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小燕尔 30-40

30-40

    第31章 捐。

    ……

    一夜北风后, 初冬早晨,薄薄的圆日隐在云雾后,人晒久了,也不得暖和, 反而是风一吹, 就叫人打个哆嗦。

    “感觉今年的雪, 会来得快啊。”

    “这才入冬, 不会吧?好冷, 阿嚏!”

    “……”

    县衙宽阔的街道上,行人揣着手,一边摊贩等冒烟的蒸屉里的包子,一边讨论天时。

    陆挚穿梭在人群里, 循着记忆,找到那家木匠铺。

    时候还早, 铺面门板敞着,一个小学徒正在扫木屑, 得知陆挚是之前的客人,跑进去叫师父。

    等了一会儿,木匠佝偻着出门, 他满脸疲惫,朝陆挚躬身作揖, 讨好地笑:“陆秀才,实在抱歉,你那个床我还没打。”

    “不止你, 好多单子都没做,我本来想差人去长林村说一句,实在抽不出人手, 小森,倒个茶来。”

    陆挚:“不必,我想问何时交差,如若太晚,我好换一家。”

    木匠:“不瞒你说,月前,秦老爷突然要雕刻九九八十一座木罗刹,供在佛前,每一座都要栩栩如生,不能有丝毫瑕疵。”

    “现在整个阳河县十处木匠,十处没空,所有人的单子都后推了,不到腊月时节,都做不来。”

    他苦笑着:“陆秀才,员外老爷要我们赶工,我们哪有不赶工的道理,都是要吃饭的,所以……”

    陆挚抿了下唇角,竟是这等隐情。

    无法,他先从木匠那取走二两银子,划掉这笔订单,因他没强要违约的钱,那木匠又是连连作揖。

    绕过木匠铺子,走了小半个时辰,陆挚去了县衙,找何大舅。

    看门的几个小吏瞧他面貌,都挺惊讶,打听:“你是来找老何的?今日怎么不是邓大来?”

    “嚯,老何家里还有你这样的后生!”

    小吏们八卦,一个劲问不停,陆挚态度和煦,一一回答。

    等到何大舅领了陆挚进县衙,小吏们一合计,才发觉,除了陆挚是何家外甥外,他们对他,其余一无所知,真是奇了怪了。

    另一边,何大舅带陆挚进廨宇,做东似的说:“来,贤甥坐,吃茶吗?”

    他提了下茶壶,里头是空的。

    夏天那些小吏懒得烧水,冬天更甚。

    他尴尬地放下茶壶,装作没问那句,还好陆挚也没追问。

    何大舅前几日才得知,大人竟给陆挚下请帖,何老太托邓大带话,让他在县衙照顾一下陆挚。

    何大舅还想再问问,但陆挚已然坐下,读起随身带的书,不大好搭话。

    倏而一个时辰过去,陆挚便也读了一个时辰。

    汪县令回县衙时,直接朝廨 宇走来。

    何大舅正捧着文书打吨,听到外头问县令好的细碎声,他忙也跳起来:“老爷来了!”

    汪县令戴襆头官帽,身着一套青色官服,束着腰带,衣裳浆洗多次,已经起球了。

    他年四十五,蓄短胡子,面容深邃,双目精亮,步态豪迈。

    何大舅赶紧凑上去,朝汪县令拱手作揖,奉承道:“大人万安。”

    汪县令步伐一顿:“你是?”

    何大舅:“小人何耀,建泰二十七年秀才,元年来县衙任职典吏……”

    汪县令记起来:“哦,老何,是韩有德举荐你,我记得。”

    何大舅笑说:“是,是韩保正举荐的。”

    汪县令:“不错不错。”

    他两三句应付了何大舅,再抬眼,只看在老何身后立着一位年轻男子,他身材挺拔,修眉俊目,风华正茂。

    汪县令面上,浮出真切一些的笑容:“陆秀才?”

    陆挚作揖:“大人。”

    有了方才老何对比,汪县令心下更喜青年的仪态,像这般不卑不亢,装的容易,真要贯彻却难。

    何大舅待的廨宇,乱糟糟的,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方,汪县令请陆挚到他自己的廨宇。

    只是汪县令那一间,不比前面的好,文书案卷挤在一堆,没有好好收拾过。

    汪县令咳嗽一声,县衙的小吏、随从赶紧进门来,整理了下书卷,清出两张凳子,又端上两盏冒烟的热茶。

    汪县令:“请,只是我这儿没什么好茶。”

    陆挚:“请。”

    茶着实不是好茶,是五文一斤的绿茶茶末,还沏得酽酽的,更难掩茶叶的尘味,还好是热的。

    陆挚面色不改,吃下一盏,汪县令又笑了,夸到:“秀才十分勤俭。”

    陆挚:“不敢当。”

    汪县令似乎是想和他套近乎,两指并在一处,指了指陆挚手上,说:“你这护腕,看着还不错。”

    陆挚眉宇微微舒展,回到:“是,荆室为我准备的,很暖和。”

    汪县令心道,这话题倒是找对了,说:“我家夫人,也爱给我备这些。”

    听起来是个珍爱妻子的,陆挚心防稍松。

    就着这话题,如此又聊了几句,汪县令说:“秀才在县里比过了王学究,这事前阵子,可是沸沸扬扬。”

    陆挚谦逊:“偶然得胜,不足挂齿。”

    汪县令:“诶,年轻人,自傲点又如何?说来,我这有一门‘生意’,正适合交给你。”

    陆挚清楚,汪县令套了这么久近乎,就为了这一刻,他放下茶盏,做一副洗耳恭听貌。

    汪县令使了个眼色,心腹随从关上门。

    汪县令说:“你如今有好名声,我想请你在河堤防固上,捐点儿银子。”

    陆挚早有预感,说:“恐要叫大人失望,我如今身上有欠债,要养家,匀不出钱。”

    汪县令:“话不是这么说的,这钱我出。”

    陆挚深深看了眼汪县令。

    汪县令解释:“我倒是想自己捐,只是家中夫人不肯,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定能懂手上钱让妻子管着的无奈。届时,我用你的名义,捐上十两银子,你在百姓中,既有文试名声,又有慷慨解囊的义气。”

    “我想,对你三年后的正科大比来说,不是坏事,说不得多少增益。”

    陆挚起身,作揖:“大人,恕我不能从。”

    汪县令:“哦?”

    陆挚摸了摸兔皮护腕,露出为难:“大人怕家中夫人,我又何尝不怕我家娘子?”

    汪县令:“你长住长林,发生在县里的事,你不说,我不说,你娘子如何得知?”

    陆挚委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坚持拒绝,汪县令沉默了许久。

    他方才的话刻意带着亲切,如今不说话,为官多年积攒的威势一涌而出。

    若是个胆小的,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县官,赶紧答应下来,还得感激涕零。

    陆挚却依然不为所动,并未惴惴不安。

    须臾,汪县令放声大笑,抚须道:“好吧,不承想,我们都是妻管严。”

    陆挚也跟着笑了下:“大人说笑。”

    事情没谈成,汪县令和陆挚聊科举,点拨了几句,陆挚临走时候,就又道了声谢。

    中规中矩的。

    衙门外,何大舅等了许久,发觉陆挚的身影,他赶紧追上:“如何?你们聊了什么?”

    另一边,汪县令一口气吃了三杯酽茶,对心腹道:“忒滑!这小子就是一尾狡猾的鱼,如何都不咬钩!”

    汪县令丝毫不怀疑,在他提出捐款后,甚至还没说这钱他出,陆挚就已经明了他的目的——

    没错,他要借陆挚的名声,待陆挚“捐”了十两,他会到处张贴,做一张“阳河榜”,让人对比捐款数额。

    如此一来,就能大肆宣扬:区区外县人,为了治理阳河,都捐了十两。

    到时,阳河县的乡绅秀才们,都得掏腰包,没有个二两都不敢捐,否则都是丢人,比不过外县人。

    县衙外,陆挚手心微汗。

    以他的名声,逼乡绅秀才们捐钱,乡绅秀才们不敢怪县令,陆挚便成众矢之的。

    汪县令不过需要一个出头鸟。

    若陆挚孑然一身,他不怕任何攻讦,但他有外祖母、母亲。

    还有云芹。

    身旁,何大舅焦急而好奇,又问:“贤甥和大人,到底聊了什么?”

    陆挚心口缓缓起伏一下,神色淡淡,只说:“一些科举的事,大舅想了解什么,策论么?”

    何大舅连连摆手:“我就算了,再考不动了。”

    陆挚笑了笑。

    望着陆挚回去的背影,不矜不伐,俊逸翩然,何大舅回想方才,汪县令待陆挚的态度。

    那是有如春风拂面,在这冬日里,叫人甚是心暖。

    反之,汪县令与对他,就是全然的敷衍。

    何大舅黯然神伤,宽慰自己,英雄出少年,谁让陆挚十四考上秀才,自己四十多才考上。

    他一回到廨宇,还没坐下,就有个小吏叫他:“老何,县令大人方才找你呢!”

    ……

    却说陆挚回家,取出二两银子,提了床的事。

    云芹:“九九八十一座木罗刹?”

    她有点惊讶,这是有钱没处烧啊。

    陆挚也摇摇头,一样不能理解,秦员外到底为何,需要这么多木罗刹。

    他吃了杯热水,椅子没坐热,就起来了,道:“我去问问外祖母,附近村里谁有好手艺的。”

    只是,短时间内,大抵是找不到了。

    保兴二年,县里要造船,村里有手艺的木匠,都搬到县里去了,剩下的良莠不齐。

    前年还闹出了官司,是奉阳村一个蹩脚木匠打的床,人睡在上面,床板塌了,摔断了一条胳膊,为这事,闹去了县里。

    不然,他们也没必要跑到县里打床。

    他正要去老太太那边,云芹忽的说:“等一下。”

    她指着两人在用的榻上小桌子,问:“你觉得这张桌案,如何?”

    桌案打磨得细致,用料扎实,没什么花纹,但很实用,陆挚现在批改课业都用它。

    这还是云广汉做的。

    他心下忽的明朗,道:“我觉得很好。”

    云芹眼神亮亮的:“那我得空,回家让我爹打一张床?”

    陆挚与她一拍即合,笑说:“是我灯下黑了,那就有劳岳父。”

    又说:“这次我们一起回去。”

    至于县令找陆挚说的那些计划,他想,汪县令和他应当一样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也不想让家人徒增烦恼,就连云芹也没说,遑论告诉何老太,只说县令找他,是为教授策论,谋科举。

    云芹说:“还真是好官。”

    陆挚不置可否。

    眼看着天愈发冷,一直睡个木板也不成事,没几日,陆挚给私塾放了一日假,因姚益不在,他做好记录,等他回来再扣钱。

    随后,他和云芹准备去岳家。

    出发时,遇上今冬第一回 刮大风,天色灰蒙蒙的。

    云芹披着兔皮披肩,陆挚给她戴一顶藏青绒线风帽,看她小脸藏在帽子里,他笑了下,顺手整理好她头发,

    这帽子是前不久,李茹惠织给云芹的,很暖和。

    云芹问陆挚戴不戴,他道:“我觉得还好,不冷。”

    说着,他牵住云芹的手,手心果然干燥温暖。

    两人一路走,一边小声说话。

    陆挚:“县里似乎没这么冷。”

    长林、阳溪是在阳河上游,阳河县在中下游,有山挡着,冷风没那么容易灌进去。

    提到阳河县,云芹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昨天韩嫂子说,她和大表兄要去县里住,佩哥儿要读县学。”

    陆挚:“这倒是好事。”

    云芹被陆挚牵着,嘿咻一下,跳过砾石,说:“邓嫂子又和她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呼,冯婆子说了什么……”

    想了好一会儿,她悻悻:“早知要讲给你,我就仔细听了。”

    陆挚笑了:“这样就够了。”

    云芹佩服陆挚,换做自己,要是有人给自己讲八卦,这么模棱两可,她宁可不听。

    陆挚却不为完整不完整,只是想和她讲话。

    翻过了这片洼地,隐隐看到阳溪村村头的老树,原来一个时辰的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他们找到了云家,云家院子篱笆门半掩着,院子里没人,云芹推门进去,几间小茅屋也没人影。

    云芹:“爹!娘!”

    陆挚:“我出去找找。”

    两人掩上门,刚要出去,云广汉和文木花缩着肩膀,揣着手,催知知和云谷两个小的:“快点走回家,快点。”

    骤然瞧见云芹和陆挚,文木花欢喜:“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今天中午,云谷带知知上山找云广汉,云广汉回来了,他们还没回来,文木花赶紧叫上云广汉,去抓人回来。

    文木花也不顾陆挚在场,把云谷骂了一通:“说好了午时回来,你耳朵叫耳屎塞了,听不见?”

    云谷小声嘀咕,他就是想再摸点榛果子,才忘了时辰。

    云广汉虚惊一场,心里也有气:“什么都别说了,罚一下最实在。”

    云谷不服:“大姐每次上山,也没有在说好的时辰回来啊!况且山上情况复杂,误了时间,也是常有的嘛。”

    云广汉:“那是你大姐,你怎么比?还是说你不服我,要你大姐打你?”

    知知在一旁火上浇油:“打二哥,我几次喊他回来,他不肯!”

    云芹淡淡捋袖子,道:“可以啊。”

    顿时,云谷没了半点骨气,低头认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陆挚:“……”

    为了不被云芹打,他顺从地被云广汉揪出去,罚去砍柴了。

    文木花笑着叫云芹陆挚坐下,烧了个火盆,顺便埋了一把榛果,压上一壶水。

    她问二人:“大老远走过来,冻坏了吧?”

    几人伸出手,在火边烤手。

    云芹顺听着外头云谷劈柴声,她有些疑惑:“最近村里发生什么了么?”

    其实,云谷刚刚说的,也有道理,误了时间也不止一两次,怎就这次,文木花和云广汉这么着急。

    文木花看了眼知知,知知黏在云芹身边,和云芹玩影子。

    她犹豫了一下,反正过不了多久,这消息也会传开。

    她叹口气:“唉,前几天,阳河渐渐冻起来了,王婆她孙子掉进河里,虽然救起来了,但今天……没了。”

    “我还听说,是和县里那什么荣金堂荣兴堂有关。”

    知知果然害怕了,抱着云芹的手,云芹轻抚她的脑袋。

    陆挚蹙眉:“荣欣堂。”

    文木花:“对对,荣欣堂。那不是意外,是人作孽,把人弄死的。这几日大家都怕,我想,不要怎么放知知和谷子出去好了。”

    村里的王婆,就是原来给云芹说媒的,做了多年好事,促成许多姻缘。

    但她孙子十四五的年纪,本来都要说亲了,给人推进河里,这样冷的天,就冻没了。

    云芹和知知说:“这阵子,没事在家里玩,不出去。”

    知知很听话,立刻点头:“好。”

    水烧滚了,文木花忙也端起水,笑说:“不说这些了,来,喝点热水,榛子也好了,阿芹你拨一下。”

    几人忙了起来。

    云谷在外头也听云广汉讲了一点缘故,觉得还好自己识时务,认错早,不然还得挨云芹的打。

    于是,他抡斧头更得劲,拿出月宫上吴刚砍树的劲,劈了一大堆柴禾。

    中饭就在云家吃的,这次云广汉没和陆挚拼酒,两人浅酌几杯。

    听说酒水能暖身子,云芹也喝了一杯,辣得吐了吐舌头。

    文木花笑她,却看陆挚已经倒了水,给她漱口。

    文木花:啧啧。

    饭后收拾碗箸,云芹找到空,和文木花提了一下打新床的事。

    果然,文木花一下敏锐察觉,审视地看着云芹:“你们没床?那你们之前睡哪?”

    云芹:“唔,木板……”

    文木花:“木板!”

    云芹:“嘘——”

    文木花放下碗筷,拉着云芹到角落,逼问:“你实话跟我说,光木板,你们怎么……行事?”

    云芹戳戳手指:“还没。”

    文木花:“啊?”

    云芹声音更小了:“还没行事。”

    文木花:“啊!”

    作者有话说:文木花:陆振华表情包.jpg

    第32章 挑拨。

    云家地方小, 文木花后面“啊”的这一声,家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厨房门口,陆挚和云广汉急急过来,伴随一声声询问:“发生什么事?”

    “烫着了?”

    云谷和知知也随在后面:“怎么了怎么了?”

    屋内, 云芹举起一只手, 护着脑袋, 文木花叉着腰, 面上难掩惊讶不解, 双眼几乎要冒火。

    不小心把众人叫来,她忙“咳”一声。

    她平复心情,挥挥手,把几人都赶走:“去去去, 没你们的事。”

    陆挚看向云芹,云芹悄悄点了下头。

    厨房确实没什么事, 大家这才放心,散了。

    这回, 文木花压低声音,对云芹说:“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就一直不说了?”

    云芹一手举着, 另一只手搅着盆里的凉水,她轻轻“咦”了一下:“原来要说的吗?”

    文木花:“怎么能不说?我还盼着抱孙呢, 你们竟还分床!”

    云芹不敢说话。

    文木花恨铁不成钢,云芹生得这样好,女婿也俊秀得少见, 那他们的孩子,得多讨人喜欢啊!

    天知道她有多盼着外孙!

    不过说实在的,也不能怪女儿, 那家的情况,在出嫁前他们也清楚的。

    兀自生了会儿气,文木花说:“打新床的事,你爹是可以试试,只是打不成县城那么好的。”

    云芹:“我们不挑的。”

    文木花“呵”了声。

    眼看母亲似乎没了火气,云芹放心了,放下了手。

    结果,文木花早就等这一刻了,立刻戳她脑袋:“缺心眼的!”

    云芹脑袋晃了晃,还是逃不过文木花摧残。

    算了,举着手也累,戳吧戳吧。

    …

    不多时,云芹和文木花烧了热水,泡了几杯粗茶,回到客厅,陆挚已然和云广汉提过新床,两人在商议样式。

    县里那些大户人家,女儿出嫁,是家里出钱打的床,不过村里不讲究这些。

    但得知能给云芹做一张床,云广汉很是兴奋,比划着:“我知道了,弄个祥云形花纹?”

    陆挚:“是。”

    文木花哼笑,恶狠狠瞪了云广汉一眼,蠢蛋丈夫,果然没发现女婿和女儿有猫腻,打猎打傻了!

    她那眼风,顺便给了陆挚一记,木头女婿,读书读傻了!

    陆挚、云广汉:“……”

    末了,云芹和陆挚留了一锭五两银子,云广汉也没推辞,先收了。

    他憨厚一笑:“山上那些木头太酥,不能打床,得买些木头,到时候剩多少再说。”

    陆挚笑说:“岳父尽管用,不够我们还有。”

    文木花:“哪就用得到五两,你们又不是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

    云芹想笑不敢笑。

    再吃一盏茶,小夫妻起身告辞,路上,陆挚问:“母亲是不是生气了?”

    云芹呆了呆,说:“啊,还好。”

    陆挚抬手,轻揉了下云芹脑袋。

    回到何家时,何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棕色高头大马,拉着绿檀木车厢。

    何家小孩们头次见马,笑闹着拿干草逗它,马温顺地低着头,吃掉了。

    这马车是韩银珠和何宗远去县里租的,今天刚牵来,租一天五百文,两天只要七百文。

    要搬去县城的东西太多,要跑两趟,她咬咬牙,租了两天。

    原先她计划只带何佩赟去县里,把何桂娥留下。

    何宗远知道后,不认同:“就一张嘴的事,带上又如何,桂娥也大了,不用你操心。”

    丈夫一说,韩银珠倒记起何桂娥的好。

    当年,她生何佩赟,坐着月子呢,需要何桂娥帮忙跑腿,何老太却要养何桂娥。

    韩银珠就教何桂娥,让何桂娥说自己不想何老太一起住,果然,何老太再不提这事。

    这孩子如今大了,能做的事多,况且翻了年就十三,还能在县里给她找个彩礼殷实的人家,补足家用。

    韩银珠这才决定带上女儿。

    这日晚上,何宗远与妻儿,去了何老太房里话别。

    何老太心中不舍,只是,读书艰苦,韩银珠从娘家那借了钱,她肯陪何宗远读书,也是有心。

    她叮嘱二人:“逢年过节,都得回来。”

    何宗远:“这是自然,就是搬去县里,也是暂时的。”

    再吩咐几句,何老太累了,何宗远四口人从老太太房中出来。

    韩银珠心情很好:“我前几天去看了,县城那住宅,真是哪哪都好,一个月也才一贯钱,佩哥儿,我们要去县城咯!”

