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聊了太多沉重的话题, 关云铮自觉重新起了个话头:“对了,我方才下山碰见了殷姐姐,她给了我一副义甲, 让我转交给你。”
楚悯看她从怀里摸出一套骨质义甲, 嘴上便顺着她的话说道:“倒是许久不曾见到她了。”她原本觉得自己走得很慢,但如今提起殷含绮, 发觉上一次与她会面已是两月前的事了, 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走了挺远的路,看着那副义甲的目光一时都悠远起来。
关云铮乾坤袋里的物件越来越多,摸出义甲后又理了一番,才把东西递给楚悯:“之前同她道别之时,她不是给了我一些丝线,告诉我烧毁后能给她传信吗?”她脸色略带愧疚, “我没想到那物件还有示警作用,受伤的时候她也感知到了。”
换做是旁的什么人, 恐怕会第一时间觉得殷含绮作为鬼灯楼的邪修,给正派弟子送出这种东西的目的是监视, 居心定然不良。
但关云铮的想法显然与很多人都不同, 她对人的评价不受他人言论的影响,看似全凭自己的好恶,同被名门正派喊打喊杀的邪修也能和谐相处。
楚悯不打算对她的交友进行干涉, 只是希望殷含绮能一直做个不那么邪的邪修, 不要做出无法挽回、不可饶恕的事,免得云崽到时候要做出抉择,不可避免地会伤心。
那丝线……示警便示警吧,好歹也算一种对云崽的提醒,省得她未来又忘记还有多少人关心自己, 下起决心来不要命。
楚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又在操心这个年纪不该操心的事,只听云崽在她旁边叽里咕噜地说道:“我那时也有人学古琴,不过那时候的琴弦都是钢弦,很硬,大家非得缠点什么在指尖,或者戴上义甲才能减少琴弦对手的损害,现今的琴,琴弦多是丝质的,似乎也用不上义甲。”
还没等楚悯回话,她便又继续嘀咕道:“不过殷姐姐说,追求音质上乘的话,义甲确实有些助力,所以我还是收下了,你到时试试好不好用,不好用就悄悄不戴了。”
楚悯打趣她:“不怕这义甲也能‘示警’?”
关云铮随口应道:“正好要学反制追踪监视的术法,大不了给这义甲打上一道。”
楚悯挑眉,不再多说。
正如关云铮之前所说,人是“具体”的,就像山谷中的树,会有枝叶繁茂的一面,自然也会有背对阳光而生,青苔遍布的一面,这两面彼此相连,才构成完整的一棵树。
殷含绮有对她们充满善意的一面,自然也会有在送出去的物件上动点小心思的一面,那小心思既然不害人,也没必要把她善意的那面也打成虚假,觉得她罪无可恕。
或许这只是她表达关心的一种特殊方式,只是不便摆在明面上,说与她们听。
但既然关云铮已经知道了丝线可以示警,仍愿意收下这副义甲,那就是对殷含绮的心思心知肚明仍愿意包容,那么她接下来会对这副义甲做出什么举动,都不在殷含绮的考虑范围之内了——那不重要了,她已经清楚了关云铮对自己的态度。
鉴于这副义甲是要送给楚悯的,殷含绮自然也知道,关云铮可能在自己的事上不上心,但对师门及同伴会更在意,打上什么阻绝的符咒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楚悯拿着义甲这么一分析,才发觉关云铮有心或是无心之下,都成了个与殷含绮彼此心知肚明的小人精。
人精好,人精不会吃亏,不会再受伤。
“除了殷姐姐之外,我还同那木匠见了一面。”怕她想不起来,关云铮又补充道,“就是那个坑了师父,做了如今饭堂那张餐桌之人。”
“见他?做什么?”楚悯疑惑。
“我发现他也会烧瓷,托他给我烧一套杯子出来,以后我们喝奶茶用。”
楚悯一愣:“你给了他图纸?”
关云铮朝她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口,又摸出一张图纸:“呐。”
楚悯接过来一看:“噗。”
“是不太像杯子,但我已经尽力了。”关云铮沉痛道,“好在那匠人很是能意会,我打算以后有点什么巧思都去叨扰他。”
楚悯把那图纸又看了一遍:“不过倒是能看出你所求的重点之处,譬如杯口要收窄,这……手持之处?倒是颇富设计,是你那时的杯子样式?”
“我的本意是刚煮好的奶茶烫手,做个手柄以免被烫着。不过画完后我转念一想,仙门之中要是嫌烫手,给奶茶来个术法不就得了。”关云铮笑嘻嘻地说,“这设计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一类杯子在我那时有个统称,叫马克杯,指的就是这样有手柄的样式。”
楚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为何叫马克杯?”
关云铮倒是没去深究过这说法的由来,于是尝试着在记忆里搜罗了一番。本以为找不到相关的记忆,谁料片刻之后还真从犄角旮旯里扒出一点……浏览器页面?原来她以前也搜索过?
“你可以理解成阿拉伯数字那样的由来,是别处的说法传过来的。”她思索着解释道。
毕竟浏览器页面说马克杯是“mug”来的,英国人和阿拉伯人……反正都是外国人。
楚悯明白了,并点了点头,接受了奇奇怪怪的新知识。
“有巧思都去叨扰?那匠人脾气原来这么好?”两人一起走出几步远,她又想起方才关云铮所说,追问道。
之前听章先生说还以为是个黑心商贩……
关云铮满不在乎地随口道:“哦,我同他说以后我要的物件一律记在师父账上,他果然和颜悦色多了。”
楚悯:“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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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在江县逗留的半月多相比,几位先生特意为他们延后的这十来天根本就不够用,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飞逝而过了。
四人之中唯一进展明显的便是关云铮——她在跟随任嵩华调息、同步服用凌风起所给丹药两件事的加持下,伤势差不多全好了,境界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且她对自己当下的状态十分满意,因而也不曾在幻境考察开始前表现出焦虑的模样,修炼时的强度克制得正好,还能多出许多闲暇到处流窜,被放养在后山的灵犀这些日子都受了她诸多投喂。
至于谭一筠和叶泯二人,他们十日之中则有六日都在为这一次的考核感到焦灼难安,对比之下,每日学得快要废寝忘食的楚悯居然还算是症状更轻微的。
这就是考前综合症吗……关云铮整理好自己练习的一沓符咒,怜悯地看了眼面有菜色的谭一筠和叶泯。
楚悯的琴谱已经被她翻得越来越破烂,前两日被看不下去的苏逢雨施了个术法修补了一番,如今才算是勉强能入眼。
苏逢雨的教学方式和归墟的几位先生有异曲同工之感,多是建立在基础的几个“知识点”上,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延伸出更复杂的知识。
譬如步雁山的御物术,蒲飞鸢的剑招,苏逢雨的琴曲也恰如此类,都建立在日复一日对基础琴曲的练习之上。
其实仔细想来,天下流派无不与此类似,天问这样讲究天赋的道,本质也建立在基础的卜算之法上,被人人称道的所谓天赋,只是跋山涉水而来之后,那一块足以叩开洞府门扉的敲门砖。
如今山水已涉,敲门砖在手,该尽的力已经尽了,天分固然,不可更改,关云铮觉得没有焦虑的必要。
不过焦虑这种事本来也不受自己掌控,她虽能这样宽慰自己,却没法用同样的说辞让那两个愁得快掉眉毛的同伴也把这话听进去,只好煮了锅奶茶,用那匠人烧好送来的“马克杯”装上端过去,然后自己端着点心在一边画新的图纸。
叶泯临时抱佛脚的攻势十分猛烈,佛像的漆怕是都给他蹭掉一块,此刻已学得头昏眼花,见一旁的关云铮没在干正事,立时凑了过来,眼巴巴道:“云铮这是在画什么?”
关云铮随手递给他一块点心:“在画吸管。”
叶泯感觉自己头顶的那团雾水炸开了,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他十分茫然地重复道:“吸管?”
又到了云铮奇言妙语的时间了吗?
关云铮正发愁古代没有塑料,该用什么样的材料制作吸管,又觉得此前唯一能想到的麦秆,应当也没有粗到能把珍珠吸上来的程度,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她的目光依旧对着空空如也的图纸,话却是向叶泯说的:“就这么喝奶茶的话,偶尔无法把握一口喝多少。”
那倒是,有时杯里的奶茶太多,杯子抬得过高,容易洒自己一身;有时杯里的奶茶太少,杯子又抬得过低,半天都喝不到一滴。
叶泯点点头:“吸管也要交给那匠人去做?”
关云铮摇了摇头:“没到那时候,我还没想出什么材料合适。”
草本植物的茎最易获取,也最容易处理,天然的中空结构不需太多额外的打磨,但质地太软,泡在热奶茶里可能不消片刻就塌了。
其他略微坚固的材质,譬如前几日殷含绮送出的那副义甲所用的骨质,倒是符合坚硬度这方面的要求,但处理起来太过麻烦,而且容易有兽类身上的异味,不太适合当做吸管使用——毕竟吸管这东西本来就容易臭。
至于金属……延展性好,表面又光滑,确实是做吸管的好材料,但同时,金属的导热性又很强,虽说仙门随时能将热奶茶变凉,但万一就想喝口热的,岂不是会被金属吸管烫得嘴开花?
还有细竹子,且不说有没有粗细正好且已经长出贯通竹节的竹子,单就这个处理难度,就没比骨质好到哪儿去,而且竹质依旧存在草本材料的问题,长期泡在水里容易变形,甚至因为竹质比草本更吸水且不易干,可能还有长期潮湿导致霉变的风险——这一点可以参考竹筷子的下场。
关云铮就为了这么几根在现代唾手可得的吸管绞尽脑汁,这些日子闲下来便在琢磨,此刻只好在图纸上把几种材质都写了下来,又把草本和骨质划去。
她正要将图纸随手塞回乾坤袋中,忽然意识到还有一种材质先前未被她纳入考量。
玻璃。
可没过多久,这一新念头又被她自行否决了。
她在冶炼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不多,只知道古代有琉璃,但纯净的玻璃最早起源于何处何时,她一概不知。
纯净的玻璃成分应当是二氧化硅,但古代抵达纯净这一程度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一定还有其他的杂质。
要将二氧化硅烧制成玻璃,至少需要一千度以上的高温,古代应该也没有这样的高温环境,所以定然还需要一些助熔剂。
助熔剂……
关云铮叹了口气;“不行,有毒。”
叶泯正打算再拿一块点心,骤然听见此言,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点心甩飞出去:“什么有毒?”
关云铮回过神来,对着他摆摆手:“我说吸管,没说点心,吃你的。”
叶泯惊魂未定地咬了一口点心——跟方才那块一个味道,应当确实没毒。
不对,他脑子真是学出问题了,怎么可能有毒?!
关云铮再度叹了口气,把唯二没被划去的材质又圈画出来:“那就只能先试试金属和细竹枝了,我去山下找一趟匠人,若是回来晚了,你们先去吃晚饭,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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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关云铮又是如何叨扰那匠人的,其余三人无从得知,也无心应对——因为第二日一早,延后了十来日的幻境考察便开始了。
章存舒这次是一路从饭堂“护送”他们到幻境入口的,只是一心二用,一面走一面与关云铮拌嘴。
“你这些日子老往林晗那跑什么?账单都往我房中油灯飞了十几封了。”章存舒纳闷。
“你就说你想不想喝奶茶的时候更顺心吧。”关云铮强买强卖似的问道。
章存舒:“……”还真是无从反驳。
关云铮这段时间长了一点个子,习武则让她体态变化了不少,伤势痊愈之后,她的精神看起来也好多了。今日还起了个大早,特意给自己的马尾编成了麻花辫。她说完这话便大步往幻境入口走了,麻花辫在脑后一晃一晃,看着心情大好的模样。
章存舒笑着叹了口气,罢了,拢共也没几个钱,随她折腾吧。
楚悯走在关云铮身后,脑后的头发也是麻花辫,只是比关云铮的低多了,安稳地落在肩头,一看就是连映的手笔,发尾还绑了一朵干花。
不知方才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些什么,楚悯这几日以来身上的焦灼一扫而空,脸上甚至能见着笑影了。
甚至连一直蔫头耷脑的谭一筠和叶泯都精神多了,章存舒挨个看过去,简直要怀疑云崽是不是在考核开始前偷偷给自己和同伴们吃了什么……来自他师兄炼制的“十全大补丹”。
谭一筠正用收拢的子不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心,感受到章存舒的注视,从幻境入口前侧过脸来:“章先生?”
他竟从这小子脸上看到了几分同他师父那厮一般无二的揶揄!
真是奇了!
唯有叶泯看着还有几分尊师重道的样子,只是问出口的话不十分的老实,直奔着试探而来:“章先生,下次幻境的考题是什么?”
章存舒一时无言:“你还没进这次的幻境。”
叶泯点点头:“但这次幻境的考题我们已经知道了。”
也对。
小辈太过游刃有余,显得他这个长辈越发不靠谱了。
章存舒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正要用一贯的措辞遮掩过去,就见站在四人最前方的自家徒弟忽然转过脸来,对他扮了个鬼脸:“师父不说,是压根没想好吧?”
步雁山朝这边走来时正见着这番情景,从未见过云崽如此鲜活的模样,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要开口。
只见刚对着师父没大没小完的人又若有所觉地转向了他这边。
步雁山顿觉不妙,立刻开口打断关云铮那声将要出口的“小师叔”:“幻境入口马上就开了,做好准备。”
关云铮笑着一挑眉,顺着他的话闭上嘴,没在众人面前揭穿这位至今没适应称呼的小师叔。
幻境入口再度缓缓流动起来,关云铮踏入前再次看向章存舒,对着他点了点头。
事情交给我你就操心吧!
不是,她的意思是她会注意安全的。
她迈入那波光粼粼的幻境入口,甫一跨过那道不甚明晰的界线,就感到眼前骤然一黑。
搞什么,又来?!
****
“噼啪。”
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开裂声传入她的耳朵,在万籁俱寂之中显得尤为响亮,楚悯的身体先于意识苏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右手已经无意识地抓握起来。
抓了个空。
但她总觉得自己手边该有点什么,故而这空空如也的一抓反而让她彻底醒了神。
除却总是值守到最后的听觉,人的其他知觉似乎总是与视觉共进退,她这么一睁眼,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痛,后背的痛觉尤为强烈。
楚悯挣扎着坐起,发现自己原来正靠在一捆木柴上休憩,那木柴不知是什么树木的枝条,上一个瘤子下一截尖刺,能怎么扭曲就怎么长,没有哪怕一掌的长度是光滑平直的。
她记忆里自己还不曾睡过这么差的床榻,颇觉莫名的同时还能分出几分心神安抚自己:这样看来,只是背痛已经算是十分幸运的了,毕竟她衣裳还是完好的呢。
四下很暗,唯一的光源是她脚边那堆弱不禁风的篝火,看来方才唤醒她的“噼啪”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楚悯随手拂了拂后背以作安抚,从那捆面目可憎的木柴里抽出一条短些的,用手感受了一番干湿,确认丢入火中勉强能够助燃后,把它丢进了篝火堆。
火焰晃了晃,挣扎着窜上来一小截,楚悯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借着逐渐亮起来的火焰观察起周遭。
柴房?还是破庙?
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进胸口一摸,取出个拇指大小的夜明珠来。
谁给的来着?
楚悯皱了皱眉,捏着夜明珠往火焰也照不亮的地方走,终于确定了角落之处那团黑黢黢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个和她穿着同样衣服的少年。
她全无防备,因此夜明珠微弱的光亮照清那少年脸庞时被吓了一跳,猛地抽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冷气,差点因此呛咳起来。
那少年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过去了,没被她的动静吵醒,只是颇受困扰似的皱了皱眉。
为何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
这布料触之与粗糙没有半分关系,手感上佳的同时似乎还颇为透气,屋内生着火,她睡了这么一会儿脸和指尖却都还是冰凉的,足以见得天气并不暖和,但她周身却不觉得寒冷,难道是这衣服有什么特别之处?
看这制式,似乎……是哪处仙门中的校服?
难道这少年与她是同门?
可她为何从未见过这张脸?
屋内尘土太多,楚悯皱着眉打了个喷嚏,两次动静终于成功唤醒了那墙角的少年。
少年与她不大相同,最先醒来的是嗅觉,还没睁眼就被尘土激得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楚悯默不作声地往身侧走了一步,又防备着少年睁眼时被自己吓一跳,默默从胸口的乾坤袋中又摸出一颗夜明珠来,照亮两人所在,率先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
大街上熙熙攘攘,小城赶上了近日来的大日子,路边的几处小餐馆都摆出了桌子招揽客人,街道拐角处的桌边坐着个打着麻花辫的姑娘,手边放了个粗瓷的茶碗,腰间还别了一把样式古朴的剑。
若放在往日,她这装扮着实算得上引人注目,毕竟小姑娘遍地都是,随身带着剑的可不多。
但近日城中修士遍地走,剑修作为当世修道热门首选,更是让城中居民看得目不暇接,久而久之也便没什么新鲜的了。故而那姑娘独自在桌边坐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打扰,也不知她孤零零地坐在这闹市之中,茶碗都空了,既不走也不喊人续茶,是在想些什么。
茶摊的摊主收了她好大一锭碎银,虽也对她感到一头雾水,但也不好上前询问,生怕这大主顾以为自己是要赶人,只能在一边一面抹着灶台,一面往那桌边看。
还没等她看出点名堂,不速之客来了。
摊主并不是当地人,还是头回见识最近这样的大日子,故而也就不知道,当世的修士不光有喝茶姑娘那样光风霁月,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的,还有不速之客这般……一看就心怀叵测,不安好心的。
摊主攥着抹布观望,发觉那姑娘连眼皮也没抬,仿佛听不见似的,对那人生硬的搭话置若罔闻。
“我看姑娘孤身一人,也是来翠屏山参加大比的吗?”
被他搭话的姑娘没说话,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她连头也懒得抬。
那搭话之人背着光,本就黝黑的脸色因为冷待更显黑了几分,大概是入仙门以来一直被人捧着,还没吃过这样的瘪。
摊主随手把一只在灶台附近打转的苍蝇用抹布掸了,在心里嗤笑一声:打搅人家清净还一副自尊受挫的模样,仿佛自尊很值钱似的,人家姑娘自己就是剑修,指不定水平高过你多少,叽叽歪歪的惹人嫌。
“不知姑娘师出何门?不对,若是有师承想必不会孤身在此,想必只是一介散修。既是散修,少不得大比时还需与人合作,又何必拒绝在下的一番好意?”
摊主忍不住“啧”了一声,简直想挥着抹布出去赶人,反正他这么大块头,就说他没给钱还挡着她生意了。
只是还没等她出手,那一直不吭声的姑娘就开口了:“滚。”
摊主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喉口,虽然这姑娘看上去是仙门子弟,既会仙法又有武艺傍身,但此番发言势必要激怒那混球,势单力薄可落不着好。
她当即把抹布一扔,就要从灶台绕过来给人撑腰,却见那混球骤然发难,猛地朝姑娘那边探身过来。
几乎是他探过来的同一时刻,那姑娘毫无预兆地动了,她一脚蹬在桌腿上,将自己半身蹬离桌边,同时身子朝前,右手抄起一直放在手边的空茶碗,砸在了混球的脑袋上。
粗瓷做的碗当场碎了,摊主却顾不上心疼,只见那姑娘抓着手中残余的茶碗碎片,比那混球方才逼近的动作还快,以碎片做刃,笔直朝那人的眼睛扎去——又在离他眼睛不到半寸的位置停住了。
“我说滚,听不懂人话?”——
作者有话说:下章打算写个八千多字,所以应该会在周一发,辛苦大家等我几天[可怜]
第122章
茶摊摊主被那姑娘的一连串举动吓得飞了半条魂, 一时间也顾不上灶台上还煮着的茶了,丢下抹布扑过来:“姑娘,手没事吧?”
那打着麻花辫的姑娘——关云铮随手把手里的碎瓷片扔了, 本想捏个基础的治愈术把指尖的伤口抹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 一改方才狠厉的模样, 笑着对摊主说:“我没事,多谢您。”
摊主忙摆手,见那搭话的混球额角血都流下来了,有些害怕地压低声音说道:“姑娘,近些日子城里有仙家人巡视,怕是一会儿就要来了, 你一个人恐怕到时说不清楚,婶子给你作证。”
关云铮没多解释, 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好。”
她动手时闹出的动静有点大,过不了多久一小队巡视的仙门弟子就匆匆赶来, 为首之人见到两极分化极为严重的现场, 又察觉在场两人都是修士,不由得一愣:“大比期间修士不得私下寻衅生事,你们都是哪个门派的, 我会传信给你们各自的掌门告知此事。”
关云铮没开口, 睨了那混球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碾了碾自己指尖的伤。
茶摊的摊主十分热心,许出去的承诺即刻兑现,一把将关云铮揽到了自己身后,对着那为首之人说道:“仙长, 是那修士同这姑娘搭话,没得到回应,要动手,这姑娘还因为他受伤了呢。”
说着,摊主把关云铮仍在流血的右手举到众人面前。
经过关云铮方才偷偷动的那点手脚,如今她的伤势看着比那人更可怖,原本只是指尖划了一道小口子,如今鲜血如注,已经淌了一手。
摊主也被吓了一跳,但依旧站稳了她的立场:“仙长您看,小姑娘家家的手伤成这样。”
巡视队伍那为首之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方才看见的似乎与眼前的景象相去甚远……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搭话之人见事态的风向完全转向关云铮,自然也不肯就此认下,捂着额角粗声道:“分明是她用茶碗砸我,那伤是她自己被碎瓷划伤了手,与我有什么相干!”
那巡视的仙门弟子闻言皱眉:“这位修士,你伤在头部,就不要太过动怒了,当心影响自身。你说她用茶碗砸你,茶碗呢?”
搭话之人立时在四周寻找了一番,竟真的没看见哪怕一片碎瓷!
一定是这散修趁他因疼痛分神的工夫,将那些碎瓷都藏匿起来了!
还有这茶摊的摊主,非亲非故凭什么给这散修说情,还不是因为她是客人,给了钱!
他登时觉得自己占了理,粗眉一横就要为自己辩解。
谁料那原本站得好好的散修,不知是有血晕之症还是如何,竟无故晃了晃,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昏过去了!
