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狂风骤雨, 凌风起态度堪称温和,只不过依旧不大理人,抱着栖霜独自走在两人之前, 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关云铮木然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忍不住扭头与楚悯咬耳朵:“凌师伯别是吃错丹药了吧?”
楚悯忍笑忍得艰难:“倒也没有这样劣迹斑斑吧。”
凌风起的脚步突兀地一顿,关云铮立刻警醒, 本要说出口的话瞬间被咽了下去, 端着一脸若无其事与转身回看的凌风起对视:“怎么了凌师伯?”
语气那叫一个乖巧。
凌风起竟没挑刺,反而大发慈悲似的:“走得这样慢,大清早的累着了?”
这话换了蒲飞鸢来说一定是关心,但凌风起这么一说,就无端带了点阴阳怪气……关云铮和楚悯齐齐一凛,加快脚步跟上。
凌风起看她们靠近, 从栖霜两爪之间把药瓶抽出来丢给关云铮:“新炼的丹。”
关云铮猝不及防,连忙伸出双手接住:“多谢凌师伯, 可我近日不曾受伤。”
凌风起顺了一把栖霜的毛,没回头:“给你稳固根基用的, 近日不是在同嵩华比试?别太急功近利, 注意着些。”
这简直让人有些受宠若惊了。
关云铮一度认为凌风起对于自己的态度,是某种程度上他对于章存舒态度的映射,而如今他对自己是这个态度, 又愿意来苍生道一同过除夕, 想来是与师父之间龃龉渐消了?
想来也是,师父今日还答应了上来去峰,像是打破了某种自己设下的禁忌,不再对戚寻月相关的事讳莫如深了。
难得练功专注一回,竟然错过了师父师门中这样大的进展!
她当下只见得变化的结果, 便觉此事有些突兀,然而她也清楚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内变化至此,一定是有某个契机,促成了这样潜移默化般的过程。
会是什么呢?
她犹在出神,走在前头的凌风起忽而又回头,向着走在关云铮身边的楚悯道:“至于给音修提升耳目的丹药,我尚在炼制,待确认药性后再给你。”
楚悯一愣:“凌先生不必……”
栖霜怀里没有药瓶,便用爪子扒拉起凌风起胸口的乾坤袋,被扒拉的人一手捏住雪貂的后颈皮,一手将乾坤袋拿远了些:“你这样用功,尽我所能助你也是应该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苍生道院附近,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凌风起忽而一皱眉:“章存舒不在?”
关云铮老实答话:“应是和掌门去扩展来去峰上的护山大阵了,还没回来。”
只见听了此言的凌风起神色微怔,随即转身朝她走来,把栖霜塞进她手里,腰间的剑已经出了鞘,竟然一声不吭就御剑上来去峰去了。
关云铮手上还有一股灵犀的味道,栖霜在她手心待了不到几息便窜了出去,熟门熟路地直奔饭堂去了。
楚悯与茫然的关云铮对视一眼,发现自己也挺茫然的:“凌先生应该确实吃错药了。”
****
除夕人多菜色多,不可能让李演一个人忙碌,苍生道四个弟子全都在灶间打下手,一群人没到中午便忙得团团转。
“待会儿这顿打算吃点什么?”李演在忙碌的空隙还不忘询问。
“我家乡的习俗是中午凑合两口,年夜饭时吃得丰盛。”关云铮把洗好的菜放进篮子,“要不吃饺子?”
楚悯正帮着递碟子:“饺子?”
关云铮顺嘴解释了一句:“省心省力。”
李演语气幽幽:“省你的心力吧。”
又得揉面擀皮,又得动手拌馅,还得包,省的哪门子的心力?
关云铮回过头,默默看向闻越:“师兄。”
闻越早有准备:“我让酒楼的厨子给我备了。”
李演没话说了,相当不客气地翻了师兄妹一眼。
正好手头的活计完成了,闻越在衣摆上擦干手上的水:“云崽小悯下山取一趟吧?”
“你不下山擦什么手?”连映自他身后经过,又将一摞碟子放到他手边,“还当是你要躲懒。”
闻越快冤死了:“我这不是看云崽要下山,准备顶一会儿她的位置吗?谁说我要躲懒了?”
关云铮直想笑,拉着楚悯起身溜了:“那我和小悯下山一趟,辛苦师兄师姐继续给李厨帮忙了。”
还没等李演转过身,她又极其有眼力见地补充:“李厨最辛苦。”
四面玲珑地安抚完师门,关云铮带着楚悯御剑下山,直奔闻家名下的酒楼。
如今她御剑术已学得愈加平稳,多载一个人不是问题。镜溪城本就在青镜山下,御剑更是迅捷,不消片刻两人便抵达城门,一同落了地。
镜溪城内张灯结彩,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几乎要没处下脚。
关云铮拉着楚悯往酒楼方向走,被人群挤得快要心烦意乱时,一阵奇异的甜香忽而拂过两人的面颊。
“殷姐姐?”关云铮若有所觉地一扭头,正对上人群中笑着执扇的女人。
殷含绮抬手将楚悯被挤乱的衣袖理了理:“除夕这样的日子,你们不在山上,下山做什么?”
看清两人行进方向,她又了然道:“哦——是在闻家酒楼订了东西,下山来取的?”她轻笑一声,“闻越那小子怎么不自己下山,还劳动他两位师妹。”
关云铮实话实说:“还好他没下山,不然碰见你了,岂不是又要闹不高兴。”
殷含绮被她逗笑,用团扇掩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我管他高不高兴。”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眨了眨眼睛:“对了,有几个不知算好还是坏的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听。”关云铮和楚悯异口同声。
“季邕死了。”殷含绮毫无铺垫地平铺直叙,“自上次折磨过后我便没多管他,只让人盯着不让他再作怪,两日前派出去的手下向我禀报,说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楚悯比关云铮还要关心此事,还没等殷含绮话音完全落下,便追问道。
“冻死的,”殷含绮勾唇一笑,“是不是很奇怪?”
镜溪城冬日虽算不得暖和,但也决计不到能冻死人的程度,季邕这是作了多大的一回死,才能在这样温和的冬日里冻死?
“听手下汇报,他自成了废人后愈加烂泥扶不上墙,整日整日地饮酒,那日出事时正从一酒肆走出来,手中还提着一壶,与人行走碰撞间尽数洒在了自己身上。”殷含绮跟随着两人的脚步往酒楼的方向走,“他被酒气熏得头脑昏然,竟一头栽进了排污的水沟里,而后迷迷糊糊地自己爬上来,就这样回了家。”
殷含绮笑叹一声:“第二日,他府中家丁呼门不应,推门而入,才见他尸首已然冰凉,躺在榻上时却敞着怀,脸上带着笑。”
“冻死之人……倒确乎是这副模样。”关云铮迟疑,为着这样的祸患竟死得这样轻易,而感到一阵惘然。
“据传回的消息,季邕死时仍穿着前日里摔下水沟时所着衣物。”殷含绮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难怪。”关云铮若有所思。
“难怪什么?”楚悯看向她。
“他衣服上泼了酒,又摔下水沟,衣物早就湿透,这样的日子却因为醉酒忘了脱衣,湿衣服裹住他的身子,又不可避免地遭了寒风吹拂,失温了。”
难怪会活活冻死。
“殷姐姐方才说有几个消息,其他的呢?”三人抵达了酒楼,索性寻了张空桌,坐下闲谈片刻。
“还有,关家老爷也死了。”殷含绮特意改了个称呼,“大约是那痨病实在凶残,他到底是挨不过这一冬。”
虽说生了病的老人大多挨不过冬天,但关家这位正值壮年,按说不该死得这样早。
再说了,痨病在古代大约都是传染得来,他又是从哪染上的这病呢?
“关家夫人并不多伤心,派去的人还说,听着她愤愤地说些什么,都是报应,染上这脏病,之类的话。”殷含绮一面回忆一面复述道。
关云铮陷入了一阵沉默。
哈,原来是这么传染的,就知道原身这个家无可救药。
“关夫人这几日兴许就要回娘家去了,最迟元宵后动身。”殷含绮见酒楼老板向这边走来,默默换了个位置,让关云铮坐得更显眼些。
“她娘家在何处?”关云铮对着酒楼老板点点头,“此去彻底无人作陪,想必路上会很难熬吧。”
酒楼老板将闻越预订的饺子皮和馅料尽数捧上桌,木盆中有隔板,饺子皮放在盘中:“姑娘们可是御剑来的?这木盆略沉,怕是影响。”
关云铮不甚在意地朝他笑了笑:“不妨事,我们有法子,多谢店家。”
酒楼老板拿钱办事,更何况涉及小公子师门,大公子和小公子都会给钱,本已是拿人手软了,此刻更是不敢受这道谢:“姑娘客气了,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关云铮笑着跟人说了几句,等酒楼老板终于如释重负地走回柜台,发现自己都出汗了。
“师兄家里是给了他多少钱,他也太客气了。”关云铮嘀咕,“我要是拿多了钱也这个嘴脸。”
“闻逍向来溺爱弟弟,这酒楼最初的菜单也全是依着闻越喜好来的。想来店家为你们苍生道提供饮食,不止能收到闻越的一份报酬,还会有他大哥的一份。”殷含绮以扇掩口,打了个惫懒的哈欠,“旁的没什么事了,若是有重要的,我自会给你传信的。”
说完她便起身要走,关云铮连忙叫住:“怎么传信?”