    何佩赟:“太好了,要去县城!”

    何宗远叹口气,一贯钱怎么就“也才”了?

    只是,他不事生产,钱又是妻子没问过他,同娘家借的,他就是想反对也无法,有点烦闷。

    这一行除了何宗远,何桂娥心情也不好。

    父亲还能叹气,她却半点不敢说,她想留在何家。

    昨日,她鼓起勇气,去找奶奶说想留下,何大舅妈却说:“去县里好嫁人,你怕什么,你娘耽误不了你的。”

    何桂娥就只能等着去县里。

    一夜过去,第二日天还没亮,马车就满载了,韩银珠和何宗远,带着何佩赟,先去县里一回。

    韩银珠还叫何桂娥:“家里我挪了不少东西,你先打扫干净了,晚上我再回来。”

    何桂娥小声回:“好。”

    于是,她独自在空空的小院子里,提着扫帚,扫着扫着,她抹了下眼泪。

    妹妹们来找她玩,送她一些临别的礼物,见她眼圈红红的,小灵着急:“二姐别哭啊,县里多好玩呢。”

    “是呀,我想去都没得去呢。”

    “表婶来了!”

    何桂娥一愣。

    她抬起头,不远处,云芹溜达到了院子门口,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夹袄,面容清丽,就站在上次何宗远暴揍何佩赟的地方。

    她朝何桂娥笑了笑,又招手。

    何桂娥顾不得伤心,小跑上前:“婶娘,你找我?”

    云芹:“给你个东西。”

    何桂娥张开手,她手心里,多了一只毛绒绒的兔皮球,皮毛是白的,和婶娘的兔皮披风一样,雪似的干净。

    她很惊喜,捏着软软的小球儿,爱不释手。

    云芹提醒:“你看这个口子。”

    沿着口子,取出芯,还可以充当香囊。

    何桂娥惊叹:“表婶,这个小球可真好,怎么做的!”

    云芹坦白:“不是我做的。”是上回她找文木花做的。

    何桂娥破涕为笑:“我知道,婶娘不太会缝这个。”

    云芹自信:“我以后会的。”

    何桂娥吐了下舌头,她教过云芹编笠帽,当然知道这个以后多难说。

    何桂娥身后那些姊妹,也都凑过来瞧,叽叽喳喳:“不公平,婶娘只给二姐!”

    “就是,我们都没有!”

    何桂娥怕被抢走,赶紧把兔皮球儿塞到怀里,贴着心口。

    云芹语调慢慢的:“这是个香囊,你们也缝一个,等明年春天,我们去山上找些花草,装在里面。”

    何小灵:“我要兰花!”

    何月娥说:“笨,山上哪有兰花?我要凤仙花。”

    云芹:“只有野花。”

    几人:“……”

    何桂娥笑了,天分明是冷的,她却似乎嗅到春花的香气。

    她怔怔的,突然心中鼓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催促、鼓舞着她。

    ……

    春婆婆正和何老太猫冬。

    何桂娥过来的时候,她们都有点惊讶,毕竟这小孩从来不声不响,也从未自己来找过太祖母。

    何桂娥双手紧紧捏着,声若蚊蚋:“太、太祖母……我想,想留下来。”

    这下更叫春婆婆和何老太惊疑不定。

    何老太看着何桂娥瘦瘦的身影,韩银珠一直觉得她是个累赘。

    她问:“是不是你娘让你说的?”

    何桂娥:“不是,是我自己。”

    春婆婆:“那,这是为什么?太突然了。”

    何桂娥摇摇头:“我一直不想去的……我怕弟弟。”

    春婆婆和何老太相视。

    她们都知道,以韩银珠的偏心程度,何桂娥到了县城,又没有了老太太压着,只会比现在过分。

    就算何宗远也在也没办法,他总归是要住州学读书,一个月能回五次县城的宅子,也不错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许久,何老太语气严肃起来:“你娘不会给你留房间的。”

    韩银珠生怕谁去住西院贪了她便宜,打了一把大锁,把门锁起来了。

    何桂娥一鼓作气,说:“求太祖母,我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好,我想和太祖母一起住。”

    何老太一愣:“你要和我住?”

    何桂娥:“……是!”

    何老太回忆起七年前,何桂娥五岁时。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奶声奶气的,说着自己也不太能理解的话:“我不要和太祖母住,要和娘住。”

    何老太厌极了韩银珠的教唆,迁怒何桂娥。

    如今,这小孩有了自己的想法。

    何老太似乎看到七年前的她,又似乎,看到七年前的自己。

    终于,她道:“那好,你如果真想好了,我跟你娘说。”

    何桂娥一喜:“谢谢太祖母。”

    她离开老太太屋里,有些难以置信,原来这件事,竟然这么简单。

    她小步疾走,没一会儿,狂跑起来。

    …

    傍晚,何宗远和何佩赟留在县城,韩银珠回到长林村。

    她原定休息一晚,明天再走第二趟,只是,她一回家,就发现何桂娥没收拾。

    她叫人:“何桂娥?人呢?死哪去了!”

    春婆婆来了西院,对韩银珠说:“你先别急,桂娥在老太太屋里,你同我一起去吧。”

    若说从前,何桂娥那性格主动找老太太,韩银珠怎么都不信,但有了投河那事,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老太太屋里,何桂娥正给何玉娘喂饭。

    韩银珠皱眉,只听何老太说:“你们在县里,多养个孩子也不容易,桂娥就留在我身边,我照看她。”

    韩银珠大惊:“这……”她赶紧看向何桂娥,“你怎么想?”

    不敢面对她的逼视,何桂娥低下头,但语气肯定:“娘,我想留下。”

    何玉娘吃着东西,补了一个字:“留。”

    韩银珠愣了愣,突然明白了,这何桂娥竟然不想和他们去县城,宁愿找阴晴不定的何老太!

    她火冒三丈,只道不过是个贱坯子,冷笑:“也好,本来县里的宅子就不大,省得还给你留块地。”

    何桂娥不敢吭声,赶紧又去喂何玉娘。

    韩银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积攒一股气。

    她后知后觉,自己原先打的算盘,是在县城给何桂娥找处人家,如今岂不都没辙了?

    她一晚上没睡好,越想越气,她明明是何桂娥的娘,叫她往东她哪里敢往西,指不定是何老太暗中教唆她……

    没错,何玉娘就是个傻子,何老太再怎么也死在何玉娘之前,要何桂娥留下,不就是代替她,继续养何玉娘?

    隔日天没亮,韩银珠嘴里生了个燎泡。

    她心里骂了几句,洗漱过后,就去厨房。

    今天她上午走,顺手做个早饭,再把十三文钱给李茹惠,往后就不用再在何家做饭。

    此时厨房里,李茹惠和胡阿婆包着包子,韩银珠和李茹惠关系不温不火,便也无话。

    片刻后,邓巧君那边的冯婆子来了。

    如今邓巧君不止吃得多,想吃的花样也多,冯婆子常来厨房溜达,不过,她不怎么做饭,她只是来检查邓巧君出钱买的东西少了没。

    遇到韩银珠,那冯婆子没话找话,说:“你今个儿走啊?”

    韩银珠:“是。”

    冯婆子:“不错,去县城享福了!”

    韩银珠忽的说:“享什么福?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大小姐,一把年纪的外嫁女,还有老太太给她筹划。”

    李茹惠瞥了韩银珠一眼。

    韩银珠自顾自道:“在老太太眼里,别说现在的孙子、重孙,就是邓巧君肚子里的重孙,也比不过女儿和外孙,是不是,茹惠?”

    李茹惠丈夫在家中出的是苦力,忙那村东的土地。

    不过,李茹惠觉得既然丈夫脑子不灵活,能帮家里管土地也不错,她知足了。

    她不接韩银珠话茬,只说:“我倒觉得还好。”

    韩银珠:“就你好性儿。”

    忽的,冯婆子摔下柴禾,声音“咚”的一下,把厨房几人都吓一跳。

    胡阿婆:“你打打摔摔做什么?”

    冯婆子冷哼一声,没回。

    韩银珠立时明白了,暗想,这冯婆子倒是上道,定会把她的话转达给邓巧君,到时候,邓巧君和云芹相互磋磨,而她去县城,真是享福了。

    如此想想,她就觉出解气。

    果然,冯婆子把那一番话听到了心里去。

    她回去后,同邓巧君嚼舌根:“姑爷这家里也真是,一个外姓孙子,还这样白白养着!”

    邓巧君也没好话,道:“可不是吗,人家是秀才老爷,可不一样。”

    冯婆子又说:“老太太六十多的年纪,怎么这么糊涂,那么偏爱外嫁女,就怕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讨不到好。”

    万没想到,邓巧君口风一转:“谁要讨好她?”

    邓巧君说:“我看云芹就从没献殷勤,我凭什么献殷勤?还要我孩子讨好她?”

    冯婆子:“可是,将来分家,那些钱啊地啊……”

    邓巧君吃了几口包子,翻了个白眼:“现在还早呢,我都不急,二房就善宝一个儿子,到时候东西不会缺我的。”

    出于好心,她又说:“我劝你少想,能不被老太太骂就好了,还讨好她呢。”

    冯婆子:“……”

    自打住在了这么宽敞的小院子里,邓巧君的心,也宽了不少。

    或许也有怀孕的缘故。

    她总觉得手里的包子不够好吃,到窗户处那偷偷瞧东北院,小声催冯婆子:“你快看看云芹在不在,我想吃馄饨。”

    冯婆子嘀嘀咕咕,还是去敲了东北院的门。

    如今,冯婆子一来敲门,云芹就像看到财神一样,弯起了眉眼,问:“三表嫂要吃什么?”

    冯婆子:“我家娘子说要吃馄饨。”

    云芹伸出手。

    冯婆子解开身上的一贯钱,不情不愿,往她手里放了五个铜板。

    云芹:“成交。”

    除了劳作钱,云芹和邓巧君还说好了,除了邓巧君的份,她会多做一些,她自己、何玉娘和何老太都能吃。

    那些肉、面粉和柴火,全都由邓巧君出。

    云芹光明正大收“油水”,邓巧君倒也不介意。

    反正就这么点东西,她又不是出不起——自打她怀孕,邓家贴补了五十两,这个数,还不算她生产后的。

    她又没有哪里需要用大钱,房子都盖好了,只觉手头十分宽裕。

    偶尔因那食物太好做,比如只是蒸个糕点,云芹只收三个铜板,邓巧君还会无理取闹地想,云芹是不是瞧不起她呢,她有得是钱!

    而云芹既有东西吃,又有钱收,实在美滋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东北院和北院的关系,竟进入一种微妙的平衡。

    作者有话说:云芹:第一大冤种姚益,第二大冤种邓巧君[好的]

    姚益、邓巧君:???

    陆挚:为什么我不是第一[爆哭][爆哭][爆哭]

    云芹:???

    第33章 咱爹娘。

    ……

    何宗远一家三口, 搬到县城的永和巷里,租住的地方不算大,但和在何家相比,倒也不差。

    毕竟何家人口太多了, 他们在何家时, 四口人也只分到两间房。

    没多久, 何宗远入州学、何佩赟入县学, 都敲定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虽离年关也就两个月,也不能落下学业。

    一切意想不到的顺利,韩银珠欣喜, 暗念“菩萨保佑”。

    只是,脱离大家庭, 没了菜地田地供应,也没了胡阿婆和邓大这些人力, 韩银珠有些不习惯。

    这日,她挎着篮子出门买菜,左右邻居有在门口择菜的, 有打水的,也有买东西回来的, 她们见到她后,都笑问:“是何娘子啊,买菜呢?”

    “何娘子好。”

    “何秀才去读书了?”

    “……”

    韩银珠不解, 不太自然地回了几句。

    县里人家一户挨 着一户,她已来了个把月,和邻里关系一般, 今日他们怎么突然这般热络?

    她没疑惑多久,一个邻居拉着她:“你还不知道吧!你家秀才上‘阳河榜’了!”

    说着,两人走到巷子入口一块老旧的木牌。

    阳河县多有这种木牌,从前是为及时传达战令,如今太平许久,木板也没拆撤,偶尔会张贴官府告示。

    像今日,就张贴了一张“阳河榜”,韩银珠和那邻居都不识字,但先前有差役完整念过三遍,邻居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邻居道:“今年阳河水位上涨,为巩固堤防,县令老爷号召各位老爷捐钱,你家老爷第一个响应呢!”

    她指着抬头的“何耀”二字。

    韩银珠还是清楚丈夫的名字的,立时摇头:“不,不是,我丈夫叫何宗远。”

    这时候,有旁人插嘴:“对了,你们家两个何秀才,大何秀才,小何秀才!”

    “所以这是你公爹,大何秀才?”

    “这叫什么,叫书香世家!”

    一句句夸耀的话,把韩银珠砸得晕头转向,就连看到“何耀”名字后的“十两”,她也不心疼了。

    待晚上何佩赟回来,也说了县学老师点了他的名字,夸赞他祖父捐钱的慷慨之举。

    韩银珠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之中,万没想到公爹出了十两银子,竟能让何家有如此好的名声。

    唯一可惜的是,她没人能分享这种激动,恨不得能一口气到过年,好在邓巧君、云芹跟前炫耀。

    另一边,何宗远感知到,同窗们态度的微妙变化,便也知道了“阳河榜”。

    他去县衙找何大舅。

    这几日,何大舅各种春风得意。

    他幻想中自己中举,也不过如此,没想到,人到中老年,还能得县令老爷看重,还能这么风光!

    这次儿子来找自己,何大舅拎了下茶壶,里头有满满的热水。

    他朝茶杯注水,笑着对儿子说:“你是为‘阳河榜’来的吧?”

    何宗远接了杯子,说:“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何大舅:“说来话长,前阵子,就是县令老爷找陆挚,提点他的那天。”

    “陆挚走后,老爷把我叫去,是为阳河堤防捐钱,老爷想捐,怕县令夫人不喜,请我替他捐。”

    何宗远吃着茶,皱眉思索。

    何大舅又说:“阳河可关乎整个阳河县,你十多岁那年,阳河泛滥过一次,淹死好多人,既是为它,又承蒙汪县令厚爱,我自然义不容辞。”

    “我争着出了那十两,果然县令老爷十分欣慰,‘阳河榜’上,我排了第一!”

    何宗远:“怕夫人不喜,老爷自己悄悄捐,不就得了?”

    何大舅正色,道:“你懂什么,老爷家又不是我们小门小户,家里所有钱,都有出入名目,这笔钱可以是他奖我的,却不好是为阳河出的,不然夫人定不愿意。”

    父亲沉浸在喜悦里,何宗远只想,这样的好事,会落到他们头上?

    可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自我安慰,有可能是父亲勤勉,入了汪县令的眼。

    眼下看来,没有坏处,百姓爱戴父亲,因汪县令大肆夸赞,同僚同窗对他们何家父子,皆有几分敬重。

    算是花十两银子,“买”了个绝佳的名声。

    因何大舅起头,没几日,阳河县州学自发捐款,何宗远也捐了二两。

    光是州学,就捐出了三百三十六两银子。

    这还不算秦老爷、刘老爷那些富绅,就说奉阳村邓家,都捐了一百两。

    ……

    这日,阳河县下雪了。

    今年的雪果然来得比往年早半个月,一夜过后,整座县城,银装素裹,寂静之中,汪府门楣上的雪堆,“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吱呀”一声,大门推开,老仆扫雪,董二送汪县令出门。

    董二小声:“如今筹到的,就有一千零二十两。”

    汪县令紧了紧披风:“甚好。”

    董二:“老爷,阳河该结冰了,也不急这一时……”

    汪县令抬手,阻止他说话,只说:“时候不等人,就怕明年春天。”

    阳河县县志记录了每年阳河的水位,今年的水位,很危险。

    一千两银子听起来固然唬人,可投到堤防,难免捉襟见肘。

    这要是陆挚来号召,不怕筹措不到两千银子。

    可惜,汪县令心道,陆挚实在机敏,一眼看破,不肯跳坑,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日早上,汪县令查了堤防,才回到县衙,就有人前来告官。

    告官这一家人姓王,阳溪村人士,来了四五人,着素服,头上绑素带。

    阳溪村离阳河县远,几人漏夜起来,在寒风里相互搀扶,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到了这“明镜高悬”之地。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可眼泪是血似的热,淌在了面上。

    王婆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啊!”

    汪县令沉默一瞬,道:“状纸何在?”

    王婆哆哆嗦嗦,递上状纸。

    纸张粗糙,上面的字也是错漏百出、语序颠倒,可字字泣血,再定睛一看,告的是:

    秦员外之孙秦玥、刘老爷幼子刘懋、林老爷之孙林传宗……

    各个都是县里大有名头的老爷。

    汪县令沉默许久,一旁,县丞咳嗽一声,吩咐差役:“把王家一行人,都请去吃杯热茶吧。”

    待几人离场,汪县令将状纸一掷:“岂有此理!”

    县丞:“状纸既提到秦小爷,还有秦家在阳溪村的庄子,想必,姑娘知情?”

    这状纸写得其实不算清楚,还得再查明。

    前几日,汪净荷就回了县里,闭门不出,怕是和此事有关。

    汪县令想了想:“去把她请来。”

    县里的差役找来,汪净荷并不奇怪,这段时日,她没睡过一日安稳觉,眼下也生出两团乌青,气色极差。

    她到了县衙,父亲正在批改公文,头也没抬:“秦家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汪净荷行礼,低声道:“他们杀人了。”

    这段时日,汪净荷巡查庄子到阳溪村,因听说秦员外过去和村民闹得难看,所以她深居简出,少去现眼。

    住着住着,汪净荷明白了,名义上的公爹,为何这么讨阳溪村村民的嫌恶——

    整个秦家庄子,把环绕阳溪村的阳河上游主流包揽了,以饲养水产,牟取暴利。

    所以,鱼在阳溪村,成了稀罕物,想买也得去县城。

    当然也有一些支流,比如云芹夏日会悄悄去山里溪水洗澡,只是那些支流,养不出大鱼。

    偶尔,会有小孩潜进秦庄偷点鱼,庄子上的农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汪净荷得知,并不责怪。

    但说来不巧,那县学的荣欣堂,让学生们去“游历”。

    哪有将读书不扎实的学生赶去游历,可见荣欣堂的夫子,不过是管不动,撒手不管罢了。

    这一游历,秦玥就带着朋友,去到偏僻的阳溪村。

    他们借住阳溪村的庄子,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日日射箭,骑马,好不快活,过的如王孙公子般的日子。

    汪净荷是出来躲清静的,被打搅得烦,庄子的账还没查完,就想离开了。

    却也是那日,秦玥一行遇上有人“偷鱼”。

    偷鱼的有七八个小子,大的十四五,小的七八岁,冻得流鼻涕。

    带头的,就是王婆的孙子王七。

    河水冰冷,他们在岸上捞鱼,遇到秦玥几人,王七赶紧叫大家跑,自己倒是被秦玥一行抓个正着。

    秦玥便说:“你们这么爱偷鱼,也给我们抓点鱼呗。”把人踹下了河水。

    秦员外兼并土地的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王七才出生,别看他常来捞鱼,实际上,水性很一般。

    何况是那样冷的天。

    汪净荷闻声赶来时,王七已沉下去了,她叫人捞上来,用被包裹他,王七面色灰败,吐着水,里面夹着血丝。

    秦玥一行却大笑,洋洋得意:“活该,让他偷我们的鱼!去死吧!”