巡视队伍中半数以上的人看他的目光变为了谴责。
“她是装的!就手上那点伤怎么可能就昏过去了!”他大喊大叫起来,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发出一些“唔唔唔”的闷响。
这是被禁言了。
巡视队伍中的几人对视一眼,为首之人正要对当下的情景做个公正发言,只听身后传来另一少年的声音:“崔师弟。”
“谭师兄?”他应声回头,见了来人眉头都舒展开不少,“真是你啊,何时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要赶不上大比了。”
被他称作师兄之人拍了拍他的肩,没在这个场合多说,而是先转向那被禁言的混球,又伸手隔空点了点他虚握成拳的左手:“你看他左手,看到里头术法透出来的光了吗?”
崔栩铭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有所疏漏,忙不迭点了点头。
“还有他那右手,我在人群之中看得分明,他右手始终徘徊在腰间剑鞘之上,显然是随时准备动手,那姑娘定也是被他言语上多有冒犯,才出手的。”
姓谭的人分析道。
崔栩铭若有所思:“既如此,师兄觉得该如何处置妥当?”
姓谭的将手中扇子“唰”一声合上:“那姑娘孤身一人,大概并未随师门一道来翠屏山,先接回门中诊治;至于这厮……问清师承,上报长老,让他们与其他门派扯皮去。”
****
“你的意思是,我是被你连累的,我们现在被人关进了地牢里?”楚悯坐在篝火边,随手掰断一根刺木丢进火堆里,语气平淡地问道。
叶泯——墙角缩着的那位少年,如今不在墙角了,缩到了火堆旁边,按说不该觉得冷,但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应该……是的。”
楚悯平静地点了点头:“何处的地牢?”
叶泯试探着:“大概是翠屏山地界的某处地牢吧?”
他本以为这样模糊的回答,会让面前的人投来冰冷的视线,谁料楚悯只是“嗯”了一声,随即放下了自己的左手,还没等他看清那左手上有些什么,便听楚悯说道:“近日仙门大比不就设在翠屏山?怎么还有人敢在这附近绑人?”
叶泯初次见到楚悯时,她便已经是昏的了,因此一直以为她对这些事情都不知情。此处光线昏暗,也没看出她是什么修士,只觉得她手中两颗夜明珠异常明亮,一定出身不俗。
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最近要办仙门大比。
好吧,既然她是修士,想必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会知道翠屏山近日大比的事,还不至于自己这么大惊小怪。
叶泯叹了口气:“翠屏山门派内便分了内门和外门,此次大比又允许天下年纪合适的散修皆参与其中,自然鱼龙混杂了些,想必我们是阴沟里翻船了。”
楚悯又掰了一截刺木,拿在手里拨弄了一番火堆最下方烧得暗红的炭:“你可曾检查过身上的物品有无遗失?”
叶泯经她提醒,这才惶然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乾坤袋:“应当没有。”
楚悯叹了口气,伸手在地上捞了一把,不知捞了些什么,在火光中将手伸到他面前。
“若我没猜错,你是鹧鸪山灵兽派的?这是你的灵笼?”她手中放着个已经破损了的灵笼,里头的灵兽已经不知所踪。
“灵犀?”叶泯一把接过灵笼,捧着好一番大呼小叫,“这口子应当不是外人打开的,兴许是灵犀自己钻出去了,我得找找去。”
楚悯看了眼火光之外黢黑的周遭:“你打算怎么找?”
叶泯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陶埙:“若是它离我不远,吹奏这埙它便会听见。”
楚悯对他的乐观感到诧异,但没说什么,只是把一颗夜明珠捏在手中,又将另一颗递给他,随后俯身从柴堆中翻拣一番,找出一根能做火把的木柴来,借着篝火将木柴点了,跟在叶泯身后起了身:“既如此,我随你一道。”
地牢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楚悯方才卜了一卦,只知道此处确乎是翠屏山地界,但并不能卜算出她究竟为何会受叶泯连累被绑至此处,叶泯又是做了什么才触怒了他人。
修士大多辟谷,地牢中虽无食无水,修士却也能苟活个几日皆不成问题。那将他们关入地牢的人究竟是想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在地牢中虚耗光阴,好……拖延时间?
这帮人究竟要在仙门大比这样的紧张时刻做什么,竟还要将修士们软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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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话的混球被禁了言,巡视队伍中的几人先后上前架住他,随后其中一人在脚下丢了一个什么法器,几人的身影便倏地一下消失了。
闹事的被抓,另一个受害者昏倒,围观者没了热闹可看,自然就渐次散去了。
唯有茶摊摊主被关云铮吓了一跳,还在焦灼地想对她施以救助。
那姓谭的等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走过来,在昏倒的关云铮身前蹲下,对摊主低声道:“婶子莫担心,这位姑娘并无大碍。”他把目光投向关云铮,“你说是吧,姑娘?”
方才还昏得死死的人缓缓睁开眼,神色清明地坐了起来,先用带着些安抚意味的眼神看了摊主一眼,这才端着客气的口吻对着姓谭的说道:“多谢阁下解围,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看姑娘你的障眼法施展得尤为精彩,不像是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模样。”姓谭的笑着说道。
关云铮抬起右手,只见方才还鲜血如注的右手又只剩下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此刻血竟已凝固多时了。她转向摊主,关切道:“吓着您了吧?”
摊主连忙摆了摆手:“你没事就好,我没那么容易被吓着,倒是这障眼法竟骗过了方才诸多修士……”
“障眼法要想做得天衣无缝,对手的境界才是关键,若是比你高的境界,什么障眼法都不管用,毕竟那只是低劣之人的遮羞布;若是比你低的境界……姑娘,好在今日值守巡视的是外门弟子,修为不高,否则你就得露馅了。”姓谭的展开了他手中的扇子,半张脸掩在扇面之后,只露出一双揶揄的眼睛。
关云铮对他没有对摊主的好脸色,虽然看着依旧很有些礼貌,但眉目间总流露出些许不耐烦来:“多谢阁下为我遮掩,这点小伤就不劳烦阁下带我去救治,先告辞了。”
她起身要走,姓谭的将手中扇子往她身前一拦:“姑娘应当也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
关云铮没好气,索性也不装了:“我总归还有随意行走的自由吧,难不成你要把我押回去?”
姓谭的对她笑了笑:“是我唐突了,”他忽然正色,收起了手中那把显得他颇为纨绔的折扇,“谭一筠,翠屏山内门弟子,为免此次仙门大比中混入居心不良之人,特下山前来暗中寻访调查。”
茶摊摊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面前的姑娘似乎失去了这场谈话中的优势,这话好像在暗指姑娘是“居心不良之人”似的。
摊主开了几年茶摊,没少因为自己的妇人身份遇到过闹事的地痞流氓。好些男人总觉得看得上别人,开口搭话是恩赐,若是得不到满意的回应便会受挫,当下变脸动手的更是不胜枚举。她见得多了,自然见到这种情景便下意识提高警惕,故而她并不觉得这姑娘方才做的有什么不对。
再说了,这什么姓谭的内门弟子方才不也说了,那混球右手始终有拔剑的意思,足以见得若是姑娘不先动手,怕是之后要受更严重的伤。
出门在外,这点手段只是自保而已,怎么就算“居心不良”了?
摊主本就站在关云铮身前,想到这再按捺不住,越出一步就要与谭一筠理论,被始终站在她身侧的关云铮伸手拉住了:“你的意思是,那厮向我搭话,确实另有原因?”
摊主愣住了,感觉自己方才仿佛不在此处,不然怎么忽然听不懂了呢?
关云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既如此,我便随你走一趟,谢谢您,您家的茶不错,有机会我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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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孤身而来?”楚悯看向一旁的叶泯。
叶泯盯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出神:“倒不是,我是同我兄长一道来的,只是……那时走散了。”
楚悯神色平淡:“令你二人走散之事,可与你身处此地有关?”
叶泯一愣,后知后觉地思索起自己被押到此处的经过,除却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片段,再往前……便只有他四处流窜,碰上了翠屏山长老一事了。
他把自己这些记忆如实相告,楚悯听完后过了片刻才说:“那时他们在说什么?”
叶泯怀疑自己的脑子被人动了手脚,此刻死活回忆不起那时的细节,只知道几位长老的眼神有些怪异,而他又很快失去了意识。
楚悯一脸平静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哦,做坏事的时候被你发现了。”
叶泯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哽了好半晌才说:“楚姑娘此话何意?”
楚悯语气平淡:“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总不能是看你孤身在外怕你受凉,将你送到这地牢之中取暖吧?”
楚悯轻笑了一声,将从那刺木上掰下来的枝条递给他:“这鬼地方能暖吗?”
叶泯失语,片刻后又问:“那依楚姑娘的看法,他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谁料楚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没看法。”
差点把叶泯哽得呕血后,她又语气平静地说道:“此地绝不仅仅是个寻常的地牢,一定还布设了锁灵阵这样的阵法,否则也无法解释为何我的卦阵总是起卦失败,卜不出卦象。听闻翠屏山阵修遍地,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锁灵阵?”叶泯愣住了,“就算我真在无意间成了他们做腌臜事的见证,他们狗急跳墙要灭口,也用不上锁灵阵吧?都把我敲晕了,直接把我杀了不就得了?”
他倒是心态好,只是楚悯的情绪依旧很寡淡,看不出是喜是悲。
“还用得上你,但又不得不防备你,所以先将你锁着。”楚悯状似随口说道。
叶泯简直出离愤怒了:“这话听起来我像一头待宰的猪。”
楚悯沉默了片刻:“还真是挺像的。”
叶泯:“……”
他沉默着忽然意识到不对,疑惑道:“我撞破他们作恶被抓也就罢了,为何你也被抓进来了?当时我记得……你只是个路过的?”
楚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思忖了一息自己为什么要把夜明珠递给这个不需要光的人:“你难道没发现我们的校服是一样的吗?我自然是他们眼中,你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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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翠屏山下城中出现了一类丹药,专向修道之人提供,号称功效一日千里,能在短期内拔高一大截修为,甚至没有反噬。”谭一筠边走边说道 。
关云铮平静地眨了眨眼:哇哦,好厉害,经典诈骗手段。
“你们在追查丹药的来源?”她随口问道。
“我顺着几处兜售的点位查找了一番,发觉方才与你搭话之人近期买了许多丹药自行服用,便……跟踪了他一番,也就遇到了你。”谭一筠坦诚道。
果然。
“所以方才若是我不出手,你也早晚会出手是吧?”关云铮倍感无语,有种自己折腾一通,到头来原来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更别说这个他人她还暂时不想牵扯上。
她压根不想参与那仙门大比,目前连自己为何在此都没搞明白,还打算观察一番再做决定,现在好了,被拉上贼船了。
谭一筠像是对他人眼中的幽怨有抗性似的,视若无睹道:“姑娘此言差矣,若是没有姑娘当机立断的果决行为,那人也早就逃了,我便无从追拿幕后之人了。”
他一转话锋:“不过我有一事十分好奇,不知姑娘可能为我解惑?”
不知方才搭讪时一直想拔剑的那人是什么心境,总之此刻的她是真的有点想拔剑了,还没见过这么话痨的人:“放。”
谭一筠丝毫没有因她话里之意生气,坦然说道:“你是如何知道那人不对劲的?”
“日头这样烈,他靠近我时那瞳孔却不曾在光下收缩,甚至我将瓷片逼近他眼睛时也不见缩小;风很凉爽,他却在凉风中大汗不止,双颊涨红;你说他右手始终在剑柄上逡巡不去,似欲拔剑却未拔剑,是因为他浑身肌肉发僵,动作迟缓。”关云铮也没想过自己能见到这么符合课本知识的临床指征,不由轻声感叹了一句,“太标准了,绝对是嗑了。”
“嗑了?”谭一筠不解,“你的意思是服用了丹药?”
关云铮随意地点点头:“差不多吧,我看比寻常丹药更毒些。”
至于“宣传语”里说的“没有反噬”……如果兴||奋||剂、毒||品之流的副作用也不算反噬的话,那就没有吧,听他们瞎扯好了。
“既如此,我得加快调查的进程了,此事决计不可再耽搁,劳烦姑娘随我走一趟,去我门中探讨。”谭一筠正色道。
她方才虽口头说着随他走这一趟,但谭一筠知道那只是安抚摊主的说辞,眼前这位其实并没有帮忙解决问题的意思,故而他还需再请求一番。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的关云铮皱眉道:“我不去,谁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做的?你门派中尚且有修为不足的外门弟子,与你这样修为尚可的内门弟子,能力的界限决定了可获取权力的多寡,一颗丹药带来的绝不仅是修为上的进益,此事发生在你门派地界,想必你门中也未必干净。”
寻常人听了如此直白的“诋毁”怕是立时要翻脸,但谭一筠竟没生气,反而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熟稔。
他没去深究,只把这感觉归因于自己那同样说话百无禁忌的师父,好脾气地同关云铮说道:“正是因为我派中存在问题,才需姑娘你这样的旁观者参与其中,不然岂不是当局者迷?”
关云铮怀疑自己平时话太多,所以有人派话更多也更啰嗦的人来治她了,失语片刻后屈服了:“行,我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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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姑娘方才说起卦失败,卜不出卦象,看来你是天问中人?”叶泯问道。
两人还没从昏睡的浑身发软中彻底摆脱出来,故而暂时没有起身往外探究,更不用说根据他们的猜测,此处地牢还很有可能无法逃脱,是以都放弃了抵抗,坐在火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楚悯“嗯”了声:“但你是灵兽派。”
叶泯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们为何会穿着一样的校服?”
楚悯摇了摇头:“不知,也算不出来。”
一筹莫展,叶泯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本要是灵笼不曾破损,他还能对着灵犀絮叨一番,但此刻坐在他身侧的是楚悯,虽然他们出于某些他暂且没弄明白的缘由,穿着同样的校服,但他与楚悯几乎算得上是萍水相逢,这时候对着人絮叨就不大体面了。
不知是不是叶泯方才那声叹息拂动了火苗,篝火在漆黑的地牢中晃了晃,楚悯沉凝的面色突兀地一变,意识到了方才一直被自己遗漏的一件事。
“既然用上了锁灵阵,又关进了地牢,为何不把我们的乾坤袋也收缴?”
叶泯正兀自出神,听见这话愣了片刻才说:“他们对自己布下的锁灵阵极具信心,不认为我们能借助乾坤袋中之物将它破开?”
楚悯莫名被他这话逗笑了:“那你有能破开锁灵阵的东西吗?”
叶泯垂头丧气:“没有。”
他这次是跟哥哥一起来的,重要的东西哥哥会带,他的乾坤袋里都是些无甚大用的小物件,拿出来逗楚悯开心还差不多,破阵简直是天方夜谭。
楚悯的笑意竟没有一触而散,她仍旧笑着:“我有。”
叶泯惊得从火堆边窜起来:“真的?!”
被他放在膝上的夜明珠伴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回了原来的主人身前,照亮了那一小片。
只见楚悯从乾坤袋中捧出了……一张古琴。
借着火光与夜明珠的光亮,叶泯得以看清了那张琴的全貌,无端觉出眼熟的意味来,仿佛在哪见过似的。
伴随着楚悯拨动琴弦的动作,这种熟悉感越发强烈起来,仿佛自琴弦倾泻而出的,不是楚悯弹奏的曲子而是其他的什么……来自灵兽派的东西。
只见楚悯先信手拂了一遍琴弦,像是在同老朋友交谈一般,动作轻缓,眼神专注。
连一直在噼啪作响的木柴都停止了响动,叶泯甚至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铮”一声琴弦响动,楚悯毫无预兆地换了一种技法弹奏,琴弦短促而有力地被她拨动,火焰无风自动,在琴声中狂乱地晃动起来。
楚悯的乾坤袋中有这样的乐器存在,将他们困在地牢的人怎会没有察觉?
那些长老被他撞破了阴谋,又默认了楚悯是他的同伙,不把他们灭口都不错了,怎么还会给他们留活路?
难道并非是长老处理的此事……
火光大盛,火苗突兀地窜起了两尺多,叶泯悚然回神,差点被火苗燎上脸,下意识往后仰靠,被冰冷的墙壁磕到了后脑勺。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却没有到来,他与墙壁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极薄的屏障,为他挡下了这点钝痛。
地牢之中应当没有别人,否则早就被他们的动静惊扰了,不会如此安静,因此他不做他想,这屏障一定出自楚悯的手笔。
火光映照之下,楚悯终于弹完了她的曲子,淡然地抬起了手,将琴放在膝头。
熟悉的“噼啪”声再度响起,这次却不是木柴发出的,而是……
响在了四面八方!
叶泯站直了身子:“楚姑娘,这里是不是要塌了?”
楚悯默然抱着琴站起身,将夜明珠收回了乾坤袋中。
轰然巨响。
叶泯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彻底炸开的地牢。
夜明珠确实该收进乾坤袋里,因为那点荧光与眼前的天光大亮相比,已经不够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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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动静?”关云铮敏锐地一偏头。
谭一筠正在翠屏山入口处校验弟子身份,闻言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一队外门弟子装束的人匆匆从台阶上走下来,经过谭一筠时迭声同他打招呼,关云铮往侧边走了一步,避让开来:“你没听见?”
身份校验通过,谭一筠对着负责的同门点了点头,领着关云铮往上走:“听见什么?”
关云铮精神状态绝佳,不认为方才那动静来自于自己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幻听,故而暂且将此事按下没提:“他们是下山换岗的弟子?”
谭一筠点点头:“对,山下巡视的队伍两个时辰一换。”
关云铮若有所思:“都是外门弟子的话,如果闹事者有修为高的修士,该如何处理?”
谭一筠将拿着折扇的手背在身后:“不全是外门弟子,不过内门弟子一般不会被编入巡视队伍中,大多都在山下城中各处伺机而动。”
“譬如你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关云铮凉声回应。
谭一筠对她弯了弯眼睛:“姑娘这是哪里话,我们难道不是已经握手言和了吗?”
关云铮哼笑一声,没跟他计较。
“近日仙门大比,山下城中鱼龙混杂,据其他师兄弟所说,鬼灯楼的人似乎也在其间。”谭一筠一面同匆匆经过的人们打着招呼,一面对身后的关云铮说道。
鬼灯楼……
关云铮捕捉到了自己思绪这短暂一瞬的脱节,默不作声地把这怪异的感觉按下:“你怀疑是邪修做的?”
“原本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谭一筠叹了口气,“可诚如你所说,我派中权力体系复杂,有心之人若想借此丹药,在仙门大比中博得榜上有名,倒也不是不可能。”
关云铮挑眉:“你对自己门派,不是很信任啊。”
谭一筠抬手捏了捏眉心:“方才你同那人交手后赶来的小队之首,那位姓崔的弟子,是同我交好的一位师弟,近日同我提起过门中几位长老的怪异举动。”
“你师弟好正直。”联想到之前在茶摊时,那姓崔的弟子处理事情的态度,关云铮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谭一筠苦笑:“我倒是希望他不这么正直。”
正直没有错,但正直的人未必能得到同样正直的对待,关云铮明白谭一筠的意思,却无从宽慰,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无言跨过余下漫长的台阶,终于见到了翠屏山的正门。
谭一筠皱起眉头:“怎么乱成这样?”
正门之后便是堪称巨大的演武场,此刻密密挨挨地站满了人,全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半空中还有不少剑修在急速地御剑来去,像是嫌弃地上太过拥堵所以选择了空中航道,结果也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险些发生空中交通事故。
关云铮默默后退了一步:“乱成一锅粥了,要不趁热喝了吧。”
又一名弟子匆匆而过,被谭一筠一把薅住了,吓了一跳,看清他的脸后才反应过来:“谭师兄。”
谭一筠难得没在别人说话后礼尚往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弟子急得一脑门的汗:“外门弟子院塌了,各长老正在急召弟子们回来,我也是去传话的。”
传话?用传音符不就好了?急糊涂了?站在两人身后的关云铮不解。
谭一筠对着人点了点头,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手:“我知道了,多谢,路上小心。”
待到那弟子沿着台阶急速而下后,谭一筠才转过身看向关云铮:“看来你方才听见的动静,就来自外门弟子院。”——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撒花]
第123章
叶泯没想到这地牢之上就是房屋, 更没想到这一招的威力如此巨大,竟将地上这成片的房屋全都震塌了,站在巨大的深坑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神情平淡的楚悯抱着琴从他身边走过, 才猛地自思绪中抽身:“楚姑娘, 这……”
楚悯对他点了点头:“第一次用琴音作为武器,有些不熟练, 见笑了。”
叶泯:“……”你管这叫不熟练?
那古琴看着就是天生地长成的, 之前在地牢中光线昏暗他还没看出来,此刻出得地牢,终于看清了古琴的全貌,迟来地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这东西感到眼熟了。
这不是他们灵兽派那张对人爱答不理的琴吗?!
什么时候到楚姑娘手上了?!
他的惊愕全然写在脸上,楚悯却没注意到,她向上环顾了一圈:“此处应当是弟子住处地下, 方才地牢被炸开,才震塌了地上房屋。”
叶泯在惊愕之中茫然地点了点头。
只听楚悯接着说道:“翠屏山近日仙门大比, 弟子们怎么都不在屋内?”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自言自语似的, “也对。”
叶泯出离茫然了:对什么?
楚悯收回向上打量周遭的视线:“你不是说你的灵兽丢了吗?还不去找?”
这话终于叫醒了犹在震惊的叶泯:“对, 我得去找灵犀。”
好在地牢并不在房屋的正下方,塌陷的房屋没有砸中他们,反倒给他们向上攀爬离开深坑提供了落脚点。楚悯把琴往乾坤袋中一收, 挑了个方位, 不作声地向上攀爬。
叶泯紧随其后,虽然他尚且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得此番境地,但在林中跳跃攀爬的记忆仍在,他落后楚悯几步,反而比她更快, 一出深坑立刻丢下随身带着的鞭子,将攀爬至半途的楚悯拉了上来。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就算这些弟子全都不在院中,也差不多该赶来了,两人一出深坑便不敢耽搁,快速找了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一面朝外走一面低声交流着。
原本叶泯觉得楚姑娘说得对,他们二人被视作同伙是因为穿着同样的校服,但看到她的古琴时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也许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同样的灵气来源?
他手中的埙虽看着不惹眼,但到底还是出自灵兽派的乐器,与楚姑娘手中的古琴算是同源而生,一定具备相同的灵气来源,若是那些长老做事稍微谨慎些,应当会在抓他二人时探查一番周身灵气,没准便会探查出此事。
这样一来,楚姑娘会被他连累倒也变得更为合情理了,毕竟灵兽派来的不止他一个,旁人自然会以为他们是同伴。
不对,这些人分明是行恶事,要合哪门子的情理?行恶事根本就不在情理之内了!