殷含绮没回头,只对她摇了摇手中团扇,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她方才的话:“我自有法子。”
她摇着扇子走了,关云铮和楚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堪称巨大的木盆上。倒不是不能用御物术操纵,但毕竟在镜溪城中,随意动用法术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平日若是有需要搬运的东西,一般都用的是一瞬即逝的传送阵法。
自从前阵子,谭一筠用阵法传送回农庄送来的瓜果蔬菜后,传送这一项原本由李演盯着的事便悉数交给了谭一筠,既是给李演减轻了负担,也是增加了谭一筠平日锻炼的机会。
关云铮和楚悯与殷含绮道别,随后便从乾坤袋摸出那张传音符来:“话痨,来活了。”
谭一筠的声音很快从那边响起:“你们在酒楼?”
楚悯四下环视:“我记得你在酒楼也预设了阵法,怎么没找到?”
叶泯的声音传来:“就在我们寻常去吃饭的那张桌底。”
关云铮和楚悯:“……”
“我说你就不能把阵法放在体面一点的地方吗?”关云铮忍无可忍地问。
上次在山门前找阵法差点把她找成野人,钻进树丛里找了半天才找着阵法的光,出来时顶了满头的枯叶,回去后就揍了谭一筠一顿。
谭一筠言辞闪烁:“那不是要隐蔽行事吗?”
楚悯看了眼那张他们常坐的桌子,此刻正被其他人围绕着:“倒也不必如此隐蔽,谭兄。”
“怎么了,那张桌子有人?”叶泯又凑近了问道。
关云铮叹了口气,看向仍站在柜台后的酒楼老板:“店家,劳烦您叫个伙计,帮我搬一趟吧。”
****
最后众人吃上饺子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闻越熟知众人的喜好,饺子馅料就安排了好几种,他抱着属于自己的那碗坐下时,关云铮正从连映碗里夹饺子。
“怎么还吃师姐的?”闻越侧脸看她。
关云铮不爱吃水饺,更喜欢蒸饺,但又好奇师姐碗里那几个水饺的味道,于是在征求同意后夹走一只:“嗯?荸荠?”
这一只饺子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关云铮筷子一转:“师父,你还没吃吧?”
章存舒抬手夹了一只给她。
“哦,芥菜。”这是不太满意。
江却也将自己还未动的碗推过来:“我的与你一样,是荠菜的。”
关云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碗里由李演调配的汤:“那我也尝尝。”
好吃。永爱荠菜。
关云铮不是宰相,肚量有限,还没尝遍百饺已经饱了,放下筷子起身:“我还是去打下手吧,馋瘾一犯简直没完没了。”
楚悯抱着碗站在她身侧:“你要杀鱼?”
关云铮迟疑:“不了吧。”
楚悯若有所思:“那你要杀鸡?”
关云铮:“……”
发现李演除了杀鱼杀鸡已经把所有事都做好的关云铮:“我还是歇着吧。”
褚老上了年纪,不敢多吃,也早早放下了筷子:“云崽,来,陪我手谈一局。”
关云铮闻言大惊失色:“我不会下棋。”
“褚老教你呗。”闻越撺掇,他起身把关云铮推过来,“你就别忙了,往日还不够忙吗,今日歇着就是。”
关云铮茫然地被推着走了好几步:“那我下棋去?”
闻越“嗯”了声,又看向同样快吃完的楚悯:“小悯也一起去吧?”
还没吃完就被安排好的楚悯眨眨眼:“好。”——
作者有话说:昨天不够的2k+今天的2k,下一更应该是周二6k。
想要评论[可怜]好久没看到新评论了[爆哭]开学后肉眼可见的惨淡,呜呜
第137章
即便众人齐上阵, 年夜饭筹备也花了大半日的时间,对比之下,吃饭所需的时间顿时短暂了不少。日子特殊, 年夜饭期间师长们喝了点酒, 席间的氛围顿时便不再拘谨,众人都多说了几句话。
谈话间凌风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又从乾坤袋中摸出几个药瓶, 一一分给关云铮四人,明明是关心,却又懒得解释,嘀咕了几句四人听不清的话,便又拿起酒杯自斟自饮。
不愧是连剑名都叫“浮白”的人,实在海量。
步雁山一看就在憋坏水, 笑眯眯地给他们“中译中”:“大师兄说这是解毒的丹药,出门在外若是遇上特殊情况, 记得先行服用,可保平安。”
没管一旁忽然开始吹胡子瞪眼的凌风起, 他接着说道:“要是遇到解毒丹都解不了的毒, 就快些回归墟求援。”
褚老也笑着:“这话不吉利,大过年的怎么说出来了。”
步雁山活像是喝醉酒了,立马抬手指凌风起, 脸上竟带着晚辈向长辈告状的神情:“大师兄说的, 我只是转述。”
凌风起登时怒目而视:“我方才分明没说这话!跟你师兄学坏了!”
坐在一旁专心吃菜的章存舒无端被指责,一脸莫名地停住筷子:“师兄怎么又来了,说不过师弟就说是我把师弟带坏了。”
长桌另一边的关云铮叼着鸡腿,瞳孔地震:原来师父的师门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吗?三个成年人如同小学鸡打架般拌嘴,还啄得有来有回, 句句有回应……
同样对此情此景毫无防备,楚悯伸出去夹鱼肉的筷子都打滑了两次,与关云铮对视时两人都很茫然。
难怪步雁山先前那么想让两位师兄和好,原来和好之后是这样的……
“师弟也没说错,师兄你以前不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这解毒丹能解百毒,解不了的就赶紧跑回师门找你,也好让你多研究一种毒’。”章存舒扒起陈年旧事,语气听不出与凌风起之间有半分龃龉,期间还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酒。
凌风起把酒杯放下,不满地“啧”了一声,却到底没再反驳,脸上的情绪也不是多么消极的。
叶泯凑到关云铮身边:“我还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
谭一筠语气幽幽:“应当只是闹着玩。”
师长们要打起来似的闹着玩,褚老笑呵呵地看着,小辈们埋头吃喝,一顿年夜饭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李演收拾桌子时关云铮撑得眼前发晕,只能一脸严肃地对李演表达了自己的有心无力。
章存舒和自己的师兄拌完嘴,见关云铮已困得不住点头,忍不住揶揄:“我本想带你们去朝安看看,既然这么困,不如不去了?”
关云铮“噌”地坐直了,脑子还没完全处理好信息,身体已经先动了,两眼放光道:“去!”
然而对于新事物的喜悦很快被现实的担忧击溃了,关云铮想起楚悯之前同她说的,章存舒带人缩地成寸时格外眩晕的话,顿时又打起了退堂鼓:“但是师父你带我们缩地成寸的话……”
她现下吃得这么撑,怕自己半路就得吐了。
章存舒失笑:“我倒也不是次次缩地成寸都那般让人难受。”
叶泯瞪圆了眼睛:“所以章先生那次果然是故意的!”
凌风起还没忘了掺和一句:“我就说他劣迹斑斑吧。”
被围攻还无力反驳的章存舒:“……”
总之最后还是由劣迹斑斑的人带着他们缩地成寸,来到了朝安城。
为免忽然出现引得路人侧目,此次落点是城中一处偏僻的角落。章存舒兑现了承诺,关云铮落地时并不觉得多晕:“师父,师兄师姐们还有师叔师伯怎么不一起来?”
章存舒象征性地对她掰了掰手指:“那是不是也太多人了?”
也对。一大帮人走在街上,还穿着一眼就能看出来自仙门的奇装异服,能不能开心逛完朝安城不好说,引来仙盟执法的概率比较大。
章存舒说完,领着他们往光亮处走:“你们好像都未曾来过朝安,便带你们来看看。”
他话音刚落,五人步入街道,万千灯火骤然撞入眼帘。
饶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四人还是被眼前的繁华震撼,呆愣在原地。
街头巷尾的每一家店铺都张灯结彩,每一处角落都被华灯点亮,人群熙熙攘攘,喜色盈满眼角眉梢。
虽然并非诗词中描绘的节日,但关云铮还是想到了那一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千百年前描绘的画卷,她终于得以亲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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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之声渐次远去,宫中的钟鼓仍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奏响,仿佛在宣告,琉璃瓦覆盖下的宫闱中,那位皇帝也在与民同乐。
苍韫桢摘下冠冕,随手解开束起的长发,又抓过一边挂着的大氅披在身上,拂开一众随侍,孤身往殿后花园走。
却未料花园中竟有人。
关云铮腰间佩着剑与刀,正坐在花园亭中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苍韫桢迈入亭中,抬手将亭边另一盏灯点亮。
“你师父呢?”她在桌边坐下,将大氅解开。亭中早有人烧了暖炉,三面又都以厚重的帘子隔开寒风,并不多冷。
关云铮从棋盘上抬起视线,歪了歪头:“我就不能是独自来的?”
“自然可以,但你是独自来的吗?”苍韫桢随手捏起一枚棋子,“应当还有其他同伴一起吧,他们去哪了?”
“在皇宫别处随便看看呗。”一日速成不了围棋,关云铮眼下看着这桌残局就头痛,收回视线,“柳大人今夜不在宫中吗?”
“不在。”苍韫桢已经自己同自己下起了残局,“她家中父母健在,自然要回去的。”
苍韫桢此言并无寂寥的意味,但使关云铮想起了幻境中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幻境中她带来了洞玄,得知自己一年后即将“众叛亲离”,那现实呢?苍韫桢所经历的现实会与他们一样,与谭一筠一样,依旧无法被幻境改变吗?
