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唉, 修仙世界没人懂她的烂梗,好寂寞。
意料之内的,关云铮说出这个“称号”后收获了方竞甫悚然的回视, 明白这人完全没领悟语言的奥妙之处, 并被自己的表情吓了个半死。
仙门原来也会有这样的“普通人”。关云铮收回视线,不打算再同此人费口舌, 率先离开。
叶泯紧随其后, 一分一秒都不想在此地久留,四人中更为体面的楚悯和谭一筠只好留下,与姓方的闲聊几句缓和气氛。
叶泯其实也没听懂那个称号,但无端觉得应当怪有意思的:“关云长,是谁的名字?临床又是什么意思?”
关云铮没想到他还真问了,原本秉持着“梗解释了就不好笑了”的想法, 但一想到叶泯这时候可能因为姓方的不大高兴,便觉得解释一番让他领会到其中的含义, 没准能让他心情好些。
但实施难度太大,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该怎样解释。
“临床……你听说过那种, 治疗手段比较骇人听闻的医者吗?譬如刮骨疗伤这样的?”关云铮试着将“临床”一词通俗化。
“刮骨疗伤?”叶泯瞪大眼睛, “怎么个刮法?”
好吧,果然修仙世界没有华佗——虽然刮骨疗伤的典故里也不该有华佗,他老人家早就去世了。
不知想到什么, 虽然叶泯完全没领会笑点, 关云铮在一旁忽然笑出声来,惹得一旁的叶泯一头雾水,还以为自己组成了这个笑料的一部分:“怎么了?”
关云铮收敛笑意,摇了摇头。
没怎么,只是发现自己随手举的例子竟然能一次性解释两个问题——刮骨疗伤的另一位主角不正是关云长吗?
“临床就是一类医者的称呼, 他们会对病人进行实质的治疗手段,并且开药。”关云铮想了想,“大概可以理解为,师姐和凌师伯联合起来吧?”
引用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例子,笑话就好理解多了,叶泯明白了:“那关云长呢?”
“凑巧与我的名字有两字重合的硬汉。”关云铮简短道。
这次叶泯很快理解了她话语的重点:“硬汉?所以你以关云长自称,但此人形象与你相去甚远,这才是好笑的地方?”
关云铮根本就没觉得自己的梗还有在修仙世界被理解的一天,登时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对。”
谭一筠和楚悯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幸好昨日那几个追杀小悯和叶泯的人,没落到你手里。”谭一筠率先向着关云铮说。
“什么叫‘落’到我手里?这词用得仿佛我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魔头。”关云铮心情正好,懒得跟他计较,随口吐槽了一句。
“若是被你碰见,怕是也同那些海盗一起,变成孤魂野鬼了。”毕竟杀几个不是杀,更别说关云铮还既杀又骗,这一招的欺骗性太强,被骗的又都死无对证,简直屡试不爽。
谭一筠难得揪着什么事不放,叶泯一脸怀疑:“那批人身上还有什么必须获取的消息?”
不然有什么杀不得的,若非他武力有限,早就把他们串成串了。
“‘货’的交易者,一方在海盗群中,被云崽解决了,还有一方便是那几人。”楚悯解释道。
这事倒是已经听方竞甫说过了,关云铮回头:“那就是‘货’究竟是什么,已经弄清楚了?”
谭一筠点点头:“是他们炼成的蛊,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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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见过的东西会在文艺作品的加工演变,以及人们的口口相传中,逐渐被放大神秘性,人们对其的好奇心也会逐渐增长——关云铮自然也不能免俗。
蛊毒这种东西,就像湘西赶尸一样,总觉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现实中的似乎和传说中的不是一回事。久而久之,对这个事物的描述中符合刻板印象的那部分就会占据上风。
譬如现在,关云铮就忍不住想象那种钻进人身体吸食血肉的子蛊,和被炼蛊之人攥在手中掌控的母蛊,总之越想越神秘。
她倒也不是兴奋,毕竟一想到这玩意儿可能是用人喂出来的,就觉得毛骨悚然,还有些生理性的反胃。但好奇心这种东西,毒性未必弱于蛊毒,长时间蛰伏于人体之内,会将理智蚕食鲸吞。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但这点心理在此时表露出来未免太过不合时宜,只好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去。
四人一起往方竞甫告知的接头地点走,谭一筠总觉得此人没这么老实,会将此事如实相告。
“如果追杀你们的那几人是因为价钱没谈拢,将你们视作海盗,打算灭口,说明这单生意已经黄了,真的还会来这个接头点继续交易吗?”谭一筠一面发问,一面用收起来的子不语敲打着手心。
“是啊,”关云铮背着两手溜溜达达,“所以姓方的这样说,究竟是什么目的?”
三人同时看向在场唯一一个相对了解此人的叶泯:“你怎么想?”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修习,叶泯已经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露怯了,闻言只是稍一思索,便坦诚道:“我的想法自然是此人并不可信,但我会这样想是受他当年所为影响,难免有失公允。”
“你怎么变得跟话痨一样,说话装模作样的。”关云铮纳闷。
叶泯、谭一筠:“……”
楚悯:“噗。”
一句话把两个人都骂了。
“你们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一开始与某个人不熟悉的时候,就莫名不喜欢ta,甚至讨厌ta,在和ta熟悉起来之前,甚至会反思,是不是自己把人想得太坏。”关云铮很有经验地说,“结果认识之后,发现ta比你想象的还要讨厌。”
叶泯面色复杂:“你这都是遇到了些什么人……”
关云铮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能有什么人,校园霸凌、冷暴力、阴阳怪气、npd而已。
“虽然我还是不太赞成先入为主,但这种固有的印象还是值得作为参考的,与人相处毕竟要看眼缘嘛。”关云铮摊开手,“比如谭一筠,我最开始觉得他是个人还行的话痨,他也确实是个人不错的话痨。”
接连被埋汰的谭一筠:“……”
楚悯忍笑忍得十分艰难,开口时都是笑着的:“我对姓方的印象也不太好,此人懦弱、胆小,但未必没有伤害他人的心气。”
毕竟自古以来,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未必就不杀人。
暴力是掩藏在每个人血脉里的力量,有的可控,有的不可控;有的对外发泄,有的对内发泄,与这个人表露在外的性格没有必然的关联。
“难道姓方的觉得自己是渔翁?”彼此相熟之后,谭一筠都快习惯“话痨”这个称呼了,只沉默了片刻便开口道。
“想当得利的渔翁?”关云铮挑眉,“这可是幻境,我们可不会让他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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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方竞甫究竟是何居心,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不够多,只能先到所谓的接头地点附近窝着。
左右人还没来,叶泯往地上一坐,索性跟同伴分析起方竞甫此人的可信度。
“其实我娘离世前提起过几次姓方的,他们是师兄妹,在师门中关系最好,经常一同修炼。我娘是家中小妹,姓方的家里也恰好有妹妹,所以对我娘多有照顾。”叶泯回忆着当年长辈所说故事中的细节,“只不过方竞甫天资有限,武修的路子走不出名堂,于音修一道上也没有天赋,和灵兽之间也无法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关云铮从乾坤袋摸出点心分给同伴,毕竟方才没吃那厮提供的早饭,“我以为是日久天长,培养出感情了。”
“是这个意思,”叶泯咬了口点心,“但是不论什么灵兽,到了方竞甫身边,哪怕一年半载过去,仍是兽性难驯,只除了一种。”
楚悯很快明白了:“蛇?”
叶泯点点头:“那时候灵兽派……主流不大认同与蛇为伍的兽师,觉得蛇这样冷血的东西,是养不熟的,养熟了有朝一日也会反噬其主。”
关云铮皱眉:“莫名其妙,没用心就承认自己没用心,蛇虽然确实是冷血动物,但也不至于反噬主人吧,人又不在它们的食谱上。”
谭一筠也赞同:“多数时候蛇类应当只会捕食其他的兽类,就算攻击人,也只是因为领地受到侵害,主动攻击应当比较少见。”
大早上没喝水,又说了许多话,叶泯被点心噎着了,正要去找水喝,就见关云铮从乾坤袋里摸索出一壶奶茶和一套茶具:“喏。”
叶泯和谭一筠:“?”
谭一筠惊呆了:“你何时将奶茶放进去的?”
关云铮给每人倒了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口:“就进幻境之前,那日不是多煮了些吗,就塞进乾坤袋一壶。”
楚悯也有些震撼了:“是怎么想到将奶茶带来的?”
“我以为这次幻境记忆也会被混淆,就想着要是我在乾坤袋里一通摸索,摸出一壶奶茶,应该就能知道此处是幻境了。”关云铮老神在在地分析,“毕竟实在太诡异了。”
叶泯:“……确实。”
总之不论如何,现在这壶奶茶救了他的小命。
他顺了顺喉咙,接着说下去:“这种风气到我这辈才好些。灵犀母亲临死前恳求我派中人救下灵犀的场景,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有关蛇类冷情冷性的说法也就逐渐不攻自破。再加上灵犀对自己人一直很温驯,门中其他人也陆续驯化起别的蛇,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对蛇有意见了。”
“只可惜姓方的没赶上这时候。”谭一筠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
“不被门派中人接受不过是他为自己的行为找的借口,他那时会叛出门派,是已经动了炼蛊的念头。我母亲师门对毒和蛊厌恶至极,屡次劝诫他却仍死性不改,最终还是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叶泯又拣了块别的点心,“至于是被逐出师门还是叛出师门,我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方竞甫并非如他所说全然无辜,对蛊毒一事深恶痛绝,实则很有可能就是参与其中,甚至炼制蛊毒之人?”楚悯对叶泯的话进行了一番概括。
“就知道嘴里没一句真话。”关云铮面色不善地翻了个白眼。
坐在她身边的楚悯本欲张口,忽然听见什么,将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三人噤声,左手光华流转,月下逢已凭空出现在她手中。
关云铮抹掉掌心的点心碎屑,半跪起身,在树丛的遮掩下小心地探出视线。
两人一听一看,却同时露出诧异之色。
“怎么了?”谭一筠低声道。
两人又无声地等待了片刻,似乎是终于确定了情形,楚悯率先收回神:“来者是孤身一人,身上没有兵器。”
不是说接头吗?一个人也能接?还是方竞甫连这一时片刻的戏都不愿唱完,立刻便要用这人钓他们出来,一网打尽?
关云铮仍在观察,脸上的诧异逐渐被沉思取代,随即又缓缓皱起眉头来。
这样的神情变幻说明情形并不简单,叶泯支起身子,往外看了一眼。
谁料正撞上那人往树丛的方向看了过来,几乎正对上叶泯看过去的视线!
纵然清楚此人大概并未看见自己,叶泯还是被这一幕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谭一筠一把扶住他:“看见什么了?”
叶泯同人兽两族打交道,也算是见过各形各色的眼睛了,可没有哪一双比方才那双给人的感觉更为不妙。
那是一双几乎漆黑的眼睛,瞳孔之外应该颜色更浅的一圈几乎没有褪色,黑得像墨。可眼球的其他部分却白得似雪,望过来时,叶泯胳膊齐刷刷站起来一排鸡皮疙瘩。
而一直在观察此人的关云铮终于拿起刀站了起来。
叶泯又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抓她衣摆:“你要做什么?”
关云铮低头看他:“这人有问题,我过去看看。”
叶泯感觉自己冷汗都出来了:“你知道她有问题还过去?!”
关云铮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幻境,能出什么事?总不能一接近她,我的修为就从筑基一下蹿到金丹,然后同第一次那样,吐血晕厥吧?”
她不太在意地一摊手:“最糟糕不过就是这样了,还能如何?”
自己这段时间辛勤修炼又不是在做无用功,这点应对的能力还是有的。再说了,她知道幻境之外始终有人在为他们保驾护航,实在是有恃无恐。
关云铮拨开树丛,一面拿刀向那人走去,一面从乾坤袋里摸出个东西。
靠近后她才看清楚这人的长相。
是个看着非常年轻的姑娘,和小悯差不多年纪,只是身量要稍高一些,几乎要赶上谭一筠了。
这样纤长的身量配上一张还有些婴儿肥的脸,看起来有些违和。
关云铮不是说大话,她是真有准备,还没等这身份可疑的姑娘转过身,用那双瘆人的眼睛看着自己,她便打出几道“定身咒”,将那人定在原地。
随后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简易的防御阵法,将刀横在身前,又靠近了一些。
这姑娘身上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但除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其他五官长得十分平和。虽然被定住身子可以做面部表情,也依旧是平静的模样,没有突然做出一个嘴角咧到耳根的恐怖笑容。
关云铮绕着她小心地观察了一圈,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正打算回身告诉同伴情况,忽然闻到了一股十分细微的味道。
海岛上风大,海风裹挟来什么味道都有可能,但关云铮却没在昨日的风里闻见过这种味道,倒更像是……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这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
怎么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对了,方竞甫告知此事时,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有炼好的蛊毒,和一个人”?
其余三人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心下担忧,索性都不躲了,一股脑涌到了她身后。
楚悯关切道:“如何?”
关云铮却没顾得上看她,因为她终于想清楚这股熟悉的味道,上次闻到是在何处了。
——这味道中混着一股灵犀身上的味道,也就是蛇的气味。
而这气味认真闻嗅不出来,放松下来却直往鼻腔里钻,说明并非浮于表面,而是已经将此人腌入味了,浸没在她的皮||肉里。
“这里只有一个人。”关云铮忽而说道。
谭一筠不明所以:“是,怎么?”
关云铮看着眼前这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想法?”叶泯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关云铮的念头。
“她会不会,就是那个蛊?”——
作者有话说:这破班,上得人都死人微活了[化了]
第142章
关云铮话音刚落, 那始终面无表情的姑娘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叶泯瞬间奓毛,一把将关云铮拉过来:“你别靠她那么近。”
关云铮有心理准备,仔细观察过后发觉那笑容并没有扩大的趋势, 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 没她想象的瘆人,故而十分淡定地侧身拍了拍叶泯:“没事, 我觉得她似乎对我们没有恶意。”
谭一筠对这种似人而非人的东西也有些接受不良, 语气干巴巴的:“你先别觉得了,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个活人都未必清楚。”
作为最先观察的两人之一,楚悯的神色也很平静:“是活人,我感受到了,不会有错。”
叶泯被面前这个古怪的人看着, 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一听楚悯开口, 立刻逃离脚下这块地,还不忘拉一把关云铮。
——没拉到人。
关云铮早就回到那人的周围, 再度观察起来。
叶泯:“……”他绝望地看了一会儿几步之外的两人, 默默转过头,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你们说云铮不会是中邪了吧。”
谭一筠这时候倒是很正常:“不至于, 她本来就那样。”
你也没正常到哪儿去!
楚悯显然比他们都更了解关云铮, 并不太担心她此刻的安危,而是接着向两人解释:“我幼时见过由人打造的傀儡,他们会哭会笑,甚至会喘气,除了不会说话之外与人没有什么分别。但傀儡身上的‘律’, 与此人的截然不同,少了活气。”
“如果云铮的猜测属实,此人就是他们要交易的‘蛊’,你们说……她是怎么从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这样的?”叶泯再度将视线投向打量着可疑之人的关云铮。
其实此刻谈话的重心在那姑娘身上,但叶泯不敢往她那里看,只好盯着关云铮,生怕她忽然遇到什么袭击。
谭一筠忽然抛起一直在他手中收着的子不语:“我依稀记得归墟有几架书记载的是这些禁术,当时来不及看完又担心幻境中用得到,便用子不语速记了,我看看能不能翻到。”
继关云铮觉得奶茶对勘破幻境有用之后,又出现了谭一筠觉得歪门邪道知识能在幻境中派上用场。足以见得章存舒在布设幻境这一件事上,在他们四人这里……可信度极低。
楚悯对此接受良好似的,目光看向半空中不断变幻着扇面上墨迹的子不语:“如今哪怕你没看过的典籍,它也能记住了?”
谭一筠点点头:“兴许是原有阵法这些时日也增强了。”
扇面上的墨迹瞬间出现,又瞬间没入虚无,仿佛比谭一筠还清楚他究竟需要什么。终于在片刻之后,子不语停止了这令人目不暇接的翻阅,墨迹缓慢显现,占据了整个扇面。
“以人为药炉,所有炼制过程发生在人的躯体之内……成形后食人血肉,血液可自肌肤侵蚀入骨……母蛊为炼制者,听从母蛊号令……”
楚悯的目光快速在一行行墨迹之间滑过,最终停留在了其中几列字上。
“母蛊死后,子蛊不会顷刻死去,若在此期间吞食母蛊,便可从此脱离掌控。”
不远处的关云铮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所以她可能是想,与我们合作,杀了母蛊?”