叶泯这么一会儿工夫又把自己给想生气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楚悯已经堂而皇之地来到了一处尚未垮塌的屋子面前,推开了房门,从中找出了两套能穿的弟子校服。
“你怎知里面没人?”楚悯寻到的校服比他们身上的略微宽松些,虽然是逃命关头,叶泯还是干不出在姑娘面前宽衣解带的事,索性将翠屏山的弟子外衣往身上一披,胡乱地理了理,遮掩住里头校服的痕迹后又问道,“又怎知里头有你我能穿的校服?”
楚悯也没脱身上的校服,快速穿好衣服后说道:“琴音告诉我的。”
叶泯感觉自己今日一番昏睡把头脑睡坏了,怎么楚悯说什么他都反应不过来似的,此刻重又陷入茫然:“琴音?琴不是被你收进乾坤袋了吗?”
这样逃命的时刻,楚悯却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自然是收进乾坤袋之前听到的。”
其实不是。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一张琴,但就在她灵气受限,无法通过卜算获得对周边环境的感知时,她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正如叶泯所说,那时的琴也分明仍在乾坤袋中,她却仿佛能够听见自琴弦上传来的嗡鸣声,那嗡鸣声似有若无,像是拂在她的耳畔,离奇的是,竟还与火焰的舞动,木柴的噼啪声相和,仿佛那琴在无人自动地弹奏着一支由火焰与燃声谱就的曲子。
那一瞬间,纵然坐在她身侧的叶泯毫无所觉,但她心中几乎已是天翻地覆。
她过往习惯了卜算,有时初次接触一些自己过往不曾了解过的人或物,都得先卜上一卦,然后才能装出闲庭信步的样子,面对陌生环境的紧张感才能稍缓。
方才的环境不仅陌生,还阴暗可怖,她依赖的卜算却无法施为,因此虽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实则一颗心已在胸中打了许久的退堂鼓,咚咚作响个不停。骤然听见那琴音,她就像是个跋涉千里而来,被洞府拒之门外的旅人,在无意间寻到了能叩开门扉的敲门砖。
茅塞顿开。
万物皆有其运行法则,人也好,物也罢,其中必有可被勘破的“律”,她曾坐井观天,自认为天下唯有卜算可勘尽万事万物,被这琴音一敲,才蓦然回首,原来风也有声音,火焰也有声音,噼啪作响的木柴更是有其不可忽视的声音……
而这些声音,都是“律”,是灵气受限之时,卜算也卜不出的“律”。
那琴音似有若无,却仿佛钟鼓般浑厚,洞府之门訇然中开,终于向她这个跋涉许久的旅人默然相迎。
原来这就是……大音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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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一筠像是天生长就两幅面孔,面对不算紧急的事态时,一句话里要带两个“姑娘”,里头的“之乎者也”令学塾的先生也自愧不如。
可一旦事态到了紧急的程度,他脸上那套仿佛焊上去的温和儒雅就不见了,话里的啰嗦也全都褪去,变成了个说话行事干脆利落的性格,彻头彻尾地像个外门弟子人人尊敬的“谭师兄”了。
关云铮冷眼旁观,本来持着缺德乐子人的心态,想看谭一筠如何处理师门“监守自盗”的行为,此刻忽然对事态会走向何方好奇起来。
她虽然从来自诩缺德乐子人,但也始终见不得赤诚之心被辜负,善良但不无谓天真之人被社会荼毒,故而一时之间有几分替谭一筠发起愁来。
要真是与你相熟的长老,你敬重爱戴之人搞出的这么一出,你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此事呢?
她还没想出几种可能,只见练武场上纷乱的人群忽然整肃起来,一部分人自发地向两侧退避,让出了一条足以过三人的通路,人群尽头走出一个青色衣裳的女人来。
身侧的谭一筠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绷紧了的双肩不自觉垮了一半,对着来人道:“师父。”
关云铮眉尾一跳。
她习惯性地先目测了一番此人的身高,又下意识地换算成现代单位,发觉她不算很高,个子大约在一米六到一米六五之间,周身气场也十分随和,一眼打量下来,似乎只有眼尾那点微不足道的细纹能证明,她不在寻常弟子的年纪,是个“大人”。
关云铮的目光一触即收,在对方感到冒犯之前便收回视线,作揖道:“见过前辈。”
被她称作前辈的人笑起来:“我这徒弟啰嗦得很,这一路没少烦你吧?”
咩?
关云铮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险些反应不过来,因为听不出是客气还是真话,她正思忖着是否要在人家师父面前给这话痨描补两句,便听眼前这位说道:“兰珏,翠屏山长老,虽然前辈这称呼也怪规矩的,但总归比长老顺耳,就这么叫吧。”
兰珏自我介绍完,又笑眯眯地看了她一会儿:“姑娘叫什么名字?”
“晚辈关云铮,是……”按说接下来该介绍她的师承,可她竟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师从何处,难不成她真是个散修?那她又是从哪学的功夫?难道她这懒癌晚期的性格还能自学成才吗?
她的停顿只有短短一瞬,还没想清楚自己的记忆究竟出了什么偏差,嘴上已经丝滑接上了方才断的话茬:“是个江湖散修。”
兰珏点了点头:“那怎么被我这徒弟带上山来了?”
谭一筠被自家师父晾在一边半天,杵得一脸无言,这时才找到插话的空隙,在一旁解释道:“关姑娘在山下与人起了些争执,受了伤,我带她上山诊治。”
兰珏看他一眼:“那叫打了一架,你起争执能受伤?”
谭一筠默然摇头:他确实不能,但眼前这位关姑娘没准真可以。
兰珏懒得埋汰他,看向关云铮道:“严重吗?我看看?”
关云铮汗颜,分明是被谭一筠抓上山查丹药的事,或许是在师门家门口不好说这话,才用她受伤一事作为借口,可她伤都好了,能给人师父看什么?
对上兰珏殷切的视线,关云铮只能伸出右手,向她展示上面那点早就愈合的小口子。
兰珏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伤口,意味深长道:“是得带上山诊治,不然早都好了。”
关云铮感觉自己的汗都快具象化了。
好在兰珏是开玩笑的,并没有真的追究,转身说道:“先带关姑娘去寻个屋子住下吧。”
与关云铮相比,她才像是那个真正的缺德乐子人,因为她说完这话后竟又转过身说道:“放心,我那边的屋子还没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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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上翠屏山弟子的校服后,楚悯和叶泯二人行踪上便无需太过谨慎,毕竟把他们关进地牢的是某位长老,并非这些弟子。
也不对,应当确有他人参与了关押二人一事,不然也无法解释长老为何不收缴他们的乾坤袋。
叶泯方才一直跟不上楚悯的思绪,此刻一面走,一面思绪纷飞着,倒还没忘了对楚悯说出自己关于灵气来源的猜测。
楚悯对灵兽派产乐器一事有些了解,大约知道自己的琴并非凡品,估计也来自灵兽派,但自己有个猜测,和灵兽派弟子亲自认下还是有些差距的,因此听完这些话后不由有些出神。
究竟是何时得到的琴呢……为何自己一丝印象也无?
叶泯说完自己的猜测,又检查了一番身上外衣遮掩得严不严实,扭头对楚悯说道:“楚姑娘,我得去找灵犀了,你是……愿意随我同去,还是要一人留在此地?”
“用你方才在地牢中说的法子?”楚悯问道。
叶泯迟疑了一瞬:“似乎确实行不通。”
毕竟接下来翠屏山大概会召回外出的弟子,人一多,那点乐声激起的浪花便越大,想要风平浪静地将灵犀找回来几乎是天方夜谭。
左右楚悯无事可做,索性跟上他的脚步:“既如此,我便同你一起吧,兴许能从琴音中感知到灵犀所在方位。”
两人穿着弟子校服光明正大地往翠屏山后山的方向开溜,同时心里都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此情此景在某个时刻发生过一般,还不止发生过一次。
奇怪,叶泯心想,难道他什么时候同楚姑娘一起喂过灵犀吗?这又是何时的记忆?
一旁的楚悯则将这点异常轻拿轻放地搁置了,想起一些别的事来。
虽说如今有了琴音为引,她不再因凡事都要卜卦而显得遇事瞻前顾后,但她面对不明的态势时,还是忍不住做最坏的打算。
譬如真正把他们关押进地牢的其实是某个做事有所疏漏的弟子,因为脏事做的不多还没习惯,所以不曾将乾坤袋收缴。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找来的这两套校服并不是全然安全的,万一他们迎面遇上那做事粗心的弟子……
楚悯回头看向叶泯:“会障眼法吗?”
叶泯一愣,坦诚道:“略懂皮毛。”
楚悯朝他面色平静地一点头,到了此刻下颌也依旧是放松的,浮现出一种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淡然来:“皮毛足够了。”
两人七手八脚地给自己的面貌施了个十分皮毛的障眼法,互相端详一番,确认与真正的模样相去有些远了,才真正放心下来。虽然障眼法这一术法颇看人脸色,遇见境界高些的修士就是白瞎,但足够他们在如今这混乱的局势里鱼目混珠了。
好在翠屏山家大业大,内门外门各种流派能把天问甩出几里地去,路上遇见不少神色匆匆的弟子身上带着乐器,两人越发有恃无恐,楚悯索性将琴又拿了出来抱在怀里。
她看着淡然,实则在混乱之中心跳未曾平息过哪怕一瞬,唯有怀中的琴沉沉地硌在心头时,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才能稍缓。
卜算时她“无依无靠”,龟甲也好,铜钱蓍草也罢,都不是什么值得人托付的东西,是以她卜算时从未对结果抱有过期待,算出什么来她似乎都能接受,都能用“时也命也运也”这样啰里八嗦的理由将自己说服。
但如今她凭借琴音“卜算”,这抱在怀中颇具分量的东西顿时成了她的倚仗,好像非得将它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似的。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开悟了还是在原地打转,怎么好像心态越来越回去了。
“有了。”那种若有似无的琴音又缠上了她的耳畔,她在瞬息之间抛下所有杂念,第一时间顺应了那琴音的指引,调转了方向,“应该是你的灵兽。”
叶泯一路跟在她身后没主动开过口,此时忽然说道:“我自己去吧。”
楚悯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瞬间,不知她从叶泯的神情中看懂了什么,只见她没多追问,从乾坤袋中摸出了几张“寻踪”:“我只在给物件打上过‘示踪’时用过此法,功力不足,不知仅‘寻踪’能否发挥作用。”
她闭上眼,不知默念了些什么,总归是给手中这沓符纸做了个加持,这才伸手将其交给叶泯:“跟着它走吧,希望不会有错。”
****
练武场上乱得一塌糊涂,兰长老本人看着却十分悠闲自在,好像跟徒弟之间有信息差,对门内发生的腌臜事一无所知似的。可既然那姓崔的外门弟子都知道此事,没道理这个内门弟子的师父却一无所知,那岂不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
直到作为“伤患”的关云铮被师徒两人带到一处僻静院子,走在前头的兰珏才开口说道:“丹药的事先不急。”
果然。看来方才一路也是碍着在自家门中,所以才闭口不言的?关云铮走在两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地想。
谭一筠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的不着调,原本也不是很急,但此事不知为什么,总像是坠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他的胸腔,让他觉得胸口闷震,不大舒服,总想迫切地将此事解决,好让自己松快一会儿。
兰珏看出他心事重重,二话不说抬手往他眉心打了道清心诀:“急也没用,别老皱个眉头,看着比我年纪都大。”
眉心骤然没入一道清心诀,一瞬间,谭一筠什么杂念都没了,劲头过去后才在心里腹诽:这师父还有没有个师父样了!
兰珏从怀里摸出个瓷药瓶,递给关云铮:“将手上的伤口擦擦吧。”
关云铮一脸心虚地把药瓶接过来,握在手里的瞬间却一愣。
这形状和触感……为何这么熟悉?
兰珏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似的,自己先在院中桌边坐下了:“至于外门弟子院塌陷……这事确实值得急上一急。”
谭一筠被清心诀打得一点都急不起来,平静地接过话茬:“外门弟子院地下有地牢,此事我一直知道,今日是关进去什么了不得的人,将地上的房屋都震塌了?”
弟子院地下有地牢?好小众的文字。
关云铮感觉自己听到这话很难思维定势,下意识觉得这地牢平时是拿来关押“不听话”的弟子的。
能随意关押弟子的外门……长老若是干出“监守自盗”的事来,好像也不奇怪。
不过她作为一个连自己来历都说不清楚的“江湖散修”,这师徒俩会不会也太不把她当外人了,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兰珏明面上是个翠屏山的长老,背地里却好像巴不得翠屏山倒霉似的,听了自己徒弟的话反而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确是地牢崩毁,震塌了地上房屋,不过我并不知其中关的究竟是谁。”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说话劲儿莫名像她认识的某个人,关云铮坐在桌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个“某人”究竟姓甚名谁。
她旋出瓷瓶的瓶塞,正要用左手帮着给右手抹点药,动作间什么东西钻出了左侧的袖口,在她眼皮子底下同她打了个花里胡哨的招呼。
是个……好看得花里胡哨的镯子。
之前在山下动手都没能钻出来求得存在感的东西,怎么这时候抬个手的工夫就冒出头来了?
关云铮心头疑云太多,但总不好攥着别人给的药瓶发呆,只好先把镯子怼回袖子里,专心给指尖抹了点药。
她抹药时很有几分真心,也就全然没有察觉到兰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带着点友好的探究,瞬息之后又变成了熟稔的了然,在她身上一触即收,收回视线的兰珏又成了个嘴上没把门的不靠谱师父。
谭一筠虽然不急了,但也是满腹心事,同样没注意到,只接着说道:“总不会是那些人做了脏事被人察觉,抓了人要灭口……”
他“口”字说了一半,尾音已在看清自己师父的脸色后被吞了下去:“真是如此?他们疯了吗?”
兰珏忽然收起自己方才笑嘻嘻的神色,柳眉微蹙,正色道:“小筠,你知道他们是用什么炼的丹吗?”
正要将瓶塞旋回瓶口的关云铮心里忽的一突。
只听兰珏冰凉地说道:“是修为。”——
作者有话说:越写越多可还行……总之这章先发了,接下来不是隔日更就是隔两日更,前者就是没到六千就结尾了,后者就是超六千了,加更章另外算()
第124章
短短三个字, 听得在场两位年轻修士不寒而栗,血里像结了冰。
修为之于修士,就像活气之于凡民, 不论怎样的凡民身上都有活气, 只是存在或多或少的区别。日子过得好些的活气便盛,吃不饱穿不暖身体每况愈下的, 活气便衰微。
修为也是同样。入门者修为低微, 境界越高修为也越高,但同时,修为损耗带来的后果也就越严重。
一座砖石堆砌起来的屋子,若是骤然垮塌,要重新搭建耗费的工夫并不比初次多;若是金玉高楼一朝塌落……要从头再来可就难多了。
故而用修为炼丹这事在恶事的基础上,依旧存在着可小可大的区别, 全看这些修为来自……什么样的修士。
谭一筠自从得知门中有长老在做这样下作的事,便一直想当然地以为, 是用人的血与精气炼丹,就像邪修中的一部分丹修一样, 压根没想过这些人行恶事根本没有底线, 不仅要杀害普通人,还胆大包天地要杀害修士!
他承认自己在桃花源待久了,不仅很不知民间疾苦, 还颇有些事不关己的孤傲, 此言一出,犹如打在他脸上的一耳光,把他心里那点孤傲刮散了。原来此处根本不是桃花源,事情也始终与他自己息息相关,没法做到事不关己地抽身。
话说到这份上, 他完全没法不想到方才在山下城中遇到的那人,顿时脸色都白了:“近日山下闹事的修士都被巡视的弟子们带到哪了?”
在这当口上,兰珏终于没再继续说风凉话,沉稳道:“暂时没出事。”
她一会儿像是对许多事一无所知,一会儿又像是一切尽在掌握,关键关云铮还觉得她这副模样眼熟极了,一时都有点无语了:她上哪儿认识了个和兰珏这么像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被ta气三百六十天吧?
被腹诽的人不会读心,自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为了安抚自己徒弟似的接着说道:“你也不要急于这一时,想着立刻去监察的地方,把那些人捞回来,当心打草惊蛇。”
谭一筠虽看着已很是稳重,但到底是少年心气,在师父面前更是有了人兜底,说话都变得横冲直撞起来:“既然已经确定了是谁有问题,草在门中,蛇也在门中,有什么打不得的?”
闻言,关云铮无端长出十多岁似的,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真年轻啊。
兰珏没急着训斥他,只面色和善地问道:“你当门中人都是你这样的打蛇人吗?”
关云铮作为个半道上山的外人,知道自己不该在人家讨论“家事”的时候多嘴,便一直安静着当鹌鹑。按说以她的性子早该尴尬了,可不知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兰珏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是她脸皮日渐厚了,总之她没觉得丝毫不自在,反而在师徒二人对面认真听了起来。
人家先不遮掩的,她听一听也没什么吧?
谭一筠的师父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看她的性格,料想在长老之中大约不会很合群,想必谭一筠作为她的徒弟,也没少见识身居高位之人之间,那点不可为外人道的龃龉。
故而兰珏此言一出,谭一筠立时便懂了,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几分:“师父……”
兰珏见他明白了,也不再多说,一拂袖变出一套茶具来,先给一直闷不做声的关云铮倒了一杯:“这是我们这的竹叶茶,尝尝。”
关云铮应了声好,双手接过茶盏,又忽然想到“筠”似乎就是竹子的意思,不由有些会心一笑的感觉。
师父姓兰,弟子叫竹子,两人占了四君子的一半,难怪要当孤独的打蛇人。
“不过你崔师弟……”兰珏忽而又说道。
兰珏的清心诀效力非同小可,谭一筠这段时间心中燃起的任何情绪,都在清心诀的作用下烧成了毫无气焰的灰,此刻听了这话也没有像在关云铮面前那样,瞬间流露出为师弟操心的神色,反而十分平静地接话:“崔师弟怎么了?”
“他既不得已要为人办事,就不该对你又将事捅出去,心眼太实,恐怕没有好下场。”兰珏毫不留情地点评道。
这一瞬间她的情态几乎是完全抽离的,关云铮默然旁观,发觉此刻她与自己熟悉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冷静得有些……接近冷血了。
谭一筠罕见地没接话。
关云铮是个不忍心看人话茬掉在地上的冤种,便试探着说道:“但既已知此事,何不将崔师弟调离,或是想个法子让他暂时跟着谭兄?”
她说到这已自觉不妥,便又改口道:“也是,会打草惊蛇,不是良策。”
兰珏反而弯了弯眼睛,笑道:“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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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兽也有修为,这事叶泯自然知道。与后天修成的修士不同,灵兽的修为是娘胎里带的,带壳还是长毛都不影响,生下来就有,大约是一个修士筑基之初的水平——毕竟飞禽走兽遍地,能被称作“灵兽”的只是凤毛麟角,自然如同所谓的“天才”一般,是先天就有大能耐的物种。
只是人群中的天才会“慧极必伤”,太聪明的大多活不长,灵兽却不会,修为越高的灵兽寿命越长,只不过这也要看灵兽的性子,有些灵兽不愿受人驱使,修为高灵智也高,想不开的时候会自尽。
灵犀是他从一条小蛇开始养大的,它母亲鼎盛时期有灵犀如今身型的两倍大,一甩尾能拦腰截断两人合抱粗的树干,爬行时整座鹧鸪山中都能听见动静。
只是人会阴沟里翻船,灵兽也有因流年不利倒霉的,按说蛇都是卵生,生崽时多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没想到灵犀是个卵胎生的,蛋揣在肚子里,生下来却已经是小蛇了。
这意外令它母亲生产时难产,灵兽派发觉山中不对劲赶到时,那母亲已经活不成了。
那是叶泯此生第一次见灵兽落泪。
向来都说蛇类的血是冷的,酷暑时喜欢宿在冰冷的山泉水中,数九寒天时还要冬眠,因为冷的血无法维持体温。
可那天叶泯乍见灵兽落泪,一时之间觉得蛇的血兴许也没多冷,毕竟人长大后都不大流泪了,身体里流的血怕是也早都凉透了。
灵犀母亲生它时很是艰难,期间大约还受了其他走兽的暗算,弥留之际气力不足,顾不上将它身上裹着的胎||衣尽数剥去,只来得及将孩子托付给了自己从未信任过的一群人,闭上眼时,沾了眼泪的鳞片仍在日光下潋滟生辉。
也正因此,灵犀没见过它的生身母亲。它被剥去胎||衣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叶家兄弟。
一张“寻踪”再一次自燃成了灰烬,一小撮灰落在了他的鞋面上。叶泯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上面的灵气也已经因为追踪耗尽了。
起初他和楚姑娘下意识往后山的方向走,现如今看“寻踪”这一路,却越来越像要下山的意思。下山的路比起进山可就清楚多了,毕竟他还记得自己和哥哥就是从这条路上山来的。
至于他为何会跟哥哥走散……这事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只是这一路边走边琢磨,到底还是记起了一点昏睡前的事。
似乎是听到了那几个长老模样的人,说什么“丹药”?
灵兽派中没几个丹修,他对这一道所知甚少,当时听得简直云里雾里。而人又很难记住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所以哪怕他努力回想了一路,也只记起那几人话中出现相对较多的词。
正是“修为”。
修为和丹药,能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说修为高些的丹修炼出的丹药更为上乘?
但这不是废话么,谁会不知道?
叶泯颇为苦恼地皱起眉,第无数次意识到自己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遇事除了一筹莫展竟没有别的应对方式,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认命地拿起最后一张“寻踪”,用了点灵气托了一把,让它在前头带路。谁料那符纸飘飘忽忽地飞出去一段,忽的在空中停下了。
找到灵犀了?
叶泯的眼睛亮了起来,从腰后抽出了短鞭攥在手中,向着“寻踪”悬停的位置走去。
这一路过来,脚下的路起初铺着石板,过了一段变成了脚踩出来的土路,及至此刻,他脚下的路面已经狭窄得只能容纳一人走过,像是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这样看来,灵犀大约确实是落在恶人手中了,这鬼鬼祟祟的行事风格与把他和楚姑娘关在地牢相比,实在是难分伯仲。
他谨慎地将仍在发挥追踪之用的“寻踪”收回怀中,探出身子向外看了一眼。
路尽头拐了个弯,没入了不甚亮堂的昏暗里,他这一探头才发现,那里是个十分不惹眼的石洞,此刻黑黢黢的洞口外无人把守,正是他上前救人……救蛇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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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高人做派十足地撂下一句“未尝不可”后,就去外门弟子院看热闹……不是,帮忙了。
她仙气飘飘地走了,留下谭一筠和关云铮两个小的在桌边面面相觑。
“既如此,要不我们再下山一趟,把你那师弟看牢了?”关云铮其实有自己的打算,但不好插手别人的计划,只好含混不清地问了这么一句。
谭一筠这才回魂似的,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道:“我……”他好半晌没开口,这一嗓子差点劈了,咳了声才接着往下说,“虽说他们有将修为炼成丹药的意思,但到底是尚未实施,不然师父应该也早就出手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同崔师弟整日待在一起,反而惹人生疑。”
关云铮无端受了他师父一番好意,手里还捏着那瓷瓶,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相当配合地顺着说道:“那接下来做什么去?”