苍韫桢没看过第二次幻境期间他们的表现,虽有洞玄在手,但也不知对此事是否知情。关云铮犹豫着要不要问,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坦诚道:“陛下,上月幻境考核时,我在其中见到了您,幻境布设的是去年的翠屏山大比。”
苍韫桢从棋局中回过神来:“那时我确实在翠屏山。”
“您……在幻境中将洞玄带在身上,还进行了占卜,得到了昭示的结果。”关云铮继续说道。
“结果?是什么?”苍韫桢似乎不太在意,只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便又将心神投注于棋盘之上了。
“您说,洞玄昭示,您未来会众叛亲离。”
嗒,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
前几次与苍韫桢交流时,她态度太过随和,导致关云铮此言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话实则非常没有分寸,或许够她被杀好几次头。
——然而苍韫桢却没生气。
她收回执棋的手,思索了片刻:“幻境中我为何带着洞玄?”
还没等关云铮回答,只见眼前的女帝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我知道了,应该是因为幻境中你带着将隐,而我出发前用洞玄卜了一卦。”
将隐与洞玄之间确实有感应,正如她赶往江县时感受到了洞玄的存在,幻境中的苍韫桢想必也通过洞玄感知到了将隐所在,故而才带着洞玄前来一探究竟。
但现实中的翠屏山大比发生在去年,这个世界还没有关云铮,楚悯的父亲也还没有造出将隐,所以苍韫桢并不觉得有带洞玄参与大比的必要。
也就……没能得到那句“众叛亲离”的昭示。
“不过即便现实中我得到了这样的昭示,多半也不太在意。”苍韫桢又开始执棋落子,“虽然江县之事了结后,洞玄的昭示确实得到了应验,但早在昭示揭晓之前,他们就不是我的亲人了。”
这么多个月过去了,还是动辄能把天聊死……关云铮在心里幽幽叹气,因为对自己的聊天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干脆不说话了,支着下巴看苍韫桢下棋。
“会吗?”苍韫桢拿起一枚黑子递给她。
关云铮老实摇头:“白天褚老教过,还没完全学会。”
苍韫桢把黑子塞她手里,先前沉重的话题被她轻描淡写地揭过:“那就试试,反正你我都闲着没事。”
彳亍口八。
****
“所以后来你学会下棋了吗?”次日清晨,叶泯叼着窝窝头好奇。
“没有,”关云铮打了个哈欠,昨夜在朝安待得太晚,除夕夜里宵禁也晚,遑论在几乎灯火通明的皇宫,“陛下根本不管我,我乱下她也跟着乱下,本来就学得稀里糊涂,昨晚过后彻底混淆了。”
谭一筠拿过一粥碗,同样困倦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陛下。”
“你同她说了幻境中洞玄昭示?”楚悯照例早起听风,此刻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清醒的,“她怎么说?”
“预料之中的样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态度倒是与幻境中一模一样。”关云铮按了按太阳穴,强打精神,“当时在幻境中,她也只是同我解释了一番洞玄昭示的意义,其他什么也没提及。”
——“我身边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若非要算上那些个皇亲国戚的话,那大概也就是三皇叔和三皇兄了吧,他们各有抱负,阳奉阴违或是当面反目,皆有可能。”
“她在幻境中是这样说的。”关云铮叹了口气,“皇室跟三犯冲?怎么搞事的全是排老三的?”
叶泯艰难地嚼着窝窝头,期间还没忘了点评:“这是能说的吗?”
谭一筠吃了口李演腌的萝卜,被酸得面目狰狞,顿时也清醒了:“嘶……这样说来,即便是现实中她不曾将洞玄带去翠屏山,应当也对恭亲王和三皇子未来会背叛一事,了然于心吧?”
只不过三皇子不是她的亲哥哥吗?怎么在她口中,又只是个“皇亲国戚”?
“她或许也并不觉得,恭亲王和三皇子所为是背叛吧。”关云铮原本已在埋头喝粥,忽而抬起头来这样说道。
苍韫桢对待此事的态度实在是很奇怪,若说她早有预料且将其视作背叛,总归要付出一点行动来阻止才对吧?可她却既不阻止也不愤怒,仿佛坐等这些事发生一般。
之前在江县,柳卿知也借由洞玄,对江县即将发生的大火了然于心,却也并未阻拦,只是提前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杜绝了伤亡。
她会是在苍韫桢的授意之下才这样做的吗?
关云铮想不明白,又喝了一口粥:“算了,还是不聊这个了,总感觉这个话题不是我们该聊的,越来越不能说了。”
“那说点能说的吧。”叶泯无端振奋起来,“你们说第三次幻境考核会是什么样的?前两次都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下次会不会也是一样?”
关云铮听得一脸木然,简直想再往他嘴里塞一个窝窝头:“这确实能说,但我听不得一点。”
谭一筠也一脸消化不良,明显还没从上一次幻境带来的心理阴影里走出来:“我对翠屏山大比之前的仙门大事都没什么印象,不知道章先生会做如何安排。按理来说为了历练,多半会安排些至关重要的大事件,但前两次幻境事件若放诸四海,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楚悯点点头,总结出结论:“猜不出来,尤其在出题考官还是章先生的情况下。”
关云铮:“……”总之谜语人真是太可恶了。
相继两个话题都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楚悯又自然而然地起了另一个话题:“对了云崽,此次归家我与父亲说起了洞玄与将隐之间或许存在的联系一事,他有些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关云铮支棱起来,“这种联系确实是可能存在的?”
楚悯点点头:“某种意义上来说,将隐更接近于溯洄的权能在法器上的呈现,所以父亲才能打造出将隐,毕竟他也是溯洄的缔造者。但洞玄在诞生之初,权能的范围甚至将溯洄也涵盖其中,不仅可以回溯,还能朝前推演,这就导致此前父亲始终不相信,洞玄竟出自一个江湖散修之手。”
毕竟法器之所以被称作法器,其诞生前一定是由某种法力塑造的,并且足以承载某种法力。足以缔造出溯洄的法力令楚泽枫七情尽失,那足以缔造出洞玄的法力又会是什么样的?这人难道真的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江湖散修吗?
“洞玄的制造者,不是在洞玄面世一年后就死了吗?”谭一筠皱起眉头,“如果他是倾尽全部修为打造的洞玄呢?”
“问题在于,此人并非死于修为尽失后的灵气衰竭,是离奇暴毙的。”关云铮截口否认了谭一筠的猜想,“这是陛下告诉我的。”
对了,苍韫桢当时有意无意地将楚悯的叔父与洞玄的缔造者相提并论,是不是也是一种暗示?
楚悯注意到了她凝滞的神色:“云崽?你想到什么了?”
“我就是在想……溯洄是你父亲在你叔父逝世后打造出来的,洞玄又与溯洄在权能上有所交集……”关云铮喃喃,“而洞玄权能的范围缩减,似乎……”
“与我叔父过世的时间相差不多。”楚悯以一种笃定的语气接上了她的话茬。
越是影响范围广的事件,重合的可能性就越小,出现巧合的概率也就越低,故而小悯叔父过世同时促成了将隐的诞生与洞玄权能的消亡,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
可这又会是谁的机关算尽?
“此次归家,父亲告诉我,他其实不太能理解溯洄为何能够成功,虽然他舍弃了自己的情感作为代价,但溯洄这样庞大的镇山神器,以一个人的情感作为代价是远远不够的。”楚悯下意识往来去峰的方向看了一眼,仿佛这一眼能跨越距离,投视到另一个镇山神器之上,“后来他在将隐之上付出的努力则更证实了这一点。
“有一股我们尚且不知的助力,在推动着溯洄的落成、将隐的诞生。”楚悯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效果却不啻于平地响起的惊雷。
“那洞玄呢?也会是这股助力在背后捣鬼吗?”会有这样一个存在,促成了这两大法器的诞生,又卸磨杀驴般地,摧毁了洞玄的缔造者和小悯的叔父吗?
“不无可能。”楚悯答道。
****
本来新年伊始,大可不必在这几日急着修炼,但在叶泯提起第三次幻境后,四人皆是如临大敌,吃过早饭后便打算继续修炼。
不过毕竟日子特殊,四人也没打算过于苛待自己,随便练练就差不多了,便一同前往关云铮的小院。
“对了云铮,之前我和叶泯初来归墟时,那无故挑衅你们的人,这段日子似乎安分了许多?”谭一筠忽然想起此事,握着子不语看向关云铮。
“他?”关云铮侧过头,“大概有别的谋算吧。”
“什么意思?”叶泯警觉地扭头,“他又作什么死呢?”
“前阵子,就是三师兄刚跟着褚老学符咒那段时间,有一日我们三人在阁楼,听见暗处有脚步声,褚老打了一道‘寻踪’过去,却没有抓到人。”关云铮回忆着说道,“后来褚老用了些手段,捕捉到了一点灵气的痕迹,确实属于那姓赵的。”
“他偷听你们说话?”谭一筠皱眉,“你们那时在说什么?”
“就说了些传音符的媒介与等阶,没什么特别的。”关云铮也想不通,但是又懒得搭理这号人,所以没太放在心上。
谭一筠的神情却不太轻松:“云铮,先前在我们之后,仙盟又塞了一批人进来,前些日子我看他们常扎堆在一处,若是路过时与他们不小心对视上,那些人还会迅速散开,像是在密谋。”
经他这么一提醒,叶泯也想起来了:“我们进入归墟的时间差不多,芥子被安排在一处,平日确实经常碰见,但倒是没注意过里头有没有那个……赵乾什么。”
关云铮摆摆手:“我一般管他叫欠打。”
谭一筠和叶泯双双愣住,随即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人笑得直不起腰,看得关云铮一脸莫名:“有这么好笑?”
