荒谬:“推翻之后呢?权力失而复得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朝廷总还需要一个掌权者,到时他们要选哪个傀儡?”
她说到一半再度从自己的话里得出了答案,脸上的神情从荒谬转为了不可置信:“三皇子?”
叶泯差点被喝进嘴里的茶呛死:“真是三皇子?仙盟人疯了?”
谭一筠也惊呆了:“若是三皇子对同灯道长所说的那些话不曾作伪,他分明打算将天下气运集于自身,不仅要收拢朝中权力,还要把仙门捏在手里,跟他合作,仙盟人中邪了?”
苍韫桢虽架空了仙盟,让他们不得不做朝廷眼中的叫花子,仙门眼中的癞皮狗,但好歹还没被废除,哪怕名存实亡,至少也有个足以令不少人心向往之的“名”。
可若是三皇子篡位,以他那“应运之人”的做派,会允许仙盟这群沽名钓誉之辈,把实权攥在手里吗?
不用琢磨修炼进益的人果然是清闲,脑子既用不上还存着一汪水,日久天长,都快生出两斤锈了,这么馊的主意也能想得出来?
“那归墟……”说到这,楚悯自然而然地想起先前各地塞过来的第二批教习弟子,不由得担忧起来,把目光再度投向了章存舒。
章存舒悠然自得的模样让人根本看不出他们此刻在行军帐中:“此番离开归墟也快有一月了,算起来,今日大概就能回去了。”
叶泯和谭一筠被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说得一头雾水,而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的楚悯正要开口追问,忽然看见帐帘被人掀了起来——消失了大半日的柳卿知终于现了身。
“柳相。”一时之间,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在场更为靠谱的大人。
柳卿知被三双殷切的眼睛注视着,不由对着他们笑了笑:“想去看看我们是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吗?”
****
关云铮临行前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勉强说服了师兄师姐们,独自一人带着摇羽往江县去了。
摇羽自己就是剑灵,御剑时不需耗费她太多灵气,对她的伤势影响不大,真正影响到她的反而是——闻越塞给她的即时通信传音符。
一听见她说要去江县,闻越是手也不抖了,功课也不稀松平常了,见劝不动她,当即就把那日在藏书阁看的传音符画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还现学现卖地用了一块玉牌作为介质,成了个即时通信的。
褚鹤贤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抄起竹简从学堂这头打到了学堂那头,把闻越追了个屁滚尿流。
“从前让你学几个符咒就这疼那疼的,敢情你往日都是装的?好啊你,明日开始给我来学堂跟教习弟子们一同学习!”褚鹤贤气得胡子都快飞了,抄着竹简还想揍人。
闻越“噌”一下蹿出几步远,还没忘了顶着褚老的怒火为自己狡辩:“这是灵光一现,做不得真的!”
关云铮原本只是离家之前同长辈报备一声,没找着掌门就先来了褚老这,此情此景之下,生怕褚鹤贤一把年纪气出个好歹,赶紧站到两人中间劝说道:“先生,师兄日后一定用功,绝不怠慢,今日也是因为我要独身去往江县,他放不下心,才被激发出这样的潜力,往日想来也不是有意骗您。日后他定然也不会辜负先生的厚望的,”她看向蹿出去的闻越,“对吧?”
闻越对此事实在是不敢保证,他连早起都费劲。但云崽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快能杀人了,他忙不迭点头应下:“我明日就来学堂!”
褚鹤贤这才放下手里险些要砸出去的竹简,瞪了闻越一眼,把方才他绘制的传音符拿起来看了看:“尚可,带着吧,此去江县多加小心。”
他说完这话忽的又想起什么,追问了一句:“为何不先与你师父传信?江县应当有传信处。”
关云铮这时才流露出了一点先前被她遮掩得很好的无措:“我给传信处去过信,没有回音,师父他们可能已经不在那附近了。”
褚鹤贤与章存舒认识多年,深知其人德性,闻言不甚惊讶地一点头:“那就是暂离一阵子,很快便会回来的,你也不是非得去江县不可。”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昨夜又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梦见原本已经日渐好起来的江县,竟被战火毁于一旦了!
鉴于先前江县的大火也曾出现在她的梦中,这次的梦虽然到处都透着不合理——譬如若是梦境为真,为何这么大的事师父不写信回来;为何这样大的事柳相不出手阻拦——但她还是放不下心,打算去江县一趟。
诚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局势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但师父和她的同伴们都在江县,她不去看一眼实在是……坐立难安。
褚鹤贤也只是劝一句,并不会多加阻拦,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又摆摆手:“去吧,带你的同伴们早些回来,这月的幻境考察虽为你们延后了几日,但你们落下了好些功课,要趁早补上。”
胆大包天的闻越不知何时又蹭了过来,听了褚鹤贤这话嘀咕道:“先生,你这话说得,别让他们听了都不想回来了。”
有些人就是人菜瘾大,明明斗不过别人还总想着挑衅。
本就尚未平息怒火的褚鹤贤再度抄起放在一边的竹简,二话不说就往闻越身上抽。
关云铮叹了口气,拿上摇羽和玉牌走了。
“你知道江县的方向?”摇羽任劳任怨地载着她往外飞,忍不住开口问道。
关云铮回过神来,把一直在她腰间叫唤的传音玉牌放入了乾坤袋:“我不知道。”
摇羽一晃,差点把她摔下去:“那你还这么游刃有余?还不快查?”
关云铮被它这么一晃,身形竟没晃动半分,她神色自如地答道:“但我知道洞玄在哪。”
她像是随口说起一般指了个方位:“走吧,剑灵前辈。”——
作者有话说: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自己怎么这么能写()
第117章
摇羽一头雾水:“你何时能感应到洞玄了?”
剑灵虽然平时总同她拌嘴, 但他人在时其实话并不多,故而关云铮没打算向它隐瞒,坦诚道:“我怀疑将隐的实体碎掉之后, 它的权能融入了我的识海里。”
摇羽的语气听着很惊讶, 剑身倒是操纵得很稳,没有在急速的气流中打晃:“但这又和你感应到洞玄有何关系?将隐难道能与洞玄相互感应?”
关云铮摇了摇头, 想到摇羽看不见, 又改口道:“应当不能,不然陛下和柳相应当早就知道我有将隐在身了,之前来到归墟的那日便不会同我们一起困惑。”
她原本觉得是仙门中人擅用灵气,激发了将隐互相感应的功能,但转念一想,苍韫桢分明也会缩地成寸, 不存在不会使用灵气这一前提,所以这一结论也就站不住脚了。
不过经此一遭, 关云铮越发确定了,自己这脆弱不堪的脑子承受不住太多的胡思乱想, 有的事想到第二层或许就可以暂时停住脚步, 不再深入了,若是强行想到更深的层次,大脑兴许会罢工。
因此她将此事缘由暂时搁置, 示意摇羽加快速度往江县的方向飞, 同时没忘了询问这位一百多岁的剑灵前辈:“未来你有可能……通过剑身看见外物吗?”
摇羽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沉默了好半晌才答道:“要看你的境界了。”
关云铮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顺着话茬往下说道:“那我努力。”
一人一剑插科打诨,还没到江县关云铮就感应到了洞玄的存在, 顿时警惕起来,让摇羽降低高度,她好占据制高点偷偷观察。
谁料还没等她降下一半的高度,先前洞玄和将隐从未在这样近的距离同时运转过,而她又一直在脑海中调动着昨日梦境的记忆,甫一靠近,就被正在运作之中的洞玄捕获了思绪,被强行拽进了一段不属于她的画面里。
在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之前,摇羽终于急速落了地,关云铮撑着最后一线清明从剑上踉跄而下,就地一滚,钻进了一个灌木丛里。
“怎么回事?”摇羽不明所以地问道。
窝成一团的关云铮把摇羽拿在手里:“警戒周围,我……”
她话还没说完,意识已经彻底落入虚空。
摇羽虽看不见,但经历这许多也明白关云铮一定又阴沟里翻船了,顿时气急败坏道:“我就不该载你离开归墟!”
