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小燕尔 24-30

24-30

    第24章 附庸风雅。

    ……

    云芹十二、三那两年, 文木花从隔壁刘婶婶那买得一株蚕豆苗。

    那年天时差,风不调雨不顺,庄稼人家也常上山寻吃的,人人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 便是“惨过十九年”。

    建泰十九年那年, 阳河泛滥, 民不聊生, 以此类比, 可见,保兴元年那年如何艰辛。

    人一多,山上也打不到多好的猎物。

    云家人吃了一整年菽豆拌藜藿,看到绿叶, 大家嘴里便泛苦。

    所以这株豆苗,让云家几个小孩馋得不行, 二月种下去,眼睁睁看着它长出豆荚、结了饱满的果实。

    六月的一天, 云广汉和文木花去赶集,家里就剩云芹几人,他们对蚕豆下手了。

    八岁的云谷和知知捡干草, 云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把一粒粒蚕豆埋在地下烤, 只留一个口子,用铁钳搅动。

    干草不经烧,很快要没火了, 云谷突的掏出一本书,豁了个门牙,说:“这是爹娘房间垫桌脚那本书。”

    云芹记得这本书, 既是垫桌角,应该没大用。

    原来是小人画,她便盘腿坐下,看一页,撕一页丢到火中。

    知知陪她看,奶声奶气道:“大姐,他们不穿衣服!”

    云谷:“哪呢?”

    云芹立即合上书,双目炯炯。

    她突然意识到,这估计就是村中妇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的东西,不是小孩能看的。

    好在这时,坑里传出闷闷的荜拨声,云谷和知知欢喜:“蚕豆裂了!”

    云芹把薄薄一本书都丢到火里,火光跃动,少女的清丽的面庞,些微泛红。

    她利索地用铁钳翻出烤蚕豆,焦黑的豆荚,裂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露出鲜嫩的蚕豆,粉糯甜香。

    蚕豆很满足三小只,吃得几人嘴巴黑黑的。

    同样的,因蚕豆若弄不全熟,吃了可能要闹肚子,太过胡来,文木花也赏了他们一顿“竹笋炒肉”。

    过去的事,本来云芹也不大记得了。

    再次意识到男女之别,是出嫁前的那一夜,文木花苦口婆心,跟云芹讲的“道理”。

    但就像水中月,太过遥远虚幻,不如到嘴的美味蚕豆让云芹印象深刻。

    所以,就在前一刻,陆挚贴着她的唇,云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只有“好轻”。

    其余的,她还没来得及细品,陆挚却点到为止,她才抬起头,好奇地问出那句:“这就没啦?”

    便是这句,让陆挚的眼神微微一沉。

    他又亲了下来,气息发紧,轻轻吮了下她的下唇。

    及至此,云芹才终于忘记了蚕豆,反而唤起了更深更远的记忆——在她很小的时候,吃过的云片糕。

    柔软得不可思议,又甜滋滋的。

    青涩的唇瓣,缓缓相互摩挲,他们都十分生疏地探索,光是这么亲着,足以蒸得耳尖泛红,唇上潋滟。

    什么蚕豆,什么云片糕,云芹全然想不起来了。

    其实她自嫁给陆挚,并不是没有亲近的接触,比如碰手肘,比如擦汗。

    一张床都躺过来了。

    但大多数时候,云芹都心如止水,她只是觉得,文木花就是这么对云广汉的,她当然也可以这么对陆挚。

    成为大人的第一步,是模仿大人,索性,模仿起来并不难。

    但是,亲吻是不一样的,她从没见过旁人亲吻,无从模仿,全是本能。

    这是一种全然属于他们的,私密的感受。

    忽的,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声,并春婆婆一句:“哎哟,小祖宗,别跑,老婆子跟不上你了!”

    屋内两人,像是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分开。

    云芹埋头,翻动桌上那旧旧的笔筒,把几根笔都拿出来欣赏,小声咕哝:“这个笔可真是笔。”

    陆挚轻轻笑了声,他音色一点点低哑,听得云芹耳廓发痒,不由抬眼,就看他蜷着手指放在唇前,侧着双眸,也在看她。

    他的眼底是半山腰上的一汪泉水,宛转流动,浮光跃金,非常漂亮。

    云芹赶紧低头,把笔塞回去。

    也就是这时,何玉娘进屋来,她起先在何老太那边吃饭的,嘴里还嚼着饭,道:“蜻蜓,蜻蜓!”

    原来她吃着晚饭,听说云芹回来,惦记着竹蜻蜓,就急着来玩。

    云芹终于找到事做了,赶紧去翻包裹,找出知知那只竹蜻蜓,顺便把那包兔肉给春婆婆。

    春婆婆嘿嘿地笑,有种心思被小辈看透的难为情,但也总算拿到心心念念多日的兔肉。

    竹蜻蜓和彩线鞠球,两样玩具都保管得很好,她们都是惜物的人。

    何玉娘捧着竹蜻蜓,一边跑出屋子一边欢呼,春婆婆拉着何玉娘:“来玉娘,我教你玩。”

    何玉娘躲开春婆婆:“我会!”

    说着,她双手旋转,竹蜻蜓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竟往她们身后飞,“咻”的一下,从窗户飞进屋中,掉落。

    云芹笑了笑,伸出左手去拿,没留意陆挚也伸手来,突的和他们的指尖撞到一起。

    二人抬眼,又齐齐朝窗外看。

    何玉娘:“蜻蜓呢?”

    云芹右手拿起竹蜻蜓,从窗口递给何玉娘,何玉娘或许是受春婆婆影响,也要教云芹怎么玩:“两只手转起来!”

    云芹小声:“我会的。”

    何玉娘用双手搓着竹蜻蜓,又想教陆挚:“你呢?”

    陆挚轻笑:“母亲,我也会。”

    何玉娘“哦”了声,拿着竹蜻蜓自去小院子玩了,春婆婆还唠叨:“饭没吃完呢,先回去吧?”

    云芹和陆挚看着窗外,春婆婆追着何玉娘跑,两人都没有动。

    窗下遮挡处,一只大手,攥着稍小的手。

    他们手上各自有大小茧子,摩挲在一起的地方,是粗糙的,却让人心口泛软。

    陆挚垂眸,缓缓看向云芹。

    她只顾盯着外面,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她悄悄眨了眨眼,象牙白的面颊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粉。

    陆挚抿了抿唇。

    心口还在狂跳。

    …

    竹蜻蜓在何玉娘双手一旋,高高飞起,叶片疏忽切换之间,黑夜轮转白日,秋阳杲杲,一个华美的彩绘竹蜻蜓,“啪”的掉到地上。

    婢女捡起竹蜻蜓,重新递给秦琳:“琳哥儿,玩。”

    一岁多的秦琳手上没力气,拿着竹蜻蜓挥着,又甩了出去。

    很快,秦琳腻了竹蜻蜓,“嗷嗷”哭了起来。

    秦家十分安静,秦员外活到这个年岁,十分惜命,近几日去庙里吃斋养生。

    秦琳的嗓音贯穿家宅,更有种寂寥之感。

    好一会儿,婢女又给秦琳找到玩具,哭声收歇。

    听到秦琳哭,汪净荷没动,她有些倦倦的,倚在引枕上。

    贴身婢女给她捶着小腿:“夫人,听说姑爷前不久,才去了长林村。”

    汪净荷:“为玥哥儿读书的事,是苦了他了。”

    婢女:“不是,夫人忘了吗,长林村有谁呀,有那个云芹,她就是嫁去了长林村!”

    汪净荷示意婢女别说了,她看着书房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秦聪也在家,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

    只要秦员外不在,他便常常这样,连日没个好脸色。

    忽的,书房门开了,秦聪握着扇子进了卧房,面上稍稍平和,对汪净荷说:“我今晚不在家吃,你和琳儿自己吃。”

    汪净荷起身:“你要见谁?可是林伍那些人?”

    秦聪张开手,让婢女换好外衣裳,戴上巾帽,一派文人风格,方才说:“林伍他们怎么了?”

    汪净荷:“这些人吃喝嫖赌,没一个值当结交的。”

    秦聪:“我也不过和他们玩玩,哪里能当真。”

    他如今的“地位”,和以前截然不同,当然不想自降身份,和这群没根基的汉子交心。

    只是,也只有和他们在一处,他才有优越感,而不是套着义子的身份,叫人指指点点。

    眼看秦聪出门,婢女暗示汪净荷让人跟着看看,就怕秦聪还是要去长林村。

    汪净荷想了想,到底同意了。

    ……

    却说秦聪倒也没骗人,他不是去长林村。

    那天发生的事,让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这段时日,一直在琢磨如何能找补。

    他记起林五那群人,有一个姓何的,经常跟着众人鬼混吃酒。

    于是,秦聪到了酒楼赴约,和众人寒暄几句,问起何善宝:“你姓何,和长林村的何家,可有干系?”

    何善宝被点到,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何家在县城,还有点名气!

    他忙说:“秦三爷,我家就是长林何家,祖上是冯家的庄头,可惜啊,唉!”

    提到冯家,众人也唏嘘几句。

    冯家是在建泰年间败落的,到这年头得有二十来年,子孙定都死绝了。

    秦聪嘴角含笑:“这么说,陆秀才是你表亲了?”

    何善宝:“倒是如此……”

    林伍插嘴:“别提什么陆秀才,太不识抬举了,我就没见过那么能拿乔的人。”

    “就是,叫人三催四请,不过是因为我们好奇,结果还真让他得意起来了。”

    几人奚落陆挚,何善宝面上十分尴尬。

    全是何善宝在外拿陆挚当谈资,引得朋友们想见,但陆挚一直不应,朋友们也因此,都觉得被落了面子。

    何善宝说:“不谈他,不谈他,扫兴。”

    秦聪听了众人一阵抱怨,便又说:“原来他是这个个性,怪道……”

    秦聪是这群人里的核心,他都这么说了,自然无人不捧着他的话:“怪道什么?”

    “莫不是这陆秀才,还得罪了三爷?”

    “……”

    何善宝也着急:“他可是做了什么?”

    秦聪收起扇子,缓缓说:“我家那玥哥儿,大家也是知道的,虽然顽皮了点,底子可不差。”

    “父亲想送他去延雅书院,偏陆秀才任书院西席,不肯收,那言语里,恐是瞧不起玥哥儿。”

    这话落,众人激愤,又是对陆挚好一阵激骂。

    何善宝也埋怨起陆挚,这下倒好,连秦聪也敢得罪,他脸面如何挂得住。

    秦聪又说:“可惜,陆秀才是个有学问的,父亲大人还是想让玥哥儿去延雅书院。”

    林伍道:“都说他是十四岁得秀才功名,不过都过去七八年了,他还是秀才,算什么天才!”

    又有人说:“是了,他要真有本事,怎么拖到这时候?”

    秦聪看向何善宝,陆挚成众矢之的,何善宝如何敢再吹陆挚,跟着说:“就是,要是真有才能,至于来此地教书?”

    林伍:“你家大伯不是挺敬重他吗?”

    何善宝:“真敬重,还是假敬重,鬼知道呢。”

    话赶话,林伍提出:“荣合堂那五十多岁的老学究,王秀才,本事不用我多说,我和他有些私教,不若就请老秀才出山,镇镇陆挚。”

    荣合堂就是阳河县县学一部分,教授学童、童生。

    “就是,陆挚若比不得老秀才,想来秦老爷识破延雅书院,就不会让玥哥儿去了。”

    “……”

    几人一言一语,便揽下秦聪的“重担”。

    及至此,秦聪方拱手:“有劳诸位了。”

    ……

    夜里,何善宝悄悄回到东北屋,邓巧君擎着灯在屋外,冷笑看他:“又死去县里玩了?你可知我早上和做工的吵架了?”

    何善宝:“嘘,嘘,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

    他赶紧说了老秀才的事,邓巧君扬眉:“真的?什么时候?”

    何善宝:“就过几天!你要不要凑个热闹?”

    邓巧君拧他耳朵:“哼,难为你还记得我。”

    何善宝又是捏肩捶腿,伺候好了邓巧君,两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充满了期待。

    何善宝想的是,让陆挚瞧不起他的朋友,被揭了脸面,也是活该。

    邓巧君想的就更多了。

    从第一次在厨房,被云芹杀鱼的气势吓到,再到最近,她逃了厨房差事,给云芹的钱,多多少少都快一贯钱了。

    要不是何老太压着,她才不想给钱呢。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她也想扬眉吐气一回,干不过云芹,还不能瞧秀才出糗么?

    …

    却说几日后,风飒飒,落叶萧萧。

    早上,陆挚照常用过饭,去私塾前,背上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包袱里面有一身换洗的新秋衣,两个大饼干粮,一个水囊,一条擦洗巾帕。

    因为今晚姚益请他用饭,不好来回跑,他要留宿私塾。

    出门前,云芹说:“现在天气凉了,在外面睡觉,别着凉。”

    陆挚只看着她笑。

    云芹原先只是和文木花那样,叮嘱云广汉。

    可是被他这样温和地看着,她也多了几分羞赧。

    等陆挚走了,云芹套上暖和的秋衣,梳了个堕马髻,又给何玉娘编了个丑丑的头发。

    何玉娘已然习惯了,捧着镜子看了看,突然蹦出一句:“手残。”

    云芹:“嗯?”

    何玉娘只好多说几个字:“我娘说,你手残。”

    实际上,何老太第一次看到云芹给何玉娘编的发,骂得可脏,还好何玉娘记不住。

    云芹细品“手残”二字,不愧是何老太,一针见血。

    她点点头:“是手残。”

    何玉娘却不太能理解,她握着云芹的手瞧,好像有点担心她受伤,皱起两条眉头。

    云芹把手来来回回给她看,何玉娘没看到伤口,才松口气:“不手残!”

    云芹笑了:“那就不手残。”

    这时候,胡阿婆找来了,她敲敲门,道:“陆娘子?”