你们修仙人谐音梗还是听少了。
谭一筠艰难忍住笑意,直起身来:“就是第一次觉得简洁的文字竟包含了这样多的内涵,还蕴藏了你对他精准的评价。”
话痨又开始了。
叶泯搭着谭一筠的肩膀直起身:“不管这些人在谋划些什么,日后我和话痨会多注意的。”
“怎么你也叫我话痨?”
“怎么,你觉得你不是吗?”
****
自从叶泯不再执着于学武器和乐器后,在符咒一道上的进益便突飞猛进起来。不过偶尔他还是会想起自己的老本行,这时便会忍不住去问问,正在音修一道上稳步前行的楚悯。
“破妄之后是何种感觉?”他坐在正默写琴谱的楚悯身边,语气十分好奇。
楚悯正将自己这段时间听到的风编作琴谱,闻言没抬头,反而把问题抛给了在不远处擦拭刀剑的关云铮:“不如问问云崽筑基是何种感觉?”
叶泯闻言转身看过去,却见关云铮耸了耸肩:“说不上来,大概就是……以前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借灵气,现在随手一抓就能获取,这样的感觉吧?”
好……生动的感觉。
“你不也是筑基吗?问我这个做什么?”关云铮本还想说几句,忽然意识到叶泯早就筑基了,只是从没提起过,所以总被她下意识忽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筑基的。”叶泯坐在桌边出神,“大概是因为引气入体和筑基都来得太过轻易,所以这以后很难有进益吧。”
谭一筠已经练完了阵法,在桌边坐下:“我引气入体前后的差距倒是很显著,因为自那之后,子不语作为本命法器,便能自行飘起来了。”
只不过引气入体之初,子不语受他灵气限制,飘得不甚稳当,到了筑基前才能稳固在他身后的空中。
“至于筑基,从前我布阵只能局限在扇面上,法力也有限,筑基后才能开始布设一些简单的落地阵法,扇面上的阵法效力也极大地增强了,可以实现一些时间或是空间上的更改,譬如传送阵法。”谭一筠接着说道,几句话把自己说渴了,倒了盏茶一饮而尽,“修道其实同在私塾学书没什么区别,学得好,会背、能理解的篇目自然变多了,而那些虚无缥缈的能力,总会在某个时刻得到合适的解释。”
具象的进步和成就总是更鼓舞人心,这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毋庸置疑的。画饼的技术再出神入化,都不如升职加薪来得打动人心。
更何况,“道”之一词,本就虚无缥缈,若是还执着用虚无缥缈的感受来概述自己的进益,岂不是永远都辩不清楚了?
“这样说的话,破妄之后最大的感触应当是,从前我只会在卜算受限时转向音律,音律对我来说是不得不为,展露出的也不如卦象明晰。但破妄之后,我能感觉到音律即是卦象,两者皆是万物运行的规律,甚至能通过听风,写下风的律,从而推断出,下一场风会从哪个方向来,又会是什么样的风。”楚悯默完了新的琴谱,将纸张铺平摊开,又用茶盏在一角压实了,做完这一切动作后才抬起头,“譬如此刻。”
她抬起头看向院外:“东风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不想出差……
第138章
迷津渡紧挨着东海, 无边浪涛被风卷起,随后猛地拍碎在崖边石壁上,碎成翻涌的白。
呼啸风声中, 一道人影忽而从岸边的礁石里闪过, 身法奇快,几乎看不清身形, 飞快地掠过刻着“迷津渡”三字的巨石, 向远离海岸的内陆奔去。
而远处高耸的石崖之上,有另一身影正在拔足狂奔。
与海岸边独身飞奔的人不同,他身后正有几名黑衣人紧追不舍,好几次黑衣人手中的刀尖都快挨着他后腰,被他用脱手而出的符咒连带人一同震开,才争取到了继续逃命的时间。
被追得狼狈不堪的人正是叶泯。
他一睁开眼就知道自己身处幻境, 原以为这次章先生没混淆他们的记忆是网开一面,拥有清晰的记忆也更方便他们解决未来可能发生的问题。谁料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 五六个黑衣人便突兀地从周围的树丛中窜了出来,嘴里叫着喊着“别让他跑了”就追了上来!
虽然先前在自家门派和归墟都被保护得很好, 没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危机, 但叶泯此前并非没有逃过命。
毕竟发了失心疯的人再凶猛也是比不上灵兽的。
鹧鸪山中无野象,但曾有一年一群野象途径山脚,与农户们起了冲突, 门派接到消息下山解决此事时, 那群野象已经发了怒,抬脚就要将人活活踩死。
兴许是他那时身上沾了灵犀的气息——虽然灵犀应当不足以成为野象的天敌,但还是令野象感受到了威胁,调转矛头便朝他冲了过来。
他不会御剑,躲得异常狼狈, 最后还是爹赶到,才将将安抚住了那头野象,从脚下救了他一条命。
——此刻的狼狈奔逃让叶泯想起了曾经象脚求生的记忆,求生欲催发之下,他甩出符咒的动作越来越快,几乎只能看得见动作的残影。
好在前阵子他一直跟随褚老学习符咒,乾坤袋中有的是各式各样的符咒,只是符咒打退他人的效用有限,需得增加助力,才可……
忙于奔逃的叶泯脸色忽地一变,似乎听到了隐约传来的乐声,曲调还异常熟悉,好像……
他心思电转,下一瞬已经骤然停住了逃跑的脚步,在乐声逐渐响起来的瞬间,将手中一沓燃焰咒打了出去。
乐声加持之下,那火焰陡然窜起一丈多高,在地上升起了一道火墙,隔绝了紧追不舍的几人,还燎着了他们的衣摆。
尚未明晰对方身份,叶泯不想武断下杀手,一击得手便立刻转身继续逃命,经过一处巨石后,果然看见了藏匿于此的楚悯。
“遇到云铮他们了吗?”重要关头,叶泯仍为男女授受不亲分了一瞬的神,正犹豫着是否要隔着衣袖抓住楚悯的手腕带着她跑,忽而意识到自己犯了一路的傻,竟忘了对常人来说杀伤力极强的灵犀,就安然缠在他的手腕上。
幡然醒悟般,叶泯刹住脚步,一道恢复原型的符咒甩出,将灵犀变回原本大小:“让灵犀载你走吧。”
记忆未曾被混淆,用巨蚺当坐骑一事也就成了熟能生巧,楚悯没多犹豫,在灵犀低下头时迅速攀到它身上:“方才怎么不让灵犀出来?”
叶泯一脸木然:“我也想知道,可能是在之前两次幻境中习惯了记忆被压制,骤然得到完整的记忆,都有些不适应了。”
五六个令他应对得左支右绌的黑衣人,在体型庞大的灵犀面前就只是一甩尾便能摆脱的货色。叶泯这才从紧绷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但是此地是何处?”
楚悯示意他往几丈之外的石崖下看。
叶泯几步登上灵犀的身子,借着高度往下一看。
“海?”
楚悯点点头:“此地应是东海之滨,迷津渡。”
****
谭一筠苏醒时便意识到自己被绑了。
神智一恢复,纵使被蒙着眼,身上各处的感觉也会变得无比鲜明:肩臂处被长时间强行束缚的酸胀,手腕被麻绳捆缚出的刺痛,无疑都在昭示一个事实——章先生把他安排成人质了。
他自然也在苏醒的瞬间意识到了记忆未曾被混淆一事,想来此次解决幻境、得以离开的关键并不在于“意识到此处是幻境”,而是其他需要他们解决的问题。
但章先生出手势必也不会留情,所以他得到了完整的记忆……失去了自由。
谭一筠叹了口气,深感自己上了贼船,还是自家师父亲手坑的。
只是还没等他这口气叹完,远处便传来一阵刀剑拼杀的声音,仿佛是有谁闯了进来。
他第一反应是云铮,但随即又意识到幻境中绝对不止他们四人在,定然还有他人,故而也未必就是自己的同伴前来营救。
只是很快,那刀剑拼杀声便越来越近,原本守在他附近的几人也冲了出去。
谭一筠一颗心提到了喉口,正等着听一听来人的声音,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拼杀声停了,随即方才缠斗中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把她刀给我缴了!”
刀?谭一筠顿时更紧张了,难道真是云铮?人多势众,她打不过应该快逃才对,为何非救自己不可?反正幻境中自己也不会真的有事。
“小姑娘,里头是你的相好啊,这么拼命?”另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
一句话引得周遭一片哄笑,被称作“小姑娘”的人却没吭声。
“挺能打的啊,里头那个小白脸配你倒是正好。”粗犷的声音说道。
谭一筠:“……”自己到底哪点像小白脸了,此刻面无血色所以显得面色发白这一点吗?
来人一直不说话,他心里愈发笃定,此人便是关云铮,但又不清楚关云铮究竟伤势如何,做何盘算,一颗心依旧惴惴不安地蹦个不停。
“名门正派的弟子,”另一个阴沉些的声音忽而开口道,“不说话,脸上却分明忍得很辛苦,想必没听过别人这么对你说话吧?”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人群之中说什么的都有,粗鄙不堪的,侮辱品格的,听得谭一筠面色越来越沉。
“这么想救你的同伴?”那个阴沉的声音问道。
来人依旧没吭声。
“反正日后我们在岛上也要时常见面,不好为难太过,也不好将你欺负了去,不如就……”油滑之人故意拖长了调子道。
阴沉之人忽而截口打断:“不如就跪下,给我们一人磕个响头,我们便将你的同伴放了,如何?”