****
“三哥!”女孩欢欣雀跃的声音。
他懒懒地应了一声,没回头,随手挑了一支新箭,眯起眼瞄准后投入壶中。
没中。
“啧。”
脚步声“哒哒哒”地向他而来,方才喊他的女孩终于到了亭中,见他投壶未中,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三哥有烦心事吗?”
他低头看了妹妹一眼,颇为手欠地捏了一把她肉乎乎的脸蛋:“父皇要给我选伴读了。”
女孩歪了歪头:“这不是好事吗?太子哥哥有了伴读之后都不找你的事了,可见伴读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哭笑不得:“他本也不该找我的事,还有,伴读是人,不是东西。”
女孩乖乖地“哦”了一声,又想到什么,童言无忌道:“不过三哥有了伴读的话,去哪里读书呢?会不会又要遇到太子哥哥了?”她把自己说服了,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他不会又要欺负你了吧?那我去跟父皇说,我也要伴读,我陪着三哥!”
他心里的那点愁绪都被妹妹的胡搅蛮缠搅和没了:“瞎说什么呢,你才多大,父皇不会让你去读书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真话。因为不管他的妹妹长到多大,都是公主,是不会得到同皇子一样的待遇的。
只是这些话就没必要对他六岁的妹妹说了。
“小桢,是三哥好还是太子哥哥好?”他忽然半蹲下来,看着自己妹妹问道。
苍韫桢觉得三哥的问题很莫名其妙,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为什么问这个呀?三哥每天都陪着我,当然更好呀,太子哥哥又不是我的亲哥哥,虽然对我很好,但是他不会在用膳的时候给我夹菜,也不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话本听呀。而且太子哥哥总是欺负你,就算对我很好,我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他笑了笑,把自己妹妹鼻尖的汗轻轻抹掉了:“三哥糊涂了,怎么会问小桢这种问题呢。”
苍韫桢“小人有大量”,没打算跟她哥哥计较,颇为老成地对着他点点头:“三哥读书的时候可不要犯糊涂了,母妃知道会不高兴的。”
小孩说者无心,少年听者有意,他的脸色在听到“母妃”二字后不可避免地扭曲了一瞬,很快又不甚熟练地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不让他的阴暗吓到自己的小妹妹。
苍韫桢无知无觉,站了这一会儿已经觉得累了,便伸出手说道:“我要坐石凳,三哥帮我。”
她腿太短了,自己实在坐不上去。
少年眉眼间的情绪从阴云遍布到万里无云,只经历了他妹妹伸出手的这一个动作。
他就着半蹲的姿势把面前的小姑娘抱起来,像对待什么宝物一样,轻轻地把她在石凳上放下。
“三哥还投壶吗?”苍韫桢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想玩?”他领会了妹妹的言外之意。
“想玩!”苍韫桢眉开眼笑。
他把尖锐的箭头拆了之后,才把光秃秃的箭杆递给苍韫桢:“拿着玩吧,投不中,三哥给你捡回来。”
……
“三哥。”少女的声音尚未完全褪去青涩,但里头的熟稔已经一去不复回了。
他最近刚得到了上朝参政的机会,正与伴读就朝堂上参奏之事激烈争论,闻言只是往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对自己长大的妹妹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他知道苍韫桢还在身后看他,也知道那眼神里兴许有不解,有埋怨,但他懒得管。
想要在太子的压制下得到父皇的青眼,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那个会抽出一整个下午,陪妹妹玩投壶的傻皇子了。
这些年来,读的书越多,他越能清楚地意识到,父皇一直在有意催化他与太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就连他的名字都是父皇用来刺激太子的工具。
或许上位者注定弄权,搬弄是非也总比处理朝堂之事来得驾轻就熟。
只是难怪,难怪年少时太子总是寻衅生事,原来是父皇每次点评太子的学业时都要拐上他,易地而处,他也无法对这样一个存在心平气和,不找事才怪。
多年过去,父皇的挑拨仍时有发生,因此,太子的挑衅也仍在继续,只是手段从明面上的言语刺激,转为了暗处的处心积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他如今上得朝堂,已抽不出空回应这些不入流的小伎俩——他急切地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在众臣中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没空搭理那些小打小闹。
仙盟在朝中究竟该是个什么位置?朝廷又该不该给各地仙门放权?如果要向仙门伸手,他们又会不会仗着自己有几分凡民之外的本事,不给朝廷脸面?
这些都是他如今要“帮着”父皇解决的问题,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处理兄弟阋墙,回应儿女情长。
……
“儿臣以为,洞玄权能过于强大,不可完全交由天问看管,朝中当派一人前去监督,以免天问中人监守自盗。”他向前一步朗声道。
仙盟中没有天问出身的人,天问天赋异禀者众,也一向是仙盟中这些世袭子弟的眼中钉,此言一出,朝堂上的仙盟之人立即与他一拍即合,不由也出列道:“臣附议。”
安居皇位之人懒得同那些仙风道骨的人费口舌,摆摆手:“既如此,就派老三你去吧,看好了,别让洞玄的权能浪费在与我朝无关之事上。”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面色无异:“儿臣遵旨。”
浪费,呵,用在我朝之事上才是浪费。
今年南边又闹了洪灾,连续几年折腾下来,南方人逃的逃,死的死,没死的大半都成了流民。流民又在各地之间流窜,还有的染了疫病,流窜之间将疫病传播到了其他郡县。久而久之,南方那一整片郡县就像国土之上的一块疮疤,揭开一看,全是民不聊生的脓。
这些事哪怕不用上洞玄的权能,也能知道究竟谁才是症结。
散朝后,他虽心愿得偿,但依旧神色不虞,面色阴沉地往外走。
方才与他沆瀣一气的仙盟人巴巴地凑上来,兴许是想拍几句迟来的马屁。
他此刻正看什么都诸般不顺眼,更是懒得搭理这叫花子,但还是挤出一个客气有礼的笑,与那人在殿前台阶上攀谈起来。
“三哥?”苍韫桢拾阶而上,见他散朝后还未离去,不由有些惊讶。
他正愁不知怎么摆脱这仙盟人,闻言立刻看向她:“回来了?”
苍韫桢久未见得他如此熟络,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回来了。”
他殷勤的样子令他自己都倍感不适:“归墟如何?”
苍韫桢不亲近也不冷淡地点了点头:“尚可,学了些皮毛。”
那仙盟人见兄妹俩闲聊起来,自觉多余,忙冲着二人作了个揖,匆匆离开了。
他一走,在场二人都变了脸。
苍韫桢平淡道:“我去给父皇回话。”
他挂着一母同胞的冷淡脸色点了点头,转身沿着台阶走远了。
……
“三哥。”皇位之上的人终于换了一个,可他却依旧站在那台阶之下,仰望着……那原本只是个公主的苍韫桢。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你?”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洞玄仍在原地静静地转动着,投影出的画面依旧没有被他的动作撼动半分。
洞玄昭示出的未来里,继位的不是太子也就罢了,怎么会是苍韫桢?哪有公主当皇帝的道理?她又凭什么能登上皇位?她为这个国家付出过什么?为什么不是他?
涌上心头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随后,那强烈的不可置信催发了他内心隐秘处的破坏欲,他上前一步,猛地抓起那不过蹴鞠大小的法器就要往地上砸。
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昭示出的命运。
议事堂的灯火忽的旺盛起来,像是对他即将犯下错误的警示。
他惶然地松了手,任由那法器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随后仓皇地夺门而出。
……
“原来还是你……”几年过去,洞玄昭示的画面依旧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像在提醒他,所谓的“应运之人”只是他的痴心妄想,从始至终,天道选择的都是那个在他眼中毫无建树的苍韫桢。
“原来一直是你……”他松开手,缩小了数倍的洞玄此刻只是个在灯火下不甚起眼的骰子,滚动时发出的动静几乎要被他的呼吸声吞没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柳卿知也能启用洞玄……”灯火在他的眼中闪烁着。
“因为她是苍韫桢选中的?因为她不会背叛她?所以你也会对她效忠?”