谭一筠对上她的目光,预感到自己接下来的话说完,关云铮估计要翻脸,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山上没有这样的地方容他们折腾丹药,估计窝点还在山下。”
关云铮果然听不到一半就朝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站起身就往外走:“我就说了还得下山。”
谭一筠连忙拿着扇子跟上:“关姑娘,此事恐怕多有危险,你……”
关云铮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啰嗦?我都已经半个身子在贼船上了,这时候要跳船不也太晚了吗?”
莫名其妙师承就变成“贼船”的谭一筠只好无奈地笑:“也是。”
从小院出去又得经过练武场,不知是不是长老们终于有了动作,练武场上此刻空无一人,仿佛方才没地下脚的场面只是关云铮的错觉。
她莫名觉得心里打了个突,好像有什么大事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发生了一样,一时几乎有些惴惴不安。
只是独身在外,轻易地流露出不安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只好面不改色地把这点情绪压了下去,转向身后的谭一筠问道:“你们门派中的外门内门是如何界定的,只看水平吗?”
谭一筠被她一句话问得有几分汗颜,还在琢磨措辞,关云铮已经从他脸色中得出问题的答案了,了然地一点头:“明白了,那难怪。”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注]
更何况这还不是平地呢,不起波澜才怪。
“既然是用修为作为原料,那消耗应当不小,这段时间山下有这么多修士闹事吗?”关云铮回头看向谭一筠。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又思维定势,问了个蠢问题。
既然都能用活生生的人当炼丹的原材料了,是不是闹事的人又有什么所谓?
人吃猪肉的时候,也不会在乎猪有没有犯法的。
见她脸色微微变化,谭一筠便明白自己无需多言了,但还是忍不住苦笑着说道:“其实内门和外门这些年里界限逐渐变得不甚分明,掌门也早有将两边合为一体的想法……”
只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沉疴积弊,岂是这几年的“想法”就能改变的。
谭一筠也知道这话苍白无力,叹道:“总之还是先查探一番附近的可疑之处吧。”
****
楚悯虽然答应了叶泯,不随他一同前去解救灵兽,但其实并未彻底走远,而是找了个三面隐蔽的角落坐下,在乱哄哄的周遭里强行辟出了一块清净地,开始一点点缕清自己方才感受到的琴音。
叶泯方才的眼神她很是熟悉,里头不加掩饰地展露出一种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年,迫切想要靠自己解决事态的心绪。
他有兄长,武艺似乎也稀松平常,想必家中对他并不苛责;有灵兽,也有傍身的技艺,说明家里并没有全然放他自流,教导依旧。
这样好的保护,这样收放有度的教导,其实不摆脱也没什么,楚悯觉得他不必急于这一时。
不过她没有劝解别人的习惯,所以没多嘴,只是尽自己所能,能帮多少是多少,也不知道那沓“寻踪”可曾派上用场。
楚悯抱着琴在角落坐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意料之中的,没能再听见那种若有似无的琴音,也没能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得到的这张琴,索性站起身再度往外走,打算顺着痕迹去看看叶泯进展如何。
灵兽所在的方向毕竟是琴音先告知的她,她再用“寻踪”指引的叶泯,此刻找起方向来自然得心应手。
翠屏山即将举行仙门大比,又在此时被震塌了弟子院,此刻想来是左支右绌,顾不上她这个不速之客了。
不速之客……
楚悯的脚步一顿,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叶泯是同兄长一道来的,应当还有师门中人同行,那她呢?她知道自己绝非散修而是出身天问,天问的人呢?此刻又在何处?
楚悯皱起眉头,总觉得此事不大对劲。
她甚至连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都不清楚,叶泯说她是被自己牵连才进的地牢,可她又为何会跟叶泯一同现身?
仿佛她平白缺少了一段记忆似的……
她没了房屋作为遮蔽,走在路上又神思不属,这在很可能被潜在敌人追拿的情况下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她沉在记忆里没回过神,也就忽略了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待到她回过神来,那脚步声已经近得避无可避,一时之间,骤然被她勾起的琴弦在指尖之下绷紧到了极致,方才那一招足以震塌地牢的杀招被她凝聚在指尖,瞬息之间便要释放出去。
“且慢,姑娘,我不是翠屏山弟子。”来者忽而开口说道。
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碰面便自报家门,还着重强调了自己不是翠屏山弟子,即便不是要捉拿她的人,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她没将此话放在心上,转过身的同时,指尖那道锋锐无比的琴音就要释放出去。
——而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一瞬间,那久未造访的琴音再次响起,清泉一般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些无法言喻的力量,将她指尖的杀招倏地吹散了。
来人看见她也是一愣;“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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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灵笼,灵犀这样大的身型想要遮蔽行踪便十分困难,好在叶泯虽把脑子睡坏了,但还记得缩小身型的术法,将变小了十倍不止的灵犀绕在腕上,充当一条触手冰凉的绳子。
他没想到这山洞就在下山必经之路旁,竟无人看守,救出灵犀后依旧十分警醒,思忖片刻,觉得灯下黑的翠屏山想必一定是最安全的,于是便踏上小路往回走。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三道不同的脚步声向山下而来,登时又揣着一肚子的忐忑躲到了隐蔽之处。
那三道脚步声有轻有重,但都很急促,一叠声地在小路上响起来,想必会激起不少尘灰。
叶泯本该在此时全神贯注地戒备,思绪却突兀地打了个茬,莫名想起跟哥哥一起上山时的景象来:翠屏山有大路和正门,他们当时为何要走小路来着?难道灵兽派并未受到邀请,所以才那般鬼鬼祟祟?
他被自己怪异的想法扎了一下,一时之间面色复杂,不知道到底是翠屏山长老做了污遭事要灭他口过分些,还是他和哥哥没有邀请便不请自来过分些。
还没等他判出个子丑寅卯,那三道脚步声的主人们露了面。
叶泯借着山壁的遮掩往外一看,竟看见楚悯赫然在列,惊得被口水呛住,险些呛咳起来。
他把天崩地裂憋了回去,可到底是没瞒过楚悯,只见她直奔自己而来,像是全然没感觉到他在遮掩行迹一般,走到他近前说道:“出来吧。”
方才被他憋回去的天崩地裂还是找上了他的咽喉,叶泯伸手遮住口鼻咳了个天昏地暗,两眼还花着就要说话:“他们是……”
答话的却不是楚悯。
方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两个声音先后说道:“在下翠屏山内门弟子,也是为了查丹药一事才经此道下山,并无恶意。”
另一个女声道:“好说,我连翠屏山弟子都不是,不用防备我。”
叶泯还没听过这么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一时好奇心占了上风,把本就不多的戒备一巴掌扇飞了。他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他心里涌现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奇怪,怎么跟他第一眼见到楚悯时的感觉似的,明明对他们的样貌毫无记忆,但就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才这么大点年纪,整日待在自家门派里,出门也多是在林间当个流窜的猢狲,究竟是上哪儿去和这三人“似曾相识”的?
叶泯出身灵兽派,行事作风有点像是产自灵兽派的那帮乐器,凡事都讲究一个随性而为,此刻见来人无端眼熟,也不躲了,干脆在楚悯之后走了出来。
四人站在下山的土路上,一时之间没人开口,想的却都是同一件事:自己究竟上哪儿认识了三个不记得但无端熟悉的人?
关云铮那不忍心看场子冷掉的毛病又犯了,见没人打算开口,自己先硬着头皮说道:“你们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不如随我们一起调查此事,倘若遇事,人多也好解决。”
为免没人接话,她习惯性地在正经话后面又接了句不正经的,抬手一指一旁的谭一筠:“这位是翠屏山自己人,想必是灯下最黑的,跟着他不至于被人随便抓了。”
三言两语,谭一筠直接被她绑上贼船,一时之间不知道她之前是怎么有脸,说出自己“半个身子在贼船上”这样的话的。
这种被坑的感觉无端熟悉极了,他简直一点也生不起气来,好脾气地接话道:“是啊,不如就随我一道,我让师父替你们遮掩身份。”
事到如今,为免这小船不翻,只好拉个有本事的压阵了,师父,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其实感觉知名度比较高但还是标注一下引用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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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仙门大比说起来是汇聚天下有能修士的盛会, 实则只是名头好听,对于操办此事的门派来说,全然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从前仙盟不曾撺掇集中教习的时候, 仙门大比还是很有些花样的, 毕竟大家学的功夫全都来自各门各派,不曾互通过长短优劣, 到了大比时一亮相, 那叫一个异彩纷呈。况且各门派关起门来教导弟子,到了一年结束要查验弟子资质时,多少都带着些显摆的意思,自然都很愿意揽下这累活,上赶着操办此事的门派很多。
可时至今日,连弟子教习都是放在一起学的, 初入门的年轻弟子最是洁白无瑕,往上面涂抹什么颜色就能变成什么颜色, 一大帮人聚在一起听一样的教导,一年之后功夫也就都差不多了, 没什么新鲜的。
大比没了看头, 集中教习又劳神伤财,也就只有翠屏山这样家大业大的门派,在承接了一年的集中教习之后, 还愿意接过操办大比这重担了。
门派有钱, 可不得使劲造么。
关云铮对此深以为然。
她听谭一筠介绍了一盏茶的时间,什么界定参与者资质,确认参与者名单,资质核验,名牌制作, 住宿安排,比试场次安排……一箩筐该做的事说下来,脑袋都快变成两个大了,实在想不通翠屏山究竟是多有钱有闲,愿意折腾这么一大通。
谭一筠也是近日来没少帮着忙里忙外才知道这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光是界定资质就吵了半月有余,我派长老认为弟子们未曾筑基也可参与,毕竟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必太过苛刻;仙盟中人却非说来人必须要筑基中期,否则打起架来没有看头。”
叶泯喝了口竹叶茶:“脑子生锈了?不就是他们非得撺掇这个集中教习,才让大比没有看头的?”哦,到了要比试的时候,又觉得弟子们招式都一样没看头,要用修为的高低来营造看头了,敢情不是他们上场被打成猪头。
关云铮总觉得仙盟这做派她早就习惯了似的,没叶泯这么大的火气,还顺手给他递了块茶酥:“这个味道不错,尝尝。”
“真的?”叶泯伸手接过,十分信任关云铮的说辞,低头便咬了一口,“好吃!”
品味得到了认可的关云铮有些得意地“哼”了声,又把另一块递给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楚悯:“小悯也尝尝。”
谭一筠说着正事,结果身边的同伴全都为一盘茶酥而拜服,似乎全然没把仙门大比放在心上,顿时也觉得自己话多了,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伸手拿起一块点心。
这其实是近日来四人为数不多的清闲。
仙门大比正式开始还需耗上好些时日,翠屏山中那些阴谋也尚在蛰伏,兰珏作为他们在门派中的“保护伞”,发挥作用的同时也没让他们闲着,这几日关云铮一直在跟着她学轻功,叶泯和楚悯则时不时受她指点,在音修一道上有了些进益。
这样一来,正牌弟子谭一筠反而是四人中最闲的,平日里另外三人挨个被兰珏磋磨时,他就揣着那把叫子不语的扇子在一边悠闲地坐着,好不缺德。
关云铮其实没有跟兰珏学东西的想法,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一个没有师承的散修,混在这三位出自名门的同伴之间很不够格。
不知兰珏究竟是怎么想的,决定帮着楚悯和叶泯掩藏行迹的当日便把她叫到面前,问她想不想学轻功。
关云铮彼时一脸茫然,实在想不通这一问究竟从何而来,干脆老实问道:“前辈为何想教我?”
兰珏作思索状:“看你合眼缘,随便教教?”
关云铮皱眉:“这也行?”
兰珏放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收敛笑意,有些正色地对她说道:“你行事没什么忌惮,这很好,于你修炼上大有裨益,但若是遇到短时间内难敌其锐的对手,你也该懂得暂避锋芒,不要逞一时意气。”
关云铮闻言一愣,总觉得兰珏此言有些“交浅言深”,自己只是个同她见了一两面,认识总共不到一天时间的外人,怎么就值得她说这些?
但撇去这一层关系,这话还是很实在的,故而她没发问,而是“嗯”了一声:“我记住了。”
兰珏转而又笑道:“记不住也不要紧,我教你轻功就是想让你打不过就跑,留住你这条小命比较重要。”
关云铮也笑起来:“那前辈,我们何时开始学?”
她话音未落,兰珏已经一朵云似的“飘”了起来。只见她足尖微一点地,便衣袖翻飞着掠上了屋顶,轻飘飘地在屋檐一角站定,像个出尘绝世的“脊兽”。
青色的衣袍被微风一吹,露出里头白的内衬,远望去,倒真像株遗世独立的兰草了。
“就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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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悯算是在地牢中悟了道,但那“道”究竟是什么,她还不甚分明。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借着水面望月,月的圆缺是看明白了,但月在何处,离自己有多远,却被水面搅得扑朔迷离。
更不用说她心头还有些旁的疑惑,仿佛水潭边不时搅扰的清风似的,动辄将月亮吹碎,让她悟不确切。
兰珏究竟是个什么修没人清楚,问谭一筠他也总装不知道。本以为翠屏山没什么音修,没想到兰珏连音修一道都略通一二,而且还是自谦过的“一二”,实则大概有“五六”那么多,指点楚悯和叶泯两个初入门的音修很是够用了。
楚悯简单说了说自己在地牢中捕捉到的“琴音”,兰珏便了然道:“你可曾听过风?”
听风?
楚悯一愣,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缠了上来,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确实干过这么一件事……
兰珏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着她立即回答,顺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现今各大仙门中音修相对少见,是因为教条之下出不了如此灵动的流派,此派讲究的更多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而非剑招那般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
她一转眼看见了坐在一边的叶泯,抬手指向他:“至于鹧鸪山中的灵兽派,他们与寻常的音修也不大相同。鹧鸪山地处偏僻,早年前雾瘴遍布,其实不宜居住,后来人越来越多,在平原争不到地盘的人只好往山中跑,不知通过什么法子驱散了所住之处的雾瘴,但外头的依旧笼罩着山头,是以安宁了好些年。”
这故事叶泯倒是知道,几乎是靠鹧鸪山生活的这几辈人口口相传的老故事了。
“不与外界互通的地方容易脱节,”兰珏说得口干,给自己倒了盏茶,两口便喝下去一半,这才接着说道,“鹧鸪山中的飞禽走兽与外界脱节,人也脱了节,受山中丰沛的灵气浸染,从小便精通音律的人变得和落地就有修为的灵兽一样多。”
叶泯一口茶酥梗在喉口,总感觉兰珏这话意有所指,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好在兰珏并没有问他幼时是否精通音律,想来就算想知道,答案也能从他如今的水平中窥见端倪。
兰珏自觉扯远了,回过神来说道:“总之,要想在音修一道上走得更远,依我个人之见,便是要多接触天然之物,返璞归真,放下心中芜杂种种,顺应本心。”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而漏了一声笑:“要我看,你们去山下那湖边玩一玩,便是个不错的主意。”
正埋头吃点心的关云铮抬起头:“山下还有湖?”
兰珏颔首:“小筠,带他们去玩吧,不到天黑别回来。”
关云铮:“?”这是真让他们去玩,还是有什么事要做,想把他们支开?
谭一筠没心没肺地应道:“是,师父。”
他一收子不语,把扇子随手一抛,任由它浮在自己身后,推着三人向外走:“走了,带你们去采莲子吃。”
楚悯和叶泯的三脚猫障眼法在门派中自然不够看,故而在兰珏答应为他们掩饰的当日,便由她施了两个障眼法补上,两人才得以在门中自如行走,此刻要下山也不用担心出不了门禁。
只是“不到天黑别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关云铮和楚悯仍在怀疑,心大如叶泯,已经因为谭一筠方才那句“采莲子”而心旌摇曳了起来:“这季节山下便有莲子了吗?”
两个姑娘一同没好气道:“你怎么就知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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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四人到了山下湖边,关云铮才有些明白兰珏让他们“不到天黑别回来”是何用意。
他们下山时正好是一日中日光最盛的午后,昨日山下落了一场雨,莲叶上盛着的露珠尚未完全蒸发,莲花又盛放得千姿百态,对于乘舟从中穿行而过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时段。
她一上了小船划入莲叶之间,便有些乐不思蜀,虽然还不大会掌控船只行进的方向,随波逐流也别有一番乐趣。更别说莲叶高大得能遮阳,她还能从底下摘几个脆嫩的莲蓬,一时美得分不清天上人间,险些仰面躺在船舱里就这样睡过去。
还是妄图掌控船桨却把船划得左摇右晃的叶泯“咚”一声撞上了她的船,关云铮才从未饮先醉的醺醺然中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才发现日头已经快落下去了,从莲叶间流下来的阳光变得温和而不烫手,颜色也从耀眼的白炽变为了温和的暖黄。
关云铮一骨碌从船舱里爬起来:“还赶得上看落日吗?方才谭兄是不是说湖边能看到落日来着?”
楚悯始终坐在她身侧,闻言像是“听”了一番莲叶的低语似的,笑着说道:“能赶上。”
关云铮得了她肯定的回答,一把抄起船桨,茅塞顿开似的,几个动作间,船只便随水滑出去几丈远。
落在最后的叶泯一脸茫然与愤懑:“你何时学会的?!”
关云铮冲他比了个鬼脸:“方才我都是装的。”
她撂下这一句足以将人气死的话,乐不可支地操控着船桨,逐渐走远了。
谭一筠见多了莲湖落日,早已不觉得稀奇了,但叶泯还没见过,便好心肠地跳到叶泯的小船上,想要帮他操纵船桨。
谁料他低估了自己的重量,又高估了叶泯的技艺,还没等他平稳落在船舱里,那船便剧烈地一晃,把两个尚未站稳的人都甩进了湖水里。
关云铮老远听见动静一回头,便看见那艘船上无人,船边反倒浮出两个湿淋淋的脑袋,顿时笑得差点从船舱里翻下去:“哈哈哈哈哈……”
楚悯一把托住她的胳膊肘,示意她向身后远处看。
那落日黄澄澄的,还没到如血的阶段,依旧耀眼得不能久视,将粼粼的湖面泼成了“浮光跃金”最好的写照。
关云铮坐在船头遥望落日,终于明白了兰珏的用意。
茫茫天地,何其辽阔。
****
散修不比有师门倚仗的各大仙门弟子,单是前来翠屏山的路途便多有受限,多半供不起大型灵舟,御剑又飞不远,乘船或是骑马的居多,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些,为了赶上大比,城中先到的多数是散修。
不过也有例外。
关云铮被莲心茶苦得脸都皱起来了,还没忘了说正事,只不过舌头都大了:“方才路过的那一行人不是寻常散修吧?”
叶泯看她脸色,拿起茶盏的动作愣是僵在了半途,片刻后服从内心将茶盏放了回去,接话道:“怎么,看出什么了?”
一口莲心茶差点让关云铮失去语言功能,她咬了咬舌尖,还是没能摆脱那种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的苦味,连忙端起汤盅喝了一口甜汤,顿时又被齁了个仰倒。
但甜苦中和,她终于是能好好说话了:“这几日碰见的散修多数都互不相识,多是独自行动,偶有结伴也不会有这样庞大的队伍,毕竟太引人注目了。方才那队人虽然刻意走得分散了些,但其实维持的距离一直是稳定的,想来大概是彼此熟识。”
这话说着说着,一个地狱笑话又滑到了她的嘴边,被她无声咽了:她上次看到这种维持稳定距离的队伍还是送葬的。
“我记得子不语记录过来客名单?”楚悯看向正靠在窗边往下看的谭一筠。
他没回头,子不语已随他心意而动,在空中自行打开,随即扇面上缓缓显示出墨迹。
关云铮夹了块排骨,心说这法器可真是物肖其主,每每发挥作用时都能装一波大的。
可惜子不语博闻强识,名单却没有记录来客的样貌,毕竟这里是修仙世界,没有让人又爱又恨的大数据。
是以哪怕子不语调出了名单,他们也无从得知方才从楼下路过的究竟是不是名单上的人。
谭一筠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目光在楼下停留了片刻就收了回来,然后惊觉桌上的菜已经快被另外三人消灭干净了。
“你们好歹给我留点啊!”谭一筠震怒了。
关云铮从乾坤袋里随手摸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你再点几道菜不就行了。”
财大气粗的气质扑面而来,谭一筠失语:“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当真没有师承吗?”
叶泯吃完了最后一块排骨:“云铮这种气度,没准是因为出身呢,倒也未必是师承吧?你为什么总认为是跟师承有关?”
谭一筠把那张险些被风吹走的银票捞过来,又抬手指了指子不语的扇面,那扇面应他动作,其他墨迹渐次褪去,只剩下一行人名。
楚悯正对那扇面而坐,一抬头,那行墨迹就这么撞入她眼帘:“归墟?”
谭一筠把身子探出屏风,招呼了一声店小二,低声吩咐了几句,说完后又坐回原位:“我听师父说,归墟苍生道这两年收了个新徒弟,跟那富家公子出身的师父如出一辙,只差没上街丢金叶子玩了。”
关云铮一挑眉:“这么阔绰?我可比不上。”
楚悯失笑:“你这随手掏钱就是这么大张银票的行事作风,也不遑多让了。”
他们所在之处是翠屏山下城中最繁华的一座酒楼,四人吃饭用不上进雅间,但他们又不是寻常客人,店主人不敢怠慢,特地在二楼窗边的位置为他们辟了个空间,用三扇屏风隔开了周遭,坐的都是美人靠这样的软座,吃累了往上一躺,睡到太阳落山都没人来赶。
至于进这酒楼后花的钱……自然还是关云铮掏的。
本来谭一筠也算小有积蓄,他师父给零花很是大方,从来不问他先前的花完没有,想起就给,偶尔心情格外好时还成倍地给——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师父的钱是从哪来的。
按理来说同伴们都是从别处来的,他理应尽地主之谊请大家吃顿好的,谁料走到半道,关云铮想起什么似的往乾坤袋中一摸,摸出一沓银票来。
叶泯那时正抱着一个莲蓬剥莲子吃,这几日来他吃莲子的技艺日渐娴熟,能够预先将莲心去了再丢进嘴里,见了关云铮手中那一沓银票一时惊呆了,直接将没去掉莲心的莲子丢入了口中。
好在新鲜莲子的心倒也不算特别苦。
天爷,还是第一次见成沓出现的银票。叶泯心想。
谭一筠被吓得立马把她的手又按回了乾坤袋里:“祖宗,你拿一张就行了,拿这么多做什么!大街上这么多人,财不外露!”