她回头时毫无防备,因此也就没能看见,那一直很“安分”的人蛊在她转身后,嘴角那抹微笑逐渐扩大,一直垂着的手也抬了起来——
叶泯一直盯着两人这边,刹那之间顾不上出言提醒,两张符咒已经脱手而出!
谁料看似将后心完全暴露给人蛊的关云铮,竟比他还要快,在他符咒脱手而出之前,便已经急速掠出半丈,手中霄汉劈砍而下。
“不能让她流血!”谭一筠急喊。
霄汉去势不减,刀身却在她手中离奇翻转,刀背悍然撞上那抓挠而来的手,将那人蛊撞得连连退后几步。
“我知道你想吃了我。”关云铮平静的语气不像是刚“蛊口逃生”的样子,“吃了我,你的力量会变强,但是身上被蛊侵蚀的部分,也会更严重吧?”
谭一筠快速查看着子不语扇面上的墨迹,发觉这一整页都没有提到“蛊吞食的人越多,受其影响就会越重”这一点。纵使这一点不难推测,但关云铮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对了,将隐。
原来她方才绕着人蛊不仅仅是在打量,她可能一直在借助将隐“翻阅”人蛊的记忆!
毕竟方才楚悯说了,这蛊是活人,是活人就有记忆,就可以被将隐调取。
关云铮见人蛊没反应,歪了歪头:“还不打算说话吗?我知道你会说话。”
那人形的蛊还是没开口。
关云铮也不勉强,自说自话似的同她说起自己的打算:“不如这样吧,我帮你杀了母蛊,你暂时放我们几个一马,时间不久,绝对够撑到你下次饥饿。”
饥饿。
人蛊吞咽了一口。
“还是不死心?我知道,你觉得你的血是个无往不利的大杀器,过往那些想杀了你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你的血腐蚀成了不能走不能跑的肉块,而你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能在进食之后活下来。”关云铮抱着霄汉说道,“可是他们不了解你,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你的血侵蚀,毕竟要想杀你,有许多种不见血的方式,如果你坚持要把我吃了,那我也只好试试这许多种方式了。”
她看着与那蛊差不多年纪,脸上的神情也不见凶恶,说出这些话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但这段时日无论是练剑还是练刀,她都是在来去峰上与任嵩华一起的,同伴其实还不曾见过她的武艺究竟如何了。来到幻境之后虽然杀了好些人,但谭一筠彼时被蒙着眼,只能从动静中听出,她如今的武功大概是个什么水平。
大概是被关云铮有恃无恐的情绪感染了,谭一筠居然有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如果这蛊还是不打算合作,暴起伤人,云铮能不能如她自己所说,不见血地将蛊解决了?
不过那蛊大概还是很有些作为人的理智的,听完关云铮的话后,学着她的模样歪了歪头,然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
出乎意料的,她的声音并不奇怪,也不难听,轻飘飘的,但倒也不瘆人。
关云铮艺高人胆大,见她答应了,还伸出手来:“既如此,击个掌吧?”
那蛊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抬高的手,片刻之后才学着她的动作,将自己的手举了起来,与她轻轻击了个掌。
****
“方才击掌是为了刻印?”谭一筠和叶泯走在前头看着人蛊,楚悯和关云铮走在后面。两两之间由谭一筠动手,搓了个小型的屏障,能隔开楚悯和关云铮凑在一起嘀咕的动静。
问出问题的是楚悯,而被提问的关云铮点了点头:“我用将隐翻阅人的记忆有限制,对方但凡有一点修为,都会有些凝滞,但方才丝毫阻碍也无,看来她就只是个人形的蛊,没什么修为。”
毕竟是背着人做坏事,哪怕有屏障,关云铮的声音也还是越说越小:“至于刻印,是我问掌门讨来的,因为不精此道,也得在对方修为比我低的情况下才管用。”
刻印是一种效用微弱的契约,并不能对双方产生多大的约束。但刻印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双方缔结刻印之时立下的承诺,若是日后任何一方动了破坏承诺的想法,刻印便会提醒另一方。
是个无伤大雅的警示。
“现学现卖,”关云铮把右手掌心摊开,“怎么样?”
楚悯仔细观察了一番刻印的纹样,确认完整后点点头:“学得不错,出幻境后可以去跟掌门讨奖励了。”
关云铮笑起来:“那还是算了,本来他们就看到我用刻印跟一个蛊签契约了,我要是还敢出去嘚瑟,指不定被师父他们怎么说呢。”
她想了想章存舒和步雁山可能会用的语气,将两手往身后一背,模仿起来:“真是能耐了,连对方什么底细都没查清楚,就敢跟她刻印。”
她语气一转,又模仿起步雁山:“云崽,此举风险太大,下次切记不可如此行事了。”
表演完毕,她看向楚悯。
楚悯一脸严肃:“嗯……前面那句好像不太像是章先生会说的,怎么听着一股凌师伯的味呢。”
“哈哈哈哈……”关云铮被逗得哈哈大笑,想起凌风起那说话刻薄的样子,就觉得什么歪门邪道都得躲着他走。
拿人喂出来的蛊毒?怕是会被他喷得找不着北。
说笑完了,还有好些正事要处理,两人又谈起方才看到的记忆来。
“记忆中的母蛊,当真是方竞甫?”楚悯问道。
关云铮摇了摇头:“最初的母蛊不是他,而是迷津渡门派中另一个不知姓名的人。这人蛊幼时是个正常孩童,被海盗掳掠而来,嫌她体弱多病浪费草药,将她抛在岛上,最初那母蛊便救了她。”
“救了她,也毁了她。”楚悯低声说道。
“是,那人起先确实想治好她,但迷津渡与外界往来渐少,草药逐渐难以为继,那人就打起了歪主意。”关云铮回忆着自己看到那段记忆时颇受震撼的感觉,“蛇虫鼠蚁也可入药,迷津渡倒是不缺这些,他便半是毒半是药地喂给那人蛊。”
楚悯露出不忍再听的神色:“想来并没有治好她的病痛,反而令那人发现了她独特的体质吧。”
关云铮点了点头:“服用了一段时间的毒药后,她的身体进入了一种,表征虚弱但脉象强势的状态,那些毒仿佛在她体内争抢她的生命力,而后又融入她的骨血,变为她力量的一部分。”
那段时日,她连受伤流出来的血都是青黑色的。
“后来呢?最初的母蛊是怎么死的?”楚悯有两种猜测,“是被她吃了,还是被方竞甫杀了?”
关云铮伸手掐了掐眉心,回忆起那画面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最开始的母蛊给人蛊服下的毒药都经过炼制,虽然端上来时总是黑黏的一碗,但毕竟没有什么不明物漂浮在里面,还能骗自己不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但最初的母蛊死的场面……
“两种情况参半。那时迷津渡爆发了门派内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最初的母蛊作为方竞甫所说的入世派,主张带着人蛊离开,走歪门邪道,也好过让门派一直衰败下去;方竞甫自然主张留守,就跟那人吵了起来,期间或是失手,或是蓄意为之,将刀捅入了那人心口。”
接下来的场面简直足以成为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心理阴影,关云铮缓了缓才接着往下说:“方竞甫没见过人蛊,她一直被关在密室中。但母蛊性命垂危,人蛊也会有感应,她便从那里面爬了出来,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母蛊。”
楚悯痛苦地皱起眉。
“她最初没有吃母蛊,因为她没吃过人,不知道人可以吃。”关云铮说到这实在是有些想吐,抬手使劲揉了揉喉咙,“是方竞甫看到她后,明白了一切,也想起了怎样取代母蛊的方法。他用刀剜下了一块母蛊的肉,分了一半给人蛊,剩下一半自己吃了。”
楚悯听得几乎面无血色,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感到胃中翻涌,连忙给彼此打了一道清心诀。
“方竞甫……”楚悯再开口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这个畜生……”
许多时候记忆未必是真实的,越是印象深刻的事,越有可能经过了自己的主观加工,越容易虚假。
但那人蛊记忆中的每个画面都没有任何的情绪,平静得不像是她经历过的事,再加上她没有任何修为,关云铮并不相信她能在自己翻阅记忆之前做假。
两人在身后密谈太久,谭一筠忍不住往后看了好几次,终于在第不知多少次回看时,看见关云铮将屏障撤了,两人迈开步子跟了上来。
叶泯紧盯着走在最前面的人蛊,还没忘了分出一缕视线:“说什么了,这好些时间过去。”
关云铮一脸菜色:“等出了幻境你自己去水镜里看吧。”
叶泯还以为是说了太多她懒得复述,一时没往心里去,“哦”了一声就专心继续盯着了。
谭一筠却敏锐地意识到不对,看向同样脸色不好的楚悯,总觉得两人并不是因为说来话长,才不复述的。
有什么不方便说给他们听的吗?那水镜中看岂不是也一样不便?
还是说,云铮担心此时说出来会影响他和叶泯对事态的判断和态度?出得幻境后事件了解,心态多少会有些不同,到时受的影响想必要小一些。
既然如此,那会是什么?
谭一筠将视线投向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人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那人蛊似乎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的,虽然步子轻飘飘的,但目的地却很明确。
——兜兜转转,带他们回了迷津渡的门派。
“她不会直接带我们回去见方竞甫吧?”虽然关云铮没告知,人蛊究竟是如何变成现今模样的全部经过,但如今的母蛊究竟是谁她还是说了的。因此看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叶泯一时怀疑这人蛊是不是打算背弃刻印。
而持有刻印的关云铮朝他摇了摇头:“应当不是,再看看。”
果不其然,她带着四人绕过了熟悉的门廊,走向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关云铮又在不合时宜地腹诽:他们和僻静的角落还真是有些不解之缘。
江县里动辄从角落钻进钻出,除夕夜去朝安落地也是角落,此刻又要钻到角落去了,这如同做贼,不,如履薄冰的修仙路啊。
“是暗道?”叶泯面色一变。
他们昨日抵达时便探查到的暗道,出口竟在此处,离门廊只有不到半炷香的路!
灯下黑能让人胆大妄为成这个模样吗?
迷津渡人丁稀少,他们行迹鬼祟,也没人会发现,索性大摇大摆地跟着人蛊钻进了暗道。
暗道并不狭窄低矮,容纳一个成年人略微低头度过都绰绰有余,想来方竞甫本人也没少从这经过,暗道内部的尺寸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四人包括最前面带路的人蛊都是少年身量,走在其中便更是省心,除了空气略有些污浊之外,几乎适应良好。
可这种好心态在他们拐过一处转角,进入地牢后便荡然无存了。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腐臭味扑面而来,关云铮险些眼前一黑,连忙从乾坤袋里摸出凌风起给的解毒丹,一人咽了一颗下肚。
虽然不知道这气味有没有毒,但毕竟眼前这连血都能腐蚀人血肉的剧毒之物,就脱胎于此处,实在马虎不得。
四人屏息等待片刻,见人蛊走出去后确实没什么异常,这才陆续跟着走出去——
作者有话说:最近这两章写得自己都有点掉san了(望天)
第143章
地牢中没有床榻, 甚至没有椅子,唯有一处角落里铺了些干草,想来便是那人蛊日常歇息之处。
那干草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人蛊身上的衣裳反而很干净, 也闻不出一丝一毫的异味,不知是否有人为她清洗。
按理来说这些事关云铮能在她的记忆中看到, 可将隐的局限便在于此:至少三天之前的事, 在它那里,才算是可供回溯的“过去”。
而三天之内发生的事,在将隐的规则这里,都是“当下”。这倒也合理,毕竟“最近”这个词指的也是当下,但谁能说它没有囊括几天“过去”呢?
话虽如此, 关云铮到底是没能在这份将隐认可的过去里,看到任何人蛊被带去洗漱的画面。也可能……那些时候她都睡着了, 所以无从记忆吧。
之前两次幻境都是过去的事,不知道这次的幻境是否也一样, 又是章存舒何时经历的。重要的是, 这人蛊现在何处,迷津渡如何,方竞甫又如何?
从前两次她不知身在幻境, 自然也不必感到急迫;但这次她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幻境, 得知关于此事的后续,似乎也不全是因为清楚自己身处幻境。
又在共情了,关云铮。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人蛊走到那堆干草边,穿着那一身干净衣服就要往上面坐。
一直防着她的叶泯忽然出声:“诶……太脏了别就这么坐。”
关云铮默默看他。
叶泯似乎也意识到这样友善的提醒与自己提防的态度互相矛盾, 后半句声音越说越小,导致那人蛊完全没听清,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说是狐疑,实则压根没什么情绪,只是又学着关云铮的模样歪了歪头。
按理来说,方竞甫要给她喂食,一定与她有所接触,人蛊或多或少地,会沾染上他的行事作风。
但不知是方竞甫装得太好,还是人蛊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她身上看不出一点“人”的痕迹,关云铮就做了歪头这么一个稍微幅度大些的动作,被她学了这好些次。
活像是刚学会说话就逮着一个词反复说的婴儿。
这副模样确实容易让人起恻隐之心,叶泯会忍不住出言提醒也是人之常情。
关云铮不得不跟过去,但实在不想在那干草上坐下,只好在乾坤袋里翻了翻,找出一件衣服来,尽可能平铺后垫在地上,在人蛊面前坐下了。
“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除掉方竞甫?我们和他谈过话,他心思深沉,表露出的样子与实际相去甚远,恐怕没那么好对付。”关云铮没有刻意放慢语速,也没有把词句全部替换成更好理解的话,是因为她知道她听得懂。
人蛊反应有些慢,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吃。”
叶泯头都快痛了,本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他们想不到的法子,怎么又是吃?既然她听得懂人话,难道不想摆脱这样的日子吗?
关云铮态度很好地跟着点点头:“行,那就吃。怎么做?”
眼见叶泯在一旁都快暴走了,谭一筠和楚悯连忙左一个右一个拉住他安抚,谭一筠知道他在想什么,还给他分析:“她变成这样一定经历了许多年岁,可能早就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是正常人该过的了,你不能苛求她。”
楚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谭一筠没注意到楚悯的视线,接着说道:“我们不了解蛊毒的原理,也不清楚到底能不能救她,如果费尽心力告诉她,正常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最后却给不了她这样的日子,会再一次毁了她的。”
倘若站在此处拉着叶泯的人是关云铮,此时会感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
但此刻站在此处的是楚悯,她只会默默消化一切,把所有的情绪又轻描淡写地按下去。
不远处的干草堆边,关云铮像是和人蛊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先后从地上站了起来。
****
人蛊给出的计划很简单,应该说根本称不上计划,她只是依旧记得,那个曾经待她有几分好的第一任母蛊是如何死的,想要如法炮制,把方竞甫也这样杀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对自己摆脱方竞甫后的生活没有设想,对迷津渡之外的世界没有了解,对一切都没有期待。
关云铮不知道这次幻境的考题究竟是怎么,杀了方竞甫帮人蛊解脱后,他们又算不算是通过,也不清楚究竟能在此处待到几时,故而没有对未来轻易许下承诺,只说会帮她杀了方竞甫。
但这对人蛊来说已经足够了,她打算将自己弄伤,骗方竞甫来地牢,然后让暗处的四人出手,助她杀了母蛊。
这计划简单,但不是没有纰漏。譬如方竞甫若是并不在意她的性命,不会立刻赶来会如何;譬如方竞甫若是演技超群,之前灵气有损武艺不精都是假装,又待如何。
最重要的是,他们筹谋了这许久,自然也消失了这许久,方竞甫竟一刻也没有出现过,仿佛当真不在乎他们在岛上折腾些什么。
但四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对方竞甫的厌恶不加掩饰,但方竞甫又表现得无比在意他们的看法,就算是为了将戏演到底,他也该对他们的行踪多有关心,这才符合他的“人设”。
不远处的干草堆边,人蛊已经用药碗的碎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纵然知道她的血异于常人,对她性命的影响没那么大,不会那么快就流血而死,四人还是不太愿意往她的手腕上看,都有些不忍心。
毕竟她看上去就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但不忍心的同时,他们需得提起十二分的警惕,随时准备着面对闻讯赶来的方竞甫。
这计划实在太简陋,自从确立下来,关云铮便一直皱着眉头。
理智上来说,她知道如果要杀方竞甫,大可不必与人蛊合作,毕竟计划之中人蛊也只是起到“诱饵”的作用,最终动手的还是他们四人。
但感性上来说,她希望方竞甫是死在人蛊手上的,最好是被她的血腐蚀之后,又被她吞食,了却性命,终结母蛊的身份。
关云铮觉得诧异,她的感性竟然会有一刻比理性更为残忍。她明明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该继续的,不该被加深影响的,但感情上她竟然更愿意让人蛊以这种方式来报复,不顾人蛊想法地、迫切地,想让方竞甫尝到自己种下的孽果。
仇恨在她心间鼓噪着,但这仇恨虚无缥缈,毫无来由,因为她感受过人蛊的记忆,人蛊对方竞甫根本谈不上恨,只是单纯想把他吃掉而已。
纯粹的食欲,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
所谓的仇恨,所谓的报复,不过是关云铮一时义愤填膺,自行给此事添加的色彩。
一旦清楚地剖析了自己,直面了灵魂的不堪,冷静看待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关云铮微微松开一点眉头,却忽而想到,人蛊的记忆如此平顺无异,是否也代表了什么,更深层次的事?