他的语言混乱无序,指代不明,任谁来了都会一头雾水,更何况洞玄只是个没有器灵的法器,只能保持沉默,无法回答问题。
“我明白了……”
营帐之外陡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扑入帐中,将那本就在晃动的烛火扑得瑟瑟发抖。
“噌”一声长剑出鞘。
一捧热血泼在了那迎风而起的帐帘上,终于将那孱弱的灯火扑灭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之前说是加更但一直没“加”出来,隔了两三天的更新怎么能算是加更呢()但好心的读者们也没跟我追究[可怜]
总之今天手感好把加更写完了,直接发[墨镜]
从7.7上午十点→7.19上午十点,新增营养液63评论48,所以加更字数是3660,完成~
第118章
像是被溅在布帘上的那捧血灼伤了眼球, 关云铮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摇羽一直留神着周围,听她呼吸声骤然急促起来,知道她是“醒了”, 咋呼道:“到底怎么回事?方才说着话就没动静了。”
饶是它起初与这个叫关云铮的小丫头并不对付, 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她口头总是嚷嚷着修炼辛苦, 但也不曾真的懈怠, 这副认真对待的模样确实有那么一些时候,会让它想起自己的原主人。
既然如此,那也不是不能包容和关心一番,毕竟比它小这许多岁数。
关云铮拎着摇羽站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确认剑鞘还在身上, 没随着方才翻滚的动作落进灌木丛的角落里,继而环视了一番周围的环境。
三皇子自杀的画面仿佛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她眨了好几次眼,才勉强摆脱那股身处记忆之中感受到的绝望:“可能是将隐与洞玄同时启用, 我方才被拽进了三皇子的记忆里。”
与这样一个完全不能理解共情的人处在同一段记忆里的感觉很割裂, 她的理智已经把三皇子骂得狗血淋头,但记忆强加给她的感情又好像在说,这世上没有人比这个走投无路只能自戕的人更惨了。
狗屁。
“三皇子?”摇羽茫然, 它处在剑鞘中的时间更多, 对事态的发展一知半解,此时感觉自己仿佛好几天都是聋的,一头雾水地问道,“他一个皇子怎么会在江县?我们是在江县附近吧?”
“是在江县附近,但洞玄并不在柳相手里, 而在三皇子手里。”所以她才落到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
摇羽听起来恨不得从剑里钻出来往外看:“在他手里?难道是柳相给的?”
关云铮“嗯”了声:“应该是。”
“那我们现下怎么办?这到底是落在哪了?”怎么都在欺负它这个没有实体也看不到的剑灵。
“我估计是落在了敌营里,三皇子的私兵。”不过她方才落地的动静应该不太大,这么一会儿过去,灌木丛仍未引来巡逻之人,但是也可能……
“三皇子难道对此事早有预料?怎么这营地里到处见不着人……”关云铮喃喃自语道。
“此事?什么事?你从他记忆中看到的?”摇羽追问。
“三皇子死了,自刎。”关云铮将自己看到,或者说感受到的记忆如实相告。
“什么?!”叶泯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三皇子死了?!”
陆识微短促地点了点头:“敌营的帅旗撤下来了。”虽然撤掉帅旗也可能有别的原因,但……柳大人之前把洞玄递交给三皇子时就同她说过,在看到洞玄昭示的命数之后,三皇子很可能会选这样一条死路。
陆识微没有见过洞玄启用时的景象,也没有过三皇子这样深的执念,这样“彻骨”的爱恨,永远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因此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三皇子在第二次看到所谓的“命数”之后,会选择一条死路。
江县的大火尚且是被洞玄提前揭示的,也没见柳相顺应洞玄的意思,在大火前就不重建了。民众不关心命数,只关心深秋寒凉的夜里有没有遮蔽风雨的去处,她们顾不上伤春悲秋,感慨什么命途多舛。
更何况三皇子私下囤兵,让人烧毁灾民住所这些事还不曾与他清算,他这样死了,好像所有的错和恨都能消弭一样,对江县来说并不公平。
只是不知道他人又会作何感想……
三皇子的命数不可被卜算,楚悯没有起卦的想法,直言问道:“柳相呢?现在何处?”
陆识微回过神来,皱眉往外看了眼:“柳大人说,她要去敌营拿回洞玄。”
谭一筠眉头皱得比她还紧:“那法器晚一步去拿也不会缺胳膊少腿,这个时候敌营的防御只会更为森严,柳相为何非要在此时去拿?”
说话间楚悯三人已匆匆起身要往营帐外走,陆识微走在三人身侧,没忘了分享自己的猜测:“或许……柳大人想亲自确认此仗无法打起来?”
说白了就是亲眼看看三皇子死了没。
叶泯一时失语,总觉得这话实在太缺德了,自己有点接不下去。他走出营帐时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接着!”
他下意识抬头,还没反应过来人声究竟来源于谁,只见洞玄已打着转飞快地朝他而来,若是再不伸手就要砸在脑门上。
叶泯从未觉得自己反应如此迅捷过,原地跃起,猛地把洞玄捞在手里,这才抬起头看向丢东西的人——
“云铮?你怎么来了?”
帐内几人闻声而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关云铮正堪称悠然地坐在摇羽的剑身之上。
亮了个足够拉风的相,关云铮从剑上跳下来,这点高度原本能站稳,但落地见到章存舒黑着的脸,她下意识踉跄了一步,一把拉住了楚悯的手:“哎哟。”
楚悯被她精湛的演技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架住她:“你怎么不在归墟养伤?”
关云铮心虚之下,决定倒打一耙,看向章存舒说道:“还不是给你们传了信,没收到回信,这才决定来看看。”
楚悯被她说服了,但还是忧心忡忡:“这一路过来摇羽的灵气支撑得住?你没有擅动灵气吧?”
摇羽做了苦力还要被埋汰,顿时也顾不上给关云铮留面子了,当着众人的面说道:“她不曾动用灵气,但倒是一直在驱动将隐。”
这剑灵嘴也太快了……
关云铮一时失语,只能把自己决定来到江县的缘由告知:“我之前梦见过江县的大火,此事小悯也知道。”
楚悯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昨夜你梦见什么了?”
三皇子死了,剩下的人无非是一群乌合之众,柳卿知此次前来并非全无准备,应当能够收拾目前的局面,不用担心被她乌鸦嘴说中什么吧?
她犹豫着没开口,不知何时折返而来的柳卿知忽然代为说道:“梦见江县被战火摧毁了?”
听见声音,陆识微转向来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大人。”
柳卿知对她点了点头,走向众人所在,向着章存舒等人解释道:“我去敌营的路上,碰见了将洞玄带回来的云铮。”
关云铮来到江县的缘由说完了,但身处敌营的缘由还没说,叶泯奇道:“你没见过两军帅旗,所以一时混淆,飞错地方了?”