关云铮顺从地“哦”了一声,有些困惑地把银票又塞回了乾坤袋里。
她虽有些想不通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有钱,但她觉得自己大概干不出刑法上来钱特别快的那些脏事,所以心安理得地把这事抛诸脑后了,起了个别的话头:“这样看来,乾坤袋也可以算是随心意的法器?每次想找什么立刻就能摸到,还以为要翻找一番呢。”
楚悯思索片刻:“算是吧?真是奇怪,你说起此事我才发觉,以前都习惯了。”
关云铮搭上她的肩膀:“奇怪的事多了呢,懒得想,先吃饭吧,想吃什么我请客!”
——进酒楼前便是这么个景象。
酒楼的厨子想必也知道他们这一桌都是有钱的年轻修士,出菜的速度快极了,谭一筠才吩咐下去没一炷香的工夫,好几道菜便一同端上来了,他一面吃一面说道:“既然想不明白,不如吃完去查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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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查探还真查出了点问题。
仙门大比尚在筹备阶段,之前紧急的事态几乎停滞,四人却并未放低戒备。
楚悯循着方才那行人留下的“踪迹”,领着另外三人在人群中前行。
叶泯马后炮似的感慨道:“早知当时应该让楚姑娘同我一道去救灵犀,这不比‘寻踪’快多了。”
“说起灵犀,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你救出它的那个山洞无人看守,难道就像你和小悯被关进地牢,乾坤袋却不曾被人收缴一样,是有人暗中帮忙?”关云铮之前听他们说起此事时,就怀疑过究竟是谁在背后帮忙,但是没有实证,推断不出具体的人选。
“你崔师弟呢?这几日安全吗?”她忽而转头看向身后的谭一筠。
谭一筠一愣,随即确定地对她点了点头:“安全,今早我才与他说过话。”
关云铮放下心来,左右两件事都是他们受益,帮助他们的人究竟是谁,又出于什么目的,暂且没有目前在追踪的这伙人重要。
毕竟——她有种隐约的预感,这些人并不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
自从兰珏让他们顺应本心,除了最需要“接触自然”的楚悯和叶泯,关云铮也没少顺从本心做事。虽然还没过去二十一天,这个习惯尚未完全养成,但她现今遇事已经能产生一种非常朦胧的感觉……大概就像小悯听见的若有似无的琴音,是一种隐约的提醒。
就在此时,走在最前方的楚悯忽然“嗯?”了一声。
“怎么了?”关云铮走到她身侧。
“这是……出城的方向?”楚悯看向同样走到她身侧的谭一筠。
谭一筠皱起眉头:“他们去城外做什么?”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叶泯用食指指尖蹭了蹭绕在腕上的灵犀。
四人在此事上达成一致,一同循着踪迹继续往城外走。
“城外有什么?他们这么多人,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吧,难道干站着?”关云铮边走边问道。
“有个破庙,除此之外只剩下一些荒坟了,平日里大家都不爱去。”谭一筠有问必答。
出城的路只有一条,楚悯确认过踪迹的延伸方向后,便不再全心专注于追踪,收回心神:“城中这样热闹,城外怎会荒成这样?”
“城中繁华是依托着与山上的贸易往来,加上仙门之间彼此通讯,才能逐渐发展成如今的模样,城外没有仙门,自然没人愿意去。”
“这倒也是。”楚悯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毕竟到处都在闹灾荒,能有这样的城镇已经很是不易了。”
城里城外的界线其实不很分明,但眼看着脚下的路从砖石铺就的大路变为平整的黄土路,又变成凹凸不平的小路,便是从城内来到了城外。
那破庙比荒坟离城镇近些,没走几步路就能看见塌了一角的屋顶,关云铮隔着这段距离,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传来的隐约人声。
“在里面。”楚悯与她一同低声说道。
还没等他们商量好对策,那人声越来越大,破庙门口忽然走出几人。
好在他们本就躲在隐蔽处,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逃。
不过以目前两方之间的距离来看,他们也实在不便再折腾出什么动静了,毕竟关云铮缩在这,连那些人的脸都看得清。
等等。
她察觉到不对,目光再度转向方才一触即走的那张脸上。
这一瞬间,仿佛自骨髓深处升起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不由分说地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疼痛来得毫无预兆,像有人往她浑身的穴位里先扎进了几十根冰水浸过的针,没等她适应那种寒冷,又扎进来几十根被火烤得滚烫的针,冰火两重夹击之下,她直接被扎成了个面瘫。
她几乎有点不受控制地想要发抖,又咬着牙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一时之间两颊绷得紧极了,面色都发白起来。
蹲在她身侧的楚悯感觉到不对劲,看清她的脸色后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便被关云铮按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关云铮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对楚悯摇了摇头:“从左往右数第三个人,我或许认得。”
谭一筠侧眸看她,同样被她脸色吓了一跳:“你认得他?”
叶泯应声看过来,关云铮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就别再吓一跳了,我知道我的脸色很难看。”
本来确实被吓了一跳,立时要流露出忧虑的叶泯被关云铮哽得不轻,几息过去才说:“你认得他,那他想必不是此地人?在此地又是要做什么?”
关云铮连自己为何在此地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答得上来这一串问题,只知道她不会因为无关之人产生这么大的反应,所以此人必然跟她有某种关系。
冷热交替般的疼痛依旧没有放过她,但兴许是疼痛太过,这短短一会儿工夫,关云铮已经有些麻木了。她眨掉睫毛上的冷汗,看见不远处那人与同他站在一块的人交流了一番,随后态度谦卑地福了福身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余下几人转身回了破庙,那人独身向外走,看样子是打算沿着小路,往更荒郊野外的地方走。
关云铮猛地提着剑站了起来。
还没等另外三人出言阻止,她已经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身上施了个遮掩行迹的障眼法,随即脚不沾地地飞掠而去,几息之内跟上了那个可疑之人,两人的身影很快便一同消失在视野里。
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叶泯没干过盯梢的事,更别说中途还跑了个同伴去追别人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向楚悯和谭一筠:“这是怎么了?”
谭一筠倒是干过盯梢之类的事,但中途跑了个同伴这事他还真没经历过,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和叶泯如出一辙的茫然,还多了些忧虑:“那人身份不明,云铮就这样贸然追上去……”
唯有楚悯在忧虑片刻之后又收回了心绪,冷静道:“正好,以免有漏网之鱼,我们负责盯着破庙里这帮人。”
谭一筠和叶泯顿时叹服:“还得是楚姑娘。”
楚悯不知何时捧出了她的琴,一只手更是已经按在了琴弦之上:“少吹捧我了,我们得靠近些,去听听他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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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人迹罕至,林木因此恣意地长了一大片,不知是不是逐渐靠近墓地的缘故,树木也长得越发高大起来,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意思。
关云铮一路追到了谭一筠先前所说的荒坟,终于放慢了脚步。倒不是她追踪之人也不再往前走了,只是她觉得眼下的幻境倒蛮适合诈上一诈的。
毕竟她尚且不知那人究竟和她有什么牵扯,那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实在扎得人无法忍受,她不可能放任此人就这么脱离她的视线,非得当下查明白不可。
兰珏可能也想不到自己几日来的教导,把关云铮变成了个遇事越发随心而为的性子,小有所成的轻功也变成了她胆大包天的倚仗。
这几日来除了轻功,兰珏施展障眼法时她也没少观摩,半观察半领悟,摸到了一点门道,此刻放出去刺探虚实正好。
“啪”的一声轻响,走在前头的人脚下一顿。
作为小学建在坟边,初中建在监狱背后的人来说,关云铮对这种左右错落的坟包适应良好,只要不是大晚上有野猫凄声哀嚎,再搭配上鬼片的恐怖音效,一般不会感到害怕。
但老话能传下来自然有一定的道理,她自己固然不怕在青天白日撞见鬼,但做过亏心事的可不一定不怕鬼敲门。
不过很遗憾,那几簇幽幽的鬼火只绊住了前头那人几息的工夫,只见他脚步微顿,很快便动作如常地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个走一个追已经走出去了好些距离,不用担心破庙那边的人被这边吸引注意力,关云铮也索性不再演了,将自己身上障眼法的痕迹抹了,大摇大摆地拎着剑走出来。
还刻意踩断了一根树枝。
虽然她看古装剧时总吐槽角色偷听时发出动静,但她现在又不打算偷听,就得闹出点动静来才行。
前面那人的脚步再次停顿,随即猛地转过身来,脸上的凶狠神色却在看清关云铮样貌后倏地消散了,甚至变得有些愣怔。
他果然也认识我。关云铮面无表情地想。
与此同时,不同于方才那种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刺痛,她感到自己心中无端涌现出了一股滔天的恨意,仿佛眼前此人与她有着莫大的仇恨。
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且毫不讲理,像一针强效肾上腺素,瞬间逼红了她的双眼。
她为何会对这样一个堪称陌生的人有这么深重的恨意?
关云铮几乎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人走近。
“你怎会在翠屏城?你家人知道吗?”那人貌似与她十分熟稔,一面走一面问道。
家人?他为什么还认得她的家人?
“正好我也打算回去了,不如载你一程?马车就在前面。”那人走到了她面前,殷切地说道。
关云铮感觉自己又是被疼痛鞭打,又是被恨意煎熬,快变成个彻头彻尾的面瘫了,一时之间竟把方才想好的措辞都抛诸脑后,开口便问道:“你又是为何而来?”
那人闻言一愣:“我自然是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关云铮已经冷了脸色。
他要撒谎。他一定另有所图。
心脏不受控制一般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关云铮盯着眼前人的脸,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要杀了他。
兴许是她面色变化过于骇人,那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了?你暂时不想回去?那我先回去替你知会一声也是可以的。”
关云铮反手背到身后,张开五指握住剑柄,缓缓将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我不回去。”
剑光刹那间雪亮,面对普通人时几乎没有令其躲闪的余地,一剑势如满月,一捧血应声喷洒而出。
“你也别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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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悯几人赶到时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关云铮靠在树上面无表情地用一块布擦着剑上的血迹,而方才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没了气。
谭一筠虽然知道调查丹药一事迟早走到这一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一时有些愣住,好半晌过去才说道:“破庙中几人谈话我们已经探听清楚了,其中半数是邪修门派鬼灯楼的人,剩下的多是散修。”他的目光再度看向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此人是来翠屏城求药的普通人,才和那几人谈拢,似乎叫作……”
“季邕。”正在擦剑的人头也不抬地说道。
叶泯无法正视那尸体的双眼,默默绕到关云铮身侧站定:“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啊对,你认识他,所以这是想起他是谁了?”
剑身上的血迹终于被擦拭干净,关云铮随手把沾了血迹的布丢到季邕脸上:“不重要,继续说你们的发现。”
楚悯默不作声地看了眼那正好盖住季邕整张脸的布:“出身鬼灯楼的那几人也在追查近日城中出现的修炼丹药,此事很有可能并非出自他们之手。另外几个散修也多是丹修出身,密谈时说起,那丹药品质十分纯粹,不是散修拥有的炉子和灵气所能淬炼出来的。”
倒是不意外,毕竟叶泯可是当面撞破了翠屏山长老密谋的幸存者,清楚那些丹药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但是那几个鬼灯楼的也说,近日来他们在城中很不好混,因为翠屏城中开始有传言,说奔赴仙门大比的部分修士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遭了邪修的毒手。”叶泯补充道。
真是好一出贼喊捉贼,没准这传言就是那帮抓人炼丹的长老传出来的,鬼灯楼声名狼藉,还偏偏在这个当口来了翠屏城,抓来当替罪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其他的……就没什么新鲜的了,我本来还捏了个阵法,楚姑娘琴弦都绷紧了,谁料那些人跟聋子一般,什么动静也没注意到,说完车轱辘话后便离开了。”谭一筠最后说道。
叶泯艰难地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云铮,此人……”
关云铮现下不想在此事上多做解释,随口说道:“就地埋了吧,就当给这片林子堆肥了。”
叶泯打了个哆嗦,不由得看向一旁的谭一筠。
天杀的究竟有没有人能来告诉他,怎么同伴跑出去一会儿就变成这样了!
地上的人死于一剑封喉,血喷溅出去一尺多远,想来这一剑十分精准、狠厉,避无可避。
实力太过悬殊,这几乎是一次单方面的杀戮,单从事件本身来看,其实是很不人道的。
只是此事非常奇怪,他们都未曾见过关云铮杀人,但也知道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关云铮几乎是他们四人中最平和、最讲道理的一个。
楚悯被关久了会用琴炸地牢,叶泯气急了会放蛇咬人,谭一筠怒火攻心时都会用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阵法给人使绊子,唯有关云铮不会。
她虽然嘴上总是不饶人,实际日常的脾气好得就像是没有脾气一般,但凡有点什么也总是先向内自省而非向外苛责,很少会有这样情绪起伏、“不讲道理”的时刻。
只是再惊慌失措、百思不得其解,人也已经杀了,谭一筠只好收起自己那满腔没见过世面的愁绪,做出一副稳重的样子:“既如此,只好先将此人埋了,再回去禀报师父了。”——
作者有话说:加更章。
评论摩多摩多[可怜]
第126章
四人没有杀人埋尸的经验, 唯一有经验的暂时也只会杀人,因此掩埋季邕尸体时动作很是生疏。
好在破庙里那帮人早就走了,没人知道先前还在与他们交谈的人已经死在了荒坟之间, 变成了另一个无人问津的土包。
虽然明白关云铮动手杀人一定有其缘由, 但此事还是太突然了,叶泯木然地填上了最后一铲土, 实在不敢触关云铮的霉头, 只好拣软柿子捏,转头看向把铲子拿出来的谭一筠:“你是不是该解释一番,为何你的乾坤袋里放着铲子?”
谭一筠同样神色木然:“应该是师父以前种花时顺手塞的。”
楚悯实在想笑,然而此情此景之下只能努力绷住嘴角:“好了,先回去吧,此处不是交谈之地。”
自埋尸起便一直默不作声的关云铮率先迈开脚步, 过了这么一会儿依旧没觉得自己杀错人,只觉得一剑毙命好像轻了些。
毕竟——
“你在他将死之时看到了他的记忆?”兰珏皱起眉, “如何看到的?”
关云铮坦诚地摇了摇头,她也想不明白。
叶泯坐在一旁听完了全程, 眉头皱得比兰珏还要紧一些:“你是说, 他先前在那破庙中是要与那些丹修勾结,将无辜之人供给他们作为炼丹的原料?”
他复述了一遍关云铮所说,把自己给说生气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一剑还是太便宜他了!”
关云铮默默把倒好了竹叶茶的茶盏推到他面前。
谭一筠也拿起子不语, 难得发挥了一次折扇最原本的用途, 给叶泯扇了扇风,又看向关云铮:“你方才怎么不说?”
他们对她的秉性有所了解,但若是日后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呢?不先将真相告知他人的话,该如何自证清白?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关云铮语气平淡:“人是永远不可能自证清白的, 谁主张谁举证,觉得我有罪的人大可以拿出证据来给我定罪。”她说完这话又意识到话里的隐含意义太多,好像是不信任同伴似的,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说道,“倒不是说这件事。方才没解释是因为我杀季邕时没有看到这段记忆,杀他也委实是我一时冲动之举,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像蹩脚的借口。”
她承认得太过坦荡,谭一筠被哽了个不上不下,只好拿起茶盏喝了口茶给自己顺气,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季邕可恶,还是不为自己辩解的关云铮更可恶一些。
杀人这事可大可小,平民百姓杀了人多半要不得善终,权贵之家杀人却像随手捏死蝼蚁。修仙之人杀人,则有更多的名头可以被用来粉饰太平——譬如所杀之人是邪修,所杀之人是恶徒,所杀之人是其他种种行恶事之人……
说到最后还得来上一句此举是为了行侠仗义或是除魔卫道,这番歌功颂德的言论才算是圆满。
但关云铮连一句矫饰也懒得想,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就是想杀人,谭一筠险些被她气了个仰倒。
楚悯脸上倒是与关云铮如出一辙的神情平淡:“兴许是云铮善用某种查看记忆的法术,而季邕其人的神魂又在濒死之刻毫无防备,才能被云铮看见这段记忆。”
在座阅历最为广泛的兰珏不置可否,只抬手拍了拍关云铮的肩膀:“既然你见了他那样不好受,想必从前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又是那样一个东西,杀了便杀了吧,莫要挂怀,我来处理。”
在看清季邕的脸之前,关云铮也是这样想的。
但那毫无来由的疼痛和恨意看似互为因果,实际并无太多联系。那种疼痛是强加给她的,她虽痛,但更像是触碰到了装着沸水的金属水壶,灼痛但不完全真切,里头究竟是沸水还是沸的别的什么,其实她无从知晓。
然而那恨意却是真切的,可以与她的想法毫无滞涩地融为一体的,仿佛那想法从她睁开眼时便扎根于她的脑海,见到季邕的脸后才猛地被大脑挖掘出来。
她那时几乎有些茫然:那疼痛究竟是因为什么,又为何会有这样深重的恨意?既然这痛苦很可能不是她所承受的,这般不真切,她又为什么会这么恨呢?
但此刻听了兰珏的话,她忍不住想:或许她真的曾感受过莫大的委屈。不然恨意又该从何而来呢?世上之事,总归都有理由吧?
关云铮默然拿起茶盏,喝了口已经变凉的竹叶茶,从冰凉的茶水里品到一点微末的熟悉感,如同这几日所有萌生的熟悉感一般,来得莫名其妙。
兰珏说着要去帮忙解决,便真的站起身走了,只是临走前还没忘了嘱咐她的徒弟:“你崔师弟方才来找,既得空,便快去外门弟子院寻他吧。”
****
崔栩铭不是翠屏人,幼时家中孩子太多,养不过来,作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病秧子,被他的爹娘送上了翠屏山,勉强留在了外门。他那时已能记事了,故而到如今也依旧记得,那时爹并没有回头,只是娘流了几滴眼泪,但究竟流了几滴,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十年过去,他从一个活着都很艰难的病秧子,跌跌撞撞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在师父的教导下艰难地学会了引气入体,在每日练功的情况下,终于不再病病歪歪,要不了多久应当就能够筑基了。
崔栩铭对自己的要求不算很高,筑基便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最宏大的目标了,因此在走向筑基的每一日里并不着急,哪怕身边许多外门弟子都削尖脑袋想挤入内门,他也能够安然地在自己的小院里练剑画符。
“外门有不少像他这样的弟子,其中有一些始终觉得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就听见过好几次。”谭一筠带着同伴们往外门弟子院走,颇有些唏嘘地说道。
从小便是不被选择和偏袒的那一个,进了仙门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仙门里也分“高低贵贱”“内外尊卑”,少不得感慨几句“时乖命蹇”,关云铮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指摘的,只能默不作声的听着,没发表言论。
谭一筠叹了口气:“我也没有爹娘,不知是他们不要我了,还是死了,总之师父说我是被她捡来的。师父一人得道,我作为她捡来的孩子自然就鸡犬升天了,不曾有过什么苦日子。但要是易地而处,我大概也无法释怀,毕竟那是亲生父母,为什么偏偏要抛弃我呢?自己会这样想的话,就觉得崔师弟真是了不起,好像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然而心里的苦是需要发泄的,他倒不如像外门那些弟子一样,多感慨几句,埋怨几句,甚至恨上几回,多少能好受一些。
翠屏山家大业大,从兰珏的院子走到外门弟子院花了四人好些工夫,谭一筠说了一箩筐的话,竟还没抵达。难怪外门和内门之间有隔阂。物理意义上的隔阂都需要花这好些时间才能消除,更不用说心理意义的了,那得是鸿沟级别的吧?
关云铮正跳脱地回忆着马里亚纳海沟深度,究竟是哪几个数字作为零头,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十分陌生的声音:“小筠。”
这样称呼想必是兰长老级别的长辈了,关云铮转过身之前不动声色地看了叶泯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心里不自觉一咯噔:难道真这么寸,身后的就是那要用人炼丹的长老?
然而再咯噔,作为谭一筠带来的客人,又是小辈,是不可能撂着一个长辈不去搭理的,关云铮只能硬着头皮装蒜,一脸淡然地转了过去。
来人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当今修仙之人也就比凡民多活个几十年,该衰老还得衰老,他看上去比兰珏至少老上十几岁,一小部分须发已经由黑转灰了,估计要不了几年就得发白。
这样的人,服下丹药后再厉害,也不过就是厉害几年的光景,丹药只能提升修为又不能延长寿命,时候到了还是得死,究竟图什么?
难道他还打算用更多的人炼丹,好让他修为一路飙升直到飞升?
这种人要遭雷劈的吧,能让他飞升?过得了天劫吗?
短短转身的工夫,关云铮脑海中已经万马奔腾般过去了好些想法。
谭一筠率先行礼道:“蔺长老。”
被他称作蔺长老的人“嗯”了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其余三人,没发觉什么异常才平静收回:“来找栩铭?”
谭一筠恭敬道:“是,师弟可在?”
蔺长老随口道:“仙门大比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巡城,修炼一事上他多有松懈,现今应在院中练功。你来了也好,多指点他几句,早日筑基也是好的。”
谭一筠连忙称是。
蔺长老似乎真的只是碰巧路过,见了他过来打声招呼,说完这话便又走了。
待他彻底走远,关云铮才与叶泯打起谜语:“他?”
叶泯点点头:“是。”
坏了。还真是他。
虽然叶泯稀里糊涂地记不起事,又莫名其妙地想了起来,但总归是对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景象印象深刻,这才几日过去,应当不会认错。
反倒是和叶泯一同被关进地牢的楚悯,时至今日依旧对昏迷前的事一无所知,仿佛是被突然抛到此处一般,对为何来到此地一头雾水。
不过……她们今日跟着谭一筠来找崔师弟,就是为了弄清此事的。
****
崔栩铭和谭一筠关系确实要好,谭一筠一露面,他那崔师弟就眼巴巴地跑了过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两人之间的氛围完全插不进第三个人。
关云铮忍不住同楚悯小声蛐蛐:“一对话痨师兄弟。”
楚悯失笑,环视了一圈崔栩铭的院子,又低声道:“外门的弟子院环境确要差一些。”
叶泯看了眼院子那头聊得不知年月的两人,小声道:“难道不是因为弟子院被我们炸塌过一次?”