    一语成谶,王七果真没撑过几日,王家就发丧。

    说完这些,汪净荷闭上了眼睛。

    汪县令也气了,将文书丢向汪净荷:“混账,他在庄子里闹事,你怎么就由着他作孽!”

    汪净荷说:“是女儿的错。”

    她麻木地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汪县令起身,来回踱步。

    县丞挥挥手,让汪净荷走,一边说:“老爷息怒了,秦玥可是秦老爷唯一的血脉了,汪家和秦家还是姻亲,何况也是偷鱼者错在先……”

    汪县令紧紧攥着手。

    许久,他手松了,也叹口气,说:“去,把那王婆请出去,就说,状纸写得,前言不对后语,让她再写。”

    “还有,差人去通知秦、刘、林家,准备一些仆从来顶事。”

    ……

    赶在和云芹约定的日子前,云广汉把床打造好了。

    这一日云家几人顾不得吃饭,张罗着把床抬去长林村。

    文木花:“板车借来了,来来,快把东西搬上去。”

    云谷:“我来!我力气和大姐差不多了!”

    今日要去长林村,文木花不好放知知一人在家,干脆一家四人全都去了。

    前头村里出了不好的事,知知和谷子都有许久没出门耍,十分欢喜,她背上她的哪吒娃娃,上次听云芹说过,何家小女孩也多。

    她想和大家玩。

    不多时,一家人朝何家去,走走停停,终于在午时一刻,到了何家。

    春婆婆和邓大揣着袖子,在门口等着,见到人影,忙笑道:“亲家!”

    前一日,云芹就和何老太提了家人要送床来。

    这都大半年了,何老太未曾见过云家人,若这是一门寻常婚事,她早该请云家人上门吃茶。

    春婆婆便问云芹:“你娘的性子如何?”

    云芹:“跟我差不多。”

    春婆婆:“母女相似也正常。”

    此时此刻,春婆婆打招呼,文木花一个箭步上前,拽着春婆婆的手,笑道:“亲家!你不是六十多吗,看着真年轻!”

    春婆婆:“?”这叫差不多?

    比起云芹,文木花话非常密。

    得知自己把春婆婆认成何老太,她也不尴尬,哈哈两声爽朗笑过,去见何老太,也是一样的话多。

    文木花:“不是我说,我那闺女,样样都好!”

    “模样好,做饭好,又机灵,唉,那悍妇名声也真是没道理,如何悍就成坏了?也是我教她做人‘悍’一点的!”

    “她也常常和我说,何家处处好,我今日算是瞧见了。”

    “亲家这条抹额真不错!”

    何玉娘被吵得受不了,去别处找何桂娥玩了,知知也和小孩们初见,几人一拍即合,玩起捉小鬼,不亦乐乎。

    何老太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人叫文木花,不如叫文文文,吵得人嗡嗡嗡。

    有一刹,她突然很想念,云芹话少恬静的模样。

    待文木花去参观东北院,何老太揉了下额头,对春婆婆道:“我算是知道,云芹那油嘴滑舌,跟谁学的了!”

    春婆婆没提醒何老太,她这话是笑着说的。

    ……

    东北院。

    文木花一看到云芹,就讨水喝。

    她实在渴了,吨吨几口水,小声对云芹说:“我猜到你和她话肯定不多,我就可了劲说,如今你那外祖,定知道你好在哪。”

    云芹想,按何老太的性子,肯定心里暗骂文木花,没事,她会在心里替文木花暗骂回去:坏老太。

    板车停在了东北院外,剩下的床的部件,是云谷和云广汉背进来的。

    大部分东西重量都还好,就是床头,云广汉怕云谷毛手毛脚,磕坏了他细细雕刻的祥云纹,非要自己背。

    几十斤的东西,压弯了汉子的腰背,一张黑脸也憋得通红。

    陆挚想上去搭把手,云芹说:“沉。”

    总算几人合力,把床都搬进来,又拼好。

    文木花还带来崭新的大红床褥,上面绣着精美的鸳鸯,她替云芹铺好了,指那鸳鸯:“明白什么意思么?”

    云芹点头如捣蒜。

    屋外,大冬天的,云广汉出了许多的汗,用一张旧旧的手帕,擦了几遍,云谷也热得扯扯衣襟,又冷得赶紧掩好衣服。

    陆挚轻拱手,道:“有劳岳父和小弟了。”

    云广汉:“嗐,都是小事。”

    云谷嘿嘿笑:“姐夫你真客气。”

    云芹和文木花也出来了,文木花说:“对了,账本带了没?”

    云广汉:“带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小账本。

    岁月磨得云广汉指头又粗又大,指甲盖泛黄,捻不开黏在一起的纸张,便舔舔手指,这才翻过几页。

    陆挚想,云广汉和他的父亲陆泛,是完全不同的。

    云广汉把其中一页给陆挚看,说:“女婿你瞧瞧,一共花了二两三十文。”

    猎户人家不太懂字,记账却很仔细,木材选了梨木,花了两贯半钱,折合一两半,借板车花了三十文……

    清清楚楚。

    那日的五两银子,剩下三两,用戥子称得分毫不差。

    文木花把钱拿出来,递给云芹和陆挚。

    陆挚心念一动:“这些钱,我想给岳父岳母……”

    话没说完,云广汉和文木花笑得合不拢嘴:“不用,这么客气!”

    他们不为这些钱开心,只是觉得陆挚上道,不抠搜,如此大方的男人,对女儿自然能好!

    云芹便把钱收来了。

    陆挚正犹豫,她用手肘撞撞他,小声说:“没关系的。”

    他垂眸看着她。

    云芹笑道:“下次我们回阳溪村,带点什么就好。”

    既是家人,何须常怕劳烦。

    陆挚目光微微闪烁,忽的,他提起唇角,笑了下:“嗯。”

    他故意加了一句:“下次,给谷子带个更响亮的新哨子。”

    云芹:“还是不要好了,我爹娘会骂你的。”

    陆挚纠正:“那也是我爹娘了。”

    云芹点点头:“哦对,咱爹娘。”

    “……”

    ……

    …

    这一日,何家正堂,云家一家人,同云芹、陆挚、何老太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外头又下了一场雪,何老太留人:“再吃两杯茶?”

    文木花:“赶着回去鞣制皮子呢!下次再来,老太太可别嫌我烦!”

    何老太笑说:“那可不会。”其实还是会的。

    云芹和陆挚把他们送到门口。

    文木花:“别送了,这么冷,冻着就不好了。”

    知知戴上了一顶麒麟如意云纹帽,李茹惠送的,何小灵和知知玩得很好,约定春天,一起去采花做香囊玩。

    云芹心想,小孩真是记性极好的,哈哈,她也会记得的。

    云芹道:“路上小心。”

    云谷:“放心吧!”

    陆挚和云芹回到房间,刚刚为了让床进来,他们挪了些东西,现在归位。

    总算忙完,云芹躺到床上,伸了个懒腰,这床又大又结实,她长得高,便是绷长身体,双脚也没悬空。

    她呈“大”字形,在床上翻了个遍。

    真舒服。

    忽的,她手掌摸到那鸳鸯纹,悄悄抬眼,看向窗边的陆挚。

    他在看她最近写的几个大字,执笔改了改,天气冷了,他穿得多,却不显得冗厚,依然十分清俊,那夏日晒黑的肌肤,在冬天变回了白皙,天光和雪光下,如玉莹莹。

    云芹问:“这床真好,你要睡吗?”

    陆挚忽的一怔,他看向窗外天色,神色正经:“还早,不能白日宣……”

    说着他顿住,耳尖薄红。

    恰好某个词,云芹就听人说过,下意识替他补足:“淫?”

    陆挚:“……”

    云芹:“……”

    他忽的笑了一下,换了个话头,又说:“你的‘越’写错了,里面是勾起来的。”

    云芹回过神,问:“勾起来的?”

    陆挚走到床边坐下,他拿了她的手来,在她手心指端游走,写下“戉”字。

    云芹想了一会儿:“我写成‘戊’了。”

    陆挚:“嗯。”

    他握着她的手,暖融融的,也没放开,用另一只手,拉来了被子,盖在云芹身上:“别着凉了。”

    云芹半张脸藏在被子里,眼睫如蝶翼,缓缓垂下。

    陆挚捏了捏她手指,眸色幽然。

    云芹觉得,他想躺的,但他又不躺。

    她自己原来也只打算歇一下就好,结果眼皮越来越重,隐隐约约,感觉到陆挚亲了一下她额角。

    柔软的气息,拂过她眉间。

    她迷迷糊糊地想,哼,这不算白日宣。淫吗?

    作者有话说:要是知道陆挚盖被子前想啥,云芹:包算的[好的]

    第34章 不是小孩。

    ……

    难得下午空闲, 陆挚在老太太那里,说了会儿话,又陪着何玉娘捡竹蜻蜓。

    申时三刻,陆挚和春婆婆一道回的东北院子。

    春婆婆来, 是问云芹要吃什么, 得知云芹在睡觉, 她咋舌:“了得, 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晚上还睡得着?”

    这个时候,着实不适合继续睡,免得到了晚上睡不着。

    陆挚进屋,轻捏云芹鼻子, 叫醒她。

    云芹睡得很熟,睁眼看到新床帐床顶, 还有点恍惚,仿佛回到小时候的午后, 直到目光发现陆挚,才缓过来,声音轻缓——

    “秀才……”

    陆挚看她面颊粉嫩, 几分爱娇,他轻笑着问:“不叫我‘解元’了?”

    云芹心想, 那可不,还是秀才顺口。

    知道自己能“点菜”,她却只要了两个清爽的菜:“小葱拌豆腐, 莲子汤。”

    春婆婆:“大菜呢?”

    云芹犯懒了:“这个也要我想吗?”

    春婆婆:“哈哈哈,成,那不用你想, 等等酉时二刻,你们都来老太太屋里吃。”

    云芹和何老太以及云家人,中午就一起吃过了,晚上何老太还叫他们一起吃,她也没有多想。

    自入了冬,何家四五天才烧一次热热的水,让众人能打热水洗澡。

    云芹和陆挚先后洗过澡,云芹又给何玉娘洗头,几人等头发擦干,换身衣裳,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甫一撩开毡帘,温暖的热气拂面,含着一股淡淡熏香。

    老太太屋里烧着炭盆,这是全家唯一一个炭盆。

    屋中一张大桌子,饭菜冒着热腾腾的烟气,何桂娥端来一盆热水,逐个叫人。

    何玉娘哗哗洗手,甩掉水珠,又把水擦在云芹袖子上,云芹洗手,把手指的水,也擦在陆挚手臂衣衫上。

    陆挚握住她的手,用巾帕仔细擦干净。

    何老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到底都是孩子。

    她面色微微绷紧,说:“都坐吧。”

    这席面上,除了今晚固定的两个菜,有云芹点的,还有何老太添的两个菜,春婆婆、胡阿婆、何桂娥也坐下了,这倒少见。

    七人坐成一团,十分热闹。

    胡阿婆不习惯上主家饭桌吃饭,搓搓手,总是有些不自在,何桂娥也差不多,捧着碗只吃。

    春婆婆给每人斟了桂花果酒,澄清的酒水,在白瓷杯中晃了晃。

    果酒甜滋滋的,不醉人,何玉娘和何桂娥都分到了一杯。

    老太太举起酒杯,说:“我老了,多少友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些老家伙,都是自己人,权当庆贺吧。”

    云芹吃了一杯香香的桂花酒,疑惑:“庆贺?”

    春婆婆笑道:“云芹,你猜猜庆贺什么?”

    胡阿婆咧着嘴笑,她们和何桂娥、老太太,是老早知道这一桌为何,倒是陆挚、云芹,原先并不知情。

    陆挚看了眼酒水,又看看云芹,一瞬,便已然猜到了:

    才刚云家的人来过,老太太又把亲近的人叫来吃饭,意在补上半年前,他们成亲那日没办成的酒席。

    何老太从一开始对云芹十分不满,到如今,终于是以举动代替言语,接纳了她。

    当然,她不擅长煽情,多的话也不好说,只说庆贺,是春婆婆非要人猜。

    老太太面色愈发严肃,仿佛露出点别的姿态,坏表情下的真心情,就一览无余了。

    陆挚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了。”

    春婆婆暗示陆挚别说:“云芹还不知呢!”

    而云芹先是认真想了会儿,猜不出来,干脆不猜了,慢慢往嘴里塞饭。

    几人等不到她表示,原来只是当个玩笑,如今却暗暗着急,连胡阿婆都疑惑:“小陆娘子不猜了?”

    云芹认真:“容我边吃边想。”

    这话倒是童趣,陆挚给她夹了一筷子,何老太也动筷,一家人一边闲聊。

    末了,云芹吃得饱饱的,大脑开始发懵。

    到这时,何老太的胃口早就被钓足,就想知道云芹猜出个所以然没。

    她面上虽然不显,春婆婆陪伴多年,看出她的心急,叫云芹:“现在猜到没?”

    云芹:“猜什么?”

    众人:“……”

    何老太“哼”了声,嘴角塌下,云芹倒是笑了,道:“我知道了,这是庆贺老太太欢喜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何老太瞠目,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终于出现裂痕,嘴硬:“什么欢喜?谁说的?”

    云芹:“是我说的啊。”

    她目光明澈,认真看着老人家,又说:“我也欢喜老太太。”

    老太太:“……”

    云芹知道,何老太原先并不喜欢她,其实她也一样,谁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个坏脾气老太太。

    但她人好。春婆婆和胡阿婆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老太太在自己能力范围里,保护了春婆婆和胡阿婆。

    也是因她的性子,那次云芹为护何桂娥,闹了一场,她才会顺着云芹的意思,保护何桂娥。

    如今老太太接纳她,她自然也乐意。

    就是她这话说完,场上就静下来了,老太太脸上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何玉娘还添乱,喊了声:“欢喜欢喜!”

    空气的安静被打破,何桂娥把脑袋埋到饭里,想笑不敢笑。

    胡阿婆、春婆婆跟老太太这么多年,只看过她骂得人哑口无言,可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她们死死压着嘴角,忍得身体都在颤抖。

    陆挚却也忍不住,他低头,咳了一声,却掩不住笑声。

    何老太:“笑什么,都不准笑!不准笑!”

    她声音严厉,除了何桂娥真的不敢笑了,其余几人,没一个被唬住。

    甚至向来听话的陆挚,都背过身,不好让何老太看见他的笑意。

    云芹抚了下何桂娥肩膀,对何老太耸耸肩。

    何老太冷哼一声,收了严厉神色,说:“春溪,把东西拿上来。”

    春婆婆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忙说:“是是。”

    她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个红木盒子,“啪嗒”打开,里面是一只水头尚足的翡翠,通体油润,青翠明亮。

    这样的翡翠镯子,大户人家许是看不上,在这样的农户家庭里,却极为新鲜罕见。

    云芹愣了愣。

    陆挚也略有动容,母亲原也有一个,只是前几年给父亲治病,当掉了。

    何老太叫云芹伸手,她给云芹戴上,动作粗糙,却没有刮到云芹手腕皮肤。

    翡翠的绿,和云芹腕骨玉质般的莹润,融合在一起,十分漂亮。

    何老太欣赏了一会儿,赶紧挪开目光,说:“家里每个孙辈都有,也是时候该给你了。”

    云芹抬起手晃晃,漂亮的事物,没有人会不喜欢。

    她弯起眉眼,笑道:“谢谢祖母。”

    胡阿婆瞧着这一幕,想到自己被那不肖无赖打跑的儿媳,悄悄抹了下泪。

    何老太完成心中一件大事,正有些感慨,只听云芹说:“我却没备礼物给祖母,不过……”

    何老太:“哦?”

    云芹往身边一扯,把陆挚拉了过来,陆挚尚且没明白为何,她拍拍他肩膀:“陆挚姑且算是好孙婿,请老太太笑纳。”

    场上众人:“……”

    她神情愈认真,众人愈发觉得好笑,好么,一场祖母对孙媳的认同宴,也成孙媳对祖母的认同宴了!

    何老太终于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好你个油嘴滑舌的!”

    话语再寻不出一丝严厉,可不笑得正欢?

    云芹也笑吟吟:“就说满意不吧。”

    春婆婆:“顶顶的满意!”

    陆挚笑着握住云芹的手,十指微扣,心中暖得发软,却也莫名赧然。

    还真像他在“见公婆”。

    何老太又想起前头,云芹怕她骂人骂累了,还给她倒茶喝,她这下终于琢磨过来——原来,当时也如此时,她这是被云芹给哄好了!

    万没想到,强横地活到这把年纪,她居然也叫一个小辈哄得这么开心!

    何老太几分别扭,只是,开怀也是真开怀。

    ……

    这日晚上,老太太的笑声,竟也传到其他几个院子。

    西向院子那边,大舅妈很是惊讶,何二表兄吃着饭,差点噎住,吃了几口水捶胸口,才缓过来:“娘欸,祖母在笑什么!”

    李茹惠也笑了,她心知老太太心情好,受益的是全家。

    北院,邓巧君常听何老太敞开声音骂人,笑得这样明朗,却不多见。

    她抚着日渐鼓起来的肚皮,困惑:“搞什么,何宗远和陆挚中状元啦?”

    冯婆子酸里酸气:“糊涂老太婆,这是和外孙一家亲亲蜜蜜呢!”

    实则邓巧君并不在意何老太,只要不是何宗远、陆挚又把何善宝比得一无是处就好。

    她缝着小孩穿的袜子,说:“这有什么,你的意思,难不成我的小孩,日后不能和邓家亲亲蜜蜜?”

    冯婆子:“哎呀,我这多嘴。”

    …

    不论各房心思,这顿晚饭,云芹和陆挚也吃得开心,最后,牵着手一起回了东北院。

    一眨眼就过了戌时,侧屋里,云芹把何玉娘哄睡了,小声掩门,端着烛台回主屋。

    陆挚已批好了学生课业,他坐在榻上,卷着一本书在看。

    云芹郑重收好翡翠镯子,惦记着今天纠正的错字,眼看笔墨纸砚都备好,便也坐下,端着笔,写了几个“越”字。

    看她在模仿自己的字,陆挚探过身来,用指尖点点纸张,说:“得学着写自己的。”

    云芹老实说:“我写得不好。”

    她有自信能写好,但眼下有待加强。

    陆挚:“那我的字,很好看?”

    云芹稍稍抬眼。

    不知何时,两人坐得很近。

    陆挚今天才洗过头发,有一股清香的皂角味。

    他向来一丝不苟,不像云芹对头发随便挽挽就过,他把全部头发梳在发顶,用布巾绑好。

    昏黄的烛光下,他眉骨优越,鼻尖晕开一块阴影,五官十分好看。

    她目光顿了顿:“好看。”

    陆挚却没放过她这一瞬的打量,低低笑了下:“你这句,只夸我的字吗?”