被他清奇的脑回路震撼了,关云铮沉默了片刻才说:“洞玄与将隐先前从未在近距离内同时启用过,我方才行至敌营上空,因为一直在使用将隐,可能与洞玄之间互相感应,也看到了……三皇子的记忆。”
她的语气听着有几分犹疑,但并不同情三皇子。固然他对女帝曾经是有那么一些兄长之情在,但那兄长之情其实也缺乏温度,譬如他心里始终觉得自己的妹妹处在一个该长到适婚年纪,外嫁和亲的位置。
公主和亲确实是“从来如此”,她也没指望三皇子这样的“既得利益者”能发出“从来如此,便对吗”的质疑。她只是觉得作为兄长,真正的关心应该是带有温度的关心,三皇子至少应该觉得,自己的妹妹值得拥有更好的婚事,而不是默认了她可以随便嫁给一个需要政治联姻的对象。
光凭这一点,关云铮就对他的死没什么惋惜之情。
当然,这其中最可恨的也并非三皇子,而是那个热衷于在自己的亲生孩子之中挑拨离间,醉心弄权的渣爹,标准的“帝王”。
也不知道苍韫桢继位时这渣爹死了没,又对自己两个儿子都没能继承皇位,而是从未正眼瞧过的女儿继承皇位一事……有什么看法。
关云铮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还是很平淡:“三皇子自刎而死,用的是陛下年少时送他的那把剑。”
她不想就此事评价三皇子,好在在场的众人虽心有感慨,但也都不想多说,柳卿知接过叶泯递过去的洞玄收回衣领下:“你潜入帐中竟不曾被人察觉?”
关云铮颇觉荒谬地摆了摆手:“可别提了,敌营军纪一团散沙,甚至还有人在赌钱,我正好落在主帐附近,进去摸了洞玄就走,压根没人注意。”
说到这她又颇为心虚地错开视线:“帅旗还是我降的。”
谭一筠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天昏地暗:“你降的?”
“唔,”关云铮思忖了一番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无心之举,“我确实没见过他们的帅旗,还以为自己抵达时见到的是乱党攻城,没想到还有如此正规的营帐,见到帅旗就……凑过去看了眼。”
叶泯狐疑:“看一眼就看降了?”
关云铮目移:“还用手拍了拍那旗杆。”
然后那旗杆就,额,断了。
帅旗就这么降下来了。
虽然那时候她的大脑因为这么个小意外一时没想起降帅旗是个什么含义,但她的肢体动作已经被训练得纯熟无比,能够在事发的第二秒就立刻踩上摇羽让它飞快离开。
现在看来……
也不知道三皇子的尸体被人发现了没有。
他孤独而生,被幼妹无条件的偏爱包容了几年,又亲手毁了这份包容,最终孤独而死。
就连代表了他生命的旗子,都落得那样悄无声息,像是给他这跌宕起伏的一生,画上的潦草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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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毕竟是皇亲国戚,哪怕死在自己建立起来的乱党营帐中,最后也该被人妥善安置。
但这就不是仙门中人该操心的事了。
章存舒简单和柳卿知聊过此事便向她辞行,从乾坤袋往外拿灵舟时还没忘了往上面打一道隐蔽行踪的符咒,等到众人都上了灵舟,才正式向柳卿知道别。
虽然从苍韫桢的个人习惯来看……也不是没可能在归墟偶遇被女帝缩地成寸时顺手拉过来的柳相。
但此情此景之下,一份郑重的道别并不突兀,毕竟在场众人全都见证了江县由衰而盛的经过,也都为这样的经过付出了许多。
以后这个连地图上都不曾标注的小地方,会迎来风调雨顺的一年吗?
灵舟在庞大的灵气加持下飞向高处,楚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得收回看向那老旧道观的视线:“云崽?”
关云铮同样在出神,此时回过神来,本想把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说出口,可一想到面对的是小悯,顿时又觉得此言相当不合时宜,一时被话茬哽住,憋得脸都快红了。
楚悯见了她这样失笑:“有什么不能问的?”
关云铮叹了口气,坦言道:“倒也不是不能问,就是这个话题似乎会令人心情不甚愉悦。”
谭一筠此刻仿佛双商掉线,棒槌似的凑过来:“什么愉悦?”
看来听觉也掉线了。
关云铮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楚悯身边坐了点。
谭一筠直觉自己被瞪,但不明所以,双商仍未归位,嘀咕了一句:“这二十多日未见,云铮你来之前吃火药了?”
没吃火药,但你要是不想活了可以吃点药调理一下。
被谭一筠这么一打岔,她发觉其实也没必要这么如履薄冰,干脆直言:“三皇子死了,你觉得陛下会感觉到吗?”
虽然她不曾经历过,但生活中和影视剧都没少听人说起过,血亲之间有某种微妙的感应。但这话在小悯面前提起又不是特别妥当,毕竟会让人想起她那早逝的叔父。
好在楚悯面上看起来并未多想:“你方才看到的三皇子记忆中,他们感情很深厚?”
“曾经年纪尚小时算得上深厚,后来……”关云铮很想把后来的记忆评价为“烂俗”,皇家之中果然并无新事。
但这些都是苍韫桢真实经历过的困惑不解、伤心落寞,虽然在三皇子的视角看来这些情绪全都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但毕竟那是一个人具体的爱恨。
所以她还是收回了自己那种冷血刻薄的用词,简短道:“后来先帝在其中挑唆,太子针对,三皇子自顾不暇,与陛下之间也出现了罅隙,两人便日渐疏远了。”
到头来,那些情绪不过概括成这么苍白的几句话而已。
比那一捧血还要缺乏温度。
谭一筠和叶泯可能是共用双商,一个聪明了一个就得变愚钝,后者在一旁默默听完后终于开口说道:“感应这种事,本身也与每个人可调用的灵气有关,可调动的灵气越多,可感应的事物也就越多,感应到的精确程度也就越高。”
他往灵舟的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片云被风裹挟着呼啸而过:“如果陛下擅长缩地成寸的话……那三皇子的薨逝,她应当早有察觉。”
这个话题果然太过沉重,连章存舒都没忍住插话以调转话头:“下次远行我定带着传音符,不让你的信件落空。这样远的距离,御剑而来还是有诸多风险,万一灵气损耗太过伤了身体,岂不又搭进去了。”
乖徒弟关云铮小鸡啄米式点头,就坡下驴地找了个新话题:“灵舟的灵气来源又是什么?师父的灵气?还是法阵?符咒?”
谭一筠宕机已久的脑子终于重启了,代为答道:“应当是法阵,我感受到了,只不过法阵也需灵气消耗,章先生平日要维持着护山大阵,此时又要支撑灵舟,不会损耗过大吗?”
“护山大阵是我和掌门一同支撑的,算不得我个人之功,灵舟看着大,法阵需消耗的灵气并不多,还不能令我如何。”十分狂妄的章存舒说道。
四人很给面子地异口同声道:“哇……”——
作者有话说:今天一整天都在忙,没写到六千字,努力抢救还是没救起来,提前进审也来不及了,所以估计会有点晚。下一更我尽量多写早发[化了]
第119章
灵舟的乘坐体验有点像没有中途停靠站的高铁, 迅捷的同时还能保持平稳。几人还没在灵舟上聊几个来回,就已经抵达了镜溪城。
窗外吹进了一缕裹挟着水汽的微风,关云铮趁灵舟尚未进入护山大阵, 往外看了一眼, 被冰冷的风吹了一脸的冷雨,一时都懵了, 扭头对楚悯道:“这还是秋天吗?这都入冬了吧。”
不出归墟都快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衣服上的符文自然无法覆盖到脸,到时候冬天下山,不会还得把脸蒙上吧?她是下山偷吃好吃的,不是真要偷啊。
楚悯笑着把手帕递给她,谈笑间灵舟进入了护山大阵平稳降落,两人先后撩开船舱的帘子。
归墟自然是没有雨的, 但护山大阵并不会改变天空的样子,此刻抬头向上看去能看到雾蒙蒙的天色, 还有青镜山未被阵法覆盖之地被云雾笼罩的景象。
关云铮凑在楚悯身边说悄悄话:“镜溪城不愧是南方地界,我那边经常会说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 南方的是魔法攻击。”
楚悯认真听着, 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
关云铮继续小声同她解释:“譬如刀剑拼杀,不动法力就是物理,动用法力就是魔法。”
楚悯恍然:“好准确。”
另外两个少年和章存舒就这样被两人抛在了脑后, 关云铮边走边又问道:“方才看你在看窗外, 是这次江县之行有什么特别之处,给了你启发?”