也是。
楚悯罕见地有些词穷,过了片刻才接着说:“该怎么向他问起才合适?毕竟那蔺长老是他的师父,他似乎对炼丹一事也并不知情,只是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才会救下我和叶泯,还有灵犀。”
虽然还不知具体是谁干的,但他们已经默认做了这两件好事的都是崔栩铭,仿佛在偌大翠屏山门派中,其他暂时无名无姓的“NPC”不会影响主线进度,而非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才值得创作者为ta写一段剧情似的。
怎么搞得好像这是出人为安排好的剧本?
关云铮此人学不会委婉,从小到大拢共那点情商全点在无用的共情上了,外交辞令是一点也没学会,闻言有些发愁:“该怎么问呢?”
从小到大被教育得只会死读书的孩子长大了就这样,学校不教的东西就一点也不会,到了社交场合搜肠刮肚也翻不出一句所谓的高情商发言。
好在她的同伴不是这样教育模式下的产物,叶泯思忖着说道:“不如我就……”
他说着,卷起了一截衣袖,正好露出绕在他腕上缩小了数倍的灵犀。
灵犀不明所以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腕。
好像有点道理。
虽然体型变小了,但花纹什么的凑近了仍能看出是同一条蛇,万一崔栩铭真是救下灵犀的人,没准就认得出来。
关云铮和楚悯对视一眼,心里不太有底。倒不是说叶泯这法子不好,她们暂且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总不能解了兰珏施在他二人身上的障眼法,然后兴高采烈地同崔栩铭说“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其实长这样”吧?
先不说以他们的境界,解不解得开兰珏的术法,且就说那蔺长老,他指不定还没走远呢。
而且他们现下也只是觉得崔栩铭的可能性最大,但这不代表一定是他救的人,还得藏着几分才行。
一番考量之后,叶泯理了理衣袖,尽量让灵犀露出来得自然些,迈着不太自然的步伐朝那话痨师兄弟走了过去。
关云铮和楚悯留在原地悄悄观察,还没忘了端着空茶盏凑在嘴边作为遮掩。
她们这一路走来,倒是真有几分渴了,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崔师弟的院子里只有茶盏,没有茶壶,也不知道这套茶盏摆在这里是做什么用的,接露水喝吗。
院子那头的谈话声忽的小了,关云铮从茶盏边缘分去一束目光,发觉崔栩铭正惊疑不定地看着叶泯腕上“超绝不经意露出”的灵犀。
她无声地和楚悯对视了一眼。
叶泯对崔栩铭了解不多,但谭一筠一见崔栩铭这眼神便明白了几分,一面将叶泯的衣袖盖了回去,一面对他崔师弟说道:“你近日不都在城中巡视,怎么会有空?”
这话乍一听有些像是问他今日怎么有空,实际在座四人都还记着蔺长老方才说的话,所以此言其实是在问:那日他怎么有空,能救下两人一蛇。
崔栩铭收回目光,又兀自看了叶泯几眼,这才答道:“师父遣我办事。”
合着蔺长老做坏事根本没打算瞒着他这徒弟,当日没准还是让崔栩铭帮他抓了人再下山的。
“那乾坤袋……?”叶泯试探着问道。
崔栩铭一愣,随即有些惭愧地说道:“我还没有乾坤袋。”
关云铮险些没拿住手中茶盏。
合着不是有意为楚悯和叶泯留下了乾坤袋,而是他自己没有,也便不曾特意收缴?
也不知道该说一句此事荒谬还是……
此情此景其实很需要有个人出来说句话,缓解尴尬的氛围,可惜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雪上加霜。总不能说“外门弟子没有下山历练的资格,所以不曾分发乾坤袋”吧?
乾坤袋又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外门弟子没有,无非是掌管此事的人觉得他们不重要,不给也没什么所谓,不然哪怕不下山,难道还没有几件需要贴身收着、随取随用的物件吗?
翠屏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门派,既然不看重外门,觉得他们是群连乾坤袋也不必有的,又为何要分内外而治呢?为了让内门的长老和弟子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如此心境催逼之下,修为境界便可一日千里了吗?
也太荒唐了吧。
好在崔栩铭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待习惯了,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当真不在意,很快便自如地问道:“你们有何打算?”
叶泯看了谭一筠一眼,得到对方肯定的目光后才答道:“我应当是同哥哥走散了,仙门大比开始后会去找他。至于楚姑娘……”
楚悯不知何时已经与关云铮一起站在了三人身后,此时接话道:“我和云铮一道。”
毕竟一个是不知师承的散修,一个是不知为何来此的天问,倒还挺适合结伴而行的。
崔栩铭点点头:“既如此,便祝各位万事顺利。”
他说话时很真诚,双眼看起来亮极了。
只是……关云铮忍不住皱了皱眉,听他语气,似乎是知道蔺长老在筹谋些什么,但不清楚具体的内容?还是他知情但不打算提醒他们?
谭一筠不知想通了什么关窍,没再多问,一改话茬:“听师父说你有事找我,什么事?”
关云铮在旁边听得简直要晕了,合着这话痨师兄弟方才唠了半天嗑,还没说清楚这件事?
崔栩铭恍然回神似的:“师父说陛下近日也会来翠屏山观看大比,师父将迎接招待的事派给了我,我有些拿不准主意,想问问师兄。”
陛下?关云铮一头雾水地看向楚悯,同她做口型:朝廷那位?
楚悯点点头。
真神奇,既然皇帝要来看比赛,不是,看仙门大比,那想必朝廷也是要管仙门事的了?看来修仙之人虽然入了仙门,但还没有完全脱离红尘啊。
后面谭一筠与崔栩铭说些什么关云铮也没在意,拉着楚悯又到一边去说小话了。
****
崔栩铭口中的那位陛下究竟是何时来的,关云铮一概不知,兰珏的院子当真配得上一句“天高皇帝远”,她在里面学了几天的轻功,再出来时才得知陛下早就到了,正在山中清修。
音修要体会的东西不比轻功,没有明确的衡量,轻功只需要看“轻、快”二者上是否有进益,衡量音修境界的东西却玄而又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在关云铮轻功小有所成的时候,楚悯和叶泯仍被兰珏扣在院中修炼,谭一筠也终于起了上进心,陪在一边练剑招,虽然剑谱是兰珏丢给他的。
那场景真有点像是“接着奏乐接着舞”,关云铮看了直想乐。
无人陪伴,好在这段时间以来,她也对翠屏山有了些了解,索性独自出门,漫山闲逛着找乐子。
她方向感依旧很一般,虽然记得路,但走的时候漫不经心,很快便越走越偏,到了个比兰珏院子还偏的角落。
周围陌生的景色掠过眼帘,关云铮回过神来,正要转身回到自己认得的路上,便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动静,中间仿佛还夹带着清脆的铃声。这动静听着近得很,她不由得四下寻觅了一番,正好看见一个滚到她脚边的小玩意。
“劳烦小仙长帮我拦一拦,这东西怎么滚起来就停不下来了。”一个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关云铮弯腰将那反光的物件捡起来,拿到手里时一愣,下意识仔细数了一遍这东西的面数。是个……十八面骰?
方才出声的女人走到她身侧:“是不是还挺新鲜的?”
关云铮这才意识到自己拿着人家东西不放,连忙伸手递还:“冒犯了。”
女人笑眯眯的:“不冒犯,我看小仙长装扮不像翠屏山弟子,是其他门派的?”
关云铮其实不大爱搭理陌生人,但这女人行事作风过于坦荡,并且见了她之后,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在她心头萦绕,不由得放下几分警惕,答话道:“只是个没有师承的散修,不是什么门派弟子。”
那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我看你行走姿态间很是轻盈,想来功夫也不会差的。”还没等关云铮应对她这句夸奖,她又笑着说道,“多谢小仙长为我拦下这东西,祝你在大比中获得好名次。”
她自顾自地说完这些便抬步走了,留下关云铮一人在原地一头雾水:她轻功已经到这种地步了?真的假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拿着十八面骰的女人一转身便撂了脸,仿佛天然长了两张面孔似的,此刻浑身散发出一种悲戚来。
手心的十八面骰尚且留有人掌心的余温,但片刻之前昭示的景象却令人心间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说:白天写不出,晚上不想写,这日子真是太有盼头了[墨镜]
第127章
关云铮往回走的路上仍在思考那十八面骰的用途, 不留神险些被人迎面撞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已经“飘”出去了半步远, 还没忘了将来人扶了一把。
做完这一串动作后, 她才堪堪回神,见来人是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 原本一脸慌张, 此刻慌张里又添了几分钦佩。一张脸上原来真能先后展现出饼状图一般的情绪分布,真是神奇。
“仙长好,不知仙长可曾见到我家……小姐,个子大约这么高,穿着……”来人磕磕绊绊地边比划边说着。
关云铮看她实在着急,穿的衣服和方才那女人一样都不是翠屏山上见得到的衣着, 便大概有了数,向身后一指道:“你沿着这条路往里走, 兴许能找到。”
来人连忙朝她行了个礼,道过谢后急忙向她身后走去了。
关云铮与她擦身而过, 继续执行原计划, 在翠屏山里胡乱溜达。
只是还没逛多久,楚悯便找了过来,一见她便说道:“你见到陛下了吗?”
“见到了。”关云铮随意地一点头, “还见到了她的侍女。”
楚悯原只是听兰珏说陛下兴许也在这边才有此问, 此刻听了关云铮的话反而有几分讶然:“真见到了?你如何认出来是她的?”
关云铮把偶遇两人的经过简单说了说:“我看后来那位行礼的姿势,总觉得是什么深宫大院出来的人,而且她向我询问时明显有个改口的停顿,先前遇到的那位肯定不是她所说的什么‘小姐’,身份大概还要更尊贵一些, 所以不太方便告知我。方才听你这么一说,想必就是陛下和她身边的侍女了吧。”
楚悯觉得她分析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又说道:“你说的那个十八面骰,应当是法器洞玄。”
“洞玄?做什么用的?”关云铮一面和楚悯往回走,一面问道。
“似乎是个卜卦的法器,据说能昭示未来。”楚悯回忆着,“不过我向来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
能昭示未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位女帝来翠屏山之前,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外门长老用人炼丹这事?如果知道,为何她似乎……置若罔闻?还是说她已经有了应对的手段,只是还没落实?
关云铮有些困惑,总觉得朝廷和仙门的关系好像有些微妙,其中还有什么是她没想明白的关窍似的,一时之间陷入沉思,没接楚悯的话茬。
楚悯倒不在意,拉着她以免她又撞上什么,继续说道:“听说陛下也曾在仙门中修习过一段时间,此次出行也就没带护卫,只带了几个随侍。”现下看来,就连这几个随侍她都不大愿意带着,喜欢一个人待着,让别人一顿好找。
一直在出神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仙门修习?”这倒完全在她意料之外,总感觉当到皇帝这份上,与仙门唯一的牵扯就是长生不老药丸,平日大概也就表面上展现出虔诚的模样,真入仙门修习还是太匪夷所思了。
楚悯若有所思,随后又懊恼地叹了口气:“好些事都记不清楚了。”
关云铮近日也常被这种感觉困扰,闻言安抚地拍了拍楚悯的手:“顺其自然吧,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虽然她嘴上是这么安慰楚悯的,但心里其实已经对此事好奇起来了,只是苦于同事件中心的人物没有接触,好奇心始终得不到满足。
——直到仙门大比开始的当日。
****
不同于随兄长一同来到翠屏山的叶泯,关云铮和楚悯都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来此,大比的名单出炉时,上面也没有二人的姓名。
不过不在参与者之列倒方便了关云铮在大比期间继续到处乱窜,只是还没等她在翠屏山各处留下自己的足迹,她便又遇到了那位女帝。
这次她又是孤身一人。
那日初见时她穿的常服十分素净,今日想来是要去观礼,衣服陡然华贵了几分,金色的绣线在锦缎上留下繁复的纹样,看得人无端眼花。
关云铮学不会宫中的礼数,但又觉得不管是出于规矩还是出于她的本心,都该行个礼,只好对着她简单作了个揖。
毕竟活着的女帝可是很少见的。
女帝明显也还记得关云铮,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小仙长怎么没去观礼?”
关云铮总不能说自己对仙门大比其实没什么兴趣,于是笑嘻嘻地说:“您不也没去?”
女帝失笑,伸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摆:“我去了,那些长老们多半会有所拘束,连带弟子们也要束手束脚,倒不如不去。”
没有楚悯的提醒,关云铮确实没有往“眼前此人就是他们口中的陛下”这一念头上想过,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思维定势有点严重,总是会默认身居高位者是男人居多,毕竟男人是个相当“团结”的群体,一人上了高位就会产生高位的垄断,久而久之就算女人想拔尖,也成了一件难事。
不过这想法在她见到谭一筠师父后其实有些被颠覆——这段时间以来,她也算亲眼见识了兰珏在翠屏山中的威望有多高,门中众人对她有多尊敬。
当人们习惯了某位女性身居高位,并将此事视作理所当然,旁观者也会不自觉被带入这样的思考习惯里,有兰珏这个例子在前,关云铮那日初见女帝时几乎没怎么疑惑,就接受了“当今皇帝是个女人”的事实。
仙门长老可以是女人,皇帝自然也可以是,没人规定过这些位置只能由男人占据。
关云铮逐渐对此地与21世纪不同之处接受良好,但对女帝方才“现身会令他人束手束脚”这一言论感到些许不认同:“您如此随和,怎会令人拘束呢?”
这话实在太像拍马屁,但因为她言辞恳切,目光也极认真,反而看不出太多逢迎之意。
女帝对她笑了笑:“你觉得我很随和?”
都没用皇帝的自称,还不随和吗?关云铮在心里嘀咕。
她实在胆大包天,在皇帝面前也不知道遮掩,有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一眼就能看明白。
面对心怀坦荡的人总是忍不住卸下面具,遇上道貌岸然之徒则总要将假面焊得更为严实些,这是关云铮这段时间以来逐渐形成的待人接物之道。
“你叫什么名字?”女帝忽然问道。
关云铮老实答了,习惯性特意说明了一番究竟是哪个“zheng”字。
“铁骨铮铮的铮?”女帝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好名字。”
她表现得比兰珏还要随和,关云铮站在她身边时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被她看着长大的小辈,不由得愈加放松警惕。
“我叫苍韫桢,苍天的苍,韫……”她似乎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随手折了一截一旁刚开败的花枝,在脚下的青石砖上走笔龙蛇般地画了几笔。
关云铮看清楚了,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点了点头:“您的名字也好。”
苍韫桢写完字,笑着将那花枝又丢了回去,不知动了什么术法,那花枝居然原封不动地“长”在了折断处,原本已经开败了的枝条上竟又冒出一朵不起眼的花苞来。
关云铮瞳孔地震:原来小悯说的“女帝曾在仙门修习过”不是虚言,她不仅修习过,造诣怕是比许多正统仙门弟子还要高些。
苍韫桢看出她眼里的惊讶:“想学吗?”
关云铮默默点头。
可惜苍韫桢这话只是逗她玩的,因为她很快又说道:“唉,我也教不了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一位友人演示与我的,只学了点皮毛,就不误人子弟了。”
您先勾起别人的兴趣再说教不了,难道不是更误人子弟吗,关云铮有些许怨念地想。
苍韫桢的玩笑点到即止,很快又正色道:“你不是翠屏山弟子,也不参与仙门大比,那你留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关云铮还真答不上来,总不能说自己待在这,其实是为了抓住翠屏山的内鬼,那内鬼还是外门颇负声望的一位长老吧?那岂不是擎等着被抓吗?
苍韫桢简直会读心,见她不说话,又笑着问道:“不能说呀?那看来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佯作若有所思状,捏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忽地语出惊人:“让我猜猜,你来翠屏山之前见到了一些行为举止怪异的人,调查之后发觉此事竟与翠屏山有关,故而来此查探?是也不是?”
关云铮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苍韫桢好像生怕她觉得自己今日是见了鬼,当着她的面从不知道哪里摸出一个物件——正是那日滚到她脚下的十八面骰,也即法器洞玄。
“原来您真的已经知道了。”关云铮一看清那物件的模样便喃喃道。
“说来也是奇怪,我并不依赖此物卜算,什么昭示未来的话,其实也是仙门中人更为笃信。但临行前我忽然有种预感,不带这小东西会后悔似的,便将它带来了。”苍韫桢真的没把她当外人,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当寻常话语似的说了出来,“在来时的灵舟上,我已看到了翠屏山门派中即将发生的变故。”
那除了面数多一些,看起来几乎有些平平无奇的骰子,在苍韫桢手中微弱地反射着日光。
“那您……有什么谋划?”关云铮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苍韫桢这次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另起了一个话头:“方才是我猜中了,不如你也猜个谜?”
关云铮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把目光从洞玄移到她脸上。
只见苍韫桢将那盛着洞玄的掌心摊开在她眼前:“你猜,那日此物滚到你脚下之前,我从中看到了什么?”
关云铮自然猜不出,只好继续茫然地望着她。
苍韫桢仍旧在笑,只是那笑意仿佛冻在了嘴角,无法向别处蔓延:“它昭示了一年多后的未来,给出了一句判词。”
“判词?”关云铮感觉自己喉咙有点干涩,“给谁的?”
苍韫桢像一只拨弄着毛线球的猫,态度近乎轻慢地把玩着手中的洞玄:“给我的。”她几乎将洞玄抛高了半尺,态度不像是面对一件权能惊人的法器,“它说一年多之后,我将众叛亲离。”
****
前来参与仙门大比的人各有住处,有名声响亮师承的散修可宿在翠屏山为其准备的院子中;寻常散修便只能在山下城中自寻客栈落脚,至于大比期间客栈会否涨价……那不是翠屏山要考虑的事。
仙门中人也并非全都宿在山中,一部分仙门与翠屏山相去甚远,许多生活习惯上皆有不同,为免饮食居住上出了岔子影响日后的大比,一般都宿在自备的灵舟之中。反正大多数仙门弟子都辟谷,甚至无需采买餐食。
只不过灵舟平日只需作为载具,到了这种时候光容纳人在里面坐着自然是不够的,内里的空间还需扩大好些倍,要耗费的灵气自然也是成倍增长。这部分额外的灵气支出由翠屏山的阵法提供,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尽了地主之谊,没让客人白来。
一部分与翠屏山所去不远的门派自然对这些琐事没什么计较,干脆地宿在了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院子中——归墟苍生道便在这部分仙门之列。
谭一筠被自家师父领着去问候时还忍不住嘀咕:这院子一看就是那几个小心眼的长老布置的,估计是觉着归墟苍生道是个小门小户,安排的住处比他师父的都偏僻。要是门中发生点什么事,他们从这院子赶过去,怕是吃什么都赶不上热乎的。
小心眼的这帮长老里倒是不包括蔺长老,他虽一朝念头走茬,但平日待人极为慷慨大方,更不用说接待客人时的表现。只是这类可以与其他门派结交善缘的好事,向来是轮不到他这个外门长老的,就算是上赶着折腾自己也没他的事。
谭一筠想到这不禁有些唏嘘:设身处地地一想,他竟然觉得蔺长老的初心没什么问题,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太过不妥,兴许也是内外门之间的差距让他不得不这样做吧。
他想得太过入神,没留神师父在叫他,回神时被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脑壳:“章先生问你话呢,走什么神。”
谭一筠连忙回神,章存舒倒也没生气,将方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小筠不去参加大比?”
他老实地摇摇头:“弟子境界不足,武艺上也多有生疏,只有几个阵法乏善可陈,可供驱使,真参与其中,怕是会被打得满地找牙。”
坐在章存舒身边的女弟子弯起眼睛笑了笑:“话不是这样说的,大比并不只看武学,今日才开始,你可与人结盟,最大限度发挥出阵修的优势,不见得是真的弱势。”
谭一筠不知这弟子的姓名,索性以“师姐”称呼:“这位师姐太抬举我了,我离师父这样的阵修水平还差得远呢,不敢班门弄斧。”
兰珏没好气:“年纪轻轻说话像个老油子,少拍马屁,给我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谭一筠这次倒没被敲脑袋,颇有些劫后余生似的同他师父卖乖道:“内门师兄师姐们多如牛毛,哪轮得到我去滥竽充数?我在外头看个热闹就好,师父您就别为难我了。”
“你是不想滥竽充数?你分明是不想与人大打出手,也不知这优柔寡断的性子随了谁。”兰珏没好气地拆穿他。
谭一筠只笑没接话,心说可能是随了他早逝的爹娘吧,但凡他爹娘中的任何一位是师父这样的性子,怕是也不会死得那样早了。
叶泯找过来时谭一筠仍坐在桌边陪两位长辈说话,见他从院墙上冒出头来,连忙对兰珏说道:“师父,叶泯寻我。”
兰珏懒得同他这个慢性子掰扯,摆摆手道:“去吧。”
谭一筠对着章存舒和那位师姐告辞,这才起身向院外走。
甫一与叶泯碰头,便听叶泯说道:“蔺长老可能动手了。”——
作者有话说:隔两日更肯定就是章节节奏卡在六千字以上了,隔日更就是四千多()此人更新太过随心大家多多包涵[可怜]
第128章
谭一筠闻言险些把脚崴了。
叶泯顺手托了他一把, 接着说道:“你应当知道,崔师弟参与大比的日子正好是今日,我方才看他与人比试完了, 本想立即去找他, 被场下闹事的绊了片刻,回神时再看, 他已经不见了。”
谭一筠忍不住庆幸自己已经走出了院子, 不然此刻慌得六神无主的模样恐怕又要让师父敲脑袋。但此事毕竟早在他们预料之中,他只慌乱了片刻便强行镇定下来,一面同叶泯疾步往外走,一面问道:“何人闹事?”