    他是好看而自知,却不惹人讨厌,春风和煦一般。

    可云芹心里虽明白,却说不出口,只模棱两可:“唔。”

    陆挚微微低头,拇指拂过她的脸颊:“你也好看。”

    云芹长睫颤了一下,又眨眨眼眸。

    这次文木花来何家,也夸何家伙食极好,像何家这样,除了早餐,基本每一顿都有肉的,在这几个村里都不常见。

    云芹在何家养得双颊丰满,气色丰润,眉眼更添昳丽。

    陆挚按住她在乱涂的笔,笔掉了,在纸上骨碌滚了一圈。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

    桂花与果香,在他们的吻中交替,云芹抓住他的衣襟,吻着吻着,竟有一瞬,忘了如何呼吸般,气息变得短促。

    忽的,陆挚吹灭蜡烛,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穿过她膝盖窝,将人横抱起来。

    云芹紧张得把他衣襟都抓皱了。

    她七岁过后,自认为长大了,不和云广汉玩飞高高的游戏,就再没有体会过这种突然腾空的感觉。

    陆挚将她放在床上,云芹悄悄松口气。

    陆挚好笑:“我虽是个书生,却不会摔着你的。”

    云芹被看透小心思,把脸埋到被子里。

    陆挚不由她躲着。

    他吻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一路亲到她脖子处,抬起她的脸,又亲她的唇。

    从前他们亲吻,都是站着的,唯一躺在榻上亲的那次,一个装醉,一个偷吻,心照不宣假装不知。

    这一次躺在一处,这个吻密得让人喘不过气,云芹不由启唇,陆挚眸底一沉,舌尖侵入她唇间。

    舌尖相触,骤地分离,又小心翼翼靠近,试探。

    水声好似回响在脑海里。

    大冬天里,云芹觉得,手脚都热得不行。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锲而不舍地敲着,云芹迟钝地反应过来,摇摇头,陆挚松开她,气息有些喘,唇色水润。

    两人都没动,就听外面传来何玉娘呶呶不休的声音:“云芹!睡觉!”

    云芹来之前,何玉娘和邓巧君在侧屋睡时,是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一人睡的。

    所以现在,主侧屋分开,他们本也没觉得有问题。

    可何玉娘还在叫人。

    云芹松开环着陆挚脖颈的手,刚要起来,陆挚却低头,额头碰着她额头,不动。

    云芹:“婆婆在外面……”

    他深深看进她眼底,声音沙哑:“母亲能自己睡的。她虽是孩子心性,但,不是真的小孩。”

    果然,何玉娘没叫到人,一脸疑惑,回到侧屋,关门。

    屋内,陆挚:“母亲回去了。”

    云芹垂着视线,“嗯嗯”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 手捧着她的脸。

    两人贴得极近。

    黑暗里,他的眼底,盛着一层薄薄的月色,他拇指按着她的唇,悄声:“阿芹,我也不是小孩。”

    第35章 烧热水。

    从小, 云芹的力气就比同龄人大,甚至比大人的力气,还要大。

    在小孩们还扛不起斧头的年纪,她已经能和云广汉在山上猎狼, 虽然被文木花发现后, 把父女都训了一顿, 云广汉跪了半日, 保证下次不敢了。

    那往后, 文木花总说的一句话是,既有一身力气,要用到正道上,更不能做坏事。

    云芹牢牢记着, 这么多年,她待人待事, 总是心平气和的时候居多。

    归根结底,她有底气, 只要人不犯她,她自不会犯人,虽不带恶意, 难免将对方看成弱势的人。

    而相比大人,小孩大部分是弱势。

    把大家都当小孩就好了。这是她藏在心底的小心思, 连文木花都没察觉。

    如今被陆挚挑明,她眼眸圆睁,看着他眼底似笑非笑, 她避开目光,嘀咕:“我知道的。”

    她当然明白,陆挚不是小孩, 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就像她爹娘那样。

    只是,这么久了,她尚且不明白,具体的差别在哪。

    今日就是要探索这种差别。

    陆挚眼睑微动,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另一只手,也抚到她的腰带。

    衣裳缓缓解开。

    云芹的皮肤是象牙白,冬天穿得多,重重衣襟后,她两道锁骨细长,像是一块天然的温玉,手臂线条修长,却不柔软。

    陆挚喉结轻动。

    湿润的吻从脖颈一路落下,他暖热的呼吸,包裹着云芹,云芹手指软了,摸到了身下鸳鸯纹样,似乎被烫到了,屈了起来。

    他们是两只懵懂的小兽,没有谁是熟练的,只在心跳狂跃、体温骤升的边缘,一点点试探着。

    亲吻乱了,气息更乱。

    须臾,云芹喘过气来,小声说:“对了。”

    陆挚呼吸绵长,稍稍抬起头。

    云芹手按在陆挚肩膀,就又要爬起来:“还没烧热水。”

    陆挚疑惑:“什么热水?”

    云芹:“你不知道吗,弄完后,要洗的……”

    两人面面相觑,陆挚抿住他的薄唇。

    云芹的眼睛全适应了黑暗,这才发觉,他的耳尖,渐渐漫上一层好看的红晕。

    原来,那不是热出来的。

    云芹缓过来,忽的也脸热。

    她张张嘴,声音越发轻和细:“我、我娘说了,夏天还可以用凉水清理……那里,冬天就要,热水……”

    说到后面,她的口型,基本没动了,是喉咙勉强把字眼挤出来的。

    她好想躲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团,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好滚到失忆。

    陆挚也沉默了一会儿。

    他恍惚记起,秋末冬初时,胡阿婆曾问过他夜里要不要备温水,厨房常有备的,并非稀奇事。

    他当时不解,拒绝了,胡阿婆还摇了摇头,说是别省这点钱。

    陆挚如今知道是为何了,他轻捂了下唇,低着嗓音:“我去烧。”

    说着,他就起身,云芹赶紧拉住他:“我去吧。”

    “我来就好。”

    他们争相要烧热水,动作间,云芹衣襟敞得越大,隐约能看到一片白腻,陆挚忙也俯身,将她衣服拉起来。

    也是这时,云芹看到了某处,虽隔着衣裳,但实在令人无法忽视。

    她收回扯着他衣裳的手指,小声:“要不……”

    无需后话,陆挚知道她的意思,只怕烧了这趟热水回来,也没了旖。旎心思。

    这算什么呢,临了,才知自己不是什么都会的。

    他心里有失落,面上藏得倒好,躺下。

    看云芹悄然别开脸,他既觉好笑,又无奈:“下回,我就知道了。”

    云芹:“嗯。”

    却也不能怪陆挚,十四岁中了秀才后,父亲陆泛身体就更不好了,偶有咯血。

    当年,何玉娘希望他十七岁中举,十八岁试春闱,不行的话,以举子之身入仕,也未尝不可。

    陆挚的时间非常紧迫,再加上本身家里并不富裕,他没想过娶妻生子,父母也没机会教导。

    云芹看陆挚,他也睁着眼睛看床顶,侧脸平静,可她又知道,他并不平静。

    她破罐子破摔,问:“你看过……那个吗?”

    陆挚低低笑了下:“避火图?”

    云芹:“看过吗?”

    陆挚侧过身,和她眼对眼,他垂眸:“看过一点。前几年,我在萧山书院学舍里,一个同窗带了,偶尔他们会聊这些,我不爱听。”

    他不喜私下评议女子,而一旦聊到这种话题,同窗们势必会聊到女子。

    陆挚不参与,心无旁骛地默念四书五经。

    “有一回,张先生突然查寝,那同窗跑了,那本书都没藏,我不想被连累,就把它投入炭盆,烧了。”

    就是在烧的时候,他瞟到一点,因觉得耻,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事。

    云芹笑了,却不是笑他:“我也烧过,拿去烤蚕豆了。”

    他们笑聊几句,只要说给眼前人,便是过去的事,也新鲜起来。

    陆挚感觉到云芹自在了点,他温和地问:“你是不是不敢了?”

    不敢和他敦伦。

    云芹没答,陆挚不催,他抖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忽的,只听云芹脑袋缩在被子里,很小声说:“你让我看看,摸摸,我就敢了。”

    陆挚:“……”

    刚刚云芹也在想,她之所以会退缩,很大的原因,是那些画的内容,在她脑海里,全模糊成一团。

    陆挚是人,太具体了,隔着衣裳也明显,和平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她在诧异过后,又生出好奇。

    云芹躲在被子,正懊悔自己怎么还提,突的,陆挚也钻到被子里,他灼热的气息,轻拂她面上,道:“好。”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窸窸窣窣一阵,两人生涩地触碰着。

    ……

    陆挚“唔”了声,问:“行了?”

    云芹惊讶地倒吸口气,囫囵回了句:“……行了。”

    他按住她后撤的手:“我还不行。”

    云芹:“……”

    陆挚原先心思都歇了,既是云芹主动问的,他顺势而为,不过分吧。

    …

    到睡前,陆挚拿凉茶水沾湿帕子,给云芹洗了两遍手,把帕子投进洗衣的竹篓。

    云芹捏捏手掌,总觉得,手掌心还在发热。

    空气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难以启齿的感觉,让两人心情如波澜,起伏不定。

    就这么静了片刻,陆挚钻回被窝,抱住她。

    他眼底笑意浅浅:“睡吧。”

    云芹感受着温暖的身躯,她闭上眼睛。

    终于是一夜好眠。

    ……

    隔日,陆挚和云芹一道去的厨房,给了胡阿婆几个铜板,约好今晚要留热水。

    胡阿婆斜着好的那只眼睛,打量他们两人,笑眯眯道:“那我晚上戌时末就烧着,就说不该省嘛。”

    当然,烧水费钱,若是实在穷苦,省有省的办法,也能成事,就是不太讲究,容易闹得人不舒服。

    既然有余钱,就没必要省这点小钱。

    陆挚应了声:“阿婆说的在理。”

    云芹特意去看他耳朵,果然泛着薄红,心想,还是个未经事的秀才,虽然她也未经事。

    …

    这一日,延雅书院里,有个学生的大字忘了写,他垂着脑袋,哆哆嗦嗦的,就怕被打十下手心。

    陆挚翻着书,悠然道:“你从前写得认真,今日初犯,我不罚你,多抄两遍交给我就是。”

    那学生大喜,感激:“多谢先生!”

    不多时,小孩们就都发现,今日陆先生格外宽容,就是他们写错了字,背串了行,也有一次改错的机会。

    当然,要是连这机会都把握不住,还是得被罚。

    但放在从前,可没有这种机会!

    陆挚唇角的笑,也多了几次,他长得风姿俊逸,若非板起脸,并不会严肃,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如坐春风”。

    临到下学,陆挚让学生三省自身,回忆今日所教,他自己收起书卷,放到书箧里。

    门外,忽的传来姚益熟悉的声音:“拾玦,我回来了!”

    陆挚有些惊讶。

    姚益这趟回成都,按说不到年后不回来的,结果才两三个月。

    许久不见,姚益瘦了点,脸上笑容洋溢,随着陆挚一道,边走边说:“唉你小子,怎么看着一副好事临门的样子?”

    陆挚不答反问:“延雅兄如何这个时间回来,离过年也才个把月了。”

    姚益叹息:“还不是怪我家老爷子,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就又拿我大兄几人来压我。”

    点到为止,姚益也没再抱怨,只是说:“我也有好事临门,我把拙荆带来长林,省得她在家想念。”

    陆挚拱手:“恭喜。改日我与云芹,定上门拜访。”

    姚益:“说话就说话,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陆挚也想问,他都走这么快了,姚益怎么还死死跟着。

    下一刻,姚益就说:“你外家何家,可是出了两个秀才,一个叫何耀,一个叫何宗远?”

    陆挚听这两个名字,和何大舅、大表兄对得上,他道:“正是他们。”

    姚益一击手掌:“还真是他们,唉,我猜,他们要摊上大事了!”

    他说话偏爱夸张,陆挚原先不大在意,只问:“什么事?”

    姚益:“我从阳河县下来时,就听友人提起这两人,那何耀费了十两银子,上那劳什子‘阳河榜’榜首,县民无不爱戴、敬重。”

    “我想了一路,这‘阳河榜’真损!正是以他二人村里的出身,逼县里乡绅捐钱!”

    陆挚心道,原来汪县令是找何大舅捐了。

    姚益还模仿了一段:“阳河榜昭告阳河县:瞧这两个村里来的秀才,都捐了十两,你们这些出身富足的,好意思不捐么?”

    陆挚点点头:“着实如此。”

    姚益又说:“这也太招人恨了。我得庆幸我回了老家,不然那县令,定会找到我这儿,我是外县人,用外县人身份逼本县人捐,岂不更管用?”

    说到这,姚益突然反应过来:“县令老爷找过你了?”

    陆挚:“是找过了。不过,我没钱。”

    姚益心下吃惊,当时情况,肯定比直说“我没钱”麻烦,陆挚倒是淡然。

    姚益扪心自问,换成自己,这样能博得大好名声的事,落到自己头上,他指定难以“旁观者清”了。

    好在,关关难过关关过。

    他大松口气,忙笑道:“幸亏是你坐镇延雅书院,不然我就出师未捷,书院名声先坏在阳河县。”

    陆挚:“不必言谢。”

    姚益:“到底是你亲戚,如何是好?”

    陆挚想了想,说:“我适当提醒一下他们。”

    姚益唏嘘片刻,又道:“不说这些了,我难得回来,陪我喝一杯?”

    陆挚:“不了。”

    他想到什么,清冷的眉宇,染上些微想念,他说:“我要回去陪妻子。”

    姚益:“……”

    第36章 下次。

    ……

    今天云芹轮值做饭, 早饭向来简单,胡阿婆还做完了大部分。

    不一会儿,朝霞绚烂,流云轻浅, 染了半边天, 最近下了几场大雪, 今日难得的放晴。

    云芹细嗅空气, 有一股雪水融化浸入泥土、瓦砾间的芬芳。

    她和陆挚小声说话, 吃过早饭,他出门后,她本来想去找李茹惠,惦记着何玉娘, 在屋里再呆了会儿,就着天光, 写了几个字。

    待得时候差不多,何玉娘起来了, 拖着脚步走来主屋,扶着主屋的门,眼巴巴地看云芹。

    云芹收笔, 笑道:“婆婆起了?”

    何玉娘问:“你去哪?”

    云芹:“早上刚从厨房回来的,来, 吃早饭。”

    何玉娘:“昨晚,昨晚!”

    原来问的是昨晚,云芹倒也直说了:“我和陆挚一起睡。”

    何玉娘怨起陆挚, 气鼓鼓:“不和他睡。”

    云芹想了想,没说“下次一定”糊弄人,只说:“我们要生小孩, 就得一起睡。”

    何玉娘眼前一亮:“小孩,我要!”

    她虽然脑子糊涂了,却喜欢小孩,这之后,倒是没再缠着云芹一起睡。

    云芹心中暗想,生小孩这种话,她对着何玉娘说还好,但如果对陆挚说,就肯定要斟酌再斟酌。

    他并不是小孩,还是不一样的。

    陪何玉娘吃过饭,云芹来了兴致,搓搓手,给她扎了个双环髻,隐约哪里不对,但可是她扎得最精致的一次了。

    云芹信心满满:“好看。”

    她去了李茹惠那学女红,何玉娘自己去何老太那玩。

    何老太起得晚,眼角余光,看到女儿脑袋上扎着两坨头发,在自己床边玩一个布娃娃。

    何老太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来的大便?”

    何玉娘听到自己被这么叫,“哇”地一声哭出来:“不是大便!”

    何老太:“……”

    且不说何老太如何哄好何玉娘,这一日,何大舅休沐,一大早从县城赶回来,手上提着一包冒着香味的食物。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吃胖了一些,昂首挺胸,嘴角带着欢乐的笑意,见到邓大,他含笑招招手:“这段时日,家里可没什么事吧?”

    邓大说:“没有。”

    他捕捉到香气,问何大舅:“大爷拿的是什么?”

    何大舅笑而不语。

    邓大好奇极了,见何大舅阔步走进何老太院子,便也偷偷跟着。

    何大舅迎面看妹妹何玉娘挽着轻盈的双环髻,簪两朵白纱绢花,样式有点旧,却很适合。

    何老太拿着梳子在后面追何玉娘:“没弄好呢!”

    何玉娘:“不弄了,不好看!”

    何大舅有些恍然,若不是何玉娘眼角的皱纹,与头上的白发丝,这个场景,和三十年前的画面,竟如此相似。

    但时过境迁,三十年前,他寒窗苦读数载,连个府试都过不了,现在,他在县里也有一定的名望了。

    何老太见到何大舅,不追着何玉娘,问:“回来了?宗哥儿和银珠在县里过得可还好?”

    何大舅:“十分好着,佩哥儿读书也上进了。”

    何玉娘盯着他手上,吮着手指,很好奇。

    何大舅又捡了几句话说,把手上袋子给了何老太。

    里头原来是板栗,香味里夹杂着一丝甜,更为鲜美,竟还是糖炒的。

    糖贵,村里人家平时能吃点糖糕都不错了,若是拿来炒板栗,说一句奢侈不为过。

    春婆婆惊讶:“哟,这可花了不少钱吧!”

    何大舅说:“老大媳妇送的,说是不管好赖,都该分给家里人尝尝,不能吃独食。”

    何老太想起邓巧君,不置可否,只说:“真馋这一口,买来家里自己做就行,外面卖的更贵。”

    何大舅笑说:“我也是这么说,但这些,她没花钱。”

    何老太:“没花钱?”

    何大舅:“今天一大早,别家秀才娘子送她许多,她想这是糖炒的,家里没吃过,请老大专程送到我廨宇,带给大家尝。”

    “我捂了一路,还热呢,母亲吃。”

    何老太知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顺着他的意思,问:“缘何别家秀才娘子送银珠这个?”

    何大舅:“不值一提。”

    话是这么说,他事无巨细,讲述了捐款前后的事,总结成一句:“我勤苦多年,总算没白费,得了县令大人青眼。”

    在他美化的言论下,何老太也没察觉不对。

    她颇为感慨,高兴道:“你出头了,我也安心了!”

    何大舅同母亲报了情况,又说:“我有友人相约,等等就出门。”

    也就个把月,何大舅参加了七八次集会,从前这些集会,从不邀请他,如今他可是座上宾。

    不多时,就由邓大跑腿,把糖炒栗子分到各房。

    邓大本就是个长舌头,在外面偷听了何大舅和何老太对话,学了个八。九成,尤其那句“不能吃独食”。

    邓巧君听邓大讲完,想起前阵子,她的板栗就没分给其他房。

    多年妯娌,邓巧君哪能不明白韩银珠用心,一定是暗指她吝啬!

    实则,邓巧君倒也不是真的吝啬,她只是看不起何家人,宁可把东西给狗吃,也不愿意分给何家人。

    被韩银珠暗骂,她怒气冲冲:“以前她也没这么大方,搬去县城就脱胎换骨,来侮辱我?”

    何善宝吃着糖炒板栗:“消消气,大嫂不是那个意思。”

    邓巧君:“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何善宝:“你你。”

    邓巧君又想,何宗远都是秀才了,何善宝成日就鬼混,她更不舒服,把何善宝骂了一顿,何善宝跑了。

    她只好跟冯婆子骂韩银珠:“这韩银珠阴魂不散,去县里还闹这些!”

    冯婆子:“说来说去,还是老太太不公平。”

    邓巧君瘪着嘴,没回话。

    冯婆子又说:“何家这么多孩子不够,老太太还非要认个外孙和外孙媳,我昨晚去厨房看了,他们吃了足足八个菜!”

    “娘子怀着孩子呢,厨房也还是一顿两个菜,娘子想吃点新鲜的,还得花钱托云芹做,真是什么好处,都让云芹占了,哪有这个道理!”

    “还真是重孙亲孙不如外孙!”

    这些话,邓巧君第一次听还会气,如今听得耳朵快起茧了,反而不明白了:她出钱,云芹做饭,她哪里吃亏了?

    还是冯婆子觉得,她怀着肚子,就不配自己出钱添个饭,还得求老太太分给她好东西吃?