    原来胡阿婆听到外面有人叫门,问了下,是来找陆挚的。

    “信差?”云芹疑惑。

    胡阿婆:“对,是阳河县信差,我也奇怪,若没有加钱,这信可不会送到咱们家来。”

    正说着,云芹就到了门口,门外是一个年轻后生,戴着一顶差役笠帽,他得知云芹是陆挚妻子,躬身交出两封信。

    差役道:“两封信都是盛京的张老爷加急送来的,并托驿丞带一句话:盼速速回信。”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送到这个小小村庄。

    那两封信十分厚,封上字体,龙飞凤舞。

    云芹掂在手里,里面估计还有别的重物。

    盛京对她而言,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她听说陆挚是从盛京回来的,只他不主动提,她也没问过。

    这信让她有了些许实感。

    又想起当时陆挚寄信,是要寄给老师,老师那可是尊长,恐怕有急事,陆挚今晚又不回来。

    云芹决定送信去私塾。

    今天轮到她做饭,邓巧君是靠不住的,她去问何桂娥、李茹惠能不能帮忙,她各给二十文。

    李茹惠:“既然是急事,你尽管去,钱也不必提。”

    何桂娥也立即点头。

    云芹郑重道了谢,本想和何老太说一声,无奈老人家苦寒,才秋日,就睡起长长的觉,过辰时三刻,还没起。

    她托何玉娘带个口信,就出门去。

    云芹不太知道延雅书院的路,不过,长林村也就这个私塾。

    她一路问人,连路边的耕牛也问了一遍,终于,看到延雅书院的影儿。

    云芹手搭在眼前做棚,眺望了会儿,心想,就是个茅屋嘛。

    待要继续走,云芹听到有人叫她:“弟妹!”

    云芹认出来人,正是陆挚的好东家,姚益。

    云芹也招呼:“延雅兄。”

    姚益笑道:“我远远瞧着就觉得是你,你是来给拾玦送东西?”

    云芹:“对,给石觉送东西。”

    才两句话,姚益就掩唇打呵欠,十分困倦,云芹看在一枚枚五两银锭的面上,道:“你也送东西?可要我顺手带过去?”

    姚益:“不不,我是听说有个县学的老秀才,要和拾玦比试。”

    云芹:“比试?”

    她脑海里浮现,陆挚一脚把老秀才铲倒的画面。

    要赔钱的吧。

    姚益解释:“是了,大抵是比诗词。”

    云芹:“哦。”悄悄松口气。

    姚益出手阔绰,在长林村、阳河县,也交到各层次的朋友,这头有人要为难延雅书院,他就收到通风报信。

    不管如何,他拿延雅书院当事业,决定几年后交差给家里老爷子,不能砸在这些无赖手里。

    所以他得去调停。

    云芹问:“这种踢馆多吗?”

    姚益:“踢馆?这说法也不算错哈哈,倒也还好,毕竟文人都是要脸的。”

    云芹便以为,姚益过去,是要维护陆挚脸面。

    ……

    那荣合堂的王秀才,是建泰年间的秀才,生得瘦瘦的,一把长须,面色清苦。

    他不愿掺和这种事,他教书几十年,没教出几个能十四岁中秀才的,自是不会轻视陆挚的才学。

    再者,王秀才食县学俸禄,有地位,有脸面,何必为难后辈。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有个赌鬼儿子,实在是个无底洞,林伍请他出动,花了五十银两,他就心动了。

    这几天,他好好准备一通,先发制人,肯定要对自己有利。

    他最擅长咏梅诗。

    当年他考上秀才功名,正是那年院试的诗题以太。祖偏爱的“梅”为题,而他破题巧妙,得评审青睐。

    虽后来他在科举上再无精进,但他的咏梅诗,他敢说整个阳河县没谁能比得过。

    他细细思索了几日,把当年科考的咏梅诗拿出来,又改了改,便觉得好了,陆挚再如何做,也比不过他。

    可惜如今才秋,虽有绿萼、朱砂等品种,它们都得再北方一点,阳河县的早梅还没开。

    总不能为了一首诗,专门让人去运一盆梅花来,多费钱。

    王秀才正苦于没有梅花,没想到,这群没读过书的泼皮们,脑子很灵活,说是可以咏梅花的画。

    这可比专门弄梅花方便多了。

    王秀才应答下来。

    此时此刻,延雅书院牌匾下,聚着周边汉子、妇人,都是听说有热闹看,便来的。

    “那是县学的王秀才,学识可厚了。”

    “你说,要是陆秀才比不过,咱还要让狗剩读延雅书院吗?”

    “……”

    屋中,所有桌椅都移着,拼成大桌案,小孩们都坐在角落。

    王秀才打量陆挚,见此子目光清明精亮,俊逸而温和,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竟也不慌不乱。

    他心叹后生可畏,只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不管如何,他非得打压这陆挚。

    陆挚并不畏惧有人来试探他文采。

    过去,更大的阵仗,他也都遇到过,只是,他并不喜欢闹得众所周知,失了切磋的初衷。

    周围讨论声嘈嘈切切,王秀才把来意说明,并定题“咏梅”。

    陆挚:“老先生,如今阳河县梅花还没开。”

    王秀才摸着胡须,笑道:“谁说一定要梅花开了?”

    有人捧了一幅画来,王秀才展开请陆挚看:“这幅画,是四年前,有个秀才在盛京卖的。”

    “那秀才是为钱给父亲治病,将它五两卖给林家古董行,秀才的笔墨,在盛京已经绝迹,如今估价,少说也有二十两。”

    “咱们就以此画为题,如何?”

    陆挚尴尬地挪开视线。

    这幅画,他当然很熟悉,当年父亲陆泛急病,他心乱如麻,笔触真是乱来。

    然而胡乱泼洒的墨渍,生成的梅枝,却别有韵味,梅下还有一把古琴,更添几分隐士的闲情。

    他不知道那画后来曾经谁的手,上面有人新题东莱先生一句:“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注

    那里里外外的闲人和学生,议论起来:“这画能卖二十两啊?银子啊?”

    “切,我也能画。”

    “那你画一个啊,就会吹牛,我看这幅画就很好看。”

    “……”

    王秀才看陆挚目光回避,道:“还是说,你想做别的题?”

    陆挚回过神,道:“无妨,请。”

    人家有备而来,不是这次,也有下次,陆挚不想多纠缠,令学童取下墙壁上一幅论语训文,挂上那幅墨梅。

    这墨梅展开,众人再瞧,也没人说得出自己能画的话了。

    王秀才在题上已经占尽便宜,没让陆挚先,而是主动道:“那我先来。”

    他展开阳河纸,一边摆动手腕写,一边清嗓子,念起来:“墨梅风骨生。”

    望着那幅画,陆挚记起少年时期,心里反而很平静。

    转念间,他决定收敛锋芒,把诗写得和老秀才差不多,不分伯仲就好,免得平白树敌。

    “傲雪不曾倾。”王秀才写下第二句。

    林伍躲在人群里,率先鼓掌称好,众人虽不太懂,但听起来很顺耳,也跟着叫好。

    王秀才找回几分年轻时候的意气,一口气写下后两句:“皑皑三冬紧,安邦九月平。”

    这是一首五言绝句,先是颂墨梅风骨,后二句,又赞太。祖的功绩,太。祖喜梅,当初自南方起义、剿灭伪帝、遏制北方蛮夷铁蹄,到开启太平天下,只用了九个月。

    可以说,此句一出,陆挚要如何写,都越不过去。

    不是他文采不如人,是没人会承认他的更好,毕竟那会成否认太。祖功绩。

    嫌脑袋不够掉吗。

    陆挚轻轻抬眉,失了比诗的心情。

    也难怪,分明不是梅花时节,却非要咏梅。

    林伍又再次起哄,大家纷纷道好:“好诗好诗!”

    何善宝和邓巧君在外面,邓巧君听得半懂不懂,但看陆挚沉默,她心中得意,说:“这回可是丢大脸了。”

    何善宝:“就是!我看他完全不会做了。”

    陆挚听到熟悉的声音,余光往屋外扫了一下,瞧是何善宝和邓巧君,他并无所动。

    只是,他收回目光的下一瞬,重新定睛瞧过去。

    云芹来晚了,看热闹也没有好位置,她只好踮脚,探着脑袋,左瞧右瞧。

    发觉陆挚看到自己,她高兴地挥挥手。

    林伍又带头说:“王秀才这首诗,真是宝刀未老啊!”

    王秀才也十分满意:“过奖过奖。”

    众人又是鼓掌,云芹也跟着鼓掌,她看老秀才的眼中微亮,似乎是……

    崇拜。

    陆挚:“……”

    云芹一旁,姚益笑了:“弟妹做什么给王秀才鼓掌?”

    云芹真情实感:“作诗就是很厉害。”

    姚益:“你都不担心拾玦?”

    云芹:“这是他们读书人的事,要我怎么担心。你呢?”

    陆挚可是延雅书院的学究,比不过王秀才,延雅书院肯定要叫人嚼舌根的。

    姚益哧哧笑:“我也不担心拾玦,我担心的,是对面没脸,太记恨我们。”

    云芹明白了,他不是为了维护陆挚脸面,是维护对面的脸面。

    她疑惑:“为什么?”

    姚益惊讶地看了云芹一眼:“你不知道吗?”

    屋内,陆挚也铺开纸张,他面色沉静,眉宇凝着淡淡的冷意,这让他周身多了一种凌厉之气。

    他挽袖,沾墨写字。

    王秀才捋着自己的胡子,他想到五十两银子,心情就好,又觉得自己教陆挚做事一回,十分得意。

    不过,他以为陆挚要考虑更久一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诗。

    他也好奇,于是,陆挚的第一、二句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读出来:“花好遇知音,凉秋雅士吟。”

    不错,平起的五言律诗,没有大错,但也毫无惊艳之处。

    “乌笔描百枝,青蕊动千心。”

    王秀才继续读出来,再看那画,果然是描百枝,这陆挚的观察能力,倒是一绝。

    第三句出来的时候,王秀才面色便微微一青。

    他没说话,林伍倒是急了:“还有呢?怎么不念了?是不是写得不好?”

    王秀才这才说:“娓娓拂琴乐,丝丝绕梁声。”

    是了,画上还有一把琴。

    王秀才疑心陆挚要另选破题视角,冷静了一下,道:“陆兄弟,说好的咏梅,你这……”

    话没说完,陆挚最后一句也出来了:“岂知文君意,宁与戴逵琴。”

    陆挚将笔掷下,看向王秀才,语气温和,但目光锐利:“王先生,你就说,这是不是咏这幅梅花画作罢。”

    这 最后一句,王秀才不念,林伍和何善宝几人急死了,忙抢了纸来瞧,却也不明不白,还有人问:“戴逵?是谁?”

    卓文君不必多说,应了画上的“绿绮琴”。

    乡野之人不清楚戴逵,王秀才却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从前的隐士,因琴奏得好,被权贵召见,不从,宁可砸了琴。

    第一层暗喻,王秀才为了钱,在没有梅花的季节,强行当雅士,作了一首咏梅之诗。

    第二层暗喻,梅花若知被人拿来附庸风雅,估计宁可不开。

    假风雅,还不如学戴逵,宁为玉碎。

    其中讽刺意味,令王秀才坐立难安,整个脸都红得都肿了。

    转瞬,他额前浮起一层薄汗——

    这首诗要是传出去,他彻底成为一个附庸风雅的小人,甚至借了太。祖事迹,那县学的差事,也别想保住了!

    ……

    屋外,姚益:“你不知道吗?”

    他实在忍不住笑道:“我是去年那科的倒数,假解元、‘同解元’。”

    “陆拾玦就是真解元。”

    云芹:“哇。”

    姚益守着这个“秘密”太久了,今日终于说出来了,可把他爽死了,下一刻,只听云芹问:

    “解元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注: 吕本中《老松》:“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

    第25章 陪。

    ……

    自陆挚诗成, 屋中陷入诡谲的静谧,总在瞎嚷嚷的林伍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他们看不懂诗的好坏, 但看得懂王秀才、陆挚的脸色。

    前者竟抬袖擦汗, 形容心虚, 似乎在斟酌什么, 吞吞吐吐, 犹犹豫豫。

    而陆挚一手负于身后,和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者比起来,他如此年轻,却有如得道者, 气定神闲。

    围观的人中,也有觉出不对的:“王秀才输了吧?”

    “对啊, 他写的是什么来的,嘶, 不记得了。”

    “我觉得陆秀才那首更好念一点。”

    林伍连忙把诗放下,思及此行目的,高声:“谁说陆秀才的诗好?我就觉得王秀才的好!”

    他这一嚷, 还没等大家分辩,王秀才竟拽住他, 阻止他再说话。

    他自己连声咳嗽:“咳咳咳!”

    陆挚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王先生,还要比吗?”

    王秀才半点不见方才得意, 连连欠身:“不敢不敢,陆老爷博洽多闻,适才是我心高气傲了。”

    林伍哪知他态度会急转直下, 震惊又生气:“老头这什么话,你儿子欠了我……”

    王秀才情急之下,甩手掌了下他的嘴。

    林伍磕到牙,疼得倒吸一口气,他一圈狐朋狗友围成圈:“你做什么打人!”

    “要打架?来啊,谁怕谁!”

    “……”

    何善宝撸袖子,要给林伍讨说法,被邓巧君狠狠掐住。

    王秀才和这群乡汉说不清,他栽进他给陆挚挖的坑了,根本不敢赌,陆挚这首诗会不会传出去。

    他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要给陆挚奉茶,他都乐意。

    好在陆挚看起来,不像要追究到底,但是这群乡汉再纠缠下去,毁掉的是他自己!

    眼看场上剑拔弩张,陆挚皱眉,冷声:“此地为学堂,你们出去闹。”

    底下小学童们瞧着热闹,闻声纷纷缩起脑袋。

    老师生气起来可太可怕了!