说起这事叶泯就觉得烦,有种事情忽然脱离掌控的懊恼:“我怀疑是几个私下服用了丹药的散修气性上来了,比试完还不嫌累, 又在擂台下找茬打了一架,把擂台边堵得水泄不通, 我险些被挤成肉饼。”
然而丹药出自谁之手他们心知肚明,散修寻衅滋事倒不见得全然不在他人掌控之中, 极有可能是同谋在为炼丹之人拖延时间。
“对今日参与比试之人来说, 他们的下次比试确实还得过上几日,蔺长老他们想趁此时间将已经在众人面前露过脸的人悄悄抓了,再以闭门修炼或休整为由, 让炼丹一事变得神不知鬼不觉。”谭一筠很快明白了蔺长老的计划, 皱眉说道。
只是哪怕用上这样的借口躲过两次比试之间的日子,这些修士到了下次比试的日子还得露面,到时一个个皆是修为尽失,岂不暴露他们的计划?
此事对两人来说太过惊世骇俗,站在自己的视角根本想不明白, 他们不得不试着想象自己就是蔺长老等人时,究竟会怎么做。
“兴许只在每个人身上抽一部分修为,这样哪怕是下次比试时显露出不对,观摩者兴许也只会认为是初次比试的伤势未愈?”叶泯揣测。
“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你被抓那日就被抹去了一部分记忆,若是他们也能对其他修士这般施为的话,不让修士们露出端倪也不是问题。”谭一筠脚下飞快,嘴皮子也不遑多让,“我就怕我们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叶泯转过脸看他:“怎么个简单法?”
“我们一直认为,蔺长老更想打破内外门之间的鸿沟,让整个翠屏山成为不分等阶的整体。”谭一筠遇事总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想,此刻这本领也没忘了发挥作用,“但如果他根本不打算继续留在翠屏山呢?毕竟若是他计划成功,众多修士的修为都会变成足以令人功法一日千里的丹药,他若是服下许多,修为又会高到什么程度?到时候他还有必要给翠屏山脸面吗?”
他相信蔺长老最初的目的一定是消除内外门的等阶之分,但炼丹一事他也一定已经筹谋已久,这期间他“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散修的修为炼成了丹药,私下又兜售给散修,用他们试药,目睹了这丹药对人的效用究竟有多虎狼。
如此一来,他还会止步于简单的打破等阶吗?
谭一筠没法在此事上设身处地,但只要稍一想象,便觉得鲲鹏是不愿待在池塘之中的,哪怕这鲲鹏是用丹药喂出来的。
如果他想要扶摇而上,那池塘的鱼究竟是死是活就彻底与他无关了,他还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抹去那些修士的记忆,让他们“毫发无伤”地回到大比的现场吗?
这样岂不是拖累了他的脚步,杀掉这些人应该会更快吧?
叶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的脸色不约而同地难看起来,但还没忘了正事:“我们得先去找云铮和楚姑娘。”
****
先前被谭一筠提起过一次的归墟之人大概一直宿在自己的灵舟上,今日才露面,除了一男一女两位弟子参与大比之外,还有个年纪稍小些,一同前去观礼的弟子。
兰长老知道楚悯没有谭一筠那样活络的嘴皮子,去观礼还能有些新鲜玩意可看,待在院中却得在长辈眼皮子底下不自在,干脆在那时将她也带了过来。确保她所在位置能清楚地看见擂台之后,才带着余下的客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这次由翠屏山操办的仙门大比与往年的略有不同,除去传统的擂台比试之外,还增设了几日之后的幻境考核,不仅考验弟子们的修为境界,更是考量了众人的心智,是个全新的考察形式,不知到时效果如何。
不过那两位剑修参与的比试似乎并非今日的场次,兴许是为了提早了解未来的对手?楚悯坐在原地思忖着。
崔栩铭的比试她倒是见着了,他被安排与一位已经筑基一段时日的修士比试,期间很是费力。虽然同为剑修,多数时候依赖的是无需灵气的剑招,但剑诀的使用毕竟仍旧需要灵气,是否筑基直接影响到了可运用灵气的多寡,同样的剑诀在崔栩铭手中,和在他的对手手中几乎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楚悯在旁观看时甚至一度觉得这安排太过不合理了一些,但几场比试下来,这样的安排却并不多见。观礼席上或有与她产生同样想法的人,大多也在总结了几场比试之后得出了最具可信度的结论:崔栩铭运气不佳。
楚悯皱起眉头,崔栩铭作为近些日子唯一一个他们叫得出名字的翠屏山弟子,纵然家世修为在外门都是一抓一大把的“普通”,但若他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弟子……又为什么次次都是他?
听从蔺长老指示将她和叶泯关进地牢的是他;暗中救下灵犀的也是他;告知谭一筠门中有异动的是他;如今很可能在比试中遭遇不公正对待的……依旧是他。
太多次的巧合堆叠,使得本就不合理的所谓“巧合”,变得更像人为了。
还没等她对此下一个结论,擂台边突生变故,几个已经结束了比试的修士忽的扭打在了一起,赤手空拳却招招狠厉,周围的修士纷纷避让,生怕被波及。
观礼席上一片哗然:“那是哪门弟子?擂台之下禁止打斗,这是明确写在大比守则里的!”
“穿的不是校服,应当是散修。”
“另几个似乎也是散修……打得太凶了,衣服都看不清。”
“稽查的人呢?怎么还不来阻拦?”
“打成那样了怎么挤得过去,本来擂台底下就全是人。”
楚悯从兰珏给她安排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正要动作,就见叶泯从人群中艰难地挤了出来,在原地茫然地四下环顾,然后隔着人海与她遥遥对上了视线。
楚悯仿佛听见自己心里传来“咯噔”一声。
崔栩铭不见了。
她正要离开观礼席,却见远处的叶泯朝她摇了摇头,随即自己拨开人群,朝外门弟子院的方向去了。
事态尚未明晰,他们贸然动作反而会引起暗处之人的警惕,楚悯只好坐回原地按兵不动,察觉到自己心绪纷乱,不得不闭上眼睛调息。
观礼席上的杂音渐渐远去,她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并非她值此动乱关头却悠然自得,实在是此时的风中带有太多杂乱的“律”,千头万绪纠缠其间,而她甫一闭上眼,便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地开始仔细辨听。
激奋鼓噪的,来自擂台之下打斗的修士;悠然自得的,来自旁观席上事不关己的长老;还有一些……
这些“律”犹如实物,在她闭上眼时仿佛触手可及,此刻全部纷乱地缠绕在一起,铺在她“眼前”。
四下的风仿佛并未与她擦身而过,而是或急或缓地扑进她的手心,被她攥紧,或是从指缝中匆匆而去,奔赴下一个能“听懂”风声的人。
楚悯缓缓收拢掌心,感觉自己就像是发现了某个由真相编织成的线团,那线团滚得太远,未被完全收纳,于是有一条线越来越长,一直蔓延到了她的眼前,被她一把攥进了手中。
楚悯倏地睁开眼。
正要出声叫她的谭一筠被她吓了一跳,险些从观礼席上翻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楚悯一把薅了回来。
“叶泯说……”谭一筠惊疑不定地开口。
楚悯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崔栩铭在哪,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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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苍韫桢聊得太久,还不知道大比那边进行得怎么样,有没有出乱子,关云铮正准备告辞起身,便听这位很是随和的女帝又说道:“你不想知道,为何我对此次动乱无动于衷?”
关云铮起身的动作顿住:“您……”
苍韫桢却没打算多说,畅谈许久,难得在此时卖起了关子:“你该走了。”
关云铮原本是打算要走,此刻被她这么一说反而困惑起来:“我……走去哪?”
最终还是苍韫桢先她一步站起身,拿着洞玄向大比现场走去:“你很快就知道了。”
她说走就走,没有一丝留恋,很快华贵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只留下关云铮一人站在原地,犹自出神。
一阵风拂过,一旁的花枝轻颤着发出些响动,关云铮回过神来,发觉方才被苍韫桢信手变出的那个花苞,竟在这段时间里开花了。
这算什么?枯木逢春吗?
关云铮脸色变幻莫测地盯着那朵花,仿佛这样就能从中窥探出,苍韫桢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似的。
不管了,现在不是赏花的时候。
关云铮一把拽回自己的心神,从那枝花上收回了目光,同样迈开步子朝大比场地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就遇上了来寻她的叶泯。
叶泯这些日子都在修炼音修之道,体术相对疏于锻炼,轻功也一般,这一路过来又得掩饰自己的行踪,走得很是辛苦,见到关云铮时气都险些喘不过来,撑着膝盖呼哧带喘地说道:“崔,崔栩铭可能出事了。”
关云铮二话不说,拉上他往外门弟子院走。
叶泯惊恐地发觉她的轻功居然到了能带着人“飘”几段的地步,一时之间手脚好似都变成了新装的,僵硬得不知道往哪摆,生怕关云铮几个起掠间,他垂下来的脚剐蹭到什么东西,把脚腕给磕了。
只是关云铮轻功虽小有成效,但气力毕竟有限,纵使叶泯尚且是少年身量,也比她自身重了不少,这么“飘”了几段后便力有不逮,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叶泯双脚刚一落地,便立刻站稳,还兼顾了一回身旁的同伴,在关云铮落地时扶了一把她的手肘:“谭一筠去找楚姑娘,大概也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先会合,再过去寻人。”
“小悯自会带着谭一筠去找崔师弟,但是你能保证那里只有蔺长老吗?更别说单就一位蔺长老我们四人齐上可能都打不过,等他们做什么,方便被一网打尽?”关云铮毫不留情地说道,“我们先过去,万一解决不了,好歹小悯和谭一筠也能察觉,至少还能回去报信给兰长老。”
更何况他们四人中谭一筠才是兰长老的亲传弟子,纵然平日里对他时而笑骂,但谭一筠年幼失怙,全靠师父养大,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关云铮设身处地,觉得谭一筠还是作为后备力量更为妥当,不然要是他落在敌方手里,兰长老约莫会受其掣肘,那就又落下风了。
叶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对,那便由你我打头阵,看看那些人究竟要搞什么鬼。”
****
“嘀嗒。”
崔栩铭被一阵恼人的滴水声吵醒,感觉全身重得如同灌了铅水,眼前也一阵昏沉,看不清东西。
筑基与否果然是个衡量大比资格的重要标准,原本他不曾筑基,不被门派长老们允许参与这次大比,此次上台,还得感谢平日里人见人骂的仙盟,给了他这次机会。
只是他到底是能力不足,给了机会也不中用,只能败给对手,输得一塌糊涂。
师父会怎样看待这次失败?会责怪他吗?还是会安抚他几句?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师父安抚人的模样了。
他隐约知道师父这段时日在筹谋些什么,也大概明白他为何会下令让自己将楚悯和叶泯一同关入地牢,但他不愿意相信。
他知道师父并非天纵奇才,有的只是日复一日苦练的韧劲,和甘为千夫所指的勇气,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忽然走上这样一条路?
难道所有的沉默寡言,所有的无私奉献,都是这些年来精心策划的一场戏?
疲惫地睁了一会儿眼睛,总算是能勉强看见眼前的景象了,只是还没等他看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便迟来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崔栩铭垂下眼,发觉方才那恼人的声音并非是他以为的滴水声,滴落下来的……是他的血。
他被铁链吊了起来,四肢腕处都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血流的速度十分缓慢,到现在也没能流干,让他勉强能活着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这景象刺得他眼瞳骤缩,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拴住他的铁链大概并非凡物,挣扎之中反而束缚得越加紧实,伤口受压,顿时流出更多的血来。
昏暗之中,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谁?!”
很难说人究竟是闭眼时更为警醒,还是睁眼时更加警觉,但闭目塞听时大概还是可以自欺欺人的,睁开眼时就做不到了。
那叹息声近在咫尺,在崔栩铭听来,甚至有些熟悉。
昏暗的空间里忽然腾起一阵烟雾,缓缓笼罩住了他惊疑不定的脸。
再次失去意识之前,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烟雾那端,他师父的脸。
原来真的是师父……——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我又断章了不要骂我(抱头菇窜)争取在一章半内结束这个幻境,至于章节具体长度就看剧情节奏了。
今天过生日过得有点太嗨了根本无心写文(其实不过生日也无心写文)……
说起来云崽这本的脑洞好像都是在22岁的尾巴诞生的了,一直到现在24岁了,也算是我和云崽互相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吧。顺便这段时间得到了很多来自朋友的爱,今天也吃到了很好吃的小蛋糕,分享我的快乐给愿意看我文字的读者们,希望你们也能开心[可怜][撒花]
第129章
虽然跟叶泯分析态势时表现得相当冷静可靠, 但当两人决定分头行动后,关云铮便不可避免地开始惴惴不安。她走向外门弟子院的路上一直能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碎碎念:莽撞了莽撞了,应该等到兰长老得到消息后再来的, 万一小悯和谭一筠与他们赶过来的时间差不多, 就没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但同时,也不知究竟是谁给她的底气, 在这个声音说完后, 又有一个相对微弱的声音小声说:不会的不会的,兰长老一定会赶来的。
她此前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兰珏这样看似有些不靠谱,实则很靠谱的大人,因为多数大人只能占一种表现,生活中的多数是后者,上学和上班中遇到的则很容易有前者。
因此她也想不明白, 自己对兰珏莫名其妙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总不能她其实真的认识一个跟兰珏有点相像、靠谱程度属薛定谔的神人吧?
与叶泯分头行动后恢复了点力气, 她一路飞奔,到了崔栩铭院外直接一跃而上, 翻过了院墙, 稳稳地落在了院里。
院里远不止没人这么简单,几乎称得上一片狼藉,那没有配套茶壶的茶盏摔碎了一个, 碎瓷片溅在桌边地面,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甚至有刀剑劈出的花白痕迹,像是此地发生过一场恶斗。
活脱脱的“凶案现场”,但关云铮直觉不对,似乎有些“眼见为虚”。
她找不到足以支撑这一想法的实证,并且崔栩铭不在此处, 该即刻离开去别处寻人,没准叶泯已经与人交手……
可她就是挪不开步子,仿佛有什么在强行挽留她的脚步。
这样想着,关云铮索性低头又仔细看了一遍地上的碎瓷片和划痕。
就像她至今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看到季邕的记忆一样,当她想要从碎瓷片和划痕之中看出一些什么端倪之时,她竟然真的看到了点东西。只不过可能受限于她如今的修为,或是记忆持有者的境界,能看到的画面有些断断续续,不像季邕临死前的记忆那样连贯。
好在也够用。
“果然是假的。”关云铮快速“翻阅”完这段伪造痕迹的记忆,不再停留,提气凝神,如同来时一样翻出了院墙,向着记忆之中来者离开的方向追去。
****
如果抛开此次事件背后究竟是否为阴谋这一点不谈,叶泯觉得蔺长老等人确实很会挑选时机,再没有什么日子能比仙门大比这样的时候,有更多的修士出席了。而修士越多,可供他们炼制成丹药的“修为”就越多,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但很可惜,这一点是不能被抛开的。
因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为了实现自我的突破,就出手夺走别人的性命。
如果想要提升修为就去拿人炼丹,这世上也就没有所谓名门正派和歪门邪道的区别了——大家都这么干,估计只能用“血气炼丹”和“修为炼丹”这样的手段区别,来划分在世的修士了。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叶泯不敢深想,好在他也清楚这样的情形绝无可能成为现实,只不过是他遭遇骇人听闻之事,忍不住想得愈加悲观了些。
灵犀作为蛇类对气味十分敏锐,眼神不大好使,却能精准地感受到人在何处。
在仙门大比这样的盛会之下,门中并无多少弟子留守,或是前去帮忙或是参与比试,或是单纯地凑个热闹,总之便宜了幕后之人行事,不用怕遇上熟人不好动手,这也消除了叶泯的顾虑:因为这一路都没碰见什么人,叶泯索性将灵犀又变大了些,让它钻出袖口绕在自己整条小臂上,带领着他向崔栩铭所在的方位走。
毕竟试探过崔栩铭立场后,确认他没有嫌疑后,他也没少投喂灵犀,灵犀对他的味道也十分熟悉。
朝着目的地跑了没多久,灵犀原本搭在他腕上的小半截身子便立了起来,焦躁地吐起信子,发出令人不安的“嘶嘶”声。
以往在鹧鸪山中叶泯没少见到灵犀这副模样,因此很快明白,它这样躁动难安,是因为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不远处伫立着一座院落,规格几乎可媲美兰长老的那座,想必也是长老的住处。只是……他们竟就这样将人放在此处?难道真如谭一筠所说,蔺长老要做鲲鹏,管不了这些池鱼了?
当下顾不得深想,叶泯正打算潜行靠近,一阵阴冷的凉意忽然拂过他的鼻尖,瞬间将他后颈逼出了层叠的冷汗。
兰长老这些日子的教导涌入他的脑海:心思要活泛,身体则需多听从心的指引,面对如同“灵光一闪”般的想法时,可以试着听从。
她带着笑意的话音仿佛就在他耳边:试试而已,错了就改,要对自己有信心。
心念电转之间,他身形未动,一张符咒已脱手飞出。
缠在他手臂上的灵犀凭空暴涨了数倍,身躯展开的瞬间便扬起合抱粗的尾巴,将暗处飞来的东西甩了出去。
“呛啷”一声,刀刃落地。
叶泯脖颈上的冷汗还没完全褪去,那院落之中已走出一个人影,正是被他念叨了一路的,蔺长老。
****
“这方向是蔺长老的院落?”楚悯感知了片刻浮在空中的“律”,伸出手指向其中一个方向,看向一边的谭一筠。
谭一筠顺着她指的方向走:“是,看来我们的猜测成真了,他确实不打算给翠屏山留脸面。”仙门大比期间,自家长老做出这样的事,残害无辜散修和外门弟子的性命,为的竟还是提升自身的修为,翠屏山怕是会遗臭万年了。
楚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一面赶路一边平淡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崔栩铭听他的指示,并且抓的不是我和叶泯,而是其他前来参与大比的门派修士,且那些修士获救后也被抹去记忆,不曾向外界透露此事,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谭一筠正心乱如麻,闻言忍不住皱眉道:“总有发现的时候,难道其他门派的随行之人任凭弟子走失不管吗?”
“我们只知道此事一定有蔺长老参与其中,但他能力再强也不能只手遮天,必然还有他人牵涉其中,你觉得会是谁?”楚悯不答反问。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谭一筠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他们疯了吗?眼看着自己的弟子失去修为,沦为炼制丹药的材料?”
楚悯没接话。
谭一筠的脸色又从极端的愤慨变为了灰败:“也对,蔺长老还不是把崔师弟当成了材料,他们之间没什么区别。”
弟子可以再收,仙门大比这样可以将黑锅完全推给他人的机会却不多得,上了年纪后修为还能得到提升,更是求而不得的机遇,牺牲几个弟子又算什么?只需要对蔺长老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收获修为提升这样全然利己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若是真如我所猜测,确有其他门派之人参与其间,你觉得蔺长老会不会将天捅破?”楚悯又问道。
内外门平日里除了食宿能碰见之外,修习时都是见不上面的,谭一筠对蔺长老的了解也更多在私下为人,而非对修为等事的态度上,因此一时没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楚悯忽然停住了脚步,不知是感知到了什么,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叶泯已经到了,在前院和蔺长老对峙,你师弟在院子后方。”剩下半句话被她吞了,因为她隐约感知到独属于崔栩铭的“律”忽隐忽现,微弱得像是将死之人的喘息。
谭一筠没多犹豫:“我去救师弟,你去帮叶泯。”
楚悯却没答应:“云铮很快就到,叶泯那边尚且可以坚持,我和你去救崔师弟。”
听她语气笃定,谭一筠没再坚持,实在是无暇他顾,抄起子不语朝院子的后方奔去。
炼丹兴许已经在进行之中,院子后方的守备反而比前院森严,有几个生面孔守在此处,见了楚悯和谭一筠立时拿起各自的武器:“什么人!”
靠近后院的过程中楚悯已经抱出了自己的琴,此时指尖翻飞,琴弦震颤,一支足以扰乱心神、卸下气力的曲子顿时自她手下倾泻而出。
与此同,谭一筠扇面上的阵法处流光乍现,他一扇子将靠近的人扇得连退几步:“滚!”
上前之人胸口被震得发闷,一阵气血上涌,顿时怒不可遏:“哪来的小修士……”
谭一筠手中扇子一转,扇面上的阵法顿时变换,他二话不说又是一扇子过去:“少说废话,给我让开!”
有楚悯削弱对面攻势,谭一筠本就带着极强攻击性的阵法效力又上了一层楼,这一扇子竟将靠近的几人直接掀翻出去!
几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谭一筠已经将子不语抛向空中,空出来的手迅捷无比地夺过了一人的剑,一剑钉在了那人手腕处:“我没见过你们,想必不是我派中人,此行我只为救我师弟,本不想惹是非,但若你们仍执意阻拦……”
被他钉在地上的人嘶声叫喊,目光狠厉地向他瞪视:“你出手中伤我们,竟还以为能不了了之?”
谭一筠拔出剑身,手腕被利器捅穿又被来回刮擦,地上的人涸辙之鲋般抽动了一番:“你!”
“我不是不会杀人。”谭一筠垂下来的目光很漠然,“我只是觉得能讲通道理,便没必要动手。”
但若是讲不通……
楚悯指尖的曲调陡然一转,空中子不语应声而动,将谭一筠身侧正准备爬起来偷袭的人再度翻压回去。
谭一筠侧眸看去:“看来是讲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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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虽然体型庞大,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面对蔺长老这样高修为的修士,诸多攻击只能靠腾挪身体避让,无法直面,闪躲间很是费劲。
而且它多少吃了体型的亏,有些细微的攻击躲闪不及,终究还是挨了个实在,令在它身侧的叶泯心疼不已,几乎想用另一张符咒将灵犀变小,绕回自己腕上。
对敌之时最忌分神,叶泯这一心疼便露了破绽,蔺长老不动声色地为下一击寻了个刁钻的位置,那短剑擦着灵犀庞大的身体就要奔向叶泯。
兵刃撞在一起的声响。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断刀,被人抛掷出来,在半途与那袭击对撞,将那短剑猛地弹飞出去!