谭一筠试着催动了一番灵气,发觉毫无反应,大约是他周身也有个微型的锁灵阵,所有依托灵气的招式都使不出来。
章先生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谭一筠简直要气笑了。
远处人群的起哄声,调笑声嗡嗡响在他耳边,而后,万籁俱寂。
——“扑通”一声,来人跪了下来。
“哈哈哈哈,大哥,我说什么来着,他俩一定是相好吧!”粗犷之声说道。
“你看她那张脸气成什么样了,啧啧,眼睛都气红了。”油滑之人说道。
“光跪可不行,头还没磕呢。”阴沉之人想必便是他们的“大哥”,此刻发了话,周围的人便又是一阵喧闹。
只听来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出,谭一筠顿时惊怒交加,惊的是来人竟真是关云铮,怒的是她听起来似乎真的要给这些混蛋磕头。
而她轻声说的是:“好啊,我这就磕。”
不对。
谭一筠皱起眉,下一瞬,关云铮话音刚落,一声惊呼响起:“大哥!”
只听接连几声惨叫,不知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几息工夫,惨叫声便连成了一片。
而关云铮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下次要收缴别人武器之前,也要记得看看,她是不是只有一把武器。”
“方才你说什么来着?要欺负我?”关云铮饶有兴致似的,“怎么个欺负法?”
又是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哦,险些忘了你。张口相好闭口相好,想必在这岛上没见过什么女人,才会满脑子淫、、秽之事吧?不过既然用不上,不如将你废了?也省得你整日说三道四的惹人烦。”
谭一筠放下心来:对了对了,这才是云铮的作风。
他提心吊胆了许久,终于在关云铮一剑戳死一个的动静里安心下来。
片刻之后,周遭再度一片寂静,熟悉的脚步声朝他走来,隔着一段距离便将他眼上布条碎了个干净,没伤到他分毫。
关云铮两手一同甩了甩摇羽和霄汉上的血迹,面带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别是睡着了吧?”
谭一筠叹了口气:“劳驾,这有锁灵阵,我手上的绳索也烦请你给我解开。”
关云铮挑眉,走近后用剑尖将绳索挑了:“难怪半天没动静,这次你被锁灵阵束缚,上次小悯和叶泯也是被锁灵阵困住,下次岂不是要轮到我了?”
谭一筠揉了揉险些破皮的手腕,发觉自己脆弱的程度倒确实算得上是个“小白脸”,语气幽幽道:“敌人让你跪你就跪,也太豁得出去了,谁能困得住你啊。”
关云铮不甚在意地将刀剑收回鞘中,往身后的墙上一靠:“在他们放松警惕时一击必杀,岂不比在他们精神紧绷时与其缠斗来得轻松多了?再说了,跪一下也不会掉块肉,反正看见我跪的人都死了,没人能往外说。”
尊严这种东西,不能将其看得太轻,要自尊自爱;也不必看得太重,否则在没有能力守护自己的尊严之时,粗鄙的言语便能将人摧折。
再说了,若是忍一时羞辱,而后很快便能将羞辱自己之人尽数杀光灭口,那一时的羞辱也做不得什么数。
有谁看到了呢?反正她也不会认。
谭一筠默默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
“迷津渡是仙门?先前怎么未曾听说?是我消息太闭塞了?”彻底摆脱了追杀,路途遥远,叶泯不想让灵犀负担过重,便翻身落地,走在一边。
楚悯倒是也想下去自己走,被叶泯和灵犀一同严词拒绝了——灵犀压根不打算伏下身子,楚悯只好继续待在它脑袋上。
“尚且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追杀,而且你坐在灵犀身上,用月下逢时也要更平稳些。”叶泯抬起头来说,“我自然是很愿意跟你一起走的,但是打起架来还得靠你呢,需得保障你的安全。”
楚悯叹了口气,接受了他的说法,顺带解释了他方才的问题:“迷津渡是仙门,近年来鲜有新招弟子,门庭凋敝,也就不太为人所知了。”
“倚靠着东海实在很有些偏僻了,况且我看此处更像是海上孤岛,人迹罕至倒也不奇怪。”叶泯犯着嘀咕,“方才追杀我们的又是谁?门中弟子吗?”
楚悯摇了摇头:“不像。迷津渡素来以世外之人自持,行事作风很有些仙风道骨,应当不会无端追杀。”
“难道这也是章先生布设幻境的一部分?”有心之人安排之下,就算不得“无端”了吧?这“端”分明有得很啊。
话音刚落,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应该不至于……这么坑人吧。
“不过我倒是也听说过,近年来迷津渡周围海域不太平,兴许他们看我们面生,将我们视作敌对,也不是不可能。”楚悯说道。
这回轮到叶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云铮和谭兄在何处,是不是安全。”
楚悯反而不甚担心:“记忆不曾被混淆的话,谭兄所知未必比我少,大约已推测出此地情状了。章先生应当也不会对云崽多加束缚,若是遇上危险,以云崽当下的功夫,应对起来不是问题,顶多需要她动点心眼。”
谭一筠平日里修炼任务没有他们重,步雁山掌管归墟一应事务,许多时候并没有太多闲暇,往往只能在关键处指点几句,便放谭一筠自己去探究了。
但也正因闲暇颇多,谭一筠在藏书阁待着的时间比他们三人加起来的几倍还要多,不是看这个仙门杂谈,就是看那个仙门秘史,对各地仙门的发展很是了解,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仙门百晓生”。
至于云铮……
“你为何觉得章先生不会对云崽多加束缚?”叶泯不解。
“云崽出去后会骂他的吧。”楚悯微笑。
叶泯:“……”也对。
虽然他们三人若是被绑,云铮也会为他们指责章先生,但云铮自己被绑,出了幻境大约要气急败坏了。
毕竟难得有个不需要顾忌他人承受极限的修炼机会,能够不计后果地……打架,若是被绑,章先生大概确实是要挨骂的。
“至于心眼……”楚悯嘴角的笑意明显了一些,“不如见到云铮后问问她吧。”
****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谭一筠接过关云铮递过来的药,取出些抹在手腕上,险些破皮的地方被刺得一阵龇牙咧嘴,一时之间几乎要怀疑凌风起的用心。
关云铮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抹完:“是不是很刺激?真的很好奇凌师伯都往里面放了些什么。”
谭一筠三下五除二地给自己上完刑,将药瓶子递回去,便听关云铮接着说道:“海盗。”
“嗯?”谭一筠没反应过来,而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是海盗?”
关云铮挑眉。
谭一筠面色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尸体,余光瞥见其中一具没死透,握着刀的右手抽了抽,又眼疾手快地用身旁的武器补了一刀。
一串动作看得关云铮叹为观止:“应该死透了,我每一招都是朝着要害去的。”
谭一筠不想在此处久待,召出子不语给自己驱散眼前污浊的空气,又跨过尸体朝外走。只是他刚一跨出去,就被外头的景象惊呆了。
“你……”谭一筠呆滞地转过身,“你这一路过来杀了这么多人?”
关云铮抱着双臂跟在他身后,闻言一耸肩:“先前叶泯不是给我们每个人都塞了一张示踪在身上,又给了一叠寻踪吗?我发现了你身上示踪的痕迹,又跟着寻踪找到你,结果就听见外面这群人在商讨,接下来该如何烧杀劫掠,若是遇到女子,便先奸后杀,难道不该杀?”
谭一筠越听脸色越沉,到后来额角青筋浮动,看上去想走回去往尸体上再捅几刀。
“我从前时常会想,有些人或许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坏,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也只是为了融入集体。”关云铮拨弄了一下自己给摇羽编的剑穗,“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集体对于人的影响是无穷无尽的,诚然在其他人作恶时不参与其中会被排挤,但那也不是他们对无辜之人恶语相向的理由。”
更不用说恶意总像滚雪球,起初是可以视若无睹的眼神,接着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再然后呢?又会是什么?
好人活在世上本就比坏人要艰难,虽然她自己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想再体谅了。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让氛围太过沉重,关云铮又收回视线笑道:“走吧,找小悯他们去。”
谭一筠却敏锐地意识到她还有没说完的话,于是追上她的步子追问道:“你方才可是想起什么令你不快之事?”
关云铮转头看他:“刨根问底可不是你往日的风格。”
谭一筠也学着她的动作耸了耸肩:“小悯不在,总不好让你心气郁结,不如同我说说吧?”
其实关云铮也是听见那些人的话,才忽然想起这件事的。此事也并非她亲身经历,她只是在信息繁杂的互联网上冲浪时,恰巧看到了这个故事而已。
“有一个……男孩,被一群男孩欺负了,拳脚相向,打骂侮辱,一个女孩碰见了,为这个男孩出头,救了他,并且从此和那个男孩成了朋友。”关云铮回忆着那个故事的细节,缓慢地说道。
谭一筠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女孩发现,那群男孩会在私下编造她的谣言,说一些很不堪的话。”关云铮继续往外走,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
谭一筠却听得有些汗颜了,因为他几乎能料到这个“故事”接下来的走向——男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轻易便可以揣摩,而他作为男人这个群体的一员,几乎有些如芒在背。
“谣言之中,那些男孩对女孩的私事竟然了如指掌,女孩不堪其扰,找到他们理论后才发现,”关云铮确认了一番手中寻踪的指向,调转方向继续顺着指引走,“原来她的朋友一直和他们有所联络,所有的私事也都是他告诉那群人的,他甚至也参与了那些,谣言。”
她走出几步远,才发现身后的谭一筠没跟上,不由得诧异回头:“怎么了?受伤了?”