    其余人也都一愣,陆挚神态肃然,他身上惯常的温雅文气,一扫而空,陌生而令人不寒而栗。

    林伍几人下意识就调转脚步,想出去后再找王秀才的麻烦,可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学堂学生,凭什么乖乖听话?

    当是时,姚益终于挤着两层人进了屋,到处拱手:“诸位,我是延雅书院院长姚延雅。”

    “古有清谈,今有文试,实乃雅事,但文无第一,鄙人书院的陆学究得胜,难免几分侥幸,也并非要因此事,和诸君针锋相对,鄙人欲在县城酒楼定几桌席面,还请诸位赏脸移步……”

    看热闹的大部分不是文化人,姚益嘴里的话,听在他们耳里,不比叽里咕噜好多少。

    所以,他说一句,就走了几人,等他把话说完,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堪称神奇的驱散。

    林伍又因空有钱财,腹无墨水,奉拽文为时尚。

    于是,姚益几句话,巧妙化解了他的怒火,寻思自己虽然打压陆挚没成,他却也做了一件风雅之事。

    他痛快答应姚益:“算了,不是大事。”

    带头的都没意见,其余人更没意见。

    姚益果然将来踢馆的都安抚好,林伍收了墨梅画,出去后,姚益的长随在外头招呼,别提多妥帖。

    听说有酒席,何善宝还想跟着去吃,被邓巧君拖走。

    走了几步,邓巧君多有不爽:“不是说好让陆挚难堪吗,怎么难堪的是你们的人?”

    何善宝:“我也不知道啊……”

    邓巧君:“真是废物。”

    何善宝嚷嚷:“又不是我做的诗!输了关我什么事!”

    邓巧君气不打一处来,这下不就真证明陆挚很有才学?那何善宝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对夫妻吵吵闹闹离开,声音都传到屋里了。

    王秀才听着,更别提如何丢人现眼,真恨不得找个缝埋了自己得了。

    还好姚益装没听到,笑说:“王先生今日做的诗,也十分有水准。”

    王秀才借此台阶:“是陆老爷技高一筹,我不如人,正想回去再温习功课,就是咱们这比试是小场面,那诗……”

    姚益闻弦歌知雅意:“乡野小试,想来除了咱们仨,应当无人能记住这首诗吧。”

    王秀才:“是是,是。”

    灰溜溜逃走前,王秀才对陆挚几度拱手,其中复杂意味,不必多言。

    待屋内都闲人散尽了,姚益大笑,朝陆挚作揖:“陆兄啊陆兄,大材小用!经过今日,延雅书院在阳河县,名气能更盛。谢你既有好画,又有好诗!”

    陆挚无言片刻,说:“你和他们说得还没过瘾么?”

    姚益讪笑:“过瘾过瘾!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陆挚:“时候还早,学没上完。”

    他拿人家月银,领了这份差事,自要负责。

    屋外,云芹立刻去看角落的小学童们,果然,他们本以为能放假,听陆挚说还要上课,顿时哭丧起脸。

    她心想,好惨,哈哈。

    姚益也没勉强陆挚,笑道:“那你照常,”指着窗口,“哦对了,弟妹也在。”

    陆挚早知道了。

    他侧目,云芹双手搭在窗户上,她笑了,懒懒地同他招了下手。

    陆挚眉宇的凝重严肃,倏而云开月明般,不见踪迹。

    姚益去散财了,陆挚令学生重新搬好桌椅,又布置下一段论语,这才拿了水囊,到了屋外。

    他除了休假时候,几乎没能在这种大太阳时,看到云芹,何况是在私塾旁。

    好像周围天光,都落到她身上,新亮又好看。

    他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将水囊递给她:“你怎么来了?”

    云芹解开水囊,喝了几口,把信和话带给他。

    陆挚拿到信,看了眼信封。

    他面上情绪微动,却不急着拆开信,而是放到一旁,云芹心想,人都说“近乡情怯”,约摸就是如此。

    陆挚又说:“倒是叫你跑了这一趟。”

    云芹歪着脑袋,笑说:“不来,就不知你是解元了。”

    陆挚:“……”

    云芹第一次知道,举人老爷的第一名叫“解元”。

    姚益还说有会元,但世人最熟悉的,还是状元。

    “三元及第”是这三元,前朝两三百年,也才出了三个三元及第,本朝至今也才两人,一个冯家的作古了,另一个也是几十年前的事。

    她这回是知道陆挚的过人之处,能中举就很厉害了,还是第一名呢。

    陆挚耳尖微红:“都是过去的事,况且……”昙花一现,比不过天子一怒。

    他早已放下旧事,如今更在意的,并非这些。

    他若无其事般,问云芹:“方才那两首诗,你觉得哪首好?”

    云芹抬抬下颌,满眼都是眼前的人,语气笃定:“你的好呀。”

    陆挚垂眸,闷声笑了一下:“好在哪?”

    云芹:“你字多。”

    陆挚:“……”他就多余问一句。

    他看了眼天色,说:“在这儿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云芹想了想,点头了,因为可以偷懒。

    说是留下,四周也没有多的地方歇脚,陆挚把云芹领回茅屋中,还好有多余的板凳和桌子,云芹坐在最后。

    似乎怕她无趣,陆挚给了她一副笔墨纸砚。

    学生们在读书,云芹双手捧着脸,看着陆挚口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云芹想,他是怎么用这么好看的嘴,好听的声音,说出这么无聊的东西的?

    她眼皮越来越重,就眯一下,一小刻钟,她肯定起得来。

    反正她坐在最后,小孩们都看不到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道阳光,落在她眉宇,暖融融的。

    云芹乍然一动,睁开双眸。

    外头,阳光灿烂明媚,四周没有一个小孩身影,陆挚就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他手上卷了一本书,但没有看书。

    他在看她。

    他也没料到她会骤然睁眼,愣了愣,才挪走了目光。

    云芹有些发懵,揉眼睛:“我又睡过头了。”

    陆挚“嗯”了声。

    他以书卷遮住下半张脸,不过从他亮盈盈的眼眸中,不难看出他正笑着。

    云芹些微不好意思,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肚子发出一声“咕噜噜”。

    陆挚笑意更甚:“饿了?那吃饭吧。”

    云芹:“……好。”

    书院没有厨房食厅,大多数时候,是陆挚在里头吃干粮,小孩子们在外面屋檐下吃饼吃馒头。

    不是他把小孩们赶出去,是他们怕他,不敢进屋吃饭,也有小孩会趁中午的时间,家去喂鸡务农,所以渐渐的,午饭时候,屋内就他一人。

    今天却是两人了。

    陆挚早就托人,去附近的村民买来熟食。

    摆在桌面上,除了自家带来的腌菜、两个大饼,另外的两个馒头、一盘清炒豆芽、一碗鸡肉炖笋,还有切得薄薄的牛肉,都是买的。

    云芹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她往嘴里送着吃的,吃得快,但不邋遢,陆挚也差不多,偶尔聊了几句家里,笑了笑。

    最后一点腌菜,云芹用大饼卷起,送到嘴里,嚼嚼嚼,满足。

    她舒服得筋骨都松了。

    再看天时,云芹来时不认识路,兜兜转转走了快一个时辰,回去就认得路了,走快点应当是半个时辰,能赶上做晚上去厨房做饭。

    陆挚说:“吃饱不要跑跳,等等再走?”

    云芹:“我不跑跳的,慢慢走。”

    屋外,日光正铺在大地上,晒出一股干燥的青草味。

    两人走出屋子,又听陆挚说:“太阳大,等等再走?”

    云芹:“还好,秋阳不晒的。”

    她微微转过身,朝陆挚说:“那我先回……”

    脚步还没动,袖子被扯动一下。

    她疑惑地回过头。陆挚已经松开手,他摩挲着指尖,轻轻抿了下唇,压着好听的声音,说:

    “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作者有话说:陆挚:[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第26章 好吃,爱吃,多吃。……

    ……

    何家, 辰时三刻。

    云芹前脚刚走,何老太就醒了,庄稼人少有能睡到这个时辰的,太阳都高高挂起了。

    老太太气春婆婆没叫她, 本想训她一顿, 见春婆婆也才醒, 话就卡在喉咙里。

    人老了, 很多事就力不从心了。

    漱口吃饭, 何老太问春婆婆:“玉娘呢?”

    春婆婆笑道:“就在外头呢。”

    说曹操曹操到,何玉娘顶着一头丑辫进门,何老太点评:“又让你媳妇给你扎辫子了?”

    何玉娘转着竹蜻蜓:“哼嗯。”

    何老太叫人到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云芹扎的, 最普通的辫子,都弄成这么歪七扭八的丑, 也是奇怪。

    她松开何玉娘的辫子,重新编发, 唠叨:“难怪她就不爱打扮,每天随便挽挽,好在生相好, 否则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春婆婆知道她在说云芹,笑说:“不过是编发, 以后等阿挚发达了,买个手艺好的侍女就好了。”

    本朝并非什么人家都能豢养奴婢,乡下能雇佣人力, 都算家底不错了的,倒是秀才功名能豢养。

    不过,也要家里有资材, 又不是什么灾年,买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至少一百贯钱。

    何老太:“哪就那么容易,他和他爹是像的,温文尔雅,可温文尔雅能在乡下没什么用,如今能做个西席,都是顶好的了。”

    她又是叹气:“还好,云芹性子不坏,不是传闻中的名声,否则他多得苦可以吃。”

    春婆婆笑了:“你说得是。”

    能得何老太一句“不坏”,可见,云芹前面插手何桂娥的事,何老太非但不气,倒还对她有些改观。

    不过说到后面,何老太还是狠狠添了一句:“就是个油嘴滑舌的!”

    突然,何玉娘举起竹蜻蜓:“不在,不在!”

    何老太喜爱女儿,不管女儿是什么样的她都疼得紧,她抱着她笑:“什么不在?”

    云芹交代的太多了,何玉娘说不清楚,又重复一次“不在”。

    直到午饭,何老太和春婆婆才懂何玉娘的意思,今日是云芹做饭,今早馒头没有她做饭时候软和,她们本也没在意。

    午饭就很明显了。

    先前的芋头扣肉,芋头绵软,入口一抿就化,肉软而适口,芋香融入肉汁里,拌菽豆饭吃,何老太能多吃小半碗。

    因她爱吃,春婆婆让胡阿婆再备一次。

    但今天,芋头是芋头,肉是肉,没有融合在一起,也不是她们挑食,是吃过更好吃的,眼前这道菜就差了点什么。

    原来是云芹今天出门了,不在家。

    春婆婆问过胡阿婆,才知情况:“盛京来急信,她给阿挚送信去了。”

    提到盛京,何老太搂住何玉娘,心下不快:“是陆家来的信?”

    春婆婆:“是他老师与同窗。”

    何老太缓颊:“这才好,他早该和他老师同窗打声招呼。云芹还没回来?”

    春婆婆反应过来,早上云芹辰时去的私塾,如今未时,理应回来了,她也奇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吧?”

    何老太思来想去,亲自去大房,叫何桂娥、何月娥几人结伴,去私塾瞧瞧。

    女孩们答应,何老太和她们走到门口,恰好遇到邓巧君和何善宝。

    他二人顶着太阳回来,吵了一路,口干舌燥的,也就没留意何家门口。

    何老太仔细听得他们话语里,提到私塾,就把他们按住一问。

    邓巧君和何善宝没有不怕她的,小声说了私塾的文试。

    何善宝装模作样地挠脑袋:“还好表弟机警,没叫那王秀才压制,不然他这教书先生在学生前丢了脸,就麻烦了。”

    邓巧君:“对啊。”

    何老太冷笑,她如何猜不出,他们原先要看热闹的,哪里安了好心。

    不过她也知道,陆挚住在何家,难免让他们怨声载道。

    只陆挚那孩子原先就说好,等缓过来,会给家里钱,何老太心疼他如此懂事,又一边自傲,这是君子般的人品。

    她本不想追究邓何二人落井下石,知道云芹陆挚没事就好,她摆摆手让他们走。

    偏偏,邓巧君还要说一句:“我走前,云芹还留在那看热闹偷懒。”

    就是这句,又点燃了老太太的怒火。

    何老太指着邓巧君:“偷懒怎么了?人家偷懒偷得过你吗?”

    怎么也没想到何老太会为云芹骂自己,邓巧君低着头,不敢说话。

    何善宝:“奶奶别气,我们也就说说……”

    何老太把手指怼到何善宝脸上,中气十足:“还有你,你爹娘把你宠成什么样,你媳妇为新屋出力出钱,你成天又滚去哪?”

    “二十多岁了,成日就知道喝酒耍乐,一事无成的废物!”

    老人家声音响亮,这又是在大门口,左邻右舍都悄悄出来瞧,指指点点。

    何善宝和邓巧君好是没脸,心里直呼倒霉,看陆挚笑话不成,倒闹出这些事!

    尤其是何善宝,一连被家中两位女性骂废物,他脸上是红一块,青一块,愈发不忿。

    ……

    …

    和何家门口的热闹不同,此时延雅书院四周,十分宁静。

    在陆挚说出陪他之前,云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做今天中午吃的鸡肉炖笋,她大概能吃出下了什么调料。

    这道菜,沾着馒头和大饼吃,好香好吃。

    等陆挚说完那句,很奇异的是,云芹脑海里那些香的咸的,都不见了。

    她后知后觉地眨眨眼,原来从开始挽留,他就是要她留下。

    陆挚赧然,轻轻咳了一声。

    若非必要,他向来含蓄,可云芹一心要回去做饭。

    静默了好一会儿,云芹脚尖点点地面,朝他走了两步,也小声问:“这样陪吗。”

    陆挚看着她稚拙的靠近,轻笑:“进屋坐会儿。”

    吃饭前,他就发现云芹的纸笔没动过,他以为她会涂点什么。

    陆挚问:“待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趣?”