还没等她想出具体的答案,暗道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快速朝地牢迫近,听上去很有几分急切。
谭一筠的阵法早已布置妥当,叶泯的符咒和楚悯的琴全都严阵以待,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主攻手”的关云铮,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们无意识忽略的问题。
——方竞甫是母蛊,母蛊可以操纵子蛊。
这念头电光火石般地在她心里一转而过,原本该在不远处干草堆上扮演受伤虚弱的人蛊骤然暴起,带着她那血流四溅的手腕向四人藏身处扑来!
记忆是第一视角,地牢之中也没有铜镜,于是直到此刻,关云铮才见到了人蛊“进食”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个脆弱天真的小姑娘好像只是一个虚影。
几人没少被各大教习先生突袭过,哪怕面对人蛊毫无预兆的暴起,也依旧快而不乱。
谭一筠迅速变换阵法,防御阵法的光倾泻而出,子不语立即脱手,回旋的扇面如同有力但无刃的刀背,将人蛊击退了数尺。
“当真是少年心气啊,年轻人。”方竞甫终于从暗道中缓步走出,显然方才急迫的脚步声全是出自假装,只为了成全他们一厢情愿的计划。
霄汉在手,关云铮盯着方竞甫那毫不掩饰得意的脸:“你会引魂术。”
方竞甫讶然回视:“这也被你发觉了?”
方才人蛊扑上来的瞬间便是背弃了承诺,右手掌心的刻印却不曾示警,这是因为人蛊的魂魄不全。
在传授关云铮刻印之时,步雁山便曾叮嘱过,刻印这一类契约性质的术法,势必要建立在双方魂魄完整的情况下,否则即使对方背誓,刻印也不会示警。
而记忆以魂魄为载体,关云铮用将隐翻阅记忆时,虽然一直没有看到某些特定的画面,但记忆的连贯性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意味着魂魄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可现如今刻印没有响应,说明人蛊的魂魄确实残缺不全,那就一定是有人对此做了手脚。能在魂魄上动手脚还不被立刻察觉的邪术……除了引魂术,关云铮想不到别的答案。
再加上……人蛊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她起先只以为是灵犀身上“蛇”的味道,此刻才恍然意识到,那里头还有引魂香的味道。只是从最开始穿越至此她便与这种味道无知无觉地共处了一段时间,早就习惯了,一时竟没能分辨出来。
她对引魂术深恶痛绝,此刻看方竞甫的嘴脸,便觉得他尤为面目可憎。
“少年人容易被一腔热血驱使,自诩正义地做些傻事,这没什么,我年少时也犯过傻。”方竞甫笑得堪称慈眉善目。
叶泯手中的符咒蠢蠢欲动,被谭一筠一手按住,又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而关云铮正紧盯着方竞甫和他身后的人蛊。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来迷津渡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想让我的蛊背叛我,恐怕还需要些更高明的手段。”方竞甫居高临下地说道。
谁料一直紧绷着脸的关云铮竟在此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方竞甫一脸莫名。
关云铮双手环抱霄汉:“你猜?”
她故作玄虚,这本该是方竞甫眼中最不入流的手段,却在此时令他无端起了一丝危机感。
暗道连通着外界,此刻地牢之中一片寂静,暗道之外却隐约传来喧哗的人声。
迷津渡何时有这样多的人了?
方竞甫猛地看向暗道口。
而关云铮已经收起霄汉退到了同伴之中。
几乎是她退回来的瞬间,谭一筠启动了四人脚下的传送阵法,瞬息之间,身影便消失在了地牢里!
而就在他们传送至海岸的一瞬间,幻境消失了。
****
一直守在幻境入口看着水镜的闻越,几乎在他们刚踏出幻境时便鼓起了掌:“精彩。”
他在上帝视角看到了全部经过,当局者却还有几个迷思不清的,被刻意隐瞒的叶泯更是一头雾水:“传送阵法我知道,是云铮跟那人蛊商议过后,回来偷偷让谭兄布设的。只是暗道外的动静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安排吗?”
关云铮摆摆手:“膈应人的一点小手段罢了,困死了,睡醒再说。”
她在幻境里精神紧绷一天多了,此刻骤然脱困,累得只想睡觉,索性撂下一干人,自己走回小院昏迷去了。
关云铮走得洒脱,只好由闻越这个看完全程的人负责解释她那些“小手段”。
“云崽刚进入幻境的时候就遇到了一帮海盗,此事你们都知晓。”站着说话也不是回事,闻越领着三人回饭堂吃东西,边走边说道,“那时候她就知道,方竞甫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只是因为海盗口中并未提及此人姓名,所以未曾笃定。”
——“迷津渡那王八蛋,手段比我们龌龊多了,装得道貌岸然,吃起人来估计都不带吐骨头的。”
四人在桌边落座,李演早就为他们出幻境后备着吃食,各色齐全,摆了一桌。
虽然现实中只过去了不到半日,但在迷津渡一日多,见的都是些海产荤腥,三人早就想吃点正常的安抚一番自己的脾胃,各自挑了喜欢的,埋头吃起来。
“云崽杀了那些海盗后,便留了个心眼,在现场做了些手脚,伪装成一切都是迷津渡之人所为的迹象。”闻越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除此之外,她还移走了困住小筠的那个锁灵阵。”
谭一筠作为与关云铮一同经历此事的人,听着听着便从碗沿抬起头,一脸茫然:“她什么时候做的?”
闻越也觉得关云铮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我也没看清,是师父指出来的。”
“此次进幻境前,云崽去找了一趟掌门,在来去峰待了一整日,除了刻印之外,还学了一些平日用不上的阵法,其中就有锁灵阵的用法与解法。”连映不知何时来的,进门后也在桌边坐下。
楚悯吃了半碗桂花馅儿的汤圆:“锁灵阵还有解法?”
连映点点头:“有,但是云崽没用上。”
言下之意是……用法发挥作用了?
叶泯囫囵咽下一颗云吞:“云铮把锁灵阵用在方竞甫身上了?”
闻越抛了颗炒花生到嘴里:“准确地说,是除你们所在之外的整个地牢。”
谭一筠明白了:“云铮让我布设的传送阵法也是立即销毁的,所以哪怕幻境持续下去,方竞甫也没法用传送阵法从地牢中逃脱。”
但他还不够明白。
章存舒说着话从门外跨入:“幻境本就在持续,只是你们得以脱身而已。”
他将水镜放在了四人面前。
只见水镜之中一片猩红,地牢已经烧成了火海。
“是海盗在暗道之外放的火?”叶泯盯着水镜中的情形,只是遍寻无果,没能看到方竞甫的身影。
知道他在找什么,章存舒喝了一口红豆汤:“被人蛊吃了。”
叶泯:“……”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来了。
“但是人蛊没能活下来。”章存舒又接着说道,“她没有修为,不会驱使灵气,吞食母蛊后摆脱了子蛊受摆布的命运,但还是被烧成了灰。”
“那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叶泯抬起头。
虽然章先生布设幻境,似乎从来不是为了什么“意义”,江县幻境中救下的姐弟,现实中甚至不曾见到;翠屏山幻境里救活的崔栩铭,早就在现实中死去了。那这次幻境中的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倒也并不意外。
如果方竞甫能以别的方式死去,不再加深人蛊身上的“罪孽”,同时人蛊能够活下来,或许会全了他们的心愿。但人蛊的安全性并不能得到保障,她死,或许对他人来说,才是个好结局。没有两全,更没有令人满意的“意义”。
只见章存舒收起水镜,脸上竟是笑着的:“你们难道不好奇现实中的迷津渡如何了?”
好奇,当然好奇。
若是关云铮没去休息,恐怕脸上的好奇已经要化作实质。
“现实中的方竞甫没有死,而人蛊下落不明。”章存舒这次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什么?”谭一筠和叶泯异口同声道。
楚悯若有所思地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圆。
“未来归墟之外,你们或许会遇上方竞甫,或许会遇上人蛊,他们不认识你们,但你们却了解他们。”章存舒喝完了一碗甜汤,正要给自己续一碗,被连映不咸不淡地瞥了眼,默默把碗放下了,“这便是此次幻境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写副本越来越熟手了[墨镜]
第144章
有些东西起初没意识到的时候存在感薄弱, 一旦意识到,便仿佛无处不在,存在感陡然强烈起来。
这个现象叫什么来着……关云铮意识沉浮间迷迷糊糊地想……破窗效应?不对。选择性注意?好像是……
引魂香的味道在睡梦中依旧如影随形, 像雾气般裹缠住她的身躯, 让她再度回忆起原身被引魂时那种彻骨的疼痛来。
“小溪边还长着那棵柳树吗……”她非梦非醒,喃喃自语。
明明这样微不足道, 只是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为什么能让她这样痛苦?明明这样痛苦,为什么还是醒不过来?
“云崽。”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呼唤。
关云铮一刹那间识海巨震,波涛将她从意识的海里翻了出来,如同呛了一口海水,她猛地睁开了眼。
涔涔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额发。
自从来到此世后,她做过无数次的噩梦, 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这么痛苦, 又这么难以挣脱。
这会是某种预警吗?或是某种昭示?
识海剧烈震荡,关云铮呆坐床上, 胸口闷得厉害。
“笃笃。”平稳的两下敲门声。
她仍被梦魇裹着, 回不过神,然而本能已经让她狠厉的话语脱口而出:“谁?!”
门外的人似乎被她吓了一跳,迟疑了几息才说:“云崽, 要不要吃过晚饭再睡?”
是大师兄的声音。
平日更为严肃的人, 说的却是更温和的师姐才会说的话,这反差令关云铮瞬间回神,抓了外衣穿上后,打开门:“大师兄。”
江却站在门外,平淡的神情中透着关切:“做噩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修炼太累, 又或者是梦里的负面情绪太多,总之以往噩梦醒来她一般都是黯然神伤的,还从来没有向外发泄过。
初次外耗就让江却撞了个正着,关云铮怪不好意思的:“是……魇着了。”
江却皱眉:“我白日下山了一趟,回来听小映说你没吃饭,还没来得及看水镜,是此次幻境不顺?”
关云铮正要解释,只见江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皱着眉的神情太凶,又将拧紧的眉头松开来:“先去吃饭吧,噩梦醒了就好,不要放在心上。”
装作没那么在意其实确实还在意的关云铮忙不迭点头,回房间洗漱完,跟着江却一同往饭堂走。
“此次幻境是师父去年的一次经历,只不过他也并未完全亲历,所以应当会有些出入,与你们在幻境中的期望大约也有差别。”江却大概是认为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才令她做噩梦,因此耐心地解释道。
然而关云铮并非完全因为此事才做噩梦,对江却所说也是毫不知情,因而有些迟钝地反应:“嗯?去年的事?”
江却点点头:“迷津渡作为过往曾辉煌一时的仙门之一,彼时彻底覆灭了。”
****
“我一直觉着,迷津渡这个名字不太好。”闻越用公筷给关云铮和楚悯各夹了块排骨,“古往今来,越是强调自己肩负职责之人,越容易受‘职责’所累,走上歪路的速度也更快。等到做了许多坏事了,也还会用道貌岸然的‘职责’来为自己粉饰。”
譬如有的人因为邪修失去了亲朋,却说屠戮邪修是为了天下太平,实则所杀“邪修”甚至不全是邪修;有的人习惯了家大业大时的锦衣玉食,门派衰颓后便动辄嚷嚷“振兴门派”,实则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沉迷权势无法自拔。
迷津渡毗邻东海,海雾弥漫,建派之初起这样的名字,无疑有“指点迷津”之意。但时间久了,海雾或许会有被彻底驱散的一天,人心中的雾气却越发弥漫了。
关云铮一边啃排骨,一边在心里嘀咕:归墟这名字倒是比迷津渡格局还要大些,“万物归处*”什么的……只可惜外界都当它是“破落户”,只当这名字是充门面用的,没几个往心里去。
“迷津渡究竟因何覆灭?方竞甫不是没死吗?”她啃完了排骨,有点纳闷,如果说现实也像幻境中一样,方竞甫死了,大杀器人蛊也没了,那迷津渡覆灭也是合情合理——可现实中全然相反,又怎么会走到覆灭的地步?
还是说,她理解的覆灭,和大师兄说的存在偏差?她理解的覆灭是门派一个人也不剩了,但幻境中的迷津渡愁云惨淡,跟覆灭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被几个门派联手围剿的,沾了歪门邪道的交给了仙盟,身家清白的去了别的门派,迷津渡一个人也不剩,自然算是覆灭了。”章存舒刚和连映掰扯完“白日的甜汤能不能与晚间的甜汤分开计算”的问题,铩羽而归后,只好兴致不高地挑着桌上的菜吃。
还没等众人对他这话做出反应,他挑挑拣拣的动作已经惹得在桌边吃饭的李演不满,一筷子抽在他手背上:“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关云铮正要夹菜,被章存舒的话和这动静吓了一跳又一跳,筷子险些把菜挑飞了。
闻越被排骨占着嘴出不了声,但还没忘了给李厨喝彩,忙中抽出一只手,为他比了个大拇指。
总之点赞行为出现人传人现象。
被这么一打岔,方才众人听闻章存舒所言而起的那点惊诧,也散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四位刚从幻境中出来的弟子平日几乎对别家门派没有了解,就算有,也都只是纸上谈兵,故而并不清楚当年围剿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形,脸上还都存着几分好奇。
叶泯吃了个菌菇丸子,感觉尝到了家乡味,连忙又往碗里夹了两个,这才说道:“是因为人蛊的事传了出来,被众仙门所知了?”
“是也不是。你们在幻境中应当也发觉了,迷津渡外作乱的海盗,有好几成都是迷津渡原本的弟子,对此门派了解颇多,自然也不会对人蛊之事一无所知。他们与众仙门若要往来,总比与世隔绝的迷津渡便利许多,消息大约就是这么传进来的。”章存舒将菌菇丸子往叶泯的方向略推了推。
毕竟迷津渡“与世隔绝”的境遇一半是自己作的,一半是海盗逼的。
“这样看来,全然是自作孽了。人蛊,海盗,都是迷津渡自己的孽果。”谭一筠总结。
不过这倒是与他在归墟藏书阁中看到的有关迷津渡的记载……十分一致。
迷津渡自建派以来,历代掌门人刚愎自用皆是出了名的,向来自视甚高,认为门派隐居世外,门中人便都是世外高人,不屑与置身凡俗的其他仙门为伍。
然而迷津渡毕竟是处孤岛,原本便与外界脱节,纵然天道衰颓,外界的仙门也依旧在不断进步。符咒、术法、阵法,甚至于与灵气无关的武艺,无一不在日渐精进,迷津渡却因为固步自封,落得日渐衰败的下场。
人在人群中待得久了,容易变得盲目且没有主见,无知从众;然而一旦真正脱离人群,又会变得自大且傲慢,听不进他人的劝诫。
迷津渡是后者,仙盟……或许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前者。
谭一筠收回思绪,看向碗里被章存舒夹过来的菜:“先生,这次幻境,您想让我们明白什么呢?”
章存舒正专心品鉴李演做的菜,闻言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你又想明白了什么?”
又在谜语人了,关云铮腹诽。
楚悯暂时放下筷子:“江县幻境中的一切,或许是想让我们明白,微小之处或可成就大事,助人便是助己。”
章存舒挑眉:“翠屏山又如何?”
“翠屏山幻境或许是……让我们不必执着于无法挽回的过去,助人重要,但不可因此失去自我,要坚守本心?”叶泯试着向楚悯的答案靠拢。
“至于迷津渡……有关它的事尚未完全结束,或许在日后见到方竞甫和人蛊时,我们才能得到答案。”谭一筠笃定地说道。
话都让同伴们说了,关云铮默默吃菜,感觉到师门众人的注视后,才缓缓抬起头,却是把问题又抛了回去:“师父呢?当时又在想什么?”