谭一筠摇了摇头,抬腿跟上她的步子:“只是终于明白,为何往日你都只跟小悯说这些了。”
关云铮颇觉好笑,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
“兴许是我个人承受能力有限,总觉得你见过听过的很多事都太残酷了,好像只有小悯这样,真正明白所谓‘天道衰颓’的人,才能托住你的情绪。”谭一筠坦诚道。
谁料关云铮却摇了摇头:“我只和小悯说这些不是因为这个,天道与人心也不是一回事。也没有她托得住我的情绪,你却托不住这一说。没有人该为别人的情绪买单,纵使我们几乎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我不说只是因为我还没找到解决的办法,所有的话就都只是空谈,只是我徒劳的愤怒,而人在愤怒的时候是会迁怒的,你和叶泯也是男人,我说方才那故事的时候,想必你听得很不舒服吧?”关云铮笑着看向他,“不管是觉得被刺痛,还是同样作为男的,为自己和这样的人同属同一群体感到汗颜,都是很正常的情绪。”
两人说话间终于走到了视野开阔处,极目远眺之处,仿佛有一道水天相接的线。
关云铮知道,那就是海平面。
“我为此愤怒,因此这也是我该解决的问题,在没有解决之前,我会反复进行自我消化。”摇羽的剑穗被风拂动,在海浪声中摇晃着,“倒也不是不能说,就是我控制得不好,说着说着容易生气,就变得像是抱怨了。”
抱怨挺没意思的,像是给身边的人倒垃圾,搞得大家心情都不好。
谭一筠被她几番言辞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在海浪声中一同伫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不管怎么说,你又是怎么想,作为朋友,我很高兴能听见你同我说这些。”——
作者有话说:以后不出意外都会是周五更6k,周日周二更4k的模式。因为我每周是周五周日休,所以全靠这两天写这三更()
写文好像真的是很自娱自乐的事情,写作之初没人看,是单机写作,写作到了后面没人追读,也是单机写作。
但不管怎么说,我会坚持把这个故事按照我心目中的样子写完的[墨镜]
第139章
在寻踪指引之下, 找到同伴并不是一件难事,关云铮会先赶往谭一筠所在,也只是因为预感到那边情况更为紧急, 如今解决了问题, 自然要去与余下的同伴们会合。
——只是关云铮和谭一筠都没想到,同伴们的出场形式会这样的……别具一格。
楚悯倒是还好好的, 抱着琴衣袂飘飘仙气十足, 就是坐骑独特了些,灵犀恢复原型后实在是很有压迫感。但叶泯……
关云铮打量了他一圈:“你玩火去了?”
衣服下摆快被燎没了,袖子烧出好几个洞,连头发都烧焦了一撮,半死不活地蜷缩着。
叶泯周身的怨气简直如有实质,看起来比鬼也差不了多少了:“我和小悯遇到一伙人追杀, 乾坤袋里唯一有效的就是燃焰咒,只能以火退敌。结果符咒用得好好的, 忽然来了一阵风,那火焰差点把我也卷进去。”
拿着子不语站在一旁的谭一筠:“噗。”
灵犀见着了其他同伴, 终于愿意伏下身子将楚悯放下来。
鳞片光滑, 楚悯一不留神就溜到了底,险些把自己摔出去,被关云铮一手扶住了, 只是这好心人没忍住, 耍了句贫:“年都过了,可受不起这一跪。”
楚悯借着她的搀扶站起身,失笑:“你们方才可遇到了危险?”
关云铮随口答道:“还行吧,没比你们危险多少。”
谭一筠在一边翻了个极其生动的白眼:“嗯嗯嗯,对对对, 也就多杀了二十来号人。”
叶泯本要走过来,闻言险些被灵犀的尾巴绊了个跟头,挂在灵犀身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多少?!”
关云铮险些被他近在咫尺的大嗓门震聋了,一偏头躲开音波攻击才说:“大概和追杀你们的人是一伙的,都是这一带时常活动的海盗。”
“海盗为何要追杀我们?”叶泯本想从灵犀身上爬起来,可方才奔逃一路,又险些被火燎了,贴着灵犀冰凉的鳞片正好,索性挂在灵犀尾巴上不动了。
“不知道,这不是打算和你们一起去查吗。”关云铮显然没把这件事当回事,“有记忆一切好说,就算师父还挖了很多坑等我们跳,也比没记忆的时候抓瞎要好。”
不过也正因为此次四人的记忆没被混淆,这次幻境对他们的难度一定也提高了。先前的江县大火,关云铮在进入幻境前便梦见过;而翠屏山大比,谭一筠则更是亲历者。
如今记忆没有问题,说明这次幻境中将会发生的事,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一无所知的,也就更麻烦了。
“我倒是还记得迷津渡的地图。”谭一筠忽而说道。
余下三人顿时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谭一筠在乾坤袋里翻找一番,找出绘图用的纸笔,又看向关云铮:“当时在藏书阁看到的地图,绘制是俯视与内部构造对应的,需得确认俯视地图没有问题,我才能准确描绘出内部构造。”
关云铮明白了,还没开口,腰间摇羽已然出鞘,她纵身一跃跳上剑身:“我御剑,传音给你同步确认?”
谭一筠点点头,正要补充,一旁的楚悯已经主动开口:“我也一起,省些时间。”
两位姑娘一同御剑而去,叶泯也从趴着改为坐着:“岛上应当有些飞禽走兽吧?”
谭一筠侧眸看他,也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应当有?”
叶泯攀着蛇身到灵犀头顶落座:“灵犀,走!”
****
四人兵分三路,用传音符同步传讯,终于在日落之前绘制成了迷津渡的地图。
关云铮和楚悯回来时,谭一筠正用术法将地图复制出了另外三份,将其中两份递给两人后,叶泯却还没回来。
“他人呢?”全程用御物术绘制太费灵气,细节之处都是谭一筠亲手画的,此刻右手几乎不能舒展,僵硬得厉害。
关云铮又从乾坤袋里摸出瓶丹药,示意他敷在手上缓解酸胀:“方才在剑上看见灵犀了,这海岛有好些蛇,此刻它正一呼百应,想来有些乐不思蜀了。”
“海蛇?那岂不是都是毒蛇?”谭一筠皱眉。
关云铮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除夕那日凌师伯给我们的丹药不就能派上用场了。”
谭一筠木着脸:“不要开这种玩笑。”
叶泯在关云铮和楚悯的笑声中从远处的树林里狂奔而出,一面跑一面对着传音符喊:“不好了,那些蛇发狂了!”
关云铮:啊哦。
原来她是属乌鸦的吗。
心里虽还在自嘲,手上的动作却没含糊,关云铮刚从剑上下来,瞬息之间已再度踩上剑身,朝叶泯而去!
修仙以来他们的目力都随着修为有所提升,可方才却没能看到叶泯所说的蛇群究竟在何处。
待关云铮飞近了一看,才发现那远看几乎是一条黑线的东西……正是密密麻麻的蛇潮!
关云铮纵然已经在长时间与灵犀相处之下摆脱了对蛇的恐惧,但面对这么多蛇头皮都麻了,连忙降低高度将叶泯一把拉了上来。
“灵犀呢?”关云铮赶紧又拉高高度。
叶泯跑得险些断气,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手腕给她看缠在腕上的灵犀。
地上的蛇群追不到人,在地上逡巡了片刻,又往树林里涌回去了。关云铮这才松了口气,却没敢完全放下心,带着叶泯飞回同伴身边才开口:“方才还见你们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狂了?”
叶泯摆摆手:“起先确实好好的,灵犀同它们交流时也都十分配合。可就在方才,原本环绕着灵犀的小蛇忽然开始攻击它,我见情形有异,立刻将灵犀变小,一路跑了出来,路上又甩了好些符咒,乾坤袋里的库存都快没了。”
谭一筠皱起眉头:“难道都被训练过?方才在你没察觉的情况下,有人下了指令?”
“周围根本没人在啊。”叶泯一头雾水,还有些余惊未消,“也没有奇怪的声音和气味,我和灵犀都警惕着呢。”
那会是什么?
经过这一遭,关云铮不敢再把剑收起来了,索性抱在怀里站在外围警戒,目光从树林那边移到同伴们身上,又被几人背对的远处吸引。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日落了?”
叶泯抬起头,果然见到最后一点猩红的日光从海平面上掉下去了。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关云铮:只是猜测……为什么表现得她好像很天才一样,怪恐慌的。
方才叶泯对着传音符大喊出那一声之后,谭一筠便在四人周围布置了一个防御阵法,此刻暂时没有来自人或蛇的攻击,他便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在此处安营吧,明日再进迷津渡派中查探。”
****
四人皆穿着归墟的弟子校服,迷津渡此时似乎也并不在秋冬,按说无需生火。
但迷津渡紧挨着东海,夜里海风实在太过喧嚣,关云铮本来和楚悯坐在一起说话,被风刮得面目狰狞,只得把谭一筠摇起来生火。
谭一筠起了,叶泯自然也不好再歇着,更别说他过往待在鹧鸪山中,其实是四人中野外经验最为丰富的,在关云铮出声喊人的时候他便窜起来了。
四人一起折腾完篝火时已经困意全消,干脆围着火堆说起话来。
“上次幻境中,我和小悯醒时,眼前也有一个这样的火堆。”叶泯说到这已经意识到不妙,因为这个话题势必会牵扯出现实中早已死去的崔栩铭……
他说错了话,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谭一筠。却见他神情如常,见他面色关切,还反过来宽慰他:“讳莫如深无非是让这件事对自己的情绪影响越来越大,有些事说出来可能也不算什么了。”
关云铮在一旁打岔:“这话点我呢是吧。”
毕竟她白日里才对谭一筠说过,有些事情需要自己解决这样的话。
谭一筠失笑,却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解释:“叶泯接着说吧。”
“那时候小悯从乾坤袋里拿出好些夜明珠,都是哪来的?我一直忘了问。”叶泯说道。
楚悯也愣了一下才说:“好像是叔父和闻师兄给的,大概各占一半吧。”
“师兄给的?”关云铮纳罕,“他无缘无故给的?”