那时楚悯仍在思索同灯道长对三皇子说的那番话,此时坦言道:“你记得幻境中的道观吗?”
自然记得,关云铮点点头:“你们这次去了?真有行凶之人藏匿观中?”
“有,我本以为同灯, 也就是那个布道的道士,他既容留纵火者,想必是知情人,大概会对幕后的三皇子也态度谦卑,多有讨好。”楚悯说道。
“结果他对三皇子什么态度?爱搭不理?”关云铮随口猜测。
谁料楚悯真就肯定道:“是,态度并不熟络,但三皇子竟也不生气。”
关云铮皱起眉头,有些搞不懂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哦有一个已经变成鬼了不好意思,有失严谨了。
楚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些为三皇子做事、纵火之人,曾经也是灾民出身?”
关云铮从自己的地狱笑话里回过神来:“那不是我们在幻境之中卜算出的吗?竟与现实一致?”
师父第一次去江县时究竟偷摸做了多少细节调查?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柳相派人将其擒获后,陆大人说,这些人曾有一段时间,也来求过粥。”楚悯说道。
还真是灾民来的。
那他们帮助三皇子对另外的灾民行加害之事,动机究竟是什么?立场又变成了什么?
被害者最终变成了加害者?还是人都会因为境遇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人?
亦或是,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注]
关云铮很想武断地根据三皇子表露出的那点品性,来判断跟随他之人品性的优劣,但她稍一代入,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作为灾民需要承受的痛苦,顿时又说不出什么居高临下指责的话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楚悯话中一直被她无意识忽略的重点:“你是怎么知道同灯对三皇子态度的?”
“同灯道长在道观中开设过几日的讲经会,我与谭兄叶泯每次都去了,三皇子是在最后一日来的道观,他们……辩论了一场。”楚悯说到“辩论”时,方才那种向窗外看的神情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似乎是正为什么问题而感到忧心。
“辩论?”关云铮终于想起负责团队记忆这个任务的人,不对,法器被她们抛诸脑后了,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谭一筠,“谭兄,子不语还能显现同灯和三皇子的那场辩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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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道一月多以来不是少了这几个就是少了那几个,今日还是这段时间以来头一回齐聚,李演把锅铲舞得呼呼生风,看架势像是想把菜园里的所有菜都炒了。
关云铮本来还想给他打个下手,结果被李演用早就准备好的两壶奶茶和几碟水晶糕给打发了,只好和叶泯一起捧着甜食和小甜水回到餐桌边,和楚悯面面相觑。
连映走在江却之前,来得迟了些,见楚悯脑后的头发乱得不成样子,忍不住看了眼坐在一边悠闲自在的章存舒。
章存舒自觉被徒弟埋汰了,顺着视线看了眼楚悯乱得颇为风格的头发,顿时心虚起来。
他得承认自己确实没能及时注意到……
位于视线中心的楚悯无知无觉,看向正在用眼神互扎的师徒两人,因为看不明白两人在无声打什么机锋,不由得露出些许困惑。
连映放弃跟师父斗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木梳,给楚悯理顺乱七八糟的头发。
楚悯一愣,瞬间感觉从被梳齿触到的皮肤开始,浑身上下哪都不自在了,在桌边僵成了一根木棍。
站在她身后的人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停下动作问道:“扯着了?”
楚悯迟滞地摇了摇头。
关云铮也凑过来笑:“怎么这么不自在?”
楚悯再次摇了摇头,没说话。
自从叔父逝世,就再没有人给她梳过头了,纵然叔父逝世并未过去多久,可这种感觉……几乎有些恍若隔世了。
但这话不能在现下这阖家欢乐的场合说起,故而楚悯只能摇头。
连映将她的头发编成了一股麻花辫,把辫尾递到她面前:“怎么样?”
楚悯终于能从那种不自在的感觉里摆脱出来,连忙点了点头:“好看,多谢师姐。”
连映又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客气。”
她将楚悯方才的反应轻轻揭过不提,在桌边坐了下来。
“话说这世上有厨修吗?”片刻之后,同样装作无事发生的关云铮叼着水晶糕,含混不清道。
楚悯正嚼着奶茶里的珍珠缓神,闻言茫然道:“应当没有?”
关云铮叹气:“若是真有厨修一道,李厨想必已臻化境,甩开别人好一大截了。”
毕竟他看上去是真爱做饭。
“我也觉得,真没有厨修这一说吗?”叶泯咕哝着说道,“诶这个水晶糕是哪来的?李厨山下买的?”
刚从藏书阁回来的闻越顺手牵了一块:“好像是我大哥名下那家酒楼做的,往日都是限时限量供应的,过了早上就没有了,怎么今日这个时辰了还有这么多?”
说话间厨神李演又炒完了一盘菜,端上桌时顺口解释道:“你大哥听闻你终于要潜心修炼,感动不已,特命人做的。”
靠坐在桌边的闻越一头雾水:“他从哪里听闻?我又不曾传信归家。”
再说了,他上午才画的传音符,怎么中午他哥就知道此事了?
知道此事的不也就褚老和……
闻越手里的水晶糕掉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边一脸无辜的小师妹:“云崽?”
楚悯不明所以:“怎么了?”
对比章存舒黑得能漏墨的脸色,闻越的咬牙切齿显然就不真诚多了,一看就不是真的生气。故而关云铮毫无心理负担地坦白道:“我下山后先去了一趟闻家,看了看连翘,给上次的事同闻大哥道了个歉,然后寒暄着寒暄着,就自然而然说起师兄你今日灵光一现的事迹来了。”
上次的事——闻逍派去暗中观察关家的人没看管到位,让关云漪私逃后被季邕虐杀。那时闻逍显然很过意不去,但关云铮没顾上也没心情表态,此时虽已迟了许多,但她还是觉得不能缺了道歉。
至于连翘,她问过她是更想要自由但有可能无力自保的生活,还是继续维持如今的状态,虽不自由,需服侍他人,但至少温饱和安全得以保障。
让她感到有些欣慰的是,连翘并没有在想要后者但又不想让她失望的情况下表现出犹豫的模样,而是坦言她可以多待几年,有足够的积蓄后再离开,去谋求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就放心地往江县继续飞了。
在此感谢闻大哥的水晶糕,哥门!
只是李演把第二道菜端过来时,顺手把水晶糕收了起来:“我做了这么多菜,留点肚子。”
关云铮本来也只吃了一块,闻言嚼着珍珠点了点头,也顺手拍了叶泯一下:“别吃了,饭还吃不吃了?”
叶泯恋恋不舍地把手里的水晶糕放下了。
关云铮忽然想起件正事,看向一直在无声享受奶茶的章存舒:“三皇子这个造反的死了,那恭亲王呢?我们在幻境中推断出的其他情况都属实,想必恭亲王在现实中,也是江县县令背后那个贪腐之人吧?”
章存舒仗着自己是个心智成熟的大人,喝起奶茶来肆无忌惮,根本不怕被李演指责不给饭菜留肚子,把手里第不知道多少碗奶茶喝完后才说:“这就得看陛下如何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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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死在营帐中的同时,两日一次的朝会还没结束。
苍韫桢正听着台阶之下某位大臣的汇报,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毫无征兆且来势汹汹,令她不自觉皱了皱眉。
卿知现下不在朝中,没人能从她细微的动作里窥见真实的端倪,只有个别眼尖的注意到了她的神态变化,却想当然地以为是她不满意汇报的内容。
沈时安自然看清了她的神情,下意识把近日里能令陛下皱眉的朝中大事,都在脑海中翻阅了一遍:江县那边局势似乎是稳定下来了,柳相应当能平安归来;其他几个郡县的洪灾也得到了妥善处理;新的税法在平稳推进中;赈灾款的贪腐案也有了进展,只是涉案人分布之广,实在令人头痛。
难道是贪腐案?毕竟涉事其中的,不对,应该说主谋就是恭亲王,那毕竟是陛下的亲皇叔,陛下是否在忧心该如何处置此事?