    她觉得很没意思,打发了冯婆子,扶着肚子去厨房。

    这是午饭前,厨房已经传来阵阵香气。

    邓巧君在门口一瞧,云芹捋着袖子,头上绑着白色麻布巾,罩住头发,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葛布围兜。

    大锅腾腾冒热气,温热的水汽,蒸得她眉眼昳丽,手上一把刀使得虎虎,“笃笃”切着肉糜。

    胡阿婆问邓巧君:“邓三媳妇,你要加菜?”

    邓巧君:“不,我就看看。”

    云芹抬眼瞧了下邓巧君,往滚水里挤肉丸。

    邓巧君心想她好歹是云芹“雇主”,方要说话,就发现云芹手边,也放着几颗糖炒栗子。

    原来她一边做饭,一边吃栗子,竟一点不嫌是韩银珠的。

    邓巧君“触栗生情”,气得想哭:“我不分给你们栗子,你们是不是记恨着我?”

    云芹疑惑,谁会因为一把栗子恨人?

    邓巧君:“谁稀罕那韩银珠的破栗子!她如今做人上人了,就瞧不起我们,她指定没好心,我就说……”

    云芹心想,有点吵。

    正好锅里,肉丸浮出水面,云芹捞起几个晾晾,自己吃了一个,好吃得眯起眼,把另一个塞给邓巧君。

    邓巧君边嚼边说:“就说她是个小心眼的……”

    这时候小笼包也蒸好了,云芹撕一个吃下,鲜嫩多汁,把剩下半边塞到邓巧君那。

    邓巧君嚼嚼:“气死我了……”

    云芹夹一截爆炒豇豆,试了一下,又夹一截给邓巧君。

    邓巧君:“你拿你吃过的筷子给我吃?”

    云芹眨眨眼:“我没碰到筷子,你不吃,可以吐出来。”

    邓巧君嚼嚼:“我才不浪费。”

    她本来还想再说韩银珠坏话,可几次三番被打断,又吃得香喷喷,倒有些心满意足了,也没那么大怨言。

    她别扭地想,云芹这人,其实也不赖,原来所谓悍妇,也不是都坏。

    云芹想,不吵就好了。

    …

    等邓巧君带午饭回房中,冯婆子挑挑拣拣,有些不快:“我下次真该去厨房盯着,鬼知道云芹会不会往里面吐口水。”

    邓巧君:“我看过,她没吐。她哪有那么脏。”

    冯婆子:“今天没有,往日不定有。”

    邓巧君生气了,这次却是冲着冯婆子:“你闭嘴成么?你以前给我娘做饭,也往我娘伙食里吐口水了?”

    冯婆子喏喏:“没、没有的事。”

    ……

    下午,云芹依然去找李茹惠。

    桌上放着糖炒板栗,何小灵不肯用嘴剥,手上也没巧劲,缠着云芹给她开。

    李茹惠依旧赶人:“去去,去外面玩。”

    何小灵吃着甜香的板栗,把剩下的肉塞到云芹手里,谄媚地笑:“婶娘,你别老和我娘玩,和我一起玩吧。”

    云芹收了贿赂,吃下几个板栗,却说:“大人和大人玩,你还小,去找桂娥玩吧。”

    何小灵稀里糊涂的,觉得有道理,说:“好吧。”

    李茹惠摇摇头,一边整理篓子里的绣样,一边说:“这孩子真是,好在还肯听你话。”

    自打大房搬走,家里没了何佩赟这个男孙压人,其余小孩们都挺快活。

    云芹发觉李茹惠攒下许多绣样,问:“嫂子不卖绣样了吗?”

    李茹惠:“前阵子,县令老爷家和秦家那边的夫人不买了,听说是秦家那位小爷摊上了事,闹出人命。”

    云芹也知道,出事的是王婆家的孙子。

    她的婚事是王婆搭线,前不久,云广汉和文木花送了一贯钱和一些米面皮子过去,请人家节哀,王婆还跑出来回送了吃的。

    二人聊了几句,叹气,便换了话头。

    李茹惠:“县里那些布庄,有织坊、绣娘,不缺我这点绣样,光绣样不好卖,我寻思着,缝到荷包上,待哪日去县里,一个卖十几文,赚个材料和辛苦费。”

    云芹:“既如此,我帮嫂子缝。”

    李茹惠知道云芹的认真劲,虽绣花不得要领,缝线的功夫却多有精益,出不了大差错。

    她便也不推迟:“好啊,劳烦弟妹了。”

    多了一双手,不过会儿,两人缝出二十个荷包,绣样布料都还有剩,总做这个也无聊,就先歇了这一摊。

    李茹惠另外拿了绣棚来,教云芹绣花。

    她明白了,不能一开始就上难度,云芹还不能这么快绣莲花纹。

    她提议:“从最简单的五瓣花瓣和草开始吧?”

    云芹点点头:“听嫂子的。”

    她拿起针线,对着光开始吭哧吭哧绣,绣了一会儿,李茹惠就看出哪个针法不对:“这里拆了再来。”

    云芹打从心里佩服:“你眼力真好。”

    李茹惠难免自豪,笑说:“我从记事就做女红,自然看得出来。其实针法是很明显的,通过针法,能判断这是谁做的。”

    但在云芹看来,毫无区别,只能说,术业有专攻。

    不多时,云芹绣好了五瓣花瓣:“嫂子你看。”

    李茹惠端详片刻,说:“你学得是真快啊。”绣得也是真丑啊。

    ……

    这日傍晚,陆挚回家,何大舅也同乡绅吃酒回来,笑容满面,大声同陆挚招呼:“贤甥回来了?”

    不待何大舅如何说,陆挚已然知情,劝道:“大舅,《尚书》云,满招损,谦得益。日后这些集会,少去为好,免得来日成了他人把柄。”

    何大舅:“什么把柄?”

    陆挚静下心来,说得更明白:“有人不情不愿捐了钱,会怪罪大舅起头。”

    这话何大舅可不爱听,严厉道:“怎么会不情不愿,这可是县令老爷号召,大家赶着捐都来不及,你如何能这般想人?”

    陆挚默然不语。

    何大舅仗着醉意,豪气万丈:“再说,我可没有自傲,是如今整个县里,都知我的声名,是他们想结交我,我怕什么?”

    又说:“若你需要,我可以在集会上推荐你。”

    陆挚知他误会自己妒忌,看破没说破,笑说:“不必了。”

    何大舅反过来教育陆挚:“你前阵子不也有好名声,人家集会邀约,你却不去,白白浪费了,十分可惜!”

    再劝也是没用,陆挚言尽于此,就与何大舅告辞。

    何大舅也犯嘀咕。

    从前,他只想着搞好和陆挚的关系,如今他自己就是“关系”,还能惹得陆挚酸言酸语,甭提他多自得。

    他以为陆挚耿耿于怀,陆挚却几步路,就把这事抛到脑后。

    因见远处,屋中光芒微亮,勾出一道纤纤倩影,在院子里收衣裳手帕。

    陆挚步伐一顿,走得更快了些。

    今日天气好,云芹把衣裳、手帕晒了个遍,放到鼻端深深闻了闻,她喜欢皂角香和日光烘烤过的味道。

    身后,陆挚笑着问:“嗅什么呢?”

    云芹回眸,随意问:“你要嗅吗?”

    陆挚目光一怔,云芹这才反应过来,她手上虽拿了几件衣裳,闻的却是一件红色云纹肚兜。

    也是昨天才穿过的。

    陆挚、云芹:“……”

    陆挚侧身:“我,先去拿饭。”

    云芹:“嗯。”

    他走后,她僵着步伐迈回屋里,把那肚兜塞到洗漱架上,想了想,又拿下来,塞到了红木箱子里,重重盖上。

    好一会儿,云芹又想到,今天她做完饭就顺手提回来了,就放在桌上呢。

    她赶紧出门要叫陆挚回来,却险些撞到陆挚。

    陆挚勉强扶住她,抚了下她额角,眼底藏不住笑意,说:“我才想到,你应该拿回来了。”

    云芹低头一笑:“吃饭吧。”

    饭后,陆挚提起姚益,想某日拜访姚益妻子,云芹喜欢山外有山,当即答应。

    陆挚又说何大舅和何宗远的事,道:“虽与我们无关,倒也留心,免遭旁人牵连。”

    云芹思索,说:“那些人虽不愿,却还捧着大舅,这个叫……尔什么,我才学过的,哦,尔虞我诈。”

    陆挚一手撑着下颌,盯着她:“嗯,一针见血。”

    他眉宇舒展,眼底星光闪熠,好似她学得多厉害。

    但自打入冬,云芹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千字文还没学完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拿起剪子拨弄蜡烛。

    不知是蜡烛的火光,还是他的视线,团在她面颊上,泛着热意。

    陆挚合上今日学生的课业,见时辰差不多了,起身:“我去打点热水。”

    云芹:“唔。”

    …

    却说邓巧君怀孕后,双脚开始浮肿,每天晚上都得弄点热水泡着。

    冯婆子今日去提热水,发觉另一个灶上,也留着热水。

    胡阿婆在里头扬声:“邓三家的?你们热水在左边,右边的是小陆娘子家的,别拿错了。”

    冯婆子:“诶。”

    她打了桶热水,忽的往日种种“不公”涌上心头。

    她偷偷舀右边的水到另一个水桶,灶台里没了水,她就倒了冷水进去,冷笑一声,提着两个桶,疾步离开。

    倒是出厨房的小路上,她碰到陆挚。

    冯婆子做贼心虚,赶紧缩着脖子,避开陆挚,又宽慰自己:那可是个秀才老爷,没了点热水,还敢来抢她的不成?

    冯婆子神情太明显,陆挚心下略有疑惑,待去了厨房,他打开灶上盖子,一摸,那水透心凉。

    …

    冯婆子不怕累,走得飞快,回到北院。

    邓巧君因腿酸胀,在北院里走走停停,何善宝扶着她,说:“好姑奶奶,再走几步,没得今晚又烦得睡不着。”

    冯婆子忙闩上院门,笑说:“热水来了!”

    邓巧君:“快,我要洗脚,今天怎么两桶?”

    冯婆子:“厨房多烧了点。”

    话音刚落,院门忽的“砰砰”被敲响,伴随冷冷的一声:“表兄,请开门。”

    冯婆子听着声音,有些紧张,何善宝也认出是陆挚,他和邓巧君很是惊讶。

    毕竟这个时候拍门,也实在无礼,陆挚此人性子好,如果不是天大的紧急事,从前也没这么做过。

    邓巧君小声:“不会有事求我们吧?”

    何善宝也笑:“说不准呢!”

    他有心拿乔,咳嗽一声,说:“表弟,我们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冯婆子不由松口气。

    陆挚却说:“确实要紧,晚片刻来不及。”

    冯婆子又紧张了,但想,只要咬死不认又如何?堂堂秀才老爷和她吵架,面子上就过得去么?

    陆挚都这么说了,何善宝便去开了门,一边说:“这么晚了到底什么事……”

    话没说完,他看陆挚面色微沉,不由梗住,那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挚身旁还跟了胡阿婆。

    及至此,冯婆子心下一震,也没了侥幸,暗道不好,胡阿婆竟肯替陆挚出头!

    果然,胡阿婆怒视她,说:“冯婆子,你把热水还来!”

    冯婆子脸色涨红:“什、什么热水……”

    胡阿婆:“我才和你说别拿错,你就多拿了一桶,明摆着偷了我厨房的东西,老太太定下的规矩,你们不服吗?”

    邓巧君和何善宝这才明白,竟是热水的问题。

    他们原还以为是陆挚有所求,如今尴尬得不行,就为这热水,脸都丢光了!

    邓巧君忍着尴尬,道:“这水也还没用……”

    胡阿婆:“我呸,不问自取就是偷!”

    得知冯婆子舀走别人的热水,胡阿婆是最气的。

    得老太太厚爱,她几十年如一日地管着厨房,偶尔也有人拿错东西,但真偷的,还真是寥寥无几,何况这热水,还是云芹的热水!

    邓巧君顾不上言语交锋,忙说:“善宝,把水送去东北院。”

    何善宝讪讪:“好好,”又对陆挚说,“表弟, 对不住,拿错了。”

    陆挚颔首不语。

    待掩上门,邓巧君指着冯婆子:“就为这点热水,我脸都丢光了!你滚!”

    ……

    从陆挚出去到回来,也不过片刻。

    隔壁屋里,何玉娘睡了,见他提水回来,云芹在屋外小声问:“刚刚外面有些声响。”

    陆挚摇摇头:“没什么事,北院打错水。”

    云芹:“哇,你去追回来了。”

    陆挚:“……”

    他越想,越觉得“追”字着实符合心情,在何善宝开门前,他都想好,这热水要是被用了,该怎么办了。

    好在追得及时,没有被用。

    他不好承认,只弯了弯唇角。

    两人回屋里,陆挚手指撩水面,试了下水温,

    水还烫,陆挚分了一点到铜盆,铜盆原来有凉水,中和后温度适中,其余的,找个盖子盖上,等到用的时候,差不多就温了。

    就着铜盆的热水,云芹和他擦脸洗手,洗洗脚。

    陆挚出门泼水,云芹去放床帐。

    才把床帐放好,陆挚回来了,放好铜盆,便问:“今晚试试?”

    云芹坐在床帐里,点点头,想到隔着朦胧的床帐,他大抵看不见自己动作,她刚要出声,陆挚撩起床帐,探进身子。

    屋外蜡烛已烧到底,光线很暗,隐隐约约的,描摹出云芹精致的五官。

    她垂着眼睫,长睫在眼睑处打出一片晕影,如蝶翼般,轻盈地落下。

    有一刹,陆挚好似回到了初见那日。

    他双手放在她肩上,云芹顺势躺下,两人细密地亲吻着。

    解开衣襟,陆挚鼻端顺着她的脖颈,锁骨,朝下。

    云芹感觉到一点痒意,她眨眨眼看着他,那股痒,是他呼吸缓缓,停在她肚兜上,轻嗅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嗅了。

    想起她藏起来的那件肚兜,云芹脸颊发烫。

    随着衣料窸窣,“嗤”的一下,蜡烛灭了,屋中更暗。

    不一会儿,陆挚声音紧绷:“是……这儿吗?”

    云芹也好不到哪去:“应该是。”

    许久无话,两人缓缓呼吸,陆挚额角微汗,他起身,定了定心,用了手。

    云芹轻轻踢了下脚:“……别。”

    “……”

    云芹“嘶嘶”吸着气。

    她手掌拍拍陆挚肩膀,陆挚亲住她,耐心而缓慢。

    好在云芹适应了黑暗,她看着眼前的青年,他蹙着浓眉,俊眸幽深,唇色清浅,好似比任何时候都要俊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只一直看着她。

    云芹只觉心里,有一处温软了起来。

    ……

    终于成了一回,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挚清理:“很疼吗?”

    云芹也顾不上羞不羞了,说:“原先会,看着你,就不疼了。”

    实在是人好看,才让她有些沉入了,只是累也是真的,倒也不是做农活那种累,就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精神有些恍惚,喃喃:“要是夏天,得洗个澡吧。”

    陆挚在热水里洗着帕子,赧然,她这就想到夏天了。

    他回到床上,终于是忍不住,小声问:“春天呢?”

    云芹闭着眼睛没回应,已经睡着了。

    他想亲亲她,又看她嘴唇红润微肿,便忍住了,只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鬓发。

    这时候已经晚了,得快点睡才是。

    但陆挚心里欢喜,很兴奋,和他年少考上秀才、去年中举,是不一样的兴奋。

    他回想方才,回想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琢磨到第二遍时,陆挚反应过来,什么叫“看着他就不疼了”?

    也就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太生疏了,也做不到无师自通,有一种靠容貌“取胜”的无力感。

    总不能,光靠样貌吧。

    陆挚搂着人,看着帐顶,愈发睡不着了。

    ……

    隔日,云芹迷迷糊糊起来,陆挚已经打好了洗漱的水。

    云芹刚擦着脸,陆挚忍了忍,只道:“我下次轻点。”

    云芹不知他这句憋了一晚上,看他神色如常,也咕哝了一声:“那我下次,也轻点。”

    陆挚笑了:“你轻什么?”

    云芹顿住,两人都安静了。

    陆挚若寻常般,道:“今日不用做饭,你再睡会儿,我先去私塾。”

    他淡然转过身,一个没留意,“嘭”的一下,撞了下洗漱架。

    云芹:“……”

    作者有话说:陆挚:多来几次锻炼技术!

    云芹:已睡勿cue

    第37章 香囊。

    李茹惠来找云芹时, 主屋中撩起毡帘,云芹在洗漱架前,比划位置。

    洗漱架主体红木,也是旧物什, 常常挂衣裳的那几条木头, 磨出一片油亮。

    新床和梳妆桌朝南, 木箱和洗漱架就在梳妆桌对面, 旁边是门。

    云芹想换木箱和洗漱架的位置。

    不过, 要挪就得仔细,若不能整个抬起来,会分家散架。

    见云芹在蹲身,吭哧抱起洗漱架, 李茹惠忙小跑着过来,却也没来得及搭把手, 云芹就挪好了,倒像是架子很轻。

    李茹惠没多想, 用帕子帮她拍打身上细灰,问:“好好的,怎么要挪它?”

    云芹放下袖口, 说:“会撞到。”

    李茹惠:“也是,就这么杵在门旁, 难免影响进进出出。你没撞疼吧?”

    云芹不疼,因为撞到的不是她,是秀才。

    她不好解释, 小声笑了笑,问:“二嫂子今日如何过来了?”

    李茹惠平时不常在家走动,今日着实有事, 她说:“昨个儿才说县里的夫人不买绣样,卖不出去,便叫你陪我绣了荷包。”

    “结果今天大早,我家那位回来,就说县里秦家来人,要再买二十多份绣样。”

    单独卖绣样,比卖绣好的香囊还要赚钱,秦家那位夫人出手阔绰,一个简单的花草纹路,竟出六十文。

    这么算,李茹惠今次能卖一贯半铜钱,折合有一两。

    赚钱真是好事,云芹替她开心,笑问:“那绣好的要拆么?”

    李茹惠说:“不拆了,剩下的绣样够卖,那香囊到底也是我们两人努力了半日,喏。”

    她取出七八个香囊,递给云芹:“我手上暂没闲钱,这几个绣好的,先给你用着,说起来,你可以送人。”

    “小灵总说你送桂娥香囊,我看,她姐妹几个就是惦记。”

    本来云芹送何桂娥一枚兔皮香囊,是因为何桂娥要去县里,后来她留在了何老太房里,姊妹们就眼馋了。

    弄得何桂娥不敢戴,怕被姊妹拿去玩,好好一个香囊,只能半夜拿出来过过瘾。

    偏生云芹不擅女红,这回,李茹惠解了她的“急”。

    云芹腼腆一笑,说:“多谢嫂子。”

    既然有了这么多香囊,云芹就拎着一个篮子,在家里,见到哪个小孩,就送哪个。

    不多时,小孩们就都佩戴上香囊,欢笑追逐。

    还剩两个香囊,云芹到何老太那,送何老太和春婆婆一人一个。

    大家都有了,何桂娥忙也戴上兔皮香囊,她跟在云芹身边,小声问:“婶娘,春天我也能一起去山上摘野花吗?”

    云芹看看她四肢,是该锻炼下了,她说:“能呀。”

    何桂娥一蹦一跳走了。

    云芹才要出何老太房间,邓巧君正好拽着冯婆子过来。

    冯婆子不情不愿,邓巧君训她:“我和你闹了一场,留着你,我心里也有疙瘩!”

    原来,邓巧君是找何老太,说要送走冯婆子的事,何老太是镇宅老人,家里人员增减,都得同她说一声。

    冯婆子先发现云芹,赶紧提着袖子,遮住一把老脸。

    邓巧君说:“现在知道丢人了?”