    云芹摇头:“我睡着了,也就不无趣了。”

    陆挚觉得好笑,也就笑了。

    他是看着她笑的,弯起柳叶似的长眉,眼底湛亮,似高悬明月的皎洁色泽,似乎被他这么看着,就是独一份的。

    云芹不合时宜地想起,两人的亲吻。

    她立即低垂眼眸,摆好纸张,一手拿着纸笔。

    她回想那些小孩如何拿笔,自己跟着拿,陆挚替她改了点错误:“这里改一下。”

    云芹:“唔。”

    端了笔,她就想试试写字,陆挚也拿来一张纸、一支笔,他写一笔,云芹模仿一笔。

    她手很稳,摆腕不急,陆挚不需多加指导,也就几个字的功夫,她那架势,还真不比私塾的学生差。

    只瞧,素白的纸上出现几个字:“雲芹,陸摯。”

    陆挚指着两个名字,念出来:“云芹,陆挚。”

    “摯”字比较复杂,云芹上半部分的墨渍,都糊在一起了。

    她重新写了一个大大的“摯”字,了然了:“原来这就是‘执手’。”

    陆挚刚想问,她如何知道这字由“执手”组成,忽的记起来,两人初见面时,他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竟记得这么深,陆挚心下一软,又看云芹写了两遍“芹”字,他问:“你喜欢这个字?”

    云芹:“喜欢的。”

    陆挚心神领会,替她把理由说出来:“因为好写。”

    云芹斜看他,有些得意地哼笑一下:“猜错啦,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斧头,这竖,就是斧头柄。”

    擎着这斧头,可以把人犁出三里地外咯。

    陆挚也笑,写了“斧”字:“这两个字,倒也有相似之处。栽花种豆,荷锄斧而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想来十分的惬意。”

    云芹:“……”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想的是如何犁人。

    陆挚发觉她面颊泛着淡淡霞红,不由心念一动,对他刚刚所说的生活,又多出几分向往。

    出于各种原因,两人便又静了下来,可这种静,又是如此闲适。

    不一会儿,见云芹对写字兴趣愈发浓厚,陆挚拿出几张手抄装订的千字文,问云芹喜欢哪些字。

    云芹眯起眼睛,努力不被这些字砸晕,终于挑出几个:日、月、果、菜……

    陆挚将这些字写得大大的,顺手旁边画上它们的意象。

    云芹顿觉有趣。

    几张纸叠在一起,也有些厚度,她带着回家时,很小心,怕被风吹走。

    接着,但凡陆挚有空,就会教她几个字,小半个月后,她就积累了一沓纸,用线绑了起来。

    这成了她第一次能读懂的“书”,便是后来几经周折,她也从未把它弄丢。

    …

    这年的中秋,阖家团圆,何大舅、大表兄有一日假期,姚益也大手一挥,给了陆挚三日休假。

    他多出来的假期,一日在中秋前,一日在中秋后。

    中秋前的那一日,云芹和陆挚又去了一次县城,给家里添置点东西。

    陆挚得多少钱,都是直接给云芹的,也从不过问她花得如何。

    云芹管理着他们小家的钱,不算嫁妆的钱的话,手里有整整十三两银子,余两贯铜钱,这次出来,她就带了五两银子。

    隔壁新屋快好了,邓何搬走后,东北院归他们,如今,主屋的床是邓巧君的嫁妆,她当然会带走。

    所以,他们需要一架新床,选了梨花木,又请匠人打好,在约定的九月某日送到长林村何家,全数就是二两银子。

    云芹心疼了一下,不过这是要睡觉的,不能再让陆挚摔下去,便也不心疼了。

    接着,陆挚和她再扯两匹布,就去驿站寄信。

    上次张先生回陆挚一封信,他不怪陆挚,只说“父母之恩,水也;子之报之,泉也”,陆挚为父亲不得不不辞而别,他有感于他的孝心。注

    又贺陆挚新婚,盼陆挚早日振作,莫要拘泥于乡野。

    其中情真意切,陆挚看完后,枯坐了半夜,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另一封,则是陆挚在盛京结交的朋友,朋友倒是不客气,先痛骂陆挚一顿,又说新婚贺礼,等他回盛京,他再给。

    那之后,陆挚改了从前“隐士高人”的做派,渐渐和盛京的老师、同窗通信。

    对此,何老太十分支持,还提出若要叫信差固定时间,跑一趟长林村收发信件,就从她房里支钱。

    陆挚婉拒,还是习惯自己寄。

    进驿站前,陆挚问云芹要了一贯钱,云芹给了,在外头撕着烤饼吃,这次二丫和刘婶婶塞了七个烤饼给他们。

    她们只肯收个本钱,也就十几文。

    不多时,陆挚出来,将一个厚厚的包裹递给云芹,她下意识接过,撕了一半饼给陆挚,就继续专心吃。

    陆挚说:“你不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云芹停止咀嚼,她好奇地:“嗯?”再打开包裹,是半块墨、一把厚厚的纸。

    她睁大了双眸:“这些,家里还有的。”

    陆挚笑说:“你也在学字,要预多一点,以防不够。”

    云芹挠挠脸颊:“我写着玩的。”

    陆挚:“那也得买。”

    他方才问她要一贯钱,她确实没想过,是为了给她买这些。

    十几年的生活,她习惯围绕着柴米油盐,围绕着“吃饱”这件事,所以,一时没想到,能给自己买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又不能吃。

    只是,崭新的油墨和纸,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香味,也是陆挚身上有的味道,云芹惊过后,心内也是一喜。

    不为吃饱,也有点意思。

    末了,云芹又去酒楼买了点绿豆饼,两人这便满载而归。

    春婆婆在门口等他们,说:“今晚阖家团圆,老太太出钱治了一桌,大家都去正堂吃。”

    原是何大表兄何宗远从县学回来了。

    明天家里也有一场中秋团圆饭,不过,何老太明显是以防万一,让陆挚、云芹熟悉一下这位表兄。

    这毕竟是何老太最得意的孙子。

    陆挚二月来长林村时,这位表兄正好就去了县学,着实没见过。

    待得傍晚,陆挚和云芹都洗过身,又穿上干净整洁的衣裳,到了正堂,堂中摆了一架三阳开泰红木圆桌,能够坐下十多人。

    何家老小倒是有二十多人,于是,邓大忙里忙外,从库房搬出一套蟠螭纹桌凳,添在大桌旁。

    这套家私不常用,保管得很是鲜亮,也是何家的体面。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绕着大桌小桌嬉闹、捉跑。

    何小灵差点撞到云芹,云芹手快,捏着她肩膀,给她调转了下方向,她脚上没反应过来,跑出了门外。

    何佩赟撞的是邓巧君,邓巧君赶紧护了下肚子,何善宝把他搡开:“你要死啊!”

    何佩赟:“呸!”

    韩银珠听到这一声,对何善宝说:“三弟,这么欢喜的日子,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吧?”

    何善宝讪笑:“大嫂说的是。”

    因何宗远终于回来,韩银珠今日气色很好,衣裳都换上鲜亮的梅粉色,笑声也多了。

    不多时,正堂的嘈杂声停了停,春婆婆扶着何老太走到门口:“宗哥儿!”

    何宗远和何大舅同时进的屋,他和何大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嘴角的皱纹都差不多,就是年轻点,清瘦,有些文气。

    何宗远大半年不见家人,也十分慨然,在祖母这儿拜了又拜,方见自己妻儿。

    接着,何老太道:“你表弟阿挚和弟妹云芹,在家中住了也有段时日,今日总算见上了。”

    何宗远老早收到信,因此并不惊讶,倒是对陆挚、云芹的样貌,露出些出乎意料的样子。

    几人打过招呼,韩银珠张罗着大家吃饭。

    何老太坐东向,往下是两个舅舅舅妈,再接着就是何宗远、陆挚两家人。

    其余不够坐的,再去坐小桌。

    满堂坐得挤挤,春婆婆、胡阿婆忙着上菜,见状,云芹和李茹惠搭了把手,很快,大桌也摆上数道佳肴。

    何大舅问何宗远:“今年的院试,准备得如何?”

    何宗远:“有九成把握。听闻表弟学识深厚,这两天,可否请教?”

    陆挚谦虚:“自是可以,请教谈不得,表兄此回定能题名。”

    桌上的寒暄,云芹不太上心,今天难得有“满汉全席”,她正专注吃着每一道菜,夹了其中一块脆藕。

    这菜是何老太专门请的厨娘帮工做的,藕片切得薄,十分脆爽鲜甜,嚼起来爽口带劲。

    她刚要夹给陆挚,韩银珠也喂何佩赟吃脆藕,何佩赟:“娘,我还要吃这个!”

    韩银珠:“好好好。”

    说着,她抬手把一盘脆藕拿到自己面前,当自己的菜了。

    云芹的筷子就落了空,怔了怔。

    何宗远还在说:“今年加了恩科,可惜表弟还不能参加……”

    陆挚:“稍等。”

    本来各自吃饭、说话的众人,听得他这么说,便瞧过去。

    只看,陆挚按住要被韩银珠挪走那盘脆藕,原来那个“稍等”是同韩银珠说的。

    他夹了两筷子藕片,放到云芹碗里,又对韩银珠示意,她可以拿走了。

    韩银珠:“……”

    若到此,大家可能也没多想。

    然而下一刻,云芹用箸头分出两块脆藕,夹了其中一块,放进陆挚碗里。

    她小声说:“这个好吃。”

    这一下,何大舅几人面色有些不好,那二舅一家,乃至邓巧君都觉得,韩银珠真是霸道!

    她儿子要吃什么,什么就成她儿子的了?其他人都分不得几筷子?

    何老太的目光,立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冷箭,扫向韩银珠,何宗远也瞪了她一眼。

    韩银珠后背发麻,缓缓把那盘脆藕放回去。

    何老太清清嗓子:“好了,吃饭吧。”

    这一声后,氛围稍稍好点。

    桌子底下,邓巧君踹了何善宝,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点夹点什么给我?

    何善宝随便夹了个东西,又被邓巧君踹一下,才发觉他夹的是姜。

    云芹见那盘藕片被回来了,两眼一亮,又伸筷,分别给自己和陆挚各自夹一次。

    好吃,爱吃,多吃。

    须臾,何宗远忽的问陆挚:“对了,你在延雅书院比诗的事,我们县学也有所耳闻,如今这延雅书院,可好进么?”

    第27章 中秋。

    当日比诗, 果然扬了延雅书院威风。

    陆挚从来不喜自夸,姚益也给王秀才情面,没有随意外传。

    但当日围观的人多,足够宣扬此事, 更别说林伍、何善宝都是大嘴巴。

    好在诗句具体的内容, 没人能逐字记得, 饶是如此, 王秀才在县学也抬不起头, 自吞苦果。

    何宗远和何大舅一般,读过书方知其中艰辛,待陆挚都有几分敬重。

    如今陆挚有佳名,正好何佩赟该读书了, 大舅一家有心送何佩赟去延雅书院。

    何宗远甫一问书院,陆挚就猜到他的打算。

    陆挚放下碗筷, 道:“表兄,书院话事人并非我, 我也是受雇于人。”

    何宗远早在县学打听过,说:“员外秦老爷的亲孙子,想去延雅书院, 问到你这儿,也没过。”

    何善宝想起秦聪的埋怨, 插了一句:“姚院长无二话,是表弟拒了的。”

    陆挚:“书院教得慢,我怕耽误人家。”

    何宗远:“那佩赟才启蒙, 学了点千字文、对韵诗歌,可是合适?”

    陆挚看了眼何老太,何老太端着茶杯, 喝了几口茶,努力不作神色。

    见状,陆挚笑说:“既然表兄信得过我,改日我同院长提一下,大抵没有问题。”

    何宗远一喜,端酒杯敬陆挚:“那就麻烦表弟了,我一回来就惦记这件事,总算是能解决了。”

    陆挚也跟着饮一口酒,又说: “只是,进延雅书院,便要按书院规章,我对表侄,会一视同仁。”

    何宗远:“那是当然,佩赟,还不见过先生?”

    何佩赟本不愿意去读书,何况是这个表叔的书院,娘亲在他面前,没少骂表叔表婶。

    不过,何宗远是严父,他一声令下,何佩赟再不情愿,也只能有模有样地奉了一杯拜师茶。

    及至此,何老太心情大好,乐呵呵笑说:“这就好,兄弟间互相帮助,多少家族就是靠此繁盛起来的!”

    何大舅附和:“是啊,多亏了贤甥。”

    老人家开心,众人又陪着喝茶、吃酒。

    陆挚放下酒杯,他再低头,不由一愣,面前的碗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满满的各种菜,成一座小山。

    云芹的无影筷,还往他的山顶,又添了一粒圆圆的豆腐丸。

    她用手肘碰碰他,小声:“这些都好吃。”

    陆挚真心地笑了下,夹起菜送到嘴里。

    ……

    何宗远这次回家,也是拿些东西,以备八月末的院试,考完这一科,他就会暂时从县学散学,若考中了,就可以去州学。

    阳河县有本州一所州学,不用跑去别的县,倒是好事。

    只是为疏通这条关系,何家散了不少钱,家里人力也都退了好几个。

    当晚,西院一个小屋内,韩银珠给何宗远试试兔皮护膝,何宗远不舒服,拆掉,说:“太紧了,不如护腕。”

    韩银珠:“还不是你那好表弟,就送一张兔皮,佩哥儿要兔皮做的兔子,我分了些给他,你这边就短了。”

    何宗远听出妻子的埋怨,说:“人本是好意,你怎么说得这样?”

    韩银珠因桌上的小插曲,早有怒火:“这陆挚有什么能耐,你们就这么巴着一个秀才?是听不出人家不想收佩哥儿吗?”

    “厚着脸皮也要把佩哥儿送去他的书院,就不怕他害了佩哥儿!”