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中不曾设置传信点,关云铮找不到自己师父,苍韫桢自然也找不到柳卿知。但洞玄毕竟同时选中了她和卿知两人,兴许是这法器的持有者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感应,也兴许……那种心痛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卿知。
然后站在台阶下的沈时安就看到,陛下的脸色忽然更难看了。
这下任谁也不会仍看不出陛下的脸色了,原本正站着滔滔不绝的那位臣子倏地闭上了嘴,干巴巴地说道:“陛下,臣说完了。”
苍韫桢回过神来,对着他摆了摆手:“不是还有话要说?继续。”
那臣子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剩下的话精炼浓缩了一番,简洁无比地结束了今日的上奏。
“嗯,就这样推进,有问题随时上报。”苍韫桢点评了一句,“无事便散朝罢。”
沈时安散了朝就往偏殿赶,做了这段时间的近臣,进入时无人阻拦,她甫一进去,便看见陛下正对着一盏油灯出神。
那是盏样式十分古朴的油灯,灯座上凹凸不平,似乎刻着什么文字,灯油还有一个浅浅的底,但火已经没了,看样子甚至灭了有一段时间了。
沈时安本想喊人来给灯火续上,可看见陛下脸上的神情,顿时又不敢开口打扰了。
那是一种近乎怅然若失的神情,但那点惆怅又很微弱,在陛下察觉到有人进来后,就被她一丝不苟地收起来了。
“时安?怎么了?”苍韫桢回过头来,将那盏油灯随手放到一边。
沈时安多看了那油灯一眼,借着殿外映进来的日光,隐约看见了灯座上刻着的文字……似乎是,符文?
那灯难道是个法器?
沈时安仓促之间收回目光:“陛下为何事烦忧?”
苍韫桢对她笑了笑:“我看起来十分烦忧?”
沈时安点了点头。
苍韫桢却不再就此事继续与她谈论,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恭亲王?”
被突然的发问打得猝不及防,沈时安愣了一会儿才说:“恭亲王作为贪腐案中获益最多之人,理应,理应……”
“计赃定罪?”苍韫桢接上她的话茬。
沈时安无言以对,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对的,但对苍韫桢个人来说并无好处。毕竟她这皇帝的位置才坐了几年,亲皇叔贪腐,但皇室宗亲还没死光,铁腕手段处理或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都会落人口舌。
苍韫桢颇为疲惫地对她再度点了点头:“既如此,你就去办吧,拿我的旨。”
沈时安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苍韫桢不由分说地堵了回来:“朕乏了,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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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们不在,你独自去学堂听课,那小子没再找你麻烦吧?”饭后师兄师姐们各有各的事要忙,留下四人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奶茶,叶泯忽而想起此事,看向关云铮问道。
关云铮吃撑了,靠在灶台边站着:“没有,相当老实,总感觉不太符合他的人设。”
“人设?”谭一筠困惑。
关云铮现在处于一个偶尔说些稀奇古怪的现代话都不会心虚的状态,闻言也没打算改口,而是顺口把这个词解释了:“就是一个人对外展露出的模样,也可以引申为你对ta的固有印象。”
谭一筠恍然:“那确实不太符合人设了。”
没有人来找事自然是好事,但关云铮总感觉此人最近老实得过分了,平时就算不找事,经过她或是与她老远碰上时,也能看见他吹胡子瞪眼的神情,这段时间却连碰都没碰上过。
她不曾改变过去学堂的行进路线,那就是欠打的那位刻意避开了,为什么?
关云铮懒得多想,暂时搁置此事,又趁长辈们都不在对楚悯说道:“前几日掌门同我说话时试探了一番,我听他的意思,下次我们的幻境可能是专为小悯你设计的。”
楚悯错愕:“我?”
“我估计其他弟子的幻境也与我们的类似,有针对四人和针对个人两种考察模式,至于考察个人的先后顺序……那就说不准了。”关云铮说道。
也没准是跟仙盟抓阄一样,按首字母排序的呢,小悯正好在第一个。
谭一筠点点头:“不过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他看向楚悯,“小悯自从出了上次的幻境便一直有心事,想来是有关境界突破的事,兴许掌门和章先生是想借第二次幻境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到境界突破……
关云铮想起先前苏逢雨还让小悯去听风,如今看来想必也没有什么进展。小悯似乎更适合那种一板一眼的教学模式,而非灵感点拨型,面对后者时总会想把充满灵气的东西转变为她更了解的“死物”,思维其实是有些僵化的。
但问题在于,她虽知道小悯无法突破的关键之一在何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破解,毕竟她自己都是稀里糊涂地突破了境界的。
“说起来,我究竟是如何能突破境界的?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啊。”关云铮想到这干脆开口问道。
谭一筠作为在场境界最高的人,对此事的经验稍微多一些,斟酌着说道:“以不同道心入道,修炼的方式也会存在不同,就像孩童幼时抓周,若是抓中了什么,长辈们便会在那物上多让孩子花些心思,譬如抓了字画,那字画的进益便是这人的进益,虽不完全准确,但也颇具代表性了。”
嗯,通俗易懂。譬如钢琴学者不断考级以证明自己的水平,学生们不断升学获得更高的学历,本质都是一种“境界突破”。
只不过道心这东西颇为高危,平时好的时候不见得对修炼有多少助益,一旦心念走差,道心破碎,人可能嘎巴一下就入邪魔外道了。
关云铮自觉自己尚未形成“道心”这种高大上的东西,干脆在心里将自己的境界突破概括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过程,觉得是自己使用将隐的次数多了,辩证思考的时间多了,才得到了成长,从而突破了境界。
这番总结听上去很像她是以“思虑”这一类东西作为自己的道心,但她也清楚,她的所谓思虑更多是从记忆的角落刨垃圾的过程,并没有太多动脑的含金量。
总之从她自身出发为小悯解决问题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只能代入小悯的位置思考一番,缺德师父和他的师弟究竟会出一个怎样的幻境考题给他们。
“首先一定与音修有关,毕竟小悯如今是音修和卦修了,而她在卜算一道上又已经有所建树,不缺道心上的领悟,所以想必会更着重于音修的道心锤炼。”关云铮说道。
叶泯点点头:“但也不会与卜算一道完全脱离,或许是将二者互相融合的一种尝试?譬如以音律卜卦,亦或是以卦象入音?”
不愧是音修本家,这猜测就是靠谱。
楚悯若有所思,正要说话,忽然又听一旁的谭一筠说道:“不过我觉得小悯发愁的并不完全是境界突破之事,应当还有那同灯道长所说的话吧?”
叶泯与他一拍即合:“对啊,那道士一直‘天道’‘天道’地说,想来小悯应当是从中受到了启发,这才一直思虑重重的?”