    许是怕被云芹讥讽,冯婆子终于不拖沓了,自己越过云芹,快快走去何老太的屋内。

    邓巧君对云芹说:“哼,你别管她。”

    云芹不明所以,只冯婆子遮遮掩掩太过,她对邓巧君说:“你奶妈脸上肿了?看看郎中好点。”

    冯婆子还没走远,听得这一声,脸上更是火辣辣,可不是被陆家夫妻打脸打肿了!

    邓巧君看云芹神情,就知她话语里,倒不是针对,甚至是真心关怀。

    只是听到各人耳里,滋味就不同了。

    她突然有点庆幸,被云芹说的不是自己,便说:“管她呢,我娘放她到我身边,是伺候我饮食,做饭又没你的好,我留她干嘛。”

    “哦对了,”邓巧君说,“善宝才弄了一些羊羔肉,你会做汤吗?”

    云芹伸出手,笑眯眯的。

    邓巧君熟门熟路,往她手里拍了二十文。

    …

    且说陆挚这日回家甚早,还差一点时间,才能拿晚饭,也还好冬天,他跑再快,也不容易出汗,看着和往常无异。

    他平复呼吸,先去何老太房中,说休假那日,自己要和云芹去拜访私塾东家。

    何老太屋中一股羊肉汤的鲜味,她留了一碗羊肉给陆挚。

    羊肉切得大小适中,炖得又嫩又松软,紫菘入味,葱花浮在汤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羊油,冬日里吃上一碗,浑身都发汗。

    陆挚说想带回去吃。

    何老太哪里看不出他的想法,就说:“这就是你媳妇做的,她自己已经突噜了两碗。”

    陆挚笑了。

    正说着,春婆婆进门,抖抖肩膀的冷霜,递上两个香囊,对何老太说:“弄了些花干放进去了,老太太闻闻。”

    何老太掂着香囊,又对春婆婆说:“光今日,云芹就散了七八个香囊出去,可称‘香囊仙子’。”

    老太太用词犀利,陆挚听得直笑,吃茶漱口,洗过手,才问何老太:“祖母,我想看看这香囊。”

    香囊到陆挚手里,比他巴掌还要小许多,缝着淡雅的竹叶纹。

    何老太又说:“这是这么久来,她第一次送针线,可见是真不擅长,这个绣样,一看就是李二的针法。”

    陆挚:“原来是这样。”

    回东北院路上,陆挚步伐轻快,多出一点期待。

    进屋时,他先发现,洗漱架换了位置,他指尖掠了下鼻尖。

    云芹正在写字,陆挚在榻对面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笑。

    笑完,云芹继续写字。

    陆挚和她说了今日私塾的事,云芹也说了冯婆子被邓巧君赶走,又问他羊肉汤怎么样。

    寻常话聊了一会儿,陆挚有些坐不住,脑海里只余一个想法:那么,她送他的香囊呢?

    但香囊仙子竟半分没察觉他的视线,还咬着下唇,提腕努力写字。

    陆挚轻咳,云芹方抬眸,就听陆挚说:“我想教你两个新字。”

    云芹:“什么字?”

    陆挚誊写在自己这边的纸上,推到云芹那,说:“这个叫‘香囊’。”

    云芹眯起眼睛,又拿起纸,对着烛光仔细分辨片刻,才说:“好难写。”

    陆挚下榻到她旁边,挤着个空隙坐下,对云芹说:“‘囊’字分成三个部分看。”

    两人离得近,呼吸的节奏,若即若离。

    云芹本来好好写着,不由出神,“囊”字中间就糊成一团。

    她面不改色:“我连笔了。”

    陆挚闷声低笑。

    云芹很清楚,陆挚不止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声音也格外好听,笑起来像春雪融化后淌过河岸磐石,清冷却缠绵。

    她叫他笑得,心口无端发烫。

    这时,外头传来胡阿婆的叫声:“小陆娘子啊,你们怎么还没来拿饭,再晚点凉咯!”

    云芹忙起来:“来了。”

    她下了榻,趿拉鞋子出门。

    陆挚看着“香囊”二字,正想还有什么法子暗示她,却发觉,云芹刚刚座位旁边,放着一个还没绣好的香囊。

    他拿起来,好像是绣了一条肥美的绿虫子,挺神奇的审美。

    只是,和李茹惠的绣样比起来,这是独一份的。

    不知不觉地,陆挚眉宇轻柔,看着这条绿虫子,越发觉得亲切可爱,唇角也翘了起来。

    屋外云芹的脚步声近了,他忙将香囊放回原位,假装不知情,因看香囊没做好,也歇了催她的心思。

    ……

    这一夜,陆挚问胡阿婆留了热水。

    他没和云芹提,只心想着,昨日才圆了房,今日他又要,却不知会不会为难人,所以,如果云芹要,便再说。

    而云芹爬上床,头一沾枕头,两息没到,就睡去了。

    陆挚:“……”

    他翻过身,定定看着云芹,又想,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她睡眠好。

    他心情本来多有波动,看她睡得香喷喷的,他也渐渐地有了困意。

    …

    初三这日,陆挚和云芹见过何老太,几人一道吃了早饭,他们就前往山外有山。

    昨晚下了一场雪,地面滑,陆挚握着云芹的手,走得小心翼翼。

    远处白雪皑皑,绿松隐匿其间,农舍挨着雪丘,冒出一缕暖热的炊烟,弯弯绕绕向天际去。

    陆挚心胸舒畅,轻叹:“绿野煮新雪。”

    云芹分辨出香味,咽咽口水:“小鸡炖蘑菇。”

    陆挚:“……”

    为这一句,陆挚到了山外有山,还是满眼的笑,姚益开门迎接,还十分纳罕,心想,陆挚过来路上捡到状元帽了?

    姚益的娘子跟在姚益身边,她姓林,闺名道雪,年二十三,生了一张容长脸,眼眸大,肌肤倒是比姚益白许多。

    她打量陆挚,寒暄道:“陆兄弟果然好风采。”

    说完,她看向云芹。

    云芹一贯挽着纂儿,今日簪着那支云纹银发簪,鬓发松而不散,身着一套青灰色的兔毛领夹袄,眉目如画,雪堆的人似的晶莹漂亮。

    云芹点头,叫她:“林嫂子。”

    林道雪看傻了,上下打量着,感叹:“弟妹生得太俊——了!”

    云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实则女人更喜欢看美人,因为没有男女之别,更可以一直盯着。

    林道雪拉着云芹叙年齿,问家常,一双眼睛,都要黏到人身上去。

    陆挚看了会儿,轻蹙眉头,偏姚益还不管,只说:“你嫂子听我说起你和弟妹时,还不信呢!”

    陆挚问:“可有热茶?”

    被这么提醒,林道雪回神:“瞧我糊涂了,快请坐下。”

    众人落座,林道雪又亲自点了炉子煮茶。

    丫鬟送来一盘热腾腾的绿豆饼,云芹眼前一亮。

    林道雪把绿豆饼推到她面前,笑说:“听说你喜欢吃这个,才刚买来,一直在炉里煨着。”

    云芹拿起绿豆饼,真诚道:“谢嫂子。”

    陆挚看云芹吃了两个饼,这才问姚益:“可有画笔和纸?”

    姚益:“你怎知我最近弄来好纸好笔?”

    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挥挥手,催丫鬟去拿好纸好笔,陆挚既然这么问了,定然是起了作画的兴致。

    姚益好奢侈,他的纸是澄心堂纸,和三文一张的阳河纸全然不同,洁白光滑,笔是管式紫竹狼毫笔,墨是上好的油松墨。

    这么摆出来,就有十足架势。

    见陆挚和姚益要忙,林道雪说:“雪水也要用完了,我去外面采一些,弟妹可要一道?”

    云芹喜欢山外有山,期待起来:“好。”

    ……

    出了屋子,林道雪就让人取来白瓷小坛。

    采雪便是寻那林间树桠里,翠绿松叶间,最干净的雪,用一柄小木勺,一点点刮落,存到坛子里,拿来煮茶酿酒,十足的风雅。

    听林道雪讲完如何采雪,云芹便问:“我能带一个桶吗?”

    她拿不惯小小的坛子,怕捏坏了。

    林道雪理解,道:“可以啊。”

    丫鬟给云芹换上一个干净的木桶,云芹挎着,两人便一边说话,一边去了林子里。

    云芹看向河流,河流表面只薄薄的冰,她心想等等还能捞鱼。

    到了林里一条分岔的小路,云芹和林道雪分开,各自走了一圈,林道雪心满意足地采到一抔雪。

    再见云芹,她拎着一桶满满的雪。

    林道雪:“……”

    云芹还在衣服里摸了摸,拿出四个鸟蛋:“还有这个,好吃。”

    林道雪心里震惊,怎么短短一段路,云芹弄了这么多雪,还能掏鸟蛋,她会飞檐走壁么?

    只林道雪不清楚,靠山吃饭动作就要快,慢了就没饭吃了。

    云芹早就习惯了。

    山外有山的春夏好玩,秋冬也好玩,只是不太一样。

    没多久,林道雪也不采雪了,就跟在云芹身旁,看到云芹钓起一尾鱼,她高兴得直拍手,分明比云芹大五六岁,却如小孩子般。

    拍完手,她又想到这么做有些出格,赶紧收了神色。

    不一会儿,云芹在岸边找到什么,她用渔网扒拉一下,捞起一块好看的圆润的石头,石头上还有一圈淡淡的白色纹路。

    她把石头给林道雪看:“我秋天藏的,浸久了更润。”

    林道雪惊喜,拿着石头在手里反复端详,顿觉什么采雪也不过如此,秋石冬收,这才是真雅!

    ……

    山外有山烧了鱼,鸟蛋藏在炭盆里,林道雪没一会儿就要来看看熟了没。

    姚益笑道:“我许久没见娘子玩得这么开心了。”

    陆挚也笑着摇摇头,一边给画收尾。

    他画得简单,就是来时路上,那幅村落雪景图,他记在了心里,白雪绿树,袅袅青烟,悠然惬意。

    姚益喜欢这幅画的意境,夸赞了几声,问:“这幅画叫什么呢?‘雪中村’‘白雪兆丰年’?”

    陆挚淡笑,换了一支笔,题字:小鸡炖蘑菇。

    姚益一愣,却觉得莫名贴切,十分有野趣,他笑道:“这是别开生面的名字。”

    陆挚:“多谢你的纸笔。”

    姚益:“客气,”又说,“对了,我娘子来长林,也是为幼时好友而来。我泰山大人原来和汪县令是同科同进士,她那幼时好友,就是汪县令的千金。”

    打从上次汪县令找来,陆挚也有意识地了解过他家。

    他抬了下眉头:“县令大人千金如今……”

    姚益:“我正要说巧呢,正是秦浩然的娘子。”

    陆挚沉默了。

    三番两次的,陆挚对秦聪的事上不甚表态,姚益也猜他不喜,要转移话头,正好,云芹和林道雪端着鱼肉进屋,香味飘逸。

    林道雪同云芹说:“……对,她闺名净荷,属蛇,比我小一岁,比你大四岁,我从前同她最是要好,自盛京一别,得有七年了。”

    云芹小时候的玩伴,也都出嫁了,思及此,她语气温软:“是要好好叙旧。”

    林道雪和云芹很是投缘,有心结交,便问:“要不,你和我们一起?”

    听到林道雪的问话,陆挚垂眸,缓缓攥紧了笔。

    云芹放下鱼汤,随口说:“不行,我得回家绣香囊。”

    陆挚忽的松开手,却也笑了起来,对姚益说:“是很巧。”

    第38章 留热水。

    …

    不多时, 屋舍飘出饭菜香,鱼肉肥美,腌菜浓香,稻米饭清甜, 令人食指大动。

    姚益拿出从老家带来的桑落酒, 说是老爷子的学生任蒲州知州后送的。

    酒水清白似浆, 香气清冽, 入口醇厚绵甜, 陆挚知这酒后劲强,他虽能耐得,姚益却不一定。

    他浅酌了两杯,姚益再劝, 便不喝了。

    果然,姚益喝得比陆挚少, 还是些微醉了。

    他酒品尚可,就是醉后管不住嘴, 一开口,话就流出来:“今年恩科的桂榜榜首,是段砚那小子啊, 他运道真好,偏和你错开了!”

    陆挚:“我想也该是他, 恭喜他了。”

    林道雪在桌子底下,狠狠掐姚益大腿。

    姚益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不由汗颜,陆挚可是被撤功名的“前解元”,提这些, 恐怕不妥。

    对这什么元,云芹还有点印象,问:“桂榜榜首,就是新解元?你们认识他吗?”

    陆挚四平八稳地给云芹倒了杯桂花饮子,说:“是,是盛京旧交,先前回过我书信的。”

    见好友丝毫不介意,姚益“哈哈”笑了两声:“都是过去了,来来,我也不吃酒了,换饮子!”

    陆挚道:“这坛倒完了。”

    林道雪笑着叫丫鬟:“再拿两坛来。”

    林道雪清楚,姚家老爷子希望丈夫姚益再去考一回,是姚益不肯,也不敢。

    姚益足够努力了,可科举这条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努力之人,他不愿去赌那微薄的可能。

    只是,他们家中小有资财,都为此苦闷,陆挚却比他们通透多了。

    杯子不大,云芹一口喝完那饮子,眯起眼眸:“我还要。”

    陆挚便挽袖,再给她倒。

    林道雪看了眼姚益,二人递交了下眼神,心头不禁松快许多,再多的烦扰,此时也不该入这一方天地。

    酒足饭饱,云芹和陆挚请辞,她想带走鸟蛋壳,可以弄碎在何老太的花圃堆肥。

    林道雪是第一次吃那么鲜美的鸟蛋,念念不忘,请云芹一定再来。

    她又备了一坛桑落酒、一坛桂花饮子,送给云芹和陆挚。

    天落小雪,风一卷,飘飘洒洒,陆挚一边提着酒水,一手紧紧和云芹相牵,而云芹怀里抱着那幅村中雪景画。

    两人挨着走,渐渐离去。

    林道雪站在门口目送,待看不到人影,才笑着摇摇头,对姚益说:

    “从前我不知你为何非要散那么多财,资助这位陆秀才,如今才看明白,原来你打的是‘雪中送炭’的主意。”

    姚益揉着之前被掐疼的大腿,笑道:“为夫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吗?我也是看拾玦人品贵重。”

    林道雪说:“你呀!私心里,还是赌他来日一飞冲天呢!”

    不过冲着提到恩科桂榜,陆挚那宽广的胸襟,就也值当了。

    姚益辩解:“生意归生意。将来不管他能走多远,我出这笔钱,却从未想过‘亏不亏’‘悔不悔’。”

    迄今,姚益给三四个童生,七八个秀才备了盘缠,资助他们考试。

    这本无可厚非,多得是乡绅出钱赌一把,不成也就罢了,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过,像他又是借钱看病,又是办私塾的,自是有真交情。

    林道雪从前怕丈夫识人不清,遭人坑害,如今她亲眼所见这对夫妻,再无担忧。

    姚益:“你还没见过他那幅月季图吧?”

    便叫人去取来,小心翼翼展开观赏。

    林道雪夸赞:“我原以为他擅远景,那幅雪景就很好了,没想到这花,也能画得细腻却不过分匠气。”

    看过后,姚益十分宝贝它,赶紧让人好好收起来。

    他又惦记起陆挚的新画,说:“秦国公最爱雪景画,拾玦那雪景画,送去盛京,百两都不在话下。”

    可惜,陆挚没有卖它的意思,姚益不好夺爱。

    林道雪:“陆兄弟太是老练了,那幅雪景真要论起来,不输刘大家四十岁画的《寒江雪》了。”

    姚益叹气:“你若知盛京的陆家行事如何,就知他为何如此。”

    林道雪惊讶:“竟是那陆家,你可从没说过。”

    姚益:“不是大事,他和那陆家断了关系了。”

    林道雪见识过世家大族的龌龊之处,道:“作孽。”

    姚益捧着月季图,笑说:“不过,这半年来,拾玦没以前那么老成了。”

    ……

    云芹回去后,和胡阿婆,又细细品了桂花饮子。

    两人琢磨了一阵子,结合林道雪告知的做法,将里面最贵的是冰糖、丹桂、洪州白露,换成红糖、银桂和茶末,其它陈皮之余照旧。

    按照不同的比例,两人在厨房熬了三回,做出味道差不多的桂花饮子。

    这饮子既便宜,又好喝,还能疏肝理气。

    除了老太太晚上容易睡不着,不能多喝,其余人都喝了几碗。

    胡阿婆说:“亏得你有心,家里从前不做这些的,能给小孩们分个糖糕都不错了。”

    云芹轻挠脸颊,其实,也是她自己也想喝。

    她留下陆挚那一份,在锅里温着,便要走,胡阿婆又叫住她:“今晚你院子还要留热水不?”

    云芹:“我们院子之前留过热水吗?”

    胡阿婆:“是啊,天天留呢!你不知道么,陆老爷说,若留的热水用不到,就请我泡泡脚了。”

    “我寻思着,你们这前前后后花了几十文了,怎么光请我泡脚了。”

    云芹:“……”

    她抿抿唇,当即做了决定,说:“今晚要留的。”

    胡阿婆虽不解云芹为何不知,倒也没刨根究底,她只和她对了下时间:“还是和之前一样,戌时末?”

    戌时末到亥时,云芹一般就这个时候睡觉。

    云芹思索,改时间:“早一点吧,吃完饭我就来提。”

    上次就是太晚了,后来,一完事,她就呼呼睡着了。

    这次早一点,解决心头“大事”后,她还能看书绣花,陆挚也能批课业,不叫耽误了。

    胡阿婆玩笑说:“那敢情好,再给我用,我脚皮都泡皱咯!”

    终于定下此事,云芹飘回房中。

    她脑海里浮现许多画面,都是陆挚的模样,时而他在看书写字,时而他以巾帕擦着脸,时而他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笑……

    她想,他好能藏,居然一直不提。

    这竟也形成一个圆环似的:他不提,她就没大想过敦伦,更因她没想,他也就更不提。

    要不是胡阿婆挑破了,她总是稀里糊涂的。

    又记起那日,文木花那天指着绣着鸳鸯的床单,叮咛她,终于品出母亲更深的意思,当时文木花就是猜到这一天,叫她别躲呢。

    于是,云芹脑海里的陆挚,又成了那一晚的男子,他气息那么滚热,一直亲着自己。

    不能想了。

    云芹在房中转两圈,散了下脸上热度,她心口缓缓起伏,冷静下来。

    时候还早,她摸到那个没做完的香囊,一下穿好针,继续绣。

    她从来容易犯懒,但她想要做成什么事,就会拿出十足的干劲,不一会儿,那香囊终于成了,四角圆圆的,敦实可爱。

    何玉娘在何老太那边吃了桂花饮子,打着嗝,从外面溜达回来。

    云芹听到脚步声,直接趴在窗户那,叫她:“婆婆,你过来。”

    何玉娘飞快跑进主屋:“什么?”

    云芹把香囊在她面前晃晃,笑说:“我可给你做好了。”

    原来之前,何玉娘就惦记着这香囊,总催着云芹。

    盯着香囊,何玉娘憋出一个字:“虫!”

    云芹睁圆双眸,刚想纠正这是竹叶纹,但她再看,不得不承认何玉娘慧眼,确实更像虫子。

    她几乎没挣扎,就接受自己绣了个虫子的事实。

    云芹说:“香囊装花,花里有虫,很正常。”

    何玉娘:“花!”