楚悯摇了摇头:“似乎是师兄某日从家中回来,便顺手给我了,如今想来,兴许是知道了上次幻境中我们会遭遇什么,才给夜明珠这样的物件?”
“那应该也不会,毕竟师父出了名的谜语人,师兄也不可能知道了却不告诉我。”关云铮果断地否决了这个结论,又自顾自地说,“不过也有可能真的是师兄察觉到了此事,他在这方面的感觉一向很准。”
虽然至今也不明白闻越在这方面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欧皇降世。
“夜明珠还在吗,给我看看。”关云铮好奇,她此前只在古装剧里见过假得不能更假的夜明珠,还没见过真的呢。
楚悯从乾坤袋里取出两颗夜明珠,掌心大小的珍宝一捧出来,便散发出了一阵幽蓝的光,或许是海边月光明亮,相衬之下,这光亮微乎其微,只够照亮他们的面容。
“乾坤袋里这么多东西,究竟是怎么实现,一摸就能摸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呢?”关云铮托腮注视着那颗夜明珠。
“大概……有个通晓人心的术法吧?”楚悯也不太懂原理,毕竟她生下来就是仙门中人了,没有仔细思考过乾坤袋这样随处可见的物件,里头究竟蕴藏了什么玄机。
就像关云铮也从不思考某些铁律般的数学原理,长大后推导的过程逐渐遗忘,只剩下那些朗朗上口的口诀成为本能,在记忆中留了下来。
谭一筠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本书,哗哗翻了一阵后,在她们面前摊开:“是袋内的术法作用,不过隙影也在其中帮了不少忙。”
“隙影?”叶泯太久没听到这个词,反应了片刻才说,“你说那个会帮着收拾的小精怪?”
谭一筠指了指书页上的话:“乾坤袋中若是太过杂乱,也是无法将想要的物件取出来的,所以隙影在取物一事上,功不可没。”
原来是小精灵在拯救世界。
“乾坤袋既有扩展空间术法,又有通晓人心的术法,究竟是谁研究出来的?”关云铮握住夜明珠,发觉这东西的温度和触感也和自己想象的差不多,像是实心的玻璃球。
“修仙一道已发展千百年之久,最初究竟是谁做出的乾坤袋,已经无从考证了。”叶泯拨弄着火堆里的木柴,发觉周围三人忽然都看着他身后不说话了。
他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我背后有什么?”
关云铮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能散:“别回头看。”
话音刚落,还没等叶泯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头,关云铮已经手起剑落地劈向他身后。
寒芒闪过,叶泯听见了东西陆续落地的声响。
这动静……叶泯脸都木了:“是傍晚那群蛇?”
关云铮已经提剑站了起来,语气倒是很平静:“嗯,比白日里还要多。”
楚悯和谭一筠白日没去接应叶泯,也就没能直面那吓得人腿软的蛇潮,却没料到入了夜,碰见了加大加强版。
谭一筠神色还算平静,只是手中的扇骨已经被他捏得咔咔作响。虽然心里清楚他的防御阵法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但防御阵法毕竟只在地面,并不像结界一般阻绝两方的视线。
他能无比清晰地看见那群蛇是怎样拼命地挤上前,又被阵法的灵气震飞出去,而后在地上痉挛一番,再度发起攻势,执着的模样活像是中了邪,令人毛骨悚然。
灵犀若是恢复原型,倒不是不能解决这群小蛇,但是这群蛇大多都毒得很,有几条他都没见过,若是挨个咬上一口,灵犀怕是不会好过。
灵犀的母亲是被盗猎者和其他灵兽围攻而死的,他不想看着灵犀也陷入这样的困境里。
“你还有多少张燃焰咒?”关云铮回头看向叶泯。
叶泯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小叠符咒:“不到十张。”
“小悯,你应该能将它们全部围拢过来?”关云铮又看向楚悯。
楚悯点点头:“可以。”她捧出月下逢,几息思索过后,指尖已弹奏起一支激昂的曲子。
阵法外的蛇群顿时更为躁动,围拢着撞上前来的越来越多。
没被吩咐的谭一筠自觉找好了该做的事:“我给小悯的琴声和叶泯的符咒做个加持。”
子不语应声而起,如同一个阵法增幅器,瞬间升到四人头顶,展开的一瞬间,扇面上的阵法与地上的阵法同时亮起!
“躲也不是办法,不如放把火把它们全烧了。”关云铮背对火堆而立,月光只能照亮她的眉眼,照不亮她紧绷的嘴角。
“且慢!”蛇群之后忽然有人御剑而来,见他们要动手烧死蛇群,大喊道,“它们没有恶意,诸位少侠快请快停手!”
关云铮将信将疑地看向来人,都发起好几波攻击了,你管这叫没有恶意?
来人目光却忽地落在了叶泯身上:“你是……志青的小儿子?”
叶泯皱起眉头:“你是何人?”
来人从剑上跃下,不知从哪摸出一支短笛,递到唇边急促地吹了支曲子。
只见随着他的笛音逐渐激越,那些蛇也恢复了白日里平静的模样,而后竟在笛声中调转方向离开了!
关云铮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更为警惕,但她没忘了方才此人搭讪般的那句,凑近一边的叶泯低声问道:“他口中之人是……?”
叶泯神情不定:“我娘。”——
作者有话说:好冷清哦……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了[爆哭]想要评论[爆哭][爆哭]
第140章
来人用笛声驱走了蛇群, 走到几人身前。由于确实没有敌意,防御阵法没对他发起攻击。
然而关云铮戒心未消,一剑横在他身前:“你究竟是何人?一己之词, 实难令人信服。”
来人并未被她的举动激怒, 只是苦着脸叹了口气:“我是迷津渡现任掌事,姓方。”
“方竞甫。”站在关云铮身后的叶泯忽然出声, 说出了他的名字。
方竞甫面色一滞, 而后带着些希冀地看向叶泯:“你认得我?”
“背弃门派、叛出宗族,我当然认得你。”叶泯面色沉沉。
关云铮闻言,手中的剑都快横到姓方的身上了。
方竞甫又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容我之后再解释,附近海盗猖獗,诸位还是随我进门派躲躲吧。”
叶泯没再说话,关云铮扭头看向谭一筠和楚悯, 见两人都没什么异议,暂且收起剑:“那就带路吧。”
****
关云铮心情不好的时候懒得说话, 脸也会挂下来,她本身的五官挂脸已经很凶, 现在是原身更清冷些的五官, 看着只会更加让人退避三舍。
再加上她一直没有放下过怀里的剑,就这样抱着把沾了不知多少条蛇命甚至人命的剑,走在方竞甫身后, 让他一个年纪大得能当她爹的人汗流浃背。
杀气, 很强烈的杀气。
身后的姑娘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仿佛只要他有一点异动,就会一剑将他捅个对穿。
到底哪来这么大的敌意?方竞甫百思不得其解。
关云铮对他的敌意倒不完全是因为那群蛇,应该说那群蛇只是让她有些警惕,还没到敌意的地步。
她对这姓方的男人充满敌意, 主要是因为她从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推断出这人是个无能、懦弱、还非常会给自己找借口的男人。
哪怕抛开这一切都不谈,她很清楚自己的剑术有几斤几两,但凡此人有点本事,都不至于因为她走在身后就怕成这样。
呵,脖子后面都是冷汗。
手中的摇羽仿佛也感觉到了她对此人的敌意和鄙夷,在剑鞘中震颤着。
她周身萦绕着低气压,楚悯却没被吓退,反而凑上来同她小声说道:“还好有人领我们进去。”
关云铮侧眸看她:“怎么了?”
楚悯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都不大听得清楚:“我们方才画的图有问题。”
关云铮皱起眉,同时转过身看向谭一筠。
谭一筠似乎也有所察觉,朝她点了点头,又拿出那卷绘制了地图的纸,锁着眉头查看起何处有缺漏。
“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方竞甫毫无预兆地回过头。
关云铮不着痕迹地拉住楚悯的手,两人身后的谭一筠借着这点遮挡,面色平静地将绘制的地图收回乾坤袋中。
方竞甫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天色已晚,我带诸位去歇下。”
楚悯朝他点点头:“多谢。”
****
为免隔墙有耳,四人改为用灵牒传信,好在归墟家大业大,多的是传信法器,早在恢复教习时他们便人手一个。只是碍于灵牒面积有限,能传达的信息也有限,而且并非即时通讯,传起话来有些费劲,他们并不常用。
不过时间太紧迫,方竞甫收拾出来的房间不多,他们两人一间住在一起,倒是可以与同寝之人沟通过后再发讯。
两边约定先自行讨论一番之后再做交流,关云铮便和楚悯在纸上写字。
关云铮写:“有缺漏?还是刻意欺瞒?”
楚悯拿着笔,在“缺漏”二字下划了一道,又将“欺瞒”圈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关云铮明白了,拿笔尾戳着自己的下巴思索。
“暗道?”她写。
楚悯也在思索,见到这两个字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关云铮便拿出灵牒,用灵气往上“写字”:“疑是暗道。”
没有灵气输入后,讯息便是结束了,灵牒上忽闪忽闪,字迹隐没入虚空。
片刻后,另一行字浮现出来:“明日再探,叶随方外出未归。”
关云铮差点没忍住出声。
外出未归??