章存舒佯作诧异:“怎么又回到我身上了?”
关云铮沉默地盯着他。
来自徒弟的目光直接将章存舒的良心刺痛了,但此人的良心大约比常人要少上几两,故而刺痛时痛感轻微,依旧能将谜语人贯彻到底:“你们所见即为所得,又何必关心我如何想。”
受够了的李演拿起一个红糖馒头塞进他嘴里:“闭嘴吧。”
****
幻境结束后照例休息两日,暂时没有课业压力,关云铮和楚悯干脆陪着另外两个溜达到芥子院再溜达回去,权作消食。
“你们觉得……方竞甫和人蛊失踪时,彼此之间的联系结束了吗?”关云铮对这件事比较好奇。
“如果没结束,方竞甫又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死了,人蛊应当也会死?”叶泯随手把灵犀往手臂上一搭,小蛇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而上,最终在他脖颈虚虚绕了一圈,将脑袋搭在他肩上。
关云铮顺手摸了摸灵犀的脑袋:“总感觉师父好像知道他们的下落似的。”
谭一筠笑了声,无情揭穿:“章先生说什么都挺像是胸有成竹的,估计又是诓我们。”
……也对。
楚悯正要接话,忽然捕捉到什么动静,突兀地停下脚步。
此次幻境他们脱身得太早,其实都还没从那种警戒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见楚悯进入戒备,顿时也跟着紧绷起来。
“怎么了?”关云铮的手已经向后搭在了刀鞘上。
楚悯凝神观察片刻,收回了原本打算召出月下逢的手:“似乎有人在偷听。”
谭一筠自然想起先前关云铮所说赵乾达偷听之事,霎时皱起眉头:“不会又是……?”
楚悯摇了摇头,神色有些不解:“探查不到灵气,兴许是用了什么法子遮掩。”
“那岂不更可疑?若是没问题,灵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几人都不甚在意偷听之人走远了没,光明正大地谈论着。
“他的芥子与你们的挨着对吧?”关云铮忽而问道。
叶泯与谭一筠一同点头。
关云铮勾起嘴角:“那我们就过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归墟:最早见于战国典籍《列子·汤问》,指传说中渤海以东的无底深谷,汇聚八方之水及天河,其水量保持恒定而不增减。——来自百度百科
此处延伸为“万物归处”之意。
其实今天该发六千或者是加更章,但是这个月所有项目的甲方都像蟋蟀活不过冬天一样发疯,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了九月。已经连轴转四天了,白天在外面跑项目晚上下班继续做工作内容,夜里又沾床就睡,几乎找不到写文的时间,所以暂时把这三千发上来,下一更估计在周日,但字数应该也无法保证,因为周六补班……
国庆期间会尽量多写点补上,感谢大家[可怜]
第145章
不论偷听之人是不是赵乾达——此人所住的芥子并没有人在。不知道他只是寻常出门还没回来, 还是当真去偷听他们说话,见他们往这边走了,担心尾随会招致暴露, 所以暂时没跟过来。
天色已经黑沉, 幻境与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绝大多数的同窗都完成了此次幻境, 芥子院中很是热闹。
而此处住的多是男孩, 女孩太少,为数不多的面孔便都很熟悉,关云铮和楚悯两位不住在此处的骤然出现,容易引来注意,故而两人并未往深处走,只在院外站着, 等待探路二人组的消息。
原本关云铮是不屑于通过这样的手段去探查一个人的底细的,奈何赵乾达本人的手段总是十分上不得台面, 导致她甚至懒得去想一个正常的方式去对付此人。
虽然她偶尔也会玩“精神胜利法”那一套,宽慰自己不要跟脑子有问题的人计较, 不然是自降身价。但多数时候她又是信奉另一套准则的:对付无赖, 就要比无赖更无赖。
既然赵乾达屡次三番挑衅,又行迹鬼祟地偷听,那他们溜进他所住芥子查探, 也无可厚非吧?
谭一筠和叶泯在曲折的回廊上走着, 状似路过他人所住的芥子,实则悄悄进入赵乾达所住芥子中,而不能进去的关云铮站在芥子院外放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下次幻境之后,再入幻境, 便是仙门大比了,你紧张吗?”楚悯关切道。
两人如同在墙边罚站,只不过一个站得端正,另一个东倒西歪。
关云铮抬手抹掉打哈欠时溢出的眼泪:“算是有些紧张吧。主要还是师父这人一肚子坏水,前两次下来我好不容易摸清了幻境的规律,结果这次的幻境竟然是这样的,既没有被混淆记忆,也没有太艰难的考题。”她嘀嘀咕咕地说自家师父的坏话,“这样看来,谁知道大比时又会是怎样。”
一番话里没有对幻境的忧虑,全是对师父居心的负面揣测。
楚悯听得失笑:“大比时的幻境应当不全由章先生布设,大概还会有仙盟的手笔。”
那就更是司马昭之心了。光是第二批弟子里就有不少人是被仙盟塞进来的,关云铮很难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几个有些面生的同窗说笑着从两人身边路过,关云铮不动声色地在墙上歪着,等人走过了才站直身子:“仙盟毕竟派了人来,将幻境布设得更利于他们的自己人,倒是也不意外。”
“到时怕是不能像如今这般,四人联合后进入不同的幻境。”楚悯担心的其实是这一点,她斟酌着说道,“一旦我们与其他人一同进入幻境,要想成功会合,便成了首要问题。”
大比时的幻境应该是淘汰制,这段时日几次幻境过去,大家都对彼此的小队成员心知肚明,平日成绩特别好的,自然会遭遇阻拦,到时会合一定会成为首要难题,排名靠前的小队被逐个击破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一点关云铮倒不是很担心:“人多的时候更不宜混淆大家的记忆,到时候我们的记忆一定没问题,只要记忆没问题,找到同伴会合就是迟早的事。”
当初江县幻境中,四人记忆被动了手脚也还是顺利地会合了——当然,也不排除直到现在章存舒都在手下留情,还从未让他们体验过真正颠倒黑白的幻境。
但关云铮无端觉得不太可能,章存舒虽然溺爱徒弟,但溺爱得十分有分寸,如果已经决定让他们体验幻境,想来便不会放太多的水,意思意思炖锅粥也就得了,炖成没有一粒米的汤,就有点太过分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院外闲聊,期间还碰见几个面熟的姑娘同她们打招呼,关云铮和楚悯一一应了,还与其中一位多聊了几句。
谭一筠和叶泯探查完毕出来时,便看见楚悯正被人围着,七嘴八舌地想让她为她们卜一卦。
而站在人群外的关云铮一脸早有预料的木然。
叶泯想笑,勉强忍住了,走过去往关云铮身边的墙上一靠:“事态怎么就发展成现下这样了?”
“基因作祟吧。”关云铮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秘东方或多或少都信点玄学,更不要说楚悯这样,出身官方认可玄学大家的了,就连她自己平日也会将小悯的话奉为圭臬。
谭一筠仗着自己个子高,站在略远处往人堆里看了眼,发觉只能看见楚悯的脑袋,和她看上去十分认真的发旋。
“都是要算些什么?”他走到关云铮的另一边靠上去,低声问道,“这般热闹?”
“算自己的修为可会在近期得到进益,算自己未来一段时日可会遇到小人。”关云铮把玩着摇羽的剑穗,“是不是在你意料之外?”
谭一筠刚要承认,意识到关云铮在调侃,又转而为自己辩解:“我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以为……”
“以为她们中有人会问姻缘?”关云铮靠在墙边笑了声。
谭一筠被戳穿,倒也不恼,只有些惭愧,但还没等他继续说些什么,关云铮便又开口道:“这也很正常,毕竟在我们还没能自主思考的时候,有些观念就已经在脑海中形成了。譬如女人就该相夫教子,男女一同生活就该是男耕田来女织布,这些话传了这么些年,会影响我们对相似话题的第一直觉,这再正常不过了。”
关云铮双手抱臂,目光轻轻地扫过围绕着楚悯的这几位姑娘:“她们想问修炼,自然也有人想问姻缘,只不过这几位中恰巧没有罢了,这都是她们的选择。一心修炼的未必就比问姻缘的高贵,问姻缘的也未必就是不思进取,不论做什么,都是她们的自由。”
她将目光收回,看向一边的谭一筠:“你倒也不必因为我说这些话,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你也没说错什么。”
不论是谁都有做出各种选择的自由,但同时也该履行不干涉他人自由的义务,因为真正的自由需要建立在互不干涉的基础上。
用“穿衣自由”去粉饰穿衣暴露,用“饮食自由”去纵容不健康的饮食作息,是消费主义在进一步侵害人的思维,是一群人在干涉另一群人的自由,甚至妄图逼迫他人接受制定好的“自由”,而非真正的自由。
但真正的互不干涉几乎是不可能的,会对他人行为产生不赞同或其他负面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说出来或者施加于他人身上,没造成真正的影响,心里想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人无完人。
谭一筠只是觉得“可能有人问姻缘”,而不是把“一看这么热情就是在问姻缘”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已经不必太过苛责了。
追求自由之路漫漫而修远,吾辈自当……上下而求索。
****
等到楚悯终于为姑娘们卜完卦,天色已彻底黑了,没有灯烛照亮的地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几位姑娘也有些不好意思,纷纷跑去芥子中拿出足以答谢的小物件,一股脑塞进楚悯怀里。
“谢谢楚姑娘为我解惑!”
“多谢楚姑娘点拨!”
一群人呼啦啦地来了,又呼啦啦地走了,留下楚悯站在原地抱着一大堆礼物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从她们看小悯的眼神里,品出了一丝……怜爱?”叶泯确信自己没看错,匪夷所思地说道。
“姐姐粉是这样的。”关云铮活动了一番险些站麻的脚,将自己从墙上撕下来。
谭一筠一头雾水:“姐姐……粉?”
“就是既仰慕崇拜,又仿佛姐姐看待妹妹般照顾怜惜。”关云铮随口解释,走到楚悯身侧,“都给了些什么?”
楚悯很想为她清点一番,但怀里被塞得太满,实在腾不出手,只好叹了口气:“你先帮我……把它们收进乾坤袋里吧。”
关云铮笑嘻嘻地答应下来,两人收拾了好一番,才将楚悯的怀里清空。
两位姑娘不便进入芥子院,此处又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谭一筠当即拍板:“左右此事并不算很急迫,不如明日再说?”
关云铮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那就明日见。”
——“我们在赵乾达的芥子里找到了一叠书信。”次日一早,四人在桌边用饭时,谭一筠说道。
“跟谁的?”关云铮没抬头,默默喝着李演新研发的甜粥。
叶泯夹了一筷子腌萝卜:“看不出来,全部加了密印。”
原本埋头喝粥的关云铮和楚悯一同抬起头:“密印?”
两人对视一眼:原本只是她们主观上觉得赵乾达有点问题,而这想法多半有点私人恩怨的成分在。现下这些信件却是十足客观、作不了假的,但是赵乾达无端给自己的信件加密做什么?
虽说再开朗的人也会有秘密,赵乾达固然蠢得冒泡,但未必就不是会用密码日记本,不是,加密信件的人。
但一个人性格哪怕再多变,再多面,各个面之间也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不可能像从别处窃取来的人格一样,各个面互不相接。现实中的人会自己喘气,自己行动,各种性格和行为背后是独属于此人的行事逻辑,而非某些文艺作品里由人设堆砌起来的摆件,各种人设自相矛盾。
赵乾达挑衅行为的背后驱动是自卑催生的嫉妒,同时他又十分盲目自大,一个盲目自大的人,做事是几乎不可能谨小慎微的。
试想他一面在白日里挑衅楚悯,连楚悯是自己所在门派掌门之女一事,都全然不在意,一面又在夜里写信时,给自己的信加上无法破解的密印?
如果他真能这么割裂,那只能说明曾经那些挑衅、目中无人都是假的。
关云铮挑眉:演技这么好?可是根本不像演的啊。
在剖析某种人的心理时,关云铮会下意识让自己避免陷入和这种人相似的极端情绪里,譬如要剖析赵乾达,就得避免自己像他一般自大。
抛开赵乾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谈,那些信件有多重要,值得他全部加密呢?
寻常的亲人往来?应当不至于,就算通篇都是骂人应该也没必要加密。
与某人的密谈?这人又会是谁?
有谁是他不能用随身灵牒通信,非得诉诸笔端不可的呢?
不用灵牒,此人和他的关系想必并不亲近;同样的信件这样多,两人之间大概有一定程度的信息差,所以才需要通过交流来互通信息;赵乾达来归墟这样久,信件却只有一叠,说明往来并不算频繁,两人之间……可能有某个人掌握着沟通的主动权。
赵乾达手头的信件全部加密了,假如这并非是因为他谨慎,而是……对方的要求呢?
“加密的信件,子不语是不是不能速记?”关云铮抬眼看向谭一筠。
谭一筠点点头:“子不语的速记需得我能看懂。”
关云铮的思绪诡异地打了个岔:“那岂不是设计之初就是按照本命法器来的?权能的上限取决于使用者修为的上限?”
而子不语最开始是章存舒给自己设计的……
“我有些好奇子不语在师父手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关云铮若有所思。
谭一筠沉默了片刻:“云铮你这话就有点伤人了。”
关云铮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而后回过神来,十分没诚意地玩笑道:“怎么会呢,在不同人手中自然有不同的侧重,子不语在师父手中也没承载过阵法,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叶泯憋笑憋得嘴角抽搐:“要不云铮你还是别解释了,谭兄的脸都快绿了。”
楚悯煞有介事地凑近看了眼:“嗯,好像是有点。”
谭一筠一脸悲愤:还有没有天理了!——
作者有话说:9.16→9.27,新增评76条,也即3880字
营养液的加更后续几天会补上(因为两个加在一起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写不完,所以先发评论的)
连轴转一周后不幸感冒了,大热天感冒实在太酸爽了(望天)大家千万别跟我一样贪凉,容易中招()
第146章
谭一筠没法看懂加密后的信件, 子不语也就无从速记,但关云铮却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不清楚可行性如何, 暂且按下没对着同伴们说。
赵乾达一事暂且没结果, 四人挑着其他的话题断断续续地聊着。早饭吃到半途,章存舒打着哈欠进门了, 甫一走进便察觉到了几束灼热的视线, 顿时把没打完的哈欠收了:“怎么了?”
关云铮、楚悯、叶泯三人瞬间举起自己的手指向谭一筠:“他说想看子不语从前在你手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一句话整齐得如同预先排演过,一个字都不带磕巴的。
谭一筠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悲愤转为了惊怒:“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排演的这出?!”
关云铮一脸无辜地摊开手:“你可一直同我们坐在一处,哪里预先排演过了。”
章存舒拉偏架,端着碗坐下时摆明了和稀泥:“好了,小筠你年长,云崽他们偶尔玩闹, 让着些。”
其实谭一筠也没真生气。
或许是师门中的师兄师姐比较多,关云铮很会拿捏和同龄人相处时开玩笑的尺度, 从没开过真的会让人不愉快的“玩笑”。
他自己是从来不在意这些同伴间的玩笑话的,关云铮自然也清楚, 才会偶尔开些小玩笑。非要谈“没规矩”尺度的话, 她和闻越说笑时更没顾忌些,在他们这些同伴面前反而更拘着点。
大概是怕他们独身在外心下空落,所以才会这样做吧。
至于章存舒……他师父的朋友, 人精的程度想必是跟师父坐一桌的, 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拉偏架”的话,无疑是配合关云铮,让他能在归墟放松心情。
至少对幻境的忧虑确实在这一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同伴联合“背叛”的微恼。
他自己也确实总因为大了同伴们一岁而多有拘谨,总是有意无意地端着兄长的架子, 被这么一打岔,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过虚长了一岁而已,依旧是同龄人。
谭一筠收回心绪,忽然想起昨日在幻境中,关云铮和楚悯交谈时说的事:“对了云铮,昨日你说出幻境后再看水镜的,究竟是何事?”
话音刚落,他就看着关云铮和楚悯手中的勺子齐齐一顿,随即一同抬起头来面色复杂,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谭一筠心眼奇多,被兰珏磋磨的这许多年也增长了不少眼力见,见她俩脸色不好看,霎时觉得自己在幻境中的猜测恐怕是真的:云铮大概在用将隐回溯时见到了,那人蛊究竟是如何“吃”的。
“冒犯了。”他思索过后自觉方才失言,默默低头给自己塞了口粥。
章存舒仍旧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盛了粥也不怎么喝,托着下巴看他们几个说话,忽而来了句:“云崽有话要问我?”