“发什么呆呢!等着别人捅你啊!”关云铮的声音紧随其后,从叶泯身后的方向传来。
不知从外门弟子院赶来的路上遇见了谁,关云铮此刻的模样没比叶泯好多少,衣袖被捅了几个口子,衣摆碎成了流苏,脸上也沾了灰,见了他精神倒是很好,哪怕顾不上骂人,也还是抽出空对他翻了个白眼。
值此危难关头看见她这幅样子,叶泯居然差点没忍住笑。
关云铮懒得骂他,一抬手将那断刀又收了回来,见对面的蔺长老又要动作,又一抬左手,将那短剑也收到了自己手中,牢牢地握在手里:“长老,对敌讲究先发制人,晚辈只好僭越了。”
蔺长老也没生气,反而真的停了手,拢起袖子平静道:“栩铭是个好孩子。”
还好话痨不在,不然听见这话不得气得跳起来。关云铮面无表情地想。
蔺长老接着说道:“能认识你们,是他人生一大幸事。”
叶泯忍不住开口:“他的人生都快被你毁了,你还有脸说这些?”也不知道谭兄和楚姑娘到了没有,崔师弟是不是还活着……
“你用自己教导出来的弟子炼丹,践踏他人性命的同时,自己的心血岂非也沦为一个笑话?就算仙门之中有腌臜之辈支持你认可你,同样把自己的弟子献出供你炼丹,你们都服下这丹药,提升了修为,日后呢?你们出身名门正派,拼尽全力提升修为,最初无非是为了在门派中谋求一个更高的位置,可事发之后会有哪个门派愿意留下你们?谋划甚多,到头来连自己想要的都得不到,究竟有什么可图的?”叶泯站在灵犀身侧质问道。
蔺长老神色漠然地摇了摇头:“你们这样的小修士是不会懂的。”
“我不懂?”叶泯险些被他气笑了,“丹修最早出现在鹧鸪山一脉,因鹧鸪山物种与别处不同,蛇虫鼠蚁盛行,故邪修之中常有以毒物入药者,毒性深入肺腑的同时,能短暂地提升修为,这是邪修一派中丹修的起源。
“后来这些人发觉,长久服用毒丹药的修士虽寿命锐减,但尸身竟长久不腐不坏,遂取其血肉炼成丹药,竟比最初的毒丹药还要有效,修为几乎一日千里,于是又有了以人血肉、精气为原料炼丹的丹修,如今多在鬼灯楼一派中,但外界也不是没有。
“你如今所做的,不过是延续其人糟粕,选了个自以为更纯净更高明的原料而已,和那些伏在尸体上吸食血肉的虫豸没什么区别。”叶泯几乎是眼也不眨地说完了这些,由于话里挑衅的意味太强,一旁的关云铮忍不住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可蔺长老到底是上了年纪,小辈的挑衅他权当个屁,连左耳恐怕都没进去,遑论右耳出了。
他依旧是对一切都漠然的模样,随后忽然毫无预兆地动了,身子陡然腾空而起,一掌便要盖向灵犀头顶。
关云铮站得离灵犀太近,蔺长老的位置几乎在她的视角盲区,此时丢剑不仅伤不到他,还可能伤了灵犀。
打小动物算什么本事,她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随后一跃而起,腰间的剑已无令自动,剑势如虹,电光火石间逼至蔺长老眼前。
但这毕竟只是剑在剑诀之下的自发动作,没有力量加持,对上蔺长老,也无非是让他的动作迟滞了一时半刻。
可就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叶泯已经熟门熟路地顺着灵犀的身子攀缘而上,待到能看清蔺长老所在位置后,一道符咒脱手而出,带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劈头盖脸地糊了上去!
与此同时,灵犀猛地一动身子,用脑袋将须发着火的蔺长老撞向不远处的院墙!
“轰”的一声,院墙直接倒了一半。
关云铮与叶泯落回地面,两人犹在惊疑不定,忽然看见滚滚烟尘中出现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切仿佛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谭一筠的剑比关云铮方才那颇有忌惮的一剑还要狠厉果决,剑锋在蔺长老烧得发红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关云铮一见楚悯勉力扶着的崔栩铭便立刻跑了过去,从乾坤袋中摸出好几瓶兰珏给的丹药,强自镇定着心神,从丹药瓶中倒出药丸来。
崔栩铭四肢淌血的模样能把健全人吓成半身不遂,关云铮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手腕,终于将丹药喂进了崔栩铭的嘴里。
“好了,小筠,放下剑吧。”万籁俱寂之中,兰珏的声音忽然响起。
而后是乱糟糟的脚步声。
一阵淡淡的花香拂过,有人从关云铮和楚悯手中接过了垂死的崔栩铭:“我来吧。”
两人原本不肯放手,却在尚未完全散去的烟尘中看清了来者的脸。
说不清是被怎样的感觉击中,她们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这位修士还有救,二位可放心交给小映。”
那声音忽而又转向另一边:“至于你们二位,蔺长老已无意反抗,不必再横剑相向了。”
****
蔺长老院外一架打得四人皆是体力透支,兰珏和那不知名的修士赶来后,便都无了后顾之忧,顿时陷入了昏睡之中。
——陆续醒来时已是当日深夜。
关云铮活像是上了年纪缺觉,浑身发痛但精神已经清醒了,只好从榻上爬起来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她刚一打开房门,坐在她门外的人便转过身来:“睡醒了?”
关云铮心说我方才确实是睡醒了,但我现在怀疑自己在做梦。
大晚上的女帝不睡觉在她门外做什么?
“你们救下的那位修士已无性命之忧,同伴中的另一位姑娘应当也醒了,余下两个估计还在睡,年纪略小些的受了些轻伤,都已经被小映处理好了。”苍韫桢语气温和地将现状一一告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女帝这个身份来同她解释这些,关云铮简直有点想冒冷汗,搞不懂自己怎么配得上如此殊荣,忙不迭点头道:“暂时没有了。”
苍韫桢递给她一杯热茶:“估计你这会儿醒了今晚也别想再睡了,索性来陪我聊聊吧?”
关云铮默默接过茶盏坐下:“陛下想聊什么?”
苍韫桢随手给一旁的茶炉打了簇火苗:“就谈谈此次事件吧,你有什么想法?”
坦白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她没有谭一筠那么关心则乱的愤怒,没有叶泯对邪派丹修一直以来的嫉恶如仇,也没有楚悯那样对事态犀利独到的眼光,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蔺长老的作为总能让她想起21世纪的热搜新闻,泯灭人性的恶、得不到伸张的正义,这类事情见得多了,同情心和同理心虽然不曾磨灭,但心里的愤怒已经逐渐燃烧成灰烬了。
因为她的愤怒好像全无结果,哪怕每一次的发声她都没有遗漏,该发生的烂事也依旧在发生,烂人也总是如过江之鲫般层出不穷。
苍韫桢仿佛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忽然问道:“是不是觉得,恶人作恶总是毫无新意?”不论最终有怎样的目的,这些人作恶时采取的手段和方式向来没有什么新鲜的,邪派丹修不是用毒物就是用人入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长进。
关云铮垂眼喝了一口热茶,睫毛瞬间被水蒸气拂得湿漉漉的:“恶事本就无甚新意,不是谋财就是害命,大多是损人利己,更有甚者哪怕不能利己也要损人,把杀人害人当做取乐,可是恶事要新意做什么呢?那种迫切地想要某个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人去死的念头,还不够吗?”
苍韫桢无声地注视了她片刻,旋即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关云铮抬起头,恍若未觉般对她眨了眨眼。
这一相对沉重的话题被两人轻轻拿起又放下,关云铮自觉不再多说,从苍韫桢最初的话里挑了个可供切入的话题:“小映是……?”
那股淡淡的花香又出现了,从她身边轻飘飘地拂过,随即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兴许是还没从白日里夺命狂奔的疲惫里缓过劲来,关云铮竟然没有预先感受到她的靠近,直到她发出声音,才迟钝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被烟尘模糊的脸此刻无比清晰。
原来这就是足以被称为“山水盈盈处”的眉眼吗?
细却并不显得柔弱的眉毛,比杏眼更纤长些的眼眸,清透的瞳色,再加上她唇角和眼尾仿佛天然带着的几分笑意……
好美的一张脸。
来人对着她笑了笑:“在下归墟苍生道连映,粗通一些医理及疗愈术法。”
关云铮连忙收敛自己的眼神:“连师姐好。”
连映从乾坤袋中摸出一个药瓶:“这是你那时遗落在地上的。”
关云铮连忙伸手接过,拿在手里也没多注意药瓶的模样,就顺手塞回了乾坤袋里。
连映眼角笑意愈深:“我来是想问问,后日我派两位剑修之间有一场比试,你想不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8.11→8.20新增:液167+评60=6340,还有个雷是5000,一章太多了,下一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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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下一章结束幻境(擦汗)
第130章
连映所说的后日很快便到了, 四人经历了一天两夜的休憩,已经恢复了元气,只有叶泯因为最初直面蔺长老, 胳膊上的擦伤仍需要上点药。
“说实话, 我觉得他或许并不打算杀我。”叶泯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实在很浅, 现下已经结痂了, 只不过还有些痒,他总忍不住要挠,也总是一抬手就被腕上的灵犀咬。
灵犀原本正把脑袋搭在他腕骨上打盹,感觉到他抬手凑近,眼也不睁就是一口。
“哎哟。”叶泯冤死了,“我就摸一下, 没要抓。”
灵犀不管,灵犀咬完继续打盹。
关云铮找了个观看比试最舒服的角度, 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又往同伴们的手心倒了点东西出来。
——出发来看比试前, 兰珏说光看比试怕是太无聊, 特地给他们准备了一袋松子仁。
楚悯“嗯”了声,回答了叶泯最初的话,和关云铮坐在一处开始吃松子仁:“反倒是守在后院的人难对付些。”
钉住手腕这样的威慑也不管用, 非得见了血、甚至死了人才愿意给他们让路, 谭一筠彼时本就在气头上,要不是她后来见他快要杀红眼,强行用琴音震昏了余下几人,恐怕非得跟他们战个不死不休。
叶泯抬手给灵犀喂了颗松子:“蔺长老坦白了吗,为何要这样做。”
观礼席下逐渐响起了人声, 想来是比试快要开始了。谭一筠将一小撮炒得金黄的松子仁送入口中:“没说,什么也没说。”
余下三人拣松子吃的动作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又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崔师弟倒是醒了,说想去见他。”谭一筠忽而又说道,“我没理由管他,师父也同意了,但他尚且行动不便,暂时见不到。”
“他那么想见的话,不帮帮他吗?”叶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谭一筠面无表情地拍掉手心残留的松子碎屑:“我又不想他去见,我不帮。”
这话几乎有些孩子气了,关云铮和楚悯无声对视一眼,都有些想笑,但此情此景之下压住了嘴角。
卸掉圆滑之后,谭一筠就没往日那么啰嗦了,有时候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之前仿佛焊在脸上的客气温润也没了,这两日只要在他面前提及蔺长老,瞬息之间脸就能黑得像阎王。
噫。
关云铮又看向此次事件中变化颇大的叶泯:“你找到你哥哥了吗?不去同他会合?我看比试安排上,灵兽派好像也就是今日比试了。”
叶泯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总觉着当下不是会合的好时机。”
关云铮一头雾水:“那还有什么时候是好时机?”怎么好像她才是那个和哥哥走散的,叶泯一点也不着急似的。
然而让叶泯说出这话的只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他也说不明白。
最后是一旁的楚悯解救了词穷的他:“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们并不该出现在此地,与这些如期参与仙门大比的人比起来,我们似乎……是一种变数。”
那种始终缠绕着关云铮的怪异感,在此刻终于得到了一个无比精准的形容。
变数。
得益于中学时期成绩优异,大学时期却是年段倒车尾这样的转变,关云铮这几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所以当她发觉许多事情似乎只有他们四人的视角,许多人似乎也只与他们有所牵扯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认知还不够全面”,而不是“自己可能是事件中心的主角”。
而且非要论“主角”的话,将这段“剧情”的主旨彰显得最到位的,应该才是“主角”吧?譬如或许是一朝走岔的蔺长老,譬如私自救下叶泯和楚悯,将灵犀藏匿,又被自己的师父作为炼丹原料的崔栩铭。
不管蔺长老闭口不言的最初动机究竟是什么,将散修和外门弟子作为炼丹的原料确实是他的选择;不管崔栩铭究竟是不是最初就知道自己的师父在做什么,救下他人也是他的选择。
真实存在的人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个体,屠狗辈中常有仗义之人,烧杀劫掠的土匪路过观音庙也会进去参拜。善者有阴暗面,恶人有恻隐时。
不过现实毕竟不是剧本,伤痛与爱恨,无法宣之于口的动机,都比剧本上云淡风轻的字眼来得真切。因此她也只是这样想想,并没有真的将这件事视作一个“剧本”。
——虽然她也清楚,只有“剧本”能解释那种萦绕心头的怪异感。
如今这份怪异感有了新的解释,关云铮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件事其实是切实发生的事,但他们四个才是被“放入”这件事的“剧本角色”?
****
“这安排也太不合理了,怎么会是任师姐和大师兄比试?归墟拢共也就这么两个参与大比的,还在同一场比试,岂不是便宜其他门派的受试者了。”归墟专属的观礼席上,章存舒新收的徒弟闻越正在抱怨翠屏山的场次安排。
连映宽慰道:“你不想看任师姐和阿却比吗?他们若是交手,一定很精彩的。”
闻越正把瓜子当比试安排者的脑袋嗑,脸上的神情还有点愤愤:“当然想看了,可我多的是机会看他们比试,大比这样一举夺下两个名次的机会可不多。若不是安排不合理,他们大可以击败更多的人,现今却非得在其中决出胜负来。”
原本若是一个榜首一个榜眼,岂不是皆大欢喜?现如今却只能有一人登上最后的金榜,必须有人在初次比试时落榜,真是想想就来气。
章存舒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对阿却没信心,还是对任师姐没信心?就算他们其中一人输给了对方,难道这观礼席上众多修士,会看不出他二人的水平?不必担心。”
闻越被他师父揉得一脑袋乱毛,勉强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好,静坐等候席下擂台开战。
不知是谁的身子先动,两道剑光已锐不可当地碰撞在一起。
闻越顿时顾不上嗑瓜子了,恨不得飞到擂台下近距离观赏。
任嵩华的剑他见过,比起寻常的剑,剑身更窄一些,也要长上几寸,故而极为狭长。在受灵气驱使时,剑身表面还会结出一层薄薄的冰。
或许这便是剑名“裁冰”的由来。
至于江却,他的剑身是寻常宽度与长度,但厚度却比普通的剑厚一些,由于冶炼过程中融入了玄铁,故而使起来极沉。大师兄丢剑了也不必担心被人拿去使用,因为寻常人根本无法单手将其拿起来。
这把剑,则叫作“破钧”。
闻越承认,自打他得知门中唯一的无情道也是剑修后,便一直想看她与自家大师兄打上一架。毕竟世人皆传无情道剑修的剑技无人能出其右,他实在很想知道,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剑技,究竟有多精湛。
“嗯?”闻越若有所感地抬起头,“下雨了?”
翠屏山应当也有护山大阵,只不过门派中天气如常,此刻场中竟飘起雨来,顷刻之间,还生出越下越大的架势。
然而擂台上的比试却不会因为下雨就作罢。
——破钧骤然撕裂雨幕,带着呼啸的破风声当头斩落。这一剑并无技巧,唯有纯粹的、近乎暴烈的力量,剑锋未至,那磅礴的压力几乎要将脚下的青石板碾为齑粉。
对面的任嵩华并未硬接。
她身姿如烟,在剑风将要触及身体前倏地动了,再次现身时已在一丈之外,原地的残影被破钧的剑势悍然撕碎。她手中裁冰斜指地面,剑身嗡鸣,一层剔透的寒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周遭雨丝落在剑上的瞬间,便凝成了细碎的冰棱。
“你的剑太重了。”任嵩华说道。
话音未落,人已疾进。她的身影在雨水中呈现出一道清晰的线,手中裁冰疾刺,却并非一剑,而是刹那间点出七处,分取江却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剑尖精准至极,冰寒剑气未至,已刺得人皮肤生疼。
江却不闪不避,破钧由下而上猛地撩起,悍然撞上那七点寒星。
轰!
冰屑与罡气四溅,冰冷的剑气与破坏性的力量剧烈冲撞,将方圆十丈内的雨水尽数蒸发!
任嵩华的剑被这蛮横的力量撞得微微一偏,但她手腕一转,剑势借力旋转,如冰蝶穿花,第二剑已无声无息地抹向江却腰肋。这一剑更狠、更急,剑身上的寒冰之气大盛,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要被冻结。
江却回剑格挡,破钧沉重的剑身恰好封住裁冰的薄刃。
铿!
刺耳的交击声炸响。一股极寒之气顺着手臂蜿蜒而上,江却手臂瞬间覆盖上一层白霜,动作也因此微微一滞。
就是这一滞!
瞬息之间,任嵩华第三剑紧随而至。她身随剑走,人剑几乎化为一体,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冰线直刺江却因格挡而露出的空门——心口要害!
这一剑,将快、准、狠诠释到了极致,无情无念,唯有终结。
危机时刻,江却眼中却无惧意,他对这一剑置若罔闻,左脚猛地踏碎地面,全身力量灌注于破钧之上,那重剑发出沉闷的咆哮,带着一股足以崩山裂石的毁灭性力量,以最直接、最狂猛的姿态,拦腰横斩向任嵩华!
任嵩华柳眉微蹙,抬手以剑尖轻点破钧袭来的厚重剑身,一点寒冰绽开,借此力道翩然倒飞而出,如冰羽飘落,轻盈地卸去巨力。
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擂台下众人的喝彩声仍在激昂时,江却已退后一步,将剑收了起来:“多谢任师姐指点。”
任嵩华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对他微微颔首。
“任师姐赢了?”闻越从观礼席上站起身,方才两人的架势看起来像是要比个你死我活,他还以为不会这么快结束。
不过点到即止也好,毕竟都是自家人,受了伤还对之后的比试不利,那就得不偿失了。
擂台上的比试不会立刻出结果,负责的长老们会在反复观看水镜中保留的影像后,统一给出商讨后的结论。
虽然比试开始前仍在嚷嚷这样的安排不公平,但结束后,闻越也确实觉得方才很是享了一番眼福,见两位师兄师姐都没受什么伤,一时放松下来,坐回原地悠闲地四处打量起来。
不远处观礼席中的四位少年映入眼帘。
“师姐,”闻越回头看向连映,“那是你先前提起的师妹吗?”
****
仙门大比的场地格局有些像是古罗马的斗兽场,不过观礼席看似露天,实则另有阵法遮挡,方才他们在席间并未淋到雨。
关云铮最初还有闲心询问谭一筠是否也会这样的挡雨阵法,可等到擂台之上的两人打起来之后,她便分不出心思干别的事了。
实在是……太精彩了。
截然不同的出招,截然不同的剑法,甚至她隐约窥见了二人……截然不同的心境。
若说江却的剑法重在“破”,是厚重的,锐利的,那么任嵩华的剑法便重在“点”,是轻盈的,同时不失力道的。
毕竟同样的力道施加在不同的面积之上,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同的——受力面积越小,压强越大什么的。
不难看出二人对彼此的剑法其实并不熟悉,都是到了擂台之上临时见招拆招,而非早有准备,就连任嵩华方才,也有一两次露出了没有防备的姿态。
“他们是同门?”关云铮忍不住扭头看向楚悯和谭一筠,这两位对仙门知识了解更多的同伴。
“二人皆是归墟弟子,”谭一筠点了点头,“只不过任嵩华常年待在来去峰上,很少与其他同门一起修炼。”
难怪这么不熟悉。
“她应当还是归墟唯一一个无情道。”楚悯接话道。
参与大比的名单上只写了任嵩华是随章存舒一起来的,没写明她个人所修之道,关云铮先前还默认她也是苍生道。
“倒是挺稀罕的,苍生道和无情道,不正好是对立的道心吗?”叶泯问道,“毕竟苍生道应当是有情道啊。”
关云铮嗑了一小把松子:“那不还有说法是,对苍生有情便是对自己无情吗,怎么不算是无情道?”
叶泯差点被她说服:“那无情道是对自己和天下人都无情,应当依旧是对立的。”
“都聊到这种程度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和无情道是对立的?”
四人齐齐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松子洒了一地。
闻越弯了弯眼睛,对四人友好地笑了笑:“在下归墟苍生道闻越,受师父师姐所托,来给几位送点零嘴。”
他变戏法似的从乾坤袋中拿出了好几样东西,其中竟有半数以上的吃食关云铮都没见过。
一股点心的清甜味散开,关云铮忍不住想:苍生道的伙食想必很好吧……
“这个是荷花酥,里头的馅料是去了莲心的莲子做的。”闻越又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摞碟子,将点心放在碟子上,“这个是桂花糕,外头揉了些干桂花进去,里头的馅料是桂花蜜调的,季节所限,没有新鲜桂花,不然味道会更好些。”
“这个是咸口的,这个是……”闻越叽里咕噜地介绍完,最后从乾坤袋里捧出一壶茶和一套茶具,“这是桂花茶,省得待会儿噎着了。大家快吃吧。”
叶泯已经看呆了:“闻……师兄,你的乾坤袋里究竟有多少东西?”
闻越拍了拍胸口那个看不出深浅的小袋子:“应有尽有,想吃什么都能给你找来放进去。”
关云铮大受震撼,又有点拘谨:“你不吃吗?”
闻越在她身后坐下:“我来陪你们聊聊天。”
简直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但是他这样笑盈盈的,看着又和他们差不多年纪,好像也反感不起来。
“那日你醒后,师姐将你落下的药瓶给你了对吧?”闻越从关云铮放在一边的袋子里摸了点松子仁,一边嗑一边问道。
关云铮咬了口桂花糕,闻言点了点头。
闻越若有所思:“那是兰长老给你的吗?”
关云铮当时也没仔细看,但给她药瓶的大约也只能是兰长老了,因此不太确定地说道:“大概是吧?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闻越朝她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没有,只是师姐提起了,我有些好奇。”
他问完了关云铮,又将目光投向楚悯,见她拿了第二块莲子酥,便轻声说道:“其他的不尝尝吗?还是觉得莲子酥更好吃?”
楚悯眨了眨眼睛:“莲子酥……不太甜。”
闻越被她逗笑了:“好,我记下了。”
这话反而让楚悯不明所以:记下什么?难道他日后也要给他们带吃食吗?
叶泯正给灵犀投喂糕点,闻越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会儿:“它喜欢吃哪个?”
灵犀抬起脑袋看了他这分外自来熟的人一眼,慢悠悠地从叶泯腕上游下来,自己叼走了一小块枣糕。
“喜欢这个?”闻越又露出了那种“我记下了”的神情。
这期间谭一筠始终沉默着没说话,闻越到他身后时竟也一时没开口,过了好半晌才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有人知道你心绪不佳,编织出一场幻境来讨你欢心,你会沉溺其中,还是会尽快脱身?”
四人皆没料着这样一个深沉的话题,一时之间喝茶的、吃点心的都停了手,若有所思地向他看过来。
谭一筠皱起眉头:“此话何意?”
闻越坐在四人身后,对上四人视线:“你们待得太久了,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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