    何宗远甩下护膝:“这笔账还得我跟你算?”

    “你若想送佩哥儿去县学,孩子还小,你也要去县里,租赁县里的宅邸,一个月没有一贯钱,租不到好的。”

    可见,家里供不起两人在县里读书。

    韩银珠支支吾吾:“你呢,你若中了秀才,也不比他差,教佩哥儿绰绰有余。”

    何宗远:“那我不考举人功名了?我哪有心力教导孩子,正好表弟年轻,又吃这碗饭的,交给他未尝不可,那延雅书院在县里,可有些不错的名声。”

    韩银珠这才明白,难怪那些县学学究,都是秀才功名。

    何宗远继续说:“把佩哥儿送去延雅书院,既省钱,又省心,还是你就想让佩哥儿活成三弟那样。”

    韩银珠不敢和丈夫犟,心里却依然委屈。

    送自己孩子给陆挚管教,她就低了云芹一头。

    云芹是那种不管说不说话,都能噎死人的,现在还有何老太护着,前阵子,邓巧君不过说了云芹一句懒,就被何老太骂了一顿。

    韩银珠想不通,云芹一个外人,如何就在何家渐渐混开了。

    ……

    …

    第二日是中秋,早前,姚益提了在“山外有山”设了酒席,请云芹和陆挚吃午饭。

    陆挚思忖,姚益是蜀地人,如今远在长林村,佳节难免思亲,就同意了。

    然而此时,这位东家兼同窗,高高举着酒杯,以筷子敲桌奏乐,大笑:“哈哈,今年总算不用被老爷子拿着和旁人比了,爽!”

    陆挚:“……”

    他不管姚益了,看向廊外。

    屋内的竹帘高高卷起,大片的窗户敞着,阳光熹微,连廊旁,一湾碧泉绕着屋子淌过。

    云芹捋起袖子,手上抄着一张网,双目明亮,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

    倏地,她甩开手臂,网进水出水的瞬间,一条比巴掌还大两寸的鱼,就困在了网里,挣扎着。

    见她又捕到了鱼,几个小丫鬟纷纷发出惊叹,欢欣地围着她:“陆娘子好厉害!”

    “好大的鱼!”

    云芹把鱼放到水桶里。

    鱼尾甩动,水渍泼到她眼睑下,她眨着一边眼,用手背擦掉水,面颊泛着红,腼腆地朝丫鬟们笑。

    陆挚也弯弯唇角。

    便听姚益说起正事:“你家那个表侄儿入学,你就看着办吧,左右是你的亲戚,我也不收钱了。”

    陆挚:“劳烦你。”

    姚益压低声音:“诶,我听说秦玥,哦就是秦老爷的孙子,去了县学的‘荣欣堂’。”

    陆挚小啜酒水,问:“县学学童读的是荣合堂,荣欣堂是?”

    姚益说:“我办书院前就知道,荣欣堂专收一些有钱,但无法管教的学生,二三十个哩,那秦玥去那,不就奇怪了?”

    “于是,我托人探听了半个月,才知秦玥性子恶劣,去年他记恨学究罚他抄写,就放火烧掉那学究的家宅,连累了好几户人家。”

    和村里门户间隔不同,县内地皮贵,人家是一户挨着一户。

    秦玥蓄意放火,这事被瞒得死死的,知情者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说,让姚益这个外来汉废了好一番功夫。

    陆挚皱眉。

    姚益抚心口:“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还好你当时拒了,要是收了那秦玥,我这山外有山不定要遭殃,不过秦浩然挺会做事。”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陆挚挑了挑眉。

    姚益笑说:“他大抵料到我调查清楚了,怕我怪他,早早让人送了礼来。”

    陆挚漆目冷淡,不置可否。

    姚益晃着酒杯:“说来,他还送了我一套镶金红宝石头面,是盛京那的时尚,我妻儿都在蜀地,托人送去蜀地,也没必要。”

    “我瞧弟妹从没戴点像样的发饰,不知弟妹可想要?”

    陆挚面色倏地微沉:“不用了。”

    姚益缓过来,到底是自己无礼了,要送头面,也该是他妻子来送。

    他忙赔笑:“我有些醉了,你别见怪。”

    陆挚原也不是因为他而不虞,便吃下一杯酒,不提此事。

    云芹很喜欢这地方,有山有水有屋子,果然惬意。

    她捞完鱼,担着渔网过来,立在廊外,问吃酒的两人:“弄了四条鱼,做烤鱼?”

    两人没有异议,云芹又指不远处一株枯树,她馋那枯树好久了:“把那个砍了,当柴火应该刚刚好。”

    姚益大惊:“姑奶奶诶,那是我五十两买的枯树啊!你就不觉得它枝条很美吗?”

    云芹:“五十两?”

    她回头看看树,又看看姚益,道:“秋冬山上很多这种树,你下次要买,找我。”

    这好人东家,还是个大冤种。

    姚益:“……”

    他大笑道:“我突然发现,弟妹说得也没错,什么枯树能比得上天然的枯树?”

    陆挚亦是展眉,笑了起来:“千金万金,都只是树。”

    笑过后,丫鬟们去找来柴禾,烤了这四条鱼,给这顿饭收尾。

    谈到考试,陆挚和姚益吃了不少酒,好几坛黄酒都空了,云芹担忧地看着陆挚,陆挚抬手,揉了下额头。

    她问陆挚:“你醉了?”

    姚益刚想笑说这人是海量,就听陆挚说:“有点。”

    云芹扶住他:“那不喝了。”

    陆挚垂眸看着她,从鼻间缓缓“嗯”了声。

    姚益终于反应过来了,咬牙切齿,好你个陆拾玦,装醉竟是为和妻子卿卿我我!

    好在他自认人品高尚,倒也没拆穿,只是,也勾出他心里对蜀地妻子的想念。

    ……

    山外有山离何家大约要走一炷香。

    云芹牵着他的手,记得文木花说过,醉了可不能跑跑跳跳,她就慢慢走着。

    此时天空湛蓝,秋风拂面,细草叫日光烘出香气,令人心胸有种说不出的辽阔,陆挚握着她的手,也享受着此刻。

    待他们磨磨蹭蹭回到何家,身上没出汗,云芹拧了巾帕,就只擦擦脸、手。

    她清洗巾帕,准备拿给陆挚用,只看陆挚坐在榻上,正翻着她的妆奁,把每一样发簪耳环,都拿出来观察。

    她悄悄笑了,解元果然是醉糊涂了,不然怎么会碰她的饰品。

    她拿走他手上的银簪。

    陆挚抬眸,温和地说:“我想给你买金银宝石头面。”

    云芹借着他这个动作,用湿润的巾帕抹他的脸,一边敷衍:“嗯嗯。”

    陆挚声音闷在巾帕下:“我不是说醉话。”

    云芹:“嗯嗯嗯。”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陆挚:“……”

    她拿走巾帕,扶着他躺下,就看陆挚像做了什么决定,目光笃定。

    他人本就是少见的俊朗,此时,双颊有酒热氤氲的红晕,掩了他身上的清冷,多了几分可爱可亲。

    反正他醉酒后醒了会忘事,上回和她爹喝酒,就是这样。

    云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声,亲在他额上。

    谁让他这么好看。

    陆挚一愣,直直望着她。

    云芹心虚,忙用巾帕擦他额头,哄孩子似的:“睡吧。”

    陆挚:“……”

    他抬手,按住她脖颈,云芹倏地一倾,半趴在他身上,他含住她的唇,小心翼翼地亲吮。

    淡淡的酒气并不冲人,反而让云芹也晕乎乎起来,好像自己也喝了酒。

    原来醉意是能传染的。

    ……

    何佩赟顺利入学了延雅书院。

    每天早上,陆挚顺便带何佩赟去书院,不过几日,何佩赟受不了了,因为陆挚每天要比学童们早半个时辰到书院。

    到书院后,他就读书,也不休息。

    他的威压下,何佩赟也不得不读书。

    韩银珠得知后,很是生气,暗中骂:他还折腾起小孩了,什么做派!

    于是,韩银珠主动和何老太说:“佩哥儿原来都是辰时起,如今要他卯时起,实在苦,我想他能多睡三刻,日后不用表弟帮忙,我自送他去书院。”

    何老太:“谁家小孩读书不是寅卯起的,就佩哥儿娇气?”

    韩银珠:“可小孩歇息不够,又如何学得进去?”

    何老太知道,再和她扯下去,她也有百般的理由,到时候自己白白气一回。

    她便道罢了,不让陆挚带,还少给陆挚添烦乱,他本也没有这个责任帮忙。

    陆挚不必再带小孩前去,着实轻松。

    何佩赟性子野,在路上,陆挚得狠狠钳住他,免得跑丢了,如今恢复寻常,他就继续边走边温习功课,查漏补缺。

    于是,每日卯时二刻过后,陆挚早就走了,韩银珠就揪起何佩赟,亲自送去了私塾。

    一开始也还好,没多久,韩银珠也累了。

    尤其是轮到她去厨房的日子。

    她让何桂娥去顶上,但邓巧君盯着呢,老是追问她,有没有按照二十个铜板的定额,给何桂娥七个铜板。

    韩银珠窝火,叫自己女儿做事还得给钱,这是哪来的道理?

    可她要是不给,邓巧君又有理由告到何老太那,闹得何老太又骂她。

    于是,韩银珠干脆让何桂娥叫何佩赟。

    何佩赟从不将自己胞姐放眼里,何桂娥性子也弱,如何敌得过弟弟赖床?

    何桂娥叫不起何佩赟,怕被韩银珠打,就躲到何大舅妈那打络子、吃花生,假装不知韩银珠发火。

    于是这一日,等何佩赟抵达私塾,竟比原定的时间,晚了整整一个时辰。

    学童们都读了几遍书了。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明白,何佩赟是陆先生的表侄,不知陆先生会不会偏袒。

    陆挚面色不动,对何佩赟说:“迟到,去外面站一个时辰。”

    何佩赟瘪着嘴哭,顶嘴:“我娘都没这么罚我!”

    陆挚拿起戒尺,淡淡道:“手。”

    这一下,学童们耸然一惊,赶紧低头努力读书,果然是严厉可怕的陆先生,死眼赶紧看啊!

    学堂里,何佩赟既被打,又站了一个时辰,攒了一肚子怒气委屈,回家就把手心给韩银珠看,又哭又闹。

    韩银珠大怒,带着何佩赟,直接冲到东北屋里找陆挚对质。

    云芹正在挂防风的毡帘,听到韩银珠的叫声,她探出脑袋。

    韩银珠:“陆挚呢!”

    云芹:“拿饭去了。”

    韩银珠把何佩赟的手给云芹看:“你看看,你表侄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丈夫就打了他十下!哪有这种道理!”

    何佩赟扯着嗓子哭嚎几声。

    屋内顿时吵嚷起来。

    云芹盯着那白白的手心。

    念何佩赟初犯,陆挚只打了他左手十下戒尺,早上打的,到如今傍晚,何佩赟手心已不能看出痕迹。

    云芹实在看不出惨在哪。

    韩银珠瞪着云芹,冷笑:“我儿子我都舍不得打,陆挚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定不罢休!”

    云芹想了想,劝说:“要不,给他补打几下?”

    韩银珠:“呃?”

    何佩赟也呆住,小孩儿显然不能理解,母亲带他是来替他出气的,凭什么要打他?

    云芹:“不然你像在闹事。”

    韩银珠:“……”

    作者有话说:云芹:[问号][问号][问号]

    第28章 善良。

    韩银珠拔高声音:“闹事又怎么了?”

    云芹释然了。

    在村里生活, 会闹事是一种能力,村里保正最多就登记人丁、稽查治安,至于调停矛盾,就凭各家的能耐。

    文木花一直教云芹, 和和气气最重要, 千万不能随意打人。

    但有一天, 那个云芹用铁锹打跑的无赖, 趁云芹不在, 躺在木板上,叫人抬来,谎称被打残,就为讹钱。

    文木花二话不说, 提了一把柴刀,要帮他真变残疾, 吓得无赖从木板上翻下来,一行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们出门, 遇到云芹拎着篮子归来,又被撵了几里地。

    那之后,云芹面对讲道理的人, 就有讲道理的办法,面对闹事者, 则是另一种处理办法。

    反正不能讲道理。

    韩银珠忽的心下一紧,她直觉不对,自己承认闹事, 竟还顺了云芹的意?

    她话锋一转,改口:“但我不是来闹事的!”

    云芹有些失望:“哦。”

    韩银珠只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气不打一处来:“是你丈夫打了人, 你就没什么表示?”

    云芹开口慢了,院子外,邓巧君探了个身,道:“大嫂,你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哪个私塾不打孩子的,你这样,你儿子学不好的。”

    这几年,邓韩二人关系从来不太好,常有口角,吵得难看的时候,并不少见。

    因邓巧君娘家家境殷实,一开始压了韩银珠一头,但她几年无所出,韩银珠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

    何况,还有前面何桂娥投河的分歧,邓巧君一直记恨韩银珠怪她。

    这回逮到机会,还是韩银珠当眼珠疼的儿子被打,邓巧君立刻“落井下石”,讥讽两句。

    邓巧君正看笑话,不料韩银珠在云芹那碰壁,也攒了脾气,回头就对她说:“我儿子再如何,也比三弟那废人好!”

    邓巧君指着她,脸都憋红了:“你说善宝是什么?”

    韩银珠:“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云芹:“……”

    韩银珠不是来找她吵架的吗,怎么她们吵起来了。

    云芹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留着,这时,陆挚从东北屋外进来。

    何佩赟现在一看陆挚,心下就害怕,躲到韩银珠大腿后。

    韩银珠也不理会邓巧君,就把方才那套说辞,车轱辘似的重复一遍,又说:“好一个‘武秀才’,你是先生,偏就只会打人,不懂教人的吗?”