关云铮才跟楚悯嘀咕完,粥一入口就听见这么一句,愣是神色如常地把粥咽了,没被吓着。
很好,再被这神棍似的师父这么唬上几回,心理承受能力想必能再跃升一个台阶。
“我是想,子不语有灵,能否对其动用将隐的权能,调取出关于加密信件的那部分‘记忆’,再进一步调取,看到信件的‘记忆’,从而看见它们未被加密前的模样呢?”关云铮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有些踟蹰地看着章存舒。
章存舒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信件?”
“哦忘了跟你解释,”关云铮又犯起懒来,将手摊开指向叶泯,“你来解释吧。”
谭一筠忍不住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又在“安排”别人了,这种能迅速拉近距离的行为。
叶泯快速解释了一番昨晚的发现。
章存舒没对他们进入他人芥子、翻找物件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做都做了,评价是没有意义的,夸是助长这种算不得正直的行为,贬是道貌岸然的诡辩。
他只是神色平静地听完,而后给出了关云铮方才提出问题的答案:“或可一试。”
****
这段时日以来,除了在迷津渡幻境中,将隐权能的触发几乎都是被动行为,关云铮没有刻意动用过,形体消失而权能尚存的将隐在她识海内,更像是遇敌才动的撷光。
对了,说到撷光。
她低头看了眼左腕,忍不住思考起一个问题:如今她的反应能力已经提升了不少,有兵械近身一般都能立刻察觉并回击,用来防身的撷光变得很鸡肋,像个只为了装饰的镯子。
但师父费尽心思打造这么久,约莫也不会只打算给她当个镯子用,日后想必会有它发挥作用的场合。
关云铮用右手虎口圈住左手的手腕,忽而想起几次心魔引作乱时,撷光在她腕上收紧的情形。
这样一个小物件应当没有器灵,难道是“检测”到了她杂乱无章的脉搏?可在她的注视下忽松忽紧地变幻,又算什么?难道还能“检测”到她的目光?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吧。
撷光里究竟还有什么呢?
“云铮?”叶泯的声音响起。
关云铮回过神,发觉子不语已经在她面前悬浮了好一会儿,见她一直没反应,扇面上甚至浮出了一排杂乱的墨点。
这画面不知怎么把她逗笑了,她看了会儿眼前的子不语,忽而说道:“话痨。”
坐在一边等着她翻阅“记忆”的谭一筠“嗯?”了声。
识海随着她的心念变换,泛起了一圈涟漪,关云铮一面把将隐的权能“覆盖”在子不语上,一面笑着问道:“子不语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谭一筠没意识到她想表达什么,如实回答:“我师父。”
“记忆”逐渐出现在她眼前与脑海,关云铮勾着嘴角:“有没有可能,你师父给子不语起这个名字,是想警醒你少说两句?”
一天到晚被埋汰的谭一筠:“……”
不过还没等他象征性地发表几句抗议,关云铮脸上轻松的表情就逐渐淡了下去,变为一种专注之下的平静,看来是翻到了子不语的“记忆”。
子不语仿佛也能察觉到关云铮在做什么似的,扇面上的墨迹忽隐忽现,如同器灵的脉搏。
关云铮此前还没试过“套娃式”翻阅,因此查看完子不语的“记忆”后有些停滞不前,断了一会儿才隐约摸索到存在于两段“记忆”之间,那细如微丝的连接。
将隐在她识海中稳定下来后,她便很少再听见那种轮盘嵌合着停止转动时,那细微但清晰的“咔哒”声了。大概是形体确实碎得拼不回来了,将隐逐渐成了一种随她意念而动的法器,无声而强大,仿佛永远能为她拨开过去的迷雾,指引前路。
但此刻,约莫是与以往所做的探究不同,“开启”信件“记忆”的这一瞬间,她又听见了那声久违的“咔哒”。
仿佛那三个互相嵌合的轮盘不曾碎过,而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正如这三个轮盘,彼此咬合,又彼此牵制。
片刻之后,关云铮收回视线,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子不语若有所感,也飘回了谭一筠的身后。
“怎么样?”叶泯率先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如大家猜猜,信件对面是谁?”关云铮将眉心捏得一片通红,终于收回手,端起一旁的热奶茶喝了一口。
过度用脑了,是该补点糖分,绝对不是因为她馋。
既然关云铮要他们猜,那自然是他们认识的人。
但叶泯和谭一筠一时都有些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认识的人中,谁会与赵乾达有着这样的信件往来。
楚悯正鼓着两颊嚼珍珠,闻言含糊不清道:“严骛?”
关云铮嚼着珍珠打了个响指:“猜对了。”
****
严骛来归墟进行所谓“观摩”的时候,谭一筠和叶泯作为第二批弟子,尚未前来接受教习,对这人在归墟的经历一无所知。而仙盟又在朝安城龟缩已久,是另一种意义的“天高皇帝远” ,处在鹧鸪山这样的角落,自然也没法知道他到底有多趋炎附势、耀武扬威。
但谭一筠消息灵通,对这个人名还是有几分了解,闻言挑眉:“师父说仙盟在教习开始后来过归墟,那时你们起了冲突?”
关云铮咕嘟咕嘟地喝奶茶,一脸无辜:“没有,我和小悯那几天甚至没见到他。”
她把喝空的杯子放下:“只知道他那时随处乱逛,碰见了凌师伯,被骂得很惨。”
谭一筠和叶泯顿时哈哈大笑。
“他那个性子,被骂了居然没闹大?”谭一筠笑完,想象了一番凌风起骂严骛的情形,差点又没忍住笑。
叶泯阴阳怪气的:“怎么没闹大,他这不就跟姓赵的里应外合沆瀣一气了?鬼知道他们要闹多大。”
楚悯也放下杯子,下意识用指腹蹭了蹭唇角,发现没有奶茶渍后才开口:“严骛城府有余,恶劣不足,之所以只是信件往来,想必也只是心存疑虑,让赵乾达帮他探查消息,并没有实证。”
要是再恶劣些的,想来会直接捏造一份甚至多份伪证,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盆脏水是泼,几盆也是泼,做得出坏事的人是不会掂量坏事的“尺度”的。
楚悯说着有些疑惑:“你从记忆中看到了吗,他的目的。”
关云铮靠在桌边,扬起脸看了一会儿房梁,又低下头:“是赵乾达主动联系的严骛,他觉得我修为突飞猛进,身上一定有问题。”
闻言,叶泯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像要冲回芥子把赵乾达揪出来打。
“不怕人蠢,就怕人又蠢又坏。”他没好气地说道。
“用自己能力的上限来衡量他人能力的极限,自己做不到便说他人也是走捷径,这样的人委实太多。”谭一筠没什么情绪地点评了一句,而后语气直转而下,冷得能结出冰碴,“但他会这样做,无非是先前几次挑衅时,被我们的态度激怒甚至觉得羞辱,想要借此报复。”
幼稚,卑劣,不可理喻。
关云铮并没有特别生气,因为从小到大见过无能狂怒的人太多,被背刺的经历也不少,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对这种人的动机也并不关心。
只会盯着别人而不知道审视自己的人,没有必要与这种蠢货计较,实在掉价。
但是也不能纵容这种人在背后继续中伤的行为,她又不是谁见了都能上手捏一把的软柿子,至少也得是个生栗子,谁敢来摸,就扎他一手的硬刺。
“不过我身上确实有点问题。”关云铮忽而意味不明地说道。
三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要借此引他上钩?”
关云铮勾起嘴角:“也要引他背后的人上钩。”
****
四人简单筹谋了一番日后的计划,没有声张。因为或多或少对日后的两次幻境有些紧张,所以趁着饭前又各自修炼了一番。
楚悯破妄后,与月下逢之间的联结变得更为紧密,如今已能直接从虚空中召出琴来,不必背着笨重的琴身奔走,也不必将其放入乾坤袋中。
关云铮对这种召唤形式很感兴趣,趁着苏逢雨教完上午的课出门溜达,凑到楚悯身边让她给自己多展示几次。
之前在幻境中情绪太紧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呢。
只见楚悯抬手,石桌上的月下逢骤然化作一片光点没入虚空。
她再次张开手掌,那片光点又从虚空中出现,在她掌心凝聚,而后出现实体。
天嘞,物质守恒不存在了。
虽然关云铮早就接受了修仙世界不能用科学解释的诸多现象,但偶尔与楚悯一起时,还是忍不住会想,这些现象如果真的发生在现代,会有怎样的合理解释。
见她走神,楚悯好奇:“在想什么?”
关云铮简单把能量守恒定律同她说了说,又提出困惑自己已久的另一个问题:“灵犀那么大一条,是怎么被一张符咒变得绕在手腕上那么点大,又是怎么被收进灵笼里的呢?与你这样同理吗?”
楚悯则是理解了一会儿她所说的新概念,过了片刻才答话:“符咒大概就是你所说,一种能量的载体,如同它可以承载灵气一样,灵气大概也能算是一种能量?只不过玄之又玄,没有具体的表现形式。”她一面思索一面说道,“在变小的符咒对灵犀施放后,灵犀由大变小的这部分‘能量’,便被符咒承载的这部分灵气接纳了,暂时收取,而变大的符咒则吸取了这部分‘能量’,恢复了灵犀的体型。”
这种说法倒是十分科学,能量没有消失,只是被转移了。
关云铮若有所思,继而在记忆中翻找出一根筋不知从哪看到的说法。
传送本质是销毁人在A地点的“存在”,而后根据A地点留存的“信息”,再3D打印般地,在B地点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所以基于这种理论,也有人觉得传送过后的人不是同一个人,是某种意义上的“忒修斯之船”。
不过按照楚悯的说法,大概也可以理解成,阵法作为承载灵气的载体,同样暂时接纳了这部分能量,等到传送这一过程实现后,它便将这部分能量归还,实现最终目的。
符咒法阵不生产灵气,它们只是灵气的搬运工。
关云铮明白了,无论是科学意义还是玄学意义,于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楚悯失笑:“那不如我来问问你吧。”
距离用饭还有一段时间,师兄师姐们也有自己的每日修炼任务,没来喊他们吃饭,这一路的小院中也都静悄悄的。
关云铮一时没想出楚悯有什么要问的,但还是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觉得自己离突破金丹还有多长时间?”楚悯问道。
关云铮一愣,如实说道:“我没想过这件事……最近虽然能感觉到武艺一直在提升,但修为上……师父不说的话,我有点没数。”
毕竟她的识海一天下来总得翻腾那么几次,有事翻,没事也翻,她不太清楚哪些是修为提升的涟漪,哪些是心绪受影响而产生的涟漪。
楚悯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你把手放在这。”
关云铮按照她的说法将手放了上去:“我闭眼感受吗?”
楚悯颔首:“你试着引导识海的力量去触碰这个位置,如果能感觉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流与其相碰,互无敌意但不圆融,那就是你尚未凝聚成形的金丹。”
关云铮闻言,认真感受了一番,继而了然地摇了摇头:“没有。”
她知道楚悯不会无端提起这个问题,故而反问道:“你结丹了?”
楚悯初来归墟便已在筑基中后期,本来也是因为修为一直停滞不前,才来归墟试试别的法子。如今她每日在音修之道上花的时间比卜卦多得多,竟然还真的有了突破的迹象。
“是因为破妄?”关云铮思索着说,“虽然苏修士明言你已经破妄,但我其实没能从外界感觉出你与先前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琴音更流畅,捕捉到的‘律’也更完整了一些。”
没等楚悯对她这番话做出回应,关云铮便自顾自又接着说道:“不过兴许在这一道上,一丁点的进步都足以具象为庞然的成就,或许破妄之时你便凝出金丹了,只是顾着修炼,未曾察觉。”
楚悯以手触腹:“好像就是在今早嚼珍珠的时候。”
关云铮这下一头雾水了:“?你说什么时候?”
合着这金丹还讲究以形补形呢?
楚悯也觉得匪夷所思:“兴许正如你所说,先前已经在缓慢凝聚,但我未曾察觉。只不过这……嚼珍珠嚼成形的金丹,怕是整个修仙界也找不出几个。”
毕竟其他仙门可没有珍珠奶茶。
“能结丹就是好事,一没偷二没抢,管它怎么结的。”关云铮浑不在意地说,“只不过对外你仍然要说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否则少不了议论。”
有的人失败,对于勤奋者的成功会以笑面对,甚至还会给这些人加油助威;但若是碰上了真正“运气好”的人,总有人会破防。
因为人们总是更容易接受另一个人比自己努力才比自己优秀,而非他们的优秀轻而易举,唾手可得,被人人传颂为“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毕竟人总是不能接受自己生来就低人一等这个事实,哪怕这个由成功之人缔造的事实前,铺满了血泪。
作为楚悯的同伴,关云铮见过许多个楚悯用心修炼的清晨与夜晚,太清楚她究竟付出了多少,所以更不能接受有人得知此事后,将她的努力总结为一句“运气好”。
“不过这个好消息还是该告诉话痨他们,还有师门的大家。”关云铮又扬起笑脸,牵住楚悯的手,“走,去吃饭了。”——
作者有话说:白天没休息好,晚上赶出来了()
修改了第一章 的作话,有些话放在那边了,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不过我觉得看到这章的读者,也不太需要去看那些[撒花]
预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假期会努力更新的![亲亲]
第147章
幻境结束的这两日里照例没有教习安排, 几位教习先生落得清闲,全都在苍生道饭堂等着开饭。听见楚悯结丹的消息,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但面上都带了些喜色。
最高兴的是李演, 原本菜都快上齐了,听了这个好消息, 他连忙转身, 回灶边又去做了道甜食。
楚悯很喜欢吃这种甜酒酿浸着的糯米丸子,再加上一勺从山下农庄带回来的桂花蜜,每次都能一口气吃上一大碗。
关云铮喜欢桂花,但对酒酿不怎么感兴趣,给她的那碗里只放了少许酒酿,桂花蜜多加了些。
至于其他人……
李演单独给两位小姑娘做好了甜食端到面前, 又把余下的酒酿丸子往桌上随意一放。
蒲飞鸢挑眉:“区别对待?”不过还没等李演回答,她就先笑了, “既如此,我们这帮人就自己动手吧。”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话章存舒:“你今日怕是不能吃了吧, 小映方才还同我说你牙疼。”
坐在她身侧的苏逢雨不动声色地一挑眉, 没说话。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除了褚老声称自己年纪大了不敢吃甜食,章存舒被连映的目光注视着没动手盛, 其他人都盛了一碗。
餐前甜食的小插曲过去, 闻越的好奇心再按捺不住:“小悯,结丹是怎么感觉?”
江却和连映早就是金丹期了,在座的几位长老和先生也都早早经历过,这个问题闻越自然也都问过他们。可那些关于结丹的记忆太过久远,有很多细节都逐渐在岁月中模糊了——也可能是师父和掌门嘴里没半句真话。
楚悯咽了两颗丸子:“大约是在幻境中得到了提升, 但那时情形紧迫,容不得我多想。现下想来……身上似乎一直有些热。”
凌风起此时开口,说了句乍听十分外行的话:“炼丹时炉子自然会发热。”
……好像也是。虽然这说法乍听真的很怪,但关云铮还是收回了自己反驳的念头。
结丹作为修行阶段之一,褚老在课上也是讲过的,但是因为修行的这帮弟子之中,大多尚未到这个境界,所以褚老只简单说了说金丹究竟由什么结成,又会出现在身体的哪个位置。
关云铮回忆了一番当时的知识点,顿时苦大仇深地皱了皱眉——实在是太多专有名词了,到现在也配得上一句“佶屈聱牙”。
譬如什么,丹田分上中下三处,上丹田位于眉心印堂穴,主神;中丹田位于膻中穴,主气;下丹田即金丹结成的位置,主精。
“精气神”共同凝成金丹,而金丹结成的过程还需经过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虚极静笃,最后金丹自结。
感谢将隐,这么多专有名词,她也能不打磕巴地回忆起来。
说到将隐……
他们究竟为何去赵乾达的芥子中翻找东西,这件事还没能同章存舒解释清楚,目前她借助将隐探查出的信息也还没同步。
不过此时不是个谈事的好场合,还是先吃饭吧。
****
“严骛?”步雁山皱眉,“有他什么事?”