关云铮顺着二人的话把目光投向楚悯。
楚悯失笑,坦言道:“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对,没什么要补上的了。”
下个幻境会为她解决如今心头的困惑,此事是由云崽从步雁山旁敲侧击的话中推敲出来的。虽然不知掌门提前透露究竟是何意,但想来他既不诓人,也不会像章先生那样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云崽的这一推测应当很可信。
至于卜算,她自己都能意识到过于依赖卜算一事,想必章先生和掌门也早就察觉,会在日后着手掰正她这个坏习惯也并不意外,全然在情理之中。
最后是音律……苏修士让她听风,她至今对此一头雾水,只知风声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天气会展露出不同的声音,但此事连不修此道之人都能说得上来,委实没什么特别。
是以下个幻境应当确乎会着手布设一个足够让她从音律中悟道的难题,难题同时也势必与卜算有所关联,至于所谓的“天道”……
她一直疑心,自己的道心正与此有关,毕竟她就是在勘破“天道有损”的当天,成功引气入体的。
现如今,已走过的路,她要双手空空地再走一遍了——
作者有话说:[注]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伏尔泰
第120章
楚悯三人落下了太多课业, 虽说几位先生格外宽容,放的水都快能养一池塘的鱼了,掌门也将第二次幻境考察的时间往后延了些, 但毕竟考察到底是没取消, 更不用说还极有可能是专给楚悯布设的……
总之楚悯坐在餐桌边闲聊了没多久就焦虑地站了起来,决定去找苏修士聊聊境界突破的事。
虽也算半个音修, 但学艺不精的叶泯不敢去苏门弄琴, 只能目送着楚悯走远了。
谭一筠和关云铮对此道更是一窍不通,看着楚悯再次投身修炼,眼看着又要废寝忘食,一时之间几乎有些恍惚,觉得在江县待着似乎也不错,至少可以暂时抛下修炼的事。
可惜这想法终究不能也不该实现, 因为江县用得上他们的时刻都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谭一筠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向正心不在焉的关云铮:“这阵子几位先生都新讲了些什么课?”
宽口浅底的茶碗拿来喝水喝茶还行, 漏了也没事,擦干就好。要是用来喝奶茶, 但凡漏一点就沾在脸上手上衣服上, 浅褐色的污渍又黏又甜,擦不干净还存在感极为强烈。
关云铮正为此琢磨着,要不找个瓷窑给大家烧一套大小更合适的杯子, 闻言放下茶碗答道:“蒲先生那边没什么特别的, 早先那套剑招还没练熟的都大有人在,毕竟后来又来了那么些不知底细的人;练熟了的就得上前去挨打,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就得回去继续练习剑招,每日都是这些。”
她剑招练得还算是熟,因此打也挨了不少, 这几日蒲飞鸢正打算等她周身灵脉好些了,身子骨也不那么脆了,再指点她如何在实战中判断对手的起势,以及做出相应的拆招。
不论是近身肉搏还是冷兵器打斗,关云铮都特别着迷于能预先洞察对手一切动作的未卜先知之感。譬如对面一抬手,她能在半途伸手截住攻势;对面一抖手腕,她能预先将剑尖送到敌人的喉口。
看出她跃跃欲试,昨日蒲飞鸢比划了几个剑招给她看,让她端详其中有无可破局的契机。她被炽翎的剑光晃得眼花缭乱迷迷瞪瞪,半晌过去才意识到根本没看出蒲飞鸢的剑法里有破绽。
“不够快,不论是你的手还是眼。”蒲飞鸢这样点评道。
如果要找个说法概括她如今的武学水平的话,大概就是呆板有余而灵气不足,力量尚可而轻盈甚缺吧。毕竟她到现在也没能学会轻功,从高处落地时还能勉强做个帅气的姿势,从低处却很难蹿到高处。
“至于小……掌门那边,近日多是些日常中也可运用的术法,譬如净衣咒之类。高深的偶有穿插,但大多可从御物术上举一反三,格外刁钻的倒是没有。”关云铮说到这,又问了谭一筠一句,“谭兄应该会这些日常的术法吧?不至于落下太多课业。”
净衣咒他倒确实会,但坐在一边的叶泯不会,闻言臊眉耷眼地说道:“那我落下的岂不就多了。”
关云铮压根没觉得此事是什么问题,随口道:“把掌门抓来给你开小灶不就行了。”
叶泯:“?”
他一脸茫然:“掌门……真有闲暇?”
关云铮点点头:“有啊,这两日归墟不讲学,不然今日离开这大半天,我也得去找褚老补课了,还在这说什么闲话。”
谭一筠和叶泯一起碎了。
还以为云铮真的是担心他们的安危才从归墟赶往江县,竟然只是因为不必修炼,闲得没事做才去的?
他俩受伤的神情不似作伪,真切得若有实感,关云铮被逗笑了,十分缺德地说:“我说玩笑话呢,你们还真信了?我当然是因为没收到你们的回信才去的江县啊,只不过归墟恰好这两日没课罢了。”
叶泯:“……”
谭一筠失语片刻:“云铮从上次的幻境出来后,似乎真的变了很多。”
关云铮做出若有所思状,思考了一番他的话,又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嘴上说道:“主要是变缺德了,你们当心别被我坑了。”
她把喝干净的茶碗拿去水边,又同李演说了说自己烧瓷的计划。
李演刚忙完准备下山溜达溜达,听她这话一脸诧异:“你还会烧瓷?”
“见过别人烧,记得流程,不知能不能烧出来。”21世纪那会儿就爱看点手艺人vlog来着。
现如今将隐受到的限制随着她境界的提升变少,能回溯的记忆深度和清晰度都得到了提升,具体表现为她最近几日发呆不是想到了过往尴尬的事迹,就是想到了吉光片羽般的往昔学习记忆。
感谢大脑,没有第一时间给她回溯排列组合等差数列求和公式不等式函数求导这些倒胃口的东西,而是给她亮出了一大页的——待点亮技能树。
索性今日暂且无事,不如就去镜溪城看看,能不能点亮“烧瓷”这一技能吧。
***
“下次幻境考察应当在十日后。原本确实就在这几日,不过按照原计划,你们考完这一次后,再下个月就得各回各家,没有考察,这月的考察延后一些倒也无可厚非。”苏逢雨语气不冷不热地说道,但楚悯无端觉得,她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若是步雁山不曾诓你,幻境确实是针对你当下的困境而设立,我觉得你现下便不必着急境界突破一事,专心筹备幻境考察便好。”苏逢雨继续说道,“毕竟在幻境中,你清醒的那部分意识将被幻境的法则压制,在此种情况下,若你仍能开悟,那才是真的悟了。”
苏逢雨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若是你现在执意要突破,那不过也是给自己设下限制罢了。有时修炼一事上不必太过清醒,既然能在环境中解决的问题,何苦在清醒时反复折磨?再说了,太过清醒之人又怎么会相信这世上有神仙的存在,还修个什么仙?”苏逢雨嗤笑一声,语气懒散地说道。
楚悯时常因为苏修士的言辞太过锋利,而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接话。
好在苏修士话里的锋利一般不是对人的,没等楚悯想出该如何接话,便听她接着说道:“宽心,在幻境之前铆足精神努力自然会有所突破,但这就像入睡前思考一样,醒来时多半都记不清楚。我听章存舒的意思,这次幻境中会加重暗示,让你们无法察觉幻境的存在,只有解了他为你们设下的谜题,才能从中脱困。”
“而你的困境多半是心里没转过那个弯造成的,入幻境之前想通了,入幻境之后若是被篡改,该如何?岂不白费力气?”苏逢雨给她也倒了杯茶,“不过步雁山也真是,竟然就由着章存舒这样布置幻境?”
总算有了能接上的话题,楚悯琢磨着说道:“章先生应当只是负责我们四个的幻境,同窗们的幻境自然还是掌门布设的。”
也对,这样才比较符合章存舒的秉性,对自己人和外人的态度泾渭分明,看似不靠谱实则会安排好弟子们生活与修炼中的多数事。
苏家是个根系盘根错节的大家族,直系旁系、长幼尊卑,严明得让人喘不上气。听闻章存舒的出身也同苏家差不多,如今的家业仍在朝安,却被他日渐年迈的父亲交给了一个外姓人打理,倒是……想得挺明白的。
不像她爹,到处厮混依旧生不出儿子,豁出老脸也要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哪怕她成了闻名天下的琴修,也不能代表苏家那高贵的斫琴技艺,非得找个男人继承所谓的家业。
也真是奇了,原来还有什么事情是必须有胯||下那二两肉才能办到的,既如此,怎么没见每个男人都成就了一番伟业?