    陆挚先把饭菜给云芹。

    他长眉微压,冷声道:“你再有不服,这事也是大表兄托我的。”

    韩银珠不是不记得丈夫的嘱咐。

    她也冷笑:“好啊,你大表兄明日考完回家,到时候你自己和他说,是你打了佩哥儿,我才不让他去你那儿读。”

    陆挚:“自当如实告诉。”

    韩银珠拽着何佩赟:“走。”

    他们出去时,春婆婆正好找来,韩银珠用肩膀顶开她。

    原来是韩银珠声音尖利,老太太那边都听到动静了,春婆婆过来询问情况,得知此事,叫陆挚和云芹提上食盒,去老太太房里吃。

    何老太房中也挂了毡帘,何老太戴着一条兔皮抹额,手上焐着手炉,在门口踱步,何玉娘听到叫骂声,有些害怕,躲在桌椅处不动。

    何老太自然认得出那闹声,是大孙媳妇的。

    都不用仔细想,就知是重孙何佩赟在私塾闹出什么事,这事也是迟早的,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因此,春婆婆过来,只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太太就心领神会。

    她招呼陆挚、云芹:“来了,先坐下吃饭吧。”

    何玉娘也一手牵着一个,开心地说:“吃饭。”

    天冷,耽搁这么一会儿,食盒带来的豆饭,都没那么热乎了,

    陆挚一手挽着袖子,拿着调羹,舀了一勺烫烫的酱烧茄子,放到云芹碗里,又给何玉娘舀了一勺。

    云芹搅拌饭菜,往嘴里满满塞了一口,炭火烧的饭融着茄香,她烧的,她知道有多好吃。

    何老太却缩着手,迟迟没有动筷。

    陆挚见状,也要给何老太舀一勺,老太太摆摆手,面色担不住的愧意,道:“阿挚啊,我老了,对很多事,有心无力。”

    她开口,云芹便停下碗筷,何玉娘看大家都不吃,也不动了。

    陆挚笑着安抚何老太:“祖母见外。若说是表侄的事,原是大表兄托我,我今日就因表侄坏了规矩,罚了他。至于大表嫂说的,我不放在心上。”

    阳河县人习俗,当面喊“外祖母”并不会加“外”,只道是“祖母”,就是为了不生分见外。

    何老太知道,为一句“祖母”,陆挚答应了何佩赟入学。

    否则陆挚这么通透的性子,怎么会收了亲戚的小孩,不管不是,管了更不是。

    何老太深知管人之难。

    家里二十多人,都是些面上怕她,心里半点不服她的,韩银珠娘家韩家,也帮了何家许多,她婆婆管不住她,何老太是太婆婆,要不是大事,更难管她。

    何老太心下难过,玉娘和陆挚回来时,她就决定,要好好护着女儿和外孙,让他们能够在这里舒心地住上几年。

    但她没做到。

    这次是她的缘故,平白叫陆挚受了委屈,可是孙子里,最争气的是陆挚……

    陆挚轻轻叹气,云芹也叹了口气。

    何老太回过神,问云芹:“你叹气什么?”

    云芹吃下一口饭,笑道:“我以为表侄还得被打,才刚削荆条,或许白干了。”

    何老太听懂了,好气又好笑。

    陆挚也笑:“若能用上,也无妨。”

    何老太忙也摇头,云芹都这么说了,不打管不了,打了韩银珠又不让。

    她不能再逼陆挚看她情面,不计前嫌,继续教导何佩赟。

    老太太拍板,说:“既然韩银珠不识目,佩赟去私塾上学的事,就算了。”

    一旁,春婆婆也说:“是啊,她要自己找办法,就自己找吧!刚刚可结实地撞了我一下,哎哟。”

    何玉娘不懂,但看大家又有说有笑,她也笑了,学舌:“算了算了!”

    不多时,陆挚和云芹吃完饭,收了碗筷食盒,出何老太屋子。

    两人走回东北屋子,对视一眼,忽的,笑意从眼里漾了出来——

    小半个时辰前,陆挚回到家,就同云芹说他今日罚了何佩赟。

    当时,陆挚道:“大表嫂的性子,只怕不会忍这口气,但我敢打他,自不怕被找麻烦。”

    云芹支持:“少教一人,好。”反正也没钱。

    陆挚犹豫了片刻,还是闭了闭眼,轻声说:“但是,祖母那边不好交代。”

    何老太多希望何家几个孙辈,能够好好帮扶。

    她经历过何家依附冯家的时代,有眼界,心知兄弟阋墙只有祸,没有利,但若能同心,其利断金。

    所以她私心希望陆挚继续教导何佩赟,只是韩银珠插手的情况,有一就有二,陆挚也已尽义。

    陆挚思索着,云芹看看左右,用一根食指,朝他勾了勾。

    她眼底里藏着狡黠星点,陆挚看她那双明媚清澈的眼儿,不由微微倾身。

    云芹附在他耳边,小声:“就说:我备了荆条。老太太懂了你管教不易,她爱重你,不会让你为难的。”

    陆挚揉了下耳尖,笑道:“好。”

    这种事,还得第三个人推一把,果然,陆挚在外祖母跟前过了明路,挡掉差事,得了一身轻松。

    此时,两人在屋内,好不容易笑缓了,陆挚扬唇又是一笑:“你怎么想到,用荆条提醒的?”

    云芹:“我没有想啊。”

    陆挚:“嗯?”

    云芹比划了一下:“我是准备好了的。”

    说着,她掩门,门后倚着长短荆条十数,有的还削好了。

    云芹:“你那戒尺厚,打起来却不算真疼,”她拿着荆条对空气甩了两下,发出破空声音,“这种不会打坏人,又很疼。”

    她献宝似的,双手把荆条递给他:“喏,拿去书院用。”

    陆挚:“……”为什么妻子对打人这么熟稔。

    ……

    隔日,何宗远考完了。

    乡试共考了三天,这三天都不能进出,实也是艰苦,何大舅把人接回家,何宗远吃了点水米,瘫了一天,人才缓过来。

    今日正好初三,陆挚休假,正堂,何老太坐在上首,大舅、何宗远、陆挚接连坐下,手边都端着一杯茶。

    何老太紧张了几日,终于能问何宗远考得如何。

    何宗远心中高兴,面色舒朗,说:“应是不辱没家里期望。”

    何老太欢喜,接连说了几个好。

    何宗远:“还得谢陆表弟的提点,前阵子,他同我说了破题的一个路子,竟在考试时用上了,比县学的老师准。”

    陆挚颔首一笑:“也是表兄学得扎实。”

    彼此恭维,堂上众人和乐融融。

    何老太不愿打破这种氛围,但也无法,这事只能由她开口,便说:“对了,佩哥儿前几日,就没在延雅书院读了。”

    何大舅和何宗远都是一惊:“这是为何?”

    何老太只说不服管教,何宗远面上过不去,也知祖母都这么说,就是无法挽回。

    他端起茶盏,起身对陆挚赔礼,陆挚免了。

    这事在陆挚这儿,全过了。

    倒是何宗远,心里攒着一股气,他甩着袖子,疾步往西院去,遇到了何善宝。

    新屋大致砌好了,何善宝指导人搬家私,路不宽,走动的人拦住了何宗远。

    何善宝:“是大哥啊。”

    何宗远点头,站在一旁,等他们先走。

    何善宝却突的停住,说:“哦对了,我虽还没孩子,却也从小知道,小孩最怕溺爱。”

    何宗远稀奇,何善宝就是被溺爱长大的,竟然会说这种话。

    还没等他回话,何善宝又说:“佩哥儿什么都好,但我在他这个年纪,不管如何,也没打姐姐妹妹吧?”

    那天,韩银珠说何佩赟比他好,说他是个废人,让邓巧君完整转述给了何善宝。

    何善宝不服,就猜,何宗远平时没和妻子说多少自己好话,韩银珠才会那么贬低他。

    但老太太和妻子骂自己废物就算了,韩银珠又是什么人,也配说他?

    他遂冷笑:“就怕佩哥儿过几年就定性了,今日打姐姐,明日打母亲,后日打祖母。秦员外的孙子有钱,能去荣欣堂,佩哥儿就没人肯收咯。”

    说完,何善宝也不管何宗远什么面色,就吆喝着众人,把家私抬去北院。

    何宗远如何听不出何善宝话里话。

    他自诩读书人,不和这个弟弟计较,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些字眼,就一个个钻进他耳朵里。

    正巧,何佩赟又被延雅书院退了,令他越想越怒。

    这时,邓大拿着几根荆条出去,何宗远拦住他:“哪来的荆条?”

    邓大:“陆大爷说他房里削多了,送我几根,咱家田里总有小子偷瓜果,回头逮到了我就打……”

    邓大话没说完,何宗远抄走其中一根:“给我一根。”

    邓大:“诶,爷拿这个做什么?”

    何宗远:“管教儿子!”说着,怒气冲冲去西院。

    邓大跟了几步,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到处拍门叫人:“打何佩赟了,大家快来啊,快出来看!”

    云芹本是在写字,笔一丢,出门时着急,撞到陆挚怀里,陆挚差点被撞倒,云芹拉住他:“走。”

    另一边,何佩赟正在玩弹弓,瞄着檐上的小麻雀,打得小麻雀凄厉叫了下,羽毛飞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是时,何宗远二话不说,拽住他后衣襟,就往外拖。

    何佩赟挣扎,吓得大叫:“爹?娘,娘!”

    韩银珠跑出来:“怎么了?”何宗远已经将人拽了出去。

    待云芹和陆挚到了西院,何家女眷、小孩和男子,都挤在西院小路。

    原来,何佩赟平时在家,没少欺负兄弟姊妹,极为霸道,韩银珠还百般护着,他挨打,没人不想看。

    李茹惠、小灵、何桂娥、何月娥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路过,还和云芹打了个招呼:“今天天气挺好啊。”

    云芹:“挺好,挺好。”

    不远处,何宗远正甩着韧韧的荆条,把何佩赟抽成了陀螺,到处打滚。

    他也不管亲戚目光了,一边劈头盖脸地打,一边骂:“让你不学好!打人顶嘴,作威作福!”

    何佩赟跳脚躲荆条,嗷嗷大哭:“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娘!”

    韩银珠心疼得要命,可丈夫暴怒,她也不敢再保何佩赟,只好别过脸,不敢看。

    何宗远:“你改不改?”

    何佩赟求救无门,撕心裂肺地喊:“改,改!”

    云芹认出那荆条,同陆挚道:“你看,派上用场了。”

    陆挚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放在他私塾那些荆条,他还没用过呢。

    何桂娥怕荆条尾扫到自己,往后躲,差点跌了一下,云芹扶了下她。

    她抬头叫云芹:“婶娘。”

    且说何桂娥起先看何佩赟被打,心里爽快,可是看久了,她又有些提不起劲。

    明明是盼了很久的画面,为何她没有想象的开心?她不会就是这般懦弱吧。

    她心下动摇,正好见云芹在笑,她更是不理解自己,小声朝云芹说:“婶娘,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何佩赟哭得大声,盖住了何桂娥的声音,不过,云芹从只言片语里,看出她的挣扎。

    云芹了然,说:“因为你善良啊。”

    不忍心,是人之常情,好人常是这样折磨自己。

    何桂娥:“可是,你笑得好开心。”

    云芹面不红,心不跳,道:“因为我高兴,高兴他日后能改,”她抬起眉头,自夸,“我也善良。”

    何桂娥愣了愣,终于也笑了。

    陆挚看她三言两语,就又哄了个小孩,先是笑了下。

    不对,他又想起上回,她以为自己醉了,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好似也差不多。

    他无端地想,她好像,也把他当小孩哄了。

    作者有话说:云芹:你发现了啊[好的]

    陆挚:……

    第29章 三次。

    且说何佩赟哭爹喊娘的, 那动静,不用邓大宣扬,全家老小、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何老太只做不知情,由着何宗远把人好好训了一顿, 一时, 何家上下透着轻松快乐的氛围, 何佩赟除外。

    待得七日后, 家里更是大喜:院试放榜, 何宗远果然榜上有名,考上了秀才。

    只要不去和陆挚比,何宗远着实是何家最好的苗子。

    何老太欢喜,请来亲戚朋友, 很是热闹了一番。

    这日,韩银珠娘家人来道喜, 韩保正和韩银珠的爹娘携礼来了,韩保正进门就作揖, 唤何宗远秀才老爷。

    何宗远忙也作揖:“丈人叔,我可受用不得。”

    何大舅、大舅妈满脸红光,也说:“你快别拜, 宗远可吓着了!”

    韩银珠一身银红短袄,挽了个好看的发髻, 插着两支银包金莲花簪,对着爹娘、叔叔,喜笑颜开。

    一旁, 何佩赟束着手,喊人:“祖父、祖母、祖叔安好。”

    韩家几人原来没留意,听他叫人, 甚是诧异,这小祖宗从前一见他们,要么扯胡子,要么要钱,不曾这么乖过。

    何宗远冷笑,解释:“前头我看他实在不像话,打了一顿,才像样了点。”

    韩银珠面色尴尬。

    韩父韩母:“孩子还小嘛。”

    众人又说了几句,男人在前头喝茶,韩银珠和韩母去了房中,说些体己话。

    才关上门,韩母就忙问:“怎么叫宗远打了佩哥儿?”

    韩银珠止不住委屈,道:“就为书院的事!”几句说了她眼中的前因后果,又说,“现在佩哥儿捋起裤腿,还有荆条印子!”

    韩母叹口气,宽慰几句:“他总读书,哪知道带孩子不易。”

    韩银珠又说:“不过闹这么一场,我不后悔,我原先,就不想让佩哥儿去他表叔的私塾,鬼知道他表叔上不上心。”

    先前,何宗远给韩银珠说了,何佩赟去延雅书院的好处。

    韩银珠很清楚,也不是不能忍,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知女莫若母,韩母惊讶:“你是,想让佩哥儿去县学?”