他这样好的涵养,难得直白地流露出不满,关云铮四人一同愣了愣,而后谭一筠率先解释道:“约莫是他先前来过归墟,那时摆明是要给归墟找不痛快,所以赵乾达想要寻我们错处时,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与他合作。”
“还没被骂够?整日闲出屁了这么能折腾。”原以为步雁山的不满已经十分明显,没想到凌风起言语比步雁山还要直白几分。
熟悉的刀子嘴这次转向了外人,关云铮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好骂”,忍了又忍才咽回肚子里,只含蓄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苍生道师门内部场合,没什么是不能说的,只是谭一筠和叶泯没怎么直面过凌风起的说话风格,谭一筠的表情管理尚且在线,叶泯已经听呆了。
闻越被他的表情逗得快笑死了,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这位少侠,回神了。”
叶泯茫然地回过神来,倒是没忘了压低声音:“凌师伯一直是这样说话的吗?”
一旁的楚悯递来一个“确实如此”的眼神。
难怪先前云铮和小悯这样怕他……
“你担心赵乾达借助严骛之力,发现你体内曾经有过心魔引?”没有外人在,章存舒直接点明了几人心中的忧虑。
谁料这却不是关云铮心中的忧虑,她浑不在意似的:“我倒是怕他发现不了。”
毕竟心魔引已经因为她先前的自毁消失了,如今在体内大约也找不到什么痕迹,除非找到那帮给她种下心魔引的邪修,才能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
但那帮邪修已经被江却杀了,上哪儿知道去?
还有就是她的身世,如果真要查,大约也能查出些端倪,这些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点,但她就怕……赵乾达那个脑子,发现不了。
“他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他和严骛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又进行到了哪一步。”关云铮撑着下巴说道。
一想到这两人可能还沉浸在自己的宏图伟业中不可自拔,结果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关云铮一想到坏人破防就想笑,勉强在一群师长面前忍住了,端正态度:“不过此事应当还需等他们行动,无需操之过急。”
凌风起哼笑一声:“狐狸尾巴都要露出来了。”
关云铮不明所以,还以为他在点评那两位,正要附和一句,谁料凌风起看了她一眼,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你。”
……要不您还是闭嘴吧。
连映笑了一声,出面打圆场:“这样说来,云崽运用将隐权能越发得心应手,小悯也结出了金丹,”她看向对面的谭一筠和叶泯,“听闻你们的符咒与阵法也学得越发出色,看来对下次幻境都能胸有成竹了?”
四人光速变脸:“那不至于。”
江却下意识发问:“为何?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关云铮朝着章存舒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因为师父是幻境的布设者,我们只会惴惴不安,没法胸有成竹。”
“哈哈哈哈……”桌边顿时笑成一片,笑得最大声的就是凌风起。
看来也没少被自己的师弟坑啊,凌师伯。
****
歇过两日,次日一早又得恢复正常教习,关云铮抓紧时间享受最后一段休息时间,吃过晚饭后便窜到了屋顶坐着,手边摆了一小壶奶茶。
其实她还有件事一直没同章存舒说,关于那个偶尔会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她和楚悯只是有个粗浅且大胆的猜测,但对方具体是何种存在,尚且没有定论。
但她又无端觉得这事说与章存舒,或许也不会有太多新的进展。
关云铮借奶茶消愁,拿着杯子灌了一大口,正打算翻下屋顶将没喝完的给闻越送去,以免自己今晚睡不着,便听见那个声音在“脑海”中响了起来:“怎么,我才来你就要走?”
她险些一脚踩歪从屋顶摔下来,迅速稳住身子后坐了回去:“不要说得好像我同你很熟。”
“好歹也聊过几次天,还是不熟?好绝情啊。”那声音带着熟悉的、欠揍的笑意,语言习惯也更接近现代人。
关云铮木着脸:从祂说话的腔调和用词习惯来看,应该都是从自己这里学的——她什么时候这样说过话了?!一听就不是正经人……正经神啊!
“哦?你已经断定我是神了吗?”祂又洞悉了关云铮的内心,颇感兴趣地说道。
“我觉得你是神经。”关云铮没好气,“你能不能停止对我内心的窥探?”
祂幽幽地叹了口气:“很遗憾,不能,换个你比较好理解的方式就是……这是被动技能,自己触发的。”
……会点现代词可真给您厉害坏了,您怎么不说被动技能还有内置CD呢。
“好了,说点正事。”那声音忽地收敛了笑意,变得正经起来,“将隐的碎片你应当还留着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关云铮直觉自己今晚喝不喝奶茶应该都睡不着了,索性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了解你的人自然知道,你识海中留有尚余权能的将隐,只是外形不复,因此能够看到人或物的记忆;不了解你的人会怎么想?”祂忽然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语气很是温和耐心。
不了解她的人怎么想……其实不太重要。
虽说人是社会性动物,一个人的“形象”多半是由他人的语言构筑起来的,过去的关云铮也对别人的看法比较在意,没少因为那些说法内耗过。但现在都算是她的第二次人生了,如果还是不能摆脱别人的看法,好像多少有点……失败?
“我知道你在意。”祂截口打断了关云铮漫无边际的思索,“如果你不在意,就不用这样努力修炼,也不用对原身和她妹妹的死心怀愧疚。”
被人洞悉一切心理的感觉很不好,如果是过去的关云铮,尤其反感的行为之一,就是别人对她说“我还不了解你吗”。
可过去的关云铮大概已经死了。
她面色平静地接话:“所以为什么要问碎片的事,你能修复将隐?”
“你都觉得我是神了,还不能修复将隐,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祂笑着问道,随即又正色般解释,“此事全看你的意愿,修复将隐不过是让日后旁人明白,你这能力究竟从何而来。毕竟你尚且年轻,拿着天问掌门出品的法器,自然要比你自己有这本事更能令人信服。”
关云铮自然明白祂究竟是什么意图,本想接过话茬,无端被祂话里的“出品”逗笑,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又该如何向师门和同伴解释?”
祂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匪夷所思:“你说什么他们不信?”
……谢谢您。
“你不反驳就是同意了?”祂非得在今天帮关云铮把将隐修好似的,又催促了一句。
关云铮认命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保存好的将隐碎片,将包裹着碎片的手帕一层层揭开,摊开在自己手心:“你怎么修?”
“借你右手一用。”这话刚落下,关云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右手掌心窜出一团颜色极为纯粹的光,几乎是纯白的。
那光团从她掌心升起,落在了手帕包裹着的将隐碎片上,霎时散作了星点。
光点笼罩住了那一堆碎片,顷刻之后,久违的轮盘出现在她眼前,而她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觉,祂对自己右手的“掌控”,竟然真的只在光团流散而出的那一瞬间。
“不用担心,我不会贸然操控你的身体,只是为了让你看清过程,借你的手做个媒介。”祂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
恢复外形的将隐像是为了响应这话似的,在空中“咔哒”了一声。
“等等。”关云铮迟钝地觉察到不对,“它怎么会飞了?”
“算作借你之手的一点补偿?”祂笑着说道。
关云铮皱起眉头,总觉得祂时隔多日忽然出现,绝不仅仅是为了修补将隐这样简单,忍不住追问道:“修补之后呢?除了你说的让外人不对我的能力起疑,还有什么?”
“还有的事你迟早会知道的。”祂没直面回答,说了这么一句后又开始没个正经,“你就不能装糊涂吗?”
装糊涂作为很多人信奉的人生信条,确实会让日子好过很多,她也不是没装过糊涂,大学时期沉迷游戏就是她对自己无能的一种逃避。
然而事实证明逃避是没有意义的,一旦脱离了人为构筑的快乐环境,那种虚无的感觉就会像某种隐秘的疼痛,咬上人之后,绝不松口。
越是成长,越是清醒地意识到,她不是装糊涂,只是没勇气面对失败而已。
这又算什么糊涂呢?糊涂之人对许多事都心中有数,只是不计较,她可要茫然多了。
虽然祂能窥探关云铮的内心,但想必也没想到一句随口而出的话会引出这样不算愉快的“内心”,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是我失言。是其他的事尚未成为定数,不可预先告知。”
关云铮眨了眨眼:“是这样?”
祂笑了一声,而后忽而压低声音说道:“诈我呢,小姑娘?”
被祂发现自己的心思,关云铮也没反驳,只是又喝了一口奶茶:“你有实体吗?”
“有,怎么。”
“请你喝奶茶啊,你不想尝尝吗?”关云铮朝着眼前的空气举起杯子。
祂似乎是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说:“好,有机会一定。”——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玩嗨了哈哈哈哈,所以暂时只写了这么多(理不直气壮)
我就不做承诺了,反正写得出来我就会发的[墨镜]
大家国庆快乐捏[亲亲]
第148章
自从上次去过芥子院后, 那几个围着楚悯问卦的姑娘便同楚悯和关云铮熟络起来,武器课上见楚悯不在,一窝蜂地围着关云铮散发起自己的好奇心。
有个叫“璇玑”的姑娘估计早就想问她了, 寒暄没两句就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凑近:“之前看你在课上用的都是剑, 怎么忽然改用刀了呀?”
其他人也连忙点头:“这刀制式也很少见,我们能看看吗?”
这会儿本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蒲飞鸢不怎么管他们, 关云铮顺应大家的意思把霄汉递出去:“这是我从别处看来的制式,托镜溪城中一位匠人锻造的,若是你们要去,可以同我说一声,我去打个招呼。”
借她师父的面子。
“你是因为觉着刀更趁手才换的?那这剑又怎么办?”璇玑又问道。
“一起用呗,刀趁手, 但剑更懂我的心思,某些场合或可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摇羽如今无需出鞘也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关云铮干脆直白地拍了一回它的马屁。
璇玑恍然:“看来是在幻境中悟出了心得?”
关云铮没把她们当做竞争对手,因此坦然道:“算是吧。”
“这刀背的云纹好精细。”另一个姑娘正仔细端详, 边看边点评, “只不过刀身的形状这么独特,我竟一时想不出使刀时的样子。”
话说到这,暗示意味已相当明显。关云铮这段时日用的几乎都是刀, 已经相当顺手了, 但要她在人前表演……还是有些束手束脚。
毕竟练武场无遮无拦,这边舞刀那边也能看到,不存在低调这一说。不过……
关云铮压下自己心头那点谋算,接过递还回来的霄汉:“那我就献丑了。”
她手腕一翻,霄汉由下而上翩然撩起, 这一下看似是剑招中的“迎风掸尘”,轻灵飘逸,意在格挡。
然而,就在刀身即将挑到与手臂齐平的高度时,关云铮的手腕猛地一沉,撩击化为一道沉猛的弧线,带着全身的力量悍然上劈!
纵然没有对手,无法知悉这一刀的威力,旁观之人也从这一劈中看出了惊人的力道。
而关云铮刀势未尽,自下而上,正是将剑招的“撩”与刀法的“劈”融于一体的变招。
她刀法灵活得仿佛演练了上百遍,此时招式再度变化,借着上一招劈斩的回旋之力,腰身一拧,霄汉随身划出一道饱满的银弧。这完全是刀法中的“大劈大砍”,尤为霸道刚烈。
璇玑等人还没顾得上赞叹,只见她的招式又变了。那记刚猛的回旋斩骤然收住,化为剑法中最为迅疾的直刺——“白虹贯日”!刀尖如一点寒星,瞬间点向前方,快得超出了众人对“刀”的认知。
那把制式古怪的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而空地之上似乎有一个只有关云铮看得见的敌人。方才那一直刺“落空”,她却毫不滞涩,顺势垫步上前,手臂微沉,改刺为削,刀尖沿着一个诡异的角度,在空中幽然划过——这是剑法中专攻要害的“抹”字诀,只是用刀施展,更为狠戾决绝。
关云铮眼神不变,最后一刀当空而下,没有复杂的轨迹,只是最纯粹、最快的一记劈斩。
刀尖几乎垂至地面,关云铮呼出一口气,还刀入鞘,对着周围众人点了点头。
“看来这阵子没少在嵩华那受磋磨。”蒲飞鸢不知何时过来了,将手搭在她肩头拍了拍。
围着关云铮的姑娘们见了先生连忙问好,又怕先生抓着自己练剑招,不想挨更多的打,对着关云铮好一通挤眉弄眼,比划着手势迅速溜走了。
方才那些剑与刀之间招式的转换,一看就是被逼急了的某些场合才会使出来的,很需要一番“急智”。关云铮平时在她手下,纵然是躲闪不及,也很少变招,招式一直循规蹈矩,想必是这些日子与嵩华的对练中,经历了不少“生死关头”,临阵磨出来的。
关云铮把霄汉背到身后,露出个笑来:“本就是占用任师姐的时间,受点磋磨也是应该的。”
蒲飞鸢觉着她这话拘谨,不赞同道:“你们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嵩华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想必是很愿意你去请教的,不然她在来去峰上多孤单。”
任嵩华确实很孤单,但她并不孤独。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觉得人际交往是生命的必需,只在某些场合配合一番,去步雁山的屋中小坐片刻,喝一盏茶。
风声与松涛都是她剑技的见证,是她成长的见证,哪怕到了冬日,树木衰败,风声寂然,不熄鼎也始终和她一样,在来去峰顶恒久不变。
她对戚寻月没有什么了解,总觉得那样温和,看起来能包容一切的人,许多时候或许也是孤单的,甚至孤独的。
任嵩华或许真的很像她的师父。
“嗯,总之日后我还会多去叨扰任师姐的。”她抬起头来说道。
蒲飞鸢也点点头:“对了,你掌门师叔托我给你带话,说午后的术法课你不用去,课后他有些事要同你说。”
有事要说?关云铮有些疑惑,转而想起这次幻境中用到的刻印和锁灵阵,很快又了然道:“好,多谢先生。”
蒲飞鸢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走去别的弟子身边答疑了。
****
下午没课,但楚悯上午学了乐器,下午的术法课有时间,自然是要去上的。关云铮嫌一个人无聊,索性几口扒完午饭,趁着午饭时间没结束,满山找步雁山的踪迹,找到后就问能不能让小悯陪她一起翘课。
步雁山正凑合吃了两口东西往学堂走,闻言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还要人陪?”
今日步雁山不在饭堂,关云铮估摸着他没吃上什么好的,殷勤地从乾坤袋里摸出一碟点心,塞进他手里,好好的请求被她搞得像一场贿赂。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蒲先生说您有事找我,我猜大约是上次幻境中刻印和锁灵阵的事,正好我和小悯还能将此事复盘一番,待到课后您来了,还能给您减轻点负担。您说对吧,小师叔?”
步雁山拿起块点心咬了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复盘”的用法:“对,但为什么不提小筠和叶泯?他们不也能和你一起复盘吗?”
关云铮仿佛就等着他说这话,立刻接话道:“人来得太不齐,岂不显得我们是恃宠而骄吗,这样您多不好做人。”
步雁山险些被点心噎着。
关云铮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杯桂花茶塞他手里:“小师叔您慢慢吃。”
在她言语和物质双重攻势下,步雁山终于没招似的一弯眼睛,笑着说道:“好,答应你就是,同小悯复盘去吧。”
“耶!小师叔您真是人帅心善!”关云铮原地蹦了蹦,又脱口而出一句步雁山没听过的词。
步雁山直觉是什么拍马屁的好词,笑眯眯地应下了:“也多谢云崽的点心和茶。”
关云铮收买人心到位,同步雁山暂时告别,美滋滋地跑回苍生道院了。
李厨灶台里的火应该还没熄,她得趁着这时间给下午做点吃的喝的,不能坐在院子里干聊天。
她前脚刚走,后脚任嵩华就从来去峰上落了下来,裁冰被她收回鞘中时,剑身上那层薄薄的冰霜刚化成水,在地上留下了几滴浅淡的水渍。
步雁山将装着点心的碟子往她面前一递:“云崽给的,尝一块?”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任嵩华差点下意识后退,反应过来后生生止住了动作,抬手拿了一块样式精巧的点心。
“好吃吗?”步雁山关切道。
任嵩华辟谷许久,对食物的味道不甚关心,自然也不太会点评。但手中这块点心有股淡淡的甜味,要到快咽下去才能品出来,入口时几乎只有一股荷花的清香,应当算是很好吃的东西。
这样想着,她点点头:“好吃。”
步雁山也赞许道:“没见过这个式样的,估计不是山下买的,李演不会做这么精细的吃食,想来是云崽亲手做的。”
“也不知道就这么一点时间,是怎么做出这般精巧的点心的。”步雁山看着手心花似的点心叹了口气。
“午后不必上术法课,应当能补上。”任嵩华十分直白地说道。
步雁山笑了笑:“也对,估计就是要给自己开小灶,又想带着朋友尝尝,才跑来让我许小悯也不用上课的吧。”
“另两个呢?”任嵩华问道。
“另两个被她押作人质了,没得吃咯。”步雁山将没吃完的点心端在手里,又把喝干净桂花茶的杯子随手放入乾坤袋中,“既然你从峰顶下来了,不如去饭堂那边看看,在研究什么好吃的?”