关云铮怀疑自己可能不认识字,谭一筠干什么吃的,就看着叶泯被方竞甫带走了?还是说,其实是叶泯自愿的?
楚悯在一旁写字:“出去看看?”
关云铮收起灵牒,干脆利落地起身,打算和楚悯一同出门。
两人的手正要放到门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方竞甫的声音。
就在门外?那算什么外出未归?明日见到谭一筠,她非得问问他的用词都是跟谁学的不可。
“志青她……你母亲,这些年过得好吗?”方竞甫的语气很局促。
“不劳你关心。”叶泯语气淡漠。
“我知道你怪我……”
“我不怪你。”叶泯截口打断他,“我没有理由怪你,我娘也不怪你,她只是对你感到很失望,你别自作多情了。”
“我……”
“你如果想寻求原谅,早就去找她了,一直没去,也是清楚她不会原谅你吧。”叶泯的语气更冷漠了,“如今装模作样又是给谁看?”
“当年我并非真的要叛出师门,我只是……”方竞甫辩白道。
叶泯忽而开口:“我娘十年前就去世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方竞甫顿时哑口无言:“怎,怎么会……”
“人都说是山中无日月,这岛上也没有山,你怎么还过得不知今岁何夕?醒醒吧,没人还沉湎在几十年前的梦里,只有你还不肯清醒。”叶泯说完这些径自转身走了,被他的话接连刺激到的方竞甫站在原地,竟没有追上去。
关云铮在门后已经震惊了,反应不比方竞甫好多少。
两人等待着方竞甫走远,才同手同脚似的走回榻边坐下。
见到方竞甫这个草包样,也没有什么忌惮隔墙有耳的必要了,关云铮喃喃着:“叶泯他……”
“从未听他说起过。”楚悯也轻声说道。
不过她自己也不曾主动说起过母亲,毕竟她的母亲早就离开天问去追寻自己的道了,她连她的面目都不太记得了。
夜里不便弹琴,这房中也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律,楚悯难得又起了一卦,片刻后将卦象低声说与关云铮听。
****
次日清晨,关云铮照常被生物钟叫醒,只是昨夜睡得太晚,眼皮都掀不开,人坐起来了,魂还躺在榻上。
“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特困生的感觉了。”关云铮喃喃。
楚悯也有些没精打采,两人并肩坐在榻上,顶着两脑袋的乱发,片刻之后,一同打了个冗长的哈欠。
待两人都收拾妥当出门,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谭一筠和叶泯坐在门外廊下闲聊,听见动静一同转过身,谭一筠率先开口:“姓方的喊我们去吃早饭。”
坦白说,这种蛇群出没的地方提供的早饭,关云铮并不是很敢吃,但鉴于他们对方竞甫以及迷津渡所知不多,这场合倒是挺适合查探消息的。
叶泯自然也不是很愿意见到那厮,但碍于种种考量,还是臭着脸一起去了。
方竞甫见着四人依旧很热情,仿佛昨晚被抨击得体无完肤的不是他本人,招呼着他们坐下后,端来了今日的早点。
“迷津渡原本与内陆门派时常往来,可这几年海盗日渐猖獗,外出的航道被他们霸占,物资便只能靠岛上自给自足了。海岛种不出什么粮食,诸位将就吃些。”方竞甫为桌上贫瘠的餐食解释道。
这话说得迷津渡不像仙门,反而是个寻常的家族似的。仙门有的是法子与外界交换物资,归墟还不是足不出户便能用传送阵法将东西送上山来,怎么迷津渡连这也做不到吗?
方竞甫人不怎么样,倒是有几分眼色,见四人沉默,又接着说道:“门中两方势力内斗严重,这些年来有些本事的都在内斗中折损了,我早年灵气受损,不堪大用,才活到现在,混了个掌事做。”
“迷津渡现今有多少人?”谭一筠忽而发问。
方竞甫一直小心翼翼觑着叶泯的脸色,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又惹得他不高兴,故而谭一筠骤然发问,差点被吓一跳,回过神来才说:“不到三十人。”
“为何内斗?”楚悯追问。
“一方想避世,一方想入世。”方竞甫面露追忆之色,“只是避世的不能独善其身,入世的手段又太下作。”
“炼蛊?”关云铮打量着面前散发着隐约海产品腥气的餐食,最终还是没打算动筷子,只冷不丁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海岛环境湿热,适宜蛇虫鼠蚁生存;又与内陆相隔绝,某些有毒的物种可能会在基因的逐渐演变下,毒性越来越强——拿来炼蛊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说起炼蛊,没穿越之前每每提及蛇虫鼠蚁、蛊毒之祸,多半都得与西南扯上关系,也就是叶泯家所在的鹧鸪山。如今怎么内陆的蛊毒没动静,沿海地区反而搞起这玩意来了?得供不应求吧?
关云铮正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刻板印象再次与世界真相产生了冲突,便听方竞甫答道:“是……炼蛊。”
哇……还真是。
关云铮发问很没忌讳,闻言又追问了一句:“岛上的材料怕是不够吧,内斗之人应当还用上了人?”
方竞甫脸都白了,总感觉眼前的小姑娘虽然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但张口就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冷汗登时从发根渗了出来:“姑娘说的哪里话……”
关云铮随口道:“人是最容易获取的原材料,比起蛇虫鼠蚁,人的身体分量大多了。”她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多么的歪门邪道,“再说了,当世修道之人,歪门邪道的路数不就那么几类,用人的精血炼丹的,用活人炼丹的,用活人炼蛊的,没什么奇怪的。”
她话锋忽而一转,一双眼看向方竞甫:“内斗需得铲除异己,被铲除的那些,自然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变成蛊的养料了,对他们来说,岂不是两全其美?”
“姑娘……所言不差,”方竞甫硬着头皮往下说,“入世派希望以蛊毒打响迷津渡的名头,重振门派的威望,然而到底有损德行,故而入世派中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
“但避世派里想必很有些愿意的人吧?”谭一筠接话道。
到头来不只是两个派系之间在内斗,派系内部也纷争不断,说明多数时候除掉看似对立的另一派系,问题也未必就会得到解决,只是表面上来得和平了而已。
力量啊,它使人发狂。
方竞甫用袖子擦了把汗:“这位少侠说的是。迷津渡这些年来一直在此事上争斗不休,才落得如此下场。”
叶泯一直沉默着旁听,此时话题都快结束了,才冷淡地开口:“那你又是哪一派?”
还没等方竞甫回答,叶泯又继续问道:“昨日在迷津渡周围的海盗都被我们料理干净了,你却一直将岛上不安全归咎于海盗身上,面对我们时也多有心虚的表现。”
不知何时,关云铮已经将霄汉拔出鞘了:“昨日追杀小悯和叶泯的,不是海盗,是你们迷津渡的人吧?”
****
迷津渡确实有归墟藏书不曾记载的暗道,那暗道的出口想必连着外界,否则楚悯听到的风声中,那一道幽深杂乱的声音便无从解释。
那是一团被极为狭长的空间催逼得无比尖细,却又骤然粗犷起来的风。
暗道一事上,楚悯听到的风足以作为他们结论有力的佐证;可追杀之人就是迷津渡门派中人,这话其实只是关云铮的猜测,她纯粹是说出来诈上一诈。
——却没想到,方竞甫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霄汉的刀光雪亮,瞬间削下他一簇头发。
“还真的是你们的人。”关云铮的语气瞬间阴沉起来,“为何追杀我们?”
“那是……门中弟子不知分寸,一时做错……”方竞甫都快在她刀下哆嗦起来了。
关云铮一脚踩上长凳:“不知分寸?那若我也不知分寸,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也能被视作一时做错,得到宽恕了?”她耐心告罄,“你最好给我说实话,在我这里你本就没有信誉可言。”
“迷津渡外的海盗……曾经是门派中的弟子。”方竞甫颈间还横着刀,不敢耍滑,老实地从头说起。
叶泯眼皮也没眨,表情看起来比关云铮还唬人:“猜到了,继续说。”
“他们其中大部分是入世派,因为不择手段以人炼蛊,被上一任掌门逐出师门,一小部分是避世派中想要借蛊毒偏安一隅的疯子,还有一部分是……”冷汗滑到了嘴角,方竞甫停顿了片刻,感受到那又咸又涩的味道,绝望地吞咽,“海上的渔民。”
三种成分,居然都不意外。
没穿越那时候,索马里的海盗就有好些都是从渔民发展来的,海盗和渔民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天才和疯子之间的距离,稍有不慎就跨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身份也会骤然转变。
至于大部分的入世派和小部分的避世派,不过也就是明着用毒、和明明用了毒还装作是为了门派的区别,一个纯坏,一个伪善,打包凑个海盗团正好。
只是……章存舒让他们来到这样一个行将就木又无可救药的门派,是想让他们解决什么问题,又想让他们从中学到些什么呢?
关云铮有些累了,方竞甫哆哆嗦嗦地也差不多将迷津渡是如何衰败的讲清楚了。昨日同伴被追杀是因为迷津渡中仍有人与如今的海盗打交道,有一批“货”的价钱没谈拢,大打出手后,迷津渡一方将“货”强行带走了,见着楚悯和叶泯忽然出现在他们附近,便以为是海盗追来了,这才对二人展开追杀。
总而言之,是狗咬狗结果牵扯进了同伴。
关云铮懒得再搭理姓方的,收起刀便要往外走,忽而听见身后的人追问:“还没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被叫住的人扭头,对他露出个堪称森然的笑容:“临床关云长。”——
作者有话说:液206+评8=4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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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关云长这个梗,终于从口嗨之初就诞生,变成真正登场了[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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