倒是仗着这东西作恶的更多些。
“又在想什么?看着像要去杀人了。”蒲飞鸢无奈的声音传来。
苏逢雨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楚悯已经拿着琴谱和茶到一边去用功了,坐在她身边的成了蒲飞鸢。
“你今日下午不是有课?”
蒲飞鸢笑着叹了口气:“我的小雨啊,你要不看看现下什么时辰了?”
苏逢雨抬起头,一大片被烧得通红的云映入眼帘。
“小悯。”被这么一提醒,她后知后觉地转向角落里窝着的学生,“该回去吃饭了。”
楚悯这才从琴谱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抬头,也看了一眼天色,随后捧着东西起身告辞:“弟子告退,多谢苏修士指点。”
****
最开始苏逢雨给楚悯上课时,都是到时间了按时来到楚悯院中,所以楚悯一度很好奇苏修士究竟住在归墟何处。
后来同章先生问起此事才得知,苏修士那段时间不常住在归墟,经常去山下的客栈住,具体原因……章先生没说。
前阵子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苏修士忽然打算在归墟久住了,是以从那时起,到了上课的时间,都是楚悯抱着琴拿着琴谱,从自己的院子出发来找她。
苏修士住的地方是个偏僻的角落,与接受集中教习的弟子们所住寝舍不在同一处,不是芥子,而是个和苍生道院差不多构造的小院。
她刚住下时蒲先生就来过,扬言要让步雁山和章存舒也给自己安排个这样的院子,只不过那时楚悯一日的课业已经结束,没听到下文便先行离开了。
方才她对着琴谱出神,没注意到蒲先生的到来,听见两人说话声才反应过来,想要先告辞时已经晚了一步,听见了那句“我的小雨”。
楚悯把月下逢收回乾坤袋里,看见不远处正在原地晃来晃去的关云铮,忍不住笑了笑:“云崽。”
关云铮小跑几步:“我方才看见蒲先生翻墙进去了。”
楚悯露出疑惑的神情:“翻墙?”
关云铮与她并肩而行:“难道我看错了?她不是去找苏修士的?”
“确实是去找苏修士的,不过那时我在走神,没注意到蒲先生是如何进来的。”楚悯如实说道,“回神时正听见蒲先生叫苏修士的名字,她们究竟是何时和好的?”
关云铮高深莫测地一挑眉,没说话。
兴许是苏修士短暂地原谅了直女吧。
楚悯虽仍旧担心境界突破和幻境考察的事,但到底是把苏逢雨的话听进去了,没再纠结,干脆顺着这个轻松些的话题继续说道:“先生这个称呼,在你那时,依旧是尊称吗?”
怎么一发问就正中靶心。
关云铮叹为观止:“这问题……我有点不敢说。”
楚悯一愣:“这是不能说的?”
关云铮被她小动物一样的神情逗笑了,发觉楚悯日常生活中卜算之外的时刻其实有些天然呆:“先生在我那时依旧是尊称,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更多时候被用来称呼男人而非女人,所以……”
楚悯明白她方才脸上的“叹为观止”是什么意思了:“那岂不是同苏修士那时与蒲先生争论的一般无二?”
是啊,所以她才会那么多次地怀疑这个世界是某个人创作的小说,而苏逢雨是作者意识的一部分。因为这思想在一个古代人,甚至修士身上,还是太超前了。
但这样的猜测无疑又抹杀了苏逢雨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思想的独特性和前瞻性,仿佛她非得是个什么现代背景才能得出这样的思考,仿佛现代跟古代对比很了不起似的。
实际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每一天,她都觉得现代很多时候在咀嚼古代留下的糟粕,而千百年来,岁月凝练出的精华已经在不断的文化变迁中,被网眼巨大的筛子筛去了。
更荒谬的是,古代文化中的精华就像必须以某种形式服用的药剂,譬如片剂或是胶囊。现代的某些人却非要把片剂碾碎,把胶囊掰开倒出里面的粉末,于是良药变成了要人命的剧毒,精华变成了糟粕,而做出这一切的人们还会理所当然地说:“嫡庶和冠夫姓本来就是古代一直有的东西啊。”
关云铮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围观过的无数场互联网骂战,一股久违的疲惫感涌上心头:“我那时,有很多人都会在这样的称呼上与人争执,起先我还会觉得,这是在为女人谋求正当的利益,可时间久了,另一种言论逐渐让我犹疑不定。”
楚悯的目光看向她。
“如果我们发自内心地将自己放在与男人同等的地位,那么尊称是我们应得的,许多事情是不需要总挂在嘴边,进行所谓‘抗争’的。”
这也就是所谓的主体性与客体性的话题。社会默认的主体是很少被“要求”的,因为他们做什么都能得到谅解,而作为客体的女性则始终被社会束上各种形式的枷锁。
爱漂亮变成了“服美役”,变成了“取悦男人”;减肥追求更瘦变成了“畸形审美”;甚至连穿粉色的衣服都成了“媚男”。
“倒不是说抗争是全无意义的,抗争当然有其意义,但很多人只是嘴上喊得大声,实际从未付出过行动,只是像见到了某些字眼,就会被激发特殊反应的应声虫。”
“更可笑的是,”关云铮叹了口气,“很多嘴上喊着‘将属于女人的称呼还给女人’的人,如果去翻看一番过往言论,会发现这部分人没少攻讦女人,而她们也是女人。”
喊着“把妹妹这样的女性称呼还给女性”的人,平台ID却叫腐癌姐死全家,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如果上网检索,发现多数“服美役”“媚男”这样的字眼,更多地出现在注册信息为女性的用户口中,这难道不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如果嘴上喊着守护群体的利益,而实际却在干着伤害群体内部个体的行为,这样的守护也是值得称道的吗?
“我们”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自由?是不管做什么都有人指指点点但“我”不在乎的自由?还是不管“我”不做什么都没有人会横插一嘴的自由?
楚悯仿佛从她的话里窥见了一丝另一个世界激烈言论的端倪,一时沉默着没有再开口,过了片刻才说:“那苏修士彼时说出那些话……”
你又是怎么想的?
关云铮是个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乐子人,在苏逢雨和蒲飞鸢两人的事上,只想嗑点无伤大雅的cp,不想讨论苦大仇深的话题。
但她面对楚悯还是坦言说道:“苏修士的爱恨……很具体,她爱的是有名有姓的人,恨的是罪行昭彰的人,她也在践行自己说的话,因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苏逢雨的爱恨在关云铮看来跟性别没什么关系,只是恰好她碰到的烂人在某个性别群体中,出现的概率格外大而已。只能说还好现在是古代,不然苏逢雨大概会从琴师变成拳师吧。
楚悯自觉这个问题很是令人不快,正要说点什么弥补,就听关云铮又说道:“我在原本世界的躯体,大约是已经死了的,在初来此地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想着若是有一天我必须回去,会怎么样。”
楚悯被她那句“死了”吓了一跳,手里的琴谱被她抓得在风中哗啦作响。
关云铮的神色很坦然:“现在想想,希望我能够不用回去吧。毕竟我真的死了的话,回去了也不会对那边产生什么新的影响,见到父母不为我伤心,我自然伤心;可见到他们为我伤心,我恐怕更要难过,还是留在此地为好。”
留在这里,多少能做点什么,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原身,亦或是为了这些关心她在乎她的人。
好吧,她得承认,这些冠冕堂皇的措辞只是她不想面对现实的借口,她是个时常心口不一的虚伪小人,但好在还有十分的勇气去坦荡地承认。
只是希望那个让她来到此世的缺德神仙此时听见了她的心声,不要一时兴起,又把她遣返回原来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写完了干脆发了[墨镜]
1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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