吃完了一块点心的任嵩华犹豫一瞬,颔首:“好。”
****
任嵩华到时饭堂里很是热闹。
谭一筠和叶泯要上课,不久前刚走,苍生道师门的众人却都没事要做,被关云铮指挥着在饭堂中忙碌。
李演看上去很想帮忙,但被关云铮强势地按下了:“你就等着吃吧李厨,又不是劳碌命,怎么这么歇不住呢。”
李演倒是没有劳碌命,但他对关云铮整日究竟为何这般有精力感到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上午才练了刀,哪来这么多力气,还要研究新的点心?”
关云铮掰着手指同他解释:“酥皮是大师兄帮着揉的,馅儿是师姐和的,火是三师兄烧的,下锅是御物术操纵的,我也没出什么力呀。”
她甩了甩并不多酸的胳膊,半真不假地嘀咕:“上午璇玑她们围过来说要看我使刀,用了几招胳膊都酸了,只好抓师兄师姐们帮忙了。”
楚悯一上午也没少被苏逢雨磋磨,此刻捧着杯子坐在一边,感同身受般地点点头:“璇玑她们真的很热情。”
热情得令人难以招架。
“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累了还会硬撑的人吧,李厨你是不是对我滤镜太厚了。”关云铮瘫在桌边问道。
“滤镜?”李演皱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关云铮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光坐着不干活的章存舒:“就比如你看师父,可能总是不顺眼,这就是坏的滤镜;你看我,就觉得我累了还会为大家着想,不顾自己,这就是好的滤镜。”
李演懂了:“那是你师父应得的。”
“噗。”关云铮被逗笑,一滩的形状差点维持不住,笑得整个人都颤动起来。
任嵩华在门外站了许久,此时才进门。早就察觉到她所在的章存舒率先抬头,随后众人陆续转过头看向她。
关云铮瞬间就不瘫了,从桌边窜了起来:“任师姐来得正好,点心快出炉了!”
在灶边等候许久的闻越立刻兴奋道:“真的?还有多久?”
关云铮低头看了眼桌上被她当做秒表的将隐,见最上层轮盘那被她做了记号的“齿”已经走过了一段距离,确实到了点心出炉的时候,连忙凑到灶边,和江却合力将那“烤炉”抬了出来。
烤炉也是她画了图纸找林晗做的,因为要得急,图纸又抽象,当天差点被林晗拿着铁锤追着打。
烤炉一露面,一股浓郁的香味就混着淡淡的油香在饭堂中散发开来,众人没闻过这个味道,但好歹参与了制作过程,也知道关云铮究竟是要做什么,一时都好奇道:“这就是板栗酥?”
其实这个世界未必没有板栗酥,但这年头的板栗酥大约更接近“酥”,是没有皮只有“馅儿”的点心,关云铮更想做的是带酥皮的馅饼。
她点了点头,小心地揭开烤炉的盖子,操纵着御物术,小心地将蒸腾着热气的点心端出来,放在长桌上。
“大家尝尝?”说完这话,她又回过身,将灶边另外一口锅“移”了过来,“这是栗子烤奶,杯子在桌上,大家自己倒。”
闻越自从听关云铮说她要研发新的点心,中午便没吃多少,闻言先给自己舀了一杯烤奶,又不怕烫似的抓了一块栗子酥。
大概是真有饭灵根在身,古代这样的环境,竟然真给她开出酥皮来了,她还以为会变成死面呢。
关云铮掰开一块栗子酥,发觉里面的馅料竟然也在理想状态,顿时整个人都飘了。
这就是!做饭的神!
开玩笑的。
刚出炉的点心实在太烫,她吹了好几次才敢把一小块送入口中。
几秒后。
关云铮:此时应有中华小当家配乐。
比起她自夸但依旧收敛的表情,闻越已经吃得两眼放光:“云崽,这个栗子酥……太好吃了!又香又软,这个栗子烤奶也是又香又甜!”
关云铮谦逊地朝他点点头,实则心里已经自动播放起赌神的背景音乐。
真厉害呀,关云铮——
作者有话说:真的很喜欢写师门日常[可怜]
最近国庆,更新就不卡点了,下一章会尽快写的[亲亲]
第149章
关云铮骤然向后发力, 一脚跺断了一根足有少年手腕粗的竹子,同时旋身一捞,没有武器的右手已经将这截竹子拿在了手里。
眼见长度太过, 她又毫不迟疑地抬起膝盖, 将那竹子人为掰断,留下最坚固的一截, 两头带着鱼死网破般的尖茬——看起来像个捅进拔出时, 能带走一块肉的利器。
竹林中忽然吹过了一阵风,吹得对面那人一阵身不由己的哆嗦。
本以为缴了她的武器就能占据上风,没想到这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竟然还会就地取材!
关云铮却没给他太多伤春悲秋的时间,身形迅捷似电,呼吸之间就掠至他眼前,那断竹在她手中趁手无比, 飞快划过他的脖颈,一捧热血当即泼洒而出, 成了道红配绿的绝景。
“你……”颈动脉大出血容不得太多的遗言,那人只吐出一个怨恨的音节就轰然倒地。
关云铮随手把染了血的断竹一扔, 又对着尸体身后的竹林招了招手。
两道迅疾的破空声当即传来, 一把样式古朴的剑先露了面,紧随其后的是把制式少见的刀——正是摇羽和霄汉。
她把一刀一剑都背在身后,这才对着身后某处说道:“打完了, 出来吧。”
楚悯、谭一筠和叶泯三人从空气中现了身, 原来竹林中有一处小型结界,方才关云铮与那人打斗时,他们便待在那结界之中。
此次幻境与上次相比还要更简单一些,没有太多人心之上的弯弯绕绕,基本都是直白的打斗, 与术法和阵法的灵活运用。
自然,其中也少不了符咒。
关云铮对此还总结了一番:“我懂——大概就是高考前的模考嘛,恢复信心用的。”
两个词没一个听得懂的。
面对着三脸疑惑,她又习惯性地中译中:“就是大比幻境之前,怕我们太过紧张,特地捏了个简单的给我们练手。”她说完这话又嘀咕了一句,“不过这好像不太像师父的风格,难道是掌门捏的?”
作为跟着步雁山学了两个多月阵法的弟子,谭一筠心有戚戚般摇了摇头:“我看未必,掌门看着慈眉善目,实则很有点心狠手黑的意思。”
叶泯佯作惊慌:“这是能说的吗?水镜会把这些话全秃噜出去吧?”
楚悯气定神闲地将月下逢收了起来,见那古琴化作光团消失在掌心,说道:“大比在即,掌门怕是也没空来看水镜。”
这话倒是没说错。仙门大比向来隆重,正式比试前的两个月就得开始筹备一应事宜,步雁山作为归墟掌门,面对这样大的场合,自然首当其冲。
关云铮下意识在脑海里补了一句:此处首当其冲是正确用法,因为没人愿意操办这破事,步雁山当真受了不少苦。
归墟全体忙着筹备事宜,故而这次幻境之后再没有别的幻境了。虽然知道可能是信心考,但关云铮还是觉得怪不习惯的,活像是被自家师父设计的难度PUA了。
不过也不能说这次幻境全无意义。
对比之前几次需要他们统筹全局的幻境,这次的幻境更像是一关又一关打怪的叠加,考的是他们在实战中对于各类知识的掌握与运用。
而且考得非常广泛,并不只对某人特攻。譬如关云铮更擅长刀剑的运用与体术,但此次幻境她动手的机会反而不多,更多时候她都在钻研阵法与术法在战斗中的使用。
而谭一筠作为小队中的阵法担当,这次也被迫拿子不语当了好几回“武器”,回旋镖似的击中了不少人的要害。
叶泯体术不精,但鞭子始终在身上,这次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用鞭子打了好几场架。他甚至还被迫用上了几次摆设似的陶埙,半吊子音修被赶鸭子上架,反而没怎么用上近日来得心应手的符咒。
至于看起来最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楚悯……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指挥和护法。
琴音已经有退敌之能,不论是步雁山还是章存舒,想来都不是很愿意楚悯真的上阵对敌,还是没给她安排太多动手的场合,多数时候,她只需要待在其余三人身后,为他们的行动保驾护航。
这个位置看起来毫不费力,却是灵气和五感调用得最频繁的,因为她得注意每个同伴的状态,每个人的安危。
如果关云铮杀上头了冒进,她就得用琴音把人“喊”回来;如果叶泯对敌不够自信的毛病又犯了,她就得弹一支曲子来强心;至于谭一筠……
阵法与琴音的配合在这次幻境中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琴音落下的地方必有阵法,阵法铺就的角落定有琴音加持。
或许是体内金丹流转,几场架下来,按理来说楚悯是消耗最大的一位,却也是精神最好的一位。
因为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位同伴究竟有多么大的进步,这对于少言的楚悯来说,是种难得的慰藉。
这一场架三人虽待在结界之中,外界无法察觉他们的存在,但关云铮身上脚下还是有阵法加持的,只不过楚悯的琴音传不出结界,没能发挥作用。
原本她还想坚持一番,被同伴一迭声地要求,只好老实待在结界中调息——毕竟消耗了那么多灵气。
这次幻境中关云铮杀了不少人,她在幻境中杀人一般没什么心理负担,因为知道不论是章存舒还是步雁山,都不会设置“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种环节,让她在杀人的时候动些没意义的恻隐之心。
立场问题是不足以关云铮拿起武器的,因为她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立场就是绝对的正确。但幻境中遇上的人,多半都是些不管用什么标准来衡量都是渣滓的货色。
这也是幻境与现实大相径庭的地方。
现实中的人非黑即白的少,混迹灰色地带的多,很多人过得浑浑噩噩,出了门穿的是畜生皮,归家时人皮已经换好,有自己的幸福人生,却会在外面剥夺其他人的幸福与生命。
这种人恨也恨不痛快,杀也杀不干脆,关云铮偶尔想想便觉得头痛万分,默默在心里祈祷未来千万不要碰上。
她浩瀚的观影史中曾看过一个角色,作为诈骗犯害得许多家庭家破人亡,但因为官商勾结,没蹲几年监狱就被调包,逃离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那之后的几年他疼爱自己的妻女,甚至看起来像个改邪归正的好人。主角之一作为当年的受害者,拿着刀冲进他家时,他的妻女甚至跪下来祈求他能放过那个诈骗犯。
到这里仍然是现实中可能会发生的事,但那诈骗犯的屋外忽然燃起火光,他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连陷入火场的妻女都抛之不顾,因为外面的火光中,有他装作金盆洗手时埋下的无数纸币。
多么讽刺,多么解恨。
要是现实中所有的恶人都能这样就好了,伪善的面具之下,是比曾经罪行更为面目可憎的一张脸。
“在想什么?”幻境中的场景许久未变,想来是快要消散了,楚悯见她半晌未动,走近问道。
关云铮如实答道:“在想现实中的方竞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来日若是遇到他,又是什么样的面孔。”
他可千万要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啊。
****
操持大比虽然令步雁山忙得脱不开身,但日常的术法课还是得上。归墟倒不是没有能替代他的人,只是多数人都没有他这样好的脾气,也没他了解这帮弟子的秉性,熟悉当下的进度。
众先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帮着苦命的掌门分担一点大比操持过程中的杂事。
章存舒则揽下了给谭一筠开小灶的活。
得知此事时余下三人脸上的神情都很是怜悯,仿佛谭一筠从此落入贼手,再得不到安宁。
经过这四次幻境与这将近一年时间的相处,谭一筠对章存舒的行事作风也有了些了解,单就论坑弟子这件事上,他就能够和谭一筠的亲师父兰珏分庭抗礼。
真是糊涂了,分庭抗礼是这么用的吗?算了不管了。
他早该知道的,师父推荐来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人,不把他往死里折腾都不错了。
谭一筠悲哀地想着,认命地往章存舒的院子走。
关云铮如今仗着有人开小灶,时常胆大包天地翘课,苏逢雨又正好有事下山,楚悯也落得清闲,两人打算结伴前去,看看谭一筠即将受到怎样的磋磨。
唯一还打算正经上课的叶泯顿时也不干了,身体虽然还在往褚老那边走,心已经跟着两人飞走了,嘴上还纠结着:“不同褚老打声招呼就翘课是不是不太好?”
关云铮停下脚步,佯作思考状:“确实。”
她完全没看出叶泯眼里对看热闹的期盼似的:“褚老这样资深的长老给你开小灶,你还不珍惜,是不是该反思一下。”
叶泯到底是个老实孩子,顿时脸都皱成一团了,虽然很想看谭一筠的热闹,但还是乖乖往学堂的方向走了。
谁料他刚一转身,站在他身后的关云铮和楚悯便一同笑起来。
“同你说笑的,褚老也在章先生的院子里,去那边也不妨碍你学符咒。”楚悯解释道。
叶泯脚步一顿,飞快转过身,脸上再无失落,全是对看同伴热闹的兴奋:“怎么不早说,走走走!”
即将被围观的谭一筠正在学傀儡术。
章存舒将术法名说出口时,他还以为自己精神过度紧绷幻听了。因为傀儡术实在是太高阶的术法了,步雁山撰写的术法录中甚至没有收录此术,想必在将来的大比中,是完全没机会派上用场的。
但章存舒指点他人时显然有一套自己的章程,只是这玩意儿写作章程读作信马由缰、随心所欲,谭一筠听了没两句汗都快下来了。
什么叫“虽被一些仙门称为邪术、禁术,但学一学也未尝不可”?
什么叫“选择傀儡时务必选择心智更不坚定的活物”?
天爷,这是要让他当个邪修吗?怎么越听越不对了?!
褚老来得比他们开课略晚一些,一跨过门槛就听见这么两句大逆不道的话,顿时笑骂道:“存舒,你都多大了,还说这种话吓唬孩子?”
褚老一头白发,不论是在普通人中,还是在当今修士之中,均已是高龄,是归墟余下所有先生们的长辈,凌风起就算常被称作长老,见了他,那点岁数也是不够看的。
他一露面,一直存心逗谭一筠玩的章存舒果然收敛了不少:“褚老,我逗他玩呢。”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谭一筠,“真吓着了,小筠?”
谭一筠一脸麻木:“就当是修炼心性了。”毕竟他自家师父也没少用这损招。
关云铮三人不知何时过来的,此时忽然从月洞门后露出三个层叠的脑袋,中间的脑袋先说了句风凉话:“我还以为师父你真要教呢,还想听听究竟怎么用。”
祖宗诶,你师父敢教我都不敢学。
最下面的脑袋颇为惋惜:“先生当真不教了?”
最上面的脑袋理性发言:“傀儡术是否为邪术也要看被选做傀儡的究竟是什么,若违逆的是活人的自主意志……”
章存舒摆了摆手:“自然不学那种,只说最简单的。”他朝那三个脑袋招了招手,“过来,正好一起听了。”
三人一走近,他便抬手画了个简易的空间扩展阵法,将小院又扩大了一倍,坐在桌边说道:“有时候我们学这些所谓的‘旁门左道’,不是为了自己使用,而是为了在他人使用时得以勘破,并终止。”
“譬如幻境?”关云铮举一反三道。
章存舒点头,继而又笑:“幻境怎么算旁门左道了?”
关云铮闻言一摊手:“您就说您捏的幻境是不是对我们造成了伤害,是不是些许违逆了我们的主观意愿?”
章存舒说不过她,抬手倒了盏茶放到她手边:“是是是,这次幻境你们不是表现得很好吗,这次应当也不难吧?”
叶泯点点头:“倒是没有先前几次勾心斗角来得费力,直白的打打杀杀更轻松些。”不过这次幻境也不算是完全的“信心考”,他还有些许疑虑,“只是先生,您让云崽用阵法和符咒代替武器,让我用音律和武器代替符咒,让谭兄多用武器而非阵法,那小悯呢?”
虽然这次的小灶是为了谭一筠开的,但既然人来得这么齐,就万没有不给其他同伴提点几句的道理,是以谭一筠也跟着问道:“对,那小悯呢?”