    她观察着香囊,也叫云芹说服了。

    何况,只要不仔细打量,香囊还是很好看的,纹路绿绿的,肥肥的,充斥着奇怪的盎然生机。

    于是,这日傍晚,这香囊就到了何老太手里。

    何玉娘来找老太太讨花。

    何老太把香囊还给何玉娘,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还算温和的话:“乖玉娘,让你媳妇以后少做这些丑东西。”

    何玉娘连连摆手:“不丑不丑,我要花!”

    春婆婆:“花找来咯!”

    何玉娘安静下来,拿着干花花瓣,仔细往香囊里塞。

    何老太隐约发觉哪里不对,她问春婆婆:“你记得上次,我给玉娘解开那个双环髻,就是云芹梳的那个。”

    春婆婆立刻记起来:“那个发髻……哈哈。”

    何老太:“当时玉娘不让我换,该不会是觉得,云芹弄的好看吧?”

    春婆婆:“好像还真是!”

    从前,何玉娘还是懂美和丑的,如今变了。

    春婆婆一边惊讶,又一边强忍笑意,好嘛,老太太的宝贝女儿,叫云芹稀里糊涂“带”跑了。

    这可了得,何老太对何玉娘温声说:“玉娘,你把这个香囊给我吧,我给你个更好看的。”

    何玉娘侧身:“不!”

    何老太:“你看我这个不好看吗?”是李茹惠绣的竹叶纹。

    何玉娘如实说:“好看。”

    何老太伸手:“那我和你换。”

    何玉娘:“不,我的好看。”

    不多时,陆挚进门时,就看这一幕,问春婆婆:“祖母和母亲在做什么?”

    春婆婆:“还有什么,抢云芹那紧俏的香囊呢!”

    何老太拿不到香囊,也就气呼呼地收手了,何玉娘躲了娘,赶紧朝儿子跑去,把香囊给他看:“我的,好看!”

    陆挚看了会儿,问:“是云芹绣的那个吗?”

    何玉娘:“对。”

    何老太跺脚:“这么丑的玩意,也只有你娘当宝了!”

    陆挚:“……”

    须臾,陆挚敛眸,说:“祖母,要过年了,我是来交一两银子的。”

    他在外家过年,终是叨扰,就和云芹商量好,交上一两。

    又因快到年节,学生那边送了不少礼到姚益那,姚益多算他二两束脩,他就先拿过来了。

    何老太感慨:“过了腊八,也就要过年了,你们有心,可你们还欠着钱……”

    陆挚:“祖母放心,最多到明年春夏时候,我欠的钱,也就还完了。”

    何老太欣慰点点头。

    女婿陆泛身体一向不好,她唯独不怨他的一点,就是他从病情加重到离世,时间很快,没让女儿和外孙背上巨债。

    陆挚走后,春婆婆凑到老太太跟前,小声说:“阿挚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何老太回想陆挚方才模样,虽然不上脸,但仔细想,着实少了那股春风温和之感。

    她又嘀咕:“好像,是从看到香囊开始的吧……难不成,他也被一个丑香囊迷住了?”

    何玉娘:“不丑,花里有虫的!”

    …

    另一边,陆挚回到屋内。

    云芹不在,他先悄悄去榻边找了一下,果然,那个云芹慢慢腾腾,做了许久的香囊, 不见踪影。

    或者说,已经做好了,佩在母亲身上。

    陆挚按了下额角,手背抵着脸颊。

    他思索着,自己作何觉得,这个香囊一定是给他的,况且,香囊又不是给外人,送给母亲,本就是尽孝。

    道理他都明白。

    但他脑海里的小舟,倏而在一阵风雨中,摇摆翻腾。

    他劝解自己,这不是什么大事,另一边又想,为何所有人都有香囊,只他没有。

    突的,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在风浪淹没自己之前,得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可他看到云芹挎着饭篮子回来,就又不想走了。

    云芹嘴里嚼着一口馒头,脸颊鼓起小小一块,她见陆挚,还有些吓一跳:“你回来了啊。”

    陆挚侧身,让云芹进屋。

    云芹放下饭篮子,拿出食物,说:“今天有桂花饮子。”

    她明澈的眼眸里,含着星星点点的期待,好看地闪烁着。

    陆挚端起温热的饮子,轻轻抿了几口,浅淡的桂花香,蔓延在唇齿间。

    他垂眸,低声说:“好喝。”

    云芹觉得,他的神情,好像和“好喝”没什么关系。

    不过,她心里也有事,两人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因说话少了,吃得比平时快一点。

    陆挚收拾了碗筷,要送回厨房,云芹也起身,抓住饭篮子:“我来。”

    陆挚:“没事,我来。”

    云芹却拽着饭篮子,不放手,陆挚这才回过神,疑惑地看向她。

    云芹盯着自己和他的手,差一点,就碰到一起了。

    她心口微微加快,语速也有点快:“我让胡阿婆留了热水,我想去提。”

    陆挚一时未能理解:“嗯?”

    云芹抬眸,面颊微红,小声问:“你不想要吗?”

    陆挚:“……”

    脑海里风风雨雨,骤地停了。

    他只从鼻间呼出一口气,推开食盒,捧着她面颊,低头噙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陆挚:香囊什么的无所谓啦[好的](假的,其实还是超在意)

    第39章 过年。

    才刚饭后, 两人用了桂花饮子。

    唇齿间,荡漾一股甜滋滋的花香,香味在鼻息的空隙里,摩擦升温, 辗转回甘。

    陆挚亲吻云芹唇缝, 一回生, 二回熟, 云芹轻张唇瓣, 他的舌尖便轻易探入,交汇一瞬,温柔地舔舐。

    这个吻,绵长而细腻。

    须臾, 陆挚松开她,又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他稳了稳呼吸, 说:“我去取水。”

    都说开了,云芹没再和他争, 道:“那,我去床上。”

    说着,她转身要走, 后颈却叫陆挚捏了一下,他将她转过来, 认真说:“你先别躺。”

    云芹答应:“好吧。”

    这下,陆挚才放心,步步生风走了。

    云芹空坐了会儿, 还是去抖开被子,铺床,又拍拍柔软舒适的床铺, 看着很好睡,她都想打呵欠。

    想起陆挚的叮嘱,她忍着没躺下。

    嗯……他是不是怕她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是那样的人吗?

    云芹想,好像是诶。

    好在,也没等多久,陆挚就回来了。

    打从腊月过后,每个房内都有柴火能烧,他把水放在铜盆,温在火上。

    关了门户,这次两人先把大部分外衣,都脱下,挂在洗漱架上,省得事后还要满地满床找衣服。

    云芹刚进被窝,被窝还是冰冰的,她打了个寒噤,陆挚也进了被窝。

    两人挤在一处,突然间,就热起来了。

    柔软的唇齿,相互追逐着,白色的中衣被揉皱,不一会儿,陆挚就从被窝里拿出来,丢到一旁去。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贴着她柔韧的腰肢,往下。

    她骤地睁大眼睛:“嗯?”

    陆挚耳尖也发烫,眼神却很明亮,小声说:“且……试一试。”

    云芹浑身都热,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但陆挚那天说,他会轻一点,就真的很轻。

    仿佛有一根柔软的羽毛,拂过她的鼻尖,她有种打喷嚏的冲动,可是,分明又没有喷嚏。

    她只从鼻端“嗯”了一声。

    陆挚气息更热了。

    终于,循着第一次的印象,两人深深拥抱着。

    陆挚在她耳畔,小声问:“还疼?”

    云芹摇头,她一动,散落的乌发就也跟着晃。

    陆挚别开她鬓边的头发,闭眼,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耳垂。

    云芹喘过气来,微微睁眸瞧他,陆挚长睫如鸦羽,与她相望,离得这般近了,她才发现,他浓密长眉里,有一粒很隐秘的红痣。

    她抬手去摸那颗红痣,立时被吸引了注意,有些开心:“陆挚。”

    陆挚声音很沉:“嗯。”

    云芹断断续续:“你眉峰有、有红痣,说明,我们要发大财了!”

    陆挚:“……”

    怎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钱,陆挚想,怪他太轻。

    于是,行动也不再那么顾虑。

    黑暗里,两人紧紧相搂,云芹果真把什么红痣面相,都抛到脑后,抓着他的手臂,刮出几道鲜妍的红痕。

    ……

    许久,云芹咬着嘴唇,盯着帐顶,终于是缓过来了。

    这次的时间,比先前那一次,要久得多。

    和那次的感觉,也并不完全一样,她怔怔然,却又不敢太去回味。

    陆挚弄了热水,给两人收拾着,看她面颊红润,气息柔腻,他抚着她额角鬓发,两人的肌肤,贴在一处。

    云芹眯了会儿,不过几息,险些就睡着了,她撑着胳膊起来,陆挚问:“怎么了?”

    云芹说:“想看书。”

    陆挚:“不辛苦吗?”

    云芹本来想说“有点辛苦”,骤地想起许久之前,陆挚也是问她照顾何玉娘辛苦不,她说了辛苦。

    那之后,陆挚都早早回家,云芹本可以多吃何玉娘那份饭,就和他分着吃了。

    总觉得回答“辛苦”,不是什么好事。

    云芹发懵,下意识道:“不辛苦。”

    陆挚:“那再来一次?”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问,云芹呆滞住,“啊”了一声:“还有第二次的吗?”

    很快,感觉到什么,她本就泛粉的双颊,更是羞红如桃瓣,和他对视的瞬间,眼睫扑朔,目光躲闪。

    陆挚好笑又心疼,她终究是不习惯,他便是再想要,也不能再押着她来一次。

    他撤开身子,说:“没有了,不过……”

    离开他的怀抱,云芹就觉得,他带走了好多热度。

    陆挚没察觉,只替她理顺头发,笑了笑:“我想要,一个香囊。”

    云芹:“你有香囊啊。”

    陆挚:“……”

    云芹抬手,指向洗漱架:“绣着兰花的那个,很好看的。”

    这个香囊,是以前,何玉娘还没痴傻前绣的。

    陆挚从十七八佩戴它,到如今,虽然香囊旧了,但也成习惯,她从未见过他有要换的意思。

    所以,她才没给陆挚绣香囊,甚至连二嫂子的香囊,也没预留一个。

    陆挚鼻间哼笑,抓住她的手,咬了一下手指,牙尖轻磨。

    片刻后,他才轻声:“你亲手做一个给我,好吗?”

    云芹忽的觉得,陆挚小时候,但凡跟父母要什么,只要一个“好吗”,父母定没有不应的。

    她听到自己说:“好。”

    陆挚又温和地说:“要比母亲那个,大一点。”

    云芹:“唔,要多大?”太大的香囊,挂在身上也不美观。

    陆挚捉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缓缓画出一个圆圈,有她巴掌大了,足足比何玉娘那个大一圈。

    云芹手心痒痒的,忍不住,就握住陆挚的手指。

    这一瞬,两人一愣。

    陆挚目光闪烁,又贴近她,低头亲了过来。

    两人缠到了一处,倒也没再弄一次,只是,被窝那么暖热,他的唇角那么温柔,不多时,云芹就睡着了。

    什么看书,什么绣花,全都抛到脑后。

    她睡深了,陆挚缓缓起身。

    他翻翻柴禾,摸黑到了屋外,才点了烛。

    如豆大小的光里,他揣着手哈气,在台阶上批了学生课业,因新年将近,他还写了点桃符,打算年底去县里卖卖看。

    写到“远香”的“香”字时,他不由笑了笑。

    ……

    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书院应酬繁忙,多有学生的长辈,来与陆挚贺新禧。

    村里人大部分人家养孩子,到八。九岁能下田,就足够了。

    只是第一,考上秀才的奖赏太诱人,那是农户再如何努力,一生都得不到的好处;

    二来,陆挚作诗赢了县学的王秀才,大家觉得,陆秀才强于王秀才,县学那么贵,延雅书院只收县学不到一半的束脩。

    能让孩子去陆秀才的私塾,就是赚了。

    于是,书院学员虽有变动,还是保持了三十来位,还有别村慕名而来的新生。

    姚益算了一笔账,很是吃惊:“我以为一年下来,留有十多个学生,就不错了!”

    林道雪:“看来陆兄弟很服众。”

    姚益:“我就说了,延雅书院交给他,我是十个放心的。”

    林道雪斜他一眼,就欣赏起陆挚送的桃符,姚益忙也过来,一道赏析。

    时年桃符盛行,过年时候,粘贴在门框上,辟邪祈福,便有诗云:“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注

    陆挚送姚益这副桃符,写的就是: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注

    林道雪:“写得真好,你看这转笔,有海晏河清之气象。”

    姚益也摸摸下颌:“我一直以为,他的画好过字,如今这字,也不比画差了。”

    看完,两人就把桃符收起来,真要贴门上,倒也不舍了。

    私塾从年前二十九休假到大年初五,二十九这日,姚益携林道雪拜访陆挚。

    因陆挚没有书房,姚益就停在何家正堂,与陆挚吃茶闲话。

    云芹和林道雪去了主屋,两人交换手帕,云芹拿的是李茹惠送她的,如实说了:“我绣工不大好,还在做一个香囊,也就没有自己做手帕。”

    林道雪笑说:“术业有专攻,这也没什么。”

    等到到了主屋,林道雪笑不出来了。

    只看,那幅备受她和姚益喜爱的《小鸡炖蘑菇》,被粘贴在墙上,大喇喇对着门,风吹日晒的。

    林道雪瞳孔震动:“为、为何不装裱?”

    顺着她目光,云芹看到那幅画,说:“装裱要钱呀。秀才虽然会,但他最近也忙,就跟我说,随便贴贴。”

    陆挚原话是:你喜爱它,如何处理全看你心意。

    林道雪“这”“这”两声,还是不死心:“你……用什么贴的?”

    云芹自豪:“米糊,我调的。”

    林道雪:“……”

    林道雪笑了,笑得想一命呜呼。

    云芹又说:“我近来在练画小鸡,待会了,就画个小鸡上去。”

    林道雪握住云芹的手,温柔地说:“好妹妹,我同你说一事,你别急。”

    云芹:“?”

    林道雪提醒:“你这画,还挺贵的。”

    送走姚益和林道雪,陆挚疑惑云芹怎么没一道过来。

    他折回东北院子,就看云芹把那幅《小鸡炖蘑菇》取下来,用一把小耳勺,小心地铲画背面的米糊。

    陆挚笑问:“贴得好好的,怎么拿下来了?”

    云芹嘟囔:“道雪说,画贵。”

    陆挚说:“无妨,我想卖掉,那才会衡量金钱,只是,我从未想过卖掉。况且,你喜欢它,日日夜夜看它,它就值得了。”

    云芹觉得有道理,反正都留在身边,何须在乎贵不贵。

    只一点,她心疼钱。

    她抬眼,不好意思地瞅陆挚,询问:“那,这幅画能有多少钱?”

    陆挚:“你觉得呢?”

    云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三两?”

    陆挚:“对。”

    云芹呼吸一窒,恍惚道:“好贵。”

    陆挚笑说:“不贵,没上回那些桃符贵。”

    陆挚写的桃符,叫一个书局掌柜看重,一口价十两银子,购入全部十副。

    减去墨与纸的花费,陆挚给房内添了七两多银子,云芹喜滋滋了好多日,包馈岁红封时,往里面多放了两枚铜钱。

    这么一想,云芹也觉得好多了,开心道:“那我再去调个米糊,贴上!”

    陆挚捏了下她脸颊,笑着道:“好,你不是还要画小鸡吗?”

    知道这画这么贵,云芹谨慎许多:“我再练练。”

    另一边,姚益在驴车上,从林道雪那得知了米糊一事。

    他又气又好笑:“这陆拾玦,宁可把这画给弟妹贴着玩,也不肯五十两卖给我!”

    林道雪明白过来,笑说:“原来是这样,却是:千金难买她高兴!”

    …

    大年三十,韩银珠、何宗远和何佩赟,从县里回来了。

    三人在车行雇了马车,一路坐到何家门口,村里的小孩好奇,凑来看,发现是何佩赟,一哄而散。

    何宗远穿湖绿云气走兽纹袄,头戴同色巾帻,面颌窄瘦,远比中秋那时候,风发意气。

    韩银珠一身银红地如意纹绸袄,头上压着一柄银篦,斜插两支红宝珠双股簪,脸颊上了胭脂,笑声愉快爽朗。

    就是何佩赟,也一改往日穿着,戴着大红蝠纹帽,着红色小袄。

    一家子喜气洋洋,很有富贵气,邓大看傻了眼,只觉站在他们身边,自己都成灰扑扑的破石子。

    他们三人去了正堂。

    老太太今日也披红挂绿,戴着最爱的一条兔皮抹额,一把银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饶是如此,和他们的鲜亮比,老太太输了一截。

    活到这岁数,何老太不至于比这些,惯常询问何宗远学业、韩银珠县里生活情况。

    韩银珠:“好,都很好,佩哥儿在县学也好得多了。”

    她敢闹延雅书院,却不敢闹县学,加上何佩赟从前叫何宗远暴打,如今行止间,有几分像样了。

    他上前给何老太行礼,又一一叫了邓巧君、李茹惠、云芹等人。

    见状,何老太觉得这趟去县里,没去错。

    何宗远瞅着空,问陆挚:“表弟如今温习如何?”

    陆挚笑道:“尚可。”

    何宗远说:“州学里卧龙凤雏甚多,若有需要,年后你可要去县里酒楼集会?众人会分享心得。”

    陆挚婉拒:“年后有五位学生入学,我没什么时间。”

    何宗远道声可惜,韩银珠听得却得意。

    自己丈夫在州学深造,陆挚却要忙于私塾,诚如丈夫所说,精心于科举后,如何有精力再教学生?

    只待下一次乡试正科,就能见分晓了。

    再看云芹,韩银珠顿觉出了口恶气。

    何老太又问:“对了,宗哥儿,你爹呢?”

    何宗远说:“今日县里老爷请我爹去酒楼,我爹盛情难却,就吃中午一顿酒,下午再雇车回来,赶得及团圆。”

    何老太:“好好。”

    韩银珠:“哎哟,老太太不清楚,公爹和宗远如今在县里,可响当当呢!”

    提到这,韩银珠就刹不住嘴,直到何老太听腻了,才堪堪收声。

    一旁,邓巧君直翻白眼,大哥大嫂这一家子,真以为自己飞黄腾达了?呸,小心摔死他们。

    她看向云芹,希望云芹给个眼神回应。

    但云芹只顾着吃东西。

    邓巧君只好也填饱肚子先了。

    …

    午饭过后,云芹回了房中小憩。

    年末,何家也忙,要开祠堂祭祖,要宴请亲戚宾客。

    本来厨房里不分大房二房,大家都要去的,不过,因邓巧君怀孕,邓家怕累到邓巧君,叫来三两婆子帮忙。

    邓巧君说反正厨房人手够,让云芹别去了,等她要吃东西,她再去厨房做。

    云芹欣然接受,躲懒去了。

    因晚上还要守夜,她先睡了会儿。

    这一觉并不多深,骤地,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震响,她蓦地一惊,睁开眼睛,身旁陆挚合衣躺着,缓声道:“不是什么事,是爆竹。”

    爆竹在阳溪村并不多见。

    云芹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陆挚倒是起身,去了家门外,他面色冷肃,叫小孩们:“家里都在睡觉,你们远些玩去。”

    他是做夫子的,孩子们天然怕他,一溜烟就跑了。

    回去时,陆挚在路上,遇到何善宝和邓巧君。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只听何善宝道:“你怎么又和大嫂吵起来了?大哥都说我了!”

    邓巧君:“是她跑来我面前,送你哥穿过的破护膝,说是他考秀才穿的,有文气,她在嘲笑你这辈子别当秀才!”

    “……”

    陆挚不愿听着壁角,咳嗽一声。

    邓巧君和何善宝稍歇。

    才越过这摊,他回到东北院,就看门口,大表嫂韩银珠手上拿着两件旧衣裳。

    她说:“陆表弟,我才要叫你们呢。这衣服我也没穿几回,想着云芹没怎么添新衣,就送她穿吧!”