    韩银珠:“对。”

    她坐在韩母身边:“娘,今年宗远在外念书不着家,我日子过得冷清, 他考上秀才倒是好,要去州学了,那我怎么办?”

    “我遇到何家这摊事就烦,邓巧君就算了,云芹也不让我省事。”

    韩母回想云芹的样貌,噢哟,生得真好,她实在生不出恶感。

    韩银珠又说:“宗远嫌去县学贵,咱们韩家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韩母:“这……”

    韩银珠:“你问问二叔,他是村里保正,家里用度从来好过咱家,邓巧君娘家贴补了她好多钱,我也不是同家里要这个钱,我就借一些。”

    “到了县里,我白日找份活计做,夜里和宗远住在一处,盯着他,佩哥儿又能读县学,总比在何家强。”

    原来,女儿是做了这个打算。

    韩母犹豫一番,何宗远虽品性尚可,但谁能料定将来,等他去州学读书,那可是足足三年。

    到时候,若何宗远真心野了,她们后悔都来不及。

    于是,韩母当了个传话的,找了韩保正阐明难处。

    韩保正心道,这倒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看嫂子支支吾吾,就明白,终究为了借钱。

    再一想,何家如今两个秀才,在长林村里是佼佼者,何大舅就算了,有一份县衙的典吏活计,就足够体面。

    而何宗远比何大舅的资质更好,若能十年内中举,少说也是八品官身。

    于是,韩保正当即答应,慷慨解囊,借了韩银珠五十银子,在县里足够用两年。

    韩银珠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整日情绪高涨,连着对云芹和邓巧君,脸色都好了许多。

    宾主尽欢,晚些时候,韩家人回去了,何佩赟还出来辞送,有些懂事模样。

    韩保正回想往日何佩赟种种,难免嘀咕:“这顿打,还真奏效啊。”

    ……

    秋末冬初,秦家屋里烧了炭盆,温暖如春。

    汪净荷用一把拨浪鼓,逗着秦琳,秦琳却抢走拨浪鼓,“咚”地砸到她额头上,磕了一块淤青。

    汪净荷把他手拉出来,打了两下,秦琳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红彤彤的。

    她倒是冷静,一边用熟鸡蛋滚额头,边对奶母道:“这时候不打,性子收不好,就不好了。”

    奶母:“是,是,琳哥儿,下次再不能这样了。”

    秦琳似懂非懂。

    婢女从外头进来寻汪净荷:“夫人不好了,玥哥儿把人推到湖里去了!”

    秦家有一个池塘,夏天种的荷花,这个时节就都枯了,早上,汪净荷问过婆母,让人捞出枯枝,打理池塘。

    秦玥却闹着要吃莲蓬,让人下去摘。

    他如今九岁,生得十分壮实,个头很大,不比十一二岁小孩差,那小厮为难时,他趁人不留意,把人推进池里。

    这般冷天,小厮落到水里,冻了个透心凉,爬上岸后一直抖,身上水珠跟着抖抖索索。

    秦玥笑得前俯后仰。

    汪净荷一来就看到这场面,她眉头皱成“川”字,先让小厮快去换衣裳,又让人请秦玥离开。

    秦玥:“你以为我在捣乱?这里是秦家,关你屁事!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赶出去!”

    他骂汪净荷,也骂秦聪。

    汪净荷素脸难掩怒意,却不知道怎么回,这要是秦琳,她还能打一下。

    不久后,秦聪自也知道这事。

    秦玥如此跋扈,家中不教养,秦聪有心纵容,也不介意被骂,只说:“你管他说什么,我认了他祖父做父亲,为父亲办了那么多事,他将来若想赶走我们,我有后手。”

    汪净荷沉默了。

    秦玥如今在荣欣堂读书,闲来无事,就在家歇着,也不去学堂,汪净荷为此,已受气好几次。

    她同秦聪说:“左右年节眨眼也到了,我想去查查庄子。”

    秦聪:“查哪儿的?”

    汪净荷:“咱们家在长林、阳溪、奉阳,都有庄子,我都会看看。”

    秦聪心想,又是长林村。

    上回,林伍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让陆挚扬了名气,那王秀才也是个鹌鹑,任由人怎么激,也不肯默出文试那天的诗。

    秦聪始终不知具体如何,一段时间后,他彻底冷静了。

    突的,他对汪净荷说:“你说得对,林伍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汪净荷记得自己没说过这种话,不过她心里存着事,便默认了。

    当天,汪净荷问了秦老夫人,老夫人当然同意。

    秦家产业不少,巡查可是大工程。

    家里老大没了,老大媳妇改嫁,老二没了后,老二媳妇成日吃斋念佛,几个孙子也都太小,撑不起事。

    否则,秦员外也不会上赶着认个义子。

    汪净荷作为媳妇,十分贤惠,秦老夫人很是满意,些微弥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她笑着同汪净荷说:“下去查庄子也不好办,一去就得两三个月,你得空回娘家说一声,多带些人。”

    汪净荷应是。

    秦家和她娘家汪家,就在同一片街区,走路再如何磨蹭,最多一刻钟,就到了汪家。

    但这是汪净荷年初按习俗,回过娘家后,今年第二次回娘家。

    汪县令忙完事务,进门见到女儿,很是奇怪:“你没事回来做什么?”

    汪净荷道了缘故,问父亲借人手,她得保证自己和带过去的侍从的安危。

    汪县令:“带四个人够吧?”

    汪净荷:“够了。”

    汪县令又想起什么,说:“你方才说长林村……我记得那延雅书院,来头好像不小,说是去岁被撤了功名的秀才办的。”

    听说那个陆秀才,把县学的王秀才比得一无是处,这让汪县令生了结交之意。

    何况,他这里有些事,交给外县人办是最好的。

    汪县令打定主意,说:“你董二伯和你一起去,顺便去延雅书院下个请帖。”

    董二是汪家管事,汪净荷知道,他不是为和她查庄子的,只是蹭她的车马。

    她低头应了声是。

    没两日,董二就回来了,到县衙吃了一杯粗茶,再去堤防寻汪县令。

    阳河旁,汪县令正令人巩固堤岸,他被泥水泼了一身,浑身灰扑扑的,见董二,他才想起交代的事,问:“人呢?”

    董二:“嗐,我找到山外有山,方知那姚院长不久前,回家探亲去了,估摸好长时候都不在。”

    汪县令:“那陆秀才呢?”

    董二:“我不见姚先生,折去延雅书院,刚好那时候下学,我只瞧,那陆秀才风一样跑了。”

    可怜董二,五十来岁的老骨头,怎么跑得过年轻人?

    汪县令“嚯”了一声:“这陆秀才,还是个懂得健体的!”

    ……

    …

    这一日,陆挚疾步跑着时,眼角余光,看到个老人家,似乎叫了他几声,但他并不认识他。

    这要是平日,他大抵会停下来,询问何事,但今日他赶着回何家,就假装看不见了。

    只因今日邓巧君、何善宝搬去新屋北院,东北院的主屋就空出来了,他早点回去,还能帮着收拾。

    反正,若那人真是寻他有事,他会来第二次,但和云芹搬家,却只有这次。

    如此想,陆挚跑得更快了。

    东北院空出来的主屋,就是陆挚和云芹的了,他们本来住哪个屋子都好,侧屋也没关系,只是,何玉娘坚持住侧屋。

    何老太也说,以前她年轻时,和老太爷住在主屋,何玉娘五六岁开始,就和春婆婆住在侧屋。

    现在她虽然不记旧事,还是喜欢侧屋。

    既如此,他们顺着何玉娘喜好,把侧屋还给她,他们住去主屋。

    实则,东北院主侧两屋没有太大区别,非要说,主屋稍微大一点,两个人住,确实更合适。

    陆挚回到何家时,邓巧君和何善宝刚把他们的东西搬完,包括那一架黄梨花木床。

    吃过晚饭,云芹扫地,陆挚就去提水。

    他们想要改榻的位置,往里面稍稍推一点,这张榻是陈年老榻,很有分量,两人说好一起推。

    陆挚摆好姿势,还没来得及用力,榻就动了。

    陆挚:“?”

    云芹没觉得哪里不对,她拍拍手上灰尘,说:“新床还没好。”

    之前去县里定做的床,如今都过日子,还没送来。

    陆挚笑了下,回她:“估计耽搁了,回头我去县里催催。”

    接着,他们擦擦洗洗,合力刷了一遍屋子,连窗户纸都换了一张,到了戌时中,总算是好了。

    天空像是一只倒扣的笠帽,星星就是漏出来的光泽,明暗交错,闪烁不定。

    在深秋初冬的天里,他们流了些汗,陆挚早些找胡阿婆留了些柴禾,这时候才有热水洗手洗脸。

    铜盆不大不小,两人四只手潜进去,云芹抬手,压住陆挚的双手。

    他捉了她的手,仔细洗指甲缝隙,云芹刚好也懒得动了,就由着陆挚洗。

    她手指长,指甲上有一个个弯弯的月牙,指节像是一粒粒圆玉。

    陆挚洗了会儿,却听云芹说:“现在天冷了,你若早上嫌衣服脏了,放着。”

    陆挚捏着她手指的力度,微微一重。

    云芹以为洗好了,手像是游动的鱼儿,从他掌心溜走,她拿了巾帕擦手上水渍,说:“烧早饭后,我可以用灶台弄温水洗,比冰水洗好。”

    陆挚回过神,也快速洗了自己的手,道:“就那么一两次吧。”

    云芹比出三根手指,肯定:“三次。”

    云芹知道,他很是爱洁,他自从有一回流了汗,把全身衣裳洗了后,又洗过两次。

    他终是禁不住,微微撇过头,耳尖微红,道:“也不必记得这么清楚。”

    云芹:“那我忘了。”

    陆挚:“……”

    ……

    这日晚上,云芹还和何玉娘一处睡。

    何玉娘疑惑,指着原来挂着布帘的地方,问:“不见了?”

    因陆挚不在,那个分开屋子的帘子拆掉了,躺在床上往外看,房间里宽阔不少。

    云芹闭着眼睛,张口就来:“布帘冬眠了。”

    何玉娘:“阿挚呢?”

    云芹:“也冬眠去了。”

    何玉娘立刻说:“我也要,冬眠!”

    云芹:“嗯嗯,一起冬眠。”

    两三句话后,两人窝在小床上,脑袋靠在一处,睡得暖暖香香。

    主屋里,陆挚一人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放在肚子上,闭着眼睛,不一会儿,他翻了一次身。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身。

    许久,陆挚竟是睡不着,他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高高的屋顶。

    没有了熟悉的帘布,没有了云芹细声的话语。

    他窝在被子里,轻呵了一口冷气,心里奇怪,今晚怎么这么冷。

    ……

    隔天,天色乌漆漆的,一样的时辰,夏日这时候就天光烂漫了。

    天冷了,何玉娘也会多睡一阵,云芹悄声起来,闭着眼睛,随意给头发挽了个纂,端起铜盆出去。

    陆挚擎着一根短短的桦烛,用手护着烛火,眉宇俊逸温和。

    见她出来了,他小声道:“有热水。”

    想到不用刺骨的冷水洗脸,云芹有些开心,她揉了下眼睛,问陆挚:“你怎么还没走?”

    陆挚看她扎得乱乱的头发,笑了下。

    他就是想听到这一声。

    何家什么都是有份例的,柴火也是,多了部分,就是给胡阿婆钱另外买的。

    云芹洗漱过后,清醒了,问:“你东家会在私塾烧点炭火吗?”毕竟是个大冤种。

    陆挚:“他回老家了,估摸着,会在那边过个年。若他在,我倒也不愿他烧炭火。”

    云芹:“太花钱了?”

    陆挚摇头:“冬日好睡,屋中有三十个孩子,炭火一烧,诵读一响,一个个都等着见周公。”

    云芹想那场面,说:“读书好苦。”

    自从天冷了后,她的笔杆是冰的,她断断续续会写几百字,但是天一冷,她就不想动。

    陆挚说:“本来不觉得,你说了后,我就觉得苦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不由就到了何家门口,一个准备去私塾,一个准备折去厨房,就要分开了。

    云芹抬眸,瞧着陆挚。

    他手上那一截桦烛,刚好烧到底,他轻吹灭,袅袅白色烟丝,描摹出他眉如远山,清韵幽幽。

    听他说“苦”字,她心里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

    四周阒然,云芹不由也轻声了许多:“那,好甜?”

    陆挚闷笑,低头收起蜡烛,他再抬头时,喉结轻轻一动,便凑过来。

    带着清寒气息的唇,贴上了云芹的唇,就后撤了一步。

    他们的唇瓣,只传递了一瞬的温度,却烧到了心里似的。

    这不是在房里,这是在何家门口,云芹双眼乌黑圆亮,呆滞在了原地。

    陆挚道:“这样才是甜。”

    第30章 板栗。

    云芹慢慢悠悠, 踱步到厨房,以掩饰自己脚步虚浮。

    她手贴贴心口,小时候发烧,若她还跑跳, 心口好像也是这么震。

    天色已经亮了不少, 胡阿婆早就收拾妥当, 正要去柴房拿柴火, 看见个人影, 肩膀一耸:“吓我一跳,是云芹啊!”