章存舒没有立刻答话,反而看向了话题中心的楚悯。
谁料楚悯竟弯起眼睛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先说一说我的变化吧。”——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节前太忙字数不够的补更,节后估计也会忙起来,争取最近多更吧,要是节后少了大家就原谅一下这个菇[可怜]
猜猜小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墨镜]
第150章
楚悯说完这话后抬起手, 只见熟悉的光团出现在她掌心,本以为月下逢会随之现身,谁料出现的竟然是……一把弓?!
关云铮看着那光华流转几乎与古琴一模一样的弓, 有些迟疑:“这是月下逢?”
只见那弓身如同弦月, 散发出幽蓝的光,弓弦是隐没的, 但凑近了又仿佛能听见它在风中隐隐的震颤声。
楚悯迎着同伴们半是惊讶半是震撼的目光点了点头:“它是月下逢。”
谭一筠已经顾不上去想, 那之后或许要折磨自己的傀儡术了,被惊得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怎么变成弓了?何时变成弓的?还能变回琴吗?”
关云铮连忙抬起手示意他打住:“你能不能收着点。”
谭一筠忙点头,安分了几息,又重新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弓在这,弓弦和箭呢?”
只见楚悯将那弓拿在手中抬高,另一手往那弦月之中一搭——
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 弦月两端之间竟凭空出现了几根同样幽蓝的弓弦!
竟还正好是月下逢琴身上的弦数!
太多相似的特征,这下众人不信也得相信, 月下逢好好一把古琴忽然变成弓了。
楚悯另一手搭弓,只见一簇光, 不对, 应该说是一簇“律”,凝聚在了她与弓弦相触的指尖,随着她拉动弓弦的动作, 倏地被她送了出去!
关云铮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月下逢变成弓的关键:“你能具象‘律’了?!”
方才那一簇似光而非光的东西, 在接触到弓弦时明显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声音,若她没听错,那分明是十分短促的乐声!
光怎么可能有乐声?而结合这段时间楚悯的修炼经历来看,带有乐声又与月下逢相关的,关云铮只能想到那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的“律”了。
可是“律”不该是无形的吗?怎么忽然……
章存舒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惊诧:“这便是小悯在这次幻境中的进步, 我也只是从她最后一次指挥中窥见了一点端倪,因为尚且不能确定,所以让小悯先别告诉你们。”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不过你们并非第一批知道的人,第一个知道的是苏修士。”
当时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从自己的院子中来到练武场上,找到章存舒,指明自己要看楚悯所在的幻境。
待看到楚悯在幻境中使用月下逢的情形时,她瞬间便有了这个猜测。
“鹧鸪山中灵气旺盛,新生乐器大多诞生时便有自己的灵智,许多乐器并不拘泥于一种形式,会随日后主人的心意而变,变成武器倒也不是不可能。”彼时苏逢雨是这样说的,只是她还没等到最终结果便下山忙自己的事去了。
叶泯已经惊呆了:“我到底是不是鹧鸪山的……”为什么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似的。
“新生乐器脾气都大得很,你那陶埙估计看你十天半个月都不用它一次,也就懒得变了。”章存舒十分不留情面地揭穿道。
叶泯……叶泯汗颜。
“我记得月下逢在遇见小悯之前,也已经成为新生乐器很久了吧,那时候见了谁都不搭理,是主动飞到小悯手里的。”关云铮回忆着楚悯那时同她说的细节。
叶泯默默把头又垂下了几分,这些细节还是他告诉小悯的呢。
“总之,这事是件大好事,值得把你们一起叫过来宣布。”章存舒拍板道,“只不过现在好事说完了,该说点你们不爱听的了。”
****
“傀儡术的原理很简单,灌注一部分灵气在活物上,借它的眼看外界,操控它的行动。”章存舒说道。
关云铮不吃他这套,面无表情地接话:“原理简单,实际又如何?”
她做大学物理实验的时候也觉得原理很简单,结果被双缝衍射和示波器折磨得差点不及格。
见骗不过她,章存舒也没急着继续谜语人,只伸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个小木盒。
“护山大阵里没什么活物,我也不能拿栖霜和灵犀给你们做示范,便在山下抓了个小玩意。”章存舒一面打开盒子一面说道。
叶泯若有所觉:“蛐蛐?”
余下三人顿时将目光看向他。
叶泯心虚地移开些目光:“我在家中常见人用这样的盒子装蛐蛐,斗蛐蛐玩。”
三人瞬间又将目光投向了章存舒。
被视作“纨绔”的章存舒随口给自己解释了一句:“许多年没玩过了,只是这盒子是幼时玩伴送的,一直带在身上而已。”
因着这话,思绪本已经飞到“斗蛐蛐”上的关云铮又将视线落在了那木盒子上。
盒子大约成人半掌的直径,正好拿在手里的尺寸。她对木头的类型不太了解,但看这颜色和样式,总觉得不是什么寻常的杉木松木,看着像什么考究的……檀木?
用檀木做蛐蛐盒虽然听起来很骄奢淫逸,但一想到闻越之前说过,眼前这位年少时甚至会当街抛洒金叶子,顿时又觉得檀木蛐蛐盒合理起来了。
这万恶的有钱人。
话题被章存舒自己岔了一下,他也没在意,没有人问,他也不往下解释,自顾自开了盒子后将那蛐蛐捏出来,瞬息之间一道灵气已经打在了它身上。
那蛐蛐原本要蹦,一道灵气下去,瞬间老实了,呆滞得像个标本。
“傀儡术既是术法,也算符咒,要想术式起效,需得画下有效的符文。”他说着话,用指尖从茶杯里引了些茶水,在石桌上游走起来。
修为若是到了一定境界,符文与载体是没有太多讲究的,纵然用来画符的是片刻之后便会蒸发的水,也能发挥出应有的效力。
符文很快画成,章存舒一提手腕,那串水写的符文便从石桌上“游”了起来,众人刚看清它的尊容,便见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一道光,没入了那蛐蛐的身体里。
那蛐蛐当即迈开了腿,向着叶泯放在石桌上的手爬了过去。
虽然知道蛐蛐本来就可以爬,但关云铮见过的几乎都是弹着走的,而且不会走得这样安静,多半会发出点声音。
大概是叶泯方才说过斗蛐蛐的事,章存舒觉得他不怕这小虫,于是操纵着它展开翅膀,落在了叶泯的掌心。
其实直到此刻,傀儡术的作用都没能得到很明显的展示,关云铮目不转盯地盯着那昆虫,思忖着章存舒接下来会怎么做。
——只见那蛐蛐忽而低下头,用两条细长的触须在叶泯的掌心里划动起来。
虽然秉持着庄重的学术精神,一直在努力克服对于虫子的抵触心理,但关云铮此刻还是回想起了目睹生理老师徒手杀蟾蜍的不适感。
碰到手了啊啊啊!
叶泯适应良好,除了有些痒没什么别的感觉,片刻之后忽而一愣:“它在我手心写字?”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那蛐蛐停止了触须的摆动,又改为用一条腿左右划动起来。大概是虫类的足大多会对称行动的缘故,这单腿划拉的画面看起来甚至有点滑稽。
“写的是……泯?我的名字?”叶泯辨认了一会儿才说道。
章存舒点点头,抬手收回了自己的灵气。
那蛐蛐重获自由,发觉自己竟然停在人的掌心,“大惊失色”之下一蹬后腿蹦下了石桌,张开翅膀飞走了。
关云铮在它张开翅膀的一瞬间忍不住回想了一番自己的房门有没有关严。
没办法,对于一些会飞昆虫的恐惧是扎根于血脉里的。
“这类活物能做的有限,若是能驱动更大些的,能做的事也更多。”蛐蛐跑了,章存舒将那盒子随手盖上,又塞回了乾坤袋里。
本该接着讨论傀儡术,关云铮的思绪却忽地走了个岔:师父的乾坤袋里会有多少“幼时旧友”送的东西呢?
上次除夕夜里去朝安,师父只字不提自己在朝安的家,是因为父母家人已经不在世上了,还是……有什么不想提及的龃龉?
但他吃穿用度仍旧十分阔绰,家境想必不曾落败,如今的章家又是谁在统理?
那个木盒的开启就像是师父的过去漏出了一道微小的缝隙,只是她才回过神,那道缝隙便消失了。
****
傀儡术不是什么一日即成的简单术法,章存舒说完了好消息,又教完了符文和灵气的灌输,自觉已经仁至义尽,端着茶杯溜走,尥蹶子不干了。
叶泯学得晕头转向,刚想休息,又被一旁等候已久的褚老薅走,继续传他符咒知识,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不敢怒也不敢言。
侥幸逃过一劫的另外三人连忙起身躲回了关云铮的小院,坐下后又催促着,让楚悯拿出月下逢来观赏。
“要如何实现两种形态之间的转换?”谭一筠问道。
“随心而动?”关云铮凑近了点,想看清楚变幻的过程。
楚悯点点头,伸出手来在弓弦上轻轻抚过。
只见那弦月状的弓身流水般地拉直变长,弓弦也随之变化,几息之后,那弓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变回了琴的模样。
近距离目睹了大变活琴,关云铮忍不住喃喃:“精彩。”
虽然早有准备,但谭一筠也看呆了:“鹧鸪山的新生乐器都这么玄妙?”
那叶泯的陶埙怎么看起来灰扑扑的,平时吹个曲子都仿佛漏音?
“或许与我金丹期的修为也有些联系?”楚悯不甚确定地说道,“结了丹之后,体内灵气的流转比往日快了许多,与外界灵气的互通也变得更畅通无阻了,大概仍需有足够多的灵气供给,才能实现这样的转变吧?”
倒也是,不推一把,小球只会在摩擦力足够大的坡上待着,重力势能再多,也不会转变成动力势能的。
关云铮以不入流的物理水平做了个比喻,反正牛顿已经作古了,她已经穿越了,乱说也没人会纠正。
“箭只能是具象化的‘律’?‘律’真的有杀伤力?”谭一筠又问道。
“要看是什么的‘律’。”楚悯抬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月下逢随即倾泻出一段乐声,“东风和北风就是不同的‘律’,东风和缓,北风便萧瑟,风若夹着雪,未尝不能将人的脸割出血痕。”
“这下真是六边形战士了。”关云铮肃然道。
“六边形战士?”谭一筠和楚悯发出异口同声的疑惑。
“小悯如今既能在我们后方提供助力,也能为我们指点战局,甚至还能借‘律’发起攻击,简直面面俱到,怎么不算六边形战士?”关云铮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
“我体术不行,剑术也稀松平常,术法、符咒、阵法也只算是勉强过得去,照你的说法顶多算个两边形战士,哪里来的六边?”楚悯认真地数了数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关云铮忍俊不禁,抬手在石桌上画了两道线:“平直的两条线如何能成形状?没有两边形这种形状,你也不是只有两处特长,你既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便有许多闪光的面,就算体术这些都不精通,也多的是时间来提升,迟早变成真正的六边形战士。”
谭一筠也点点头:“小悯是我们四人中进步最大的,也是最通透的,体术这些定然难不倒你。就算日后真的力有不逮,也有我们在。”
他难得不扯些花里胡哨的字眼,朴实地说了一回话,关云铮忍不住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以后就这么说人话。”
楚悯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逗笑:“别说我了,说说你们吧,有感觉到结丹的征兆吗?”
关云铮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没发热,没灵气流动,没境界不稳,应当还早着。”
这样也好,要是当真进步突飞猛进,她这根眼中钉就该往更多人心里扎了,毕竟山上这帮弟子未必都是好人。
虽然她不怎么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但会暗中使绊子的小人……还是不得不防备的。
谭一筠也如实说道:“其实我也不甚明白什么样的征兆算是结丹的征兆,大概也同云铮一样,还没到时候吧。”
他已经不再计较自己虚长的一岁,天赋一事上输给别人又不可悲,再说了小悯光是勤勉这一点,就能把他甩出好几条街,结出金丹是实至名归。
至于他,就争取……这两年能结丹吧。
****
苏逢雨大约是心情真的很好,从山下回来时还给几位小辈都带了平日爱吃的点心,每个人的口味都没记错。
她没立刻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来关云铮和楚悯的院子待了一会儿,看了看月下逢的变化,点评道:“与我想的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关云铮不太明白她具体指的什么,好奇道:“什么时候?”
苏逢雨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白道:“能将‘律’化为己用,说明小悯已经到了通幽境了,下一步便是无相境。”
关云铮倒是还记得音修的三个境界,闻言眼睛都亮了:“破妄和通幽之间相隔这么短,是因为小悯在音修一道上大有进益?”
毕竟音修总共才三个大境界,小悯不久前才破妄,如今便通幽,跨出去了一大步,比她筑基到金丹的进步大多了。
苏逢雨颔首:“接下来通幽境会反过来助力你修为的提升,需增加每日凝神静气的时间,温养金丹,大约再过不到半年,就能抵达元婴期。”
元婴!
楚悯见关云铮的神情比自己还要兴奋,忍俊不禁:“修为一事不必急于求成,顺其自然吧。”
苏逢雨早年间为了摆脱家族掌控,很是拼命地修炼了几年,说是险些走火入魔也不为过。后来翅膀硬了脱离苏家,步调便骤然放缓下来,遇到小辈也不怎么苛求了。
她神色平淡地“嗯”了声:“都随你,平日功课本也足够了,确实不必急于一时。”
虽然苏逢雨偶尔会有言辞尖锐的时刻,但也不是个每日上赶着扎人的锥子性格,关云铮对于她这样的态度并不奇怪。但无端地,她感觉苏逢雨的身上似乎确实发生了一点变化,好像经历了什么事,对某些事的态度转变了似的。
苏逢雨对她的视线若有所觉,又将目光转向她:“怎么,有话要说?”
关云铮觉得没必要在苏逢雨面前半遮半掩,索性坦言:“您去山下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逢雨眉尾挑了挑:“猜的?”
“猜的。”关云铮点点头。
苏逢雨却不大相信似的笑了笑,不过没同她往深处计较,转而说道:“我去的不是镜溪。”
“那是去了哪?”楚悯疑惑。
“去了趟朝安。”苏逢雨给自己倒了盏茶,“同苍韫桢许久未见,昨日她忽然传信,让我闲暇时去找她叙叙旧。”
苍韫桢?原来她们许久未见了?之前女帝提起两人相识的时候,好像完全没听出来。
“我与苍韫桢年少时相识,有许多意见相左,见面就得吵,倒是一直有联络。”苏逢雨喝了口茶,皱眉道,“这什么茶?”
关云铮笑嘻嘻的:“奶茶。”
苏逢雨又品了品:“奇怪的味道……倒是不难喝。”
被新奇品种打了个岔,她回过神来接着说道:“在苍韫桢看来,纵使全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她似乎是笑了一声,“我年少时就是那个盼着全天下的男人全死光的。”
唔,可以理解。21世纪也有很多像您一样的。关云铮不着边际地想。
“那时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她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大概是奶茶越喝越上头,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盏,“她不关心男人究竟是死是活,固然很多问题都是男人造成的,但追究此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要推翻这一切,必先夺取皇位,这样她的言语才会有人听从,才能一呼百应,万民拜服。”
嗯,要想掀翻桌子,必须先得上桌,是这么个道理没错。
苏逢雨说到这竟然叹了口气:“她猜到我与飞鸢之间应当还有些问题,主动提及此事。”
这,这这,接下来的是她们方便听的吗?
谁料苏逢雨不仅要说,还有和关云铮讨论的意思,将目光转向她:“你怎么看待用‘先生’称呼女人一事?”
关云铮本想斟酌词句,却觉得在此事上没有遮掩的必要,于是直言道:“既然这个词可以用来称呼男人,也可以用来称呼女人,那为什么不能是男人退让?既然它是用来称呼值得尊敬之人,为什么不是平庸无能的男人反思?”
21世纪性别比例严重失衡,平庸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人反思自己当不当得起从前的敬称?为什么一直是女人在反思,在割让?
每一次的争吵无非是该有的权利没有得到,但每一次的争吵全都发生在群体的内部,所有的锋芒、尖锐的话语全都向内,外面会有谁能听到呼喊?
为什么要拘泥于性别,为什么要固步自封,为什么要退让?原本男女都享有的东西,为什么要随着时代的变迁、语言环境的变化就让给别人?
只要割让得了好的词,就会有下一次割让,甚至会有下一次的污名化,因为得权会放大人的贪婪,降低人的底线,纵容人的得寸进尺。
那些曾经形容女性美好品质的词语,形容女性的中性词,在越来越低俗的语言环境中被污名化,难道也要就此退让,将这些词割舍?
凭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东西吗?
苏逢雨像是察觉到了她咽回去的这些言语,忽然朝她弯了弯眼睛:“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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