    农户人家,相互送旧衣裳,并不少见,只是,韩银珠自认县里人,就带了傲慢的施舍。

    送何善宝那副不合何宗远穿的护膝,也是一样道理。

    陆挚眉宇不动,说:“嫂子离家久,不知家里人不缺新衣。你衣服送来我们这,只能拿去擦桌擦椅。”

    他拒绝得丝毫不给脸面。

    韩银珠心中积了一股气,冷笑:“好吧。”

    ……

    且说傍晚,云芹痛快地洗了个澡。

    她换一身茜色遍地锦小袄,一条百迭裙,是李茹惠帮她做的,该收腰的地方收了,愈显纤影袅娜。

    陆挚就着她洗过的水,也洗掉旧年尘埃,着一身黛色襕衣,眉宇清雅。

    两人联袂到了正堂,家里摆上了桌饭,小孩们也都着新衣,玩闹着。

    何老太见云芹和陆挚,便一人握住一只手,直点头。

    当时他们新婚第二日,她就算心里有芥蒂,也觉得样貌很是般配。

    何桂娥也穿了一身红,站在何老太身侧,没那么畏缩了,云芹存心逗她,说:“今日你最好看。”

    何桂娥无地自容,支支吾吾:“婶娘骗我,婶娘才是最好看的。”

    惹得几人都笑了。

    韩银珠闻声,只当做没何桂娥这人,招呼何佩赟来吃饭。

    这都饭点了,何老太又问何宗远:“你爹不是说现在回家吗?”

    何宗远:“是奇怪,让邓大去看看?”

    邓巧君冷笑:“邓大伯回家吃酒去了。”人家只是人力,又不是奴才,大年三十还由着人家使唤?

    何二表兄是个老实人,说:“祖母,我去县里看看吧。”

    何老太:“骑驴去,快去快回。”

    又让带着几个饼免得路上饿到。

    桌上饭菜都好了,香味扑鼻,邓巧君饿了,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就踢了踢何善宝。

    可何善宝不敢说话,假做不知,他怕开了口,被祖母骂,多丢人。

    陆挚方要问云芹,就发现,云芹的一只手,在悄悄拍着她自己的肚子。

    再看,她面色如常,但魂不知道飞到哪座粮山去了。

    陆挚笑了下,对何老太道:“祖母,二表兄这一去一回,就是再快,也得一个时辰。”

    何老太想,大抵是吃酒耽误了,便道:“先吃吧。”

    云芹一喜,众人也没有不乐意的,赶紧添饭添菜。

    吃到末尾,何二终于回来了,他神色匆匆:“祖母,母亲,我爹被人打了,还在县里药堂!”

    话音刚落,老太太、大舅妈、何宗远忙站起来:“怎么个事?”

    “严不严重啊!”

    何二表兄:“中午酒楼有人打架,我爹叫板凳扫了下脑袋,吐了一地。好在没大事,就是头晕,大夫说不能颠簸,等缓到明日,才能回家。”

    春婆婆扶着何老太坐下,轻抚何老太心口。

    何老太说:“明日就能回来了?”

    何二表兄:“是。”

    何大舅妈也终于放心,抹了抹眼角:“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母亲,我今晚就上县城照料他。”

    何老太:“银珠,茹惠,你们两人也去一个。”

    她二人是儿媳,何老太不放心,要她们去一个也是寻常。

    韩银珠低头不吭声,李茹惠是个实在的,就和大舅妈一道去了。

    因家里出了点事,守岁时,倒没那么有趣,大家都努力不睡着罢了。

    子时四刻,翻了年,家里放了一串爆竹,大家分吃一坛屠苏酒,给红封收红封,不多时,这场热闹也就散了。

    云芹不胜酒力,又醉又困,她揉了好久眼皮,揉出了三层眼皮,呆呆的。

    陆挚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去东北院。

    忽的,云芹软声问:“陆挚,如果板凳打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么?”

    陆挚说:“躲开?”

    他心想,她突然这么问自己,应当是觉得,文人常常手无缚鸡之力,像何大舅那样被打,不意外。

    她怕他有一天,也受伤。

    果然,云芹放开他的手。

    她低头,双手交错,抱住自己脑袋,像是毛茸茸的小鸡崽,要把自己团成一团。

    她闷声说:“你要护着脑袋,跑。”

    陆挚笑了:“那你呢?”

    云芹:“我要是在,你更可以放心跑。”

    区区板凳,她才不怕。忽的,云芹只觉失重,她一愣,陆挚就着她小鸡抱头的姿势,把她竖着抱了起来。

    她赶紧揽住他脖颈,春风料峭,他身上却很暖和,她低头,和他四目相对。

    就看他眉眼弯弯,道:“你要是在,我会抱着你跑。”

    作者有话说:注1: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

    注2:春风春雨春色,新岁新年新景。横批:春和景明。——相传出自王羲之

    第40章 说书人。

    ……

    三十晚, 李茹惠和何大舅妈,以及何二表兄,三人又奔去县里。

    一路上,大舅妈问了不少何大舅的事, 何二只说, 到了就知道了。

    都过戌时, 县里依然热闹, 街上, 几位老爷家放了烟花爆竹,药堂愈发冷清,点着几支蜡烛,霎是明亮。

    两个小药童在打盹, 何大舅躺在药堂正门旁边的长凳上。

    他头上包着白绷带,“哎哟”叫疼叫晕, 他的两侧,还有两位衙役护着, 贴身带刀,瞧着挺吓唬人的。

    何大舅妈腿软了:“两位大人,这是?”

    李茹惠面对公家的人, 也发怵。

    县衙的两位衙役在好好的年节,还得做公务, 心情也不甚美,说:“我等奉县令老爷的命,护着老何!”

    原来方才何二回家, 同老太太只道了一半,以至于,大家都以为何大舅是运气坏, 遇到人打架,被牵连。

    实则,这架就是因何大舅而打。

    今日中午,酒楼熙攘,何大舅这几个月常去集会,与人往来,颇有些信手拈来,酒是吃得称心如意。

    直到一个说书人出场。

    那说书人身上衣服打了几片补丁,面颊干瘦,头发枯燥,瞧着得有五六十了,说书也说得不算非常好。

    有人同何大舅说,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十年前“恃才傲物”,秦员外老爷请他抄佛经,他还不肯。

    如今他贫困潦倒,沦落至下流,以说书度日,有损读书人观瞻。

    何大舅唏嘘,觉得此人假清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取了两个铜板,打赏他。

    打赏是常事,然而他一打赏,众人就笑:“阳河榜是你排头,如今打赏也排头了!”

    就是这句调侃,那说书人突然怒了,拿醒木去砸何大舅,没砸中,骂何大舅趋炎附势,坑害良民。

    何大舅怒了,要去打他:“你什么身份,也敢这般说我?”

    场面乱,有人劝架,有人浑水摸鱼,也不知是谁,抄起板凳,给何大舅来了一下。

    当是时,何大舅就晕了。

    好在,县令老爷就在酒楼二楼宴客,几个差役疾跑下楼,押住闹事的说书人,送去大牢。

    但到底是谁打的何大舅,却无从可知。

    汪县令只得让差役护着人,免得又被打。

    知晓内情,何大舅妈痛心:“那些个杀千刀的,你爹为人勤勉真诚,怎就招人恨了?”

    何二:“或许是看我爹在县衙混得开。”

    至于为什么没全告诉老太太,也是怕老人家太担心,彻夜无眠,到底损伤身体。

    李茹惠从香囊取出二两银子,给那差役一人一两。

    她说:“今日辛苦两位大人,请大人吃酒。”

    衙役掂量着银子,态度好转:“娘子放心,我们看着老何时,没叫人趁虚而入。”

    有何家人守着,两人离开,各自去快活了。

    何大舅有气无力:“仔细想想,我比那说书的好多了,不过头晕想吐,他是只能在牢里过年。”

    何大舅妈:“他活该!死在里头是最好!”

    李茹惠心有不忍。

    说书人拿醒木砸人,固然不对,却是别人打得何大舅进药堂。

    这样的冰天冻地,还是年节,在牢里孤零零的,也是可怜。

    这种话,心里想想就好了,她不至于傻到说出来。

    后半夜,何大舅不那么头晕了,几人扶他回廨宇睡觉,廨宇就一张窄床,何大舅妈和儿子儿媳将就着趴着睡。

    只是,何大舅睡不着。

    他不由想起陆挚提醒过他:谦受益,满招损。

    当时,他虽然贬斥陆挚,心里也犯嘀咕,生怕给自己招来祸事,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哪有真出什么事。

    如今遭这下,他想,许是流年不利,趁着过年,得去庙里拜一拜,去去晦气。

    …

    汪县令送走了几位老爷,回到汪府,家中比药堂还冷清。

    正妻十年前过世后,汪县令前几年续弦,继室是县里刘员外家的人,三十多岁,新寡又嫁与他,年岁和他差得太多,二人并不亲近,早已分房睡。

    于是内务多是管家董二忙活。

    他端来铜盆,盆里冒热气,汪县令脱鞋袜泡脚,舒服地喟叹,问董二:“中午酒楼里到底为何打起来?”

    董二:“师爷探听过了,那说书人是个老秀才,”又以极小的声音,说,“从前,老秀才不肯给秦老爷做……账,如今穷得不行,才去说书。”

    汪县令沉默不语。

    董二又说:“前阵子,他因‘阳河榜’,被迫捐了一贯钱,实在困顿,这个月一直在各个酒楼说书。”

    “小人想,他看老何意气风发才忍不住打人,原也是可怜人。”

    汪县令伸脚,踩在脚盆两边晾干,说:“大过年的,你弄点酒菜送去牢里,让他吃些好的。”

    …

    初二这日,汪净荷回娘家了。

    秦家事多,秦聪腊月乃至过年都不在家,自然没和汪净荷一道。

    而秦老爷,这几日也常去州府,同上面的老爷吃酒了。

    汪净荷带着几个婢女,提着一坛酒、一个装满八道菜的食盒,几只小箱子回到家。

    她见过继母,继母面容清苦,二人无话,继母打发她去见她父亲。

    父亲果然还没处理县里事务,没吃饭,董二又不在,汪净荷带来的食盒,正好用上了。

    汪县令吃完,打开小箱子。

    每个箱子里,铺着红绸布,整整齐齐码着十六锭十两的银子,泛着漂亮的银光,共有五个箱子,合计九百两。

    汪县令把玩着一锭银子,笑道:“还是浩然有心。”

    他又问:“玥哥儿的事,解决得如何?”

    说的正是前几个月,秦玥摊上的人命官司,那苦主王婆告了三回官,回回都是“状纸言语糊涂”,不能成。

    秦家与其他几家,又使了点钱,巧妙地让小厮顶替。

    汪县令以意外定性,打了各个小厮十板子,各家再赔十两银子,折起来五十两,已是公道。

    只是,王家知真凶逍遥法外,多有纠缠,秦家还得再压一压。

    汪净荷说:“浩然告诉那王婆,若再来告,就要打板子,王家该是想明白了,最近没了动静。”

    汪县令:“这便好。”

    汪净荷又提,想在娘家会见友人,虽然这不太符合礼仪规矩,汪县令并不怎么管,摆摆手,令她随意。

    下午,姚益和林道雪携礼,登汪府拜访。

    林道雪和汪净荷许多年不见,本以为多少会生疏,临了,看到熟悉的面孔,她们执手,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姚益等了会儿,说:“这外头冷,进屋再叙如何?”

    汪净荷:“合该如此。”

    姚益则去正堂拜访汪县令。

    汪林二人聊了许多旧事,从少女时期踏春乞巧,结诗社,游庄园,到嫁为人妇,操持家务,桩桩件件。

    林道雪打量着汪净荷,询问:“你过得可好?”

    汪净荷说:“好,如今的日子,很好。你呢?”

    林道雪:“好不好的,也就那样了。姚家说是大族,却没人在朝,偏规矩多得很。我好不容易出来了,再不想回去。”

    汪净荷持手帕掩唇,笑了笑:“你如今也快活。”

    林道雪瞥见帕上绣样,“咦”了声。

    她拿出自己一条手帕,说:“这是我认识的陆娘子送的。”

    一比对,两条手帕绣样针法,出自一人之手。

    汪净荷解释她绣样如何得来,说:“去村里农妇手里买的,比县里那些布庄绣的要别致。”

    林道雪笑着说:“那你说的李娘子,定是和我说的陆娘子结识,因为陆娘子可不会绣东西。”

    汪净荷:“这倒是巧。”

    提到云芹,林道雪难掩欣赏:“那样灵秀的人儿,你要是见了也会喜欢的,可惜她不常有空。”

    便忆起 炭盆温鸟蛋、流水凿石纹等趣事。

    林道雪:“我以为,听雨焚香,对弈赏画是雅事,却不知,这生活的雅趣,在方方面面。”

    汪净荷握着手帕,心生向往。

    她笑道:“下回定要见一见。”

    外头传来一阵嘈乱的脚步声,并几句“不好了不好了”。

    汪府在县里占了好位置,但那是前任县令留下的,因汪家人口单薄,汪县令把后宅分出去,做了慈善堂。

    他又将前院分成里外两半,汪家远比看起来的小,几声喊叫,就传到后面。

    汪林二人出门,只看是董二和县里两个小吏,连滚带爬地进门。

    董二朝同样出来看情况的汪县令道:“大人,老秀才吊死了!”

    这几日,董二按照汪县令指示,每日给老秀才送好饭好菜,还添了衣服。

    老秀才泪流满面,狼吞虎咽地吃了饭。

    到第三日,他自觉不会成饿死鬼,对着盛京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彼时看管牢房的衙役,还斥责:“别搞什么动作!”

    牢里没动静了,衙役也没多想,待董二送饭,才发现,老秀才用一条腰带,活生生把自己吊死在栏杆那。

    死前,他还用血,在墙上涂出一首打油诗:

    赤条条不值半钱,恨平生过眼云烟。

    白花花银子一抛,愿来世不入人间。

    ……

    年初二,云芹也和陆挚回了阳溪村娘家。

    这次,他们带了那坛东家送的桑落酒,陆挚自述酒量不好,想送给云广汉,云芹自然答应。

    除了这,还有一坛何家做的桂花饮子,一双李茹惠做的鞋子,两个香囊,并五两银子。

    饭前,厨房里,文木花不肯收银子:“你们小两口,多得是花钱的地方!”

    云芹小声说:“秀才一幅画卖三两。”

    文木花龇着大牙:“早说嘛!”

    便也收了。

    不多时,一个红烧猪蹄、一盆酱牛肉、一碟清炒茭笋,相继上桌,热气和香味,氤氲了整个屋子。

    猪蹄老早买好了,云谷馋了几日,大口大口塞饭。

    云芹许久没吃文木花的菜,吃得也又快又多,但和云谷相比,她十分的文雅。

    知知对比完哥哥姐姐,扭扭屁股,坐得离云芹更近一些。

    她叫云芹:“大姐,我还要桂花饮子。”

    陆挚已端起坛子,给几个不能吃酒的,都斟上桂花饮子。

    陆挚:“请喝。”

    知知嘴上说:“谢谢大姐夫。”但只搂紧云芹胳膊。

    桑落酒十分对云广汉胃口,知道它贵,没太舍得喝,小啜两口。

    饭后,云芹同云广汉说:“待雪化了,知知和何家的女孩儿想上山。”

    云广汉:“好,二月?我到时好好清理一下,你别带她们去小沟那,秋天时,水漫出了小沟,土地都冻硬了,不好走。”

    小沟就是云芹常偷偷去洗澡的一条小支流。

    云芹:“秋天还那么多水?”

    云广汉:“是呐,我估计,明年中下游水会多,对了,谷子前阵还去造河堤了。”

    这便是服徭役了。

    不过,这个县令老爷可太好了,服徭役的每人每天能拿五个铜钱,还包了两顿饭菜,身体不舒服的、受伤的,还有大夫随时看顾。

    以前服徭役,不止没钱,自己带饭,甭管做得好不好,还得挨踹挨打,谁敢有异议,就投入大牢,几个月下来,壮汉都得脱层皮。

    也因此,阳溪村各家都愿意出人,这河堤修得又快又好。

    如今世道变了,云谷道:“汪县令真是大好官!”

    文木花不以为然:“这世上怎么会有好官,不过是要做政绩,好升迁罢了!”

    听闻水位之事,陆挚便问:“往年的水位如何?”

    见秀才还有问自己的时候,云广汉嘿嘿一笑,和他说起阳河。

    陆挚认真听,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给岳父大人添茶,叫岳父大人分外熨帖。

    两人谈话枯燥,云芹和知知回她们的小屋玩,云谷也来了。

    这小子一脸得意:“大姐,我现在力气不比你差。”

    云芹笑了:“哦?”

    云谷捋起袖子,伸出手:“我们来扳手腕。”

    知知赶紧走远了。

    …

    客厅里,云广汉说:“治河就是治沙嘛,要不是沙子把河床太高……”

    突的,“乒铃乓啷”的一声,陆挚和云广汉一顿,两人出门,只看隔壁小屋子,云广汉打的小桌案翻倒了。

    云谷龇牙咧嘴揉着手。

    云芹和知知站在一旁,神色无辜。

    文木花刚刚去藏钱了,此时跑过来,严厉问:“你们怎么弄的!”

    云谷看向云芹。

    云芹抬手捂了下脑袋,挪开视线。

    立时,文木花猜定是两人比力气,才弄翻桌子。

    可陆挚不清楚云芹的力气,眼看他也随着云谷的目光瞧云芹,文木花立刻说:“云谷这个年纪,贪玩也正常,皮得很呢!”

    陆挚笑了,温和地说:“是,我在这个年纪,也差不多。”

    云谷也就默认了。

    待得陆挚和云广汉一走,文木花捶了云谷几下,把人轰出去,又去戳云芹脑袋:“你弟弟贪玩,你也贪玩。”

    “这木桌重得很,砸坏人怎么好?知知还在旁边呢!下次不准这么胡闹了!”

    云芹赶紧点头,好歹让文木花消气。

    待时候到了,陆挚和云芹一道辞别云家人。

    路上,陆挚轻轻揉了下云芹脑袋。

    正好是不久前,文木花戳的地方,被陆挚这么一揉,很是舒服。

    云芹疑惑,他难道知道文木花戳了她脑袋?不可能的吧。

    正好,一阵大风刮来,陆挚呵了一口冷气,双手捧住她脸颊,那是帽子遮不住的地方。

    他缓缓道:“风大,别着凉。”

    云芹一张小脸,被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语调也慢了:“唔。”

    那个疑惑,也被她抛到脑后。

    …

    初六这日,何家迎来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是刘婶婶和二丫。

    她们过年没歇息,卖了许多日烤饼,到现在才休一日,便来拜访云芹,送些针线活计,包了红封。

    本来刘婶婶该去云家拜访的,但她怕文木花,也有愧疚,终究不敢面对。

    云芹给她们倒了杯热水,刘婶婶摸着水杯,很是高兴:“何家真不错。”

    云芹笑了下。

    二丫吃一块糖糕,和何玉娘打闹了会儿,她口里哼着个调子。

    云芹觉得新奇,问:“二丫,你唱的什么?”

    二丫摇头晃脑,一字一句道:“赤条条不值半钱,白花花银子一抛。”

    作者有话说:陆挚心里:老婆被岳母戳脑袋了,可怜可爱,揉揉[亲亲][亲亲][亲亲]


同类推荐: 特级咒灵恋爱指南小猫咪靠吃瓜成为星际团宠兽人永不为奴!炮灰雄虫靠论坛爆火了娇宠入骨年代文恶毒女配是我老婆我那逃跑了的未婚妻真佛系与假佛系