    云芹回过神,不明所以。

    胡阿婆用一只眼睛瞄着云芹,她忍着笑, 把人扶到水缸边:“你自己看看你扎的什么头发。”

    水缸倒影不甚清晰,还是能照出女子头发没梳顺, 好些头发还翘着,难怪胡阿婆乍然一见, 没认出她。

    云芹顺手松了头发,理顺,又想, 陆挚明明看到了,也不跟她说一下。

    哼。

    不多时, 云芹和胡阿婆各自忙活,云芹端着蒸笼时,脚上踢到一大麻袋, 里头是一些圆鼓鼓的东西。

    她拉开袋子,眼前一亮,原来是带壳的板栗。

    胡阿婆说:“昨个邓三家的人力, 专门拉了这些板栗来的。”

    云芹有些馋,别说她,胡阿婆也馋新鲜的板栗,这个时节板栗应季,最是可口好吃。

    不过,既然是邓巧君的,她们都不做多想。

    晚些时候,家里人吃过早饭,邓巧君的母亲,带着一个婆子上门了。

    邓家是隔壁奉阳村的富农,为荥州白家看管白家在阳河县的庄子。

    每年年末,邓家孝敬了白家的份额,其余钱粮自己留用,因此邓家比何家富裕多了。

    当初邓家为女儿挑何善宝,是他们清楚邓巧君性子,低嫁总归舒心。

    他们也没筹划错,这几年,邓巧君在何家,除了个别情况,大部分时候为所欲为。

    正堂里,邓家人和何老太、何二舅、何二舅妈吃茶寒暄,何善宝、邓巧君也坐在其中。

    也是此时,何家人才知道邓巧君怀孕了。

    何二舅妈大喜,何二舅拍手:“好啊!”

    年头县里道观的神仙算的真准,不枉费他费心费力给陆挚娶媳妇了!

    邓巧君羞怯:“已经快要四个月,我是坐稳胎后,才敢说此事。”

    何善宝:“是啊,前面一两个月,巧君还不敢和我说。”

    何老太笑说:“谨慎点是应该的。”

    老太太重孙虽有几个了,不过,还没有一个很有眼缘的,说不定这个能对她心意。

    加上何宗远中秀才,最近何家是喜事连连,何老太从房中出钱,叫春婆婆又办了一桌吃的,大家乐呵乐呵。

    很快,家里都得知邓巧君怀上了,各种表示不必详说。

    女子怀孕艰苦,邓母走之前,留个婆子,专门照顾怀孕的邓巧君。

    婆子姓冯,四十多岁,从前是邓巧君奶母,往后直到邓巧君生产,都会住在邓巧君的北院。

    北院如今有四间新屋,住几人,绰绰有余。

    冯婆子把几间屋子,都观察了个遍。

    瓦屋白墙,南北通透,就是因为原来只计划建两间,现在成四间,建成的时间后延,有些地方也没法尽善尽美。

    冯婆子就说不得十分满意。

    邓巧君撇嘴:“奶妈别嫌,这比我从前住的东北院屋子好多了,爹娘把我嫁到这处来,早知是和家里比不得的。”

    冯婆子哽咽,擦眼泪:“娘子在何家,还是受委屈了。”

    邓巧君要强,在娘家人跟前,不爱说这些,她转移话头:“家里不是送了板栗来么,我想吃。”

    冯婆子连忙说:“我这就去厨房弄些来。”

    不多时,烤板栗的香味,从厨房弥漫开,飘散在家中。

    家里大人还好,小孩们被馋得七荤八素的。

    何小灵咽口水:“好香啊。”何佩赟吃不到,不敢闹,焦急地挠头。

    老太太屋里,何玉娘正在玩竹蜻蜓,吸着香味,她咬住指头,看着怪可怜的。

    春婆婆小声和何老太说:“是邓三的板栗,应当不会分来。”

    邓巧君瞧不起何家人,那冯婆子也是,就是一点面子功夫也不肯做。

    她们作为家里长辈,不好直接要。

    何老太拍拍扶手,叫春婆婆说:“你拿一贯钱给老胡,让她去别人地里有收成的,买一些给大家解馋。”

    于是,中午云芹去厨房,就发现又有了一袋板栗。

    胡阿婆新买了七八斤的板栗,板栗个头又大又饱满,虽不如邓巧君的多,也够家里每个人吃满足了。

    再看厨房里的山药、猪骨,云芹知道了:“中午做板栗山药猪骨汤。”

    胡阿婆:“对,天冷了喝这个汤,最是滋补。”

    云芹提议:“分点板栗出来烤?”

    胡阿婆:“正该是这样。”

    很快,大灶台热腾腾的,板栗分成两份,一份剥皮,另一份在每个板栗上切出一道缝隙,裹上油,连皮一起烤。

    香气又一次漾满何家。

    做完这些,云芹隔着蒸笼布抓山药,在水盆里削皮,厨房外,有个胖胖的人影,正鬼鬼祟祟的。

    云芹认出是邓巧君的奶母冯婆子,她举着雪亮的刀,问:“你有事吗?”

    冯婆子叫刀子闪了下眼睛,尴尬地笑了笑:“我就看看。”

    云芹就继续削皮。

    冯婆子和乌龟似的伸长脖子,往厨房里张望。

    胡阿婆明白了,拉了邓巧君的板栗袋子:“你瞧瞧少了没,我们中午是老太太掏腰包买的板栗,没用你们的。”

    冯婆子:“我又没说你们用了我们的。”

    她嘴上这么说,亲眼见自己家的板栗没少,这才放心走了。

    胡阿婆小声骂:“小心眼。”

    这时,烤板栗好了,胡阿婆将一个个圆鼓鼓的板栗,摊在木盖上,捏了一个尝味。

    她抓了一手烤板栗,叫云芹:“来吃。”

    云芹洗了手,捧着板栗,吹吹热气。

    刚烤好的板栗,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板栗肉十分软糯清甜,两人窸窸窣窣,吃了好几个。

    末了,胡阿婆说:“悄悄的啊,老太太虽然不会小心眼,但叫家里别人知道,也不好做。”

    云芹:“好。”

    胡阿婆又说:“这也就是厨房的一点油水了。”

    云芹嚼着板栗,懂了,油水就是好处。

    ……

    中午,邓巧君房内去取午饭,就是一碗板栗山药猪骨汤,五六粒板栗,两个烤饼,一碟炒时蔬。

    刚吃完,邓巧君没觉得如何。

    但到了夜里,她翻来覆去,一直想那道板栗山药猪骨汤。

    想那糯到粉的山药和板栗,想猪骨上沾着的鲜嫩的肉,想飘着薄薄油渍,又甜又香的汤底。

    她和冯婆子一起睡的,叫醒冯婆子:“奶妈,我饿了,我好想吃板栗山药汤,我以前更爱吃烤板栗的。”

    冯婆子打着哈欠:“该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了。”

    邓巧君:“居然是这样。”

    怀孕会叫人改了口味,只是夜深了,这时候做汤不现实,冯婆子就去热点干粮。

    邓巧君吃得很没滋味。

    第二天,邓巧君立刻让冯婆子给她做汤,结果,汤是端上来了,却不是昨天那个味。

    邓巧君调羹舀汤水,没什么食欲。

    冯婆子折腾几回,邓巧君都不喜欢吃,冯婆子还要去外头买,邓巧君说:“不用了。”

    她抚着肚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也得说:“家里就云芹做饭时,味道最好。”

    冯婆子嘀咕两句:“她拿刀倒是有架势。”

    又挨过一天,邓巧君还是没胃口,早饭的时辰,她就去了厨房。

    云芹还以为她今天要做饭。

    可她就站在厨房里,没有动作,胡阿婆疑惑:“三娘子你干啥呢?”

    邓巧君忸怩,但想想几天没好好吃饭了,终于开口:“……云芹,我想吃板栗山药汤,东西我让奶妈去买了。”

    云芹:“可以啊。”

    她朝她伸出一只手,勾了勾。

    邓巧君可太熟悉她这个手势了,问:“你要多少?”

    云芹:“四十。”

    邓巧君一惊:“你抢啊?”

    她没来厨房做饭,早就按何老太定的份例,给云芹二十个铜板。

    现在她加个菜,云芹居然要四十个铜板,可不就是抢?

    下一刻,云芹:“……个板栗,”她才奇怪,“很多吗?”

    邓巧君捂了下嘴,赶紧说:“就这么定了!”

    ……

    这日,董二休整好了,终于又去找陆挚了。

    私塾下学后,董二早早在门边拦住陆挚:“陆先生!陆先生稍等!”

    陆挚已跑了几步,这回就停下来等人。

    董二追上来,笑说:“先生走得真快,险些又赶不上了。我是县令老爷的管事,平时也替老爷跑跑腿带个话,诨名董二。”

    陆挚抬眉,居然是阳河县官员找他。

    他谦和地问:“不知县令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董二拿出请帖,递给陆挚:“这事,还得县令老爷亲自和你说。”

    陆挚扫了一眼请帖,字体清瘦,用语简洁,就是不见请他的具体时日。

    董二讪笑:“不怕你笑话,老爷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你哪一日去找他,都一样,所以干脆没有日期。”

    陆挚客套:“汪大人辛苦。”

    董二:“依先生看,什么时候有空到县里,和老爷见一面?”

    没有哪个官员专门来找一个白身的,汪县令使人送请帖,是给足了陆挚脸面。

    陆挚并不觉得自己脸面值钱,只公事公办,道:“三日后,我正好也有事要去县里,届时上门拜访。”

    董二笑着拱手:“有劳。”

    辞别董二,陆挚踏上了回家的路,天色暗得早,他专注盯着地上石块小坑,跑近了,才发现一驾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在村里可是极为稀罕的物件,就是邓家,也用不起马车。

    车把式朝陆挚吆喝一声。

    乡道狭小,马车占据了整条路,陆挚往田垄上站,让出整条路。

    汪净荷撩开车帘,暗淡的夕阳下,勾出男子清泠泠的轮廓,俊逸文雅。

    身旁,婢女说:“这乡野间,也有这样俊俏的人。”

    汪净荷摇摇头,放下帘子:“乱说。”

    那婢女就闭上嘴。

    汪净荷手里捏着一颗板栗。

    今日她去查庄子,李娘子听说后,来找她给绣样,这李娘子绣工极好,况且样式新颖,和县城满大街的绣样不同。

    汪净荷很乐意和她买。

    当时李娘子身上有食物香气,汪净荷没忍住,问:“什么味,这么香。”

    李娘子一愣,用手帕托了一个栗子,给她前还擦了擦,说:“夫人要是不嫌弃我们乡野人家的东西,请用。”

    汪净荷看着板栗,不语。

    许久,她剥开这个板栗,吃到嘴里。

    板栗凉了,但火候充足烘出来的那股香甜,叫她些微发怔。

    ……

    今日,何老太虽然没添钱,家里人还是各吃上了几个烤板栗,很是解馋。

    何老太这儿分到了七八个,是何玉娘蹦蹦跳跳,双手捧着进来的。

    春婆婆纳罕:“邓三怎么这么上道?”

    何老太可十分了解她,道:“一看就不是她给的。”

    何玉娘说了两个字:“云芹!”

    何老太剥了一个给何玉娘,没说什么。

    春婆婆瞧了眼何老太,故意装作惊讶:“云芹偷拿了邓三的?”

    下一刻,何老太严肃沉声:“怎么可能,她是那种品性的吗?”

    春婆婆偷笑:“对,对,不可能。”

    何老太:“我没有夸她,只是实事求是。”

    春婆婆:“是是。”

    春婆婆其实最能体会,以前没得对比,就不觉得如何,如今方知,老太太这些个孙媳妇里,最实在的,只有云芹。

    何老太吃了两个板栗,陆挚从外头回来了。

    他来屋里问安,又说,汪县令请他,他打算赴约。

    官府要起钱来,什么名目都有的,何老太皱眉:“没明说是什么事,就不要去了。”

    陆挚吃了口热茶,说:“大人请到这,于情于理,都推拒不得。”

    民不与官斗,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况且,何老太这才反应过来,陆挚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她只好说:“若有不妥,你要谨慎。”

    陆挚:“孙儿会的。”

    何老太分了两个板栗给陆挚,说:“不知你媳妇哪儿弄来的板栗,孝敬到我这了。”

    陆挚想到云芹,眉宇一松:“等我回去问问她。”

    这话里的重点,倒不是“问”,而是“回去”。

    回到东北屋,陆挚方见云芹,她就拉过他的手,语气神秘:“今晚有好东西。”

    其实陆挚已经知道了,是板栗。

    他由着她拉着自己大手,手指轻勾住她的手,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好奇问:“什么好东西?”

    云芹“哼哼”笑了一下:“你怎么这么一会儿也等不得。”

    陆挚:“嗯,等不得。”

    云芹拉着他走快了,他们到了厨房,灶上盖着一个木锅盖。

    她打开锅盖,果然,一堆金灿灿的板栗,在灶上热着,香味和水汽扑鼻。

    她仰起脸,道:“看,厨房油水。”

    几十个板栗的油水……这是陆挚没料到的,他忍俊不禁:“油水怎么来的?”

    云芹:“我给三表嫂顺手多做个菜,跟她要的。”

    陆挚:“那油水太清澈了。”

    云芹笑道:“你就说是不是好处吧。”

    陆挚拿起一个板栗,在手里颠着,没那么烫手了,他剥开半边壳,剩下半个,连肉一起递给云芹。

    云芹吸溜走,眯起眼儿。

    两人就窝在一起,煨着暖热的气,吃烤板栗。

    陆挚也说了汪县令的事,云芹没有和何老太那样担心,说:“他是个好官。”

    陆挚:“嗯?”

    云芹咽下板栗:“前几年他来后,我家少交了税。”

    文木花不避讳和云芹讲钱,她很早就知道家里的情况。

    陆挚笑道:“那我知道了。”

    他把玩着一个板栗壳,又说:“我原先也要上县里,问问床的事。”

    云芹:“是得问问。”

    银子都花了,这么慢。

    陆挚缓声道:“床到了后,来主屋睡吧。”

    作者有话说:陆挚:空虚寂寞冷(bushi)


同类推荐: 特级咒灵恋爱指南小猫咪靠吃瓜成为星际团宠兽人永不为奴!炮灰雄虫靠论坛爆火了娇宠入骨年代文恶毒女配是我老婆我那逃跑了的未婚妻真佛系与假佛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